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

胤禟

午夜,月亮也隨她離開了,只給我留下一片黑沉沉的天、一湖忽然死去的水。心上還剩下一道冰涼的月光——那是她轉身時,明凈憂傷的臉龐。

黑暗中不由得輕輕笑——她又回頭了,第三次。

她總是這樣,每一次,想要乾脆恨恨的走開,終究又不忍,我能看到她離去的背影里,都是困惑不甘……她實在不適合這樣的生活,親身捲入我們兄弟這點兒骯髒的家務事,已經十八年,她仍然不肯去恨人,而寧願歸咎於命運。

若「命運」這回事真的存在,這該死的命運,我至今不明白該感激它、還是該詛咒它。

康熙四十六年七月十九日,我的宿命之日。

八哥站在他書房外的模樣依然如此清晰……夏末釋放着最後的炎熱,傍晚,頭頂藍天已有細碎的雲彩飄過,時有風起,薔薇花架上,花瓣便如雨墜落,現在想來,曼妙如夢,潺潺細流從小橋下流向庭台樓閣深處的湖泊,一切就如同它站在這所府邸深處凝神靜思的主人,儒雅,深沉,只在看得懂他的人眼裏,帶着不易覺察的憂傷和冷郁。

而我,可恨那時的我,居然還是那樣一個愚蠢輕狂的少年,和十弟一起毫無心肝的大笑着闖進這幅畫面,聽他樂不可支的描述著:「……如此如此,老傢伙來找我訴苦,說一張老臉皮都在戶部大堂上被老十三扒下來了,活不下去了,要向皇上遞摺子,辭官歸田,我說啊:『老東西,會賴帳啊!你一抹屁股走了,欠國庫的債誰扛?爺能替你擦屁股啊?你要出氣也容易,把銀子如數交給爺,爺保准幫你往老十三喝的茶里下一把瀉藥——反正老子也不是第一回干這個了……」

「九弟十弟。」八哥從薔薇花架后迎出來,帶着一絲責備的笑看着我們這兩個弟弟,摺扇輕搖,濯濯如春日柳,令人見之心折。

同為愛新覺羅子孫,我們向來自認沒有他那樣的氣度風範,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有着比我和十弟兩個人加在一起還多的心思——不過有時候我很懷疑十弟到底有沒有心思,因為每次我這麼問著十弟時,他都不明所以的哈哈傻笑。

「十弟虧得是在我這兒嚷嚷,讓外人聽見了像什麼話?早就大婚出宮了,還提小時候那些頑皮勾當,白白叫人笑話。」

「誰敢笑話我?」

「咱們都在笑話你,要是你再滿口屁股不屁股的……八哥,你這個時候叫咱們來做什麼?」我拍拍老十的背,笑問。

「今兒早上四哥和十三弟為施世綸在皇阿瑪跟前為戶部的賬冊對質,四哥說事涉朝廷官員的賬冊,清理過都暫搬到他府里了,我出來的時候無意中問著一句,說有幾個賬我們自己也弄不清楚——四哥就請咱們哥兒幾個今晚都去他書房一起查查,到底是兄弟嘛,掰清了好說話——他管飯。」

「要是他管飯我就不奉陪了,到哪兒都板著個死人臉,活像全天下都欠他多少銀子沒還似的,飯沒吃完,我哈的氣兒都掉冰渣子!今兒我府里剛發好一對兒熊掌,不想受那個罪。」我毫不客氣的拱拱手。

「呵呵……就是!九哥,那我今晚到你府上蹭一頓去,我府里那個從保定弄來的廚子昨兒沒對我的規矩,被我打折了腿——我正為這個犯愁呢,九哥你說說,上哪兒,能這麼快找到一個比他火候功夫也不差的廚子?」的0

十弟點點頭,笑嘻嘻跟我商量起來。

「老十!」八哥喝住他:「怎麼又干這等事?叫皇阿瑪知道了,又是一樁罪過。」

「廚子沒死!就是折了腿,給了銀子在治呢,指不定腿好了,還能上灶呢,哈哈……再說上次打死那個小太監,賴到太子二哥身上,不是連皇阿瑪都沒瞧出來嗎,太子也稀里糊塗的,就抵了賬……哈哈……」

「你不提還罷了,竟還好意思提起,若不是我和九弟在宮裏多方轉圜,你能瞞得過誰去?現在不比小時候了……」八哥認真板起臉來,教訓道:「如今辦的事兒哪件關係小了?再這麼魯莽,八哥可不管你了。」

「嗨……」十弟立刻沒了方才的氣焰:「我……我下次叫他們輕著點打,嚇唬嚇唬就是了,什麼大不了的……」

「十弟十弟,怎麼就這麼直性子,不分青紅皂白呢,這個毛病不改,遲早連八哥也被你害了……」八哥搖頭嘆氣,轉身便走:「隨我去四哥府上。」

「哎?咱們也要去?」十弟連忙趕上幾步問。

「你們有誰進過四哥書房?」

我這才想到,不由得促狹心起,拿扇子一拍手心:「是了!四哥府那個鐵門栓,我們去倒是去過幾趟,都是無關緊要的,書房倒還真沒進過,今年他和十三弟從南邊賣回來的兩個男孩子咱們都見到了,見人眼珠子溜溜的轉,一臉聰明相,特別是還請回來一個瘸腿書生,打量誰還不知道似的,遮遮掩掩藏在書房,咱們這就去,好好擾攘他一番!」

「那……回來再去九哥府上吃熊掌,九哥,我這就叫人傳信兒給你府上,要慢火細細的燒……」

胡亂吃了點東西,四哥、十三弟,還有八哥十弟,我們就繞着賬冊頭昏腦脹的磨蹭了一夜。十弟是最不耐煩的,早就在周圍溜了好幾圈,顯然沒發現什麼有意思的東西,開始坐到一旁喝茶發獃。那個瘸腿書生當然是被藏起來了,四哥的書房和他的人一樣無趣,我終於也無聊的站起來,踱到室外廊下透透氣。

月已上中天,灑了遍地銀輝,那時懵懂的我,還在不滿於浪費了大好良宵在四哥書房裏,對宿命即將到來的安排一無所知。

起初,只是似有似無的叮咚聲,聽不真切,但側耳細聽時,漸漸有了旋律,我不由得好笑:這分明是女孩子在練習曲子,在我府里擷翠箢倒是常見的,但四哥?還是在四哥枯燥無味的書房?大新聞。

叫了十弟一起來聽,沒找到賬冊的破綻、正在低頭沉吟的八哥也順勢走出來,我看見四哥皺眉看了看他的管家高福兒、和十三弟交換了一個略顯意外的目光,便也趁機向八哥使個眼色,八哥會意,笑言不信四哥還會有這等風流雅事,要去看看,四哥不便拒絕,但,我和十弟何需他的批准?早就偷偷一笑,沿着迴廊向書房深處走去。

原來書房西邊有一個小小的後院,沿走廊轉個彎兒,月色好得不需點燈,院中兩棵古樹,一彎清流,嶙峋假山,沐浴著清冷月華遍地銀輝,宛若月宮瓊瑤。

毫無準備的,就這樣看到了她,那一刻,我竟然無法呼吸。

月光隱隱映過她的身體,肌膚中沁出輕紗般柔和的白色光芒,她似乎是透明的。將一把青絲放肆的散在身後,笨手笨腳撥著琴的樣子叫人不禁憐惜的一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矛盾的結合,會有這樣出奇的稚澀美麗……她是什麼?惑人的鬼魅?墮凡的仙子?……或許,山中稚拙爛漫的精靈?

十三弟在身後輕輕吸了一口氣,我不滿的回過神來,看見十弟獃獃的張著嘴——這不是我的幻覺,無論她是妖魅還是精靈,他們也都看到了。

這時,她輕輕唱起了一首有些奇怪的曲子,我從未聽到過的旋律,取自《蒹葭》的詞,原本被她撥得痒痒的心又為之一窒。

……這一切都太不對了,我簡直無法忍受自己會有這樣不受控制的情緒。

琴聲斷了,她這才吃驚的發現我們的存在,不安的扭著自己的手指。

八哥十弟他們已經緩過來,談笑風生,我卻依然無法言語。直到走下去,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沁涼柔軟,一隻指頭的指甲斷了,一切都是真實的——她不過是個女孩子而已。

她一直怔怔的看着我,一雙眸子如幽幽兩汪秋水,近看她抬起頭來時,雙目瀅瀅,似乎剛剛還哭過的。她向我請安,音色嬌俏軟糯,自稱奴婢——她不但是真真切切的一個女孩子,而且,不過是一個四哥從揚州買回來的丫頭,或許剛剛受了什麼氣,或者犯了思鄉之情,在此排遣鬱郁而已。

該走了。我並不在乎四哥回答了什麼,也不在乎八哥對我唐突要人的小小不滿,更不知道這一面從此對我意味着什麼。我只知道我心,此時唯一的念頭:

我想要她。

秋涼了,我的擷翠箢里黃葉紛飛,絲竹盈耳,女孩子們楚腰纖纖,笑語婉轉,八哥從廊下一邊大步走來,一邊呵呵笑道:「賞心樂事誰家院?九弟好消受啊。」

「八貝勒吉祥!」

順手將桌上的物事「嘩啦」掃落一地,嚇得鶯啼燕囀正請安的女孩子們立刻噤聲,我指着她們冷笑一聲:「消受個屁!沒有一個會唱那首曲子的!居然一個也沒聽說過詩經蒹葭!」

「哎!」八哥將摺扇一合,溫言安慰女孩子們:「你們先去吧」,然後才似笑似嗔的問我:「九弟,你這是怎麼了?說說也就罷了,一個丫頭,值得惦記這麼久?」

他不懂!他們都不懂!我也曾以為一覺醒來,就會忘記,可是每過去一天,我反而會想起更多:那雙蘊意深深的眼眸,那隻小小的手,那仰頭看我的神情,那不卑不亢不迎不拒的態度,還有……還有她所有的一切!

「……那怎麼可能是一個從人市上揀回來的丫頭?八哥,你我府里,有的是揚州瘦馬,五百兩銀子一個的身價,倒不如他們去人市上順手揀的討飯丫頭?」

八哥坐下來,端起茶盞,望着水上浮起的茶葉出了一會兒神,才笑道:「要說這個,誰不嘀咕呢?四哥近年越瞧越有意思了,他的心思原本就細如髮絲縝密,硬如鐵板一塊,呵呵,真要是捉摸不透起來,也是一個勁敵啊……但這個丫頭,你回來第二天不就著人去查了嗎?眼下你在南邊的手段比我得用,你自己也看了,那就是四哥他們這次去南方后才帶進府的丫頭,無甚來歷,我府上有人聽他府上當差的小廝無意中說起,這丫頭原來還是賤籍……」

八哥看看我:「九弟,四哥當時就回絕了你,現在無緣無故的,誰能向他開口要個丫頭?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咱們計議的事兒……你別只顧惦記着美人,把正事給耽誤了。」

「哼,咱們大大小小的火線也埋伏了這麼多年了,二哥的太子位早已危如累卵,你忘了昨兒皇阿瑪還怎麼說他來着?秋涼了,我看他也是秋後的蛤蟆了。」

「風雲突變誰說得准?皇阿瑪念著當年赫舍里皇后的恩情,自小就特別寵著二哥,四十年父子情不說,皇阿瑪最捨不得的,是他老人家花四十年時光培養一個太子的心血,僅這一點,太子就有恃無恐。」

只有我知道罷了,這其實正是八哥最忿忿不平的一點,同樣是兒子,資質不會比誰差,皇阿瑪偏偏要格外偏愛那一個,誰有辦法?這是八哥的魔障。

安慰的拍拍八哥的手臂,卻懵然不知,自己今生的魔障也已出現,我只是,獨自一人時,偶爾會低聲念起他們報給我的,她的名字,凌兒……

我想要她。

重陽節,太子在毓慶宮代皇阿瑪設宴,兄弟們表面上一派融融和煦,其實哪個不是各懷鬼胎?八哥大約想着咱們的大事進展順利,心情不錯,居然跟太子二哥推杯換盞,喝得春色滿面;十弟更是胡吃海喝,勾著五哥的脖子說起笑話,有意無意的把五哥自以為辦得神不知鬼不覺的一件事抖了出來,嚇得五哥臉色都變了。

我很不耐煩,有意思的是,四哥似乎比我還不耐煩:時常出神就罷了,偶爾,臉上還浮起一個恍惚的微笑。

看看他,我只能一杯接一杯的給自己灌酒。果然,一向最沉得住氣的四哥,一向最愛與太子示人以親厚的四哥,居然第一個坐不住,筵席剛剛結束,他就在所有人之前,匆匆走了。

「……九哥,那丫頭雖好,不見得人人都像你這般想着吧……哈哈……何況是四哥這種不解……不解……風情的人呢……」十弟搭着我的背,嘻嘻哈哈的說,舌頭都大了:「不然要是我……還等着她留在書房……獨自、寂寞……寂寞………良宵?嘿嘿,嘿嘿……」

「十弟喝多了,趕緊回府去歇著,當心明兒早朝起不來,皇阿瑪問著!」

八哥「撲哧」一笑,指著十弟向我說:「十弟到底還是個小孩子,那樣也算善解風情?九弟你也喝得不少了,這也值得你胡思亂想?四哥準是有什麼事兒惦記着呢,不然,他要是新納了妾室,我們準會知道的。」

「哎?八哥,這說的又是四哥府上那個丫鬟?我都聽你們說起好幾次了,九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八哥你跟我說說……」年輕好奇的十四弟忙忙的追問。

「呵呵,這有什麼好聽的……」八哥心情果然不錯,笑眯眯的攜過十四弟的手:「當日我們去四哥府上……」他居然真的給十四弟細細講起這個故事來了。

他們在說什麼?笑什麼?他們根本不懂!——我就是知道!四哥一定是回去找她了,一定是在筵席上還想着她,除了她,還能有什麼情況會讓我們那個四哥如此反常?過去的二十多年裏,從來沒有過!

她是四哥府上的人,四哥可以輕而易舉的得到她,一想起這,我就怒從心頭起……這世上怎麼可能有我想要,卻得不到的好東西?!

我想要她。

康熙四十六年冬天,隨皇上巡幸熱河,雖然一切都進展順利,八哥仍執意要我隨他一起住,便於通消息,十弟不肯落下,也賴著一起住在八哥的旗雲山莊里。

其時,皇阿瑪對太子的猜忌日深,父子二人時常話不投機,此行到熱河之前,先更換了他老人家自己身邊的禁軍不說,還把太子身邊的心腹侍衛一起換了。更不用說,接見蒙古各藩王公時,皇上居然棄太子不用,卻點名要八哥代御駕前往。八哥與除了喀爾喀之外的蒙古各部一向都有來往,其中個別部族,還關係甚密,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皇上不但不因此有所避忌,反而乾脆順水推舟……

如今想來,八哥回來后賞了一夜雪的興奮,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皇阿瑪是器重八哥,真心想看看這個兒子的才能?或許,有那麼一點。但更多的,是試探各方反應,為自己深不可測的下一步做謀划,同時,也把八哥推向了風口浪尖……

「八哥九哥!你們猜我看見誰了?」十四弟笑嘻嘻的走進來,居然還順手奪走我面前小几上的熱茶一飲而盡。

「我陪着八哥賞了一夜的雪,眼巴巴熬到天明,你就來搶我茶喝?」我打個呵欠,瞪他。

「呵呵,一杯茶什麼希罕的,九哥,你要是知道我總算見着了哪位人物,只怕送我一車好茶也值得。」

八哥雖思量計較了一夜,卻依然神采奕奕,看着十四弟微微笑。十四弟果然藏不住話,樂呵呵的告訴我們:

「我見到九哥念念不忘的那個凌兒了!」

「什麼?她也在熱河?你昨天去四哥獅子園了?」我猛的坐直了身子。

「不,你們再也想不到,我是在那兒見到她的。昨晚,快近半夜了,在塔古寺後頭冰天雪地里,而且,四哥不在,也沒別人,就凌兒和十三弟兩個。」

「他?他大半夜的,帶着凌兒做什麼?」我不由得站起來,大聲質問。

「這個凌兒,和那兩個男孩子一樣,是四哥書房伺候的,既然他們都來了,那個瘸子書生一定也來了——四哥這次竟是有備而來?」八哥低聲念叨著,也坐不住,站了起來。

「我不管還有誰來了,十三弟帶着凌兒,他們兩個在外頭做什麼?」我盯着十四弟問。

「你還見到些什麼?十三弟每次來熱河,都要去塔古寺祭拜敏妃娘娘,這次,他們可有說起別的什麼?」八哥也認真的看着十四弟問。

十四弟輪流看看我們這兩個哥哥,哈哈一笑:「這下,一車好茶值得吧?不過九哥你也恁的多情了,就記得美人兒,瞧瞧八哥關心的是什麼?要說昨晚遇見他們,還真沒什麼要緊的話,我倒是對那個凌兒印象深刻……」

我和八哥聽他細細描述了前夜情景,一時都沒有說話。

「……呵呵,九哥,這丫頭怨不得你惦記,現在我都怪惦記的,想想都遺憾,那天怎麼就沒福跟你們一起聽她唱『蒹葭蒼蒼』呢?」

「大丈夫快意恩仇?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哼……」我無法否認自己的意外,聽上去,這樣豪氣干雲的言語,是那個月下練琴的柔弱女子說出來的?她居然能勸解我們那個十三弟。

「原來十三弟為上次戶部的事,至今仍覺深受挫折,四哥想必也是一樣的,咱們雖然算是小勝一局,但這樣看來,四哥已經因此十分警覺了……」八哥看上去比我還意外:「和四哥的不聲不響相比,我們未免太招眼了些。」

八哥嚴厲的看着我們:「咱們要仔細了,眼下,太子都好說,最要防著的,竟是四哥和十三弟!」

二哥做太子也做得夠了,四十年,該知足了,誰叫他一生下來就是太子呢?眾目睽睽、眾矢之的,所有人都瞧着他、所有人的心思都圍着他,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事累積在一起,他受得起才怪!雖然之前為了他,皇阿瑪連索額圖和明珠都扳倒了,但滴水穿石、眾口鑠金,多少人從多少年前就開始明裏暗中下的葯,總算要生效了。

現在想來,那時我們的躊躇滿志春風得意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們辦得再順利又如何?前有太子覆轍,後來就是我們。螳螂捕蟬,誰知竟是給黃雀作嫁衣裳?呵呵……這就是我們的好皇阿瑪,好兄弟,好愛新覺羅一家!

太子的昏聵讓我們很快抓住了一個機會,皇上與太子發生齷齪,離開行宮狩獵解悶,八哥親自臨了一張十三弟模仿太子筆跡調兵的手諭……

太子被廢,十三弟只被關了幾天,精明的皇阿瑪什麼也沒說,將他放了出來。我們依然不知檢點,推舉八哥立儲的事情在我們的悶頭煽動下,一時鬧得全天下沸沸揚揚。

木秀於林而折,八哥不但沒能如願立儲,反被皇阿瑪斥責,險些招禍。彷彿被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我那時才意識到,皇阿瑪他老人家怕了!怕的就是我們如此一呼百應,滿朝歸心!

康熙四十七年春天,八哥經此驚濤駭浪,愈加深沉,雖然他總是忙着溫言安慰我們兄弟,安慰那些因支持他而受到皇阿瑪猜忌甚至貶斥的大臣,但他眼中的陰影日深。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已經不再是我們自幼就無法無天玩慣了的遊戲……

身邊女子肌膚潤澤,蛇一般纏着我,芙蓉帳下一派昏頭昏腦的香氣,我亦睡得昏昏然。

「九爺!八爺來了!在外頭等您呢。」

我猛然驚醒,推開身邊人,觸了滿手軟玉溫香。這是誰?這不是我夢中那個甚至看不清楚顏面的月下女子。我新納的小妾,去年冬天才由額娘親自說合給我的完顏氏含羞帶笑,妖嬈的捂著胸前:「爺,您這是抓的哪兒啊?弄疼妾身了……」

頭也不回的胡亂穿衣出門,已經日上三竿,八哥一見我就嘆道:「我的好九弟,這次都怪八哥拖累了你!咱們一著不慎,已經把自己送到人家刀下了,難道要就此作罷,任人家魚肉嗎?像你這麼醉生夢死也不是辦法,叫我做哥哥的看着,心裏又是愧疚,又是痛心哪!」

我還有些沒睡醒,獃著臉看看他:「八哥,你說什麼呢?你從小就是我的好八哥,幹什麼我都願意跟着你!咱們現在該怎麼辦?你說個譜兒。」

「我額娘,良妃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前些日子,我隨意上了道摺子,說想請額娘到我府中看看戲,過過生辰,以盡孝心,順便,也能咱們兄弟們在一起開個家宴,和和氣氣說說話。皇上竟准了,還命禮部即刻替我查典儀,協調諸項事務。」

「哦!好啊!那咱們這就把壽宴辦起來,保管風風光光的!我剛得了這麼大一尊金佛,達賴活佛開的光,還有一卷貝葉經,正好給良妃娘娘做壽禮。」

「呵呵,要你那個做什麼?無非是些金的玉的,沒處堆著發霉的東西。娘娘喜歡聽戲聽曲,好不容易出宮一趟,讓咱們府里那些南方的女孩子好好練幾段,弄點兒新鮮雅緻的戲、曲子,給娘娘消遣一日,娘娘必定喜歡,就算是盡了孝心了。我現在想着的是,壽宴上要請的大臣……」

我心裏一動,只聽八哥接着說道:「國家大計,錢糧甚至重於軍事,咱們以前卻疏忽了這個,去年戶部的事兒,後來看來,皇上竟是很讚許四哥和十三弟管賬的,所以這次,我想特意請各省、府的鹽茶道、銅政等……」

「不必說了,八哥,這事兒交給我!這些小官兒早就想巴結八哥你了,只是苦無門道,這次有幸列席良妃娘娘壽筵,他們還不得樂昏了頭?但有一點,我倒覺得是個主意:八哥你說,要些新鮮雅緻的曲子,你府上那些我不曉得,而我府里那些都是見不得場面的,我看四哥府里倒是有一個……」

「什麼?」八哥愕然一刻,見我不像說笑,不由搖頭笑了:「九弟,你竟還沒忘記那個女孩子?呵呵……哈哈……」

「好笑么?我從來就沒忘記過!」我忍不住放下茶向八哥抱怨:「年前從熱河回京時我讓人留心打探了,她不在四哥隨行的家人里,回京之後,雖說諸事煩心,但我們都留心着二哥和四哥他們了,四哥府里什麼動靜也沒有。八哥,不把那個凌兒弄出來好好瞧瞧,我怎麼也不甘心!」

「好好瞧瞧?呵呵……是要瞧瞧才行,這都過去了大半年時間,中間多少大事忙都忙不過來,我看你只怕連她長什麼樣兒都不記得了吧?——八哥太知道你了!自小你就是這樣,我們還小,在阿哥所時,有一年,西洋使臣進貢了一個西洋玩物給太子,你也不清楚那是個什麼玩意兒,卻耿耿於懷了有一年多,後來太子都不太計較了,你還纏着宜妃娘娘不知怎麼的要了來。這麼千辛萬苦的弄到了手,你卻玩一天就膩了,第二天還把它摔壞了。呵呵……八哥記得沒錯吧?」

「哼,那些小時候的事兒做得了什麼准?八哥你到底幫不幫這個忙?」

「你也知道這不是小時候了?九弟,你大婚出宮建府比我還早,宜妃娘娘為你選的福晉已屬國色,你如今納的妾室,在我們兄弟里也是最多的,饒是如此,你竟還有多餘的心思,去惦記一個只見過一眼的丫頭?」

八哥洵洵教導一番,拿扇子指一指我,無可奈何的笑道:

「也罷、也罷,什麼東西不弄到手,諒你也不會死心。一個丫頭,也不是什麼大事,明兒下朝,我帶你去找四哥問問看——不過他要是不賣面子,賞個冷臉給我,那我也沒法子了。」

「好!多謝八哥,屆時多拉幾個大臣一道去,當着眾人的面,為着娘娘賀壽這樣的正經緣故,他能不給?」

果然,四哥一聽,表情立時僵硬,十三弟更是一臉驚異。四哥勉強和那天在他府里時一樣,推辭說這女孩子剛從南方來,資質粗鈍不說,未經調教,恐怕失禮於娘娘壽宴。

「……四爺未免太過謙了,四爺慧眼選中的人,哪個差了?個個都是人尖兒,四爺身邊兒這位李衛小兄弟,就是明證啊!呵呵……」大理寺的海蘭中丞前不久剛被李衛當眾嘲笑過,笑眯眯的第一個發話。

「……八爺為了良妃娘娘壽宴,斷不至於請錯人的,我等幾可想見這姑娘是何等人才了。況且既然八爺如此以禮相請,就算最後不敢勞動那位姑娘,八爺也只有欠著四爺這份人情的,哪有什麼反倒埋怨四爺之理?咱們這兒都做個證……」御史榮成是我門下的人,也笑嘻嘻的「和稀泥」。

「四爺不必多慮,不妨成全這等美事……」

其他大臣果然七嘴八舌、插科打諢,四哥的面色更加不豫,顯然沒有想出任何拒絕之理。

八哥見狀,也笑道:「四哥,小弟為此特意向蘇州要的戲班子剛好也到了,裏頭的女孩子都是官奴,原本皆為大家閨秀,尋常人家請不到的,裏頭那個首席名伶,更是南方九省頭牌,我原打算給九弟留着的,如今四哥要是捨不得府中那位,小弟就做個主,把這一個送給四哥做抵,四哥您瞧瞧可中意?」

四哥仍然沉吟不語,冷眼看他,不舍不願的樣子竟是真的,我猜得果然沒錯,那一定是一個不一樣的女孩子,這隻能讓我更想要她而已,於是冷笑一聲,這才開口道:

「八哥,左右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四哥竟如此捨不得,連兄弟的面子都不賣了,莫非……奪人所愛,非君子所為,我看,八哥不如就此作罷了吧!」

「哦……」八哥假裝恍然,左右環顧我們,搖手笑道:「既如此,是小弟糊塗,真是唐突了,就當小弟沒說過……」

「哎,一個丫頭而已。」四哥終於悶悶的開口了,還勉強幹笑兩聲:「怎麼弄得我如此慳吝似的?這丫頭確實山野,最沒規矩,既要出府去,我也得擔心她丟我的臉不是?呵呵……八弟少不得多擔待擔待,她若是壞了你府上規矩,把她送回我府上家法處置!」

「……那,多謝四哥了,小弟明兒便遣人去四哥府上接人。」八哥丟給我一個「這下如你願了」的眼神,拱手謝道。

四哥不置可否,已轉身拔腳走了。

那天夜裏,我獨自在書房,打算胡亂熬一夜,福晉董鄂氏不放心,偏要在外頭守着。八哥說的不錯,董鄂氏是我額娘千挑萬選了一兩年才相中的,家世容貌都沒話說,最讓我滿意的是性情和順,樣樣事都肯依着我。或許那個丫頭果然如八哥所說,看看清楚了,轉眼就會覺得無趣呢?我嗤笑着自己,乾脆去董鄂氏房裏睡了。

第二天又是日上三竿,十弟的大嗓門嚷嚷得屋裏都能聽見,董鄂氏笑道:「爺,下次可再不許這樣荒唐了,大白天的還賴在屋裏,叫人看了笑話……」

正房壓水花廳里,十弟不耐煩的沖我屋裏喊:「九哥,我剛剛去八哥府里,看見那個丫頭啦!正在沁芳閣呢,再說,午膳都上桌了,再不起,你就只趕得上吃夜宵啦!」

正在為我整理衣裳的董鄂氏聽了,微微含酸,嬌嗔道:「爺又看上哪家姑娘了?也罷,咱們府上的屋子,還有一半兒沒填滿呢……」

我捏捏她的膩滑的臉頰,用最玩世不恭的語氣告訴她:「不過是個四哥府里從南邊兒人市上買回來的丫頭罷了,誰說爺看上了?你這麼賢惠,倒說說看,如今府里這幾個,哪個是我看上的?倒有一大半兒是你和宜妃娘娘撮弄著收的。」

「這些姐妹們,不是朝中大臣家的千金,就是蒙藏王公家的格格,都是宜妃娘娘親自揀著好的才肯聯姻,莫非還委屈了爺?你們男人都是這樣,吃了碗裏的,還瞧著鍋里的,多少也不夠……」

我彷彿得到了某種意義的鼓勵,幾乎已經相信,那個凌兒不過又是我的一時興起,於是在十弟慫恿下,果然興緻勃勃的找到沁芳閣去。

暮春午後,隔着一帶碧水,綠柳環繞的水榭中綉簾高卷,洞簫聲嗚嗚咽咽,壓着水面直蕩漾進人心底,女孩子們淺吟低唱,一時美如仙境,太監小廝們都看得伸直了脖子。

她們在唱那首「蒹葭蒼蒼」。十幾位女孩子,差不多的身量打扮,遠遠看去,我卻在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倚欄凝神聽了一陣曲子,另一個女孩子向她起問什麼,她輕輕拍手,笑意盈腮……

「……南方九省頭牌果然名不虛傳,那個錦書姑娘誰看了都說稀罕,只是性子淡淡的不太理睬我,咳……她還和那凌兒家鄉相近,九哥你瞧,兩個女孩子站在一起,嘖嘖……跟一對雙生花兒似的,越看越愛人,嘿嘿……」

我想我並沒有流露出心中的吃驚,但在那群女孩子裏,我的的確確,絲毫沒有看出,還有哪一個能與她並立。從一開始,我看到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這不對,這一切都太不對了……我已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竟轉身就走。

十弟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我不見了,被他趕回八哥書房后大著嗓門一嚷嚷,這便成了兄弟幾個間的笑談。我懶得分辯,因為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不敢再靠近她。這完全有悖於我過去二十餘年裏熟知的任何道理,我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

「列祖列宗顯顯靈吧!九哥竟是從哪裏著了魔來的!」

十四弟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頭。

「我剛才跟着九哥去了沁芳閣對邊,親眼見了,真和你們說的一模一樣,叫我不信都不行。九哥一個人轉來轉去的,一忽兒笑,一忽兒陰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那邊水榭,可是那個凌兒一走,九哥觀望了一陣,見她大約休息去了,就立刻轉身走了。八哥!這還是我那九哥嗎?」

八哥絲毫沒有感染十弟和十四弟的好奇和好笑,相反,他有些擔憂的看着我,緩緩說道:「我也想不到,我這個九弟,竟會有這樣一天,偏偏還是為這樣一個丫頭,動了情,唉……」

「可是……我還以為,九哥為哪個丫頭動了情,不必等上這麼久呢,好不容易弄來了,連人都不敢近。」

「十四弟,我也是這麼想的,嘿嘿……換了往日,有這半年,小世子都裝進肚子了……」十弟擠眉弄眼的說。

「十弟,休得再說那些粗話!」八哥皺眉指了指十弟,用少有的嚴肅的語氣說:「情非『淫』,你就算不愛讀書,難道還忘了皇阿瑪有一次說過的嗎?你以為夫差不是攻城略地的霸主之才?唐玄宗不是識窮天下的開創盛世之君?且不管那些遠的,咱們大清開國,吳三桂好好的為何一怒之下竟肯引我八旗子弟入關,將大明天下送了人?」

「……八哥,您是真的擔心九哥?但也不至於……」

「十四弟,我也指望是瞎擔心了……可是『情』這個東西,往往能左右人心,移人性情,一如魔障。剛才你不是也說,九弟活像哪裏著了魔來的?若是能順順噹噹要來了那個丫頭,九弟回府對着美人兒發痴去就是,我眼不見為凈,可是那天看來,四哥竟也不願意放了這個丫頭,你想想四哥那個人……」

八哥搖搖頭,發愁的看看我:「要是咱們要不來人,依九弟的脾氣,這個飢荒才難打呢……」

「那!不如我們現在就想法子,趁四哥還沒打算收這個丫頭,先替九哥要了來?」十弟問到。

八哥面有難色,拿扇子輕拍手心,只是沉吟。

「你們幾個,當我是死人哪?」我終於被他們煩得受不了了,收回看着檐下燕子銜泥的目光,丟給他們一句:「什麼情不情的?爺愛幹什麼幹什麼,上沁芳閣轉轉礙著誰了?不就是一個丫頭嗎?什麼時候想要了,去叫她過來問一聲兒,難道她還會不願意跟了爺?」

「若這丫頭自己有這個心思,倒也好說……」十四弟點點頭:「可是,依我那天晚上在熱河短短一面的印象看,她是一個極有見地的女孩子,不像幾位哥哥之前見的,受了委屈躲在後院裏偷偷哭的那種……所以,還真說不準……」

「對了!」十四弟興奮的一敲桌子:「咱們不如像上次瞧那個王大人那樣,布個陣,也瞧瞧這位凌兒?」

「胡鬧,王大人當時是太子近臣,如今只是一個丫頭而已,還要布個什麼陣?十四弟,你也太小孩子脾氣了。」八哥笑。

「哎,一個丫頭能弄得九哥這副模樣,害我們兄弟都替九哥操心,難道不值得一瞧?」十四弟興緻大發,已經想好了主意:「也不用特意佈置了,八哥那間書房,就是尋常大臣來了,也夠瞧的,既然她還識字,不拘什麼文書放上幾樣就是了。」

不用說十弟連贊好主意,連八哥都來了興趣。八哥順手扔下了幾份與外省大臣間來往的書信,十弟卻從靴頁子裏抽出幾張銀票,也要放到那小几上,十四弟不由得賞了他老大一個白眼。

八哥的那間書房,設在一座壓水而建的小樓里,陳設時十分用心,一整面臨湖窗戶都嵌的玻璃,四季賞景極妙。更妙的是,從對面另一棟壓水小樓的二樓上,可以清清楚楚瞧見這裏面的人物動靜,置身其中的人卻渾然不覺。她獨自一人時,會有些什麼舉動?我已經等不及想看。

從高處望過去,一顰一笑都盡入眼底。當她發現自己被一個人留下時,瞪大了一雙小鹿般的眼睛,轉頭四顧,那目光,精靈無比。

我剛忍不住一笑,十四弟已經在評論了:「瞧瞧,這眼神兒!」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整面玻璃牆上。按理,不要說這樣的丫頭,就是尋常地方官員,也不可能見過玻璃,何況,還是嵌成整面牆的,她好奇玻璃牆,也是常理,但她的目光……怎麼看,都像只是在遠遠近近的觀看湖景……

我和八哥交換了一個眼神,接着看下去。

她似乎把視線所及的湖景都觀望了一遍,漸漸面現疑惑,輕俏的歪歪頭,打量起眼前的房間來。放眼掃過滿室陳設,她顯然對看到的每一件東西都沒什麼興趣,最後還是走到玻璃牆前,坐到專為賞湖景而設的一個座椅上,順手拿起八哥扔的書信撥弄兩下,又拈起十弟放的銀票在手裏胡亂翻了兩下,目光卻始終遊離在遠處,而且,不但噘起花瓣似的嘴唇,還微攏蛾眉,像是些微緊張了,又像是不耐煩。

越來越有意思了,而且,她這副模樣,越來越叫人看不厭……

這時,她突然一抬頭,看見了對面牆上掛的什麼,神情立刻專註起來,先是不敢置信,然後是驚喜,乾脆走到它面前,細細觀看……

「是那副油畫。」八哥的語氣高深起來:「英吉利使臣貢的。」

「西洋人的古怪畫兒,遠看還不錯,近看疙疙瘩瘩的,有什麼看頭?」十弟終於忍不住了:「這丫頭古怪!」

可她不但沒有奇怪的神色,反而解頤微笑,自然伸手去撫那畫,好像她就知道該是那樣似的,而且,口中還念念有詞。

看過油畫,她似乎心情重新變好,於是走到書架旁,用一隻手指劃過整齊排列的書脊,並順手從中抽出一本來看……

「你們瞧見沒有?她順手選書的那個手勢?」十四弟乾脆站起來,扶著欄桿細看。

「呵呵,可惜我的藏書,她一本也看不上眼……」八哥笑道。

的確,她隨手翻了幾本書,卻都只翻了一兩頁,或看了首頁末頁就放回去了,這正是會看書的、且看熟了書的樣子。有意思的是她的神情:或者冷笑、或者無聊,甚至有些不屑,總之,沒有哪一冊書能讓她有興趣看下去。

「呵呵,好了,再看下去,要讓這個四哥府上的小丫頭笑我府上淺薄無物了,去叫她上來吧。」

管家太監應聲而去之後,八哥自言自語似的,淡淡說了一句:「這位姑娘,只怕有些來歷。」

「四哥不會留一個連他也拿不定來歷的人在書房。」八哥的話是對我說的,我點頭道:「但連你我兄弟都查不出什麼來,不能不說有些意思……這大約正是因為這樣,四哥才極不情願放她。」

「這麼說來她背後還有什麼四哥的秘密?呵呵,那,九哥還不出馬降伏了她?真是一箭雙鵰啊。」

降伏?

十四弟喜歡兵法武事,這個詞用得如此……我心中彷彿早已潛伏了一頭慾念之獸,至此再也不肯安寧……

沒錯,我想要她。

她被帶上樓,一眼望見我們兄弟四人,立刻疑惑不安的低頭行禮,卻不說話。

在十四弟的示意下,她轉身發現了奧秘所在,背影立刻僵硬了,我甚至看見她捏起了小小的拳頭,呵呵,她生氣了。

當然八哥總是能圓場,八哥一定要無論對什麼人都未語先笑嗎?為八哥那隔得太近的笑,我看見她竟恍惚了一瞬。

但當她聽說這一切是因為我的要求時,驚異之色溢於言表。

那夜在四哥書房,踏月而來,驚鴻一瞥,如夢似幻,何等攝人心魂?她竟一點兒也沒有像我記得她那樣記起過我?心中那隻小獸已經開始惱怒的齜牙磨爪……

她帶着壓抑的怒氣和疲乏的無奈,簡短、甚至不耐煩的回答著十弟和十四弟的問題,我和八哥的心思顯然一樣,沒有向她提問的打算,我只是盯死了她迴避的眼睛。

還沒答兩句,她已經不勝其煩的扶著頭頭,軟軟的有些站立不穩,竟就這樣暈倒了。

我立刻懸起了心,無論如何,她終究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可就在我霍然站起的剎那,她那低垂長睫的眼裏,明明有道狡黠的光,一閃而逝。

她輕輕倒在離她最近的十四弟手臂中,而我,愣在了那裏。

她被送回沁芳閣,八哥遣了大夫過去照料,十弟和十四弟意猶未盡的走了,八哥用目光留下了我。

「她不願應付咱們了。」著人換了熱茶,八哥重新坐下來,望着湖面淺笑。

「八哥,你也覺得她是裝的?好狡猾丫頭!」我不知該怒該笑。

「我倒覺得不算什麼,窮苦人家生活不易,何況一個這樣標緻的女孩子?若是應付不來,只怕也難活到京城。四哥說的不錯,人市就是個人間地獄,聽說她被揀到時,已經是半個死人了,原本沒指望能救活的。九弟,憑公心說,要論明敏,連你也比不上她,呵呵,和她這樣的孩子比,咱們兄弟都是『何不食肉糜』的紈絝……」①

八哥在說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進去。我從未認真想過,她原本貧寒無著、流落街頭,意味着什麼。一個能與皓月融為一體的冰清玉潔身影,也能在腌臢的人市掙扎求存,那簡直讓人,至少對於我,無法想像。

「……九弟,九弟?」

我沒什麼,只是忽然心痛,再也無法掩飾。

「八哥,我想要她。」

八哥正在說什麼被我打斷,皺眉看着我發笑了一陣:

「——這還用說么?不必你開口,全天下都看出來了。」

暮春時節,濛濛細雨隨着輕風撲到面上,人心也被潤得溫溫軟軟,這樣遠遠看着她和其她女孩子們排曲子,已有半個月了,她依然對我的注視渾然不覺。微笑、傾聽、出神、發愁……她在女孩子中並不太說話,但絲毫沒有矯作冷淡之嫌,往往眼波到處,已有無限言語。

已經見識過她月下的清麗脫俗、書房中的神秘慧黠,我越來越不明白,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女孩子,與我過去見過的任何一種女子都不同,她彷彿來自於一個與我過去生活的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怎樣才能得到她?我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如此渴望一個對我的目光懵然不覺的丫頭。

這一天,她遲遲沒有出現,沿沁芳閣后小山的角門到湖邊,我已轉了有幾個來回,居然看見十三弟和我一樣在雨中迎面闊步而來。

「十三弟,稀客啊。」

「九哥,怎的這樣好興緻,獨自在雨中漫步?」

「十三弟不也一樣么?怎麼有空到八哥府上來?」

「呵呵,九哥,八哥是你的八哥,也是我的八哥不是?我怎麼就不能來?我今兒特意為八哥送昨天在工部講好的圖樣來,順便,去瞧瞧四哥書房過來的那個丫頭。」

又是他!才半個月,他居然就要巴巴的找個借口來看她!十三弟嘻嘻哈哈敷衍著,我卻滿心都是警覺,不容細想,也隨他踏入了沁芳閣。

「……凌兒姐姐身子病弱,奴婢們讓她回房歇中覺去了,這就去喚她下來見兩位爺。」

兩個女孩子急急跑上樓去了,十三弟突然轉頭對我笑道:「這錦書姑娘果然是國色,九哥好眼光、好艷福。」

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天在宮裏,八哥告訴他們說,這南方九省頭牌名伶是留給我的。

當下淡淡客氣道:「也罷了,只有我府里前年弄來那兩個揚州瘦馬,與她還略微比得過眼,可見,她們也不過是人間可得之色。」

十三弟皺皺眉,想了一下,忍不住問:「九哥,你這話我不明白,人間可得的你都不稀罕了,那人間不可得的,想必終究不可得,這可怎麼好?」

我冷冷的正要回他以不耐煩,十三弟目光一亮,凌兒已一臉迷茫的站在下到一半的樓梯上看着我們了。

她鬆鬆挽了個小髻,一半烏黑的頭髮還散在身後,肌膚也像剛睡醒的樣子,隱隱沁出嬰兒般的紅暈,神情慵懶無奈,晶亮的眸子彷彿在質問我們,為何擾人清夢。

我和十三弟終於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卻不約而同的瞪了彼此一眼,各自別開了臉。

十三弟對她噓寒問暖,讓我十分不滿,他卻囂張的暗示我該走了。哼!這是在八哥府上,你還能怎樣?我乾脆直接回到了八哥的岸芷軒,吩咐給她看病的大夫開個補身子的葯膳,讓八哥的小廚房燉了湯送去。

「記住,要瞧著凌兒姑娘喝掉才准回來複命!今後每天都是一樣的!」

八哥一直自顧看書寫信,等人都走了,擱下筆笑道:「九弟,連我都怕了你了。這不,先把那錦書姑娘從蘇州府中贖了身,好巧不巧,錦書的父親就是原來壞了事兒的浙江鹽茶道,是個犯官,現流放在海南蠻荒之地,我早已拜託兩廣總督楊大人安頓他去了,指不定,還能有用。總之,等娘娘壽筵一畢,就送去你府上。屆時,若能連凌兒姑娘一併收入你府中,算你白揀一個齊人之福;若是不能……也怪不到我做哥哥的了。」

「什麼?錦書?八哥,你知道的,我府里不少這麼一個。」

「是么?當初瞧了好幾個班子,可是你一眼就要替我拿定主意,說這個錦書不錯的。大夥兒都明白,她和那個凌兒,就像一對雙生花兒似的……」

「誰說的?我就沒瞧出來!八哥,你們怎麼就不明白呢?選班子,這個班子確是最好的,可我要的人,不是拿宋鈞窯套盤跟老王爺換我要來又砸碎的那顆珊瑚樹!這個丫頭沒得頂替的!」

八哥面無表情的看了我有一會兒,站起來緩緩踱到我面前。

「九弟,你又犯渾了。自小到大,每一次要什麼東西,雖說終究都遂了你的願,可一次比一次叫人頭痛。你一向極聰明,咱們自幼又是受教於何等博學大儒?為何那天,我還說你明敏尚不如那個丫頭?因為你慣於予取予求,從來不必費心……唉,今天十三弟是代四哥來的,你就沒瞧出來?」

「何以見得!?」

「罷了,這個時候,跟你說什麼都沒用。你知道了又怎樣?不過是讓你更想要那個丫頭而已。」

「哼,我不信,要跟四哥,早就跟了,還等到今天?改天,我親口問她!」

每場春雨過後,天氣便暖上幾分,為一件皇阿瑪派的差事,我北上盛京去了幾天,一回來就聽說她想出了一個什麼新點子,連沁芳閣的女孩子們都絕口稱讚,每天忙着準備她編的新舞新曲子,居然還對連八哥在內的所有「外人」保密,實在新奇可愛。

正好八哥打算小宴進京訴職的兩廣總督楊大人,這楊大人自恃讀書人身份,向來不肯特別與皇阿哥刻意結交,連拜見我們,都是從大哥、二哥、三哥……依次排序,一個也不肯錯,為此我們不知道嘲笑過多少回了,八哥卻時時說要尊重他的志氣,我叫上十弟、十四弟,阿靈阿等幾個我們的「老家臣」,一起到八哥的岸芷軒,打算好好探探他的底兒。

眾人坐定閑話了幾句,八哥便命人去請兩位姑娘過來。

「九弟,原本是楊大人替錦書姑娘帶了她父親的信兒,所以請錦書姑娘,可為兄知道你惦記着另一位,順道兒替你叫來了。」

我只是一笑,十四弟問道:「八哥,錦書姑娘父親的信兒都有了,這不是有了十成十了嗎?九哥要坐擁雙美?嘖嘖……」

「你們哪個喜歡的,只管問我要。」我已有打算,不等他們多問,先開口說:「八哥美意,我府里暫時裝她一個錦書姑娘不算多,但我只要另一個。」

「真的,嘿嘿,九哥,那得給我留着!」十弟立刻笑道。

「先別忙,這事兒,四哥那邊怎麼說的?」

十四弟的疑問立刻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原以為在說無關緊要風流事兒的楊大人一聽與四哥有關,立刻全身不自在起來,我瞥他一眼,冷笑不語。八哥看看我們,不慌不忙含笑嗔怪:「你們哪,還自以為風流?特別是十弟,楊大人嘴上不好說,心裏直嫌咱們兄弟粗鄙。罷了罷了,待娘娘壽宴一過,我也不管你們,只是可憐了佳人……」

阿靈阿雖然也是皇室宗親,但習武出身,生性率直,早已忍不住呵呵大笑起來,眾人趁便一笑了之。正好兩個女孩子到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今天她們妝扮整齊,但神情惴惴,八哥請楊大人去偏廳,方便與錦書說話,阿靈阿等幾個沒見過她們的,目光都在凌兒身上打轉。

看着她被眾人打量得從不安到些微惱怒,每一個眉高眼低都鮮活動人,不怨他們,連我都移不開目光。

八哥永遠未語先笑,她欣欣然的看着八哥,規規矩矩的答話,卻就是不肯先演那首她們秘密排演的曲子。

聽着她煞有介事的解釋,我們忍不住相顧而笑——世上哪還有什麼消遣玩意兒我們兄弟幾個沒見過?

十弟笑她有趣,她不明所以,只好跪下來保證,卻被阿靈阿逮住了話頭,斥責她不知輕重,我阻止不及,見她不知為何渾身一僵,跪直了身子,一雙秋波泛起怒意,看着阿靈阿冷笑:

「奴婢本就是四爺花幾兩銀子從死人里揀回來的,沒有九族可滅。」

——好!好個丫頭!

不要說朝中大臣,就是我們兄弟,再大的事,也不會這樣當面給阿靈阿難堪。

而就算再天真無知的丫頭,也不會在能主宰自己生死的人面前如此受不得委屈。

怪不得四哥說她「山野」,不肯放她走,她確實山野,卻是山野里未染凡塵的精靈——誰會捨得?

而我,在冷眼旁觀了她太久太久之後,終於忍不住為之大笑叫好。

走近得可以看見映在她慌亂眸子裏的我自己的倒影,小女兒清新氣息近在鼻端,沒有酒,我已醉了。

八哥總是能圓場,要請她隨便唱一曲,退回座位上看着她,已經肯定她是我的。

起初,不知為何,她撥著弦,手和音都是慌亂的。漸漸有了調子,她轉而沉靜,再抬頭看我們時,目光竟出奇的迷離……滄桑?

八哥原本在向阿靈阿等幾個小聲介紹她來歷,但她一開口,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轉頭看她。

原以為是隨意消遣,她卻用我們從未聽過的曲譜,給我們唱起了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我已忘記自己原來在想什麼。

彷彿恍然有所悟:和初見她的那夜一樣,透過這具小小的軀體,我依稀看見的是一個鍾天地靈秀的精魂……她到底還有多少驚喜可以給我?

我為這個驚人的意象呆住了,直到十四弟最先擊節讚歎。

十四弟說得不錯,但也不對。賞?我又笑了。賞她什麼?金銀只嫌玷污了;衣裳首飾?我已經在她毫無覺察時看了她很多天,她似乎痛恨那些女孩子通常最愛的花樣,連髮式都是越簡單越好;對下人示恩,還可以封賞其家人,但她孤零零,孑然一身……

還是八哥的點評最精到。唐宋盛時,人皆雲,柳永詞,只好十七八歲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則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

「……可她一個嬌俏女孩兒,偏偏能慨然當歌,視我輩如無物。」

她們已退出了,我向仍在興緻勃勃議論的眾人說:「賞是沒法賞了,古人劉徹有個法子倒不錯……」

說着,起身沿她們離去的方向追去。

八哥在身後笑到:「你們聽聽這個九弟,都已經想好了嘛,漢武帝劉徹如何說的?『若得阿嬌,當以金屋儲之』……」

這兩個丫頭不知在急什麼,出門已跑得不見蹤影,一路趕過去,正好她們碰上了八嫂在問話。八嫂是我額娘娘家血緣極近的外戚,算起來,正是我的表妹。皇室宗親不過這幾脈,要在皇室親貴中結親,免不了還得在自家親戚中找,偏生這個表妹自幼嬌寵,爭強好勝,從小,我們遇到一塊兒,打架雖不至於,吵嘴卻是免不了的,我雖因此不太買她的賬,但總是一派君子風範的八哥也正缺這麼一個潑辣爽利的福晉,這次為良妃娘娘做壽,她就得以大顯身手,正當志得意滿,聽說把錦書買下來送給我,最早就是她的提議。看上去,哪怕對八嫂,凌兒也比對我更有興趣,這丫頭……叫我怎麼說她好?

與八嫂嘲笑幾句,待她走遠了,回頭支走那錦書,我才第一次和凌兒這樣近的獨自相對,那時的我,太急於擁有她,卻疏忽了……

疑慮、艱難、哀求……都藏在她慌亂仍不失謹慎的言語後面。而我,我那時已經聽不見任何別的想法,哪怕是她的。她不認識八哥府中的路,我卻一心直回八哥書房商量要人,竟差點把她忘在那裏。

就像一個無知頑童,我想要她,卻興奮得連她都忘記了——那真是天大的諷刺。

她彷彿鼓足了勇氣才喊住我。但她畢竟開口喚我了,或許因為暮春時節,垂柳綠得分外依依,或許因為雨後初晴,京城的天藍得分外爽朗,或許,樑上燕子呢喃得格外動人?總之,回首見她期待求助的目光,心底忽生無限歡喜……任何在我心中發生的未知情緒都不再值得猶疑,伸手拉住她小小的手,竟如此自然欣悅……我興沖沖的沒有回頭,掌心中,她的手先是微微動搖,然後慌亂羞澀的順從了我的牽引,我甚至能感覺她始終落在我背影上,那心情複雜的目光……

以後無數次午夜夢回,依稀記起那短短一路,美得讓人落淚。

我願以此生剩下不多的十數年時光,向蒼天換得那一段路永遠沒有盡頭,讓我們就那樣一直一直,走下去……

當夜,府中事務繁多,我煩躁莫名,卻懶得形諸於色。福晉董鄂氏捧著茶與管家在清點賬目,管家魏大是額娘從娘家帶進宮的老家奴,我出宮建府時額娘又特意把他送給了我府中,是最得用的一個老太監,謹慎的建議道:「……山西任家還記着咱們府上十萬銀子,可以先支五萬到盛京……」

「暫不用從那邊支銀子。」董鄂氏想了想,指著賬目一處道:「八叔為良妃娘娘辦壽宴,花銷不少,肯定也要從那邊去調,山西的票號還得做生意不是?這五萬銀子從我們府上先劃過去,稍後再從幾個莊子上補起來,我下次進宮時便會向宜妃娘娘稟明……」

神魂早已不知遊盪何處,順手拿起一管玉笛,低低吹奏了幾個音節,覺得不對,又走到窗邊,取起洞簫,這才順耳了。地氣漸暖,書房後窗下池中,早已撐起蓮葉亭亭,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新荷初露,無語脈脈。

「爺這是吹的什麼新鮮曲子啊?這樣婉轉動聽。」董鄂氏在身後幽幽問道。

一驚之下,頓時氣塞曲滯——我吹的是她那夜撥琴彈奏的,那首被她叫做「在水一方」的曲子!

「爺?您怎麼了?」

扔了洞簫,轉身坐下,端起茶不知冷熱的抿一口。魏大不知何時已經退出了,董鄂氏輕輕取走我手中茶盞,換過熱的,重又放到我手上,忽然笑道:

「爺,能叫您這樣惦記,那錦書,難道比還弄琴、璧月兩個還更有動人處?尋常丫頭,五兩八兩便能買得死契,人物難得的,五百兩身價,還覓了好久才得呢,竟都從揚州蘇州一帶得齊了,倒也不容易,南方女子果然分外妖嬈多嬌……」

「……錦書?」

「爺,您還要瞞着我?八嫂都告訴我了。八叔把人家姑娘都買下來了,我也吩咐人在咱們府里打點預備好這位姑娘的房舍了,您要是打量哪兒還不夠周全的,乾脆換個能幹的當家,免得我這笨手拙腳的礙了爺的眼。」

委委屈屈,說着就佯怒要走。

「嫻兒回來。」

聽我叫她小名,董鄂氏立地轉身,又笑了。

「我是今兒乏了,懶得聽那些帳冊子,你倒架子比我還大呢?」伸手拉過她,笑道:「那個錦書,不值一提,只是八哥一片美意罷了。不過,既然你已預備了,不妨先備着兩個女孩子的份兒,我看,太液池館不是還有好大地方空着嗎?良妃娘娘壽筵后,那個錦書少不得要先來我府上,屆時我再作主送給十弟便是。」

「兩個女孩子?……呵,怪不得,還說什麼不值一提呢,爺惦記的,原來是另一個。」

我沒有理會她的含酸揶揄,心裏打算著,明天朝會結束后,就去找四哥要人,且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壽筵一畢,就要從八哥府上直接將她接回我府中。

這次,四哥神情淡淡的,甚至還微扯嘴角,奇怪的笑了一下:「哦?那凌兒她自己如何說?」

「她說的不錯,一個丫頭,哪敢自己作主?少不得要請四哥割愛了。」

四哥左右看看,八哥這才帶着十四弟趕來,詢問的看我一眼,轉身向四哥笑道:「四哥,九弟又纏着四哥煩什麼呢?」

「不算什麼,一個丫頭而已。」四哥順手取下帽子遞給旁邊的小太監,八哥立時明白是我不與他商議就直接來向四哥要人,無可奈何的搖搖頭,還不及開口,四哥很快說道:「人都說我刻薄寡恩。我辦事、治家,嚴厲自不必說,但卻自認不並寡恩。罰的嚴,賞得也豐,這凌兒雖入府還不到一年,但在書房很得用,服侍也好,況且還能為良妃娘娘壽筵出力,也算替我府上掙了臉,豈能不賞?能跟了九弟,也是她的福分,我當風風光光送她進九弟府。」

我只當他無奈答應了,雖隱隱有些奇怪,但得意之時,那有心細想?倒是八哥,看着四哥神情莫測,若有所思。

「看九弟心急,咱們不如這就去問問她,只要她願意,我回府就吩咐給她辦嫁妝如何?八弟,又要擾了你府上了。」

我只是滿意於他也這樣乾脆利落,正好合了我越來越急切的渴望,他語氣里的嘲諷,我還不及多想,十弟卻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遠遠沖着我們叫道:「哎!你們在說什麼呢?我都去方便了出來,你們還在乾清門外站着?」

八哥正德堂中,四哥一直淡淡的不說話,八哥是主人,留意打量了一下四哥的神態,講起了我的笑話:

「四哥聽說前陣子九弟那個笑話兒沒有?老簡親王剛得了一棵珊瑚樹,有三尺高,光彩奪目,正愛不釋手,卻被九弟看見了。偏巧九弟府中也得了一棵珊瑚樹,九弟一見過了老親王那棵,回府之後就怎麼瞧自己那棵都不順眼,嘀咕著自己的,怎麼就不如老親王那棵好。嗨!那次真是吵得人頭都疼了,不得已弄了一整套米芾收藏賞鑒過的宋鈞窯飾盤,去和老簡親王磨蹭,換了那棵珊瑚樹來。誰知回府一比,高都差不多三尺,顏色花樣兒,還不如他自己原來那棵呢,九弟就犯了渾,說要留,也只能留最好的一個,竟把那剛剛還寶貝得不得了的,從老簡親王那兒換來的珊瑚樹,就這麼砸碎扔了!」

這件事一講起來,十弟和十四弟也有話說,談笑間,果然氣氛和緩下來。他們嘲笑我,我也不管,少時,凌兒就帶到了。

她跪在我們面前,目光前所未有的恐懼,很明顯,她怕四哥。但讓我最早感覺到,一切不會總那麼順我意的,是她的目光,似乎也同樣怕我。

接着,八哥觀察四哥到現在,居然也開始向四哥解釋起了什麼是我任性占強的話,竟不幫我要凌兒了!還說什麼要把凌兒還給四哥!

好吧,八哥大約看出了些什麼我看不出來的道理,但別的都不管,縱然四哥其實一心不願放手也不要緊,只要她說願意。

當四哥比我還快的開口,直接問她的意思時,她幾乎嚇壞了,輪流看着我們兄弟幾個,用那樣無助的,兩泓幽潭似的眼波。

我想拉她起來,好好哄她,疼惜她,我也是皇阿哥,我能保護她,我能給她一切,她從此可以不用再害怕任何人。

只要她開口,只要她開口……

但她怎麼說,都不是我想要的那句話。

再也沒有什麼是我可問的了。

她當眾拒絕了我。

她這樣聰明,不可能不知道這拒絕意味着什麼。我是愛新覺羅胤禟,這已是我的極致。從見到她那一夜到今天,思慮等待已近一年,難道還要我求她?

胸中所有的期待、渴望、愛憐,瞬間變為狂怒。

踹門而出,隨便拉過一匹馬,打馬奔出八哥的廉親王府,街市、碼頭,人群擁擠,抽出馬鞭胡亂劈去,行人慘呼四散。追趕而出的侍衛和親兵們想要阻攔,到底不敢真正對我有所舉動,由得我一路衝撞,直到八哥騎着他那匹烏黑如漆的汗血馬,靜靜等在我眼前的路上,責怪而擔憂的看着我。

和他對峙一刻,轉身策馬回到自己府中,再也沒有踏入八哥府上一步。

府里每個人接近我都小心翼翼;老安親王的兩個孫子,吳爾占和色爾圖,一向與我和八哥親厚,每天都來陪我,變着方兒給我逗樂;十弟和十四弟也來看我,特別是十四弟,連呼「一個女中豪傑被你們折騰得可憐樣兒的」,十弟則絞盡腦汁的想怎樣從四哥手中奪回她……

沒有什麼能緩解我的焦躁憤怒。

她越神秘美麗、越不可得,我的憤怒就愈深。

她所有的好,只能由我去解讀和品嘗的清奇滋味,難道就要從此作罷?

她害我亂了方寸,關於她的每一件事都不對勁,難道能就此作罷?

她顛覆了我過去二十年所有波瀾不驚的一切,喚起了我前所未有的興趣,卻轉身丟下我一顆心懸半空,不給任何解答?

我尚未從狂怒中理出任何得到她的方法,良妃娘娘壽誕日到了。

她還有新奇的歌舞要演,午時出門去八哥府上前,先喝了一壺酒,想壓下心底的躁亂。

八哥為廢太子、我們的二哥,安排了娘娘右手邊第一個的尊位。二哥、三哥、四哥為首坐了右邊第一桌,八哥帶着我和十弟坐在左邊第一桌,旁邊第二桌是十四弟、十五弟和還帶着奶娘的十六弟。右邊第二桌是五哥、六哥、七哥,第三桌是十二弟、十三弟。還有幾個弟弟年紀太小,出不得宮。除了乳臭未乾,帶着兩個奶娘嫲嫲獨踞一桌的十七弟,其他桌的,我都看不順眼,才剛找過二哥和五哥的碴兒,八哥就沉着臉對十弟、十四弟,還有我身邊的小廝說:「還未開筵,九弟已有酒了,我怎麼叮囑你們的?等會給我看好了,一步也不許離開。娘娘壽筵上若是出了亂子,我也保不住!」

路邊跪迎娘娘到正堂端坐受大禮,更衣小歇後移駕八哥特意新造的戲園子,一個下午的消遣才開始。

戲一開鑼,十弟就坐不住,不知往哪裏轉去了,八哥陪了一會兒娘娘,也悄悄退到後面,去「接見」那些我放出話后,聞風而來的地方官員。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頓時火冒三丈——酒里摻了大半的水!良妃娘娘就坐在上頭,我按捺心火,回身怒視十四弟。

「噓!這是八哥吩咐的,今天你就讓八哥省點兒心吧。」

「哼,我的量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酒本來就跟蜜水兒似的,還給我兌水!」

「嗨……」十四弟擠擠眼,湊到我耳邊小聲笑道:「那凌兒姑娘編的曲和舞,可要晚筵后小歇時才演,還早著呢!你要是下午就醉倒了,可就看不到美人兒的舞啦!」

我沒有再說話。台上的戲不過是那些看膩了的段子,錦書的貴妃春睡贏得滿堂彩,也不過是因為南方班子新鮮,加上女孩子分外美貌而已。借口方便,我找到色爾圖,他很快就替我換了酒來。

待到晚筵時,已有七分醉意。雖說是娘娘壽筵,不過只有八哥在內堂陪着娘娘,母子好好說上一會兒話罷了。我們兄弟、宗室和眾官員在外隨意,被人幾杯酒敬下來,十弟又開始大著舌頭,找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晚筵后重新回到戲園子,眾人已是酒酣耳熱。特別是那些官員,該走動的、結交的,差不多已達成此行之願,個個眉開眼笑,三五成群的坐下來,熱熱鬧鬧說着話。連良妃娘娘的聲音也有了笑意,語氣輕鬆的吩咐女孩子們撿拿手新鮮的演上一曲。

天色已暗,院中燈火輝煌,戲枱子上卻什麼燈都沒有,黑糊糊一片,也沒人留意。

不知什麼時候,幾個丫鬟悄悄移了無數盞座燈簇擁到戲台四周。燈是精巧秀美的蓮花,花心幾瓣含羞未放,燈燭微光從中柔柔沁出,蓮花燈所處高度正好與戲台平齊,從上面看下去,戲台忽然變成與緊鄰戲園子的湖面一角,蓮花亭亭,月色依稀。

眾人開始好奇觀望,嗡嗡議論之聲不絕。

蓮花燈點起之後,絲絲縷縷的清香不知從何處散開,讓人心神一盪,頓時發覺,原先的滿室酒肉之臭,簡直俗不可耐。

「這不是那個凌兒姑娘問府里要的上等香料嗎?」八哥嗅到此香,轉頭細看:

「她定是將那花燈中的燈燭里加了香料,一點燃,香氣便隨之四溢。好想頭!」

良妃娘娘顯然也看住了:「將帘子打起來,讓我仔細瞧瞧。」

正用心想看清楚燈光朦朧的戲台時,一品笛聲又不知從何處響起,疑有疑無,若近若遠,逸致無限。滿場嗡嗡議論之聲漸漸消失,人人無不為之側耳。

酒壺空了,我順手往後一遞,旁邊的十四弟卻一伸手截住小廝新換給我的酒壺,湊到鼻端聞了聞,看看微微仰頭細聽笛音的八哥,連連向我搖頭皺眉使眼色。

「眼、耳、鼻,色、聲、味,曲和舞尚未現身,六感已被其撩起三覺,這是何等樣心思編出來的?當為此浮一大白!」隔着兩重帘子,三哥在對面連聲稱讚。

「果然。誠親王的點評極精到。這燈、這香、這笛,用的都是眼前隨處可見的尋常物事,卻能用得如此巧妙,先聲奪人,絲絲入扣,更覺新鮮而不落窠臼。為難了誰想來的?」良妃笑道。

「娘娘高興,就是兒臣的孝心虔了。請娘娘飲一杯。」八哥站起來,趨前敬了娘娘一杯酒,又向三哥敬酒去了,我趁機從十四弟手中一把奪回酒壺。

湖面遠處低低掛着一彎月牙兒,十二個女孩子邁著碎步悄悄出現在蓮花簇擁的戲台上。光線模糊,看不甚清,但那一襲素衣、大紅束腰、雲鬢高髻……

這分明是她的手筆!她卻不在其中!

受夠了撩撥的眾人正在翹首等待,忽然編鐘、磬鼓聲起,簡潔素雅的大宮燈從台後緩緩拉升,終於將台上淺吟低唱的十二個女孩子照得清清楚楚:漢裝素裹,蓮足微露,堆得高高的一頭烏黑雲髻上只別了一支長長的累絲髮簪,別無它物,質地不菲的素白錦緞和大紅束腰在起舞時隱隱流光。

一群江南女孩兒,硬是被她裝裹成古意盎然、可望而不可得的洛神仙子。

「自漢時李延年之後,悠悠一千五百載,竟還有人,能歌此佳人曲……」

良妃娘娘的聲音,低而微顫,八哥抿緊了唇,專心看着她的目光漸漸溶化成一團霧。

全場寂然,無人能言。也只有八哥一個人,因將目光鎖在了良妃娘娘那裏,從而能無視於這傾國傾城的佳人曲。

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美得過分的事物是有罪的。

看上一眼,她不在其中;飲盡一杯,那舞、那曲、那上古典雅的漢裝、那香氣四溢的蓮花燈、那用銅鏡聚光的奇思妙想,她魅人的靈魂無處不在,無處不在……

她不願現身。她不屑現身。

這滿堂追名逐利凡夫俗子,這金銀遍地笙歌漫舞名利場,不值她為之一歌一舞。

宮燈緩緩落回台後,戲台上重回幽暗的蓮花池,磬鼓聲息,只剩一脈空靈竹笛,喚洛神仙子捧花歸去。

什麼都消失了,樓下不知哪位大臣,恍然不知身在何處,忽然伸手向半空,想要抓住仙子的一片裙角,卻尷尬的停在半空。

寂靜。

我和八哥、十四弟交換著各自無法言喻的目光:我們之前都料錯了,她確實有連我們兄弟都沒見識過的新鮮玩意兒,她似乎可以給人無窮無盡的驚喜。

十四弟笑着向十弟努努嘴兒,八哥見十弟張大了嘴到現在還沒合攏,笑着搖搖頭,起身去問良妃娘娘了。

寂靜漸漸動搖,滿場轟然喝彩聲起。

壺中酒罄,正好良妃娘娘在問着什麼,我又伸手要酒,十四弟見八哥在娘娘面前回話,無暇顧及,連忙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九哥!你可知道你今天喝了多少?」

「……九貝勒?」

誰在說我?

八哥扯扯我衣袖,我才發現良妃娘娘正微笑目視我:「……九貝勒好福氣,得了這等美人,本宮瞧着實在可憐的,還請九貝勒賞本宮一個薄面,好好待她。」

不知道自己胡亂應了什麼,良妃娘娘轉而向太監叮囑賞物和問話了,八哥退回座位,突然抓住我手腕,奪過我手中酒,打開一聞,大皺其眉:「九弟,你若是把自己灌倒,酣然大睡去,我倒也不必操心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眼睛都熬得通紅?」

不,我只知道,此時我眼中,能看到他們或許都看不見的東西……到處都是她,是她不肯屬於我的笑,是她不屑施捨給我的靈慧皎潔……

八哥吩咐人把酒拿走,換醒酒湯來給我喝,戲台上卻重新亮起了燈。

錦書重新出場了,十弟連忙把椅子朝欄桿前挪了挪,跟我嘻笑道:「方才看她們一曲舞,渾身骨頭都酥散了……嘖嘖……九哥,你要是真捨得把她讓給我,嘿嘿……」

錦書沒有換裝,獨自起舞,一開口唱的就是「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所有人都充滿期待的迅速安靜下來,這居然又是一首我們從未聽過的曲子。花謝花飛?伴奏只用笛和琴,曲調如此哀戚。

我也盯死了戲台,不是因為錦書的舞,而是那戲台後面,有個聲音,與琴聲、笛音一起吟唱。

錦書亦歌亦舞,早已氣息嬌弱,而簾后那把聲音沉靜悵然,我幾乎可以看見她躲在眾人目光不及之處,撥著琴、唱着歌的樣子。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獨倚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佳人曲留下的絕倫誘惑尚未及消化,又聽到如此哀絕的詞!

佳人葬花,如此絕望,傾國傾城的容顏,轉眼已到紅顏老死時?

我無法承受,胸中似有火焰燒灼,面前卻沒有酒。順手從十四弟桌上奪過一壺,就著壺嘴仰頭痛喝,可惜那不是水,它澆不滅我心頭的火……

「太過了。這太過了……」八哥已無心管我,怔怔聽到後來,無不擔心的搖頭嘆息:「方才佳人曲已是極致,眼前卻忽然作此清奇詭譎之語?大為不祥。」

曲盡人散,尚無人動彈。身後忽然些微騷動,良妃娘娘身邊宮女驚呼:「娘娘,您鳳體不安么?」

「娘娘哭了!那賤婢竟在娘娘壽誕日惹娘娘傷心!罪該萬死!」說話的是娘娘宮中的主管太監趙仁義。

「娘娘,那樂女竟在娘娘壽筵上作此哀音,分明是心存不良,確實該當治罪。」

一直與眾兄弟沉默相對的二哥居然發話了。錦書是八哥為壽筵準備的,若錦書有罪,八哥便是罪魁,他這是想讓八哥如此花團錦簇的場面出醜。我和八哥無言交換個眼色,他不過是個廢了的太子,我們沒打算理睬他。

「小義子又胡說!你懂什麼?」良妃娘娘似笑似怒的,臉上還掛着淚痕,卻恢復了些早年機敏利落的模樣,只對趙仁義說:「至真至美,方能觸動人心,那些假意兒糊弄人的,再熱鬧,到底有什麼意思?」

低頭略想了想,她吩咐道:「這麼個可憐人兒,我回宮后,可別難為了她……叫她過來,給本宮瞧瞧。」

錦書剛剛磕了個頭,良妃就喚她進帘子,拉着手細細看了一遍,才放她站在下首,和藹的問了幾句她的家鄉、年紀、父親如何了,忽然一轉話風問道:

「今兒這舞和曲子都極新鮮,最難得的,是這裏頭的心思。我瞧你才這樣年紀,竟有這等心胸,真是叫人納罕,竟沒什麼可賞你的了,既已許給九阿哥,今後趁便兒也能到宮裏陪陪我,眼下我只問你,你是哪裏學來的?或幾時編的曲子?」

娘娘的話還沒問完,錦書就急急的想抬頭,待到聽完,她又磕了個頭,一改寡言少語的模樣,有些激動的說道:「回稟娘娘,這佳人曲和葬花吟,連那些佈置、機關等,沒有哪一絲兒是奴婢能想得到的,奴婢不過一介歌喉舞藝尚可勉強入眼,而教奴婢這一切的凌兒姐姐,才是真正花了心思的人,請娘娘明鑒!」

「哦?……本宮正在奇怪,那簾后與你同唱葬花詞的是什麼人……」良妃若有所思的看看她,「廉親王,果真如此么?」

「回娘娘話,凌兒姑娘不但色藝雙絕,還時常有叫人想不到的新鮮主意,方才的那些香料、燈燭、女孩子們的舞衣等物,果然是凌兒姑娘之前排演時向府中要求安排的。娘娘若喜歡,兒臣特意從四哥府中請了她來,算是請著了。呵呵,在此還得多謝四哥。四哥,改日再置酒專程向你道謝。」

八哥笑呵呵的解釋了一番,還向隔着帘子的四哥那邊作了個揖。

「八弟客氣了,一個丫頭而已。良妃娘娘壽筵,我們做兒臣的略敬孝心,哪值得一提?多謝娘娘不降罪之恩才對……」

他們客客氣氣議論開來,看似融洽十分,娘娘笑道:「果真有些意思……這般人物,本宮一定得見見。」

小太監又一次往戲台後面跑去,在樓下大臣們不明就裏的目光里,她終於從一個角落悄悄出現。

一身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裳,素顏清淡——在佳人曲、葬花吟做足了引子后,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她,卻是這般淡泊無心。人尚在樓下,就已微微躊躇,彷彿視這裏如龍潭虎穴。

杯中酒已沒有滋味,我不理會八哥的皺眉示意,將椅子拉到靠帘子最近的位置,細細看她。

她與良妃在對答些什麼?我只不滿於良妃娘娘喚她進帘子說了那麼久的話,讓我不能多看看她,直到琴桌擺好,她重新坐回下首,就在我這樣近的眼前,撥弦唱歌。

我已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她將一把青絲挽起得如此簡單隨意,鬢邊居然失禮的掉下一縷散發,被髮腳微汗粘在軟玉般的脖頸上……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她當得起。

那我是什麼?——我是溝渠中的爛泥?哪怕冰雪皓月的光芒寒冷沁骨,也不屑分給我一絲一縷?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那個人會是誰?總之,已經永遠不可能是我了?

——我一定是生病了,簡直病入膏肓:驕傲和憤怒冰凍得冷入骨髓,想要她的念頭卻火焰般燒灼著全身的血脈。

她走了,八哥輕輕拉拉我,示意我隨眾人一起恭送良妃娘娘回宮。

所有人都向一個方向去了,他們要完成送走娘娘的禮數,一會兒還走不開。

別的都不記得,我只知道她在那裏,躲在戲台後面,那不願讓人看見的角落。

向那裏走去時,我並不確定自己要什麼,隱約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見到她,否則,我會被自己心頭這把火,焚為灰燼……

想見到她的念頭越來越急切,有些什麼人在擋路?在說着什麼不相關的話?我恨不得把他們都踢進地獄。

那時的我,是真的不懂……

對一個女子,還能做什麼?還能說什麼?我已經無計可施。她讓我無計可施。

我迫切的、認真的問着她,她依然瞪大了小鹿般的眼睛,卻依然答不上來。

身邊卻總是有些什麼人,反反覆復礙手礙腳,耗盡了我僅剩的耐心,用最順手省事的方式解決掉一切打擾我的人,我專心的……專心的向她表達……

如何對一個女子表達,我前所未有的、全心全意的渴望?

我只剩下這一種最後的、本能的方式……

彷彿是在一場永遠記憶朦朧的夢中,擁有了她的喜悅,如此強烈。

八哥居然在大吼,她雪白的肌膚脫手而去,神情和我的喜悅似乎很不協調……

那個錦書不知道為什麼躺在地上,八哥、四哥他們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看着我,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如此凄厲的哀呼,叫得渾身血脈無比暢快的我都莫明其妙起來……

那晚唯一還記得的,就是和十三弟狠狠打了一架,我需要不停的向每一個試圖阻撓我的人聲明:「凌兒是我的人了!她是我的!」

被冷水澆面,我頭痛欲裂的醒來。誰?!我想殺人!

只有八哥站在床前,面無表情的看着我。

莫名奇妙了一陣,第一個記起她。昨晚她成了我的人,她呢?她不在身邊,我開始滿世界找她。

府里所有人都支支吾吾、畏畏縮縮,八哥板着臉,命人給我洗漱穿衣,董鄂氏、魏大隻好帶着一群侍婢跟着我轉來轉去,四處找她。

遍尋不獲。還來不及逼他們告訴我昨晚的所有細節和她躲在了哪兒,我被穿上朝服,八哥拽着我,命小廝親兵把我撮弄上了他的親王坐轎。

「八哥知道,你定記不起今兒還要早朝。朝會上好好站班兒吧,別教皇上再瞧你失儀。」

八哥的神情讓我想起了什麼……昨晚他們這樣看我來着……

皇阿瑪似乎有些疲倦,所以朝會時間不長,低頭站在那裏,漸漸想起了無數個片段……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我的凌兒呢?

十弟和十四弟神色古怪,八哥不理我,四哥遠遠的讓人死命拖走了要向我走來的十三弟。沒有人告訴我,凌兒呢?

焦躁的獨自上馬飛奔出宮,不知要往哪裏找她,還在前門大街上,十三弟正獨自被一群親兵拖着馬往他回府的方向走。

他的左眼都青了,下巴也破了,我才想起來伸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昨晚我們打架了,然後我被人胡亂拉走了……凌兒呢?

「凌兒呢?」我氣急敗壞的向他大吼。

「你敢再提她的名字!」隔着這麼遠,十三弟幾乎是同時向我咆哮。

要不是中間隔着這麼多侍衛親兵小廝,我們已經衝到一起,痛快的打上一架了。

「是不是你把我的凌兒弄走了?你給我說清楚!把她還給我!」

「畜生!誰是你的?你這個……」

「十三爺,再怎麼說,咱們九爺是您的親哥哥不是?您說話可得留心!」我身邊的布措是也是宗室子弟,當下朗聲駁道。

「你說什麼?!」十三弟身邊有一群專門和他舞刀弄槍的蠻子兵,立刻和我的人對峙起來,開始推推搡搡。

凌兒被藏到哪兒了?是他,還是四哥?他們敢搶我的人?

混亂中,離得最近的侍衛已經打起來,最着急紅眼的我和十三弟卻始終被他們隔開近不得身,善撲營的一個下等校尉帶兵巡邏到此,想要攔阻,正好被我結結實實一個巴掌扇到臉上。

魏大不知何時又帶了家丁趕來,前門大街早亂成一鍋粥,最終,被德楞泰帶了皇阿瑪的金牌來,把我們一併端去了暢春園。

我向皇阿瑪問她,我向所有人問她。

皇阿瑪最後溫和的沒有說話,但罰我在宗人府監禁三天閉門思過,罰胤祥去上駟院洗了三天馬。因為我們打架么?不,皇阿瑪還是沒有明白,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凌兒,無論如何。

董鄂氏帶着魏大和家人到宗人府接我,兩隻眼睛腫得桃子似的:「……宜妃娘娘去向皇上代爺和十三叔一併兒求情,皇上也不肯,娘娘說,爺一準兒是把皇上氣壞了,擔心得什麼似的,急得犯了心疼病……」

問明白了董鄂氏,凌兒確實不在我府中,那天也沒有隨我一道被送回府。人彷彿久病發熱燒壞了腦子,越發糊塗了,渾渾噩噩做夢一般到額娘宮裏請安。

剛剛跪到床前磕個頭,抬起身來,「啪」一個耳光火辣辣落到臉頰:

「胤禟,你這沒出息的東西!」

還在發獃,額娘已一把摟住我,泣不成聲。

「……禟兒,你怎能在這時節犯糊塗?你們不是也在瞧著嗎?皇上現在是如何待二阿哥的?沒錯,他這太子已經被廢了,但皇上可曾罪責他?還有十三阿哥,更是沒事兒人一個。可見後頭怎樣,還難說得很,皇上現在,正一點兒不落的挨個兒看着你們兄弟呢。皇上最恨你們兄弟惹他心煩,你就不能聽額娘的話,乖覺幾日嗎?別再嘀咕那什麼凌兒了,額娘剛剛替你瞧好了一個,瑪納哈家寶貝得什麼似的的小女兒兆氏,人才極難得的,過些日子娶進府,我看抬個側福晉也不枉。你現在,就好好去向你皇阿瑪謝恩,什麼都不許再提,知道嗎?……」

身上還帶着額娘的絮語和眼淚,轉頭又去向皇阿瑪請安,皇阿瑪沒有說什麼,只是定睛多看了我少時。從宮裏出來,打馬直奔八哥府,十弟、十四弟正好都在。

「……果然是四哥帶走了凌兒?他憑什麼把她帶走?凌兒是我的人!」

初夏了,綠意沁入窗紗,八哥專心的看着一批書信,偶爾提筆寫上兩句,一臉恬靜。我的焦躁如泥牛入海,使不出半分勁兒來,憋得人發狂。十弟和十四弟端著茶互相看看,一臉尷尬。

「呃……九哥,你急也不是辦法,四哥如今也奇奇怪怪的,誰都跟他搭不上話兒,我看,不如就先擱下來看看他的章法……一個女子而已嘛……」

「她不僅是個女子而已,你們怎麼都不明白呢?她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一夜你沒有看見嗎?她坐在月亮底下,你們沒有看見她的魂魄映着月光遺世獨立?十弟你說!」

十弟瞪着眼看我焦躁的走來走去,果然無語。

「九哥,到今天聽你這話,我才信了,真是魔障……但你,唐突了佳人了。」十四弟平抑的語氣里,並不掩飾他的不滿和遺憾。

「……還有那錦書,可惜了的……」十弟見他這樣說,也連忙小聲附和了一句。

「那不過是一時錯手而已!八哥,你說個章法啊!」

八哥這時寫完一頁紙,拈起來看了看,不慌不忙擱下筆,活動着手腕,語氣生硬的問道:「為個丫頭,你還需什麼章法?娘娘壽筵那天,你怎麼沒先想想章法呢?」

「遺世獨立?好個佳人……」八哥冷笑着想了想,氣得臉色漸漸發白:「昨夜額娘壽誕,是自我出宮建府後,良妃娘娘第一次到我府上,也是自我晉位親王后第一次到這廉親王府慶壽,天下多少雙眼睛盯着?而你是何等身份,做的卻是什麼事兒?你指望皇阿瑪不會知道?——丟盡了皇阿瑪的臉!」

我那好脾氣的八哥,完美的八哥,永遠對人未語先笑的八哥,就算對街頭乞兒也和顏悅色的八哥,天大的事情也不形於色的八哥……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發火。

「哼……漢武帝之陳阿嬌皇后,未得之時,欲以金屋儲之。末了呢?紅顏未老便已厭棄冷宮,落得個『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而已!你以為你這算什麼?情深所致?十弟說的不錯,那不過是個女子而已!第一次有你求之而不得的物事,還偏偏是咱們最碰不得的四哥的人,你一時逞強使氣而已!你沒看見那個凌兒對你痛恨入骨的絕望模樣?和上次老親王的珊瑚樹一樣,原不該你得的東西,搶到了,也砸碎了,滿意了罷?連殘局都自有人替你收拾,還待怎樣?」

我原以為,八哥只要還肯對我發火就好。但這冷冷的一字一句,就像他用涼水潑醒了我的宿醉般有效,我彷彿才從夢遊里醒來,發現夢中的一切都真實發生了,只是,現實的走向,為何與我「夢」中想要去的方向,南轅北轍?

想起這些日子記起的,那一夜越來越多的細節,想起凌兒哀切得不真實的容顏,胸口堵住般無法呼吸。是什麼讓我與她身體髮膚如此親密時,心情卻像隔了數百年時光般,遙遠得彷彿毫不相關?八哥的話連接起了所有的片段……

大約見我獃獃的不能言語,十四弟輕聲道:「八哥,如今責怪九哥也於事無補,不如想個法子,趕緊結了此事。」

「唉,十四弟,如今連四哥都這樣,我竟也不能責怪九弟了。四哥那個人,要犯起渾來,我看比九弟也不差,如今咬緊了牙,不睬人、不說話,水潑不進。要說,依九弟這混帳性子,做出這等混帳事,總還想得通,可四哥也這樣兒,真是破天荒第一遭兒!」

八哥站起來,取火漆臘封親手封著信,看也不看我的說着:「你們說九弟著了魔障,我瞧,四哥倒更像是中了魔障來的。——瞧著罷,你和四哥要都這樣兒,皇阿瑪就該說話了。」

「皇阿瑪?他老人家會出來決斷?那准該把凌兒還給我吧?」我暫時又有了一線希望,只要給我時間,我就能以我所有的一切向她挽回……

八哥有一陣沒有說話,低頭喝了一會兒茶,只丟給我一句:「等著瞧罷。」

時近夏日,身處壓水樓台也能感覺到炎炎地氣日漸蒸騰,我獨自枯坐,心底一時涼如冰窖,一時又幾乎在沸騰。已近半月了,除了我,一切都異常平靜,每個人都那樣麻木,他們還是不明白么?我怎能等待?好幾次想堵住四哥,他都面無表情,甚至看也不看我的走過了。八哥說的話是這個意思嗎?若非親見,絕不會有人相信四哥也能這副做派,凌兒是我的人,他卻……這會讓皇阿瑪怎樣想?他再不將凌兒還我,皇阿瑪定會遷怒於凌兒,

忽然,刺耳的絲竹聲起,午後的書房外,竟有人敢如此聒噪,我怒極,陰陰一笑:「外頭什麼人連爺的話都不聽了?綁起來,給爺放到院子裏晒晒日頭去。」

「啊?」魏大囁嚅道:「爺……這是……」

「是誰?難道連爺的話也能不聽?!」

董鄂氏一掀帘子,急步進來福了福道:「爺!是妾身的主意,您息怒!這些日子您心情不好,天氣也燥,爺從前不是最喜歡弄琴、璧月兩個唱曲兒嗎?說有江南煙水潤物無聲之妙,妾身想……」

「想什麼?本貝勒沒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嗎?把她們綁出去!」

董鄂氏急得一屈膝跪到我椅前,淚水盈眶:「爺!您這是要責罰妾身嗎?您就算再急什麼事兒,也不能這樣氣壞身子啊,這才幾天,擷翠箢里月顏丫頭給綁死了,完顏氏房裏的丫頭鳳兒是不懂事兒,可也跳了井,雖說只是兩個丫頭,到底也是人命罪過啊!爺這個樣子,連宮裏頭都知道了,宜妃娘娘千叮嚀萬囑咐,妾身實在是不知道還能怎麼勸著爺了……爺要是不喜歡,妾身這就讓弄琴、璧月兩個走……」

宮裏頭也知道了……我重新靜下來,冷冷道:「什麼弄琴璧月?沒的玷污了些好名字。都滾!」

董鄂氏轉身向魏大揮揮手,依舊跪在面前,拉着我手咽聲懇求:「爺,宜妃娘娘做主的那位兆氏妹妹,不日就要進門了,爺這樣子叫人可怎麼好呢?再怎麼着,爺也不能讓萬歲爺和宜妃娘娘操心難過啊……」

這才想起,還有個額娘上次說的,瑪納哈家的小女兒兆氏。瑪納哈是我額娘娘家近親、也是八嫂族中的人,當然也是我愛新覺羅家的親戚,額娘一心要替我尋一個她中意的側福晉,現在尋到了,是故急着讓我迎她進門……

「哐啷」「嘩啦」亂響一片,我躁亂中起身踢翻了些什麼東西,看也懶得再看,出門打馬向宮中去了。

在額娘宮中磨蹭了一下午——要我迎什麼兆氏進門,除非先把凌兒給我。額娘無奈,只得答應先替我打聽看看。

不安的等了一夜,第二日下朝,正要直接去額娘宮中問消息,李德全悄悄叫住了我和四哥。皇阿瑪似笑非笑瞅瞅我們,說要去四哥書房看看。

不用鏡子,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無人色。

無緣無故,皇阿瑪親自去四哥書房做什麼?凌兒應該就在那裏。

更何況,皇阿瑪輕裝簡從,卻帶了敬事房太監和善刑司掌刑太監,小太監手裏盒子拎着什麼?毒酒還是白綾?

不用這些跡象,我也早該知道,這會是皇阿瑪的解決之道……想起八哥高深莫測的「等著瞧」,我早該明白……

看看四哥木然僵硬的動作,勉力剋制的神態,比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只要他肯把凌兒給我,一切原本都還有可能挽回的,我們都是罪人……手足都冰涼麻木了,什麼都來不及細想,人已恍惚,讓我上馬,我便上馬,要我走路,我就走路,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被撮弄到四哥府的。

又見到她,人才重新活過來。佈置簡陋得不像話的房間內,她挽一把青絲如雲,紅顏已蒼白,奇怪而平靜的看看一身尋常打扮的皇阿瑪,視線落向被皇阿瑪攔在門外的我們兄弟兩個,原來晶亮的眼眸彷彿矇著一層迷霧,卻瞬間清清靈靈認出了皇上身份。

門被關上,我直瞪瞪的目光無法移動,身邊的四哥也如泥塑木雕,房間里有低低語聲,凌兒的笑聲卻響起,她笑得輕靈、蕭索、釋然。

這笑聲,是對我幻想的最徹底粉碎。她證實了我的罪衍,從此惶惶餘生,將再無處可為我沉淪的靈魂,贖罪。

皇上又親手拉開了門,他雙眉皺得很緊很緊,神色哀傷。小太監托出了毒酒,凌兒目光掃過,卻向我蒼白的微笑,彷彿在安撫一個惶恐的孩子……

皇阿瑪將我們關在暢春園一整天,身邊的人說我在流淚,她最後那個蒼白、厭倦的笑,卻始終在我眼前揮之不去……對罪人,這笑,比怒罵、責罰、千刀萬剮……更撕心裂肺。看到這笑容的那一刻,一腔魂魄再無可依,人彷彿也已隨她去了。

賜過晚膳,皇上才放了我們走,胡亂拉過一匹馬,瘋跑向左家莊化人場。

遊魂般遊盪在左家莊化人場外的荒野里,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夜深,雨點先是稀稀落落,漸漸大雨滂沱。

仰面倒下,任由大雨洗刷,若那精靈的笑魘已經從此成灰,讓我就此死去,化成一股灰,交給狂風,將我吹散,交給大雨,將我沖走。

……

八哥在幾乎遮不住什麼的傘下,低頭看我,大雨淋濕了他的白衣,目光是洞穿我心的憐憫。

自從那個大雨的深宵,八哥帶人將我從左家莊化人場弄回府後,我被額娘派來的親族和侍衛嚴加看守起來——新娶的兆氏要進門了。

處處房舍物事點綴裝飾著大紅,在眼前鮮血般刺目。除了我,沒有一個人記得她。就像有一把鈍刀子在時時刻刻絞我的心,痛得木著臉綳著唇,整日獃滯的沒有任何言語。

董鄂氏不知什麼時候被我踢傷了手,強撐著還在打理府中事務,準備迎側福晉進府,我木然看了不知正在說什麼的她半晌,她卻突然拿絹子捂著臉,扭頭哭了。

兆氏雖為側室,仍從正門進府,各項禮儀自有人打點熱鬧,用額娘的話說,不能委屈了她。

鼓樂喧天,笑語盈耳,這些愚蠢的人為何起鬨鼓掌?精靈般的她,竟無聲無息,死得如此卑微。

由得人擺弄到夜深,新房內,床沿坐着等我揭起紅蓋的新人,紅燭搖曳,映得房中大紅「喜」字如一個殘酷嘲弄的猙惡表情,驚得木木的我一身冷汗,倒清醒了幾分。

我只是不知該怎樣疼愛她才好。怎樣才能告訴她?而她最後那個笑,已是對我恨極無奈?

回頭只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我依然身處錦銹叢中,繁華世界。她呢?推開門,只才初夏,窗外的夜晚涼意沁人,竹梢風動,月影移牆,說不盡的凄涼冷漠。

走出新房,到馬廄牽了我的菊花青,在側門守衛家丁的驚呼聲中衝進黑夜。

不知道要去哪裏,胡亂扯掉身上的喜服,我只是想找她。風骨傲人的她,沉靜狡黠的她,爛漫嬌俏的她,才是今夜本該坐在我新房中的女子。

要到哪裏才能找回她?

無法剋制自己回想她的每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狠狠捶著自己的胸膛也無法緩解心口真實的疼痛,最後從馬上翻落下來,向著郊野蒼茫的黑夜痛嚎。

在一次又一次四處找尋爛醉在荒郊的我之後,八哥告訴我,四哥為她建了一座墓,就在四哥京郊的莊子上。

「……據說,那座碑文詞兒也好、字兒也好,一首葬花吟,悼的是叫做凌、錦的兩位姑娘……」

就像近於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我總算有了去處,八哥總能讓十弟、十四弟在這裏找到我。

我來向她告罪。

為我懦弱的愛,不敢承認,不願懂得,只知粗暴佔有。

若上天肯讓我就像從前那樣,一直遠遠的看着她,只要看着她就好,甚至永遠不需要讓她察覺我的注視。

只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代價來讓我醒悟?

一次次醉倒在她的墓前,靠在碑上,便能盹著一夜,醒來發現,芳魂並不曾入夢,失望之下,別無他法,只得再次把自己灌倒罷了。

也有清醒的時候。因為八哥總是能及時找到我,他竟從未讓我錯過每件正事、每次朝會。

但同樣一個天地,在我眼裏已經完全不同。

越清醒、越悲哀、越沉默,這是之前的荒唐歲月里,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受,或許她去了,我才發現靈魂已被她左右——從前那個我曾經離不開的,人群中的熱鬧喧囂,如今只讓我遍體發寒。

八哥不但將這地方告訴了我,還令人四處傳出消息,更示意幾個官員請上名士文人前去她墓前會文,如此幾次之後,京城那些無聊的附庸風雅之人竟紛紛看上了這新典故,「花冢」之名不徑而走。

我以為,只是為了阻止我再流連於花冢,卻要害得這裏如此喧囂,不是會煩擾她么?

八哥笑道:「九弟,你現在不通得很,祭奠一個人只在心意,哪裏就非得到什麼地方才行?你天天醉死在花冢,日子長了像什麼話?莫非又要逼得皇阿瑪連那花冢一併掘了乾淨?」

我噤聲。

痛悔無地,並非只為愛而不得,而是她竟抱着對我的恨意無辜死去。愚蠢的我一向以為自己無所不有,如今,我欲以我的所有向她贖罪,卻無處可贖,什麼也換不回她……彷彿一場噩夢醒來,無跡可尋,只剩她清晰的音容笑魘,如同無形的刑具,時時刻刻攝魄追魂,折磨我心。

自今後,夜夜聽三更鼓漏敲過,想起要握她的手,教她彈琴;要聽她唱歌,讓她把那些詞兒中曲折委婉的心曲向我傾吐;要攜她月下泛舟,細細品嘗她的晶瑩剔透;要……想起所有還來不及的一切,已經永遠不會實現……燈燭下看飛蛾奮不顧身撲向火焰,不知我還能賴何熬過餘生?從此飲酒,只求速醉。

康熙四十八年。

一部分魂魄隨她去后的我,不過行屍走肉了,不但時時只覺遊離於塵世之外,一切與我再不相干,而且,常常身邊人一時沒看住,我已不由自主遊盪去了花冢。

深秋葉落,時有朔風捲起,十四弟和十弟找到我,一把拉着我就要走。

「……八哥在府里等着你呢。」

「凌兒!凌兒!」糊塗醒來,抱住冰涼的石碑不肯鬆手。

「九哥!」十四弟蹲下身子攙住我,無奈輕聲安慰道:「兄弟們什麼時候不讓你陪她了?只是你瞧這天兒,要下雪了,你要是凍壞在這裏可怎麼辦?先回去吧,改日再來看她。」

「錦書姑娘。」十弟向這碑作了個揖,大大咧咧道:「我雖不能像九哥對凌兒姑娘這般,但哪怕為着尋九哥,也時常來看望你。錦書姑娘實在可憐可惜,但你也瞧見了我九哥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姑娘想必原本就是天上仙子謫凡,既已回歸天上仙境,還請大人大量,原諒了我們兄弟無知唐突之罪。」

十弟自知道有花冢后,每逢清明年下,竟也從不忘命人送來佳釀香燭,祭奠美人,更不用說每次尋我而來時,都要順便告禱一番。我忘了自己在做什麼,指着他哈哈大笑起來。

十弟也咧嘴一笑,對十四弟說:「九哥還知道笑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何等尊容。」

十四弟乘我大笑時,左右看看,忽然湊近我耳邊低聲道:「任伯安出事了,江夏鎮被年羹堯燒了,七八百口人,一個活口沒留。」

笑聲頓止,酒也醒了一大半。

凌兒之死,如割心剜肺,痛入骨髓,但卻並未迷我心智。相反,連八哥都贊我:「九弟經此心劫,竟一夜間長大成人了,相比從前,眼光銳利,處事周詳有遠慮,不但見地透徹,連心智都明敏非常,這才是我的好九弟呢!」

但對於痛苦的人來說,越清醒,越難捱。

正因為要麻醉這清醒時無法忍受的疼痛,我才時時恨不得速速醉死,暫忘痛楚,或許,還能向夢中尋得她芳魂所歸。

若江夏鎮出事是我的疏忽,我就又成了罪人了,八哥的罪人。

一把拽住十四弟手腕:「任伯安人呢?」

「我也不清楚,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之前,八哥和你這江夏鎮的事兒,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咱們這是在四哥地界兒上,哪是說話地方?走吧。」

上馬飛奔回八哥府中,八哥在那座凌兒曾經待過的壓水玻璃書房等我們。

任伯安是我門下的人,原先做過吏部小官兒。在吏部十年間以小人心思四處鑽營打聽,私自收錄了齊全的百官檔案,其中有滿朝文武不欲人知的把柄,連同種種隱秘人物關係和證據,記了整整幾箱子的冊子,稱做「百官行述」。這簡直是控制滿朝大臣的法寶,被我和八哥知道后,自然奇貨可居,命他將那書妥善存放好,自己辭官回山西重新做鹽商,那江夏鎮原本就富庶一方,任伯安回去之後用心經營,有我和八哥,當地官員也要畏他幾分,據說建起的大莊子有近千口人,還練了一支鄉兵,方圓百里都是他的天下,儼然已成了國中之國,四哥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就把它端了?「百官行述」最是要緊,自不必說,山西票號天下聞名,任伯安的多處票號不但是我的本錢,更替我生財有道,平時里,調十幾二十萬銀子一向隨手就來,任伯安還拍著胸膛向我保證,一百萬銀子,只要事先吩咐下去,三五日內就能備妥。——如果江夏鎮和任伯安完蛋了,對我和八哥多年苦心經營起來的局面,無異於釜底抽薪。

「我們被人暗算了。」八哥臉上掛着一個慘白的笑。

天下還有誰比我清楚?苦心經營的事業被人重創,對八哥來說,傷心不啻於我之失去凌兒。

「八哥,是我對不住你。到底是怎麼個始末?任伯安現在哪裏?」

十四弟並不知道百官行述,十弟對此也是迷迷瞪瞪,八哥知道我問的什麼,搖搖頭,苦笑道:

「京里還好,任伯安在京里的當鋪我都著要緊的人看住了,但我心裏不安得緊,四哥這是對咱們痛下殺手了……」

十四弟聽得神色一凝,八哥神色慘淡:

「你們知道江夏鎮怎麼沒的?十三弟,兩個月前,在刑部下了告票捉拿要犯;年羹堯,大約半月之前,自請進京述職,秘密放了五百兵丁回鄉告假,卻半道上在江夏鎮外會合。如此這般,憑十三弟寫的那張捉拿要犯的刑部告票,趁夜奪了江夏鎮,近千條人命,老幼婦孺無一活口,臨末了,還扔一把火,把個中原重鎮燒得乾乾淨淨。一夜之間,江夏鎮已經從我大清疆土上消失。」

八哥的聲音低而清楚,一字一句迸出來,聽得我們兄弟幾個都坐得僵直——四哥用上了這等手段對付我們。

「這還不算完,你們看看桌上那張請柬,四哥府上高喜兒剛剛送來的,說四哥府上年氏前些日子剛誕下一個小格格,正好今兒就是四哥生日,四哥一高興,打算請齊了我們兄弟,到他府上小聚壽宴。」

「這……這裏頭肯定有事!四哥這輩子,從來沒請過客!」十弟脫口而出。

八哥沒言語,只是看着我。

「我這就叫魏大回去查查,江夏鎮最近一次清點的存銀有多少。除了銀子,江夏鎮任伯安一家子囤積了多少金銀珠寶?」我愧對八哥:「四哥養的好個魔王,吃人不吐骨頭!年羹堯殺人滅口,放火焚了罪證,搶走我們幾百萬銀子。」

十四弟顯然沒有想到我們的周轉銀子僅在江夏鎮就有這個數目——如今大清國庫也只得二三千萬而已——不由得多看了我幾眼。

「銀子如今已經是最不要緊的了,十四弟,你還不知道……」

八哥長嘆一聲,把「百官行述」的事大約講給了十四弟。

「這……這四哥要是拿到了百官行述,進,可以呈給皇阿瑪作為私錄官員檔案的證物,咱們兄弟都脫不了干係;退,可以獨自享用,操縱百官。——八哥,我府中有功夫極好的人,八哥要用得上,任由差遣!」

初次聽說還有這麼個厲害玩意兒,已經是在這緊要當口,十四弟急急說着,額上已見汗。

「若是咱們心急,又著了他的套了。」八哥把身子往後一靠,語氣越發如外面的天一樣陰沉:「弟弟們,想想這前前後後,四哥他們用了多少日子設計?這一層層連環局越想越叫人心驚……而咱們呢?刀都架脖子上了,咱們還睡大覺呢!」

「對,現在若突然緊張那一處,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擺明了告訴他們『東西』就在這兒嗎?——四哥此人,我們今天才算見了!」

這麼說着,早已想到,為了凌兒,四哥必定已恨我入骨。若將我和他交換位置,我或許在娘娘壽筵那夜就已經撲上去掐死他了。——但最後死的卻不是該死的我們,我們還活得這樣好,所有的苦難都讓可憐的凌兒受了……蒼天無眼,蒼天無眼。

「……呵,這樣算來,大約從去年太子事發,他就盯上咱們了,更不要說,九弟還害死了他的美人兒。」八哥看看我的沉默,勉強笑道:「但有意思的是,太子複位后,他們雖明著仍是與太子親睦,做的事兒卻和太子不是一路。這件事兒,太子就不知情。今晚兄弟們齊聚一堂,才有好戲看呢——無論今晚還有沒有什麼,咱們這局已經敗了,眼下只能靜觀其變,再圖彌補。」

「四哥不但手段狠毒,還這樣陰險狡猾,原來是個比太子還頭痛的人物。這一局一局的套兒,想我頭都痛,今晚我是只管喝酒的了。」十弟知道事態嚴重,說話也順溜了。

「呵呵,十弟,你能多喝酒,少說話,哥哥我就該給列祖列宗燒高香了。都散了罷——這時候咱們兄弟聚上一天,多少雙眼睛盯着?今晚四哥府上見。」

十四弟站到玻璃窗前,長長吐一口濁氣道:「散散也好,咱們兄弟竟沒一個人瞧見,外頭下雪了。」

果然下雪了,不過半天時間,我到四哥府時地上已鋪了厚厚一層雪,天也全黑了。

這一夜,四哥做到了我們最擔心的事。十三弟帶兵搶了當鋪,百官行述被他們搬到了眾目睽睽之下。八哥的臉先是比外頭的雪地還慘白,當四哥提出並真的當眾一把火燒掉了百官行述時,他已經全無表情——四哥得到了它,卻既不「進」,也不「退」,他的招數,比我們能預想到的更高明:化解一切於無形,得了實惠、斷絕了後顧之憂、又示天下以無私,而我們,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

四哥的刀已逼上咽喉,我們才剛剛發現,他是暗處那個最可怕的對手——還帶着對我們不共戴天的恨。

八哥書房內,十弟拉着十四弟在下象棋,十弟粗心,十四弟心不在焉,竟一時也沒分出勝負。

八哥與我站在遠遠一端窗前,看着黑夜裏雪片扯絮般簌簌飄落。事情壞到不能再壞時,八哥反而恢復了風神軒朗的鎮定儀態,此時轉着手中熱氣騰騰茶杯,低聲道:

「如今要出手,便是白刃相見。九弟,只怪八哥無能,有負弟弟們信任,卻連弟弟們都拖累了。」

「呵呵,笑話,八哥,咱們兄弟自幼就跟着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從去年廢太子那時起,咱們兄弟都是過了河的卒子,沒得後退了,何況,我那麼早早兒的就安插了人在二哥、三哥、五哥、七哥、十三弟府中,為了什麼?不就是為萬一有這用的上的一日?還有什麼好說的?干吧!」

這一夜,十弟和十四弟走後,我和八哥徹夜未眠,至清晨時傳來消息:十三弟府中,一個深得他信任的大丫頭半夜欲行刺於他,卻不知為何敗露了,驚醒了十三弟,行刺未遂,這丫頭當場自盡。

——「八哥,紫姑竟失手了。」

——「不怪你,一個女孩子家,伺候十三弟這幾年,誰料得到有什麼心思?或者,她原本就沒這個利落手腳,一時膽怯,辦砸了。天下這些事兒,誰說得准?」

——「但……」

——「九弟,不必說了。瞧著罷,這才剛剛開始呢。」

康熙五十一年。

五六月間,額娘古古怪怪的,忽然要我幫她做點兒小手腳,聽說是十七弟的額娘,勤嬪娘娘不知道什麼場合惹著了她。女人家就是小心思難纏,我也懶得多管,叫人按她的吩咐去做,要人手、要銀子直接管魏大要就是了,那時,我自己正忙着調查八哥——種種跡象表明,他有事瞞着我,而從小到大,他還沒有什麼事能瞞過我去呢。

自從三年前被四哥釜底抽薪,元氣大傷,八哥着實沉寂了幾年,安靜中,他只是更加精細、周密、耐心,心思和動作卻從未有過絲毫懈怠。三年時間,在外人看來,我們似乎和三哥一樣,徹底消沉了,只留心於玩樂而已,其實時時殫精竭慮,好不容易才重新佈下了一局。這一局,八哥很留意的杜絕了我們兄弟可能擔的風險,但也可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特別是在宮中,哪怕四哥管着內務府,勢頭也明顯已被八哥壓了下來,眼看到了收網的時候,八哥正要我沉住氣等待合適時機,怎麼自己倒像是坐不住了?

這三年裏,我自認早已不再是當年的我,回頭看看,簡直不敢相信,更不想承認,在遇見凌兒之前,那個荒唐愚蠢輕狂的少年,居然就是曾經的自己。

八哥也非常認同這一點,甚至對阿靈阿,張德明等人說,肱股心腹尚不足以論,我們兄弟二人根本就是一體。既如此,他近日隱隱約約的神秘行蹤,我就更無法視而不見。

表面的原因,自然是良妃娘娘漸漸病重。我也與十弟、十四弟去請過幾次安,良妃娘娘病已沉了,神智恍惚,卻偏偏記起了錦書和凌兒,八哥要我替他圓謊,說錦書在我府中,有了身孕,不便進宮,良妃果然信了,竟十分欣慰。但五六月間,八哥漸漸流露出一些蛛絲馬跡,別人不清楚就罷了,怎麼瞞得了我?他只說是在良妃娘娘宮中請安探視,我卻越瞧越覺得有些問題,特別是張德明和他手下訓練的那批人手,來去詭秘,顯然執行着什麼秘密任務。

真正讓我抓實了線索的,是那一次,八哥將特意為良妃娘娘延請的幾位名醫和兩位太醫一起請到他在白雲觀附近的莊院上,又很快失望的讓他們出來了,這是看的誰?我沒有貿然驚動他們,而是盯緊了這條線索,直到……

這一天,京城上空漸漸黑雲壓頂,雖然皇阿瑪去熱河了,但八哥進宮次數的頻繁,和行蹤的詭秘也太不符合他這幾年一貫的低調做派了。特別是當魏大最後一次總結了各處眼線的消息,來向我報告說,八哥這幾天的確都是去了良妃宮裏探視相陪,但一個小宮女說漏了嘴,八哥還帶去了一個女子。

「……那小宮女無意中說,良妃娘娘一直想要聽她彈琴唱歌、看樣子很喜歡的那女子,原來是個啞巴,很年輕,說不出的美貌,一看就不是尋常女子……」

良妃娘娘一直要聽她彈琴?良妃娘娘最近只說過想聽一個人彈琴!!

回想起所有無法聯繫的蛛絲馬跡,我無法抑制自己立刻沖了出去。

下雨了,雨點沉重而密集的打在轎頂,如千萬隻手抓着我的心,八哥究竟找到了什麼?宮女說的啞巴又是怎麼回事?我要知道答案。

殿中黑暗得讓我不耐煩,而大雨也蓋不住的,是那泠泠的撥弦聲,不顧一切撕開所有阻礙,空蕩蕩的殿中,琴前背對大門坐着一個女子。

當我把那張早已刻入靈魂的臉龐高高舉到眼前時,第一個本能的情緒是憤怒,對八哥的憤怒,對所有知道她還活着、卻放任我沉淪在悔恨深淵受盡折磨的人的憤怒。

八哥的解釋居然有些艱難,其實就算氣頭上的我,也不得不說他的考慮是周密的。我們兄弟兩人這些日子不知多少次反覆計算每一個細節,他還能瞞住我這一節直到現在而不至於破壞計劃,用心何等良苦?看在大事即將有成,還有我急於去陪凌兒的份上,我原諒了八哥。

計議得太久,當我來到她藏身的配殿房間時,她已安穩睡熟了。不讓宮女把燈打進房間,

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走近她,卻站在床前手足無措起來。

不敢碰她,跪到床前,側耳細細聽她均勻的呼吸,興奮得像孩子,卻不敢笑出聲來,怕吵醒了她。

她還活着!無論如何她還活着,一切都還有可能,哪怕只能讓我贖罪。

怕她又會消失,我不敢離開,也不敢動,在窗外嘩嘩雨聲中,趴在她床沿,笑着睡著了。

那段日子,京城整個被黑雲籠罩着,大雨時時滂沱,白晝如夜,京畿和直隸山東等黃泛區又有泛洪之憂。這一向是四哥的差使,這次他看似照常很忙,我和八哥卻發現他很小心的不那麼愛去毓慶宮了,實在有事理論,也是十三弟過去,正是因為十三弟的頻繁出入,他們「太子黨」的形跡在外人看來,尚屬正常。

到這個時候,四哥的警覺也作用不大了,頂多,只能保住他自己而已。八哥每天進宮給娘娘請安時,都來催我回府,而我一步也離不開這裏,離不開凌兒。皇上不在京,我們在這紫禁城裏還有什麼可忌諱?唯一要小心四哥的耳目,但就算他有懷疑,難道還能進母妃宮中搜人?八哥催得無法,少不得有事只得在宮裏與我計議,倒也十分秘密。

太子調防的事兒久磨不下,據說脾氣已十分乖戾,給熱河駐軍凌普的密信來往也密切起來……這一局結束,兄弟中還有誰能比八哥更有資格做太子?只要立太子,皇上就沒有別的選擇。那,凌兒會怎樣?想起所有前因後果,就算……她也不會願意跟我。心頭一時熱得像要沸騰,一時又冷得如結了冰,只好這樣,守得她一天是一天罷了。

不能說話的她,每一舉一動一個回眸,更多了一種楚楚的神情,有時候忡然在窗前發獃看雨,惹人無限憐愛。這才知道,從這繁華外的角落靜靜投來的目光,最是撼人心弦。

我依然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凝視她的眼睛,特別是她用憂戚的目光看我,但哪怕如此,我也只覺無限饜足,幾乎不敢再奢望更多。

當初如何,至今仍然不可知,但現在的她,背後確實有四哥的秘密——她就是四哥的秘密。親眼見到她,我才真正明白四哥與我一樣深陷不可自拔,竟敢違抗皇阿瑪聖旨,硬生生搶過她的性命!那時的我被絕望和痛悔淹沒,居然從來沒有想到過還有這個可能!他不會不知道,這會成為他的把柄和軟肋,他甚至將一生為此所制。

但是,她值得起這一切。

所以當已經身為啞女四年的她,就在我眼前顫慄般掙扎許久,石破天驚的叫出四哥的名字時,我幾乎立刻凝固成了一塊石頭。

那分明是她的心發出的聲音,依賴、信任,和眷戀。

而我呢?我只擁有她的痛恨、輕蔑,和她眼中慈悲的憐憫。

空曠凄冷的殿室,我獨自站在這個黑暗的角落,看着她和四哥不顧一切的急急走向對方,彼此凝視……

剛才還擁着她的雙臂,直到現在才能緩緩放下,把雙手藏到身後,痛苦的絞在一起。

八哥面無表情的看看我,不必他提醒我也明白,這還是在良妃宮裏,要鬧起來,四哥占不到便宜去。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我竟奇怪的扯扯嘴角,這大約是世上最凄涼的笑。去吧去吧,若這是我的愚蠢親手將她推進的懷抱,若她的幸福能讓她忘記我的罪……

她值得一切,卻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為她付出。我只是充當了一個可鄙的小丑、一個可悲的罪人,或許連贖罪的機會,今生都不會再有。

不過兩個字而已,從她說出這兩個字的一刻,終於將我與她徹底分隔在兩個世界如幽冥與人間。

踏出門去的那一刻,她猶豫了一步,竟回頭看我,她眼中清澈的迷惑讓我稍有安慰——她仍然是那個靈慧剔透的凌兒,或許她無法不恨我,但只要她能明白我……

這是她第一次為我猶豫回頭。

那一天,良妃薨了,八哥似乎再也不打算理睬整個世界。我也不。

大雨傾盆,獨行回府,魏大追着給我打傘,哪裏擋得住什麼?回府倒在床上,昏昏的發熱起來,我大病了一場。

病中惦記着的,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一定要去做。太子一反前段時間的躁動,突然異常安靜下來,而皇阿瑪「明發」消息說已經離開行宮,啟駕回京,卻沒有了路程中的消息。

太子竟真的動手了?或者皇阿瑪已經秘密有了處置?無論何種局勢出現,時間都已經不多了。

聽說是要見四哥,還是秘密的,魏大和董鄂氏都沒言語。傍晚,打聽明白了四哥的行蹤,在神武門下侍衛房外等他。

這個氣候,傍晚天色已是晦暗得一片漆黑,細雨淅瀝從檐角滴下,只見幾個太監和家丁舉著玻璃燈,四哥披着油衣踏着鹿皮油靴淌著水走來,似乎打算如往常見到我一般無視而過。及至走過我面前,他才頓了頓腳步,微微側頭,似乎想了想,也走到檐下來,站定了看看天不說話。

他身邊的人一見這場景,早已在我們腳邊放下燈,知趣的躲到遠遠一角去了。這才發現從小到大,我和四哥幾乎從未單獨在一起說過話。

「趁早把凌兒帶走吧,越遠越好,這一局你們已無翻身可能,如果你還認為自己是太子黨的話。」

我很直接,他身上凜了一凜,沒有說話。

「這次不比上次,天下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得住她?皇阿瑪只怕會盯緊你和十三弟一陣子了。」

身上燒得滾燙,四肢酸痛懶怠,腦中更像有火在烤,我有些負氣的笑着,一口氣說道:「難道你就放她一個人離開?若是我,不如和她一起離開。」

說完,拔腳欲走,我的家丁和侍衛在門外一見,立刻迎了上來。四哥卻突然轉身看住了我。

這倒是幾年來他第一次拿正眼看我。神色變幻半晌,他最後只說了一句:

「我也走了,還有誰來保護她?」

話音未落,已舉步走了,油靴淌著水的沉重步子漸漸遠去,太監和家丁也舉著燈慌忙追去。

是啊,若失去了手中權力,還有什麼能保護她?

無語間,我仍煢行回府,雨已漸漸停了。

太子果然被廢了,而且超出我們的預想,他居然調兵試圖在皇阿瑪回京的半路上劫駕。他瘋了,這和我當初對凌兒所做的事有什麼本質區別?他將永世再不得翻身。

在皇上回京之前,一切都已經處置妥當,二哥被圈禁,親信幾乎全數被除,意外的是,皇上這次出奇的嚴厲,我們原意只是要讓他失去皇阿瑪信任的十三弟,也被高牆圈禁了。超出預計的成功也終於讓八哥從黑暗的殿房內走了出來。

他帶了兩位名醫來看我時,我正趁著高熱不退懶在房中。對於這次再廢太子,他有滿腹的心思,除了對我,也別無地方可以微吐一句半句。

「……時也,命也!平心而論,二哥着實不易!既要讓咱們那位千古聖君皇阿瑪不至於感覺到威脅,又要才幹處事當得起儲君身份,能服天下人心,何等之難!」

一向講究君子不苟於行的八哥也興奮得在我房中來回踱步,回頭替二哥感嘆起來。

雖然這幾十年中我們也對二哥下了不少「功夫」,但設身處地想想,這四十年太子,確實當得灰心!

二哥已經絕無可能翻身了,若讓外人聽見八哥這話,準會以為是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口舌之快。只有我明白,他會有這樣的考慮,不異於表示他對怎樣做好太子,在那兩難之中取得平衡,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謀划。

我相信八哥,他的天資、才學、意志和謀略,一切一切……但,或許是因為凌兒,我這顆倦怠了世事的心,對什麼都不再有希望和興趣,並且,忽然對我們曾經無數次計劃過的那個未來,產生了無窮的懷疑。

這樣,言簡意賅的為前後要打點的事情做了商議交待之後,便無話可說。

沉默下,八哥理解的拍拍我的肩:「無論如何,凌兒都得離開,多想無宜。速速養好身體才是正經……」

八哥撫慰了我一陣,又叮囑了管家、太醫好些話,才離開了。

這場病直纏綿到冬天,良妃已入地宮安葬,八哥卻收到了原本為良妃託人去尋的一塊玉石,比男子一掌還大的一整塊兒羊脂玉,是打算雕一座小小的觀音像,立在良妃娘娘床前小佛龕,病中祈願用的。來得遲了,未免讓心情才平復不久的八哥重新勾起物是人非的聯想,我見他眼圈兒都紅了,便笑嘻嘻問他要了來。的21

我於金石方面鑒識收藏還勉強,但篆刻就談不上精通了,那個冬天,我時常在書房裏小心雕刻這塊玉,倒也是一項很不錯的消遣。

小玉人兒漸漸成形,漫漫寒冬也過去得差不多了。這一天,八哥來看我,兄弟二人在書房窗邊,漫天陰沉欲雪的天空下對斟,竟彼此無話。

太子被廢后,皇阿瑪遲遲不宣佈任何關於立新太子的舉措,自然是在深思熟慮。在所有人的翹首盼望和紛紛猜測中,過了這好幾個月,宣佈的決定卻是不會再立太子!他老人家想出了一個乍聽之下,猶如兒戲的點子:今後觀我們眾兄弟表現如何,他將秘密立儲,然後把傳位詔書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后,待他龍馭賓天之時,再由臨終託付的大臣共同取下詔書宣佈傳位於誰。

笑話!這不是把八哥懸在半空,讓他進退無據么?但皇上看來是認真打定了主意,旨意中還稱,今後有再敢妄議立太子之事的,一律嚴懲不貸。

翻遍二十四史,沒有過這樣的先例。立儲為國之根本,皇上竟肯如此冒險……我們計劃中的路一條也走不通了,全盤都要重新再來過。

「呵呵,至少皇阿瑪身子還十分壯健,留給咱們重新謀划佈局的時間,怎樣也還有個十年八年的吧?」我勉強笑着,安慰八哥。

八哥靜靜啜著熱酒,望着外頭的天出了神。我嘆息,習慣的拿出小玉人兒在掌中把玩,研究何處應當再細細雕琢,進來為我們熱酒的通房大丫頭爾冬見我們兄弟各自出神,噗哧一笑,問道:「九爺,這塊兒玉,現在已經有幾分像一個小玉人兒的模樣了,您一定是要雕觀音菩薩吧?」

這丫頭才十五歲,本屆選秀分下來的,她是旗下包衣陳氏的女兒,自幼隨在浙江當差的父親在南方長大,說話時,咬字吐詞軟糯可愛。無意間聽到她嬌俏語聲,讓我立刻想起了凌兒,於是便向內務府要了下來。

聽得她這樣問,我看看依然沉默的八哥,笑道:

「不是,哪兒有什麼觀音菩薩?是個魔頭還差不多。這是我的宿世冤孽、我的心魔。」

康熙五十六年,西邊準噶爾部又開始不安分起來,特別是阿拉布坦佔領西藏之後,立刻吸引了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的眾人視線。皇阿瑪派了侍衛色楞,會同就近的西安將軍額倫特率軍前往平叛,原是個想要速戰速決的意思,不想色楞立功心切,過於冒進,於康熙五十七年初春,在西藏全軍覆沒了。

這一下,戰事就變得分外重要了,準噶爾部若長時間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黃教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我大清統治。皇上對於準噶爾部一而再、再而三騷擾邊疆的狼子野心,以及喀爾喀蒙古盟主、大札薩克策凌暗中相助準噶爾的貪婪,恨得咬牙切齒。皇阿瑪一生中曾經三次御駕親征,至今雄心不滅,人到老年後,對於一統疆土,給後世留下完美聖名就更加在意,他老人家自己年事已高,御駕親征是不可能了,而早年那些皇上能放心將全局戰事託付的大將也都已故去。幾乎可以肯定,誰會成為這次平叛的大將軍,誰就是晚年的康熙皇帝最信任、並且寄予重望的人。如果這個人是我們兄弟中的一個……

我與八哥踏着厚厚秋葉,漫無目的走着,前面是離京郊白雲觀不遠的一處市集。

「皇上的旨意明天就明發天下了,我主管禮部籌辦出師大禮,今兒皇阿瑪當面許了我和十四弟,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隆重至極,十四弟這就該稱大將軍王了,他這次順利出征西疆,我心中總算是落定了一件大事。」

「有意思的是,四哥今兒居然這樣乾脆,公開支持十四弟……」我看看八哥,出來時我們特意換了尋常打扮,錦袍玉帶,更顯得他面如霽月。

「呵呵,九弟,我明白你的意思,誰沒有這個疑惑呢?連十四弟自己,不也不敢相信,一再來找咱們兩位哥哥拿主意么?……」

「拿主意?主意是要拿,但只要能做成這個大將軍,四哥的用意今後總還有時間可研究,我只當十四弟是來表表心跡而已。」

「嗯,自打大哥、二哥、十三弟圈禁到如今,你瞧四哥不聲不響,是個什麼章程?十四弟辦差也有這幾年了,這大將軍一當,誰知又會有什麼章程?世事如棋,局局履新……」

他嘆道:「誰叫咱們生在帝王家呢,謀定而後動吧,從今起,咱們需得能謀急策……」

前面漸漸喧嘩起來,八哥皺皺眉,叫過在身後遠遠跟着的人:「去看看去,張德明怎麼弄的,白雲觀又不是那等給村婦愚民燒香火的地兒,怎麼弄得這樣煩亂不堪?」

少時,張德明一溜煙兒跑出來,在道上就遠遠跪下磕頭,一邊派小道士去驅散人群,一邊將我們從清靜的山門迎了進去。

原來這裏來了個遊方道士,因為算是同門道友,張德明就讓他在觀中暫時歇腳。這道士有一套自己的簽詞,最善給人掣籤解惑,在此地無意中為幾個人抽籤算命,竟個個解得十分準確,回去后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多的人聞名而來求籤,也無一不中。最近,居然連不少官宦人家也託人前來,以至於人來人往,熱鬧不堪。

「哦?這麼有意思?反正是為消遣來的,你別走露了我們兄弟身份,讓他給我也解一解簽瞧瞧。」我隨口說到,八哥一直在想着什麼心事,也不置可否。

果然親手搖了一支簽,喝着茶隨手展開來看,寫的是:

羌笛咽,憶王孫,

俯仰望斷京華煙。

凝眸是,江山緲,

心隨天冷,瘞花情遙,

皇圖霸業濁酒澆。

為誰素手,殤魂縈繞?

這裏頭不知哪句話讓我心中模糊似有所想,一時不由發獃。八哥見狀,也拿過去瞧,念了「羌笛怨、江山緲、瘞花、殤魂」等句,臉上勃然變色,將其往地上一擲。

那道士不過四十來歲,相貌十分平凡,見「貴人」生氣,並不懼怕,跪着揀了簽紙一看,才微微驚訝,卻不看八哥,而是看看我,磕頭道:「貧道自創這套簽不過千餘簽詞,遊歷華夏各方,這一支簽,竟還是第一次被抽到……」

八哥似乎根本不願再說起這個,遂冷笑:「什麼混帳東西,堆砌幾句四不像的夢話,就敢到處招搖撞騙。」

「是是是,爺教訓的是,此簽無解,此簽無解,貧道告退。」

那道士毫無懼色,卻極乾脆的磕頭說着,簽也不收了,逃避什麼似的迅速退了出去。

這一下,八哥更為不悅,沉下臉來:「掃興。九弟,咱們回吧。」

八哥在前,出門時,我重新看了一眼那簽詞。握着手中玉人兒,這詞兒好像要讓我看見許多事情,想要走近些、捉摸清楚時,卻又煙霧一樣散了。這不過是一轉念,走出白雲觀,我已經把它丟在腦後。

就在這年,康熙五十七年冬天,隆冬十二月,十四弟進駐西寧后不久,從我府上推薦到他大將軍王麾下的胡師爺突然親自替十四弟送信兒回來了。他已經到了我府中,我與十弟還正在八哥府中賞雪。

滴水成冰的時節,地龍燒得過於暖和,八哥的書房中必須大開着四面的窗透氣。兄弟三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自然冰凍好了洗凈的瓜果,正好佐以熱得滾燙的酒,就是在天家,也是難得清閑受用的一刻。

「胡師爺?」我和八哥不約而同的滯了一滯。

「十四弟,指定胡師爺,專給我送信兒?」

我站起來要細問,但傳信兒的不過是八哥府管家,知道問他無用,轉而改為吩咐:「立刻去,把胡師爺和隨他從西寧過來的所有人、所有東西,連馬匹,一起帶到八哥府上來,就算一隻從西寧帶回來的蟲子,也別漏下。」

看他從沿湖鏟凈了雪的石徑上招呼家丁侍衛遠去了,八哥向我問道:「九弟,胡師爺此行,之前可有什麼預兆或信兒?」

「沒有,絲毫沒有。老十四會不會是在裝神弄鬼?」

「不論是什麼,馬上就會清楚了。」

胡師爺再踏進這間暖意融融的書房時,掛着一個恍若隔世的做夢似的表情,他身上裹着著冬日行軍的粗毛頭圍、腿圍,手和臉上皮膚凍得不知皸裂了幾層,紅紅黑黑慘不忍睹,帽沿上還掛着細細的冰凌。

我和八哥交換了一個眼色,親手端起一杯酒,舉到他面前:「呵呵,老胡!辛苦你了!趕緊先喝杯熱酒,暖暖身子!」

老胡遲鈍的接過酒,才想起要推辭,待要跪下,腿腳又僵得跪不下去,我看他手指生滿凍瘡,紅腫得跟胡蘿蔔似的,想起從前在我書房,一雙執筆作畫的書生手,吟風弄月,何時吃過這等苦?惻隱之心頓起,認真按他坐下,替他灌進滿滿一口熱酒,吩咐小丫頭來給他搽藥膏。八哥也揚聲吩咐好好款待護送他從西寧過來的軍士們,擾攘一陣,無關人等都摒退了,胡師爺依然在低頭猶疑。

「老胡!」我喚他。

「啊?!」他一驚抬頭,見八哥正微笑目視他,又轉頭往整面通透的大玻璃牆外擔心的瞧瞧,才一口氣說起來,倒像是在下定決心卸掉什麼包袱似的。

「十四爺說無意中得了件寶貝,不敢獨藏,要小的畫上兩幅畫兒,親自送回到九爺手上,九爺瞧過之後,還請八爺、九爺代十四爺他請四爺也來瞧瞧。」

「寶貝?還要給四哥看?什麼稀里糊塗的?十四弟鬧什麼鬼呢,趕緊拿來看看!」十弟已經不耐煩的伸手去拿。

胡師爺從胸前包袱鼓鼓囊囊取出一個打着蠟封和大將軍王火漆印的硬牛皮筒,見十弟要拿,竟回身縮了一縮,又見十弟尷尬、愕然、惱怒的空着手在半空,才扶著牆要跪下,戰戰兢兢的說:「十爺恕罪!實在是大將軍王吩咐了,這畫兒要瞧著九爺親手打開,不然軍紀論處哪!」

十弟還要發火,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八哥忽然親自起身去扶他,笑道:

「胡先生,才闊別幾日啊,就這樣疏遠了,十弟是什麼樣兒的你還不清楚?何必如此呢?你如今在大將軍王麾下,軍紀整肅,自然和從前在九弟府中的規矩不同了,我們省得!先生請起來安座。」

胡師爺看看八哥親切和煦的舉止,眼圈兒一紅,卻不敢再坐,把那牛皮卷雙手托給我,委委屈屈站到角落去了。

親手啟了蠟封,取出兩卷未曾裝裱的畫,再無它物,十弟瞪了一眼胡師爺,從我手中一把抽去,嚷嚷道:「這時候我看得了吧!九哥我替你開……」

「好好好,什麼要緊的寶……」我搖頭一笑,重新端起茶杯,十弟卻看着畫兒愣了。

八哥也從十弟手上取過其中一幅畫,展開才一半,竟呵呵笑了。

「九弟,這次十四弟果真是揀到寶了,還不趕緊來看看?嘖嘖,不知在哪裏吃苦來的,美玉蒙塵啊……」

這話聽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十弟將手中那幅畫轉向我。只看上一眼,心中恍惚,手中茶杯已落地。

「——老胡這隻筆!」

茶盞跌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我面前攤著這兩幅畫,第一個念頭是責怪胡師爺的手筆:「這畫只得其形,她的神韻要是有個一兩分,你便是大國手了……」

我明白這不是論畫的時候,但我無法容忍有人因筆力不足,讓她的模樣有任何玷毀。

用了幾天時間,細細盤問胡師爺所見所聞的全部情況,我和八哥的人得了這樣大範圍的方向,再查,一切立刻清晰起來。

「看來凌兒這些年藏在喀爾喀蒙古。」

「這再無疑問了。九弟,你這胡師爺原來也堪當大任啊,呵呵,這樣難走的路,六百里加急,居然硬是半月送到了……」

「八哥嘲笑我也沒用,十四弟早已不是當年阿哥所那個小弟弟了,如今手握大軍,咱們兄弟也只得為他籌措軍備而已,若是連一個小小的文人都無法降伏,如何鎮得住這三十萬大軍?再者,胡師爺這樣的人,要把他嚇破膽還不容易么?」

「……原來如此,有一天在上書房與張中堂馬中堂議事時,皇上曾無意笑談了一句,聽說十四弟剛到西寧就有一個女子進府,但皇上並未打算細究。若我推測不錯,策凌異動,她不得不走,還走得極其不順,這就解釋了她是如何流落到兩軍交戰的戰場上的……」

八哥忽然拍拍我的肩:「又想到她吃了多少苦?」

「草原戈壁,兩軍陣前,我好像能親眼見她立於西疆黃沙漫天之中,彷徨無著……可是八哥,我們居然根本就沒有打算能把她要回來,放在我們自己手中,而是只得任她被十四弟拘於邊塞苦寒之地。」

八哥神色暗了一暗:「你方才也說,十四弟早已不是跟在咱們幾個身後的十四弟了,大將軍王,少年雄才,手握重兵,從皇阿瑪率百官親自送他出征的那一刻起……」

這就等於承認十四弟已經自立了。我點頭,又搖頭:

「而且皇上的耳目一向最靈通……」

「皇上分得清孰輕孰重,需要對個小女子動手時,還等到現在?這一局棋與幾年前那一局情勢早已不同了,凌兒如今只對我們的好兄弟或許有用——九弟,稍安勿躁,該請四哥賞畫了。」

四哥看到畫之後的反應,雖有些意外,我倒頗為理解:他細看了一刻,將兩副畫一卷就要尋火燭燒掉。

「四哥這是怎麼了?皇上再如何也不會看見這等須末小事的。」八哥笑問。

「什麼狗屁畫師畫的?壞了我凌兒好好的模樣,不如一把火燒了它。」

我並不心疼她的畫像,因為她的模樣活生生刻在我腦子裏,只怕今生都去不掉。燒掉,倒正合我意。

四哥看着畫兒化為灰燼,便以軍務纏身為由轉身告辭。送出幾道門,看着他遠去,八哥嘆道:

「若不是運糧草去的李衛壞了十四弟的事,十四弟只怕再過幾年也不會給我們知道他手上捏了道牌。四哥心術極厲害,偏生有這麼個把柄;大將軍王擁兵自重,卻指望着我們在後方替他制衡四哥;上頭還有皇上盯着……連年羹堯都打不定主意,想來拜見咱們多謀一條路子……好嘛!這局棋,真得打足精神來下了。」

打發他回去時,我拍拍胡師爺的肩:「沒想到你還是個吃得苦、擔得起事的人,爺沒看錯人,好好乾!十四弟凱旋之時,少不了你的大功!」

胡師爺苦笑着,一隊人浩浩蕩蕩帶着我送去的幾車東西回了西寧。

兄弟幾個間既然已經把事情攤開來說,消息就很順暢了,有了她的消息,生活有了新的寄託似的,每天只等著西寧的信兒才能安睡。

凌兒在發了一通脾氣之後,默然沒有再拒絕我送去的所有東西,姚大夫關於她傷情和身體狀況的信,我也每天拿給來往較密的太醫研究會診,並且我開始活動,打算向皇上請旨去西寧勞軍。

相比之下,四哥就沉寂多了,我們對他的「關注」與數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但也幾乎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動作。

「呵呵,他是打老鼠怕摔了油瓶兒。」八哥詼諧的說,看上去心情輕快。

皇上此時不會有心思關心一個或許遺忘已久的女孩子。但如果皇上發現四哥曾經在這樣攸關人命的事情上秘密抗旨,本來就不大的、傳位給四哥的可能性,就必然會完全打消了。

八哥和十四弟會想要一直捏著這張牌,在未來的某個關鍵時刻,或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只是,亮牌之時,也就是這張牌失效被棄之時……

巡查府中火燭的夜更敲過三聲,在燈下獨自撫過一遍象牙骨牌,尋出那張「天牌」捏在手心。至少這個心思,我敢肯定,四哥與我絕對一致:無論最終勝負如何,我不會讓她再經歷一次那樣的命運。

十四弟很謹慎的什麼也不提,來往信件一切如常,只說些府中家事和西寧生活氣候等。但我漸漸發現,凌兒腳上受的傷到底要不要緊,只有十四弟一個人真正清楚,因為她甚至只給姚大夫略微看過一眼右腳踝上的傷,至於每天親手照料換藥包紮,十四弟從未假手他人。

我萬蟻噬心般嫉妒老十四!

心急火燎的請准去西寧勞軍,皇上卻總是不置可否,把摺子「留中」不發。八哥也打算著籌措一次西寧勞軍,我上次東西送得急,很不周到,現在重新整理出要給凌兒的一批年貨衣飾,正好可以一道送去,由我押送物質到西邊勞軍,再合適不過了。但皇上不準,一切都是空想……

正好年羹堯進京述職來了,他從皇上那裏親口得了運糧的命令:就在年前,可以送足三個月的糧草儲備到西寧。

送糧多少,在軍事上甚至重於調兵多少。說得不好聽些,有了這些糧草,十四弟要調轉大軍打回京城,勤王登基,再回頭派兵征西,也綽綽有餘。

年羹堯如事先信件中約定的那樣到八哥府上拜見時,是我出面的。其他的話都說完了,見他略微失望又仍含期待的樣子,不由心服八哥的馭人之道。

「我還有件東西,想要帶給西寧城中的一個人,卻不能讓她知道是出自我手,否則,她不會收。年將軍可能幫我這個忙?」

「這?年某儘力不負九爺所託。不知是何人?」

「聰明,不問是何物,卻問是何人。對年將軍,這事兒竟無可隱瞞的——是凌兒。」

「哦!」他恍然,繼而釋然,眼神往遠處飄忽了一下,暗帶笑意,想必是想起了他所知道的凌兒。

我交給他的,是六顆大小一樣的夜明珠,因為自身已經十分珍貴奪目,任何的花樣都無法襯托,我指定工匠打造成最簡單的式樣,把它們鑲成了一把發梳。

年羹堯走遠后,八哥從屏風後走出來,搖頭笑道:「此人人品,堪比魏延、吳三桂。」

「還是四哥調教出來最得力的門人呢,四哥看此人可算走眼了。」

「九弟差矣!人盡其材,雞鳴狗盜之徒亦有得用之處。何況此人有這等大將之才,野心勃勃也是自然的,若能長久駕馭這樣的人,四哥手段可謂非凡。」

頓了一頓,八哥補充一句:「別忘了,江夏鎮男女老少幾百口人,我們的百官行述,還有九弟你的幾百萬存銀……都是喪於此人之手。」

我知道八哥是為我送出那六顆夜明珠不滿。倒不是為了值什麼,這夜明珠,原本是貢物,可我一看見它們,就想起了凌兒:不需要任何修飾,它們就能在黑暗中、月光下從心底散發最魅惑人心的光澤……正好送貢物的水軍提督在台灣天高皇帝遠,無人約束慣了,就大膽把這珠子截了一半留給我,剩下六顆貢給了皇上。

皇上老了,相比咱們兄弟心裏嘀咕的那點兒事來說,私留貢品算得什麼?何況八哥當時也沒有十分阻止。我懶懶一笑,丟開了此事不提。

十四弟的西邊軍事經過幾次小勝,終於在康熙五十九年一舉收回西藏,策妄阿拉布坦全軍被俘,但連因戰事而萌生反意的喀爾喀蒙古大札薩克策凌,也在觀望中迅速上了請罪書,又準備了極豐厚的嫁妝,把喀爾喀草原上據說最出色的郡主嫁到了京城,給裕親王老保泰做了續弦。看樣子,邊疆大局可算初步平定了。到了冬天,皇上決定順應天下民心,好好慶祝一次大壽和登基六十年,家宴慶壽,就要召回老十四。

「十四弟要回京了。」

「替他安排的壽禮業已備好。」

「……這次不知為何,心中竟總是迷霧重重,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看不清的,前路多艱啊。」

「八哥,我們哪個兄弟眼前不是迷霧重重?我看,皇阿瑪自再廢太子之後,這麼些年,就是在布這個迷局,好讓我們兄弟都摸不著頭腦。皇阿瑪,他老人家到底已登基一甲子了,前無古人啊。」

隆冬時節,地面都結了厚厚的冰,八哥主持戶部,為皇阿瑪辦六十大壽慶典,每天小心翼翼忙得陀螺似的,這天我們從宮中辦事回府路過這郊外,見一群孩童在結了冰的河面上玩鬧嬉戲,不約而同要下轎踩雪走走。

人都遠遠跟着,只我們兄弟兩個在冰上,傍晚時分,郊外村莊已有炊煙升起,匯入陰雲密佈的天空……

與八哥商議定后,我們開始比以前更加公開的宣揚支持十四弟。

我在書信中,和平日的言談里,時時處處不忘向我們有來往的親貴及官員提起:胤禵「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而且有了之大動干戈為凌兒送東西的先例,再三熱心為胤禵試製軍備,籌措勞軍物資,也顯得順理成章。

轉眼已是康熙六十年,有了這幾年的鋪墊,老十四回京后儼然已脫胎換骨,因為仍掛着大將軍王的尊號,無論走到何處,都有手下勁裝彪悍的兩隊親兵整齊開道,目不斜視,軍威凜然,然後才是手按腰上御賜寶劍的年輕皇阿哥昂然而來,眾人無不側目,勢頭一時無兩。

八哥對十四弟異常客氣,十四弟偶爾推辭不過,便會無不惶恐且疑惑的笑問:「八哥九哥,這莫不是要捧殺做弟弟的?」

「捧殺」這個詞,我們心中有數,早年二哥的太子做得還頗穩當之時,索額圖試圖提前擁立太子謀逆案發,給了八哥一個絕妙的啟示:二哥身在高位,最有效且不著痕迹的辦法,莫過於捧殺。後來的一切,也證明了這一手段所起的水滴石穿的效果。

既然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兄弟幾個哈哈一笑而過,隨即到來的,就是康熙皇帝這個註定不平凡的大壽。

我和八哥事先預備好的,在十四弟現場進呈的壽禮盒子中裝上的一隻死鷹,竟然倏忽出現在了八哥的壽禮盒子中!

覲壽禮時,兄弟們是按照長幼順序進禮,當轉呈禮盒的李德全看着盒中物事手中發顫,掉出那隻死鷹時,眾兄弟和在場大臣們頓成泥塑木雕,八哥臉色瞬時慘白,略回頭指了指老十四,還未及開口,站立不穩,便昏厥倒地。

皇阿瑪低頭看着那隻死鷹,似乎面無表情,但走近細看便會發現,他臉上肌肉抽搐,牙關緊咬,口角流涎,病情一旦發作,便是兇險異常!

皇阿瑪被弄回乾清宮後殿,隨時隨伺在側的太醫匆匆趕去,張廷玉拿出太子太傅的身份,吩咐關上了院門,在場的人一個都不能離開,此事必定要查,但得等皇上的旨意。

只有十弟慌張的跪在八哥身邊,帶着哭腔嚷嚷:八哥!八哥!太醫還不滾過來!……

三哥一跺腳:「這也太過了!誰起此心,只怕天地難容!」說着看看被人抬到一邊忙亂醫治的八哥,坐下低頭嘆氣。

四哥神色平靜的坐在位置上,雙手扶膝,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

剛到出宮年齡的十七弟被乳母拉着,橫眉冷眼瞧着我們這幾個哥哥——我額娘宜妃娘娘在康熙五十一年,借我的力,用了些不知什麼手段,找不知為何惹著了她的勤嬪娘娘出氣,娘家沒什麼勢力的勤嬪陳氏,在被額娘一頓排揎之後,一時想不開,居然自縊死了。那時宮內有良妃娘娘薨逝,正好又是太子二次被廢的混亂時期,皇上和我們各有心事,此事竟便不了了之。只是從此,十七弟便把這個大仇牢牢記在了我和我額娘頭上,無論我如何籠絡他也不管用,只得隨他去了。

其餘兄弟慌亂四顧者有之,惶恐不知何事者有之,最可恨的是,十四弟站在其中,語氣憂急的向侍衛德楞泰問到:「皇阿瑪到底怎樣了?讓我們兄弟去瞧一眼,伺奉湯藥吧!皇阿瑪他老人家龍體若是有個什麼,叫我們這群不肖子……如何……」說着竟哽咽了。

我冷冷扔給他一句:「十四弟知道誰是不肖子就好,何必白白扯上「我們」?其他兄弟可不見得願作陪。」

十四弟一愣,正要說話,張廷玉走出來,看也不看我們,彷彿對院中空氣,疲倦的說道:「伺奉湯藥就罷了,只怕各位爺不在眼前,皇上還要好過些——皇上有旨,各位爺各自回府,不得旨意不許出京,此事不再追究。至於在場諸公,若還願留着項上人頭吃飯,自然知道對今日之事該當如何措置。」

皇阿瑪貶黜了八哥的親王,降為貝勒。八哥回去之後就生病了,半躺在八嫂的榮瑄堂內室,神色陰沉得和良妃娘娘薨逝那段日子一樣。

「原來不止我們,老十四也想攪渾水。」我說。

「那是自然,皇阿瑪要石出,就必須先讓水落。老十四這是在逼皇阿瑪事先表明態度,以防日後有變,十四弟想趁手握重兵,又剛剛立下戰功的風光之時,一併得傳大位,多好的主意啊。」八哥斜靠在貴妃榻上,以手覆額,冷笑:「若是皇阿瑪這一氣之下歸了西,無論傳位詔書上是否是他老十四的名字,他要奪位都不是難事。」

「可他是怎麼做到的?掉包。」十弟有些畏縮的說:「不要說從咱們手裏掉包,就想想,他是怎樣得到這個消息的?簡直匪夷所思。我覺著越來越……而且這樣,皇阿瑪若要查,就會從咱們這裏開始,畢竟那玩意兒是從八哥的壽禮盒子裏掉出來的……」

「知子莫若父,皇阿瑪還不明白我們的心思?」八哥用一句詰問,打斷了十弟:「你沒聽張廷玉說,皇上有旨,此事不再追究了?他老人家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脫不了四哥、咱們三個、還有十四弟的關係。不追究才是正經,看來皇上已經在騰出時間的精力做最後的安排了。」

「這連環套一局比一局緊。」十弟搖搖頭,「真不知道咱們這些兄弟是怎麼從阿哥所里玩著玩著,就走到這樣兇險的一步來的。」

我瞪他一眼,八哥卻溫和的說:「十弟,這些年你果真長進不少。眼下確實已經走到死局,誰都已經機關算盡了,再也不可能進得一步。唯一解局的關鍵,就在皇阿瑪。一,要看他老人家最後的安排,聖心誰屬;二,無論咱兄弟中誰最有力量,都得在『那一日』才施展得出來。」

這就是說,咱們必須等著皇阿瑪駕崩那一日了。但我與八哥相知之深,聽了他這話,心中冒出的念頭便是,若想要在「那一日」掌握主動,除非那一天的來臨,是由我們自己來製造!

一個「弒」字電光火石般在我和八哥的目光中撞得粉碎。

……

「這陣子,最安靜的是四哥,陰沉沉的,好像什麼都沒做,只是辦差細心賣力得不得了,難道真的死心愿做個好臣子了?」八哥顧左右言他,又冷笑着搖頭。

四哥的確是個讓人最摸不透的角色,事到如今,我們連他手裏到底捏了多少張牌,都還不甚清楚。應該是他最得力門人的年羹堯與我們套近乎,沒聽說他有什麼懲戒,而皇上親手安置的步軍統領衙門主管帶九門提督,我們的皇舅舅隆科多,他看似與之交惡了,但在替他辦事的時候卻一刻也不含糊。

「險惡。四哥此人之心,只好用這個詞兒。」一說起四哥,八哥眼中,警惕之色溢於言表。

其實八哥不肯有失身份,說出難聽的詞兒而已,用這個詞已經算恭維四哥了。在我們這二十餘年明爭暗鬥中,四哥這人就像一隻兀鷹,始終於暗處耐心等待窺視,一旦出手,便是不給他人留任何生路,哪怕為之要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亦在所不惜。

但這嗜血魔王的形象,卻因為凌兒的緣故,在我心中時常矛盾不已,只為那句「我也走了,還有誰能保護她」……

皇上病勢日沉,我們兄弟,還有來往較密的一眾王爺、大臣,時常聚在一起反覆討論研究,往往半天也沒有個準頭緒,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茫然的走了神。勝負終將如何,便關係到遠在西疆的凌兒將如何,毫不誇張的說,她的命運,已經註定會隨我們的命運而動。

無論何方得勝,我們或四哥,都會善待凌兒,這讓我稍感欣慰。最可怕的是兩敗俱傷,那就必定殃及池魚。

這樣想着,四哥那夜的話再次清晰的湧上耳畔。沒錯,若無法自保,何以言他?只是心中這一縷一縷血絲般濃得化不開的糾纏思念無處不在、揮之不去,罷了!只得由它日日夜夜,侵蝕我心。

皇阿瑪到底拼着一口氣撐下來了。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皇上親自下旨,命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貝子胤禵仍回西寧軍中。

老皇重病,心中倚靠器重的那個兒子,自然應該留在身邊,時時刻刻準備交待後事,才能安穩的進行皇權交接。十四弟這一去,不可謂不是一場大敗!

我們殷切的去給十四弟送行,趕到之時,卻只看到他的隊伍跑得太疾,馬蹄所揚起的漫漫黃塵。

「十四弟欲速則不達,九弟,該換口風了。」

送過十四弟回來,一直稱病躲在府中的八哥滿面紅光,在房中踱來踱去,卻半天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我深知他的剋制功夫,是怕太興奮,一不留神說出什麼不妥的話來。

我開始改口向京城內外、朝野上下絡繹不絕來向我打聽前景的所有人講這個道理:「皇父明擺着是不要十四阿哥『成功』了,西疆戰場雖不能不倚仗他,但恐怕成功之後,驕恣之心一起,又功高震主,新皇難於安頓他。不然哪有老人家在這種時候,倒把兒子遣去了幾千裏外的?」

但對於八哥的一直稱病,皇上也甚為不滿,甚至可說十分厭惡,在太醫請旨為八哥診治時,居然大加嘲諷。

對於父親的態度,八哥卻很平靜,因為他幾乎是和二哥一起失去父親「聖眷」的。廢太子一役歷經十幾年,二哥雖敗了,八哥卻也因鋒芒太露,同時讓傷心的皇阿瑪大感威脅。回想起來,那實在是兩敗俱傷的慘烈之役。

現在十四弟的處境也微妙了!興奮與失望像心裏的貓爪子,交替出現,抓撓着我和八哥的心。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安置中,都連張德明等輩都安排了抓緊動作,十四弟的探報比當年軍情緊急時來往得還更密集,而四哥也愈發安靜……一切,只待那個「東風」了。

皇上到底自小打熬得好身子骨,一場一場病劫下來,居然又安然度過了大半年,只住在暢春園中深居將養,據說還把個方苞關起來替他老人家專寫治國鑒言收進遺詔。八哥反覆計議權衡,終究為沒有十全的把握,而不肯背負一旦失敗后的那個弒父惡名,始終沒有在皇上生前下定決心實施謀取大位的計劃。

終於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終於到了那個大雪的深宵,我們兄弟第一次知道暢春園還有那樣一個隱秘的處所,也終於明白了皇阿瑪深思熟慮的措置。

皇上居然是在替四哥安排?連被我們遺忘的十三弟都用上了,圈禁了十年、所有人都以為要和大哥二哥一樣永無出頭之日的十三弟,加上不知何時被四哥牢牢收服的隆科多,成了讓我們毫無還手之力的奇兵。

二十載心血一朝而廢,不要說八哥,就連我,耳中都嗡嗡了一陣,胸口彷佛被人狠狠揍了一悶拳,半晌回不過氣來。

一邊想盡辦法通知我們的人,一邊怔怔回想,「聖心」是什麼時候瞧中了最沒有皇帝相的四哥?舉國上下都以為遺詔上是十四弟無疑,送十四弟回西寧,只是擔心他和二哥當年一樣心急被激,做出讓皇阿瑪為難的事情而已。

這樣想着,越發覺得皇上在彌留之際所說的傳位於誰含糊不清,是四?還是十四?雖然他示意四哥跪上前去……

來不及了,隆科多取來傳位詔書,張廷玉、三哥、十六弟、十七弟都聲明,願擁護詔書上擬定的繼位人。

滿語、漢語寫就的詔書各念過一遍,從隆科多手中取來的詔書,自然是四哥無疑。我們的人一點消息也沒有,十年不見的十三弟卻拿着金牌令箭帶着丰台大營禁軍趕了來。

若是遺詔傳位於十四弟,無論我們能否成功,八哥或十四弟繼位后,到底也還能彼此牽制、和衷共濟下去。但四哥一旦繼位,我們的後事幾可料之……

四哥到底繼位了,我們所有的兄弟從被皇阿瑪召來見這最後一面時開始,便再也出不得宮門,名為守靈,實為軟禁。等了幾天,我們才漸漸可以活動,得到了外面的確切消息:京城戒嚴,九門緊閉,我們和十四弟手中在京城尚有軍權可調動的幾個人,已經於皇阿瑪駕崩當夜被殺,當夜京城被鎖拿的還有官員數十,短短几日,不經會審,動輒全家流放至打牲烏拉和雲貴瘴癘之地。至於張德明等輩,更被誅戮一空,白雲觀已經燒掉了大半個。

四哥的手段不算出奇,八哥的臉色整日與乾清宮前的雪地一樣慘白,新皇雍正又重新冊封他為廉親王,聖旨送到府中時,據說八嫂對前來道賀的親眷有一番石破天驚的言論:「今天受了這個封,指不定明天就該掉腦袋了。」

若是往日,八哥必定要責怪八嫂,但在乾清宮前守靈的「蘆棚」聽說此事時,八哥卻難得的笑了笑。事到如今,言辭行為再謹慎都難免此結局了,八嫂此言,實在不虛。

想想過去二十年的宿怨,束手等着他坐穩龍椅,無異於坐以待斃,除卻用手中剩餘的力量放手一搏之外,別無他路,就算魚死網破,至少他這個皇帝,也不會當得太舒坦。

只是該如何動作,如何重新整理起我們的力量?更何況我心中記掛猶握在十四弟手中的「那張牌」……一切都待細細商議考慮。軟禁在此不便說話,我們兄弟往往只有眼神交流,這個深夜,輾轉難眠,披衣起身,站在乾清宮前空闊的雪地上,忽聞西面些微喧嚷,幾名九城禁軍服色的侍衛直往養心殿而去。

大行皇帝聖祖爺停靈於乾清宮,所謂的雍正皇帝,就選中乾清宮旁的養心殿住了下來。京城已經戒嚴了快一個月,這次不知是何消息?少時,聽說是十四弟被年羹堯空身驅趕回來了,皇上今夜卻沒放他進城門。對了,十四弟這個苦主回來了,飢荒還有得打呢,冷笑間望向西邊,月華門和遵義門之間的「天街」上,一行人簇擁着什麼人緩緩行來,雖然遠遠看不清楚,帶頭的太監身形卻是我們都十分眼熟的李德全。

心底最深處的頭緒還未整理明白,先懵的一窒,及至看見了她披着的銀貂氅,毛茸茸遮住大半個頭臉的孔雀毛銀貂風毛領,不正是那一年聽聞她的下落後,我親手挑出來送去西寧的?

凌兒……情不自禁喃喃出聲。

十三弟從養心殿自遵義門出來,迎面遇見了她。十三弟圈禁十年,他們之間不至於這樣親密默契,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秘密?他如此幸運,能在此時溫暖的撫去她鬢腳風霜。

來不及細想,先緩出一口氣: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至少她安然回來了。

這一夜,我無法假裝忽視養心殿後殿東暖閣的燈光……

大行康熙皇帝的「七七」,行「殷奠禮」的日子,趁著大禮快結束時,從人群中閃身抄個近路,穿過侍衛房上了西一長街,斜斜穿過一道養心門,就進了養心殿。直入後殿,她卻不在,小太監說裕親王福晉和她一道去遵義門下「觀禮」了。

大禮已畢,想必她們很快就回來了,倒是皇上和主持禮儀的八哥,一時不容易抽身,於是放下心來,等在檐下。

十四弟一進宮,就在大行皇帝靈前訴苦,好好哭鬧了一場,給了四哥一個下馬威。因為京城戒嚴一個月的緣故,外間流言已起,太后原本就很難堪,何況相比這個陰沉沉不苟言笑的大兒子,太后一向更疼愛會討她歡心的小兒子——咱們的十四弟。十四弟急怒攻心,無論什麼事兒先拿出來鬧一鬧再說,凌兒自然是個話柄,誤打誤撞,倒也與我和八哥先發「他得位不正」輿論的打算一致。

只是又苦了凌兒了。我不敢說自己心中毫無妒意,但她真的不適合宮廷生活,我不希望她再受傷害,或者,被這宮廷生活埋沒了靈性。

再或者,我不過是想找個借口來看看她而已……哪怕她依然對我橫眉冷對,也顧不得了。

她低頭不理睬我伸出的手也罷,嘆息似的謝過我照顧她在西寧的生活也罷,康熙五十一年良妃宮中一別,隔過整整十年時光,九陌紅塵,人間流年,看着近在眼前的她,只讓我看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心,十年從未有一刻釋懷。

「……今兒議政時他親口所說,不會有錯。他已經有意找這借口先把十弟打發走,看看動靜輕重。接着就是我們了。」八哥看着窗外,說話間聽不出表情。

十弟神色蒼白,卻難得的毫無瑟縮。

我問八哥:「無論要做什麼,都得趁這新皇龍椅未坐熱,不然時間長了,天下人習慣了,官員也都被他清理了……不如就拿這一次的題目來鬧一鬧?有十四弟,也就有了太后,還有三哥家的老大不是也……」

「三哥的膽子早在太子二次被廢時就沒嚇破了。」八哥斷然道:「今天我倒是探了探他的口風,你猜怎麼着?他打算去找『雍正』求情。」

「求情?」我失笑,「與虎謀皮。」

雍正登基大典之後的這個正月十五元宵節,下午特意與十四弟一起向太后請安,聽說皇上傍晚會來,十四弟打定了主意要等在這裏,看看有什麼說法,我找個借口退出后,徑直去了養心殿。

我與八哥十幾年來在宮內建起的勢力,原本應該比四哥的更有用,只可惜攤子鋪得太大,反而大半都不堪其任,尤其當見情勢一轉立刻支吾躲避以觀風聲的,更是十之八九,正如八哥說的「人之常情」。但至少暫時,我們在宮中仍然能輕易出入。算一算,親貴宗室中四哥沒有什麼好人緣自不用說,朝中大臣,去除一半退縮觀望的,也還有傾朝之力——這是自然,否則,四哥為何要先封了八哥親王、十弟貝勒,以示安撫籠絡?雖然彼此都心照不宣,早已恨不得將對方食肉寢皮。

這樣想來,直到我們兄弟都還活着,便很難說最終的勝敗。可以肯定的只有一點:誰也不會好過到哪兒去。

興意闌珊。「正巧」趕着雍正離開養心殿時進去東暖閣,悄悄坐到一旁,看着她似乎毫無芥蒂與機心的模樣,不禁惘然。

但當她發現我的存在時,眼中毫不掩飾的警惕,還是令我痛楚至無法成言。

望着她離去,離去便罷了,將我一顆心踐踏如泥也罷了,她卻立於照壁前猶豫着回頭,重新看我。

門上明亮的宮燈照着她星辰般的眼眸,一臉對人對己的不忍和欲言又止,令人的一顆心如泡在江南早春初釀的梅子酒里——微醺,而無限酸楚。

這是她第二次為我回頭。

老十和三哥家的大世子還是被發配去了喀爾喀蒙古,十四弟向太后大鬧了幾場,「雍正」終於發現,要行使政令必須得到八哥的協助,而他雄心勃勃想要推行的吏治改革和經濟新政,也舉步維艱。

但他對我們的隔離監視漸漸嚴格,尤其是我和八哥的府外、身邊,偶爾會驚鴻一瞥的發現不明來歷的人在窺視、跟隨。

「你們可知道原本喚作「粘竿處」的那個小衙門,現在被他改做錦衣衛、東西廠了?」

誰不知道呢?現在被他安上的這個「粘竿處」首領不知來歷,神秘十分,據說祖上是入關前正黃旗下包衣家奴,但要在旗下打聽,卻無人能知曉他究竟出自哪家,甚至有人說,連粘竿處侍衛,也幾乎無人能見到其真面目。

八哥看看大家神情,向座中諸人揚一揚杯:「四哥此人……我們必會死在他手上無疑。」

裕親王保泰渾身上下起了一個冷噤,酒都撒在了手上。

座中有老安親王、裕親王、簡親王,蒙古的鐵親王,老安親王的孫子、我們的密友吳爾占和色爾圖兄弟二人,還有貝勒蘇努,都是滿蒙親貴宗室,我們連幾個心腹大臣都沒有請,只為商議「雍正」又要打發我去西寧的事兒。裕親王為人懦弱沒主見,大家都知道,於是沉默中假裝沒有看見他的失態,心情卻都自然沉重起來。

「呵呵,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無疑了,凌兒這些年確實在喀爾喀蒙古和西寧,本朝發配流放,不是北上黑龍江就是南下雲貴瘴癘之地,他卻要十弟去了喀爾喀蒙古,又要打發我去西寧,明擺着是在替凌兒出氣呢。」

沒人理睬我這並不高明的插科打諢,裕親王自己尷尬一陣,開口欲打破僵局:「無論如何,你們到底是同胞兄弟,聖祖爺還停在乾清宮,就算他不念及手足血脈之情,全天下都看着他呢,他總不至於……」

這是廢話,安親王第一個忍不住:「嘿!做夢!同胞兄弟?是他老娘都沒用!」

安親王是八哥的岳丈,是「雍正」眼裏與八哥一體、最為忌恨的人之一,此時拿着個大水煙袋,毫不客氣的指指裕親王。

老保泰臉上紅一陣青一陣,連八哥也不再拿功夫安慰他了,點點頭說:「瞧瞧他對太后和十四弟的態度就知道了,此人六親不認,手段殘酷,指望他起惻隱之心,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兒出來呢。裕親王三叔,您如今這位當家福晉阿依朵郡主是十三弟的表姐,似乎與凌兒也十分親密,托她去求求情,您老安享晚年是不必擔心的了。」

這下老保泰臉上真的掛不住了,八哥又緊接着說道:「天家無親,你們也都瞧見了,老莊親王博果鐸死了,雖無嫡嗣,但族裏有的是子孫輩,揀一個過繼不就是了,他卻把十六弟過繼給庄親王,變着法兒革了庄親王這一族的爵。此人根本不會忌憚什麼祖宗成例,看樣子,也不在乎青史一筆可畏,是鐵了心要做這個暴君了。」

「……剛登基就迫不及待的遣走十弟、九弟,我敢與諸位打個賭,雖然因為上有太后,至今沒能下手,但下一個,準是十四弟,他的翦除羽翼、排除異己之心,迫切如是,各位難道要束手待斃?」

八哥就這樣說服了原本就與我們關係不錯的八旗宗室親貴,加上蒙古幾族王公,當真關起門來把這個「家務」鬧了起來。

奈何他到底已經是雍正皇帝,棋快一著,這一局平息的結果,我仍然要去西寧,以換得八哥與他在朝中暫時的相安無事。

早料到會是這樣,我並不意外,安排好了府中的事,叮囑董鄂氏照顧好額娘,臨行前磨蹭啟程的幾天裏,忍不住總往圓明園中去。

圓明園是四哥的地方,我在這裏要尋一個人,比在宮中困難得多,我並無真正指望見到她。多年來,我與她的命運總是緣慳一面,每一次匆匆相遇,必然帶來數年音信全無的分離,我在此,她在彼。我在京城時,她在西寧;而她回京城了,我才能去西寧。命運之手總是把我和八哥渴望的東西放到我們眼前,再讓我們咫尺天涯。

是那一天清晨的濃霧成全了我。謹慎的侍衛哈什圖一轉身,我便走上那座橋,踱過橋頭,她竟從茫茫白霧中低頭向我走來,近得能看清霧氣在她發上凝結而成的小小水珠。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或許是因為這隨風縈繞的濃霧將天地隔離出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混沌世界,伊人顧盼之間,都是迷惘無奈,那是因為她都懂得……

她知道我就好,我需要的懂得,已經不是為了向她辯白,而是為了給自己的心一個交待。

十七弟的糾纏,我付之一笑,倒是站在橋上的十三弟,神態目光穩重內斂,早已不同舊時,而他看我那異常複雜的一眼,居然對我有着比凌兒更深刻的理解和同情。

聖旨不許任何人來送我,帶着不多的車馬仆侍,行到京郊,八哥只帶着兩個人,獨自站在道旁,手中親自握了一壺酒。

「八哥!」我就如同過去的三十年裏,每一次與他喝酒同游各自回府時那樣,哈哈笑着招呼一聲,因為我們總是會在一起的,天下人都知道,康熙皇帝的八阿哥與九阿哥就是一體。

八哥默然無語,永遠微笑着,斟了幾杯酒,給我,和與我一道被流放西寧的勒什亨、烏爾陳兄弟二人。

我回頭看看他們,到底是愛新覺羅宗親子弟,平素在自家,也是丫頭小廝成群服侍慣了的,想要托八哥替我照顧他們家人,竟無須出口,無論什麼話,我與八哥都已說盡,甚或不必出口,一向也是心意相通的。

八哥向我深深點頭,我便一口飲盡杯中酒,擲杯在地,笑道:「自在山河,不必相送了,八哥回去吧。」

「京中有我,一切無須掛心,九弟,你只要愛惜身體,等八哥的信兒。」

無言上馬,一勒韁繩,回顧八哥臉上那個模糊了的微笑,不知為何,一句話不經思考脫口而出:

「我去了,八哥,若有來世,切莫再投生於帝王家,我們兄弟二人,還會相見的。」

西寧沒有了我急切盼望的人,便由著性子,急一陣、緩一陣,隨意溜達着西去。我不同四哥,每年都會出京視察民情,如今豁達了心境,沿途各省風土人情慢慢逛來,倒也有趣。途經陝西時,遇到一個街邊賣藝的老人家,音律奇絕,想要與之把酒深談,又恐連累了他,只好請他為我制一管竹笛,音色清越動人,笛尾刻上了一個「禟」字。

如是走走停停,兩個月才進了青海,還在路上,各種消息就絡繹傳來:

十四弟被留在聖祖陵前守陵,不算意外。兒子登基才半年,沒福的德妃太后就這麼氣得一命嗚呼,隨大行皇帝去了。

「真的連自己老娘都逼死了?」我身邊的秦道然,貶官后被打發隨我一道去西寧,大約原本仍存僥倖之心,聽說這個消息,知道不但起複無望,而且性命堪憂,初夏時節,居然也打了個寒噤,說話也豁出去了。

我冷笑。再不需要任何客氣,只要傳遍天下:這個雍正皇帝,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弟弟什麼過錯也沒有,卻一再逼迫,發配守陵,終於把個老母親氣死了。有了這個佐證,說他弒父篡位,也不怕天下人不信。

而我們的十五弟,年不及弱冠,只不過和八哥交好一點兒,什麼都沒有參與,居然也被打發去了守陵。老安親王的兩個孫子,吳爾占和色爾圖也革爵了,被發回盛京看管起來。

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居說十三弟派手下親兵,往天山來了一趟,只為運送一朵雪蓮。

雪蓮?想起他看我那道複雜目光,才忽然想起了一直被我忽視的,他注視凌兒的目光,不由嘆息……

在西寧安頓下來,住進節度使府後花園,輕易的找齊了在這府中服侍過凌兒的所有人,住在她住過的屋子。凌兒一年前居住在此用的梳妝台與匣子,甚或少量我送她的衣飾,歷歷在目,恍如隔世。

無聊時大肆宴請西寧城中所有官員,包括守城門的無品小吏,和如今的大將軍年羹堯。年羹堯心中有鬼,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乾脆識趣的與我虛與委蛇,面子上居然相交甚好。若天氣晴朗,便帶上酒食,縱馬幾十里,到草原、青海湖,甚或天山腳下冶遊。反正有年羹堯的一隊士兵隨時跟着,我不憂安全,更不用擔心野獸,反倒十分自在。

再往前,就是昆崙山口了。昆崙山口,六月雪七月風,一年四季分不清。晴朗時,這裏的天是如此湛藍,與京中秋日高天薄雲的藍天不同,這是我命中最深邃動人的藍天,低低的壓迫着視野,彷佛伸手可及。雲朵潔白,大朵大朵在風中寂靜的飄浮。有時蔭蔽了陽光,就會在山間淺淺的綠地上投下大片游移的陰影,象是淡淡的夢魘。

忽然全身鬆弛,仰天躺倒在軟綿綿清香的草甸上,身邊的人居然大驚失色。

是的,他們一時還不習慣。京城的滿人為顯矜貴,繁文縟節羅嗦得自己都要弄不清楚。想想平時,尋常上衙門辦事或拜見、接見人,少說要換三次衣服:見面之前,上門要按自己身份穿官服或禮服,以示尊重;主人見到之後,為示親厚,要請客人換上便裝,輕輕鬆鬆說話;事情談成出門,官服不用重新穿了,怎麼也得重新換件大衣裳才好出門……有此風氣,哪怕京城尋常四五品官兒出門辦事,身後也得跟着好幾個拿衣包和四季隨身物品的小廝,真是虛張聲勢到了可笑的地步。

在這西疆廣袤的天地中再想起那種生活,擺架子給誰看去?不如自在。於是哈哈大笑,連笑聲也傳出去很遠很遠。

若我早些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生活、若我乾脆就生在西疆,又當如何?

至少不會是一個讓凌兒討厭的人。因為這裏的美,像凌兒一樣,曠達而清脆,美得讓人心碎。

伴君如伴虎,凌兒,雖然你聰明的選擇了住在圓明園,但與這個刻薄猜忌的冷麵人相伴,難道不會委屈了你么?

十四弟恁的貪心了些,哪怕在此做一個牧羊人又如何?碧草如織,羊兒埋頭吃草,潔白的羊群獃頭笨腦,傻傻的樣子讓人看了發笑。年輕的牧羊人頭頂花帽,騎着高大的駿馬,威風凜凜的甩動手中鞭子,唱起嘹亮的情歌,歌聲隨風而逝……

遙遠雪山上溶化下來的雪水匯成清冽的小溪,歡快的漫過草坡,岸邊開滿星星點點的花朵,懶洋洋的駱駝、容易受驚的羚羊、遲鈍的藏野驢在四周不慌不忙招搖過市,憨頭憨腦的旱獺在草地上鬼祟張望,頭頂盤旋著老鷹,一碧萬頃的青海湖邊,丹頂鶴仙姿綽約。

凌兒,如果有來世,我們一定要到這裏來,簡簡單單的牽着手,相看不厭,愛得一世寧靜。

青海湖畔橫吹笛,看不知名的水鳥隨笛聲盤旋在身旁四周,忽然淚流不止。

雍正三年深秋,西寧的日子過於逍遙自在,以致於八哥和京城的任何信兒都無法在心中激起太多漣漪了。這時,我收到了八哥與我的最後一封信,京城和府中種種,都不必多說,他卻很反常的,親筆寫了一些瑣碎的話語:

「……十四弟福晉病逝,十四弟上奏言『我已走到盡頭,時日無多』……你可記得幼時,我們一道在上書房念書的日子?你自然是最得意的,師傅打板子不敢打你,回了阿哥所,你還要尋弟弟們開心,十弟自不必說,十二弟憨厚老實,如今看來是個有福氣的,十三弟一向有脾氣,十四弟乖覺伶俐、少年老成……雍正元年春分別之語,言猶在耳……」

隨信捎來的一副小畫兒,居說是八哥從書房中收拾出來的,我們兄弟隨皇阿瑪一起練習騎射,比賽拉弓的情景。那時的二哥已是由索額圖安排了僅次於龍袍的太子服色,大哥站在皇阿瑪身邊,不與我們一道,三哥、四哥才十幾歲,十三、十四弟還是幼童,由乳母帶着,八哥一副小人大樣背着雙手,我和他站在一起,頑皮之色躍然紙上……

帶信的人說,隆冬時節,道路難行,廉親王恐怕有一陣子不能寫信來了。但我知道,雍正皇帝這幾年已經把朝局翻了個遍,皇權鞏固,準備好要向我們下手了——八哥這是在與我訣別。

雍正元年春分別之語,是我說的,「來世莫投帝王家」,我們兄弟,今生竟真的再也不能得見了。

捏著那副畫兒,手中簌簌發抖。一切皆有因果,我們何嘗不曾傷害過許多人?包括這畫兒上的?我們自己也是不孝不悌之人,報應不爽,不必自憐。

但為何傷慟到無法自持?騎馬奔出許久,茫然不知歸路,四顧曠野,草地疏淡,綠意所剩無幾。紅柳叢脫盡了葉子,寂靜地佇立在山陰里。依舊有細小的花朵星星點點頑強綻放,在疾速的風中幽幽細細的嗚咽,纖弱而迷離。這樣柔軟的花朵,應當開放在江南,它們卻寂寞的埋沒在了西疆荒野。

看着這一切,心裏疼痛難言,恍惚的從馬上墜落在地。

入冬了,一場大雪封凍天地,京城傳來旨意:允禟「攜銀數萬兩往西寧,買結人心,地方人等俱稱九王爺」,著革去貝子爵位;允禩因其手下杖殺一名護軍,「擅專生殺之權,甚屬悖亂,應將允禩革去親王,嚴行禁錮」。

真的要動手了,我心中倒已無牽念,見他上諭說我「攜銀數萬兩買結人心」,不由促狹心起:雖然年年在此散家財,但我這次倒要認真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家財?留着,最終也是便宜了雍正皇帝,不如統統散去。

我開始著人更加大肆的兌換銀兩,散發西寧居民,特別是正在受寒的窮苦小戶。有錢能使鬼推磨,搬運家財原以為不易,散了一半銀子在路上之後,也總算運了不少到西寧。

我時常親自和眾人一道出門,路上看見凍餓之人,一律收留,在節度使府開專門的院子養起來,散財之時,眾人都已知道我的規矩,一律與凌兒當年一個口徑——就算為我積點德。

西寧城中已無可賑之民,我又開始到西寧城外,甚至尋找野外的游牧之民。這一天,剛到城門外,就起了風雪,正欲回府去,忽然看見城門牆角似乎瑟縮著人影,親自走了去看,一個髒兮兮的孩子蜷縮在一具凍死的老婦身邊,不知死活。

正要叫人來把他們弄回去,那孩子忽然抬頭,這雙眼睛!我心底震了一震。

這雙哀傷得沒有眼淚的眼睛,分明是凌兒的眼睛,再看看,一頭凌亂長發胡亂抓了個髻,是個女孩子,莫約七八歲。

不及說話,先伸出手去,她倔犟的抿抿嘴,凍得青紫的小手死死抓緊了我的手。那雙眼睛,那樣依賴、信任、期待的仰望我,我滿足得幾乎落淚。

「你是哪裏人?叫什麼?多大了?」

「我是揚州人,叫新兒,過了年就九歲了……」

「新兒?好!什麼都是新的,一切都還來得及重新開始。」

或許四哥當初就是這樣救到凌兒的?我今生註定無法擺脫她的魔咒。

攜了新兒小小的手,竟是彼此都再也放不開。不嫌臟污,親自帶在轎中回到節度使府,命人好好安葬了帶她到西寧來的阿婆,她從此就陪在了我身邊。我親自指點太醫給她調養身子,教她寫字、讀書、作畫、彈琴,恨不得把什麼都教給她。

有時候夜裏醒來,發現新兒不知何時又偷偷跑了來我房裏,趴在我床邊腳踏上睡得正香,撫撫她頭頂柔軟的頭髮,那樣小小的人兒,就像一隻忠誠而倔犟的小動物。

當我獨自在庭院中吹笛,當我展開那副畫兒,給她講述我們兄弟父子間的故事,當我無意識的把玩著那個小玉人兒,深深嘆息……這雙眼睛總是清澈、熱烈、依戀的仰視我,給我無限安慰。

可惜,可惜我已時日無多。不是為我可惜,是為她,我用剩下的所有力量,想替她安排我離去后的人生。

每當我教她如何應付官員、如何說是我額娘的人,以及宜妃娘娘甚至宮裏的情形時,她總是閃爍著蓄了滿眼的淚,驚恐的說:「新兒一定不會給九王爺丟臉的,九王爺不要新兒了嗎?」

過完年,京中的消息傳來,已經在議我和八哥的罪名。果然,剛剛開春,粘竿處侍衛就前來西寧,要將我押解回京。

他們到的時候,我正帶着新兒往青海湖邊玩了一趟回來,遠遠看見一小隊侍衛服色的人神色緊張的縱馬跑來「迎接」,心中已經明白,輕輕把新兒放下馬,回首來時路,渺遠的綠野正在蒼茫中融化積雪。我終究不屬於任何地方……註定只是匆匆過客。

終於,我在心裏輕輕說,終於要告別了。

低頭看看一臉驚恐的新兒,最後一次撫撫她頭頂柔軟的頭髮:「新兒,傻孩子,該去宜妃娘娘那兒了。」

八哥被拘禁在宗人府,雍正改變了主意,不讓我進京,把我拘在保定。陽春三月,湖中荒島也是草長鶯飛,映着澄澈的一湖水,風景居然很不壞。

最後定罪的聖旨下到手裏,說是永遠圈禁,我微微一笑——這只是給外人看的幌子而已。再看到給我和八哥去除宗籍後分別改名為塞思黑、阿其那,便忍不住大笑,驚飛了鐵窗間停著的一隻水鳥。阿其那塞思黑就是在滿語中罵人「豬狗不如的畜生」,我們兄弟的血脈天下後世皆知,無法改變,我們是豬狗,敢情我愛新覺羅就是一族畜生!好名字!妙極!

接下來就是靜等他下手了,孤島寂靜,在破敗的囚室里看天光水色,想起最多的,除了過眼雲煙般的卅載繁華,少年時荒唐的紈絝生活,皇阿瑪和額娘的音容笑貌,八哥總是微笑包容看我的神情,京城清爽雍容的秋日消閑,西疆潔白的羊群、碧草如茵、花朵、紅柳、清冽的溪澗、蒼茫的飛雪,無一不雲煙般掠過心間。混亂中,偶爾閃現凌兒的臉,在繁花似錦的京城,在大漠飛雪的蒙古草原,在廝殺的戰場,還有,在紫禁城高高的紅牆間……她的目光總是與我的糾結不清,讓我一時糊塗,一時清醒,幾乎不辨何時是夢中,何時是在現實。

封妃作罷、幾下江南遊玩,四哥對凌兒的寵溺之狀,我已深知,但我萬萬沒有料到,四哥會讓她來看我。

四月,春盡了,夕陽沒入水底之後,深藍的水天之間掛着一彎明月,波心蕩,冷月無聲,是個清爽的初夏夜。在窗前映着月光,胡亂吹起了曲子,逗弄月下覓食的水鳥,不久,正好吹到一曲白頭吟時,水邊傳來水聲和人聲喧嘩,明晃晃的燈光映進屋子。

來了。

所有人又重新隨凌兒去后,我的笛聲停不下來,只為她剛才那個回頭,眼中瑩瑩不忍、慟如身受的目光。

月色消失后的黑暗中,只有笛聲在人心底遊盪,剛才的一隊侍衛忽然去而復返。

他們服色都很平常,也看不出等級之分,但其中一人,行事眼色儼然是頭領,趁他們列隊站定的時候打量著此人,心中忽然靈光一現。

「你是和凌兒、李衛一起從揚州被四哥買回去的那個男孩子。」

他看看我,並不開口,但我已經可以確定。撫摸着手中竹笛,低聲道:「我將在幽冥接受永世的煎熬,而她在人間,與那個男人、我的兄長,攜手歡笑……一抔黃土怎麼埋得住我?待我死後,一把火燒了,在她手中隨風散去吧……這支竹笛,留給她處置好了。」

他面無表情的接過竹笛放入懷中,親手給我端上一壺酒和一個小小的酒杯,斟了滿滿一杯。

一切都是我與凌兒宿世註定的孽債:這一杯鴆酒,隔過十八年的時光,原來是要從她的唇邊,滑入我的咽喉。

天空劃過一道極亮的閃電,雷聲裹挾著雨點滾滾而來。

我向十八年前的凌兒笑着舉杯:「乾杯,凌兒。」

「凌兒,凌兒……」我在冥冥中喚她。

混沌中,虛無的手臂環住那讓我眷念不舍的人兒,在風中吻上她的鬢角眉梢,貪戀不肯離去。

「胤禟……」

她聽見了!她在叫我!她展開一個春風也比不上的笑魘,伸出手來擁抱我。

死生永別,陰陽兩隔,這個擁抱來得實在太遲、太遲,我空空握住她的手,將她擁入懷中,冥冥里吻上她的額。

今生已了?今生的死亡既已換得了她的原諒,請許我,期待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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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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