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後一戰

第八章 最後一戰

「百魚之王」;

「魚中西施」;

「天下第一鮮」;……

這些眩目的稱號全都屬於同一種魚類:河豚。

河豚魚俗名氣泡魚,長相奇特。其身體呈圓筒狀,肚子極為肥大;眼小而內陷,口若櫻桃,上下頜上各生一對鑿狀牙齒,以蝦、蟹、魚等為食;皮膚表面光滑無鱗,雪白的魚肚和魚背上有橫條狀的斑紋,胸鰭後方有則有一對黑色斑塊,沒有腹鰭。

河豚魚名聞天下,首先當然是因為它的美味。

我國食用河豚的歷史源遠流長,公元二世紀的《山海經》中即有相關記載。戰國時代,吳越之地盛產河豚,吳國成就霸王地位之後,奢侈淫華,歌舞昇平,河豚被推崇為極品美食,吳王夫差更將河豚與美女西施相比,河豚肝被稱之為「西施肝」,河豚被稱之為「西施乳」。

宋代大學士蘇東坡可謂古往今來河豚食客中名氣最大也最為痴迷的一位了。對於河豚,他不僅有過「食河豚而百無味」的絕妙讚頌,更留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七言絕句: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如此種種,河豚的美味,可想而知。據說能夠親口嘗到河豚滋味的人,你就是當場猛扇他的耳光,他也不會捨得丟手。

然而更多的人,卻把河豚魚視為洪水猛獸!

與蘇東坡同處宋代的詩人梅堯臣也曾留下一首五絕,描繪出河豚魚令人心悸的一面:

「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皆言美無度,誰謂死如麻!」

梅堯臣絕非危言聳聽,河豚魚確實能致人於死地,因為它的體內含有一種特殊的毒素,而且是劇毒。河豚毒素的毒性比氰化納還要大一千倍,一條河豚魚足以讓七八個成年人中毒身亡!

號稱世間最鮮美的魚類卻帶有可怕的劇毒,這也許是造物主對天下食客開得最大的一個玩笑吧?

河豚,便如一個面貌卻又心如蛇蠍的傾城美女,讓人又愛又怕。你無法抵擋她的誘惑,可這種誘惑又是同致命的危險相伴而來。

總有很多人,在誘惑面前是看不見危險的。在江南一帶,自古嗜食河豚。因河豚體內毒素多集中於、肝、腎、腦、腸、眼、鰓、血等部位,饞嘴的食客認為通過細緻的清理、沖洗,是可以吃到無毒的河豚肉的。

確實有很多人吃了這種精心料理過的河豚,在大飽口福的同時亦安然無恙,但另一個事實是,僅江南一地,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便數以百計,以「死如麻」來形容毫不誇張。

在任何時候,食用野生河豚都具有極高的危險性,所以江南一帶流傳著一句民間俗語:「拚死吃河豚。」

相傳昔日有人曾燴制一桌河豚,請蘇東坡赴宴。蘇東坡坐下之後,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吃,直到酒足飯飽,才問友人:「河豚劇毒,食之可喪命,知否?」友人點頭,蘇東坡把筷子一拍,長嘆一聲:「據其味,雖死足矣!」

這便是「拚死吃河豚」的氣勢。

這種氣勢來源於河豚魚無可比擬的鮮美滋味,就這一點來說,河豚魚完全能配得上今晚的這場顛峰對決。但同時,河豚的可怕毒性也在眾人心中染上了一層不安的氣氛。

莫非今晚,也要出現一場「拚死」的比試嗎?

身為比試主角的姜山倒是泰然自若,在淮揚眾廚的注視下,起身離去。

「河豚?這東西是有劇毒的吧?」徐麗婕感受到了宴廳內那種沉重的氣氛,有些忐忑地詢問。

「野生河豚都是有毒的。」老者特意強調了「野生」兩個字,然後又補充說:「不過現在很多地方在搞人工河豚的養殖,而且已經培育出了無毒的品種。」

徐麗婕鬆了口氣:「那這次比試所用的,應該都是人工養殖的無毒河豚吧?」

周圍眾人卻大多輕輕搖著頭,顯然不認同徐麗婕的觀點。只聽老者說道:「人工養殖的河豚雖然無毒,但在口味上,卻比野生河豚要遜色很多。」

老者雖然沒有直接回答徐麗婕的問題,但要表達的意思卻再明顯不過了。一場廚界顛峰水平的比試,如果選用口味不佳的人工養殖河豚為原料,那簡直就像重量級的拳王賽種雙方戴着護具上場一樣可笑。

「如果選用野生河豚的話,那怎麼能保證食用時的安全呢?」徐麗婕不放心地追問著。

老者沉吟片刻:「河豚的毒性多集中在、內臟和血液中,有經驗的廚師經過細緻的處理,可以把這些有毒的東西去除。」

「話雖這麼說,可既然食用野生河豚,那百分之百的保證安全是不可能的。」馬雲緊接着老者的話頭說道,「揚州南城六圩縣的徐老倌,專門替人烹制野生河豚,積累了三十多年的經驗,人稱『河豚徐』,可去年仍免不了被自己親手打理的一條河豚奪去了性命。」

說起這件事情,揚州眾廚都露出了痛惜的表情。在江南一帶,這個徐老倌燴制河豚魚的功夫首屈一指,在廚界也算小有名氣。而且他為人和善,朋友頗多,那次意外曾令不少人為之扼腕。

「三十多年的經驗仍然有失手的時候?這河豚魚吃起來也太危險了。」徐麗婕禁不住連連搖頭。

馬雲嘆了一口氣,說:「也是事有湊巧。要知道,這河豚分為公豚和母豚,體內分別會有和。可以食用,而卻具有劇毒。那天徐老倌料理河豚時,魚腹內的清清楚楚,分明是一條公豚,於是他就將和魚肉同時燉制。端上桌后,只吃了一口,五分鐘不到就倒下了。後來別人去查看那條燉好的河豚,發現那中居然還包着一副母豚才有的劇毒。」

徐麗婕驚訝地張大嘴:「這是怎麼回事呢?」

「雌雄同體。」馬雲解釋說,「就和雙性人一樣,屬於系統的畸形。若算概率,可能一萬條河豚魚中也出不了這樣一條雙性河豚,誰想到偏偏就讓徐老倌給趕上了。」

陳春生感慨道:「徐老倌活了大半輩子,經他手下宰殺的河豚只怕也有成千上萬了吧?最後遇到這種結局,真是讓人覺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什麼的我倒不信。只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沈飛晃着腦袋說,「照我看哪,這河豚偶爾吃一次,嘗嘗鮮,只要烹制時小心細緻,倒也問題不大,可如果吃上了癮,那難保哪天就出了事。」

徐麗婕吐了吐舌頭:「就算是偶爾吃,只怕我都不敢呢。」

「那好啊。」沈飛嘻嘻一笑,「呆會你那份都省給我吃吧。」

說話間,段雪明已指揮着陪侍的女子將桌上的剩菜和用過的碗筷等餐具都撤了下去。不一會,眾人面前都擺上了新的餐碗餐碟,但卻沒有筷子。

徐麗婕正感到奇怪,只見一名女子手托一隻大盤,來到老者身邊后,微微欠身,將盤子送到老者面前。老者點點頭,伸出右手,從盤中拿起了一雙筷子。

女子隨即又來到馬雲身邊,馬雲如法炮製,先點頭,然後也拿過一雙筷子。徐麗婕好奇地捅捅沈飛:「這筷子裏有什麼名堂?怎麼要一個一個地動手自取?」

「筷子沒什麼特別,不過這是吃河豚時的規矩。」沈飛解釋說,「主人請客,如果上到河豚魚,不僅不能象吃其他菜肴時熱情招呼,而且連筷子都要收走。客人若想吃魚,必須先明確表示自己知道食用河豚的危險性,然後再親自動手取回筷子。」

此時那女子已將筷子端到了徐麗婕面前,徐麗婕學着別人的模樣,鄭重其事地點頭取筷,心中暗想:「先把筷子拿在手裏總是沒錯的,到時候河豚上了桌,吃不吃還得看情況而定。」

女子繞桌走了一圈,眾人各自拿了筷子,又等了片刻,只見姜山和先前帶路的那名侍女一前一後,走入了宴廳。

當先的侍女帶着塑膠手套,手捧一隻白瓷盤,亦是首先來到了老者身邊。老者仔細看了盤裏的東西,這才點頭揮手。侍女隨即走向馬雲,向他展示盤中的物品。

這次沈飛不等徐麗婕發問,已經把嘴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這盤子裏裝的,都是河豚身上含有毒素的部位,料理的廚師必須把這些部位從魚身上去除后,裝盤供食客查驗。總計應該是魚眼一對、肝臟一副、腎臟一副、魚膽一副、魚皮一張,如果是母豚,則應該還有一副。」

等那女子端盤來到身邊,徐麗婕仔細一看,果然如沈飛所說,各種有毒臟器一樣不少,想到這些東西樣樣可以致人死命,她的頭皮不禁有些微微,連忙擺了擺手,讓女子把盤子端了下去。

眾人都檢驗完畢,跟在後面的姜山這才把手中捧著的一隻大砂鍋放在桌上,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姜山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接下來自然就該「一刀鮮」出手了,眾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屏風后的那個身影。段雪明沖屏風旁陪侍的女子使了個眼色,一名女子輕舒,屏風后的幕簾,柔聲說道:「先生,該您了,請跟我來。」

「一刀鮮」一言不發,起身跟着那女子離去。此時幾乎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想要一睹這個廚界傳奇人物的廬山真面目,可惜那屏風正好橫在後廚入口和酒桌之間,大家只能依稀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只見他身材不高,舉手投足間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過人風采。

接下來的時間裏,廳內眾人全都沉默無語,他們在等待着。

當「一刀鮮」手捧砂鍋回到宴廳的時候,這種等待的結果已是呼之欲出。

砂鍋是由侍女端上桌的,「一刀鮮」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又坐回了屏風后,始終沒人能看見他的正臉。

不過此時大家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了,每個人都目不轉睛,死死地盯着桌上的兩隻砂鍋。

「一刀鮮」和姜山間兩百多年的家族恩怨、「一笑天」酒樓的盛名、揚州廚界的聲譽,現在似乎已全部濃縮在了這兩隻小小的砂鍋中。

老者清咳一聲,正色問道:「兩位,可以開鍋了嗎?」

在姜山回答「可以」的同時,「一刀鮮」也在屏風后輕輕點了點頭。

陪侍女子上前,揭開了砂鍋的鍋蓋,濃郁撲鼻的鮮香剎那間瀰漫而出,在座的眾人全都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深深一吸,那股香味似乎滲入了人周身的每一個毛孔,帶來一種無法言喻的甜美感覺。

不過各人所處的位置不同,聞到的氣味也略有差別。馬雲師徒脫口而出:「羊肉!」陳春生則很自信地說:「菜心!」在他身旁的孫友峰和凌永生也點頭以示贊同。

作為淮揚名廚,他們的辨味判斷還是準確的,羊肉和菜心正是姜山和「一刀鮮」在烹制河豚魚時所選用的不同配料。

「羊肉燉河豚。魚羊相配,正形成一個『鮮』字,這道菜的目的就是鮮上加鮮,把人間的鮮味發揮到極致。嗯,是個好思路!」馬雲手指姜山端來的那隻砂鍋,搖頭晃腦地點評著。

陳春生則看着面前「一刀鮮」的作品,緊接着馬雲的話說道:「「這道菜則是『河豚菜心』了?用菜心吸收河豚的香味,河豚細嫩,菜心,不管是口味、口感和色澤上,這兩者相配,確實是相得益彰的妙筆!」

「嗯。」老者點了點頭,「從手法上來看,這兩道菜各有所長,到底誰能勝出一籌,看來還得品嘗以後才下得了結論啊。」

聽完這話,屏風后的「一刀鮮」忽然「嘿」地笑了一聲,說:「可惜啊,你們中卻沒人能看出那些菜心的真正作用。」

眾人都是一愣,姜山更是鎖起了眉頭。剛才開鍋后,從兩道菜肴的綜合情況看來,他至少有信心不輸。可對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難道還另藏有厲害的伏筆?

陳春生既興奮又迷惑地轉過身體,問「一刀鮮」:「您的意思是,這菜心裏面還有些什麼玄妙?」

「請撥開一片菜葉看看。」

老者從段雪明手中接過一雙公筷,伸入砂鍋中,輕輕撥開了一片菜葉,眾人全都瞪大了眼睛,只見那菜心的間隙處沾著許多細小的金黃色圓粒。

「這是……魚籽?」凌永生驚訝地撓著頭,似乎難以相信。

「不錯。河豚魚的魚籽味道極為鮮美。不過其入鍋散碎后又不易夾食。如放入菜心,細散的魚籽便可以附着在菜葉的空隙處,方便大家一飽口福。」

「一刀鮮」這幾句話說得輕鬆自若,可聽的人卻盡皆愕然。要知道,河豚體內毒性最大的臟器就是母魚的,而在期中,中成熟的魚籽更是毒中之毒。

半晌后,陳春生咧嘴苦笑了一下,說:「魚籽的確是河豚體內鮮味最濃的部位,可同時也是毒性最大的部位,您這麼做,這道菜的美味當然是登峰造極,可是誰敢吃啊?」

只聽「一刀鮮」說道:「河豚的毒性並不是天生的。它身體內毒素的形成和它後天的生活環境和食物來源息息相關。這也是為什麼通過人工養殖,可以培育出無毒河豚的原因。這些你們應該都知道吧?」

馬雲學識豐富,開口道:「不錯,河豚體內的毒素是在食物鏈當中積累而成的。產生毒素的主要是一些菌類和其它微生物,這些有毒物質通過食物鏈進入河豚體內,河豚魚通過一些特殊的生理機能將毒素積累下來,從而把自己武裝成致命的毒魚。」

凌永生眼睛一亮:「這麼說,如果野生河豚沒有吃過含毒素的物質……」

「對。」不等凌永生說完,「一刀鮮」就搶過了話頭,「野生的河豚中,並不是百分之百都有毒,隨着生活環境和食物來源的不同,野生河豚有的有劇毒,有的毒性小些,甚至有極少一部分,是完全無毒的。」

姜山明白「一刀鮮」話語中的含義,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您的意思是,這條就是極少的無毒野生河豚之一?」孫友峰將信將疑地搖了搖頭,又說:「但既然是野生的河豚,它吃過什麼根本無法控制,這其中毒性的差別也無法分辨啊。」

「別人無法分辨,但是我能,這也是我家族中代代相傳的烹飪絕技之一。」

「一刀鮮」這句話說得信心十足,連見多識廣的馬雲也忍不住驚嘆道:「居然有這樣的神奇本領,真是聞所未聞,佩服,佩服!」

姜山則是一臉愕然,愣了片刻后,感慨地說:「能以野生河豚的魚籽入菜,再加上精湛的烹飪技藝,這道河豚菜心的鮮美滋味可想而知。看來這場比試我取勝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淮揚眾廚臉露喜色,心中均想:姜山這幾天縱橫揚州廚界,勢不可擋。到了「一刀鮮」的面前,終究還得低頭認輸。「一刀鮮」享譽廚界兩百多年,果然名不虛傳。

可姜山似乎還沒有完全死心,用手指指桌上的砂鍋,說道:「不管怎樣,還是請諸位品嘗完這兩道河豚菜肴后,再給出最後的評判吧。」

姜山的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淮揚眾廚都沒什麼異議。而且面對這野生的河豚魚籽,眾人都恨不得立刻便大快朵頤。當下老者便揮手說道:「那就開始吧。」

老者說完后,眾人卻都一動不動,只有姜山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自己烹制的河豚,放入口中大嚼起來。同時一名侍女上前,端起「一刀鮮」的那隻砂鍋,然後向屏風處走去。

徐麗婕看了沈飛一眼,偷偷笑着說:「你們都是說得熱鬧,真正要開吃的時候,還不跟我一樣,誰也不敢動筷子了。」

「什麼呀。」沈飛沖徐麗婕翻了個白眼,「這是吃河豚魚時的行規,必須主理的廚師先吃,在確保安全無毒之後,客人們才能食用。」說完,他立刻轉過頭去,目不轉睛地看着屏風后的「一刀鮮」。

女子幕簾,把砂鍋送到了「一刀鮮」面前,「一刀鮮」用筷子夾起一塊河豚肉,卻沒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在眼前細細端詳著。

宴廳中寂靜無聲,眾人都在默默等待着。終於,「一刀鮮」手腕輕抬,將那塊魚肉緩緩地送向嘴邊。

沈飛突然大叫一聲:「等一等!」

「一刀鮮」一怔,筷子停在了半途,大家的目光全都轉到了沈飛身上。老者詫異地問道:「怎麼了?」

沈飛卻只顧盯着那屏風,認真地說:「這份河豚您不能吃。」

「一刀鮮」沉默片刻后,反問:「為什麼?」

「您這麼做太危險了。野生河豚無毒的比例連十分之一都不到。」沈飛說話時的語氣和表情都是一反常態的嚴肅。

「你什麼意思?」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一刀鮮」此刻的聲音顯得格外沙啞。

「根本沒有什麼辨別野生河豚毒性的方法,您是在用生命去賭博。為了一場廚藝比試,真的值得這樣做嗎?」

沈飛說出這句話,淮揚眾廚一片嘩然,徐麗婕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只有姜山面沉似水,

雙眼目光炯炯地看着沈飛。

「一刀鮮」嘆了口氣,回答道:「年輕人,我『一刀鮮』家族的盛名流傳了兩百多年,自然會有過人的絕技,你怎麼敢斷定我就是在冒險賭博呢?」

一向對沈飛尊敬有加的凌永生此刻選擇了支持「一刀鮮」,略帶埋怨地說道:「飛哥,你不該胡亂猜測。『一刀鮮』的很多本事,肯定是你我以前都無法想像的。」

沈飛搖搖頭,無奈地自言自語:「『一刀鮮』,『一刀鮮』……唉,這『一刀鮮』真的就能這麼厲害?」

沈飛的性格雖然放浪不羈,但對於前輩長者向來非常尊敬。可剛剛說的話對「一刀鮮」卻隱隱有輕視的意思,淮揚眾廚一時間既驚訝又迷惑,不知道他葫蘆中究竟賣的什麼葯。

卻見沈飛突然嘻嘻一笑,拿起筷子,從自己面前的小碗裏夾出一條菜心來,略帶得意地說:「剛才趁大家不注意,我已經偷偷從砂鍋里夾了一條菜心。如果屏風后的先生真的這麼自信,不如就讓我來吃這第一口吧。」說完,他便抬起手,作勢要將拿菜心送入口中。

「一刀鮮」顯然吃了一驚,手腕一哆嗦,筷子上夾的魚肉掉回了砂鍋內,同時失聲叫道:「不行!你不能吃!」

沈飛的動作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着屏風。

沈飛最初對「一刀鮮」表示懷疑時,淮揚眾廚之所以嘩然,大多是責怪沈飛言語冒昧,可看到現在的情況,眾人心中難免也起了同樣的疑惑。就連主座上的老者也皺起眉頭,不安地問:「兄弟,你那辨識無毒河豚的能力,到底是真是假?」

「一刀鮮」木然端坐在屏風后,沉默不語,場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姜山看看沈飛,又看看「一刀鮮」,忽然微微一笑,說:「兩位不要再爭了。這樣吧,只要屏風后的這位先生答應我一個請求,我就自動認輸,這份河豚有毒無毒,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姜山的這番話,不論是對「一刀鮮」還是對在座的淮揚眾廚,無疑都是一個擺脫尷尬的好台階。不過眾人也明白,姜山能提出主動認輸,那他要說的請求肯定非同一般。

「什麼請求,你說吧。」「一刀鮮」沙著嗓子,那幾個字似乎是很艱難地從他喉嚨中擠出來一般。

「兩百多年來,『煙花三月』的盛名在廚界幾乎成了一個傳奇,可是一直以來,卻從來沒有人真正見過這道菜。我想請先生今天顯一顯身手,做一道『煙花三月』,一來讓在座的各位都開開眼界,二來也好讓我姜家心服口服。」姜山說完,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沈飛一眼,「沈飛,你覺得這個提議怎麼樣?」

沈飛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既釋然又無奈。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答話,陳春生已經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插話:「這個主意好啊!化干戈為玉帛,大家共同賞菜,一團和氣。」

馬雲也點頭表示贊同,同時說道:「可這件事情,得『一刀鮮』自己認同才行。這道菜得秘密保守這麼長時間,想必總是有原因的。」

「煙花三月」,兩百多年來號稱天下第一名菜,廚界中有誰不想一睹其中奧妙?眾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靜靜等待着「一刀鮮」的回答。

可「一刀鮮」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們既吃驚又失望。

對姜山的請求,他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在沉默良久后,他說出的話是:「『煙花三月』……我不會做。」

淮揚眾廚面面相覷,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刀鮮」家族和「煙花三月」的故事在廚界流出了兩百多年,可現在,這個「一刀鮮」的傳人卻說自己不會做「煙花三月」。

徐麗婕某名奇妙地搖著頭:「難道那個牌匾、那個傳說都是假的嗎?」

「不可能的。」凌永生一如既往地維護著心中偶像的尊嚴,「也許是年代久遠,這道菜已經失傳了吧?」

「牌匾、傳說都是真的,這道菜多半也沒有失傳。」姜山目光掃過迷惑的眾人,然後微笑着說,「只不過這位屏風后的先生,並不是『一刀鮮』的傳人。」

淮揚眾廚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對他們來說,驚訝一個接着一個,腦子裏此刻早已是一團迷霧。

屏風后那人沒有否認姜山的說法,只是反問:「你憑什麼這麼說?」

「其實第一次聽見你聲音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些疑惑了。」姜山娓娓說道,「『一刀鮮』去北京的時候,我雖然沒有見過他,但據父親所說,他當時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你雖然刻意沙著嗓子說話,但卻仍然掩飾不住聲音中的老沉氣息。」

「『一刀鮮』是個年輕人?這怎麼會呢?」屏風后那人顯得非常驚訝。不過他說出這句話,其實也就承認了自己並非真的「一刀鮮」。

「『一刀鮮』當年突然出現,橫掃北京廚屆,然後又悄無聲息地消失,簡直象迷一樣。不過他終究還是在北京留下了一樣東西。」姜山一邊說,一邊從衣兜里拿出一個掛墜,懸在手中向眾人展示著,「當初『一刀鮮』在北京比試廚藝的時候,總是把這個墜子掛在廚案前他抬頭就可以看見的地方。最後一場和我父親剛一比完,他匆匆地離開了,連這個掛墜也忘了取。我父親發現后,就把它保存了起來。」

「這墜子裏好像是嵌著一張照片?」徐麗婕好奇心大起,「能讓我看看嗎?」

「可以啊。」姜山把墜子遞了過去,「你應該知道這照片上的人是誰呢。」

「是嗎?」徐麗婕接過墜子,放在手心仔細端詳。那照片上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一臉燦爛的笑容似曾相識,徐麗婕突然想起了什麼,疑惑地說道:「這……這不是小瓊么?」

姜山點點頭:「不錯。你上次在沈飛家看到的那張合影上也有她。現在麻煩你把這個掛墜還給沈飛吧。」

沈飛沖姜山微微一笑,說了聲「謝謝」。徐麗婕看着這兩人,腦子裏有如一團迷霧。突然,她終於明白了過來,驚訝地叫着:「啊!沈飛……你才是那個『一刀鮮』!」

沈飛沒有說話,他從徐麗婕手中接過掛墜,看着上面的照片,一時間想起太多的事情,竟有些痴了。

凌永生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飛哥……你……」

沈飛擺脫了往日的思緒,淡然一笑:「小凌子,我並不是刻意想瞞着你們,只不過很多事情,原本是不必說的。」

雖然沒有明說,但沈飛話中的潛台詞再明顯不過:他已經認可了徐麗婕的猜測。

沈飛就是「一刀鮮」!

「一刀鮮」就是沈飛!

從今天晚宴開始的那一刻起,赴會的淮揚眾廚就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驚訝,但此前所有的驚訝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此刻的十分之一。如果不是事實擺在眼前,即使讓他們想破腦袋,也決不會把嘻笑不羈,甚至有些不求上進的沈飛和傳說中那個叱吒風雲的「一刀鮮」聯繫在一起。

就連屏風后的那個假「一刀鮮」此刻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顫著聲音追問:「沈飛,這些……都是真的嗎?」

沈飛點點頭,這次他說的話更加明白無誤:「不錯,八年前在北京的那個『一刀鮮』,就是我。」

「那文革前在『一笑天』酒樓的那位是?」

「那是我的父親。」沈飛神色尊敬地回答。

「你的父親……難怪難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和這家酒樓有緣。唉,你為什麼不早說呢?」到了這個地步,那人已毫無掩飾假扮的必要,他起身幕布,走出了屏風。

「徐老闆!?」「師父!?」「爸爸!?」

眾人七嘴八舌地叫出了聲。原來這個假冒「一刀鮮」的神秘人物,正是稱病不出的「一笑天」老闆:徐叔。

徐叔神色略有尷尬,自嘲似地「嘿嘿」笑了兩聲,然後說道:「我和曹老先生共同演了這麼一齣戲,也是無奈之舉,還請諸位不要見怪。唉,如果知道『一刀鮮』近在眼前,我又何必費這個勁呢?」

聽徐叔這麼一說,眾人心中都已明了:他肯定是見賭期將盡,揚州城內無人可勝姜山,而「一刀鮮」又遲遲不露面,這才孤注一擲,假冒「一刀鮮」,用河豚魚這種特殊的原料和姜山作最後一搏。

徐麗婕想到剛才父親和姜山比試時的情景,不禁心中后怕,上前拉着父親的手,半心疼半埋怨地說:「爸,您怎麼能冒這麼大的險,拿生命去當賭注呢?」

徐叔看看女兒,說道:「留不住這塊匾,一笑天的招牌也就垮了,你也不願意留在我身邊,那我還有什麼?多活幾天,少活幾天也無所謂了。」

徐叔話語中明顯帶着賭氣的成分。徐麗婕心中一酸,知道父親這麼選擇,多少和自己要離開揚州一事有關,不禁又愧又慮,說話的聲音也透出了哭腔:「爸,您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不是要讓我負疚一輩子么?」

徐麗婕這句話說得情真意切,徐叔也觸動了心弦,覺得自己的話確實有些過了,於是柔著語氣找了個台階:「我也是沒有辦法,這麼做多少還有獲勝的希望,總比看着別人把牌匾帶走好吧。」

「那您得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做這樣的事了。」

「好,我答應,我答應。」徐叔滿口應着,眼角滲出一絲笑意。心中暗想:即使女兒以後不在自己身邊,至少她心中是有這個父親的。

早有侍女加了座椅,父女倆緊挨着坐下。他們的注意力也象在場的其他人一樣,此時全都集中在了姜山和沈飛的身上。

自從來到「一笑天」酒樓之後,除了為徐麗婕接風時的那道「波黑戰爭」之外,沈飛從沒做過一道菜,大家也一直認為,沈飛根本不會做菜。

現在大家知道,這是一個多麼可笑的錯誤。早在八年前,沈飛就已經是橫掃京城的絕頂刀客了。

而今晚姜山和「一刀鮮」之間的這場顛峰對決,看起來此時才是剛剛拉開了帷幕。

姜山看着沈飛,沈飛也在看着姜山。

兩人都默不作聲,也許他們此時都想到了很多事情。

終於,還是姜山首先打破了沉默:「沈飛,『一刀鮮』,我苦苦鑽研了八年的廚藝,就是為了和你相遇的這一天。」

沈飛淡淡一笑:「我知道。」

姜山也笑了:「可是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前,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

沈飛點點頭,的確,他們現在的神態和語氣,完全不像是有着兩百多年傳代恩怨對立者,你如果在場,只會覺得他們是朋友,而且是那種相識多年,心心相印的朋友。

所以姜山忍不住嘆了口氣,無奈地問:「我們之間的這場比試,究竟該如何進行呢?」

沈飛沒有回答,他又在看掛墜上的照片。那照片把他帶回了八年前,他突然覺得姜山和八年前的自己很像:廚藝都是登峰造極,為人處事傲氣十足,而且對「煙花三月」的秘密同樣充滿了好奇。

想到這裏,沈飛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着姜山,問:「你鑽研了八年的淮揚菜,那麼對淮揚菜的特點應該很熟悉了?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你能夠做到么?」

姜山略作思索后,自信地答道:「淡!淮揚菜注重品嘗菜肴的原汁原味,用料不求貴重,講體味而不講調味。古語云:大味必淡。這正是對淮揚菜最為貼切的寫照。」

沈飛提出問題之後,在場的淮揚眾廚也各自暗暗思索,現在聽姜山給出的答案,眾人心中都極為贊同。一個「淡」字,確實概括了淮揚菜的至高境界。

「大味必淡,大味必淡……說得好啊。」沈飛喃喃自語了幾句,然後對姜山說道:「兩百多年來,你們姜家一直想知道當初的那道『煙花三月』究竟是什麼樣的菜。既然你能夠說出這四個字來,我就滿足你剛才的要求,給大家做一道『煙花三月』!」

姜山驀然動容。徐麗婕在一旁興奮地拍起了巴掌:「啊,太棒了!」

淮揚眾廚也是各露喜色,馬雲捋著鬍鬚,嘖嘖連聲:「煙花三月……難道今天真的要一開眼界嗎?」

老者在驚喜之餘,也沒有忘了自己的主人身份,他揮了揮手,客氣地說:「既然沈先生有這樣的雅量,那就請隨段經理到后廚吧,一切原料灶具,只管隨意選用。」

「好的,大家只要稍微等一會就可以了。」沈飛說完,很隨意地站起身,跟着段雪明而去。他的身影剛剛在門口消失,眾人就迫不及待地議論起來。

徐叔首先搖頭感慨:「真是想不到,我找『一刀鮮』找了這麼多年,原來他就在我的身邊。」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沈飛的時候,就覺得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徐麗婕此時說出這話,多少有些「馬後炮」的意思。

「『一刀鮮』的傳人居然在街頭炸臭豆腐乾,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這每年損失的市場價值,何止百萬呀?」

具有如此商業頭腦的人,自然是「鏡月軒」的老闆陳春生了。

一直對沈飛敬若兄長的凌永生此時的感覺恍若夢中,不時喃喃自語:「飛哥就是『一刀鮮』,飛哥就是『一刀鮮』……」一臉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喜悅。

馬雲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略帶擔心地問老者:「這『煙花三月』那麼神奇,也不知是以什麼為主料,后廚不會沒有吧?」

老者顯得極為自信:「只要是叫得上的魚肉果蔬,這裏的后廚都能夠提供。」

徐叔在一旁附和:「這紅樓宴廳現在的工作人員都是昔日曹家奴僕的後人,各方面的準備和服務工作絕對是無需擔心的。」

老者微微一笑,看着眾人換了個話題:「大家不要干坐着,姜先生的這份河豚現在可以動了,來,邊吃邊等。」說着,他自己率先夾起一塊魚肉,吃了兩口后,大讚:「好!如此鮮味,妙不可言!「

淮揚眾廚也紛紛跟着舉筷,魚肉下肚后,無不滿臉陶醉,眾口一辭地大加讚美。

徐麗婕雖然仍有些害怕,但見此情景,終於還是按捺不住肚子裏的饞蟲,揀了鍋中最小的一塊河豚肉,先仔仔細細端詳了許久,然後才送入了口中。

那河豚肉融與唇齒之間,立刻有一股奇鮮溢出,肥、香、細、嫩、滑,諸多美妙口感都趨極致,連舌頭都變得軟綿綿的,好像要脫離身體飛去一般。徐麗婕一生之中,從沒有嘗過如此的美味,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人會冒着生命危險一飽口福。

眾人正吃得痛快,忽然聽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這麼好的東西,你們可別全吃光了,也得給我留點。」

說話的人正是沈飛,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回到了宴廳內,正笑嘻嘻地看着大家。

眾人全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齊刷刷沈飛手中托著的一隻土缽,那土缽是以黃陶燒制而成,看上去普普通通,毫無特別之處。

可誰都知道,號稱「天下第一名菜」的「煙花三月」,現在就盛在這隻土缽中。

「這麼快就好了?」徐叔忍不住問道。從沈飛離席到現在,最多不超過十分鐘的時間,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完成了「天下第一名菜」,確實讓人有些詫異。

沈飛點着頭,非常肯定地回答:「好了。」

此時在座的所有人中,心情最為複雜的無疑便是姜山了。「煙花三月」,這道神秘的菜肴,姜家和「一刀鮮」家族兩百多年的恩怨就是因它而起,兩百多年來,姜家的後人為了獲得這道菜中的秘密,不知做過多少次努力,可他們卻始終只能在猜測中承受一種失敗的感覺。

那種感覺,就象你被人打到了,卻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今天,這一切終於可以有一個結果。不管這道菜怎樣的神奇,怎樣的了不起,怎樣的不可超越,至少它會露出真實的面目,讓姜家明白,兩百多年前,他們究竟是為什麼而敗。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隻土缽中。

「這就是『一刀鮮』代代相傳的『煙花三月』。」與旁觀者興奮眼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沈飛平淡的話語,淡得宛如一杯白水。

伴着這句話,土缽被擺在了桌上。

緊隨而來的是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奮力瞪大了眼睛,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

他們終於看見了傳說中的菜肴:「煙花三月」。只見土缽中清湯寡水,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徐麗婕不是廚界中人,說話沒什麼顧忌,首先忍不住問道:「這就是『煙花三月』?」

「『煙花三月』是當年乾隆太上皇御賜的菜名。」沈飛平靜地回答,「這道菜其實還有個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叫做『青菜燴豆腐』。」

「青菜燴豆腐?」眾人面面相覷,他們眼中的興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驚訝。

老者閱歷豐富,也最為沉穩,略微一愣后,立刻說道:「大家先嘗一嘗這個菜,如何?」

陳春生等人立刻跟着附和。的確,真正的烹飪高手具有藏巧於拙的神妙本領,這看似普通的「青菜燴豆腐」中又焉知沒有出人意料的玄機?

姜山拿起筷子,看看沈飛:「可以嗎?」

「當然可以。」沈飛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家只管隨便用。」

眾人伸筷入缽,或取豆腐,或夾青菜,然後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閉眼咂舌,不敢錯過半點滋味。很快,他們的臉上或多或少出現了失望的神色。

淮揚眾廚都把目光看向姜山,等待着他的評論。

因為這道菜最終關係到的,正是姜山和沈飛間的對決。

姜山醞釀許久,終於一字一句地說道:「菜做得很好,可它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青菜燉豆腐。」

這也正是其他人心中的感覺,作為「一刀鮮」的傳人,沈飛的廚藝無可挑剔。可無論如何,青菜燉豆腐就是青菜燉豆腐,就像「神仙湯」和「蛋炒飯」一樣,名頭再響,也終究脫不了原料本身的束縛,難登大雅之堂。

姜山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難道當年以自己先祖為首的大內一百零八名御廚,就是被這道菜所打敗?兩百多年來姜家苦苦追尋的「天下第一名菜」,就是任何一個市井老婦都會做的青菜燴豆腐?

「這道菜在傳說中那麼神奇,它到底又什麼特別的地方呢?」徐麗婕不甘心地追問著。

「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沈飛回答說,「特別的是做菜和品菜人的心。」

姜山像是被針蟄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體。沈飛的話說得非常簡潔,但其中卻包極為博大的哲理,他似乎有些明白,但一時又無法完全想透。

「當年我父親教給我這道『眼花三月』的時候,我也和你們一樣失望。」沈飛又開口說道,「直到八年前,我才真正理解了這道菜。」

「八年之前?」姜山皺了皺眉頭,「這麼說你是明白了這道菜里的奧妙之後,才到北京挑戰去的?」

沈飛搖搖一笑,言語中不無遺憾:「你猜錯了。如果我早一點理解了這道菜,我就不會去北京了。」

眾人茫然相覷,如同一頭霧水。卻聽徐叔問道:「那你父親是什麼時候教給你這道菜的呢?」

「在我回揚州城之前。」

「回城?」徐叔有些不太明白。

「我父親當年離開了『一笑天』之後,就在高郵農村居住了下來。」沈飛解釋說,「在那裏,我父母結了婚,然後生下了我。」

「原來你父親就住在高郵農村。文革結束以後,他為什麼不回來呢?」徐叔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沈飛父親的風采,不禁思緒澎湃,恨不能立刻就飛往高郵,拜訪這位昔日的前輩。

「我父親不回來,是因為他在那裏過得很快樂。」沈飛笑着說,「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附近的村民要辦紅白喜事,我父親就過去幫他們做菜。他現在是那一帶遠近聞名的『沈師傅』,那裏的村民只知道沈師傅,不知道『一刀鮮』。」

「這樣的日子倒是自得其樂。不過太平淡了些,未免浪費了你們父子倆的一身廚藝。」陳春生免不了又是一陣惋惜。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從小,我父親就把祖傳的烹飪技藝教給了我,到我十多歲的時候,我已經對自己的廚藝非常自負了。十年前,當我修完了學業之後,就一心想着要外出闖蕩,我父親並沒有阻攔我。不過在我離開的前一天,他教給我這道『煙花三月』,並且告訴我,只有真正理解了這道菜,才能稱得上是『一刀鮮』的傳人。」

眾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土缽,這「青菜燴豆腐」中到底藏着什麼樣的秘密呢?

「我來到揚州后,首先就找到了『一笑天』酒樓。那副『煙花三月』的牌匾向我見證了家族曾經有過的榮耀,不過我們離開酒樓已經二十年了,我決定暫時隱瞞自己的身份,在酒樓做一名菜工,觀察一段時間再說。」說到這裏,沈飛看了一眼凌永生,「沒過幾天,小凌子也來了。」

凌永生回想起當時的情況,恍若隔世:「那時候你總對我講你的抱負,還講了很多有關『一刀鮮』的傳奇故事,誰能想到,原來你自己就是『一刀鮮』。」

「抱負……是啊,在後廚呆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對自己已經充滿了信心。那時候我的目標就是要成為天下第一名廚。」沈飛眯起眼睛,似乎也被勾起了頗多感觸,「可就在我準備找個機會一展身手的時候,一個人的出現打亂了我的計劃。」

徐麗婕脫口而出:「小瓊!」

姜山插口問道:「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吧?」

沈飛點點頭:「我和她相遇、相識的每一個細節,我到現在都清晰的記得。我們在一起相處了近兩年,那段日子對我來說充滿了陽光。她喜歡吃我炸的臭豆腐,我就每天都炸給她吃,後來我們還一起炸給其他人吃,我們的攤點前總是能吸引很多的食客,這使得我們非常有成就感,每天都很快樂。」

「能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做着自己喜歡的事,那確實是一種幸福。」姜山不禁聽得有些神往,不過他隨即又話鋒一轉:「這種幸福使你把自己的抱負都拋在腦後了嗎?」

「不,其實那時候我也經常向小瓊提起自己名廚的夢想。每到這時,小瓊就會在我面前撒嬌,讓我再多陪她一陣。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成了大廚,兩人在一起炸臭豆腐的日子就結束了。而這種快樂甜蜜的生活實在讓我不忍捨棄,所以我實現夢想的日期便一次一次的被拖延了下去。」

「可你終究還是來到了北京。當年你橫掃京城,就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吧?」姜山猜測到。

「不錯。我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在此前的一個星期,小瓊突然提出要嫁給我。」

聽到這話,凌永生禁不住驚訝地「啊」了一聲,當時他和沈飛、小瓊的關係都很好,可關於這件事情還是第一次聽說。

沈飛看着凌永生,略帶抱歉地一笑,說:「當時是我讓小瓊瞞着你的,因為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以一個菜頭的身份娶回自己所愛的女孩。我告訴小瓊,我要先成為天下第一名廚,然後再回來娶她。」

徐麗婕手托著腮,專註地聽着,她已經隱隱猜到故事下面將發生什麼。

只聽沈飛繼續說道:「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實現我的目標,我決定直接去北京,挑戰京城的名廚。小瓊曾試圖說服我留下,等娶完她以後再走。可我那時決心已定,我要用自己的功成名就來作為送給愛人的新婚禮物。小瓊見我如此堅決,也就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在我臨走前,她交給我一封信,囑咐我在北京成功之後再打開觀看。我當時並沒有多想,向酒樓請了假后,就急匆匆的趕往北京去了。」

「我還記得你當時請假的理由是回老家探親。」徐叔回憶到,「沒想到是這麼回事。」

「我到北京之後的事情,你們也大概知道了。一個月內,我與京城各大酒樓的名廚們展開較量。」說到這裏,沈飛看了眼姜山,「最後一戰,就是和你父親進行的。」

姜山點點頭:「嗯,我父親,包括整個京城廚屆都是一敗塗地,『一刀鮮』的聲名震動了北京,從這一點上來說,你當時確實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名廚了。」

「天下第一名廚,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目標。那一刻,我高興得幾乎要大喊出來。可當我如約打開那封信時,心情卻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沈飛略頓了頓,然後淡然地一笑,接着說道:「那封信我一直保留着。雖然已經過去了八年,但信中的每一個字我都還得記得。」

「那信中的內容,方便說嗎?」徐麗婕試着問道。

「沈飛,祝賀你獲得了成功,真希望能和你一塊分享這份喜悅,我想,這肯定也是你現在最大的願望吧。

對不起啊,這個願望很可能無法實現了。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瞞着你的,不過我真的不願意在我們快樂的日子裏蒙上任何陰霾。

那天我說讓你馬上娶我,你一定以為我在開玩笑吧?但我是認真的。我患有先天性的家族病,這種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下個月11號的我將進行一次決定自己命運的移植手術,這次手術會有很大的危險性,醫生告訴我,以前成功的案例不到三分之一。但如果成功了,我就能獲得新生,不管怎樣,我總是要試一試的。

你看這封信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的結果了。也許我還沒有手術,還等得及你回來娶我;也許我已經獲得了新生,正在籌劃我們未來的美麗生活;也許,也許,我已經再也無法看見你了……」

沈飛娓娓而言,將那封信完全複述了一遍。徐麗婕和凌永生早已知道小瓊的結局,此時得知其中的細節,仍不免動容。其餘眾人則都是一臉愕然的表情。

姜山忽然想起什麼,說道:「11號?那正是你和我父親進行比試的當天。」

沈飛點點頭:「我看完信后,一刻不停地趕回了揚州,在醫院中正巧趕上小瓊從手術室來,她沒有等到見我最後一面。」

「什麼?」姜山似乎難以接受這種故事結局,「那個女孩……她就這樣走了?」

「是的。」沈飛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沒有什麼生離死別,一切就這樣的結束了。」

眾人一片默然,都沉浸在了這個憂傷的故事裏。

可沈飛的話還沒有說完。

「在北京,我實現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目標。當時我叱吒廚界,風光無限。可是當一切過去之後,最讓我懷戀和回味的,還是和小瓊在一起炸臭豆腐的平淡時光。不過人總有個毛病,都會嚮往那些沒有經歷過的波瀾壯闊的生活,而不知道珍惜已經擁有的快樂。就象這做菜,『大味必淡』的古語已傳了幾千年,可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品出這『淡』的好處呢?」說着,沈飛輕輕拿起筷子,從土缽中夾出一塊豆腐,送入口中細細的品嘗著。

沈飛話語中顯然包極深的道理,眾人聽完,臉色都是一凜。卻聽沈飛此時又趁熱打鐵地說道:「乾隆爺在位數十年,嘗遍了天下的珍奇美味,到最後值得回味的,卻是這道極為平淡的青菜燴豆腐。姜山,你先祖當時身為御廚總領,又怎能體會到乾隆爺退下皇位后那種歷盡滄桑,嘗遍百味的心境?就是我自己,如果沒有經歷小瓊離去的痛苦,恐怕直到現在也無法理解『煙花三月』的真諦,也不會明白真正屬於我的快樂生活究竟是怎樣的。」

眾人反覆咀嚼著沈飛的這幾句話,心情各有不同。良久之後,姜山輕嘆一聲:「原來這『煙花三月』不是一道菜,而是一種人生。」

沈飛笑了笑:「這句話,你只說對了一半。『煙花三月』既是菜,也是人生,菜和人生原本就是相通的。就象這『大味必淡』四個字,既是做菜的道理,也是做人的道理一樣。」

姜山神情恍然:「『煙花三月』這道菜,不理解的人不屑於提及,理解的人又沒有勝負爭鬥之心,不願提及,難怪這秘密能保守兩百多年。」

沈飛看着姜山:「這樣的一道菜,你現在能做得出嗎?」

姜山沉默半晌,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我做不出,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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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宴(煙花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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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最後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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