第53——54章

第53——54章

五十三:別夢寒

強迫自己離他越來越遠,踏出怡親王府的每一步,都彷彿有千斤重。

胤禛只是扶着我的肩,定定的看我一陣,便轉身吩咐人照顧好我,命人備上御輦,立刻趕去了怡親王府。皇帝是該去看他了,他們還有那麼多紅塵俗事要交代,子嗣、王爵、朝政……

敕造司正好送來了一張用整塊岫岩玉做的大床給皇帝過目,且不說雕琢如何精緻,僅所用的上好玉料,便以幾千斤計,這是胤禛與我商量好,為即將完工的公主別苑所制。想起可能再也沒有機會找胤祥問清楚的,「帶他走」的那句話,心中彷彿從一口絕望的深井裏撈出一絲希望……也許,帶胤禛離開這個吸干他們心血的權力漩渦,是唯一的辦法了……

天色都已黑透,胤禛才回來,遲滯的步子、微紅的眼,想必我自己下午回來時也是這般模樣。無聲對望,替他更換下沉重的龍袍禮冠,胤禛看看紫檀書案上堆得小山似的摺子,突然伸手攬住我:「凌兒,朕乏了,暖一壺熱酒來,陪朕坐坐。」

一盞熱酒入喉,全身感官重新活泛起來,我向胤禛笑道:「你聽,湖面薄冰下,已有水流的聲音,春天眼看就到了。」

「嗯,十三弟說,等春天到了,咱們一起去熱河圍獵。十三弟,他一直想着草原。」

「你說過的,他是千里駒,草原才是他馳騁的自由天地。我對初見阿依朵印象深刻,因為那場與馬賊的遭遇戰,是我第一次親身經歷戰場,我還記得胤祥將我護在身後,把手中利刃直直舉過額際,迎向賊寇的英武背影……」

眼中有淚,趕緊仰頭飲盡一杯酒,假裝被辣得眼淚汪汪的,笑。

「……他們姐弟兩個駕輕就熟的縱馬砍殺,氣勢竟如此張弛磅礴,讓我這個痛恨的戰爭人,也發現了那種暴力的美,哈哈,壯懷激烈、快意恩仇,豪情盪胸而來……」

又飲盡一杯,藉著急湧上心頭的酒意靠在胤禛肩頭:

「那次十三爺、十七爺和阿依朵比箭,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樣注視他?我發現,他和阿依朵的穩、准、狠不同,在引弓搭箭那一刻,面無表情斜睨着眼前的對手,漫不經心的嘲笑神情,透著無懈可擊的強大氣勢……看着他轉過身去的驕傲背影,竟完全信服了,遠有成吉思汗、近有努爾哈赤,為何能憑一個游牧民族之力,劍指中原、開疆擴土、睥睨天下……」

倒光了壺中最後一滴酒,胤禛陪我飲盡一杯,著人重新換了熱酒來,輕輕掠開我耳邊散下的亂髮:「那,朕呢?」

「你?呵呵……」再斟上一杯,已是醉意可掬:「你擁有這樣忠誠的英雄騎士,你是霸主。」

「霸主?呵呵……」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初見你時,我簡直有些討厭你?」

「哦?」胤禛淺笑,穩穩攬住我早已坐不定的身體,嬌縱的看着我從他杯中偷抿了一口酒喝。

「對,就是迎接你從南方辦差回府,第一次見你,散發着那樣冷冽的氣息,那種真正的,男人的傲岸不凡,或許可以說是……早已註定的帝王風範?總之呢,那種對人無形的威壓,瞬間就能打敗任何人,也打敗了我……」

「……我真的沒有見過,世上還有這樣霸道專橫的人,那種深沉氣魄,只要靠近一點兒,整個人都彷彿被你控制了,簡直嚇人!」

「怪不得你老是對我敬而遠之,都過了那麼久,還不願接受我……後來呢?」

醇酒溫溫的滑下咽喉,人已是眼餳耳熱。

「後來,後來發生了那麼多大大小小的事,才漸漸懂得了這個世界,明白了你們的生存方式……你只能這樣,你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一著失手,便是萬劫不復……在老黑頭莊子上那幾年,我不能開口告訴你,但我常常偷偷看着你就發了呆……」

傻笑着扳正他的臉,口齒不清的念叨:「……這山川般險峻的的巋然神情,堅毅沉着如磐石,總是完全沒有表情的樣子,眼裏卻有搖曳不定的陰影,彷彿藏了無限深邃的心事。這樣岩石一般的堅定,這樣隱忍執著的柔情……其實我一早就該知道了,無論會發生些什麼,這樣一個男人,誰能拒絕?」

胤禛的唇輕輕吻在我額上:「謝謝你,凌兒,謝謝你……你醉了,好好睡吧。」

輕飄飄的被他放到床上,環繞着他脖頸的手卻不肯鬆開:「不!我沒有醉,我還沒有說完。但你知不知道?你的臉上,現在都是疲倦和悲哀,胤祥說得不錯,你就隨我走吧,公主別苑不是已經建得差不多了嗎?胤祥喜歡草原的高天闊地,江南也會很適合我們……我們走吧,胤禛,逃離你們這可怕的命運輪迴……」

胤禛低低的俯看着我,沒有說話,只是溫和的撫摸我的頭髮、臉頰,就像哄一個鬧着不肯乖乖睡覺的孩子。

半睡半醒中,胤禛的背影似乎離開了,他一定是又出去看那永遠看不完的摺子了,我稀里糊塗的跟着他,直到穿過層層紅牆、幽廊,來到一所沉寂的宮房,那個背影微微轉身,卻是年輕的胤禩,那樣俊秀瀟灑,又那樣陰鬱蒼白。他伸手握住榻上一位美貌宮裝女子的手,低低叫了聲「額娘」……

這一幕彷彿會持續到永恆,我已身不由己的迅速遠離,轉眼又來到一條黑暗曲折的小路,路旁開滿了妖異濃艷得近於紅黑色的花朵,花沒有葉,是整片的曼殊沙華,彼岸花,那整片觸目驚心的赤紅,如火,如血,如荼,一直伴着這條路,通向未知的幽冥。無數個透明半透明的鬼魅身影從路上木然走過,都向著同一個方向而去,重重魅影中,只有一個美貌少年,他安靜的獨自徘徊著,向所有人來的方向張望、等待……

正要叫住胤禟,告訴他不要在黃泉路上無謂沉淪了,場景卻一下變得異常明亮,我突然身處廣闊的草原,遠遠有一座高峻聖潔的雪山,眼前不遠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一碧萬頃的海子,水是透徹的藍,是那種無法形容的純凈,繾綣在水天之間的雲彩,有着魔力般的美,令人想飛身撲入那湖中心去,暢快的游向那異常高遠碧藍的天空遠方,或許那裏,就是一切幸福的歸宿?

馬蹄聲起,才二十齣頭的胤祥騎着雪白如雲朵似的踏雲向我跑來,笑容燦爛得耀眼。

乍然見到他,我還是醉的,手邊不知何時已滿足的抱了一罐酒,向他喃喃念著不知從腦海中哪裏冒出來的東坡詞:「……還鄉,醉笑陪君三萬場。不用訴離觴……」

胤祥果然下了馬,也坐到湖邊草地上,與我飛觴換盞,喝到痛快時,便枕着胳膊仰天躺在軟綿清香的草上。聽他講起「北冥有魚」,講起草原……做夢似的微微側頭,看他下巴微抬,神采飛揚,語調轉折中是難以盡敘的豪邁與驕傲、自由與快樂……

晴空與駿馬,雪山與湖泊,遠處,牧羊姑娘清脆的笑聲傳出很遠很遠……一切似乎可以就此定格,永遠留在這惆悵、美好的草原夏日……

胤祥忽然重新飛身上馬,向我笑道:「額娘喚我呢,我得去了!」

冷然酒醒,我意識到了什麼,一骨碌站起來,遠處果然有一位身形矯健的蒙裝女子,輪廓依稀與阿依朵相仿,正佇馬等待。

「凌兒,我喜歡你方才念的詞兒,你說的,不用訴離傷……」胤祥的笑在陽光下美好得讓我睜不開眼睛,但心裏已然明白過來,腦中有瞬間轟然的空白,一口氣接上不來,心痛到窒息。

「……記得我說的,帶四哥走。我去了!哈哈……」

策馬揚鞭,向著草原深處,他就這樣頭也不回的騎馬大笑遠去了。

心臟撕裂般劇痛,掙扎著才喊出一聲:「胤祥別走!」胸中腥甜上涌,坐起來「撲」一口都吐在被褥上。

胤禛早被驚動,高喜兒和宮女也跟着急急跑進來,見我抓着被子坐起發獃,紛紛驚呼失措。

「快去傳太醫!快!凌兒,你怎麼了?不要嚇朕!」胤禛沉着嗓子,幾步坐到床沿,雙手環抱住我。

這才想到他們在驚呼什麼,低頭瞧見,一口心血都咳在藕荷色龍鳳呈祥錦被上,悚目驚心。

「我不要緊!是胤祥,他剛剛來向我告別……」怔怔看着胤禛緊張得收縮的瞳孔:

「胤祥,他走了。」

胤禛低頭認真的審視了我幾秒,轉頭吩咐:「常備着有現成的人蔘固本丸,去取一丸來給你凌主子服下。」

說完什麼也不再問,只是把我的頭輕輕靠到他胸前,彷彿在等待什麼。

果然,高喜兒剛取來了藥丸,遠遠的急傳雲板聲已經從圓明園外一路響起,少時,李德全慌慌張張跑進來,帶着哭腔跪伏在地:

「皇上,怡親王……怡親王沒了!」

胤禛沒有動,也沒有開口,抬頭見他繃緊了大理石雕般蒼白的臉,呼吸也彷彿停止,只有喉結的滾動流露出他心底剎那間承受的山崩地坼般的巨創。

將十指與他的緊緊交握,過了一會兒,胤禛才用極端克制但依然微微顫抖的聲音,彷彿異常平靜的緩緩吐出幾個字來:「朕,已知道了。」

春天到來得很快,積雪消融之後,樹枝上吐出一個個綠色嫩芽,天空也一天比一天更藍。

皇帝輟朝三日,數次親臨怡親王府靈前奠酒,怡親王被追封了生前一再拒絕的「世襲罔替」鐵帽子王,幾位世子分別繼承了怡親王、貝勒、貝子的爵位,葬儀也前所未有的隆重。金匱的板是以前從雲南好不容易找到運來的千年木,存在庫房,只準備給「上用」的,木質堅實無比,叩之錚然有金石之聲。裝裹遺體用的陀羅經被是金匱中必備之物,由西藏活佛進貢,黃緞織金,五色梵字經文,每一幅都由活佛念過經、持過咒,名貴非凡,亦為「上用」。

小殮,大殮……於淶水縣水東村一塊風水絕佳之地,單獨修建怡親王園寢。連「最後一程」,胤禛也為胤祥預備了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杠」,這向來是只適用於皇帝一人的典儀,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

怡親王的整個喪儀,我都沒有出現,也不關心。

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再也不會有帶着雪山純凈空氣的雪蓮千里迢迢送到我手中。胤祥再也不會和我們一起看到今後每一年的春天。

我答應了胤祥的,他走了,我還要替他照顧胤禛,我不能哭。

「公主!公主!」李德全身邊的小太監連滾帶爬的衝進院子:「皇上氣壞身子了,公主趕緊去勸勸皇上吧!」

驚得渾身一悚,慌忙帶着他就出門往怡親王府趕,路上聽他細細解釋。原來皇帝下旨,所有王公大臣每天都必須到怡親王靈前一祭,今天,誠親王允祉原本就遲到了,又被胤禛親眼看到他在嘻笑閑話,頓時天威震怒,以靈前不敬之由,立刻要宗人府將其拘禁,交由眾王大臣議罪,但胤禛自己,也因突然暴怒而手顫頭暈,幾乎站立不穩,現場一片混亂。

趕到凄凄慘慘一片素白的怡親王府時,張廷玉和鄂爾泰兩位首輔大臣已經穩住了場面,誠親王已被帶走,只有胤禛咬着牙,坐在胤祥靈前,將頭伏在案桌上,粗重的喘著氣,所有人和太醫都緊張的看着他。

「胤禛,胤祥就在我們眼前,雖然隔着棺槨,但你知道,如果他能說話,他會怎麼勸你。你也知道,你這個樣子,會讓他走得多麼不安。」

胤禛茫然的抬頭看了看素白靈幡后,燙滿金字經文的金匱:「十三弟……」

「你知道,我之前每天來看胤祥時,他都說些什麼嗎?他一直在擔心你,他要我帶你走。」

「凌兒……他要你,帶我去哪裏?」

輕輕牽了他的手站起來:「他還要我告訴你,得撒手時,且撒手。」

「得撒手時,且撒手?」

示意李德全趕緊備好御輦,我半攙扶着他,一邊絮語,一邊向外走去:

「你知道胤祥的善良,他擔心的數着你們每一個兄弟,他還說起他的三哥誠親王,說自他家的大世子死在喀爾喀蒙古后,早被嚇破了膽,諸事不管,整天埋頭在故紙堆里,老得不像樣子,恁他什麼事兒,一轉眼就忘得精光……你原本也知道的,對不對?誠親王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腦子不好使,病糊塗了,胤祥不但理解,而且還憐憫他,胤祥不會怪他的……」

御輦輕輕搖晃着,胤禛痛苦的看着我:「真的么?胤祥不會怪他?」

「不會的。」我肯定的說:「相反,胤祥會怪你,他對我說『四哥之苦,天下有幾個人瞧見了?我們兄弟所有的爭鬥和操勞,都不過是後人的笑柄談資』。」

「十三弟……」

「胤禛,還有誰會懂你這殘暴背後藏着的,是痛徹心扉的情義?他們只看到,你是個冷血無情、迫害手足的暴君。你值得么?」

「凌兒,我真是累了……」

「那就罷了吧,你也撐得夠了,何必還做這個賣力不討好的惡人呢……」

「罷了,罷了……」

早已習慣了雍正皇帝鐵腕統治的王公大臣們,看見皇帝又要對自己兄弟下手了,按照「慣例」,麻木不仁的將誠親王訂下大罪。經宗人府及諸王大臣等議,允祉有不孝、妄亂、狂悖、黨逆、欺罔不敬、姦邪、惡逆、怨懟不敬、貪黷負恩、背理蔑倫等十罪。按照這些罪名,就算「議親議貴」可以減刑,結果也是要麼賜死,要麼圈禁。

議罪結果遞到皇帝手裏時,「皇七弟」胤祐薨逝的消息也傳來了。病榻上的胤禛看了看他們擬出來的長長議罪摺子,不知該笑該怒,神情奇怪的變幻了一陣,將那摺子輕飄飄的扔到一邊,囑咐「燒了它」。

誠親王只被革去親王爵,交給其子照看,在家中讀書養老,雖然他才五十歲。儘管如此,以他病弱的身體狀況,還能讀上幾年的書,也實在令人堪虞。

胤禛又病了,間日時發寒熱,飲食大減,夜不能寐。自雍正四年那場病之後,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場大病。

我開始明白,原來他們這群兄弟,才是真正的宿世冤孽。

雍正皇帝一生兩次大病,一次是他的八弟九弟死、十弟十四弟圈禁,還有一次,是他十三弟的離去。

無論愛之深切,還是恨之深切,都讓胤禛累入血脈,傷入骨髓。

胤祥說的不錯,沒有什麼能改變他們同屬愛新覺羅血脈這個事實。

「胤禛!胤禛!」我慌慌張張迎出藏心閣,一把拉住他的手:「聽說,今天朝會後有官員薦舉了什麼着名的道士,道士還進呈了丹藥?!給我瞧瞧,在哪裏?」一面說,一面緊張的打量着他身上所有可以放東西的地方。

「怎麼了?」他發熱了兩天才剛褪,又硬撐著去見人辦事,此時一臉僵硬的疲態,也被我帶得緊張起來。

揮手退走了侍衛,更衣坐下來,他轉眼示意,李德全果然從胸前掏出一個刻着太極八卦的精緻小盒子呈給我,打開來,是十粒朱紅堅硬的小藥丸。

「你聽我說。」將那盒子緊緊攥在手裏,以一種急切央求的姿態跪伏到他膝上:「我原本恨不得一把扔進這湖裏的,但我一定要徹底斷絕這個可能性——你不會服用它們吧?」

「只是姑且聽之而已,朕還沒有糊塗到求道問長生的地步,凌兒,怎麼值得你如此緊張?」

不,雍正皇帝死於服用丹藥,留給後世笑柄?這不會發生!我不會讓它發生!

「你聽我說,那煉製丹藥用的汞和鉛,對人都是劇毒,哪怕用量極少,一時不會致命,時間稍長,也會讓人神智遲鈍,用量稍多,立刻就會傷人性命!無論什麼道士,說得怎樣天花亂墜,丹藥之毒,都是不會變的。不論你有什麼打算,哪怕你根本不打算理睬他們,你也得讓我做個試驗給你看。求你!」

「呵呵,凌兒,你一向有出奇的點子,朕先准了,你倒說說看,又有什麼新玩意兒?」

「這不是鬧着好玩兒的,胤禛。」捕捉到他持懷疑和並不嚴重態度的細微神情,更加確定這是必要的:「下旨給那些道士,讓他們留在京城附近道觀中,告訴他們,需要他們進貢的是御用丹藥,我們就在圓明園中,找幾隻小動物做實驗,獵犬、鳥兒、鹿……用量少也可以,直到……直到你徹底相信我說的,丹藥有百害而無一利!」

「我原也並無認真打算聽信他們,你說的法子有道理,且試一試便是了。」胤禛將我拉到他身旁坐下,笑道。

「千萬不要聽信他們,這不僅是試一試的問題。」我擔心得緊緊抓住他的手:「胤祥走了,我只得一口心血送他,若有一天要與你分別……除非我先走,不然,只有隨你而去罷了……」

胤禛緊了緊環住我身體的臂膀:「還未偕老,先言離別?朕不許你這麼說。」

「但我怕你因為胤祥的離開而對未來心生疑慮,讓那些道士有機可乘……胤禛,傷害你們健康的,不是別的,正是永無止境的消耗着你們心力的權力之爭,你就隨我走吧,你也操心夠了,朝局已有起色,弘曆也已經長大……」

「呵呵……凌兒,你是擔心,朕也會怕死吧?哈哈……」

胤禛突然豁朗的笑起來,這幾乎是自胤祥病情反覆以來,他第一次笑。

病中的沉重陰冷在笑聲中散開后,他依然是那個傲岸睥睨、氣魄懾人的霸主。

「呵……凌兒。」胤禛笑得喘息一陣,漸漸靜下來:「你不記得了?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

「胤禛……」

他輕輕掩住我的嘴:「朕明白你的擔憂,但朕之即位,乃天命所歸,來去俱有天意,有何可懼?朕還不至於昏聵至此。你要試驗丹藥,朕很贊成。但,待朕幾時閑下來,再陪你去南方的別苑,住上一陣子,好嗎?你雖看表面上,這幾年朝局略有起色,但暗中虎視眈眈的,還大有人在;十三弟這一去,朝中少了中流砥柱,朕也心緒大亂……」

他尋求安慰似的把臉輕輕擱到我頭頂:「……弘曆才二十歲出頭,政務閱歷尚淺;朕推行的改革才初見成效……你瞧瞧,朕如何離得開?」

這一時,或許的確離不開,他需要時間準備和接受。但從現在起,我會盡餘生之力,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實現胤祥最後的囑託——帶他離開。

門外傳來通報聲:「皇上,十七爺來了。」

果親王胤禮行過禮,捧著一個外形熟悉的木盒子,無言交到皇帝手上,神情哀戚得有些茫然。這些日子他都是這樣訥訥的,彷彿人變得遲鈍些,就可以不用去接受那個事實。

「凌兒,十三弟年前遣往西邊兒去的,怡親王府親兵校尉隆格,今天才剛剛到京……」胤禛說着,看也不敢看似的,將那木盒子轉手交給我。

胤祥,他就不能忘記一次嗎?還是他原本就如此期望,這最後一朵雪蓮,被捧在我手中,讓我彷彿捧著的是他那顆依然赤誠得灼手的心臟?

人已去,心還在,讓生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只有冰上純凈得透明的雪蓮,向我們脈脈無語盛開,一如往年。

胤祥要「上路」了。

京城郊外,春色爛漫,草色青青,時有鳥兒啼鳴啾囀。白色的隊伍長得似乎永遠走不完,在送靈隊伍的中間,一百二十八人「大杠」抬的胤祥金匱后,御輦掛上了白布縞素,胤禛和我,正送他這最後一程。

已送出三十里,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前面不知為何有些騷動,胤禛濃眉一挑,已是凝結了一身冷冷的怒氣。

還來得及未問個究竟,忽然響起一把悠揚哀傷的女聲,隨馬蹄聲而來,用我從未聽過的悲愴歌詞,唱起了我永遠無法忘記的蒙古長調:

「……

騎上我烈性子的赤兔馬,

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

故鄉的草原啊,

好像展現在我眼前,

阿媽不見了英雄兒郎,

淚水漣漣沾濕衣裳,

鴻雁喲,請你告訴我,

那青青的山樑后,

可有他的身影?……」

「鴻魯嘎!是阿依朵!」

我急忙打起帘子,只見西邊大路上迎著隊伍奔來三騎,在前方路邊停下了,滿身風塵、一身白衫的阿依朵、岳鍾麒和……和到我夢裏向我告別的,二十年前的胤祥?

他們翻身下馬,向御輦和金匱長跪在地。因為沒有皇帝的旨意,隊伍繼續前進,當人們抬着金匱走過他們面前時,在悲傷的人眼裏,與年輕時的胤祥一模一樣的小王子成袞札布初,忽然站起來,走到隊伍前,伸手從一名太監身上拉過一杠,低頭扛到自己肩上。

「……喀爾喀蒙古台吉成袞札布初要為怡親王舉靈,請旨……」侍衛匆忙的稟報還沒說完,胤禛已沉聲道:「走罷。」

隊伍重新開始移動,阿依朵和岳鍾麒也站起來,匯合到金匱旁送行的將士中去,當岳鍾麒抬起頭來時,我看見這個被多年戰場硝煙打磨得鐵塔般的漢子,已是滿臉淚水。

放下帘子,與胤禛默默握著彼此的手,聽隊伍中會蒙語的人漸漸加入阿依朵的歌聲,任一路悲愴的「鴻魯嘎」長歌當哭、痛入骨髓:

「……

馬蹄踏碎清晨的露珠,

穿過叢叢野花,

越過大漠、揚起塵煙,

英雄兒郎要去的地方啊,遠在天邊,

鴻雁喲,請你告訴他,

登上那高高的塔烏博格達山啊,

放眼眺望烏布蘇湖,

故鄉的草原金光閃耀,

等待可愛的英雄兒郎,

快快回到故鄉……」

五十四:喪子

雍正十三年的春天,圓明園綠意蔥蘢,綠絨毯似的山坡草地上,兩隻小鹿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箭也似的衝出林子來,我帶着新兒、高喜兒等人剛好路過,見小鹿這樣慌張衝過我們面前,正在納悶,又見那邊山坡上,幾個少年在後面拿着小弓追了下來。

是弘曆和弘晝兄弟,身後幾個黃帶子宗室子弟,皆是輕裘寶帶,美服華冠,見到我,紛紛收起架勢,笑嘻嘻的請安。

「我知道,你們皇阿瑪管得你們嚴,自己不出去圍獵,也不讓你們玩兒,不過,這兩隻小鹿既然被我遇見了,還請寶親王、和親王賞個薄面,饒了了它們罷。」我還禮笑道。

「我們追着玩兒的,也沒真打算傷它們性命,公主請放心!」弘晝連忙笑着解釋。

弘曆看看我身邊的新兒,也笑道:「前陣子在太學里聽新兒說起什麼蒸汽機,心中好奇,一心想問個明白,但新兒到太學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我又正好遇上前年從英吉利國來的那個畫師布朗,隨口問了他,不想他也是大驚,說蒸汽機在他們歐羅巴大陸上也才剛剛發明出來,因他只是個畫師,所以連他也不太懂得,只知道個名兒而已。大夥兒都知道,新兒懂得的新奇物事,都是公主教的,弘曆正想尋個什麼時候來請教公主呢,敢情公主不吝賜教?」

他說着,還做了個長揖,聽到這裏,我已經好笑的看了一眼新兒,她只向我擠擠眼,沒看弘曆。我只好對弘曆笑道:「我本來看,她都十八歲了,老裝模做樣的去偷學太惹眼了,而且已經有了自己看書學習的能力,才漸漸不要她去的,現在看起來,原來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只聽說了這一個詞兒而已,不求甚解,就急着跟人炫耀。寶親王別見怪,我也是從西洋使臣那裏聽來的。」

弘曆顯然對我的解答意猶未盡,弘晝更是個好奇寶寶,但他們兄弟從小受的教育就像無形的繩索般有效,當下不再多問,只是不甘心的約定改日有時間專門請教,然後彬彬有禮的寒暄兩句,作勢讓路,等我走過才離去。

走遠了些,新兒開口了,卻與剛才的話題無關:「公主,盛郡王弘時阿哥又沒有與寶親王他們在一起。」

弘時與胤禛的父子關係微妙緊張,眾所周知;弘曆將是繼承大寶的人,同樣眾所周知。因為弘曆是上百個皇孫中唯一曾被暮年的康熙帶在身邊的,也成了雍正皇帝皇位得自康熙親傳的重要證據,弘曆更連親王封號都是個「寶」字……一切都這樣清楚,弘時卻還是有了不該有的野心。這初時讓胤禛憂慮,冷眼看了幾年後,憂慮變為憤怒,甚至憎恨。弘時陷得很早,也很深,許多內幕我也只聽說過隻言片語,以胤禛的性格,這最後的殺戮已經無法避免——我能回答新兒的,唯有無聲嘆息。

雍正八年中,皇帝的那場寒熱病直到十月才度過險關,拖了大半年時間,到雍正九年才徹底恢復,其間為安定朝政,彌補怡親王去世后的權力缺口,李衛特地被從南方調回京城,臨時入主上書房,才勉力封死了所有小人做亂的可能性。

雍正九年,久病的皇后也去世了,謚號孝敬皇后,與年妃等其他早逝妃嬪一起葬於泰陵。那時,小王子成袞札布初終於配合岳鍾麒大敗準噶爾軍,總算得以襲策凌的爵位,被封為喀爾喀蒙古大札薩克親王兼盟長。

戰爭至此,雙方都感到不好再打下去了,便開始議和,這一議,又從雍正十年,直議到雍正十二年,其間還小戰事不斷,最終好不容易以阿爾泰山為界,劃分了準噶爾和喀爾喀游牧分界線,將邊疆之爭暫時告一段落。

……如此,一樁接一樁,軍國大事永遠沒有個盡頭,胤禛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大清江山,總是要待局面重歸安定穩妥,總是說「待把眼下手上的事忙完就去」,一拖再拖,轉眼已經到了叫我心驚肉跳的雍正十三年。的0e

看歷史,和看歷史小說的人,總喜歡指手畫腳,認為主人公應當如何如何,改變歷史,甚至創造歷史。其實只要以自身所處的任何一個時代,進行設身處地的思考,就能輕易發現:歷史和命運的力量太過強大,影響一切的因素太多、太細微、太叫人始料不及,以一人之力,能做到哪怕一點點最細微的改變,已屬不易,所以史上只有極少極少的人,窮盡一生心血,才得以流芳、或遺臭千古。譬如他們兄弟的奪嫡之爭,就算一開始就告訴他們會發生這一切,康熙縱觀歷史教訓、綜合清廷特徵研究出的立儲方法新試驗會有更好的方法取代嗎?他們任何一個兄弟的性格、立場所決定的行為又可能有多大的改變呢?

……既如此,若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怎麼辦?

每個夜晚,看着胤禛永遠勤政忙碌的身影,或者皺眉熟睡的側臉,心事就像荒草一樣蓬勃蔓延,卻因為無法控制長成一片荒涼雜蕪,惘然中只剩下胤祥的叮嚀聲:「帶四哥走。」

勤政殿後,已被皇帝時時帶在身邊教授政務處理的弘曆不知怎麼得了空,轉到後面臨湖的小廳里來,左右望望似乎想要茶喝。

我讓新兒送去一盞新沏好的茶,他抬頭見我也在一旁,忙站起來作揖笑道:「公主,皇阿瑪正囑咐機密事兒呢,可巧我得空向公主請教了。」

機密事兒?我不由得向前殿看了看,胤禛答應過我說,就剩下一件事了,一處理完畢,定會陪我去江南那早已建好卻一直空着的別苑住上一段時間……也向弘曆笑道:

「寶親王最近學問又長進了,皇上昨兒還誇寶親王說,你已能為皇父分憂呢。我哪裏還答得上來你的問題?」

「呵呵,公主總是如此過謙,從前幾年那個試驗丹藥的法子起,我們兄弟就時常說,公主若能來太學給咱們講講學才不枉了這滿腹才智,遠的不說,且看新兒如今的才學,便知公主這位老師的學問之深了。上次說起的蒸汽機,還請公主不吝賜教才是!據說歐羅巴大陸的那些使臣和傳教士如今已在船上用上了這勞什子,弘曆真是好奇。」

說起這個,我倒是一笑。從雍正八年開始的,我堅持要求的丹藥試驗,一對鴛鴦一天就死了,一隻獵犬服食了一個月也死了,一隻公鹿堅持的時間是兩個月,我最不忍心的一匹駿馬,服食了幾個月後,變得歪歪倒倒、目光獃滯、口角流涎,幾乎已經不能再跑動了。胤禛當時還在病中,一見這些試驗結果,已對道士丹藥深惡痛絕,把那幾個月搬到圓明園燒爐煉丹的道士們統統趕了出去。弘曆一向最痛恨這些道士,認為他們旁門左道、裝神弄鬼,但又礙於身份,不好直諫,見我用此方法說服了胤禛,當時就大喜過望,又因為在太學中與新兒原本的交情,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時常尋機會向我問這問那。未來乾隆皇帝的好奇與好學讓我有了一點兒責任感,於是就當作閑聊,向他大概解釋起了我僅剩的關於蒸汽機的記憶:

「寶親王,所有人都見過,當一壺水沸騰時,熱氣將壺蓋頂起的情景,若是更大量的熱氣,可以產生的力量不是更大?由此,英吉利國有人設計了蒸汽機,專門製造大量蒸汽為動力,用一系列類似於他們鐘錶的精細機關帶動器械,就可以完成很多人才能完成的工作。比如寶親王也聽說的,用於船的划槳,不但節省了很多人力,速度和強度也比人力來得更有效率。」

弘曆出神的想了想,笑道:「這個念頭新鮮!西洋人蠻荒不解大義,卻專喜歡弄這些奇技淫巧。」

我不得不耐心的試圖說服他:「這些技術如果日益發展完善,用到各種方面,將是一場巨大的變革,可以創造出無數奇迹啊。」

「呵呵,我中華物華天寶、地大物博,什麼沒有?不然,他們還需巴巴的弄出這勞什子,不遠千里跑來朝貢?鐘錶什麼的,讓他們去做就是。不過這蒸汽機好玩兒,什麼時候叫他們弄個來看看。」弘曆好笑,已得出自己的結論。

無奈的搖搖頭,打起精神勉力與他封建傳統封閉思想辯論,還沒說兩句,胤禛大步走來,笑問:「講的什麼智者襟懷、仁者謀略?得空兒了,也給朕講講。」

「皇上。」「皇阿瑪。」

胤禛擺擺手,收起勉強的笑意,看着我簡潔的說:「朕有要緊事兒得親自去辦,需回宮幾日。弘曆,隨朕回宮。」的65

這是幾年來的第一次。自胤祥離開后,胤禛對我眷戀日深,時時都要我在身邊,加上皇後去世,後宮事宜我也多少在操持,他從未為辦什麼事而讓我單獨留下過。

目送他們父子離開圓明園,我已大約知道胤禛要去做什麼,但願,這是就是他答應我的的,那最後一件事。

已經五天了,胤禛還沒有回圓明園,每天只遣太監來向我叮囑些冷暖瑣事,宮裏也異常平靜,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這天春雨淅瀝,湖面上浮起一群群錦鯉吐泡泡,可愛之極,正好胤禛今年為我取的雪蓮也到了。

自胤祥去后,依然有雪蓮年年送來,仍在每年的初春時節。胤禛總是非常準時,他說「十三弟回草原去了,雪蓮自然更少不了,我不過受他之託,代為運送」,仍然每年親手轉交給我,只是,除了今年。

再看一遍那些我細心保存的乾花,打開箱子,將這極可能是最後一朵的雪蓮,收集到它們一起。我已集齊了十三朵了。明年,還會有雪蓮么?

「公主娘娘!」的1

新兒忽然衝進水榭,雙目紅紅,淚痕宛然,意識到自己失態,又退後一步,小孩子受了委屈般緊張抽噎:「公主,您知道嗎?宮中忽然傳出消息,弘時阿哥,前日被皇上賜死了,還削了宗籍。」

我並不意外這個消息,對她的態度卻多少有些意外,示意左右人都出去,關上了門,只剩下我看着她不言語。

「公主,您那時候不是說一切都有老天在瞧著嗎?我記得呢。」新兒幾步撲到我身邊,跪伏到我膝上:「老天就這樣瞧著?瞧着他們這樣的父子,兄弟?新兒知道,八王爺九王爺他們,是因為才高出世,招了皇上的嫉恨,一山不容二虎,一國難容二君,我都明白。但弘時阿哥不是他的兒子嗎?他怎麼下得了手!怎麼下得了手?」

「你也知道他下不了手?」我拍拍她抽泣聳動的肩膀:「你只知道你的九王爺他們辛苦悲慘,難道看不到皇上咬牙獨自撐了多少年?你難道不知道十三爺吃了多少苦?正因為身受其苦,皇上才寧願一個人背了所有的責任和罪名,好留給弘曆一個安穩的江山,不讓弘曆再受一輪這樣磨難。這是他們愛新覺羅家註定了的,呵……我有時候猜想,是不是他們從取得天下的那天,就已經同時收到了這個命運的詛咒?」

「註定的?……」新兒蓄了滿眼的淚,茫然看着我。

「你喜歡弘時?」我突然柔聲問她:「你已經長大了,我一直在替你留心,卻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不!」她跪直了身子,「……是,我喜歡他,但不是公主您想的那樣。我明白,公主讓我到太學聽課,還讓我時常可以和小武哥哥、福來哥哥他們玩,讓我可以見到更多的人,您希望我能自己找到幸福……」

我的確是這樣希望的,或許有點兒八卦……武世彪的兒子小武,和孫守一的大兒子、我在草原上親眼看着他出生的孫福來,現在都到我身邊做了侍衛,也都是勇敢正直的好男兒。

「……小武哥哥對我就像親妹妹一樣,福來哥哥誠實可靠,而那些宗室子弟,不過是些鬥雞走狗,賭酒馳馬的旗下絝袴。對,寶親王自然清華毓德,已儼然有人君之像。但不一樣的只有盛郡王弘時阿哥,因為他和九王爺當年太像了,一見到他,就像見到在西寧的九阿哥……說不出的可憐他、敬愛他……」

弘時像胤禟?這才真是叫我意外。

外貌?氣質?貴族子弟,稍微桀驁陰柔一點兒,加之原本就是這樣近親血緣,弘時臉上或許的確有點兒胤禟的影子?但我從來沒有過這個聯想,自然看不出來——可憐痴心的新兒,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她的九王爺的影子……

「新兒,這是你自己的心魔給你造成的幻相……特別是當弘時重複了胤禟的命運時,你就更暗示自己把胤禟的影子投射到弘時身上。這其實與你無關的,不要把過去的陰影帶到每一件事情上,那樣太累了……」

「不,公主,您知道九王爺在西寧的日子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關於你。新兒永遠不能明白,九王爺到底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事,讓他那樣為你痴情一世,你卻能這樣殘酷的看着他死?」

果然還是為了胤禟。但由一個沒有經過當年事的孩子口中說出「殘酷的看着他死」這個冰涼恐怖的意相,忽然如一把利刃刺中了心底埋藏已久的揪心疼痛。

「公主,您這樣善良,這樣智慧,這樣的慈悲胸懷,您能體貼皇上對您的好,怎麼會惟獨不能感受九王爺為您的心呢?難道那樣還不足以贖他的罪?」

這孩子豁出去了。雖然從收養她時起,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她會需要一個解釋,但一向謹言慎行的她,竟會捨命問出這種絕對不能讓胤禛聽到的話……我搖搖頭,攙她起來,親手從某個箱櫃深處,找出一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竹笛,仔細看了看,遞給她。

「竹笛?!這是……我在青海見過的,九王爺說他在路上親手做的,笛尾刻着『禟』字,您還留着它……」

新兒捧著笛子,忽然撲進我懷裏:「您還留着它……」一語未盡,又是淚如雨下。

「新兒,你聽着,你很懂事,從來不與我談起這個,現在我要告訴的你話,今後我也不會再說第二次。對,胤禟曾經是罪人,他對我有罪,還欠我一個,不,兩個人命。但他的一生確實已經替他贖了罪,那一切早已過去了。你曾經見他時常把玩的玉人兒,沉在眼前的湖裏,而這個笛子,應該算是替你留着的。」

「替我?……公主,新兒剛才錯了,新兒一時糊塗,竟那樣對公主說話……請公主恕罪。」

「不要這麼快就認錯,你終於肯開口,向我說起你的心結,我很高興。你不是早已知道,我有珍藏多年,卻從來不彈的一把琴嗎?那琴,經百年漫長時光陳釀,多少前人以精魂澆鑄而成,藏了不知道多少故事。而替你留着這支笛子,正是因為我明白,我都明白……

一個男人,他成熟、滄桑、執著,才華橫溢、內心驕傲,卻又那樣隱忍、憂鬱、甚至神秘……他把你帶進這個世界,教你彈琴寫字讀書。他救了你、教導你、疼愛你……最後離開你……」

我深深嘆息,為獨自關山遠離、雲遊四海的鄔先生,春日誰陪他踏春看花?冬日誰陪他煮酒賞雪?

「……你怎麼能忘得了他?這個男人將是你心中永遠的高山仰止。」

新兒揪著心口,聽完凄然出了好一陣子神,忽然微笑道:「公主,公主心中的這個男人,就是鄔先生吧?您的故事太多了,還這樣曲折……什麼時候能講給我聽?把新兒不知道的,九王爺的那些故事也講給新兒聽吧。」

她將永遠也不能擺脫他的影響,但她終會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那個男人或許漸漸成為她深夜裏悵惘的一個夢……我搖頭笑着,說:

「這笛子,是那次從保定回京路上,坎兒悄悄交給我處置的。你知道誰是坎兒嗎?他三年前死了,為救李衛……」

「不知道,但他一定是個好人。他為什麼要捨命救李衛大人?」

三年前,皇帝為此決定,自雍正八年之後,重新召李衛進京任職。我見到李衛時,他悲傷得萎靡不振,只要一開口,還忍不住抹淚。原來李衛在江南一直帶着性音大師替皇帝做一些收伏或安撫江湖人士的秘密工作,時常也會身陷險境,那一次在街頭遇刺,卻不知從哪裏橫擋出來坎兒,替李衛硬生生挨了一刀。李衛後來才知道,這些秘密工作,坎兒也有職責,幾乎都協助在他們左右,只是身在暗處,不為他們所知而已。

「……我們把他弄回去的路上,淌了一路的血,他還跟我笑:『我無牽無掛,正該向閻王爺代了兄弟這一劫,你還要照顧翠兒和你們的兒子呢,你們兩個給我好好過,你們過的越好,我就越能早些放心去投胎,下輩子總不會還投叫化子命吧?』我跟他說,下輩子要還做叫化子,我還跟他一起討飯,他就拉着我的手斷了氣……凌姐姐,我竟然一直恨他,我還以為他一見榮華富貴就忘了情義,變成了小人、酷吏……我,我怎麼那麼蠢哪!」李衛抱着頭痛哭流涕。

「公主?」

從出神中醒過來,我搖頭嘆道:「人世間那麼多故事,永遠比戲劇、小說里更曲折動人……來,我先把狗兒和坎兒的故事講給你聽……」

「公主,張廷玉張大人求見。」

張廷玉是個方正大儒,說得不好聽點兒,迂腐是肯定有的,對身份規矩都有非常嚴謹的一套。從當年在八爺府里,良妃壽筵上遠遠的照面,直到今天,張廷玉的姿態永遠謙遜恭謹,卻從沒有和我直接打過任何交道,這個時候突然想到見我……肯定是因為皇帝。

我急忙迎出去,匆匆見了禮,簡單直截的問道:「張大人,皇上出什麼事兒了?」

張廷玉微微一抬身子,仍然低着頭說:「皇上因三爺的事兒,這幾日瞧著精神不大好,也不肯見太醫,連臣等都只為奉旨擬詔見着了一面,據李德全說,皇上多日未曾合過眼了……」

這個死犟的男人!以為撐一撐就能過去?獨自扛下了一切,然後獨自躲起來等待傷口癒合?

急痛攻心。但面對朝廷大臣,還不能失了儀態,特別是這些年來,旗下貴族越來越講究氣派,無時無刻不要雍容嫻雅,天塌下來也不能形於色,因此宮裏的生活已讓我有了條件反射:有「外人」在場時,原本就叫人盯着「身份」的我,絕不能丟胤禛的臉。

簡略客氣了幾句,請張大人先回去辦差,看他走遠了,才吩咐人準備立刻進宮。正急得在湖邊來回踱步,李德全身邊一個小太監遠遠跑來,老遠就上氣不接下氣的叫着:「純惜公主!公主千歲!萬歲爺龍體抱恙,想回園子休養,御駕已經從宮裏啟駕往園子來了!」

心中憂急,腳步卻要細細碎碎,動作需得雲淡風輕,我終於變得有些像真正的「貴族」樣子了,哀傷也這樣內斂婉轉,多麼不符合胤禛的風格,但這卻是他給我的,最好的人生。

「公主!……姑姑。」

我回頭,卻見為我扶着手的小丫頭眼睛一亮,臉頰騰的緋紅起來。

呵,已經是年輕孩子們的故事了嗎?站在圓明園煙柳之下的,是弘曆。

這一幕似曾相識。我有一剎那的失神:曾經也有過這樣一個少年,在京城的春日煙柳中向我笑得一臉美好……

新兒看出弘時與胤禟的相似,就是因為這種感覺吧?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

可當我在眼前這個少年臉上尋找時,又不敢確定了,是我的幻覺嗎?向我走來的這個少年,他有着當年三阿哥的儒生書卷氣、當年胤禛那樣不怒自威的距離感、當年八阿哥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洵洵君子風、當年九阿哥那樣的秀美、當年十三阿哥那樣的俊朗灑脫、當年十四阿哥那樣的清峻……

搖頭嘲笑自己,若真如此,他真是一個……幸運的少年。

也許他誰也不像,只是我的錯覺而已——短短二十年,上一代人的風流繁華已成過眼雲煙……胤祥墓園中早已芳草萋萋。

「公主,近日來皇阿瑪不肯見兒臣,他老人家身體還好么?我三哥他怎樣了?」弘曆沒有在我面前保留對外人的矜持姿態,我很欣慰。

「弘時薨了。你有一個了不起的父親。」我靜靜說道,順便觀察着他眼角眉梢的每一點風吹草動。

還好,他的反應……是完美的,若不是為了胤禛,我真是瞎操心了……輕輕笑起來,不再需要關心這個幸運得叫人妒忌的少年,轉身離去。

站在圓明園外大道上等了又等,詛咒了千萬次這沒有汽車飛機的落後時代,御輦才慢悠悠抵達。五天不見,胤禛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攜了我手走回藏心閣,還不肯坐轎,讓太醫緊張得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

但安頓下來,摒退所有人之後,他靠在可以瞧見整個湖景的軟榻上,半闔眼帘,再也難掩倦意。若真如張廷玉所說,胤禛已經五個日夜沒有合眼,倒可以解釋他眼前的憔悴支離。

我初見他時是什麼樣子?撫摩着他發間不知何時新長出的絲絲白髮,不甚在意的想着這個問題。

居然開始回首往事了,我一定變老了。

「凌兒,我閉不上眼睛。」

「為什麼?」

「在紫禁城,我開始睡不着了,你說得對,那裡冷冰冰、空蕩蕩,雕樑畫棟卻熱鬧到凄涼,夜晚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腳步回聲……我老了,凌兒,沒有你,我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胤禛軟弱的把頭靠在我胸前,「我在金陵給你造的公主別苑已經佈置好了,幾時閑下來,我帶你去,去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江南,什麼都不管了,好嗎?你就陪我下下棋,煮煮酒,乘小舟去看十里秦淮波光漿影……」絮絮念叨著,他終於肯放鬆下來,倦極而眠。

指尖一點點滑過他枯瘦下來,越發顯得輪廓深深的臉:

「幾時閑下來……你幾時才能閑下來呢?……胤禛,你就這樣交待了我們的一生?」

圓明園,胤禛為我偽造的江南山水在輕風中悠悠搖晃起來,我們漸漸被一整幕幽藍夜色溫柔覆蓋。

胤禛又生病了。雖然和前兩次大病不同,這次只是時不時浮現一些輕微不適的癥狀,但眼看雍正十三年一天天過去,我早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時候皇帝見人理事,我獨自看着庭院中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更別說他偶有不適,我便立即驚出一身冷汗。再這樣下去,胤禛自己或許還沒什麼,我卻早已瀕臨崩潰了。

但我怎麼忍心在這個時候責怪他?當他的十項大惡罪名中又加上了「殺子」。

一籌莫展,只能時時留意他的身體狀況,並提醒他答應過我的事:該去南方休息一段時間了。正當我的「枕邊風」就要奏效之時,我早已忘記的,史書上又一件大事發生了,那個老書生曾靜事發,被岳鍾麒送給了皇帝。

怎麼會有這樣迂腐得不可理喻的人?這個叫曾靜的老書生,居然列出雍正皇帝十項大惡罪名,寫成洋洋洒洒的幾萬字討伐書,拿去勸說岳鍾麒,說他是岳飛的後代,要他利用手中兵權造反,推翻胤禛這個萬惡的暴君,推翻清朝。岳鍾麒也是第一次見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哭笑不得,乾脆假意答應他,這書生便欣然相信了,於是岳鍾麒就這樣將他連他的討伐書一起送到了雍正皇帝眼前。

這個天大的笑話卻徹底刺痛了此時胤禛心中那根最脆弱的神經。當發現自己也會漸漸老去時,再偏執孤傲的人也會開始在乎後世的目光了吧?胤禛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有不停力挽狂瀾的瞬間?這只是我的猜想,但病中的胤禛在看完討伐書上「弒父、篡位、逼母、戮兄、殺弟、背德、荒淫……」等罪名之後,一生中從來不屑於向任何人解釋的他,居然決定寫一本書來為自己辯護,這本書就取名《大義絕密錄》。

胤禛居然又有了新的目標,他的事情真的沒有完了么?我簡直欲哭無淚,莫非只能這樣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這陣子,胤禛的病還未好,身體不適,時常暈眩,每天辦事和寫書的間隙,都要我陪他下一局棋,緩一緩情緒。不客氣的說,他的棋藝很臭,而我這些年也沒用過多少心思學圍棋,於是兩個人磨磨蹭蹭、心不在焉,一局棋常常好些天都下不完,胤禛每次都吩咐人把殘局保存好了不許動,第二天、第三天……接着下,下完為止,聊作消遣罷了。

不知不覺,連炎夏都已走到盡頭,這天午後,勤政殿前後門窗洞開,殿內鎮了幾塊冰,取湖面上隨波送來的輕風,涼意倦倦,我與胤禛對着一副殘局各自出神,半天都動不了一粒棋子。

「呵呵,怪了,昨兒朕怎麼會這樣落子呢?如今可難續了。」半晌,胤禛懶懶笑道。

抬頭看看后牆上胤禛御筆親書的「勤政親賢」匾額,我嘆氣,也笑:

「皇上的白子看似沒什麼道理,卻牢牢佔據了大半地盤,勝局已定,還回頭去分辨來時路,有什麼意義呢?」

「哦?」胤禛抬頭看看我,苦笑:「凌兒,你最近比朕還不耐煩,句句話都刺著朕呢。」

「這不是不耐煩,我是擔心來不及……胤禛,再耽誤就到秋天了,現在還不能走嗎?」

他竟真的有些愧疚,對我軟言相告:「凌兒,你瞧,朕在這裏,都掙扎一輩子了,突然要走,怎麼走得開?待朕寫完這本書,今年恐怕又過去了……不然,最早也得等到秋天,你不是說,江南秋天也……」

不,雍正皇帝怎能這副模樣?怎麼能有愧疚、猶豫?多日來繃緊神經,人疲倦憂慮時特別容易生氣,我竟一刻也不能再忍受:

「對!你是雍正皇帝,你為它付出了很多,但仔細想想,最初你們是無法選擇的,你們的身份,你們的立場……不要本末倒置好嗎?從胤祥離開我們,已經五年了,我一直只有這一個目標,要帶你離開,我已經揪著心等了五年,怎麼還說是突然呢?」

「凌兒?……」

「我一直以為,只有那些從來沒有親手得到過權力的人,沒有體驗過權力巔峰的人,才會這樣念念不忘,不惜飛蛾撲火去獲得它,而胤禛,我以為,你已經與權力糾葛相伴了一生,你付出那麼多,只為站在權力頂峰,看盡這蒼涼風景,你應該比所有其他的人更能頓悟,正如眾菩薩歷盡劫難,才能徹悟成佛一樣。」的65

胤禛將手中棋子握進手心,又用那種漆黑得深不見底的目光看着我。

「胤禛,是不是我太天真了?我最近經常想起鄔先生,最後見到的幾回,他一次比一次精神,甚至比我多年前第一眼見到他時更好,那一定是因為他離開了這裏,天空海闊,大快胸懷。」

「凌兒,但朕不是鄔先生,朕的擔子,重得多啊……」

「這些年不是已經完成了你的目標了嗎?朝中民間,種種大患幾乎已經徹除、各項革新也已經完全推行,民生得以復甦,年輕能幹的才子能人輩出……胤禛,你已經開啟了一代盛世,連弘曆的路,你都已經漚盡心血替他鋪好,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胤禛似有所觸動,握著棋子的手掌攤開又捏緊,反反覆復,目光卻醒悟般留戀環顧這座大殿,以及殿外的園林。

「胤禛,為它付出越多,就陷得越深,還不及早抽身退步?這殿外、園子外、京城外,還有你沒能親眼巡視過的大好江山,何必留戀這小小一隅?」

他想得專心,低頭有些咳嗽起來,卻終於放棄般搖搖頭。丟下棋子走過去心疼的撫着他的背,這幾年來所有叫人柔腸寸斷的不安和等待,在看到他猶豫着想要告訴我什麼的時候,終於爆發為憤怒:

「不要告訴我你離不開這裏,我無法接受任何解釋……難道你要像胤祥那樣,直到來不及了才會明白?你難道……難道……」

這聲音彷彿不是出自己的口中,而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麼空洞而絕望:

「難道……連死,也要死在權力的寶座上,才肯甘心嗎?」

「凌兒!」胤禛震驚的拽住我一隻手。

硬著一顆心掙脫他,轉身離開,老得一頭蒼蒼白髮的李德全和守在門外的高喜兒驚得木樁子般立在廊下,一動也不能動。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就要結束了,藏心閣外,那棵亭亭如蓋的合歡樹已有纖葉飄落,靠着樹榦坐下來,腳下軟軟青草地被太陽曬出好聞的清香,讓人懷念起廣闊草原的自由氣息……

「凌兒。」胤禛不知何時跟了過來,乾脆也坐到我身邊樹蔭下的草地上。

他倒知錯得這樣快?並肩靜靜坐了一會兒,聽遠遠近近還有幾聲漏網的蟬鳴,對着湖面笑道:「我這樣罵你,居然也不生氣?」

「呵呵,前幾日還在朝會上發牢騷說,對着滿朝大臣,朕竟多年也難得聽到一句真心話呢。」

「嘖,你還嫌沒人罵?」

「凌兒,何苦這樣刻薄朕?」他苦笑着,「那些不分是非、不明就裏的,就算滿口歌功頌德,朕天天聽着,心裏何曾有過一時痛快?朕明白你的心,不是心痛已極,你怎麼捨得罵朕?」

掌不住「噗哧」一聲笑了:「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人家都被你氣死了,罵你倒成了疼你。」

他笑了笑,只是攬過我的頭靠到他肩窩,不再說話。

「……對不起,胤禛,剛才是我心急了,不過,我可不是在罵雍正皇帝,我只是,心疼我的男人。」

他緊了緊胳膊,將我摟得更近。

「我明白,凌兒,我明白,容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最近,我是不是話說得太多了?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勸到你……胤禛,如果這個故事最後會是悲劇,那麼之前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一切情節,還有什麼意義呢?為了悲劇而悲劇?那也太貶低你我的智慧了,不是么?我想,最好的結局,就是讓我們兩個一起來寫,這結局要是快樂的,至少,是充滿希望的……」

輕風習習的合歡樹下,我們彼此倚靠着,一直看日頭沒入遠處的地平線,天幕上變幻出我最喜歡的滿天星斗……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圓明園。

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就真正秋涼了,特別是入夜之後,一定要比白天裏多加件衣裳才行,但這氣候確也清爽宜人,胤禛惦記着軍機處這些天議的一件要事,趁此洵洵秋夜,還在勤政殿批摺子。

這夜,我雖一直守在他附近,但心裏說不出的煩躁,或許是因為進入雍正十三年以來,無時不在擔心着「那一刻」隨時會到來,不安累積得太多、太久的緣故吧。勉強安穩心神,給他安排了些小點心宵夜,就著燈下看了一會兒書,又在殿後湖邊出了一會兒神,竟然靠在躺椅上盹著了。

這短短一覺睡得很是不安,夢裏不知為何急出一身的汗,驀然醒來,卻風寒侵人,掀開高喜兒替我蓋上的薄被,急急問道:「皇上呢?」

高喜兒往殿內使了個眼色,我拿出懷錶就著殿內映出來不甚明亮的燈光看了看,已是子夜時分了。

皇帝辦事看摺子時最不喜歡被人打擾,對安靜的要求到達了苛求的地步,從多年前建立「粘竿處」就可見一斑。所有人早已習慣了對他躡手躡腳,敬而遠之,絕不會冒死打擾,今天也如往常一樣,李德全帶着兩個小太監只守在殿外,有什麼端茶遞水的事兒,一般有我就足夠了,而我瞌睡了這麼一陣都沒去看他,怎麼也不見叫我?

舉步踏入殿內,繞過議事見人的正殿,他平常批摺子的東暖閣永遠靜悄悄沒有聲息,門大開着,他伏在書案上,似乎也難耐疲倦,盹著了。我想嘲笑他這樣「勤政」,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夜風入戶,燭光搖曳,滿屋子暗影亂晃。一步步走近,卻見他批摺子用的那支筆蘸滿硃砂,胡亂掉落在手旁,而顯然是他剛剛正在看的、寫了一半硃批的摺子攤開壓在他胳膊下,被那支筆上的赤紅硃砂糊了個亂七八糟。胤禛枕在胳膊上的側臉神色平靜,雙目緊闔。

他睡得這樣安寧,只除了微皺的眉頭,好像一個小學生做累了功課,趁塾師不留神,打着盹、拋下筆,不顧一切伏案酣睡去也。

我忽然想伸手去探尋他的鼻息,但全身被凍住般不能動彈,才發現自己恐懼得緊咬牙關,渾身汗潸潸脊背生涼。

「那一刻」終於還是到來了?

午夜的涼風路過窗前,嘆息般翻亂了滿桌的紙張,案上銀燭台中,半支殘燭淚流了滿盞,昏黃的光線明滅閃爍,映得胤禛孩子般睏倦的側臉忽明忽暗,彷彿被不可知的陰影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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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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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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