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蹤者

第二章 追蹤者

「東亞建設疑雲」固然牽連重大,但也是一般常見的貪污案件。建設公司有意承包國營事業,動用關係賄賂有力的政治人物,政治人物再向政府官員施壓,讓這家公司得標,然後公司便把該筆賄賂追加到工程費用里。

關係圖相當簡單,就連承辦這次案件的東京地方檢署特搜小組也不認為是件困難的調查工作,證物與證人一應俱全,勝利的終點近在眼前。

沒想到在抵達終點之前跌了一跤。確定收受賄賂的政治人物,也就是田久保忠義議員理所當然矢口否認,而進行賄賂的一方也全盤否認。這時主管日高洋行留下遺書說明他侵佔了一億圓之後自殺的事件讓情勢急轉直下,弄得檢察官只能呆愕地面面相覷。

「這太離譜了」

「如果田久保沒有收受賄賂,那就不能以貪污案定罪了。」

「而且東亞建設聲稱這次賄賂全是來自日高的提案,會長跟社長均不知情?」

「即這次全是日高個人的罪行,沒有其他共犯嗎?」

「開什麼玩笑,日高自殺了,田久保則毫髮無傷。不,仔細想想,日高真的是自殺的嗎?」

日高洋行的確是背負了一切罪名自殺身亡,看似簡單的構圖,其架構是十分完整的。正因為收尾時掉以輕心,結果在最後關頭被將了一軍。

社會也出現嚴厲的批判聲浪。

一開始本來就應該直接拘留日高,誰叫你們讓他自行出庭,做事這麼輕率才會跌得滿頭包!特搜小組根本都在混,被一群不負責任的媒體捧成正義使者,得意忘形到後來,結果捅出這麼大的漏子!」

完全沒有辯駁的餘地。

襲卷至東京地檢特搜小組的譴責聲浪迅速轉為無力感。反正地檢署也是官僚機構的一部份,「生澀的正義感根本比不上維持政治的穩定來得重要。」這句話一旦出口,眾人就只有打退堂鼓的份了。這種情形在這個國家早已是家常便飯。知曉內情的人自殺了,政治人物與公司社長厚顏無恥地佔著高位不走,事件就這樣含糊不清草草收場。不多久又會發生一樣的事

件,一樣的進展,最後的結局又是一樣。

東亞建設總裁發出聲明:「日高是前途相當看好的人才,這次辜負眾人期望實屬遺憾。」而對於日高家的爆炸事件則表示:「在此不便妄加猜測,但日高夫人或許是一時衝動想不開才會開瓦斯自殺。」

這陣子,大企業主管的住處愈來愈傾向不公開的做法。即使是財經界名人錄里的住址欄位也是一片空白。原因在於企業恐嚇事件日趨增加,危險性愈來愈高。主管遭到殺害之後,企業對警方的搜索工作往往採取相當不合作的態度,最普遍的回覆就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遇害,不知道嫌疑犯是誰。」公司主管的性命哪裏比得上隱瞞公司內幕來得重要,論誰都明白這個道理。結果理所當然是導致員工對公司的向心力降低。

那一帶是杉並區的西北部,鄰近善福寺公園的高級住宅區。東亞建設的專務董事山坂走出門,身上穿着緊身運動套衫,開始慢慢跑步。年近半百的上班族在星期六的假日出門慢跑以保持身體健康,這情景並不稀奇。從住宅區大約跑了一分鐘便來到公園,與同樣在慢跑或者散步的人擦肩而過,以最沒有負擔的輕鬆步伐跑進林間小路的時候,冷不防一個人影從山坂身後撲來。人影的左臂繞過山坂的頸部,右手扭住他的右臂拖往森林深處。山坂嚇僵了臉,耳邊傳來意想不到的句子。

「把我妹妹還來!」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少裝蒜!」

偷襲者虎之介現在沒心情跟對方客套,敬老尊賢這種美德在這時只有閉上眼睛裝做沒看見。

山坂專務的名字出現在日高洋行遺留的物證當中,也列出所有主管的住址,所以虎之介在確認資料之後,準備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守株待兔,理由是他想不出其它可以得知風子去向的方法,總之只要採取行動,對方應該就會有所回應,然後再循線追蹤。這時專務總算開口說話。

「你是什麼人?」

「日高洋行的兒子。」

「日高:」

專務的語氣出現動搖,聲音充斥着驚愕與戰慄。這傢伙鐵定跟事件有關!虎之介百分之百確信。於是他決定採取強硬的態度。

「你們殺了我爸對吧,不但如此還放火燒房子,然後把我妹綁走,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等、等一下!」

專務發出慘叫,虎之介語氣里散發着完全不像是演出來的殺氣。專務全身動彈不得,只有拚命揮舞唯一還能自由活動的左臂。

「你敢傷害我,我就告你暴力傷害!」

「那又怎樣?你們犯下的殺人、放火、綁架罪行更重,我就拿你當人質找個地方躲起來,對着電視攝影機大喊東亞建設全公司都是殺人犯,這麼一來到時你也會被公司開除。」

虎之介的指摘似乎正中下懷,專務頓時噤口不語,好半晌才開口反駁。

「公司對日高有恩,你做兒子的怎麼可以做出這種恩將仇報的事情來?」

「磕個頭啦,我老爸又不是拿了錢不工作,他可是為了你們公司犧牲奉獻、鞠躬盡瘁,你要是認為沒有職員的公司可以生存下去,就把所有職員都解僱好了。」

虎之介的左臂加重力道,專務哀叫起來。

「最重要的是趕快說出我妹被抓到哪裏去了!我老爸說整件事情只有你最清楚。」

這當然是謊言,應該說是藉口比較恰當。

專務的嘴巴不住開闔了二、三次,最後似乎是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公司在輕井澤有休閑中心,常用來招待重要客戶。」

「輕井澤地方那麼大,到底在哪裏啦?」

問到想要的答案之後,虎之介脫下專務的運動套衫與襯衫,把穿着一件短褲的專務丟在森林裏,脫下的衣服則丟到公園入口處的垃圾桶。這麼做算是手下留情了,而且多少也能爭取一些時間。要穿着一條短褲走回家,對一個有頭有臉、年事漸長的人來說是需要很大的決心的。

東亞建設社長佐伯喜一郎的自宅位於橫濱市青葉區,是在劃分成四區的高級分售地佔有一隅的豪華館邸。佐伯家原本位在東京都內千代田區的第五大街,泡沫經濟鼎盛時期改建成頂級公寓,自己則移居到市郊。當然他也在公寓裏保留了一間以便多方利用。

在一個以和室的標準來說約有三十張榻榻米大的會客室里,佐伯社長面對着從父親那一代跟隨迄今的老秘書,表情顯得焦躁不安。

「日高的兒子到底有什麼企圖?」

社長忍不住咋嘴。他原本命令部屬打電話給虎之介恐嚇:「想讓你妹活命就把你父親交給你的文件帶來!」,這算是按部就班的威脅步驟。豈料虎之介搶先一步從公寓消失無蹤,從此下落不明。

「還找不到那小子嗎?」

「恕屬下無能。」

「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子,家裏大人到底怎麼教的,真想見見他父母,我看連他父母也早就管不動他了。」

罵完,佐伯社長才注意到自己說了蠢話。秘書說過,虎之介的父親日高早在半天前就死了,從二十層樓高的屋頂跳下來,當場摔死。

「您說得是,屬下擔心如果日高的兒子把文件交給別人該如何是好?一段時間沒有聯絡的話,他就會把文件帶到報社或電視台,萬一他有這個打算,事情就棘手了。」

「他的腦筋夠聰明到有辦法想到這一步嗎?」

「現在的高中生懂得可多了。」

「哼、沒常識反倒學了不少鬼點子。」

總之目前無法與虎之介取得聯繫,也無從脅迫。從來沒遇過這麼離譜的事。

佐伯社長讓日高扛下一切罪名自殺身亡,對他表示未來會妥善照顧其家人之後強迫他寫下遺書並讓他灌下大量酒精,然後逼他從總公司屋頂跳下。行賄的物證一概湮滅,接下來只需憑藉田久保議員的政治影響力來劃下句點。一切原本可以按照當初計劃進行,孰知日高居然帶走了部份重要證據。日高在自殺之前懇求要見分隔兩地的兒子一面,佐伯社長再三考慮之後才點頭准許。

結果日高那混帳就趁那個時候把物證交給他的兒子,而且他在死前還灌掉了佐伯社長兩瓶珍藏的頂級白蘭地。早知道就拿劣酒打發他!

正當佐伯社長咋了第幾十遍的嘴之際,會客室的房門開啟,走進一名年輕男子,左手拿了一袋洋芋片。

「爸,你怎麼一副景氣慘跌的表情?」

佐伯社長的次子干二嬉皮笑臉地問道,他目前十九歲,是大學一年級學生。相較起在京都就讀大學的長子,次子的表現遜色許多,但父親卻相當溺愛這個次子。這名年輕人身材中等,略顯肥胖,乍看似乎頗為斯文,細小的雙眼卻隱含着如針般的陰狠視線,偶爾瞠大雙眼便立即目露凶光。

「噢噢、干二,你來啦。」

社長特地從安樂椅站起迎接兒子。

秘書努力壓抑臉上恐懼的表情,在他眼中,佐伯干二隻不過是「社長膝下不成材的兒子」。干二是個不懂自製與節制、既殘暴又可怕的男子。這天中午炸掉日高洋行住家,燒死他第二任妻子的也是干二。雖然表面上的理由是要一起消滅住家跟證據,但說穿了只不過是想殺人才犯下這個案件的吧,秘書暗自心想。

「萬一這個不成材的兒子當上社長,東亞建設這家公司也等於走上絕路了,不過到時我會提早離職。」

想在心裏但不說出口是明哲保身之道。

國中時代,干二就曾經對同班同學施加惡劣的暴力與恐嚇行為,導致該生自殺。那時他率領部下,每天拿木刀痛打一個弱小學生,還勒住對方的脖子恐嚇對方交出一百多萬圓(譯註:文中皆為日幣幣值。)丫若換做成年人,老早就以重傷罪與恐嚇取財罪遭到逮捕,不過干二當時只有十三歲,甚至沒被送到少年感化院,想當然爾是父親僱用能言善辯的律師,保住了寶貝兒子的「人權」。

「校園暴力的起因有各種不同的狀況,不能單方面指責欺負人的一方就是不對,受欺負的一方也有責任,尤其是沒有發現自己的小孩受到欺負的父母責任更為重大。」

律師以這個論點將干二的行為正當化。真要提到父母的責任,沒有發現自己小孩欺負同班同學的施暴學生的父母要負的責任才是最大的,然而佐伯社長對於此事一點責任感也沒有,他還利用自己身為PTA會長(譯註:家長會)的職權對被害學生的家長施壓。

「爸你真辛苦。」

干二彎起唇瓣,邪惡的笑意在顏面的下半部擴散開來。他最喜歡以眾欺寡,對無力抵抗的人施暴並加以恫嚇。相較起這項樂趣,女人、酒、毒品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他在十三歲便已體驗到這個樂趣,按住同班同學的雙手雙腳,打臉、踢肚子、用沾滿泥巴的鞋子踩踏,威脅對方:「明天交出十萬圓,不然就讓你們全家遭殃!」的那一刻,令他感受到無比的快樂。同班同學自殺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悔意,事後得知對方沒有留下遺書更是讓他毫無後顧之憂。

少年事件處理法的規條對於加害者可說相當寬容,目的是希望加害者能夠主動反省並改過自新,不過干二根本不曾反省,他學到的只有「這社會真好混」這項認知。對於二而言,「人權」

不是「弱小之人免於非法施壓與暴力威脅,得以安穩度日的權利」,而是「加害他人也不必接受任何懲罰的權利」。

干二一把抓起袋子裏的洋芋片送進嘴裏,一邊以肆無忌憚的態度對着父親保證。

「那個日高的兒子就由我來收拾,我會搶回所有證據的,爸你儘管放心吧。」

「唔嗯……可是你有時做法太過偏激,事情鬧得太大總是不太好。」

即便是佐伯社長,仍然或多或少對這種橫衝直撞的做法有所顧忌。

「沒什麼好擔心的啦,把全部的罪名推到日高他兒子頭上就行啦,放火燒房子、綁架小孩這些案子全是不成材的兒子為了報復態度冷淡的父親所干出來的好事。」

「唔嗯……」

「對了,乾脆說是日高的兒子企圖謀取日高侵佔的一億圓不就得了,現在先打個電話給警察說日高的兒子嫌疑重大也行,反正日高的兒子已經離開公寓了,等於成了畏罪潛逃的明證。」

佐伯社長讚歎地望着一臉得意、愈說愈起勁的干二。

「你真是太聰明了,連我都沒考慮到這些,這件事交給你去辦應該不成問題。」

「哪裏,我也想幫爸一點忙嘛,偶爾也要當個孝順的乖兒子啊。」

「很好很好,多虧你有這份心。」

站在一旁聽着這對父子詭異的對話,秘書不禁渾身打冷顫。就在此時,電話鈴聲響起,情勢冷不防急轉直下。電話是山坂專務打來的,他表示日高洋行的兒子現身了。據專務的說法,日高的兒子極其兇殘,威脅要殺了專務,還暴力相向逼問其妹的行蹤。

東亞建設雖是大企業,股票並未上市。大半的股權均掌握在佐伯家族手中,社長喜一郎是個不折不扣的獨裁者。專務的態度也跟封建時代的家臣沒兩樣。佐伯社長先狠狠削了專務一頓,責怪他不該屈於對方的脅迫而泄露重要機密。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再怎麼追究也於事無補,倒是日高的兒子原本下落完全不能明卻在這時出現,真可謂機不可失。

「立刻聯絡輕井澤那邊,日高的兒子要是有膽子跑來,就當場逮住他。」

社長對秘書下達命令之後,接着繼續與專務講電話。

「日高的兒子真的握有物證嗎?你該不會是被唬住了吧?」

「他手上好像有我們的住址名冊,而且還放話說要向媒體跟黑道幫派公開資料,這小鬼還真是滿肚子的壞水……」

山坂專務在電話那端頻頻拭汗,佐伯社長則再三用力咋嘴。

「你以為我會怕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嗎?」

「那個小鬼做事根本顧前不顧後,一個處理不好,恐怕會惹出更大的麻煩。」

「可惡的日高,人都死了還給公司留下一堆爛攤子,當初提拔他升上主管算我沒有看人的眼光。」

佐伯社長氣得咬牙切齒,山坂專務也聽得心驚肉跳,因為山坂也是推薦日高升遷的其中一人。

「山坂,關於你的處分。」

「是、洗耳恭聽。」

「你輕易供出日高女兒的藏匿地點,罪狀可不輕。」

「請、請從輕發落。」

「不過,你這次算是戴罪立功,由於你一五一十據實以報,我才能迅速採取對策,如果逮到日高的兒子又搶回物證的話,你就不必受罰。」

「非常感謝您,實在不知要如何報答您。」

等山坂說完,社長便掛上話筒。

「我啊、算不算一個遭遇奇慘無比的少年?」

想完,虎之介連忙搖頭。現在不是顧影自憐的時候。比起自己,妹妹風子不是更可憐嗎?不但爸爸死了,媽媽也被殺,自己又遭人綁架,要是唯一的哥哥又不爭氣,那真的沒救了。目前已經從山坂專務口中逼問出風子的下落,虎之介決定立刻前往輕井澤。

自由行動是需要資金的,虎之介剛好不缺這一樣,不過靈魂與心靈的自由則另當別論。確保兒子行動自由的正是他的父親洋行,他給了虎之介一百萬圓的巨款。

「沒什麼好說感謝的,這些麻煩事一開始還不都是老爸主動提出來的!」

麻煩?虎之介再度搖頭。洋行將風子託付給他怎麼能說是麻煩呢?頭一次見到自己的哥哥,風子就毫不防備報以完全的信賴,真是個不怕生的小孩,虎之介心想。恐怕不單單如此,一定是洋行先前就讓風子看過好幾次虎之介的相片,並叮嚀她要相信哥哥。假如洋行私底下說的全是虎之介的壞話,風子鐵定在一見到虎之介就逃之天天了。風子之所以沒有嚇跑,想來是洋行經常教導風子說:「哥哥是可以信賴的人,他會保護你。」的關係吧。

虎之介不曾見過風子的母親,也不想見到父親外遇的對象。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見個面其實也無妨。

眼前有件事正需要他去完成,除了他以外不做第二人想。虎之介現在確立了他的目標,目標確立之後,接下來就是訂定能夠達到目標的戰略。藏匿風子的地點已經大致有個底了,不過這次向敵方的專務逼供,想必敵方早已設下圈套嚴陣以待。該如何應付呢?這時虎之介必須充分運用手邊的貪瀆物證。只要能夠平安救出風子,這些物證給誰都行。虎之介必須完成的責任只系在風子一人身上。至於整頓日本財經界的責任這類東東應該由那群大人去傷腦筋才對!

虎之介走向東京車站,準備先到吉祥寺車站,再轉搭JR地鐵中央線。他現在心急如焚,不想乘坐抓不準時間的公車,於是加快腳步前進。來到距離車站大約五分鐘路程左右的地點之際,虎之介突然停下腳步。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停下腳步。納悶地左顧右吩,熙來攘往的人群從他左右擦身而過。他感覺到有人在跟他說話,不是漫無目標,而是一開始就鎖定他,特地喊住他。路人當中是有人以狐疑的目光偷瞄他沒錯,但並未從中發現正面盯住他的視線。

「多心」似乎就是最適合拿來形容眼前這個狀況的詞。虎之介想着想着,正要繼續前進的時候,又傳來一個聲音喊住他。

「站在那邊的海穆蘭摩爾!請幫助我!」

虎之介完全聽不懂那個海穆什麼的名詞所代表的含意,不過這個聲音很明顯要找的就是他。

比起剛才的語氣更強烈,而且具有方向性。虎之介受到無形的線所牽引,公然橫越馬路,在汽車駕駛的吼罵聲中步向對面走道。虎之介在人群里逆向穿梭,引來路人不悅的表情,最

后終於發現了一隻從小巷探出頭來凝視着他的動物。

「原來是狗,是西伯利亞犬嗎?」

虎之介起初這麼認為,很快便發現他錯了,因為從來沒見過長這種樣於的狗。軀體纖長、鼻頭尖挺,一身散發光澤的銀毛相當漂亮。耳朵、尾部與狗有着微妙的不同,也沒有戴項圈。

「耶、是狼?」

虎之介一時感到不知所措。他知道狼這種動物,但這次還是頭一回親眼目睹。以前讀過「狼王羅勃」

(譯註:「WildAnimeslhaveknown)這本書,所以虎之介對狼沒有任何偏見,不過實在不曉得真正遇到狼的時候要如何應對,最重要的是大城市的路旁怎麼會跑來一隻狼?「希望你幫助我。」

明確的意志傳進虎之介的意識里。吞咽了一下,虎之介才出聲說話。

「跟我說話的就是你嗎?」

銀狼徐徐點頭,銳利的視線對上虎之介,接着踏出輕盈的腳步,走了三步又停下來,轉過頭催促着虎之介。虎之介恍然大悟,隨即走上前與銀狼并行,還不經意把手放在狼的頸項,為的是要讓別人認為「這是我養的狗」,姿態必須儘可能自然一點,免得別人起疑。想歸想,一看到前方,有巡邏員警出現,難免還是反射性地轉到另一條路去。路上有兩次遇到狗對着他們咆吠,銀狼只消瞄一眼就讓那些狗嚇得縮成一團。「厲害!」虎之介滿心佩服。

走不到十分鐘,總算來到空無一人的街頭一隅。

那是雜草叢生的空地。四邊各約六十公尺,在風吹雨打之下已經污損不堪的不動產公司大看板矗立其中。這在東京是常見的光景。不動產公司趁着地價異常飆漲的時期收購土地,拆掉舊建築以後,公司就倒閉了。

銀狼跳進丈高的草叢裏,虎之介則在外面守候。他無法想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有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手錶,度過極其漫長的五分鐘。

「給我衣服。」

虎之介以為自己「聽到」了這個要求,連忙左右張望,發現相隔一條街以外有個運動用品店霓虹燈。聲音的主人聽來似乎是個年輕女性,所以必須張羅合適的衣服。

虎之介跑進運動用品店,萬萬沒想到自己就這樣大肆採購起來。彈性運動套裝、T恤、慢跑短褲、運動襪、休閑鞋等等該買的都買了以後,請店員裝進一個大紙袋,再返回空地,這時黃昏已經由上空翩然降臨。虎之介對着草叢喊了一聲便把紙袋丟進去,又等了將近五分鐘,一個人影撥開草浪走出來。是個外國少女,無法辨別眼睛的顏色,看來衣服並不十分合身,她捲起了運動服的袖子。

「總之我要向你道謝,謝謝你。」

「你會講日語啊?」

「不會。」

虎之介認出少女優美的朱唇一直緊閉着,少女無聲地說明道。

「海穆蘭摩爾之間可以彼此感應,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就證明你擁有海穆爾。」

「海穆爾是什麼?」

虎之介提了個理所當然的問題,只是少女在這時轉移話題。

「我肚子餓了,麻煩你讓我吃點東西。」

虎之介正好也覺得餓了,於是他頷首答應,開始往燈火逐漸聚集的位置走去。他側眼瞥著走在身旁的少女,內心讚歎著:「好漂亮的女生。」不過,如果虎之介的記憶與認知正確的話,這名少女應該就是剛剛那隻一身銀毛的狼沒錯。美少女?狼少女?虎之介無法做出結論,就這樣走進一家醒目的速食店。點了好幾種漢堡、薯條、熱湯、咖啡,暫時先專心補給營養。展現過旺盛暢快的食慾之後:心情也似乎緩和不少,於是少女自報姓名。

「謝謝你的招待,我是露妮?鐸?馬利維亞。」

「我是日高虎之介。」

「太難念了,叫你虎可以嗎?」

一見虎之介沒有立刻回應,這個叫露妮的少女馬上從表情讀出他的心思。

「抱歉,原來你不喜歡別人這麼叫你,那我就不要這麼叫你。」

「……不會啦,沒關係的。」

露妮跟虎之介差不多同年吧,一頭奶油色秀髮與靈動的硃砂眸子。即使穿着跟美少女不怎麼搭調的運動服,仍然不減美少女的一分一毫。

「你不想問我事情的來龍去脈嗎?」

「想是想問啦,不過故事要是太長,我也沒時間聽。」

虎之介說出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實。

「因為我妹被綁架了。」

「綁架?」

「對,所以我非去救她不可,不過情況很複雜,你問了我也回答不了。」

虎之介十分簡短地將自己的情形敘述一遍。

露妮笑了,略帶挖苦的笑。

「你怎麼不報警?」

「我要是報警,我妹會有性命危險的,況且……」

虎之介開始支吾其詞。或許應該報警比較好吧,不曉得為什麼就是不想。不能讓國家公權力介入,只有憑一己的力量解決,虎之介如此堅信,這不單單隻是一個決心而已,但他無法提出保證。於是虎之介轉移話題。

「你剛剛說我跟你是同類,那我就是狼男嗎?可是我不想當怪物一族。」

「喂,你講話小心點。」

露妮臉色一凝,貨真價實的怒氣散發出強烈的波動,虎之介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抱歉,我會注意的。」

「最好是如此,不然你不會受女生歡迎的,況且你本來就不應該指着我這樣的美女說我是怪物!」

露妮使勁蹺起二郎腿。

「算了,我們都是海穆蘭摩爾,為了這種芝麻小事爭吵實在沒意義。」

「海穆?我剛剛也聽你說過。」

「海穆蘭摩爾啦,意思就是擁有海穆爾之人,看來你完全沒概念。」

「抱歉,反正我就是沒知識。」

虎之介像個賭氣的小孩一樣鼓起腮幫子。

海穆爾跟海穆蘭摩爾,這幾個無法理解的字彙讓虎之介困惑不已,從前天父親突然出現一直到現在,儘是一些超乎常理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動用寶貴的行動資金,替一名外國少女買衣服還請她吃飯,結果她卻說他「沒概念」,讓虎之介覺得很沒面子。

「抱歉,這次是我說得太過份了,你好心幫我,我卻這麼不知好歹。」

「不、沒關係的……」

「可以恢復成人類,身邊又有同伴可以精神溝通,一時之間心情上變得有點依賴,你能原諒我嗎?」

「當然。」

如果對方是男的當然不可能輕饒,不過面對美少女就必須展現男人寬宏大量的一面,這算是人之常情吧。倏地,虎之介察覺自己跟少女這樣看起來或許很奇怪,別人只看見虎之介一個人對着少女說個不停。

「你有辦法跟我以外的人交談嗎?」

「沒辦法,我可以跟你一對一精神溝通,但我完全不會讀或說日語。」

「那我就跟口譯差不多了。」

「是啊,如果要跟別人交談的話。」

「……那你是……呃……狼少女嗎?」

剛剛說了——句怪物就讓她發那麼大的火,虎之介用詞特別小心。露妮則以硃砂色的眼眸正面凝睇虎之介。人家又不是要對自己表白,虎之介卻發覺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

「……這個嘛,差不多算是吧。」.

「哦,照這麼說來我就是狼男啊!」

虎之介跳了起來,不止露妮,連周遭的客人都大吃一驚。現在不是閑嗑牙的時候,他還有重大的使命必須去完成!虎之介匆匆整理思緒,然後將大信封袋取出,擱在桌上。

「這是我爸持有的關於貪污案件的證據,會因此被定罪的人正拚命想找到這個東西。」

「那你打算怎麼辦?」

「希望你能代為保管。」

露妮的硃砂色眸子凝望虎之介,而虎之介也正面接過她的視線。

「我要去救我妹。」』

「就你一個人?」

虎之介對露妮的問題頷首。

「我要闖進敵陣,萬一被逮住,而證據也在我身上的話,到時一切都完了,所以希望能交給你保管。」

露妮轉頭看着大信封袋。

「每次發生重大貪污案件就會有人自殺或意外身亡,走到哪個國家都一樣,法國也曾發生過斯達維斯基案(譯註:法國政壇貪污案。一九三三年末,跨國詐騙份子S.A.staviskv的詐騙行為遭到揭發,右翼團體藉機在翌年二月初打倒激進派政府,樹立法西斯獨裁政權。」

露妮思考之際,虎之介從背包拿出十萬圓紙鈔遞給露妮。

「這個你先收下,有需要的話剛好可以充當活動經費。」

「我還沒答應呢。」

「你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我知道你會答應的,給你添麻煩了,但還是要麻煩你。」.

虎之介雙手合十對着露妮膜拜,在露妮看來這個姿勢雖然奇怪,所表達的意思卻很清楚。

「我們才認識不久,你真的確定我值得信任嗎?」

「你一開始也是相信我呀。」

「是啊,不過那是……」

「我們是海穆什麼的同伴對吧,所以我相信你,請你答應吧。」

「我明白了,就交給我保管吧。」

露妮頜首,面對如此懇求實在沒有拒絕的道理。虎之介臉上浮現安心的表情,並從椅子站起身來,把吃剩的紙杯跟包裝紙收拾好並放進托盤。接着對露妮微微鞠了個躬,然後說了

句:「那就拜託你了。」

「等事情解決了,我一定會跟你聯絡,想辦法幫忙你。」

「幫忙?」

「你來日本應該是有事要處理對吧?我會幫你的,雖然不知道能幫上什麼忙,我會儘力而為。」

「謝謝你,不過我們要怎麼聯絡?」

「說得也是,那就後天正午再到這家店碰頭。」

話還沒說完,虎之介便拿着托盤跑開。

「傷腦筋,好急躁的男生。」

露妮搖搖頭。

「其實我自己也正遭人追捕,東西交給我保管或許反而更危險。」

露妮望着虎之介的背影,他一走出店門,還特地轉過身來朝露妮輕輕揮手。露妮回禮以後,自己也猛然站起身,抱着大信封袋,把現金塞進胸前的口袋走出店門。

露妮當然是緊迫虎之介而去。不過她不準備跟他同行,而是保持距離,尾隨在後。總之,虎之介是海穆蘭摩爾,能夠以精神波與露妮交談的重要同伴。況且,既然是海穆蘭摩爾,必定隸屬於某個血族。虎之介說過要幫露妮的忙,那是他的真心話,因此露妮也必須幫忙虎之介。

「想想現在事情變得愈來愈匪夷所思,我在這個東方島國究竟會變得如何呢?」

憶起人在遠離故鄉的日本斷送性命的舅爺爺,露妮咬緊了下唇。世界各地的血族向來都是儘可能不互相干涉,各自尋求發展,然而李恩佛得伯爵卻妄想憑藉武力將各血族統一起來並加以支配,保持局外中立對那人是不管用的,明知能力微薄也要背水一戰。

虎之介是屬於哪個血族呢?東方人的話應該就是那個血族吧,不過就今天觀察下來,他的海穆爾似乎尚不成熟,李恩佛得伯爵已經得知他的存在了吧。露妮不知不覺輕咬着左手的食指指尖,她可以斷定李恩佛得伯爵早巳得知虎之介的事。

陡地,露妮的硃砂色眸子銳利地環顧四周。對方並非追循着她的海穆爾而來,很有可能是伯爵的爪牙在跟蹤虎之介,同時也意味着露妮遭到跟蹤。前天才逃離伯爵的魔掌,難道又要跳進他設下的牢籠嗎?

「假如真是如此……開什麼玩笑,我是絕對不會臨陣脫逃的。」

虎之介顯然完全不知情,一心想救出妹妹的他很有可能一下子就落人伯爵的魔掌,看來露妮的確有必要助他一臂之力。

「這個季節不適合去輕井澤,又冷又有點冷清。」

啜了一口罐裝咖啡,金髮少年露出覺得難喝的表情說道。同行的男子畢恭畢敬掛上汽車電話話筒之後,以與同事情誼完全絕緣的視線投向少年,真要形容的話,他的眼神就跟一個身旁硬被塞了個問題學生的訓導主任沒兩樣。

「亞羅沙!你給我閉嘴,伯爵大人下達指令了!」

操著一口仿關西方言的金髮碧眼美少年實在是相當詭異的組合,但他本人似乎一點自覺也沒有,頻頻朝車窗外的年輕女孩揮手送秋波。男子伸手粗魯地拉下車窗帘。

「伯爵大人的命令如下:「把日高虎之介的妹妹帶來。」聽清楚了嗎?亞羅沙!」

名叫亞羅沙的少年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他看不慣的只是男子高壓式的命令口氣。

「把囝仔帶來要當人質嗎?聽了實在讓人提不起勁。」

「憑你的身份有資格挑三撿四嗎?」

男子的語氣滿是挑釁。

「正因為伯爵大人寬宏大量才會答應僱用你這種KGB(譯註:舊蘇聯時代的秘密警察,蘇聯解體后瓦解)剩貨,假如不是伯爵大人的慈悲為懷,你想想自己會有什麼下場:」

「憑你這種貨色不是被卷進俄國黑手黨的鬥爭慘遭殺害,就是在馬戲團表演雜耍!你現在能過着正常人的生活全拜伯爵大人之賜。」

「哉啦、哉啦、大恩大德我會記在心肝底。」

「你這態度根本一點誠意也沒有!」

男子大吼,下一瞬間卻發出「咯」的怪聲,用力咳了起來。費了一番工夫才從喉嚨嘔出一個由漢堡包裝紙揉成的小紙團。原來是亞羅沙趁著男子嘴巴張到最大的剎那,以手指把紙

團彈進去。男子調整呼吸,正準備再次破口大罵之際,亞羅沙冰冷的聲音搶得先機。

「大叔啊,狐假「獅」威最好要有節制,因為我也是猛獸,

把我惹毛了,就不知道我會做出怎樣的代志。」

男子隨即把話吞了回去,亞羅沙的表情也為之一松,露出討喜的笑容。

「好了,工作畢竟是工作,說什麼也要儘力完成,我唔日本的駕照,麻煩載我到輕井澤去吧。」

相對地,男子僵著一張臉,好半晌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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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之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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