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豚人族群

第三章 海豚人族群

最近索吉婭部族內有兩件大事,一是索雲泉臨產,二是蓋利戈和蓋吉克的及笄。男孩子的及笄是件揉搓感情的事。終日相處的家人們從此就要分別,天各一方,再次相見時要視若路人。而且最令人心碎的是,智力提升后的海豚人有足夠的智慧來體味這種痛苦。索朗月知道,人類中沒有這種習俗,人類的兄弟姊妹們雖然也會分家單過,但他們不必割裂記憶,也保持着往來。陸生人類兄弟姊妹們之間同樣不允許婚配,但那是用道德的力量而不是用隔離的方法來防止。索朗月知道陸生人類中有很多不敢恭維的習俗,像他們的嗜武嗜殺,像他們摧殘自已肉體的怪癖(方法真是五花八門,如割陰唇、裹腳、乳房填充、鼻環唇環耳環、高跟鞋、割眼皮、紋身,還有吸毒吸煙,簡直是匪夷所思啊),但至少這種兄弟姊妹們可以終生相處的習俗是值得稱讚的。

她真希望海豚人社會中也推行這種習俗,可惜,海豚人的智慧不能戰勝基因的神力。

隨着及笄的日子天天臨近,蓋利戈和蓋吉克越來越亢奮不安。不過,他們的離愁別緒是用惡作劇的方式來發泄的。他們發瘋般地在族人中衝撞,咬別人的尾巴,頂別人的肚子,合力把索朗月抬上水面,推着她在水裏轉圈。族人們知道他倆的心情,對他們的胡鬧一笑而罷。不過他們還是有分寸的,從不和臨產的索雲泉胡鬧,而且常常很體貼地給她送去一隻玉筋魚,一隻真鯛或一條藍點馬鮫。索雲泉接受了他們的饋贈,總要親切地吻吻他們。

後來他們鬧騰乏了,就游過來,與索朗月面對面獃著。索朗月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出了茫然和惆悵,安慰他們:別難過,哪只雄海豚都有這一遭。你們會找到新的族群,在那兒長成一個雄壯的男人,有一群美麗的妻子,生下一大群兒女。你們會找到你們的新生活,對不對?

蓋吉克傷感地說:可是,我們會把你忘掉的,想到這兒我們心裏就難過。你是我們的好姐姐。

索朗月笑道:等你真正忘掉我的時候,也就不會難過啦。去吧,去和阿虎他們去玩吧。

他們走了,阿叔族的岩天冬慢慢游過來。這些天是索朗月的發情期,她體內的荷爾蒙排泄到水中,刺激了雄海豚的情慾。按照海豚族幾千萬年留下的習俗,岩天冬輕輕擦着她的身體,有時從水下呈直角向她衝來,這是在向她示愛和求愛。但索朗月敏捷地躲開了,微笑着,很親切地同岩天冬打招呼,但神情卻分明拒人於千里之外。岩天冬很是困惑:她已經放出荷爾蒙了啊,這是雌海豚的愛情邀請,但她為什麼又拒絕與雄海豚交歡?沒錯,她已經被選為雷齊阿約的妻子,但是,按飛旋海豚泛式婚姻的習俗,雷齊阿約只是她的一個丈夫而已,並不妨礙她與其它雄海豚人的婚配。不過不管什麼原因,既然索朗月不樂意,他就不再糾纏,朝索朗月大度地點點頭,遊走了。

族長索吉婭把這一切看到眼裏,她嘆息著,把索朗月叫到身邊,輕聲責備着:索朗月,你已經到年齡了,你不該拒絕岩天冬的。

索吉婭,我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你忘了彌海上次的話?你和雷齊阿約只能是精神上的妻子,不能和他生兒育女。聽我的話,不要拒絕你在族內的婚配。難道這輩子你不想做母親了?

索朗月微笑着說:索吉婭頭人,你一定以為我很傻。陸生人類文化在我身上留的印記太深了,可以說,那條丹麥的小人魚就活在我的靈魂里。既然決定選雷齊阿約為丈夫,我也準備遵守一夫一妻的陸生人類社會規範。我不能再接受其它的丈夫了。

索吉婭溫和地反駁:可是,你卻接受蘇蘇做他的另外一位妻子。

那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他是海人和海豚人共同的雷齊阿約呢,這是由歷史造成的例外,我不會對它耿耿於懷。索吉婭,不要勸我了,愛情常常是不可理喻的。是不是?

索吉婭嘆口氣,不再勸她。她有些疲乏,眼神多少有些朦朧。這一年來,64歲的索吉婭急劇地衰老了,在捕食和逃避虎鯨的追捕時已經沒有往日的爆發力。而這就意味着,可能在下一次,或下下次,她就會因一秒鐘的反應遲慢而成為虎鯨的口中食。這是所有老年海豚的必然結局,她對此倒沒什麼懼怕。當然,想到要與人生告別,與自己的族人告別,心中免不了有些戀戀不捨。她笑着說:

索朗月,我不勸你了,去做你的小人魚吧,愛情真的不可理喻。對了,你打算怎樣安排雷齊阿約的生活?我很擔心的,他恐怕很難融入270年後的社會中來。

我明天想把他接來,接到深海,讓他看看海豚人真正的生活。我想,他會慢慢習慣的。

好吧,索朗月,祝你幸福。這兒離土阿莫土群島相當遠,索朗月用一天的疾游趕過去。頭天,她已經用低頻鯨歌通知了傑克曼一家:

太陽落到海里,

太陽還會升起來,

雲朵變紅時,

我想見到那個沒有尾也沒有腳蹼的人。

她還告訴傑克曼,這次她準備帶雷齊阿約到深海住一個星期的時間,讓他好好熟悉一下海豚人的生活,所以請傑克曼做一些必要的準備。第二天日出時分,她趕到了傑克曼住的礁島。傑克曼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塊礁石上放着一串青黃色的葫蘆,用黃白色的的棕繩綁着葫蘆的腰部。海人一般都不進入深海,不過,一旦他們必須進入深海,就要帶上裝淡水的葫蘆。這種葫蘆並不是每個島上都有生長,所以,葫蘆對於海人是非常珍貴的。

雷齊阿約和傑克曼一家在海灣里等她。雖然只與雷齊阿約分別不到三天,但乍一見到他,一股喜悅忽然湧來,她立起身體,用長吻碰碰拉姆斯菲爾的臉頰。拉姆斯菲爾有些尷尬,也有些負疚。這隻雌海豚(或者叫女海豚人)的情意無疑是真誠的,是發自內心的,她已經深深愛上了沒有尾巴也沒有腳蹼的丈夫。但自己卻在與約翰密謀著如何對海豚人攤牌。這讓他不敢直視索朗月清徹無邪的目光。

不過,他已經不是20歲的青年了。在他20歲第一次登上核潛艇時,心中也曾有過迷惘:如果上級下令,他們真的會把核彈射到北京、莫斯科、平壤或大馬士革嗎?那可不是死亡幾十人幾百人的事,而是幾千萬甚至幾億人的死亡。他們將是歷史上最冷血的殺手。即使是為了民主和自由,讓幾千萬人陪葬,似乎也太過分吧。不過,等他15年後當上艇長時,職業生涯已經把他的心淬硬了。作為一個文明社會的軍人,他不會把殺人當樂趣,但如果總統下令,他當然會非常冷靜地按下核導彈的發射按鈕。

現在,為了海人的生存,他也可以這樣乾的。可以自慰的是,他這樣做並沒有任何私人的卑鄙目的。

他朝約翰看看,約翰回他一個心照不宣的注視。那天,在那個堆滿武器的岩洞裏,他已經同約翰把話談透了,現在,他在海人中至少已經選中了一個堅定的追隨者,他們將共同努力,為海人爭回嫡長子繼承權。

索朗月又同其它人都問了好,當她問到約翰時,約翰也親切地向她回問。傑克曼夫婦看見了,心中暗暗高興,兒子一向對所有海豚人十分冷淡,甚至抱有敵意,但今天他顯然變了。他們想,雷齊阿約昨天的談話很有效,已經解開了兒子的心結。

蘇蘇過來摟住索朗月的頸部,高興地說:索朗月姐姐,這三天我一直在教理查德說海豚人語,他非常聰明,已經差不多能聽懂了!

蘇蘇,你真能幹,是個好教師。她對雷齊阿約嫣然一笑,雷齊阿約,我也能像蘇蘇一樣,直接稱呼你的名字嗎?

拉姆斯菲爾知道這句話的深層含意,多少有些尷尬地說:當然。

理查德,跟我到深海去吧,到那兒你才能看到真正的海豚人生活。蘇蘇你願去嗎?我知道你們難得離開海岸,隨我去深海玩一次吧。

我當然願意!我一直盼著這一天呢。理查德,你答應我一塊去嗎?

拉姆斯菲爾想,我應該去的,為了心中的隱秘目的,我必須儘可能深地了解海豚人社會。他說:我當然答應。不過,我們怎麼去,仍由你帶着我游泳?距離太遠了吧。可惜,那時我使用的機動船已經無法使用,燃油早已用光了。

索朗月和傑克曼交換一個微笑:你不用擔心,有辦法的。

她回過身,向大海方向發出一串低頻聲波,聲波以海水為媒介向外海傳去。然後,他們都朝海天交界處看着,耐心地等待。少頃,從地平線下冒出一個黑色的斑點,它迅速擴大為一個黑色的身軀,眼睛處有一對卵圓形的白斑,一道白線斜著向尾部延伸。這是一條兇殘的虎鯨,它游近了,拉姆斯菲爾辨認出,它就是那天曾向雷齊阿約朝拜過的虎鯨戈戈。戈戈不慌不忙地游近,兩隻死板的小眼睛冷淡地看着他們。它的上半部分身軀浮出水面,海水從上面嘩嘩流下來,就像退潮時的一塊巨型礁石。

今天他能更從容地觀察戈戈,首先入眼的當然是它大嘴巴內尖銳的牙齒,很長,向內後方彎曲,上牙和下牙交錯著搭在一起,就像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大概有20多對。這些牙齒閃著寒光,令人生畏。它的背上是一個碩大的背鰭,比一個人還高,就像是一隻倒放的戟,所以虎鯨還有一個別名是逆戟鯨。儘管那天戈戈曾朝拜過他,儘管它的目光中分明能看出它的智慧,拉姆斯菲爾仍不免惴惴不安,生怕這頭虎鯨會把在場的哪個人一口咬斷。但虎鯨很安靜地看着索朗月,分明在等她的吩咐。

索朗月笑着說:這就是給你們備的遠洋輪船,請上船吧。拉姆斯菲爾很驚疑,沒料到海豚人對虎鯨的馴化已經達到這個程度。蘇蘇也很驚疑,很好奇,這種遠洋交通方式並不常用的,她從來沒有坐過。

傑克曼過來,把兩串葫蘆分別系在拉姆斯菲爾和蘇蘇的腰間,解釋道:到深海去,葫蘆必須各自隨身帶着,萬一有什麼意外,這點水足夠你們7天的飲用,有這7天的時間,我們肯定能找到你們了。葫蘆里的水喝完后可以做浮球用,四隻空葫蘆足以讓你浮在水面上。

謝謝,你想得真周到。他低下頭看看自己,不禁莞爾。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腰裏圍着四隻碩大的葫蘆,這副打份夠滑稽的。蘇蘇也已經把葫蘆綁好,襯着她一頭亂糟糟的長發,更顯得野性。索朗月再次請他們登船,不過這條船渾身光溜溜的,既沒有舷梯也沒有扶手,很難攀登。腰裏的四隻葫蘆更影響了動作的靈活,儘管有傑克曼和約翰的幫忙,他還是幾次滑了下來。

戈戈一直安靜地待着,它的大腦袋不能扭過來看,但它能感覺到身後發生的事,小眼睛一直不解地向後邊斜睨著:萬眾敬仰的雷齊阿約怎麼這麼笨呢。拉姆斯菲爾臉龐發燒,這個小小的困難足以向海豚人暴露他在海洋生活中的無能。還是索朗月最先想到解決的辦法,她游到戈戈前邊,急促地吱吱著,戈戈聽懂了,忙把自己的身體向水下潛去,拉姆斯菲爾和蘇蘇輕易地游過去,站在它背上,用手攀住它近兩米高的背鰭。

戈戈的身體又上浮一些,現在,兩人的身體基本在水面之上,只有腳踝浸在水裏。索朗月說:好,咱們出發吧。傑克曼,安妮,約翰,再見。

安妮說:再見。蘇蘇,照顧好雷齊阿約,他畢竟是陸生人。

蘇蘇對媽媽的囑咐簡直不以為然,快活地說:那還用說嗎?他是我的丈夫啊。

戈戈輕輕地甩一甩它的水平尾鰭,立即箭一般地起動了。今天天氣很好,風很輕,海面上是間隔均勻的條形海浪,一直延伸到天際。身後的礁島很快變小,消失。它的消失是一種緩慢的沉沒,首先礁岩沉沒於海平線下,只留下島上的樹木,樹木又沉下去,只餘下樹稍。在麥哲倫證明地球是圓形之前,善於航海的波利尼西亞人早就認識到這一點。這不奇怪,因為,在遼闊的海面上極目望去,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到海面的弧度。

太陽出來了,在右前方灑下一片金光。現在他們的方向是北偏東。虎鯨在水中的速度很快,能達到每小時30海里,如果它用這個速度游,索朗月是趕不上的,因為一般海豚的最大速度只能達到20海里。不過今天索朗月已經早有交待,所以戈戈一直壓着速度。拉姆斯菲爾和蘇蘇站在虎鯨背上,略帶鹹味的海風撲面而來,鼓盪著蘇蘇的長發。戈戈黑色的身軀越過一道道海流,清涼的海水衝擊着他們的小腿和腳踝。蘇蘇很新奇她很少有機會到深海的,更不說騎鯨而行了,所以,她一直興高采烈地環視着四周,時時發出一聲驚喜的尖叫:

看,理查德,你看那兒!

在前方清徹的海水中,忽然冒出在團團黃黑相間的東西。游近了,才看清那是千萬條黑背黃腹的海蛇。它們在海水中糾結著,翻滾著,數量是那樣多,幾乎把海水塞滿了。它們的頭部狹長,身體極扁,身體背部有一條黑色的縱帶一直延伸到扁平的尾部,那鮮艷的黃色給人以不祥的感覺。索朗月向他們解釋,這是黃腹海蛇,又稱長吻海蛇,生活在太平洋食物豐富的海流中,有劇毒。它那鮮明的體色就是向其它生物發出的警告。

不過虎鯨和索朗月都沒把這些劇毒的海蛇放在眼裏,它們沒有減低速度,徑直穿過海蛇群,目不旁顧地向前游去。海蛇群很快消失在身後。

看,理查德,看那兒!

蘇蘇又喊起來。前方又出現一個非常壯觀的生物群。是一群魚,它們的身體有一米多長,頭部稍粗,然後逐漸向尾部細下去,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五彩繽紛,身體是藍綠色的,鰭呈金黃色。它們的游速相當快,個個如48號魚雷(那是核潛艇上所用的魚雷)一樣傲慢地破浪前進,時時有一隻跳出水面,濺落到水面上,再跳起,再濺落,像水漂一樣在波浪上躍行着。它們的數量也是如此龐大,以致於魚群游過的地方暫時變成了一塊陸地。拉姆斯菲爾驚奇地看着它們,在他駕駛核潛艇時,也偶爾會浮出水面的,但他從未發現海洋有如此強悍的種群。

索朗月游過來,微笑着說:知道這種魚叫什麼名字嗎?這是我們的同名兄弟。在陸生人類的語言(英語)里,它們也叫海豚,當然不是我們這樣的海豚,它們是魚類,不是哺乳動物。

那群海豚魚屬於肉食性魚類,這會兒十幾隻正在圍攻一隻海龜。那隻海龜也十分漂亮,在海水中閃著藍金色的光芒。這會兒它的境況已經岌岌可危了,在數量上和速度上都處於明顯的劣勢,十幾隻海豚魚不慌不忙地輪番攻擊,咬它的鰭肢和尾巴。海龜正在做垂死的掙扎,用力扒動四肢,在水裏團團打轉,但它顯然已經筋疲力盡了。

那十幾隻進攻者馬上就要享用它們的獵物,但這時救星來了。戈戈看到了這一幕,也許它是看到了口中的美味,也許它是對這樣卑劣的以眾欺寡表示不滿,它忽然折轉身,向那兒游去。快要到達時,它忽然想起自已的職責,又突然折轉身回到剛才的航線上。但它的動作足以起到震懾作用,十幾隻海豚魚驚慌失措地四散而逃,轉眼間失去蹤影。絕處逢生的海龜也急急忙忙地扒動四肢,很快消失在海水深處。太陽已經升到頭頂,照得皮膚熱辣辣地疼。拉姆斯菲爾看看與他隔着一扇背鰭的蘇蘇,她同樣不適應這樣的曝晒。在270年的海人進化中,為了減少紫外線的照射,他們盡量藏身於水中和岩洞裏,皮膚比陸生人更嬌嫩。拉姆斯菲爾讓蘇蘇轉到虎鯨背鰭的右邊,在這兒,近兩米高的背鰭能遮擋一部分陽光。蘇蘇攀著背鰭小心地過來,繞到拉姆斯菲爾的身後,抱緊他,把柔軟的胸脯擠在他的背上。

索朗月在行進中捉到兩條海豚魚的幼魚,甩上來,讓他們吃午飯。拉姆斯菲爾問:你和戈戈呢?你們也該吃飯了。

我們到了目的地再吃。路還遠著呢,我的族人都在接近赤道處的南赤道環流獵食,離這兒還有300多海里,用這個速度,明天早上才能到。

我們現在的位置在哪兒?

索朗月目測一下太陽的位置,準確地報出這兒的經緯度。拉姆斯菲爾看看她,感嘆地咕嚕一聲。索朗月:你說什麼?

我說,你好像隨身帶着六分儀和羅盤儀呢。

索朗月笑着說:沒什麼,這是我們最基本的生活技能。海豚天然具有方向感,海豚人只是把這種方向感轉化為準確的經緯度罷了。

蘇蘇,你們呢,你能判斷一個地方的經緯度嗎?

蘇蘇搖搖頭:不行。她的語氣含着自卑。索朗月忙為她遮掩:海人一般不離開近海,不需要這個技能的。

太陽慢慢向西邊沉落,算算從出發到現在,已經遊了近200海里,但戈戈和索朗月都看不出任何疲乏的跡象。現在他們的方向是正北,這兒是信風帶的中心,強勁的東南風從側右方刮過來,海面上的浪頭明顯變高了。西斜的陽光已經不再灼人,拉姆斯菲爾和蘇蘇原來都在虎鯨背鰭的右邊躲避陽光,這會兒拉姆斯菲爾要回到左邊去。蘇蘇咿唔著,但雙手卻不放開,她想和丈夫偎在一起。拉姆斯菲爾知道她的心意,好在兩人站在同側時這條大船也沒有偏載的跡象,拉姆斯菲爾就沒有再勉強。

夜幕降臨了,天上繁星閃爍,海面上聚著團團磷光,就像是熊熊燃燒的冷的火焰。那是無數浮游生物發出的。戈戈快速在海上遊動時,劈開這片火網,在海面上留下一條黑黝黝的通道,不過通道馬上就被火焰重新復蓋了。有時,一兩團磷光濺到戈戈背上,拉姆斯菲爾撈起來,原來是幾隻渾身透明的小蝦。

夜幕越來越濃,連近在咫尺的索朗月都看不清了,只有斷續傳來的她的噴水聲表示她一直緊緊地傍著戈戈。有時,海面周圍冒出一些黑黝黝的大腦袋,不知道是什麼生物,它們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發光。只有一次看清了,那是一隻巨大的魷魚。魷魚白天一般在深海,夜裏則常常浮上來。它的兩隻眼睛發着幽幽的綠光,目不轉睛地盯着船上的兩人,像一個正在實施催眠術的巫婆。它似乎對虎鯨有所忌憚,側着身子一聳一聳地追趕着他們,但始終和虎鯨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不過它的速度畢竟趕不上虎鯨,很快就落到後邊,那兩團綠光也慢慢溶入夜色中。

蘇蘇困了,身體慢慢變得酥軟。拉姆斯菲爾讓她側身卧在虎鯨背鰭的根部,自己一手拉着背鰭,一手拽住她一支胳臂,免得她在熟睡中落水。拉姆斯菲爾還不困,但他知道自己要在深海待幾天呢,於是他也淺淺地打了個盹,似睡非睡中,他的兩手一直用力拉着戈戈和蘇蘇。

戈戈在海浪中穿行,冰涼的海水常常劈頭蓋臉地澆到乘客頭上,他們已經習慣了。不過,在午夜時分他們遭遇了一場虛驚。朦朧中拉姆斯菲爾突然覺得身下的船在下沉,成噸的海水迅速向他壓過來,由於猝不及防,他沒能在下潛前深吸一口氣,被嗆得咳起來,隨即又被海水更厲害地嗆住。蘇蘇被激醒了,不過她沒有被嗆,大概她已經本能地關閉了鼻腔的瓣膜。蘇蘇在水中的反應比拉姆斯菲爾快,她立即抱緊拉姆斯菲爾的身體,用力一蹬,離開虎鯨背向海面浮去。在一片忙亂中,聽見索朗月急驟地吱吱著,而戈戈馬上停止下潛,返回到這片海域,讓拉姆斯菲爾和蘇蘇重新站到它的背上。等喘息稍定,索朗月咯咯地笑着:

是戈戈發昏啦!剛才海面下大約50米處有一團非常明亮的火球,沒看清是什麼深海生物。戈戈忽然來了興緻,要潛入海里去追它卻忘了背上還有兩個乘客哩。我趕忙喊住它,你看,它也很難為情呢。

蘇蘇探頭瞧瞧,戈戈目光閃爍,大概真是難為情了。拉姆斯菲爾笑道:沒關係的,沒關係的,這麼一來,倒把我們的瞌睡趕跑了。他友好地拍拍虎鯨的背,戈戈受到安慰,精神抖摟地向前游去。拉姆斯菲爾又打了一個盹,等他醒來,天色已經放亮,繁星隱去了,只撂下稀稀落落幾個殘星。戈戈的速度明顯慢下來,很快,海豚人的吱吱聲在前後左右響起來。是索朗月的族人,拉姆斯菲爾認出了年邁的索吉婭,調皮的阿虎和阿犬,還有阿叔族和阿姨族的諸人。索吉婭游過來向拉姆斯菲爾問了好,其他的海豚人都沒過來,他們大致分佈成一個圓,聚精會神地看着圓心處的一個女海豚人。索吉婭簡短地說:

是索雲泉臨產。

戈戈也游近去,好奇地看着圈內。圈外的海豚人是在保護正分娩的產婦免受敵人的襲擊,但戈戈的到來並沒有引起他們的任何騷動。雖然虎鯨是有名的海豚殺手,但他們知道戈戈此刻在聖禁令的管轄之中。

索雲泉正處於陣痛之中,她在圈內快速游著,用力向下弓著身子,用這種動作來幫助小海豚人出生。海豚的幼崽體形很大,身長幾乎能達到母親的一半,體重可達10公斤以上。正是由於海豚的這個特性,所以智力提升后的海豚人不像陸生人類那樣有大腦的局限陸生人類在進化中大腦逐漸增大,但女人骨盆的大小限制了嬰兒頭顱的大小。所以,進化使人類選擇了一種權宜之計,讓嬰兒在大腦未長全時就出生,出生后大腦繼續發育,這在動物中是絕無僅有的。但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辦法,因為它使人類嬰兒十分脆弱,不得不在父母的羽翼下度過危險的幾年。海豚人則沒有這個局限,正是因為這種先天的優勢,覃良笛在對他們做基因改造時,又把他們的大腦增加了300克。

產婦沒有喊叫呻吟,只是在努力弓著身子,但圍觀者都能感到圈內緊繃着的氣氛。小海豚人終於露出來了,先是尾巴出來,這也是海豚在進化中形成的保護機制,可以避免小海豚嗆水。產婦還在用力,小海豚人的身體慢慢掙出來,終於全部落入水中。阿叔族的岩天冬迅速衝上去,頂着小海豚的肚子把它頂出水面,讓他吸了第一口空氣。小海豚的麻木狀態只持續了幾秒鐘,生命的活力在瞬間注入他的肌肉,他輕鬆地擺擺尾巴,在人群中認出自己的母親,立即游過來,快活在跟在母親身後。

看着這個小海豚人,拉姆斯菲爾不禁想起他長眠前的情形,那時海豚人已經出現了,那些僅僅兩歲的小海豚人個個身強力壯,肆無忌憚地衝撞和嘲弄着他苦心培育的海人。這些回憶十分真切對於拉姆斯菲爾來說,這不是270年前發生的事,而僅僅是在十幾天前啊。想起海人的衰落,怒火慢慢充溢他的胸膛。不過他努力壓制着,不讓索朗月看出來自己的衝動。

產婦排出的血液在海水中飄散,也許是受到血液的刺激,戈戈顯得有些煩燥不安,扭動着身體,尾巴頻頻地拍打着水面。索朗月剛才也一直在注意索雲泉的分娩,這會兒才注意到戈戈的表情,她噢了一聲:

噢,戈戈餓了,該吃飯了。理查德,蘇蘇,你們下來吧。

拉姆斯菲爾扶著蘇蘇從鯨背上跳下來,對於此後的事態發展,他沒有一點兒心理準備。被解除限制的戈戈沒有片刻耽誤,立即向海豚人群游去,而此時的海豚人都在剎那間知道戈戈已經從聖禁令中解放了,立即四散逃命。拉姆斯菲爾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這似乎是一部剪輯錯了的電影,前後的情節完全不能銜接,完全違犯邏輯。剛才戈戈還在馴服地受海豚人的遣使,這會兒卻凶神惡煞地向海豚人撲去。海豚人個個身手矯捷,但戈戈的速度更快。這不奇怪,這是進化之神決定的,如果虎鯨生來就比海豚笨拙,那虎鯨種族早就滅絕了。戈戈很快咬住一個海豚人,是童族的蓋利戈。它輕鬆地把蓋利戈咬成兩截,又大口吞下去。

雖然戈戈的捕殺十分殘烈,但直到此刻之前,拉姆斯菲爾一直不相信戈戈真的會吃海豚人。他想這一定是一場遊戲,一場十分逼真恐怖的遊戲。直到那個調皮活潑的童族被戈戈吞進肚裏,他才相信眼前這一幕是生活的真實。更令人奇怪的是,連索朗月竟然也在它的捕食範圍之內可是在一路之中,它對索朗月是何等的馴服!昨晚它犯了小錯誤時受到索朗月的批評,它還表現得很難為情呢。索朗月敏捷地逃走了,它又徑直向拉姆斯菲爾和蘇蘇衝來,索朗月立即回頭,向它的側部撞去。它閃開了,惡狠狠地向索朗月張開大嘴,在間不容髮的時刻,索朗月敏捷地逃脫了。它又向拉姆斯菲爾衝來,索朗月極敏捷地調轉身,又向它的側部撞去。不過,戈戈已經在最後的時刻里醒過來,悟出眼前的人是雷齊阿約,聖禁令對他是永遠有效的,於是它調轉身,再次向海豚人群撲去。

可能是胎血的刺激,此後它一直把目標鎖定在剛出生的小海豚人身上。但保護小海豚是族群的天職,索雲泉、幾位阿叔阿姨都毫不猶豫地沖向戈戈,用力撞它的側部和腹部。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決鬥,那些海豚人幾乎是用血肉之軀來換取小海豚的生命。戈戈被惹惱了,幾個轉身,又把兩個海豚人吞進肚裏。它是個極為貪吃的傢伙,已經有三條海豚進肚了,但它仍盯着小海豚人不放。小海豚畢竟才出生,驚惶失措地逃著,氣力快耗盡了,他媽媽索雲泉一直竭力用身體掩護他,但看來他難以逃脫虎鯨的利齒。就在這時,年邁的頭人索吉婭榨乾最後一點氣力,以閃電般的速度,徑直向虎鯨的巨口衝去。戈戈把她吞到肚裏,看來是吃飽了,便放慢了速度,輕輕甩動着尾鰭,向拉姆斯菲爾這邊游過來。

這場殘烈的捕殺讓拉姆斯菲爾目瞪口呆,心臟嘭嘭地跳動。但此後的事態對他是更大的震撼。戈戈吃飽了,這片海域在片刻間就恢復了平靜。沒人對死者表示哀悼也沒有實在之物來讓他們哀悼,因為幾具屍體都在戈戈的肚子裏。虎口餘生的小海豚上完了人生的第一課,此刻正快活地在母親的身邊嬉戲。戈戈游過來,索朗月也同樣平靜地游過來,說:

戈戈已經吃過了,你們可以上去了。

戈戈乖乖地在他們面前停下,再往下潛一些,以便他們能方便地爬到它背上。拉姆斯菲爾看着它,看着索朗月,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們是從剛才那個場景里走出來的。戈戈剛剛吞吃了索朗月的四個親人,包括慈愛寬厚的索吉婭頭人,它應該是索朗月不共戴天的仇人呀,但他們為什麼都這麼平靜?剛才只是一場電影么?演員們互相廝殺,屍骸遍地,但只要哨聲一響,死人都會從地上爬起來,擦去臉上的紅色染料,心平氣和地聊天但這不是電影,四個海豚人確實已經被虎鯨吞吃了,沒法吐出來的。拉姆斯菲爾真想拉住索朗月,讓她詳詳細細地把這一幕解說給他。可惜,他的身份是無所不知的雷齊阿約,只能把這些話悶在心裏。身邊的蘇蘇對這幕血戰也很激動,但絕對算不上震驚,不用說,她在此前肯定已經見過類似的場景,至少有耳聞吧。拉姆斯菲爾心中揣摸著,爬上戈戈的背,佯作無意地對蘇蘇說:

剛才戈戈還想把咱倆吞肚裏呢。

蘇蘇嫣然一笑:它不敢的,海里的所有生物都不敢違抗雷齊阿約的聖禁令。

這是拉姆斯菲爾第一次聽到聖禁令這個詞,而且這條聖禁令是雷齊阿約、也就是他自己頒定的!他苦笑一聲,不敢再問下去了。4

拉姆斯菲爾又目睹了一場海豚人的圍獵,這個場面平和多了。是索吉婭族群(繼任的頭人還沒選出來)和另一個熱帶斑點海豚人的族群聯合圍獵。他們圍住一群沙丁魚,大約有十四五個海豚人在外圈巡遊,不讓魚群外逃,其餘的衝進去捕食。等這幾位吃飽了,再與外面的人互換。他們的捕食相當輕鬆,很快就吃飽了。拉姆斯菲爾想,海豚人社會中的恩格爾系數(用於食物的資源與全部資源的比值)一定比21世紀的人類還低吧。

他發現,雖然是兩個族群合力捕獵,但衝進內圈捕食的全是斑點海豚。斑點海豚習慣於白天捕食而飛旋海豚習慣於夜間進食,在智力提升后他們仍保持着各自的習俗。那隻新出生的海豚(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名字:阿貓)這會兒正在吃奶,他媽媽努力翹著腹部,把身體后側的乳房貼近阿貓的嘴巴,阿貓則把舌頭捲成管狀,接住乳頭處噴來的乳汁。

太陽西斜之後,斑點海豚離開了,索吉婭族群的海豚人開了一個小會。18顆腦袋露出水面,排成一個圓圈。索朗月主持了這次會議,她宣佈先對死去的索吉婭族長進行哀悼。他們的哀悼很平靜,沒有人類的嚎啕大哭,但顯然都很悲傷,戈戈馱著拉姆斯菲爾和蘇蘇在圈外觀看。看着這樣的場景,拉姆斯菲爾無法排解心中的滑稽感:海豚人在真誠地哀悼捨己救人的老族長,但吞掉老族長的兇手就在旁邊,卻沒有一個人想起向它復仇!而戈戈呢,也許它的智力畢竟有限,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它應該躲遠一點,這樣至少可以不去刺激這個死去四個親人的族群。但它不知道這一點,正饒有興緻地觀看這個悼念儀式呢。拉姆斯菲爾忍不住向蘇蘇說了這一點,蘇蘇搖搖頭:

他們不會仇恨虎鯨,因為,以海豚為食,這是它們的天性。

拉姆斯菲爾飛快地打量一下蘇蘇,不再問了。

下面是選舉新族長。按照飛旋海豚人的族規,族中年紀最大的雌性是當然的第一候選人,除非她正式表示放棄。現在,40歲的索其格進到圈內,沒有表示放棄,17位海豚人開始對她進行投票。投票也是按年齡為順序的,剛當上媽媽的索雲泉嚴肅地說:

我,索雲泉,認可索其格的正直。

以下每人的發言完全相同。後來拉姆斯菲爾才知道,對於候選人來說,這種選舉方式是多麼嚴酷的考驗。因為,只要一個人表示反對,或者保持沉默,這個候選人就失去當選的資格。拉姆斯菲爾想,這並不是一個公平的辦法。族人相處中,誰能保證不發生一點齡齬?誰能保證每個人看問題的視角都是正確的?那麼,只要族中有一個心態偏激或心懷鬼胎的人,再優秀的海豚人也難以當選族長。而且,正直是個太寬泛的、缺乏量化指標的概念,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如果在陸生人類中如此這般地選舉,恐怕只能有一個結果:任何人也不能當選。

但他擔心的事在海豚人中並沒有出現。17個族人都認真的、平靜的投完了票,索其格當選。她很自然地進入角色,開始主持會議的下一個議程:為蓋吉克舉行及笄方式。

現在,16歲的蓋吉克進入圈內,索其格吱吱不停地念誦一篇冗長的祝詞。這些天,拉姆斯菲爾已經基本掌握了海豚人的二進位語言,但這篇祝詞他一點也聽不懂。他皺着眉頭問蘇蘇:

索其格族長在說什麼?

蘇蘇搖搖頭:我也聽不懂,這不是由英語轉換的海豚人語言,而是從太古時代傳下來的原始海豚語。這種語言僅在重大的傳統節日上才使用,以表示慶典的隆重,像及笄儀式啦,結婚儀式啦。在海豚人族群中,只有年長的雌海豚才通曉這種語言。不過一般海豚人都知道幾種祝詞的大致意思,我也知道。

這篇及笄祝詞是什麼意思?

大致是對及笄者的祝福。她清清嗓子背誦道:

孩子你長大了,

小崽子長成小夥子,

離開你的姐妹到天邊去吧。

在那裏你會變成真正的男人,

子孫多如天上之星。

總有一天你的男孫會回來,

把你帶走的血脈交還族中的女人。

拉姆斯菲爾的心中就像是突然撞響一口大鐘,黃鐘大呂,餘音不絕。在這篇質樸無華的祝辭里,他觸到一種像生命一樣堅韌、像時間一樣長久的東西。不過他不相信這是原始海豚留下來的。原始海豚的確有智力,有簡單的語言,但智力和語言的水平都不足以留下這樣震撼人心的東西。下面是蓋吉克致答辭,拉姆斯菲爾仍是一句也聽不懂,蘇蘇沒等他問,就向他解釋了答辭的意義:

我吃着母親的奶長大,

阿叔和阿姨幫過我逃脫虎鯨的利齒。

我應該給年老的媽媽捉魚吃,

把年邁的奶奶頂出水面呼吸。

可是我要走了,

忘掉我的姐妹去尋找陌生的女人。

一去不再回頭,

這是命中注定的呀。

蓋吉克在致辭時非常激動,淚水滿面。拉姆斯菲爾知道海豚會流淚,但這次是他第一次目睹。族群沉默著,水裏瀰漫着蒼涼感傷的氛圍。他們都想到了剛剛死亡的蓋利戈,本來他們兩個可以結伴遠行,這樣對族人多少是個安慰,可惜他沒能活到及笄。後來,索其格游進圈內,用長吻觸觸蓋吉克,示意他開始下邊的程序。蓋吉克游出去,很快銜著一條魚回來,鄭重地交給索其格,索其格也鄭重地接過來,吞下去。然後索其格忽然停止遊動,向海底沉下去。拉姆斯菲爾吃了一驚,不知道索其格得了什麼急病。但他馬上意識到這只是某種儀式化的表演。蓋吉克迅速插到索其格的身體下面,把她頂出水面,索其格在水面上吸一口氣,馬上恢復正常,甩甩尾巴游過去,排在那個海豚人組成的圓圈上。

下面輪到索雲泉,她游進圈內,蓋吉克重複了剛才的行動,把第二條魚獻給她。蘇蘇低聲說:第二條魚本來應該獻給他的親生母親的,但他媽媽已經不在了,被鯊魚吃掉了。蓋吉克依舊把索雲泉頂出水面呼吸,然後第三個族人游進來。獻魚,頂出水面呼吸,這兩個動作對所有族人做了一遍,包括剛出生不久的小阿貓。然後,他戀戀不捨地同族人吻別,同索朗月告別時尤其動情。索朗月是他的好姐姐,善良,會體貼人,又非常漂亮,他們相處得非常親密。但當他離開族群后,有關族人的所有記憶都會自動刪除。其實也不是刪除,而是以完全相反的狀態存入他的記憶。以後,如果他一旦誤入原族群,或者是族內的雌性誤入他的新族群,有關的記憶就會被觸發,轉換成強烈的敵意,從而堅決地把誤入者趕走。這是一條冷酷無情的遺傳指令,但它保證了同族的直系血親不會互相婚配。

及笄儀式進行完了,蓋吉克游過來,彬彬有禮地同雷齊阿約告別,同海人蘇蘇告別,甚至還同虎鯨告別。當蓋吉克用長吻同戈戈吻別時,戈戈只要一張口,就能把他吞到肚裏,而這會兒的戈戈完全是一個好男孩,只是親熱地同蓋吉克觸了觸吻部。

蓋吉克回過頭,再次留戀地看看他生活了16年的族群,然後一甩尾巴,決然遊走了。17個族人,還有拉姆斯菲爾、蘇蘇和戈戈,靜靜地注視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溶入碧綠清寒的海水深處。

索朗月的眼睛裏再次落下眼淚。晚上天氣很冷,拉姆斯菲爾把蘇蘇摟在懷裏,躺在虎鯨背上睡覺。他想戈戈也真不容易呀,這是個精力過盛的傢伙,讓它安安穩穩浮在水面上,恐怕不啻是一種酷刑。所以,他和蘇蘇常常盡量下水呆一會兒,讓戈戈有個休閑的時間。不過,自從犯過那一次小錯誤后,戈戈一直很聽話,很耐心,是一個標準的好男孩,你根本想像不出它捕食時的兇殘。在此後的幾次捕食中,它再沒有捕殺索朗月的族人,而是獨自游到遠處,吃飽了再回來。拉姆斯菲爾不知道是什麼因素在阻止它繼續捕殺索其格族人,是它對這個族群的友情,還是一種保證生態平衡的潛在的遺傳指令。想到它第一次捕食時的兇殘和無情,拉姆斯菲爾想,只能是後者吧,可能有一種天生的潛意識約束它不在一個海豚族群中捕食過多,這也算是殺生者的職業道德吧。

蘇蘇睡熟了,把腦袋鑽到拉姆斯菲爾的懷裏,睡得十分安心,兩人身上的八個葫蘆睡覺時也不敢取下,不免磕磕碰碰的。這些天,蘇蘇已經完全進入了妻子(或未婚妻)的角色,總想挨着他,觸摸着他,目光中深清款款。不過拉姆斯菲爾卻遲遲不願進入丈夫的角色。這會兒雖然是赤身相擁,但他心中只有長輩的憐愛而沒有情慾。

南十字星在天穹上冷靜地注視着他,海浪嘩嘩地撲上他的床鋪,他在海浪的扑打中梳理著自己的回憶。在長眠前他已經見過海豚人,那時在他心目中,這是一群調皮搗蛋無法無天的小雜種,但今天他看到了一個成熟的種族。他想到索雲泉艱難的分娩,想到全族人對小海豚人的保護,想到老族長索吉婭果斷地投身於虎鯨口中的壯舉;也想到他們選舉新頭人時,正直在海豚人社會中的威懾力;而他想得更多的,是那兩篇及笄儀式上的致答辭中所蘊含的宿命的悲壯。生物的本性是自私的,它源於基因的自私。因為,生物界所有的基因,不管其宿主是病毒、寄生蟲、虎豹、植物、真菌還是人類,它們的唯一目的是對基因自身的延續。為了這種延續可以不擇手段,更沒有任何道德的約束。病毒和寄生蟲以寄主的生命來繁衍自身,黑鷹的幼鳥鍥而不捨地殺死自己的弟妹,鯊魚的兄弟之間甚至在母腹內就開始互相殘殺可是奇怪的是,在更多的生物群體中,這種自私的本性經過群體進化這場爐火的冶鍊,竟然不可思議地轉化為大公無私、捨身為人的美德。

正像他今天在海豚人社會中看到的那樣。

不過,這些見聞並不能改變他的決心,而是恰恰相反。海豚人社會的所有美德都是為了一個目的:族群基因的延續而這也正是他的目的!他同樣是為了人類基因的延續啊。他要使海人(人類的嫡系後代)發揚廣大,多如恆河之沙,天穹之星,海中之蝦。而現在呢,實現這個目的的最大障礙,恰恰就是這個成熟的、強大的、道德高尚的海豚人種族。

蘇蘇在他懷裏動了一下,他又重把蘇蘇摟緊。想起海人的衰落,尤其是他們人格上的軟弱和奴性,有一團柔韌的東西梗在喉頭,讓他呼吸不暢。又一個浪頭從頭頂澆下,浪頭過後,他看到水面上一個海豚腦袋,一雙明亮的眼睛。那是索朗月,她一直在這一帶巡遊,以免她的雷齊阿約出什麼意外。由於剛才在大腦中流過的想法,這會兒拉姆斯菲爾簡直不敢直視那雙明亮的眸子。他低聲說:

我們這兒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索朗月沒有離去,沉靜地看着他。停了一會兒,她輕聲說:理查德,你能下來陪陪我嗎?

拉姆斯菲爾趕快答應:當然,當然。他從蘇蘇脖頸處輕輕抽出胳臂,蘇蘇仍在熟睡。他把蘇蘇安頓好,從虎鯨背上滑下來。戈戈感覺到背上的人下來了,趕緊轉過身來看看,它看見索朗月在旁邊,便放下心,掉頭不顧。拉姆斯菲爾划著水,靠近索朗月,藉助海面螢光的反射注意地觀察着她:索朗月,你想說什麼?

索朗月輕聲說:理查德,你能抱抱我嗎?

拉姆斯菲爾一愣,忙伸臂摟住她,感覺到她的皮膚上有一陣強烈的顫慄。索朗月正在發情期,在這個時期情緒容易波動。今天,四個族人被虎鯨吞吃了,包括慈愛的老族長,一向交厚的蓋吉克弟弟也與族群永別了。雖然這是海豚人社會中正常的現象,但這並不等於她會心如止水,不起漣漪。一團柔韌的東西堵在她的心頭,解扯不開。拉姆斯菲爾看到她眼中的點點淚光,笨拙地安慰道:

索朗月,不要難過了

索朗月急急地說:理查德,請接受我的愛,娶我為妻,好嗎?你知道,海豚人中只有三分之一能終其天年,其它人都會被虎鯨、鯊魚吃掉。誰知道什麼時候輪上我?我並不懼怕死亡,只想在死亡前把感情獻給我的雷齊阿約,我不願青春之花還沒有開放就先行凋謝。

拉姆斯菲爾十分尷尬。他不忍心拒絕這位雌性海豚人的求愛,但單單這會兒摟抱着她就夠他難為情的了。當然,從理智上,他承認索朗月是有智慧生物,是人,但從形體上說她終究是個異類,她長著長長的吻,一個大尾巴,沒有頭髮,沒有四肢,沒有女孩們甜美的嗓音而是發出難聽的卡卡聲。而且,即使從精神層面上也不可能把她認做妻子!在他復興海人的計劃中,海豚人肯定會成為敵對的一方。他怎麼可能娶一個敵方的妻子呢。

不過,他是一個紳士,不會讓一個姑娘難堪,他把葫蘆撥到身後,用力摟緊索朗月,得體地說:

謝謝你的情意,索朗月,我想

但索朗月這會兒已經走出感傷,笑着說:好了,我的壞心情已經過去了。理查德,按你的意願做出選擇吧,我不會逼你的。再見。飛旋海豚習慣於夜間捕食,我們馬上要和斑點海豚再次聯合捕獵,我要回族群里去了。

她甩甩尾巴,潛入水中消失了。拉姆斯菲爾搖搖頭,游到虎鯨身邊,艱難地爬上去,蜷曲在蘇蘇身邊,慢慢入睡。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回到了奇頓號核動力戰略導彈潛艇上。潛艇正在水面上浮航,他驚奇地發現,腳下不是潛艇外殼上貼的可以吸收聲納的橡膠瓦片,而是彈性很大的虎鯨的黑皮膚;他還奇怪潛艇的背部怎麼會有一個巨大的背鰭,而原來這兒是一些欄干,可以讓潛艇的士兵在艙外工作時把安全鈎掛在上邊。更令他驚奇的是,背鰭那兒還有一個姑娘,用長發掩住赤裸的身體,但她沒有一點兒羞澀,用天真大膽的目光在打量着他。他想這怎麼可能呢,潛艇上從來沒有女性啊。也許她是丹麥來的美人魚吧。沒錯,她的長發之下是一個美麗的魚尾

他醒了,東方已綻出晨光。夜狩歸來的索其格族人在他身邊快活地游著,吱吱聲響成一片,十幾隻背鰭在海水中划來劃去。索朗月游過來了,口中叼著為他和蘇蘇準備的早飯,咿唔不清地吱吱著,喚蘇蘇來吃飯。蘇蘇難為情地滑下鯨背,接過她叼著的魚,輕聲說:

應該讓我來的,應該讓我照顧理查德。我今天醒來晚了,明天我一定不會偷懶。

索朗月笑道:沒關係的,現在偷點懶不要緊,只要當新娘子后不偷懶就行了。

蘇蘇多少有點羞意,但更多的是高興,過來挽住理查德的胳臂。幾個童族的小傢伙立即湊過來:誰是新娘子?索朗月姐姐,誰是新娘子?索朗月笑着向蘇蘇那邊示意,小傢伙們吱吱亂叫着把她圍起來,連剛剛出生不足兩天的阿貓也口齒不清地喊著:娘娘子,蘇蘇笑着把阿貓抱到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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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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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海豚人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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