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禵番外

胤禵番外

沉重而密集的雨點打在我眾將士的鎧甲上,天地間頓時充滿了冷冷的金屬敲擊聲,震蕩耳鼓。巴顏喀拉山脈,雨雪風霜永遠來去不定,叛軍就在這群山之間。看看跟隨身後的十萬將士,遙遙東顧我大清江山,年邁的皇阿瑪在等着他信賴的兒子得勝回朝,殷切期待的目光時時如在眼前……原野蒼茫,戰馬長嘶,劍鋒如霜劃破驟雨,我要找到叛軍,一舉決勝!

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驚醒時依然血脈賁張,雙拳緊握。

推開窗,夜半的皇陵只有雨聲簌簌,站在檐下冰涼的水霧中良久,依然心緒難平。不遠就是供奉了皇阿瑪靈位的前殿,長明燈照着皇阿瑪的等身畫像,容顏栩栩,他身後列著幾位皇后的靈位,額娘亦在其中。因為她註定將成為太后,皇阿瑪遺命早已決定為她加封皇后,新皇登極時便自然晉位太后……而那個註定的皇帝,額娘的兒子,難道不是我?

「阿瑪,額娘,為你們守陵已十二年有餘,你們告訴我。」

他們依然一瞑無視。

這裏是皇阿瑪的萬年之地,也是我的圈禁之地。名為守陵,實為圈禁,我與整個世界被隔離開來,抬頭小小一方天,低頭不過許我出入的幾畝地,四顧只有紅牆。四哥希望讓全天下忘記我的存在,大約也恨不得我早日忘記這個丟得不明不白的天下。但誰能?四哥繼位的消息傳至西寧,軍中多年跟隨我的將領或怒髮衝冠、或斷然不信,甚至有扼腕而哭的,他人且如是,況乎我?

十二年了,我已習慣在皇阿瑪和皇額娘靈前終日沉思,用回憶消磨時光,聊以安慰:繁華京城,得意少年時,春遊秋嬉,騎射圍獵,詩酒自娛;在眾位哥哥們爭位的空隙間,努力表現,終於在眾兄弟中得到皇阿瑪認可,掌管兵部;再到得賜寶劍大纛,以親王體制榮耀出征,皇阿瑪親自率百官出城相送;在西邊,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業,幾千個日夜兢兢業業的謀划,親自率兵直搗叛軍老巢,消除影響大清西疆安危的心腹之患……

十二年的時光,幾乎已經沒有什麼細節可供我再想起了。所有回憶中,每每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跳出一抹亮色,不是什麼大事,她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但卻因她和她的故事的特別,讓人記憶深刻。

比如康熙六十一年年末的隆冬時節,千里風雪羈旅,黑夜中看不見的眼前,就是封凍千里的黃河,我滿心憤懣,站在風雪中絲毫不覺寒冷,想着八哥九哥怎麼會一點兒作為也沒有,就讓他繼了位?我要急趕回京,與那個「雍正」在皇阿瑪靈前好好對質一番,又想到皇阿瑪洵洵慈顏,我竟沒有見上他老人家最後一面……心中如有驚濤駭浪,攪得冷一陣、熱一陣,激動無法剋制。聽隨行軍士說生好了火,請我休息,大步轉身進了這門窗皆無,滿梁蛛絲的破廟,才發現她困頓已極,蜷在角落一堆枯草上沉沉入夢,居然已經睡得好香,一向晶瑩白皙的臉上也微微泛著暖暖的緋紅。悄悄看着她沉靜的睡顏好一陣子,心中已歸寧靜,取下身上的紫貂大氅,輕輕蓋在她身上,捂捂嚴實,才重新在火前坐下來,沉下心細細思索……

這樣想着,時間果然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東方破曉,天色已明,貝子弘春來給我請安,見此情景問到:「阿瑪又在皇爺爺靈前坐了一夜?」

「無妨,你阿瑪我是戰場烽火煉就的身子骨,況且心底開闊無私,光明磊落,不像那有些陰謀險惡之徒——我好著呢。」

他不敢接我的牢騷,請求了一陣保重身體之類的話,惟惟而去。弘春是我的長子,嫡福晉所生,聰明肯上進,他是被我連累了——我還在西寧時,人人都以為聖心所歸,是默定的皇位繼承人,他在京中以我大世子的身份,未免得意了些,少年人到底不善掩飾,言行便遭了四哥的忌,後來打發我守陵的同時,將他也發配來一道守陵,同住在陵園內。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不由愧對十年前去世的嫡福晉馬佳氏。她嫻靜膽小,一向只求平安,我對她自然不壞,情分上卻很平常。小心服侍了我那些年,卻連最終的安寧也沒有得享——她幾乎是死於為我命運的擔憂和傷感。如今連她唯一所出的兒子,也在這囚禁中白白耽誤了青年時光。

凌兒在我們兄弟間出現的時候,弘春還沒有出生,我才出宮建府不久,雖然承額娘和哥哥們關愛照顧,我成親建府比十三哥還早了半年,但到底還只是淺薄少年,附庸風雅、獵奇尋樂都是難免的。在那年的某個秋日之後,八哥九哥他們的話題里偶爾會出現這個女子,聽他們說起她,尤其是那夜初次在四哥書房見到的情景,想像中大約是個如畫兒上、戲詞里的婉轉美人,大家當作一樁風流故事,笑笑而已。

直到幾個月後,我才在熱河意外見到了她。我正好去驗收那年才在熱河新造起來的宅子,所以沒有和九哥、十哥一起住在八哥的旗雲山莊里——我看得出來他們有大事要商議,八哥沒有邀請,我也不便打擾。那夜看書看得晚了些,到院子裏透透氣,深藍夜空,半輪明月映得雪地反射著幽幽冰藍色的光,我忽然聽見有隱約的人聲。

已是深夜,雪后空氣寒冷乾燥,聲音可以傳得很遠,這說話聲似乎來自塔古寺後面的荒地里,一時好奇,我獨自從小門逡巡而去,走得近了,便聽見一個女子慷慨激昂的一番說辭,連我都聽進去了,站在原地凝神靜聽:這女子咬着嬌嫩的南方口音,年紀不會大過十六、七,但這些話卻大不尋常,尤其是「大丈夫以功業自立」,真正觸到了我心底。

按理說,我們兄弟身為康熙聖君的兒子,一生富貴命里註定,上頭有早已選定的太子,我們只要安享榮華即可。但在我心底,對九哥那樣縱意恣肆的生活方式,實在是……不大看得起。而八哥廣納人才、交遊遍天下,力邀「賢能」之名,目標和野心又太明確——要取太子而代之。難道他不知那是皇阿瑪一生心血,如果要廢太子,會在朝野造成多大的禍事?

那時的我,並無野心,誰叫我上頭有太多能幹的哥哥呢?除了太子二哥之外,文有三哥,武有大哥、五哥,精明強幹有四哥,以賢能而聲名遠播的是八哥,富可敵國的是九哥……何況還有正值壯年,看來少說還可以當政二十年的皇阿瑪。

但沒有野心,是否就要渾噩一生,揮霍富貴閑人的日子?我還沒有明確的想法,但隱隱覺得,應該像皇阿瑪自幼就教導我們的那樣,要多多磨鍊自己,日後輔佐皇兄,多少能做事情,至少也要為我愛新覺羅的江山出得上力。

這就是了!我當時點點頭,暗贊一聲。富貴是托先祖庇佑,天生得來的,不算什麼,男兒應當以功業自立,不負我愛新覺羅族開創天下的威名,才能真正替自己贏得青史留名,光耀先祖。

原本就無意「偷聽」,這樣一想通,更加按捺不住,便出聲表明身份,向他們走去。

那女孩子躲在十三哥身後,我最先看到的是一雙黑白分明,映着雪光明亮如星子,極其靈活的大眼睛,一聽說我是「十四弟」,立刻好奇的閃身行禮,一臉好奇的打量我。得知她就是凌兒,原來完全不是想像中那種畫兒里美則美矣、但僅至於此的千篇一律「紙美人兒」,只可惜天色太晚,說不了幾句話,便各自散去了。

後來經歷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發生的廢太子風波,早把這事丟在腦後,看看八哥的手段,心中獨自悶悶憂慮了好一段日子:自古史書,凡有這等家務事的朝代,總得有幾個人下場悲慘,那還是好的,鬧得不好,整個國家都會大傷元氣,而我這些哥哥們,皇阿瑪還值盛年,便已經鬧得你死我活,今後的數年裏,恐怕再難得安寧……我自幼就很心服八哥,對於此事,卻說不上來的不安,反正沒有我的份,只好靜觀其變了。

那一次太子被廢,八哥也沒得什麼好處,頗鬱悶了一陣子,我知道他為良妃娘娘辦壽筵,是要「以慰慈躬」,撫慰良妃娘娘的不安。得知凌兒被八哥托這借口「借」來時,我正在八哥府中,聽他們閑來無事,商議要給我尋一位側福晉。

「……額娘也替我留心了幾位,可如今見的旗下女子我瞧著越來越沒意思了,要麼是『木頭美人』,羞手羞腳見不得人,南方女子的溫婉沒學會,自己的利落胸襟卻丟了個十足十;要麼一味煙視媚行拿腔作勢,全沒個貴氣;甚或還有惦記着將來要治家馭夫,卻又不多讀些書,學些做事的道理,只知一味兇悍的……」

「哈哈……」八哥笑得茶碗都端不住,指着我笑道:「十四弟好高的眼光,居然評點起來了,尋常女子你看不上也是自然的,若是一時不想娶側福晉,告訴哥哥們不要多事便是了,何苦把京里這麼多格格小姐千金們評得一無是處?若是傳出去,不知多少女子要傷心呢。」

九哥也笑:「十四弟眼光真正不錯,這格格小姐們還有一點可惡,拿着架子,又不屑於像咱們買的女孩子們那樣體貼可愛,不上不下的,縱然有幾個看得過眼,也是白白浪費了美貌——這麼一比,這個凌兒,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你說一個賤籍女子,哪來這等胸襟見識,淡定氣度?」

我一追問,這才知道凌兒已經在八哥府中了,說起她,那個疑問又上心頭,自然談到她的來歷,八哥搖搖手說:「那女子從和瘸子書生一道上京之前的事兒,九弟已經核過了,屬實無疑。加上咬字口音,往江南一帶「樂戶」中去找,絕不會錯。」

這麼一說我也想到了:「是了,她是一雙天足。」

江南一帶風俗甚嚴,哪怕蓬門小戶,女孩子不纏足決計嫁不出去,亦會成為鄉間的笑話,只有賤籍各族中的女子,要操持各種下賤勞動,才一向沒有纏足之俗,也是個「身份下賤」,不同於「良家女子」的標誌。

說到這個,九哥神色又好不自在:「十四弟才見過一面,連她是天足都記得。」

我待要想笑,忍住了,和八哥、十哥交換一個各自忍俊不禁的目光,我故意望着窗外說到:「是啊,原先聽哥哥們說起,倒不覺得什麼,那次見了她,才知大不一樣。嘴角似笑非笑的,眉眼微蹙間似冷漠,似關切,好不讓人犯琢磨,妙就妙在這個,人心中一犯思想之際,已經不知不覺忘不掉她……」

九哥已經看出我們是在故意嘲笑他,「嗨」一聲頓頓足,走了,自然又是去沁芳閣外,遙望美人兒,以解相思。

四哥不會把凌兒讓給九哥,我一點也不意外,但要鬧得這麼僵,我也沒有想到。原以為兄弟們正是緊張微妙的時候,這樣的小事,各自讓一步自然就過去了,誰知竟是哪一個都不肯讓,還一步似一步逼得緊,倒把個女孩子嚇得一額的汗,見她滿目憂急,我大為不忍,同時在後來的壽筵上,對九哥反常的神情舉止就更加不安。

我以為自己足夠了解九哥,八哥自然也是,但八哥是壽筵主人,忙於招呼,又把一顆心都放在良妃娘娘身上,無暇注意九哥的反常,而十弟能管住他自己就謝天謝地了,所以我是有責任的。後來每每想到凌兒與錦書姑娘的遭遇,心中總是愧疚難言——八哥托我照顧九哥,而我明知九哥不對勁,早該隨時拉住他,或者乾脆把他灌醉到不省人事,打發他睡覺去。就因為我有負所託,以致於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可說害死了凌兒與錦書姑娘,也害八哥十分丟臉,更不用說,從此產生了後來的這麼多糾葛。

而那時我最不滿的,就是九哥。親眼看到那一幕後,直到十三哥出手揍了九哥,我心中才覺得稍稍解氣——九哥這事,實在做得混帳!

但在我看來,那天發生的一切——驚艷全場的絕美歌舞、凌兒的《白頭吟》,以及九哥做的混帳事兒,都不及四哥那句「隨我回家」,來得石破天驚。在發生過那一切之後,四哥帶走凌兒的模樣,幾乎讓我尋思了一夜:他要是順水推舟把人送給九哥,其實這事依然可以掩飾過去,就算心中記仇,今後另尋因由算帳就是了。若只是為了屬於自己的東西死也不肯給別人,或者為了護不住一個自己喜歡的丫頭,丟不起這個面子,事已至此,都沒什麼意義了。

誰知還有更加嚴重的事在後面,他們相爭不讓,以至驚動了皇阿瑪要親自處置凌兒。

那夜的大雨中,我們都幫着尋找九哥,看着他從左家莊化人場被八哥指揮人抬回府中,黑夜和大雨掩飾了我的震動——直到那之前,我仍然認為九哥只是如對待從前的所有玩物一樣看待凌兒的。

再到一次次四處去尋找胡亂醉倒在荒郊的九哥,站在「花冢」前,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惋惜與歉疚……但是看着傷心欲絕的九哥,心中的恨是再也恨不起來了。何況九哥的懺悔與痛心,一直到過了三年才漸漸歸於深沉和表面上的平靜。

三年後的某天,為着急事與十弟一道去花冢找到九哥時,又一次站在那座碑前,想起四哥咬牙不讓的憤怒表情,碑上的字字句句彷佛暴露了四哥在鐵面下藏得深深的那顆心……又看看痴倒在碑前的九哥,一個凌兒的清談笑容忽然無比清晰的浮現眼前,心中忽然抽動,竟不知心痛為何,連外人都已感動如此,何況他們?這一定就是情了,令人作繭自縛、身不由己,甘心沉淪不治。

八哥曾經背着九哥向我嘆息:「我當日為了激將他速速清醒,責罵他以情為借口,不過是掩蓋逞強好勝犯下大錯而已。或許當日的他,的確如此,但凌兒死後,這情居然變成了真的,不然還會是什麼,能這樣變了一個人呢?」

九哥的確變了,和從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只是更加陰沉。足以作為九哥變化明證的,就是幾年後在良妃薨逝的宮中,毫無預兆的見到凌兒那一次。

凌兒珠圓玉潤了些,那種讓人過目不忘的神情卻沒有變,讓我震驚的,除了四哥居然違抗聖旨,救活了凌兒,還有九哥看着凌兒從自己手裏掙脫走向四哥,只站在原地不動,陰暗裏那個酸楚無限的笑容。那還是我以前那個永遠不會認輸、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肯拱手讓人的九哥嗎?

看着四哥匆匆帶走凌兒后,九哥獨自往雨中踽踽而行的蕭索背影,只剩下我站在殿前,尚不及消化剛才短短時間裏發生的一切帶給我的震動,只能嘆一聲冤孽罷了!更覺得這個凌兒,看來註定會成為傳奇。

但是太子二次被廢了,政局的緊張,讓我再次把這原本就與自己不甚相關的事拋到腦後,只是在偶爾燈前月下,諸事的空隙中,會忽然掠過一絲對凌兒前程的關心——她已經捲入這場天家最隱秘也最駭人的風波中,四哥還能怎樣保護她?

二哥此次被圈禁,永無再翻身的可能了;大哥圈禁了這幾年,幾乎已經被遺忘;三哥自從上次出頭質證了大哥之後,有些向八哥靠攏,皇上很不喜歡這一點;而八哥,原本就已經很被皇阿瑪所忌,這一次召集百官推舉,勢頭鋒芒太過,更是險些被捉拿宗人府問罪。我打定主意,梗著脖子為八哥爭了一爭,相比與我同年的十三哥因牽涉到廢太子謀反而被圈禁,傷透了心的皇阿瑪這才終於真正注意到了我這個從未捲入哥哥們此前奪位劣跡的「小兒子」。

我喜出望外的掌管了兵部,開始真正花心思、賣力氣做起自己的事業來,待到幾年之後,西邊戰事一起,這個大將軍的人選,皇阿瑪自然第一個想起了我。

就在幾年之前,這種一朝得志、朝野矚目的情景還僅止於夢想,現在要實現了!而且實現得比我的夢想更加完美耀眼!初受聖命,更加留意與四哥、八哥、九哥表明心跡,落實早就商定好的合作保障,無後顧之憂的等待皇阿瑪親送出城。那段日子,每每白天在校場點兵、夜晚與幾個得力的心腹幕僚、手下將軍在燈下反覆研究沙盤,討論如何駐守、如何調兵。只有在每天睡醒起身的那一刻,才會允許自己獨自激動一下,少年時的紙上談兵,每見豪氣干雲的詩詞,心中不無羨慕:「陣雲高、狼煙夜舉。朱顏青鬢,擁雕弋西戍」。那種「蠟封夜半傳檄,馳騎諭幽並」的戰報頻傳景象,「漠漠孤雲未成雨」的西疆風景,「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的豪興……男兒正當如此!更何況,最微妙的是,皇阿瑪曾經三次御駕親征,而我的哥哥們,曾上過戰場的只有大哥、五哥,大哥在圈禁中自不必說,五哥生性忠厚,根本沒有奪位之力。現在皇阿瑪托我代他御駕親征了!

激動中往往想起賈誼《惜誓》中「黃鵠之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再舉兮,睹天地之圜方」。賈生生不逢時,君王「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但我那位千年才出一位的聖君皇阿瑪,卻識得我。如今我再不用掩蓋在長兄們的光芒之下,而要像黃鵠之一舉,一飛衝天,傲視天下了!

頭髮花白的皇阿瑪當着所有人的面親手交給我的寶劍,是當年他年輕時出征喀爾喀蒙古與准葛爾部所用的尚方寶劍,是一個老父親熱切的信賴與囑託,接過它,彷佛接過了大清天下的沉重擔子,幾乎要出口告訴他:皇阿瑪放心!您的十四子,足以扛得起大清江山這份基業!

烈烈風起,狼煙滾滾,率大軍騎馬掠過黃河內外,踏過牧草青青,所過之處捲起數十里黃塵飛揚。親往巴顏喀拉山脈查勘地形,站在高處,與廣闊的藍天已經非常非常近,那些山頭荒蕪蒼茫,但卻裸露著不羈,似乎天生隱含着微微的暴力,能勾動人內心深處的狂放與豪情。回首往東,俯視大清國土,縱然有重任在肩,那一刻,我的心還是不受控制的膨脹到無窮、無窮大……

凌兒的再次出現,就在這當口兒。像所有傳奇一樣,她總是在人最出其不意的時候出現,並且帶給人最離奇的故事。

岳鍾麒信中說這身懷九龍香袋的神秘女子,姿容絕色,令人不敢逼視。身懷九龍袋出現在草原上,我不做別想,一定是皇姐姐恪靖公主,回頭想想有多年不見的這位皇姐姐,少年時記得容貌平常啊,這些整日在外帶兵的武人大約少見清秀一點的女子,加之料想是位公主,崇敬之心自然把她美化了罷。

在營中見到她,心情里歡喜與驚異的成分不相上下,她瘦了,那種讓人一見難忘的神情依然沒有變,但目光更加深蘊懾人,怪不得連岳鍾麒這等人物也要「不敢逼視」。

親眼見她的疲乏與傷痛,便有些不解她到底在隱藏些什麼,自然不便問她是如何流落到戰場上的,問了也不會有答案,但我可以替她療傷。皇阿瑪御賜的麻醉藥藥效極好,她總算能安穩睡一覺了,解開鞋襪,親眼驗看,與她的傷一樣觸目驚心的,是那把小金鎖。

卧龍香袋、「與子偕老」,原來她在極力珍藏的,是四哥最不能為人所知的,心底最深情柔軟的部分。又想起每次九哥把玩那親手鐫刻的小玉人兒時,專註惘然的神情,我看來是不會有機會體驗他們這般熾烈刻骨的情愛了,但卻不法不深感於心……

掌握著凌兒,就是捏著四哥和九哥的心啊!我手中無異於又多了一重讓我安心前方戰事,不用擔心後方失火的保證。——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會隨之牽動到何等地步?當然,我會好好待凌兒,不是賣四哥或九哥的面子,而是因為她本身值得。

她在我手中的消息遲早會走漏,但我沒想到百般防範,還是這麼快就讓她找到了機會。多少功敗垂成的前車之鑒,不是將士不夠勇猛,也不是將軍不會帶兵……就在我之前的色楞為何失敗,我再清楚不過,是該和哥哥們攤牌的時候了。

兄弟幾個把話攤開了說也好,我其實更可放心,有大軍駐紮在此,沒有人能動她。四哥辦差這些年,已經十分老成謀國;而八哥受了多次挫折,完全失愛於皇阿瑪,輕易不肯再出手;九哥為人辦事,其實十分剛強幹練,是八哥的好臂膀。若不是深知這場多年前的糾葛,我還真不知道什麼能讓我有把握拿穩他們。

九哥送給凌兒的東西到來后,連我也沾光不少。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原本我的飲食都與身邊的將士一道,由大廚房一併供給的,這天吃飯時卻注意到一碟色白如雪、平滑軟膩的薄片,外形很接近南方人的尋常小食粉皮,只配一點點麻醬油與紅尖姜芽,入口清腴無比,才知是鱉的裙邊。這種吃法,連我也是第一次,聽廚子解釋說,江南稱鱉為甲魚,把甲魚宰殺洗凈,入鍋微煮,剔取「裙邊」,用小鑷子將表面一層黑翳鑷去,上籠蒸熟,加佐料涼拌,即可上桌,製法並不出奇,只是這麼小小一碟,要用好幾隻鱉,就是在其江南產地,也抵得上平常小民十日家用,何況這等講究法,也不是僅有銀子的富人家就有的風雅。更不用說「鱉不吃死」,要活運到西寧,這花費和心思,就不能以銀子來計較了。

凌兒每天都記得分派一些精緻飲食給我。回想起來,越了解凌兒,越能從她身上更多體會到四哥、九哥對她的心情。所以當夜裏燈下與她獨自相對,握着她的足,聽她體貼解頤的言笑晏晏,竟而不願掩飾某種柔情……

當最後這一切如過眼雲煙,灰飛煙滅時,彷佛三十萬大軍與眼看就在我手中的江山萬里皆成虛無,只剩下她肌膚入手柔滑的那一點溫情……

康熙六十一年再回西寧,一切都變得令天下人如此猜疑不安,凌兒總是想勸慰我,卻是暗示我看開些。

哼……我冷笑。什麼都能看開的么?

帶着數騎馳騁曠野,仰望烽火台後的高遠天幕,四方風起雲動,執劍在手,誰能將這天下拱手讓人?誰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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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落葉輕飄入襟懷,一整天深秋時光又已耗盡,清掃陵園的老太監正要關門,遠遠三騎素服侍衛急急打馬奔來:「十四爺!十四爺!有聖旨!」

握著那捲白絹素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雍正,雍正……這麼……就駕崩了?」

「是啊,十四爺。」

「是他的遺命,還是新皇弘曆的意思,要召我回京?」

「這個……小的們就不知道了,十四爺回了京,皇上必定會召見的,屆時您老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再回到京城,郊外草色青黃,天子腳下市井熱鬧,紅塵依舊,無一不是當年意氣飛揚之地,觸景生情,要強自定一定神,才能認清眼前的宮牆深深,是紫禁城中的哪一處。從前無數次在此隨侍皇父身後,聽從他老人家諄諄教導的日子,還歷歷在目。物是人非事事休,真如黃粱一夢……

穿着孝服的弘曆特為在宮中見我,卻總有許多話反覆思量不知如何開口,上一代人恩怨已了,見他尚屬純孝,又抱着和睦、懷柔以治天下的心,我沒有為難他。

將八哥九哥改名「阿其那」「塞思黑」的聖旨,以及他們在囚禁中死去的朝廷邸報,都曾發給我看過的,如今再想尋其他弟兄,我的十幾位手足兄長們,好好活着的,竟只剩下十二哥一個了!活着的還有曾經數年親睦相處的十哥,弘曆拆除高牆,還了他自由,但他早已在圈禁中逼瘋了,拉着我一時哭一時笑,說不上一句正常的言語……

回到自己早已陌生的王府,身邊的老人兒只剩下幾個跟着我守陵去的僕役。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我依然時常從夢中驚醒,耳邊彷彿還時時聽到「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的聲音。偶爾想起西疆廣闊的藍天下,凌兒那雙似怨而不忍、彷佛會說話卻欲言又止的眼睛,依然迴腸盪氣。的e0

四哥到底得意了多久?短短十三年還落得一身罵名。我雖只得意了在西邊那幾年,好在天下知道我的冤屈,後世也會知道,總算不枉了。二哥到底得意了四十年的太子時光,已屬不錯,只可惜身後難堪……

隨我們兄弟經歷了這一路人生流離無常的凌兒,必定能與我一樣懂得,尚值得把酒共話……她會躲去哪裏?想必是回去了江南,這時節的江南,思鱸魚尋桂子,江水瑟瑟,景色可堪回味。

獨酌微醺,向南面舉杯,一笑抿盡杯中酒。

誰共我,醉明月?

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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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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