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如果來不及封解他的掌勢,就非棄劍不可。

花見羞手腕一縮,抽回長劍,身形忽然一個輕旋,避開對方撞來的掌勁,人已旋到獨眼龍右側,左手五指舒展如蘭,反拂獨眼龍右肘關節。

這輕輕一旋,不但化解了獨眼龍的「鎖龍劈角」,尤其身法輕快,拂出左手,更是隨勢而發,極為自然,卻暗藏了花字門的絕技「蘭花拂穴」。

獨眼龍逼進的人,突然疾退一步,一招「順風送帆」,鈎光一閃,削截拂來的「蘭花拂穴法」。

花見羞輕笑一聲,劍變「寒梅迎春」,架開獨眼龍劍勢,忽然搖腕發劍,輕靈無比的疾攻三招。但見劍花錯落,寒芒流動,有如滿天銀雨飛灑!

獨眼龍早知花字門一套「飛花劍法」,以輕靈多變著稱,此時一見對方展開劍法,豈肯後人?同樣右腕連揮,劍化一片光幕,反擊過去。

他仗着自己,功力深厚,認為花見羞不過一個女流,最多仗着劍法輕靈,腕力內功,決不如他,因此這幾劍,幾乎全是硬打硬砸,以攻還攻。

一時但聞鏘鏘劍鳴,連續響起,兩人之間,飛起了連串火花!花見羞連接了他七劍,心頭不禁冒火,冷笑道:「司馬門主再接花見羞幾劍。」

話聲出口,長劍忽然一變,振腕連發了五劍。

這五劍,劍勢大開大闔,一掃方才的輕靈劍路,變得氣勢磅礴,劍劍橫掃直劈,凌厲非凡。

獨眼龍一柄吳鈎劍,走的原是剛猛路子,一見花見羞含憤出手,自然正合他的心意,口中發出一陣懾人的沙啞大笑,吳鈎起處,連鎖帶劈,展開快攻。

要知劍術一道,原以輕靈為主,所謂「劍走青,刀走黑」是也。

青者輕也,輕捷便利,輕身飛過。

走青者,能躲避敵鋒,毋須以劍格擋也。

因為劍法展開,自然起舞,身法自開自由,妙在不沾青而已走青矣。

硬拼硬砸,變成直來直取,如要迴轉,非用大掉身法不可,那就失去了活潑開展之勢,易為敵乘,是善用劍者所不取。

兩人自然都是劍中高手,自然深知劍的忌諱。

只是獨眼龍憑仗的是自己數十年修為,功力定可勝過對方,要想藉此壓倒對方。

花見羞是要給對方看點顏色,我並不在乎你硬拼硬打。

兩人這一場拼搏,但見雙劍揮動,寒光飛游,一片劍光人影中,鏘鏘金鐵交鳴之聲,如擂急鼓!

這下直看得雙方觀戰的人,莫不神情緊張,凜然失色!

隱身在半山腰樹林里的秦少卿、楊少華、路少朋三人,也看得暗暗驚嘆!

秦少卿道:「他們沒有幾個照面,就拼上了命,這是幹什麼?簡直不是比劍。」

他父親號稱萬里飛虹,乃是名震天下的劍術名家,他使的雖是摺扇,但格式多半是從劍招中變化來的,是以對劍法極為內行。

路少朋道:「那花見羞只怕有詐!」

雙方鈎劍直劈,記記都是硬拼硬搏的打法,他居然說花見羞有詐!這詐在哪裏?

楊少華和他蹲的較近,偏頭問道:「路賢弟看出什麼來?」

路少朋回眸笑道:「沒有,小弟只是瞎猜罷了。」

楊少華在他回頭之際,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氣,心中暗笑道:

「路賢弟男人家,衣上還薰過香!」

但路少朋並不是瞎猜!

花見羞和獨眼龍這一陣猛攻猛打,少說也硬拆了十二、三招之多,金鐵狂鳴之聲,愈來愈急,愈來愈響,大有拼個同歸於盡之勢!

這一陣硬打硬砸,兩人心裏都已有數,彼此幾乎是功力悉敵,攻守各半,誰也沒法子佔得半點上風,誰也無法能搶去先機。

以他們兩人的武功內力,決不是一、二百招,就可分得出勝負,大概須有一段較長時間的拼搏。要作較長時間的拼搏,就不能把內力損耗得太多。

硬打硬砸,當然更非所宜。

這是一場生死之戰,也關係着花字門和殘缺門的榮譽,以及今後在江湖上的聲譽。

此時雙方都在大開大闔,硬拼硬博,戰況愈戰愈烈,誰能不顧對方猛惡攻勢,先行退卻,這樣又鬥了七八個回合,鈎劍交擊,如鳴金鼓的金鐵狂震,突然歇去!

鈎影、劍光,也倏然盡斂,同時間響起了一聲輕笑,和怒喝之聲!

原來花見羞在和獨眼龍全力搶攻之中,忽然間長劍使出一招「急流勇退」,接連劈出三劍,攻勢奇猛間,突施「飛花步」身法,身形晃動,一下閃到了獨眼龍的身後,右腕一送,一點劍尖,輕快的朝獨眼龍「笑腰穴」刺去。

獨眼龍沒想到對方會在連綿搶攻之際,忽然不戰而退,這一來,他堪堪使出的一招殺着,頓告落空!

不!花見羞竟然閃到了自己身後,發劍襲來!

獨眼龍心頭驀然一驚,此時再待回身封解,已是萬萬不及!一時只得順勢朝前飛躍一步,避讓劍鋒,右手吳鈎突使「回頭望月」,朝後撩去,身形才隨勢而轉。

但聽「鏘」然一聲,又是一招硬打硬架。

獨眼龍一隻左眼,凶光暴射,右腕一錯,鈎刃疾轉,鎖住了花見羞的長劍。花見羞冷笑一聲,長劍既未化解,也不抽回,突然貫注內力,朝前推去。

獨眼龍原意,本待鎖住對方長劍,出敵不意,以左手襲敵,卻沒料到花見羞竟然會和自己比拼內力!

他經過這一陣強攻硬打,已知花見羞武功內力,均不在自己之下,一時哪敢怠慢,同樣把內力集中右臂,源源朝劍上輸去。

一鈎,一劍,兩刃相交,交在一起,互以內力攻拒,一時之間,竟然相持不下,好像凝結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廣場上燈火通明,但雙方的人,卻靜的鴉雀無聲,個個神色緊張。

不過盞茶工夫,花見羞身上一襲青綢長衫,無風自動,不住的飄拂。

獨眼龍司馬欽一隻左眼,瞪得滾圓,頂門上直冒熱氣!

雙方都貫注了全部精神,誰都不敢絲毫大意。

就在所有的人(包括山腰上的秦少卿等三人)目光全集中在場中比劍的兩人身上之時,黑暗中,忽然出現了一條瘦高人影!

這人一身黑衣,頭戴斗笠,面上矇著一方黑巾,僅露出兩個眼孔,閃著一雙森冷的目光,看去極為神秘。這神秘黑衣人在西首林前才一現身,就筆直朝場中兩人走去。

正因花字門和殘缺門的人,南北對峙,此人卻從西首而宋,等於是從側面進入,因此直等他走到距場中比拼的兩人,不過三丈遠近,才被人發覺。

錦衣鐵手王贊,和花字門三燕——紫燕、金燕、新燕,幾乎同時迎了上去。

錦衣鐵手沉喝聲:「閣下還不站住。」

紫燕、金燕姐妹三人同樣手持雙股劍,目注對方,監視着黑衣人的行動。

只此一點,可見這神秘黑衣人,並非雙方的人。

錦衣鐵手這一聲沉喝,頓時引起雙方的人注意!

花字門的副總監小翠花,花監筱如意,和殘缺門外勤堂主天狗佟吉星、冷麵煞常道全等人,立時進了過去。

神秘黑衣人連看也沒看眾人一眼,高視闊步,昂然朝他們中間走來,好像你們非讓開不可。

錦衣鐵手王贊原是個生性高傲的人,一看黑衣人並未答話,口中冷嘿一聲:

「閣下也不睜眼瞧瞧,這是什麼地方!」話聲出口,鐵手一探,正待朝他肩頭抓去。

天狗佟吉星看出黑衣人行動有異,抬手制止錦衣鐵手,口中低喝一聲:「王巡主不可魯莽。」

隨着話聲,人已一閃身攔在黑衣人前面,抱拳道:「朋友……」

神秘黑衣人這回開口了,他截著佟吉星話頭,沉聲道:「佟吉星,你敢阻攔本座去路。」

佟吉星聽得一愣,問道:「朋友……」

神秘黑衣人沉喝道:「大膽!」

右手衣袖突然拂起,他這一拂,勁力如潮,直向佟吉星迎面湧出。

佟吉星突覺一股暗勁潛力,當胸撞來,急忙雙掌平推出去,拿勢乍接,但覺對方拂來潛力,竟然沉重無比,立時震退了數步。

黑衣人衣袖拂出,依然若無其事的昂然舉步朝場中走去。他對左右兩邊圍來的人,簡直視若無睹,絲毫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天狗佟吉星連他一記衣袖都接不下,不由看得小翠花、筱如意都凜然失色!

她們本待出手擱阻,但就在佟吉星被他震退之際,{看武俠,請到清風閣}兩條人影一閃而至,搶到了前面,那是殘缺門的長老齊天大聖侯衍、鐵傘天王卓無忌。

小翠花朝筱如意暗暗使了一個眼色,後退了一步。

齊天大聖侯衍一雙金睛火眼,隱射金光,冷然道:「朋友這般故作神秘,究是何方神聖?」

鐵傘天王卓無忌爽笑道:「閣下不先亮亮你的萬兒,再跨上一步,莫怪卓某無禮。」

神秘黑衣人對齊天大聖侯衍和鐵傘天王,這兩名盛名久著的人物,倒也不敢輕惹,腳下微一停頓,冷然道:「本座奉命而來,二位速退。」

侯衍陰沉一笑道:「閣下奉誰之命,來此何事,不說說清楚,你認為兄弟和卓兄這一關,會讓你輕易過去么?」

神秘黑衣人道:「說的也是,但二位還不配問本座名號,再說,二位自問能叫司馬欽、花見羞立時住手么?本座沒有時間和二位耽擱,耽誤了大事,二位小心自挖雙目,好了,二位請退吧!」

自挖雙目,是殘缺門的人,有犯上行為的嚴厲處分!

犯上?冒犯他,會有犯上的罪名!

他究是什麼人?

齊天大聖、鐵傘天王不由聽的一愣!

神秘黑衣人毫不停留的從兩人中間,大模大樣的走了過去。

通過了殘缺門的人攔阻,花字門的人就不能放過他了。

左護法降龍手畢篙、右護法琵琶手鄢茂功一左一右迎面擋住了去路。

齊天大聖侯衍、鐵傘天王卓無忌,身為殘缺門長老,自然也不甘心被人家一句話就唬住,就在神秘黑衣人從他們中間擦身而過之際,兩人不約而同霍地轉過身來。

他們自然也想再度出手阻攔,至少也要弄清楚這黑衣蒙面人的來歷。但就在他們轉身之際,花字門的左右護法,已經擋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神秘黑衣人在這一瞬之間,前有花字門左右護法,後有兩位殘缺門長老。

縱有一身通天武功,落在這四位江湖上威名赫赫的頂尖高手中間,若憑武功,只怕普天之下,也沒有一個想全身而退,沖得出去。

但神秘黑衣人毫不動容,朝攔路的降龍手畢嵩、琵琶手鄢茂功嘿然冷笑道:「你們也是一樣,誤了本座的事,同樣要受額上刺花處分。」

額上刺花,乃是花字門大不敬罪,只有對掌門人大不敬,才有額土刺花,逐出花字門的處分。

這和殘缺門自挖雙目,同為犯上之罪。

此人居然熟悉殘缺門和花字門的禁律!

他真是越來越神秘了。

琵琶手鄢茂功冷森一笑道:「閣下好大的口氣!」

右手一舉,整隻手掌,變得色呈金黃,目光一抬,傲然道:「閣下接得下鄢某一掌,鄢某立即退下。」

神秘黑衣人對鄢茂功的「金琵琶手」顯然心存顧忌,腳下不由得後退一步。

齊天大聖侯衍左掌一抬,掌心朝上,嘿然冷笑:「閣下後退之際,可得考慮考慮兄弟的翻天掌,也不是唬人的玩意。」

神秘黑衣人並未理會身後齊天大聖,卻目注降龍手畢篙、琵琶手鄢茂功兩人,冷森的道:

「你們去叫花信風來見我。」

萬點花影花信風雖然關心着花見羞和獨眼龍這場比拼,但因敵我雙方高手,集中攔截一個蒙面黑衣人,自然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此時,聽了神秘黑衣人的話,不覺沉哼一聲,一手拄著藤柄金鋤,緩步走了過來,沉聲道:「朋友要見老身,有什麼見教?」

神秘黑衣人目光冷峻,哂道:「老護法不認識本座,大概總認識這方符令吧?」

右手一攤,掌心赫然是一方古玉符。

萬點花影花信風驟見玉符,神情一凜,立即躬身道:「屬下花信風,參見令牌。」

這下,看的降龍手、琵琶手兩人,齊齊一怔,他們身為花字門左右護法,卻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免禮!」神秘黑衣人迅快收掌,接道:「老護法現在不懷疑本座身份了吧?」

花信風依然恭敬的欠身道:「張天使有何差遣,屬下但憑吩咐。」

天使!

花信風對他居然自稱屬下!

花字門中,不僅左右護法,連小翠花、筱如意,以及八花三燕等人,全傻了眼。

神秘黑衣人徐徐說道:「本座奉命而來,要他們住手。」

花信風在說話之時,早巳讓開了路。神秘黑衣人隨着話聲,昂首闊步朝場中走去。

殘缺門長老齊天大聖侯衍、鐵傘天王卓無忌眼看這蒙面黑衣人果然是花字門的援手,心頭不由大急,兩人互望一眼,功凝全身,一左一右緊跟着黑衣人身後走人。

殘缺門主和花字門主正在全力拚博,黑衣人的昂然進入戰場,自然不懷好意,他們跟着黑衣人身後走去,正是監視之意。

但就在兩人邁步跟進之際,萬點花影花信風突然花鋤一橫,冷笑道:「兩位止步。」

她這一攔,左護法降龍手畢嵩雙掌當胸,雙手掌心向外,脹大成一片烏黑,分明凝聚了「五毒手」功力。

右護法琵琶手鄢茂功一雙有掌,色呈金黃,也凝聚了他的「金琵琶」。

這兩人虎視耽耽,一聲不作。

齊天大聖侯衍、鐵傘天王卓無忌不由的腳下一停。

侯衍陰森一笑道:「花信風,你這是什麼意思?」

花信風道:「我要二位止步。」

鐵傘天王迅快的取下鐵骨傘,洪笑道:「三位可是想聯打合擊么?」

這一瞬間,冷麵煞常道全、錦衣鐵手王贊,鐵算盤刁林、地鼠胡光祖四人,也迅速圍了上來。花字門小翠花、筱如意、八花、三燕,同樣雙股劍閃爍著精光,跟着迎上!

雙方混戰,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神秘黑衣人這時走到場中離獨眼龍、花見羞一丈來遠,突然腳下一停,沉喝道:「住手!」

從神秘黑衣人現身,到進入戰場,因有雙方的人隨時攔阻,說來較慢,其實前後也不過幾句話的工夫。

但此刻場中兩人,雙劍交叉,比拼內力,可已經到了極為緊張的關頭。花見羞、獨眼龍彼此臉上,汗水直往下滾,兩支長劍雖然相持不下,但劍身都已見顫抖。

花見羞一張俊美的臉上,色如胭脂,脹得通紅。獨眼龍本來自恃功力,如今已在不住的張口喘著大氣。但他們還是誰也不肯退讓,各出全力拚命,爭取最後勝利,其實兩人到了此時已是欲罷不能。

那是因為兩人此刻都在劍身上凝聚了十成功力,全力攻拒,只要一方稍現不支,或者稍作退讓,對方就會趁勢追擊,敗象一露,非死即傷。

神秘黑衣人喝聲甫落,雙手乍揚,但聽「錚」「錚」兩聲,交著在一起的一鈎一劍,突然分開,拚鬥中的兩人,齊齊一驚,霍然後躍。

人影乍分,獨眼龍左目炯炯,朝神秘黑衣人投來,沉聲問道:「閣下何人?」

花見羞原也正待問出口,但見獨眼龍問了,她就沒有問出口來。

神秘黑衣人忽然發出一陣嘿嘿陰森刺耳的笑聲,徐徐說道:

「司馬門主,請看這個。」

左手一伸,掌心露出一塊黑黝黝的鐵牌。

獨眼龍神情似乎一震,立即身軀微躬,抱拳道:「原來是李令主,兄弟失敬了。」

他此言出口,殘缺門的人,也齊感意外!

神秘黑衣人陰森一笑道:「司馬門主好。」

左手一收,收回了鐵牌。

這神秘黑衣人,當真神秘得很!方才萬點花影花信風稱他「張天使」,這回獨眼龍又稱他「李令主」,明明一個人,一回姓張,一回姓李!

山腰上,路少朋雙眉微蹙,低低說道:「這人到底是誰呢?」

楊少華道:「此人大是可疑。」

秦少卿雙目凝注,似乎正在思索着什麼,對兩人說的話,渾似未覺。

獨眼龍呵呵一笑道:「李令主趕來,必有見教。」

這時,花字門和殘缺門本來已有一觸即發的情勢,已因雙方門主停下手來,也隨着緩和。

萬點花影花信風身軀一轉,急急掠到花見羞身邊,低低說了幾句。

花見羞望望神秘黑衣人,點了點頭。

神秘黑衣人嘴皮微動,接着探懷取出一封密柬,隨手遞過,獨眼龍忽然神色恭敬,雙手接過,說道:「兄弟遵命。」說罷,朝花見羞一拱手,洪笑道:「咱們這場誤會,花字門幸勿介意。」

花風羞早已收劍入鞘,同樣抱抱拳道:「司馬門主好說,花見羞得罪之處,司馬門主多多包涵。」

獨眼龍連說不敢,突然回過身,朝殘缺門的人一揮手道:「走。」

花信風道:「司馬門主且慢。」

獨眼龍道:「花老護法還有什麼見教?」

花信風道:「敝門甄總監中了貴門柴長老獨門暗器,司馬門主能否讓柴長老留下解藥?」

獨眼龍洪笑道:「這是小事,兄弟自當遵命。」

當下就由九爪狼柴進,交與筱如意。

獨眼龍朝神秘黑衣人拱拱手,道:「兄弟告退。」

率領着殘缺門的人,迅快離去。

神秘黑衣人等殘缺門的人走後,才轉身朝花信風道:「主上有親筆函一封,並要本座轉告老護法,此次主上召見花門主,還希望老護法同行。」

說罷,也從懷中取出一封密柬,雙手遞交花見羞。

花見羞同樣雙手接過。

花信風隨後道:「敬煩張天使轉稟主上,屬下遵命。」

他們交談的話,只有三個人聽到,花字門的人沒有聽到,隱身山腰間的秦少卿等三人,自然更聽不到了。

神秘黑衣人目光轉到花見羞臉上,陰沉的道:「花門主,本座少陪了。」

他對殘缺門主獨眼龍還是相當託大,但對花字門主,卻相當客氣。

話聲一落,轉身掠起,一道人影,去勢極快。

花信風低聲道:「門主,咱們也可以走了。」

說完,花鋤一揮,率同花字門的人,一齊退出林去。

剎那之間,山林間又恢復了一片黑暗。

山腰上,楊少華倏地站起身來,拱拱手道:「秦大哥、路賢弟,我要先走一步了。」

秦少卿笑了笑,問道:「楊二弟可是想跟蹤那黑衣人去么?」

楊少華臉上一紅,坦然點頭道:「小弟覺得此人十分可疑,想跟下去看看他究竟是何來歷?」

路少朋雙眉一揚,說道:「我們一起去。」

楊少華道:「此人行蹤鬼祟,咱們三個人如果一起跟着下去,只怕反會使他警覺。」

他一面說話,一面目光只凝注著神秘黑衣人去的方向。

秦少卿聽出楊少華的口氣,好像不願有人和他同去,這就笑道:「楊二弟說的不錯,這黑衣人行動鬼祟,凡是故作神秘的人,必然處處提防,不讓別人發現他的神秘,因此跟蹤這種人,一個人暗中尾隨,確實比咱們三個人一起去要妥當得多。」

一面抬頭道:「楊賢弟,你快去吧,再追就追不上了。」

楊少華道:「小弟那就走了,再見。」

說完,匆匆往山下奔掠出去。

路少朋目注楊少華遠去,攢攢眉道:「秦大哥,那黑衣人武功極高,楊二哥一個人去,會不會有危險?」

秦少卿笑道:「若論楊二弟的武功,自然不會有什麼差錯,何況他也不會是一個人去的?」

路少朋奇道:「還有誰和他同去?」

秦少卿笑道:「自然是你我兄弟了。」

路少朋道:「你不是說!他一個人去妥當么?」

秦少卿笑道:「楊二弟好像發現了什麼?只是不願咱們跟去,咱仍不會暗中跟下去么?」

路少朋眼睛一亮,拍手道:「秦大哥說得對,那我們該快走了。」

祝文輝和桑飛燕離開觀音堂!

他因已有兩晚沒有返回客棧,此時如果帶着桑飛燕同去,自然極易引人注目。

桑飛燕叛離花字門,目前也不適宜住客店。

因此想到東單牌樓陸師叔的那幢房子,目前還空着,正好作為桑飛燕落腳之處?

尤其桑老前輩傳給桑飛燕的武功,目前只能算會,還沒熟練,也需要有個清靜的地方,才能練習。

於是就帶着桑飛燕朝東單牌樓而來,到得門口,祝文輝叩了兩下門。

出來開門的老媽子看到祝文輝,慌忙讓兩人人屋,隨手掩上門,就急着道:「祝少爺,你可來了,昨晚張總捕趕了來,一進門就問老婆子,{看武俠,請到清風閣}祝少爺可曾來過?聽說祝少爺失了蹤,張總捕頭好像很急,匆匆走了,今天一早,馮捕頭(大海)又來過一次,祝少爺,你這兩天去了哪裏?」

她說到這裏,才想起沒招呼桑飛燕,又堆著笑道:「這位姑娘請到裏邊坐。」

祝文輝道:「妹子,這是李大嬸,替陸師叔看房子的。」一面又朝李大嬸道:

「她是我義妹桑飛燕,這兩天說來話長,我是負了傷。」接着追問道:「李大嬸,張總捕頭怎麼說?」

李大嬸道:「張總捕頭只說祝少爺失了蹤,已有兩天沒回客店去了,哦!他還說,他和祝少爺約好有什麼事,到這裏見面的,如果沒回客店,也沒到這裏來,那就準是出了事。」

說到這裏,含笑道:「祝少爺,你請桑姑娘到裏面坐,老婆子燒茶去。」

祝文輝道:「妹子,來,這房子是我陸師叔的,他老人家過世之後,這房子就一直空着,你不便住到客店裏去,所以我才領你到這裏來,你正好安下心來,在這裏好好練功。」

他領着桑飛燕跨進客堂,折入左首一間起居室。

桑飛燕問道:「祝文輝,你陸師叔,是不是人稱鐵翅雕的陸總捕頭?他不是告退了離開京城的么?怎麼他過世了?」

祝文輝一怔,問道:「你不知道?」

桑飛燕搖搖頭道:「你不說,我怎會知道?」

祝文輝沉吟道:「這麼說,陸師叔不是花字門下的毒。」

桑飛燕吃驚道:「什麼,陸總捕頭是被人下毒遇害的?」祝文輝點點頭,就把陸師叔遇害經過,以及自己和張總捕頭前去關帝廟找姓商的老仵作一段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桑飛燕道:「那恐怕不是花字門的人下的毒,不然,這件事,筱姨娘一定會知道,直到我離開花字門,好像連總監甄兆五都還不知道呢?」

祝文輝道:「你再想想花字門有沒有善於用毒的人?」

桑飛燕道:「沒有,筱姨娘從前是拍花黨的出身,會用迷藥,所以我們四燕也都會使迷藥,但沒有人會使毒。」

祝文輝切齒道:「不是花字門的人,那一定是殘缺門的人了!」

正說之間,突聽一陣腳步聲傳了進來,接着有人洪聲道:「少鏢頭來了么?兄弟連日派人幾乎把京城都找遍了!」

祝文輝慌忙站起,低聲說道:「妹子,是張總捕頭來了。」

兩人剛剛站起,總捕頭張其泰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祝文輝迎著拱拱手道:「多謝總捕頭關注,在下前晚誤中『金琵琶手』,負了重傷,以致無法趕回客店。」

張其泰吃驚道:「少鏢頭遇上了什麼人?」

他跨進屋來,才發現還有一位姑娘,連忙又含笑朝桑飛燕點了點頭。

祝文輝回頭道:「妹子,這位就是張總捕頭。」接着朝張其泰引見道:「這是在下義妹桑飛燕。」

張其泰含笑道:「原來是桑姑娘,久仰了!」一面連連抬手道:「請坐!請坐!」

三人一齊落坐,李大嬸沏了三盞茶送上。

張其泰問道:「少鏢頭傷勢如何?已經痊好了么?」

祝文輝欠身道:「已經好了。」

張其泰道:「前晚少鏢頭如何負傷的?」

祝文輝就把夜探花字門一處宅院,被琵琶手鄢茂功所傷,幸在觀音堂遇上太行一叟桑老前輩,替自己療傷,他扼要說了個大概,也略過了桑飛燕叛離花字門的事。

張其泰道:「兄弟聽說黃教金手印,中人無救,少鏢頭遇上桑老前輩,真是吉人天相。」

口氣一轉,說道:「兄弟正有一件重要消息,要告訴少鏢頭呢!」

祝文輝道:「總捕頭聽到了什麼消息?」

張其泰道:「就是因少鏢頭突然失蹤,兄弟派出兩班弟兄,暗中監視花字門和殘缺門兩處暗舵,今天一早,卻發現他們一齊離開了京城。」

祝文輝頗感意外,問道:「花字門和殘缺門都離開了京城?這不可能。」

「千真萬確。」

張其泰笑着捧起茶盞,吹着葉子,喝了一口,才接道:「據報他們兩門的人,昨晚曾約在妙峰山麓決鬥,但到了今天清晨,雙方的人已經全數撤離京城,連迎春閣(花字門)和迎賓客棧(殘缺門)都關歇了。」

他不愧是九城總捕頭,消息果然靈通得很。

祝文輝道:「總座可知他們的去向么?」

張其泰道:「兄弟接到的報告,只知兩撥人都是出東門去的,兄弟已經派人暗中跟下去。」

祝文輝道:「會不會昨晚未分勝負,今天換一個地方,再作決鬥。」

張其泰微微搖頭道:「不像,據說雙方的人都是改扮了各種不同身份出城的,而且有不少人都帶着行囊,好像這次離開京城,不打算再回來的模樣,並不像是赴約去比拼的。」

祝文輝突然想起修羅門那個美麗清婉的修盈盈來!

那天晚上,不是有一個蒙面少女,手持「貝葉玉牒」,要修羅門的人退出京城去么?

看來花字門和殘缺門的人,撤離京城,莫非和「貝葉玉牒」

有關?他們一且撤離京城,江湖如此遼闊,到哪裏去找他們去?

他一想到陸師叔血仇未報,心頭不禁熱血沸騰,霍然站了起來,說道:「在下就追他們去。」

張其泰道:「少鏢頭……」

祝文輝道:「他們一旦離開京城,陸師叔被害之事,就更難查得出兇手是誰了。」

張其泰道:「少鏢頭說得也是,只是此事也不急在一時,兄弟已經派人跟蹤,午前就可有確實消息了。」

桑飛燕道:「大哥,我跟你去。」

祝文輝道:「這裏地方清靜,沒人打擾,最適合你練功,還是在這裏小住些時候的好。」

桑飛燕道:「不,乾爹叫我協助你來的,不然,我早就跟他老人家走了,你去,我自然也要去了。」

祝文輝道:「但……」

他只說了一個「但」字,就沒說下去,他想說:「但你武功沒有練熟,萬一遇上花字門的人,不是又外惹麻煩么?」

桑飛燕自然知道他的心意,沒待他說下去,就嫣然笑道:「大哥,你不用說啦,我只要換上男裝,人家就認不出來了。」

正說之間,捕頭馮大海,和趟子手張彪都趕到了。

張其泰轉臉問道:「大海,可有什麼消息么?」

馮大海道:「方才據報,殘缺門的人,已過三河,似是朝蘇州方向去的。」

張其泰問道:「花字門的人呢?」

馮大海道:「花字門的人,作幾撥,分散了上的路,好像是朝平谷方向去的。」

張其泰濃眉微攢,說道:「他們一去蘇州,一去平谷,相距極近,幾乎是走在一起,我想此中必有事故。」

祝文輝道:「這兩個門派,勢如冰炭,怎會走在一起呢?」

張其泰道:「這就是問題所在了。」目光一抬,望着祝文輝道:

「少鏢頭真要跟蹤下去,可由大海陪同前往,好和兄弟派去的取得聯絡,只要查出殺害陸總座的兇手,兄弟這邊,只要少鏢頭知會一聲,巡捕營自當全力以赴。」

此人雖是官場中人,倒不失是個血性漢子。

祝文輝道:「張總捕頭盛情,在下十分感激,目前只是偵查階段,人手不用太多,不過對巡捕營的人,在下確實不熟,還得勞動馮兄一趟了。」

馮大海連忙抱拳道:「少鏢頭這就言重了,兄弟受陸總座提攜,恩重如山,就是赴湯蹈火,也義不容辭,這點微勞,又算得什麼?」

祝文輝回頭朝張彪問道:「張彪,你幾時回來的?」(張彪是奉命回開封送信去的)張彪回道:「小的是昨天回來的,局主(局主即金眼神鵰祝天佑)有書信在此。」

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上。

祝文輝接過書信,那是父親的親筆函,大意是說獲悉師弟中毒身故,他極為驚悼,本待親自趕來京城,因局中有事,一時不能分身,要他諸事謹慎等語。

祝文輝看完書信,略為沉吟,抬目道:「張彪,你到街上去替桑姑娘買幾套男裝衣衫靴帽來。」

張彪答應一聲,轉身往外走去。

桑飛燕喜道:「大哥,我若是改扮了男裝,不知人家還認不認得出來?」

張其泰笑道:「桑姑娘不用耽心,改扮男裝之後,只要戴上一張面具,包管沒有人看的出來。」

桑飛燕道:「那就好了。」

李大嬸已經做了飯送上。

張其泰站起身道:「兄弟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少鏢頭有什麼事,就要大海隨時通知兄弟好了。」

祝文輝道:「在下目前只是偵查對方動靜,大概不會有什麼事,就是馮捕頭,只要到了蘇州,也好先行迴轉,真要有事的話,在下自會通知總捕頭的,總捕頭只管請便。」

張其泰點頭道:「如此也好,那麼兄弟失陪了。」轉身朝外行去。

祝文輝起身送到門口,才行迴轉。

三人吃過午飯,張彪買了一大包衣衫回來。桑飛燕十分高興,接到手中,就匆匆到裏間換衣衫去了。

祝文輝要張彪吃了飯,吩咐他回興安客棧通知魏小七,可先回白雲庵去,不用隨自己同行。

張彪聽的一怔,望着祝文輝道:「少爺,局主吩咐,要小的跟隨少爺,遇事小心……」

祝文輝一擺手道:「我知道,爹不放心,但你們跟去,也幫不了忙,人多了,反會引起對方注意,你和魏小七先回白雲庵去,只要有了眉目,我自會趕回白雲庵去的。」

張彪不敢多說,唯唯應是,就先行走了。

這時桑飛燕已經換了一身男裝衣衫,從房中走出,舉着衣袖,嘿的笑道:「大哥,你看我像不像?」

她腰束錦帶,足登錦靴,看去當真風度翩翩,像個俊俏風流的小書生,但只玉肩如削,衣袖嫌長了一些。

祝文輝道:「很好,只是你最好不要笑,一笑就太娘娘腔了。」

桑飛燕伸手道:「大哥,你把面具拿來略,戴了面具,人家就看不出來了。」

祝文輝道:「戴了面具,也只能瞞得過一般人,稍有江湖經驗的人,依然一眼就看得出來。」一面已從懷中取出一張面具,遞了過去。

桑飛燕接到手中,用手掌綳著看了看道:

「大哥,這面具臉色很黃是不是?」

祝文輝道:「你看是很黃,戴到臉上,不過有些蒼白,你個子較小,自然要臉色蒼白些才行。」

桑飛燕問道:「那麼你呢?」

祝文輝道:「我也有一張,臉型和你的差不多,看去年紀稍長,咱們就以兄弟相稱好了。」接着回頭道:「馮兄在京里認識的人不少,最好也戴上一張面具,才不易被人認得出來。」

馮大海道:「少鏢頭還有么?」

祝文輝道:「有,家師曾送了在下三張面具,後來家父又從一位朋友處要來了三張,據說都是昔年千面神柳不換製作的,比起一般江湖上的人,皮面具,不知要高明多少,此次在下隨陸師叔到京里來,家父把珍藏的三張也交在下帶來了。」

說着,從懷中取出幾張面具,選了一張,交給馮大海。

桑飛燕覺得新奇,已經覆到臉上,用手輕輕熨貼了一陣。轉眼之間,一個嬌稚如花的少女,果然變成了一個臉色蒼白的書生相公。

馮大海嘖嘖讚歎的道:「兄弟從前曾聽先師說過千面神柳不換的名字,說他製作的人皮面具,巧奪天工,江湖上人視同奇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若非事前知道你戴了面具,就是兄弟這樣,辦了二十年案的人,也極不容易看得出來。」

說着,舉手戴上了面具,又道:「少鏢頭,咱們該走了吧?」

他戴上面具,變成一個濃眉粗目的紫醬臉漢子。

祝文輝道:「咱們是否一起走呢?」

馮大海道:「咱們都已不是本來面目,旁人既然認不出來,自然一起走的好,咱們就說遊玩去的好了。」

接着站起身道:「二位稍待,兄弟去找三匹牲口來。」舉步朝外,行去。

桑飛燕道:「大哥,我們在路上,總該化個名才好。」

祝文輝笑道:『『還是妹子想的周到。」

桑飛燕嗤笑道:「瞧你,從現在起,該叫我兄弟了!」

祝文輝連連點頭道:「是!是!兄弟!兄弟……」

桑飛燕嗤的笑道:「討厭。」

祝文輝正在想著名字,聞言不覺手指懸空一指,哈然笑道:

「討厭!哦,有了,咱們就姓燕好了,我叫燕秋山,你叫燕秋水,好不好?」

桑飛燕道:「這是臨時編的名字,只要好記就行。」

不多一會,馮大海匆匆走人,招手道:「少鏢頭,牲口已在門外,咱們走吧!」

桑飛燕道:「馮捕頭,大哥和我都改了姓名,他名燕秋山,我叫燕秋水,路上你莫要再叫大哥少鏢頭了。」

馮大海道:「二弟說的是,看來兄弟也得改個名字,這樣吧,二位就叫我馬成龍好了。」

桑飛燕笑道:「馬大哥,這也很好記。」三人走出大門,果見門口拴著三匹牲口。

桑飛燕揀了一匹個子較小的青鬃馬,祝文輝和馮大海分別跨上兩匹黃騾馬,出了衚衕,直奔東門而去。

由京城經通縣,至蘇州,道路平坦,是通往東陵和山海關的「御路」。

這天申酉之交,天氣還未黑。蘇州大街上,馳來了三匹馬。

兩匹黃驃馬,一匹青鬃馬,都很神駿。三匹馬,蹄聲得得,馳到太和樓門口,才緩緩收住馬纏。

太和樓門口專門伺候馬匹的兩名小廝,耳朵尖,眼睛更是靈活。

他們可以聽出老遠的馬蹄聲,是拐彎的,還是筆直馳來的。

筆直馳來,也可以分為兩種,一是酒樓門前直馳而過,一是直向門口馳來。

他們耳朵辨的馬蹄聲,可說百不失一,等到馬匹快要馳近,就得用他們靈活的眼睛的時候了!

騎馬的人,當然也分等級。

達官貴人,富賈鉅賈,窮酸平民,販夫釋卒,凡是要趕路的人,莫不騎着牲口。

但同樣騎馬,出手有別,伺候這些不同身份的人,當然也得有顯著不同的笑容,彎腰鞠躬不同的彎度。

兩名小廝早就看清楚這三匹馬上的客人。

最前一匹座上是個濃眉粗目的紫臉漢子,肩頭背着一個長形布囊。體格壯健,一套天藍短衫,甚是光鮮,一望而知是位鏢頭或是護院一類的人物。

後面兩匹馬上,則是兩個身穿青綢長衫的白面相公,生得貌相斯文,年紀約在二十左右,像是兄弟兩個。

這三人,雖非達官貴人,卻也屬於出手闊綽的公子型一類,自然得巴結一番。

三匹馬尚未停妥,兩名小廝早巳急趨而上,越過紫臉漢子,迎向後面兩騎,熟練的攏住了馬頭,滿臉堆笑,哈著腰道:「公子爺,請下馬了。」

兩個青衫相公跨下馬鞍,前面的紫臉漢子不須人扶,也已翻身下馬。

這三人,不用說自然就是祝文輝、桑飛燕、和捕頭馮大海了。他們早已在路上商量好了,祝文輝和桑飛燕扮富家子弟,馮大海則扮他們的護院武師。

這在京城附近,可多得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出門,怕人欺侮,都有武師跟隨着保護。

祝文輝取了一錠碎銀,隨手遞過,說道:「好生照顧牲口。」

那小廝接過銀子,連連哈腰道:「是!是!公子爺請。」

祝文輝不再多說,就和桑飛燕、馮大海一齊跨人大門。

一名夥計連忙抬手道:「三位請登樓雅座。」

三人登上樓梯,這時天還未黑,偌大三間酒樓,還只有疏疏朗朗幾桌客人,而且都在喝茶聊天,還沒上酒菜。

馮大海揀了一張臨窗的座位,便於看街上行人,也便於能看到巡捕營派來的弟兄。

三人落坐之後,堂倌送上香茗,問過要些什麼酒菜,就退了下去。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酒樓上早已燈火輝煌,食客也三五成群的上來。

人一多,偌大三間敞廳,就顯得熱鬧起來。

馮大海倚窗而坐,一面喝茶,一面看着街上往來的行人,他眼角也不時掃著從樓梯上來的食客。

祝文輝和桑飛燕也一面喝茶,一面說話,只是聲音不高,很斯文。

忽然,馮大海壓低聲音說道:「兄弟下樓去一趟。」

說完,站起身,很快往樓下而去。

祝文輝自然知道,他準是在街上看到了巡捕營的弟兄,才下樓去的,因此仍和桑飛燕低聲談笑,不露絲毫形色。

過沒多久,堂倌已把酒菜送來。

祝文輝取過酒壺,替馮大海面前斟滿了酒,然後又在自己面前斟滿了一杯,回頭問道:

「二弟,你要不要也喝一些?」

桑飛燕偏頭笑道:「小弟以茶當酒,不是頗富詩意么?」說到這裏,不覺嗔道:「馮大哥去了那麼多時間,怎麼還不回來?」

祝文輝探首望望街心,說道:「他也許遇上了熟人。」

桑飛燕正待說話,瞥見一隻枯瘦蠟黃的手爪,朝桌上伸了過來。

這隻枯黃的手,就好像從破棺中露出來的,怎麼也不像是只活人的手。

這是一隻鬼爪,它緩緩的朝馮大海那隻酒杯抓落,又慢慢的把酒杯舉起。

酒杯在逐漸的升高,桑飛燕的眼睛也跟着酒杯往上瞧去。

桌子右側,站着一個瘦高人影,這人穿着一件古銅長衫,又高又瘦,就像一根木頭,豎在面前一般。

酒杯升到他嘴邊,只聽「咕」的一聲,一杯酒倒進了他喉嚨,酒杯又漸漸下降,枯黃酒鬼爪把空杯送回桌上。才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這酒不錯。」

直到此時,桑飛燕才看清他的面目!他不但身子又瘦又高,像一根木頭,臉型狹長得木無表情,也和木頭一般。尤其他那雙細眯著的眼睛,冷冰冰的,好像人家都要向他借錢似的。

祝文輝自然也聽到了這句「這酒不錯」,不覺迅快的轉過頭來。

瘦高老頭沒有再說第二句話,居然身子一側,在馮大海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祝文輝皺了下眉,說道:「老丈,對不起,這位子有人的?」

瘦高老頭口中「哼」了一聲。

祝文輝看他不加理會,忍不住加重語氣道:

「老丈,這位子是有人的,請你另外去找一張空的座頭吧?」

瘦高老頭依然只「哼」了一聲。

他兩次哼著,沒有說話,來意已極明顯,那是故意找碴來的。

桑飛燕氣道:「你這人怎麼攪的,我大哥告訴你這裏有人的,你還坐着幹麼?」

「有人?」瘦高老頭綱目一橫,問道:「誰?」

桑飛燕道:「自然是我們朋友了。」

瘦高老頭冷冷的道:「他不會回來了。」

祝文輝聽的不由一怔,問道:「老丈知道咱們這位朋友是誰?」

瘦高老頭未然道:「我說的當然就是你們的朋友。」

祝文輝道:「老丈怎麼知道他不會來了呢?」

瘦高老頭道:「因為我就是他的朋友。」

桑飛燕已經看出這老頭另有一種詭異之感,心頭覺得有着說不出的厭惡,搶著道:「但我們並不認識你呀!」

瘦高老頭這回居然笑了!他笑起來更難看,一張木頭似的臉上,一張嘴竟然很闊,這裂嘴一笑,幾乎裂到兩旁面頰上去了,緩緩說道:「你們現在不就認識了么?」

祝文輝神色一變,冷哼道:「在下兄弟還是不認識你。」

瘦高老頭道:「你會認識我的。」

隨着話聲,一隻枯黃的手爪,慢慢從袖子裏伸了出來,慢慢的向祝文輝伸了過來。

他那乾枯、蠟黃的手,只有皮包着骨,連指甲都灰白如死,根本不像活人的手,只是一隻鬼爪。此時五指張開,緩緩抓來,看他顫巍巍的手勢,分明手上凝聚了十成功力。

祝文輝看他忽然伸過手來,自然不懷好意,立即功凝右腕,只要對方出手,立可還擊過去。

瘦高老頭伸過來的手爪,忽然一把落在酒壺之上。

原來他並非向祝文輝出手,只是想喝酒而已!

但祝文輝一雙眼睛,依然一眨不眨注視着他這隻握著酒壺的手爪。

瘦高老頭取起酒壺,目光一抬,說道:

「酒菜涼了,來,小哥,這酒不錯,咱們先乾杯。」

話聲一落,果然舉壺給祝文輝面前的杯中斟酒。

祝文輝坐着一動不動,既未拿起杯子也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他替自己面前斟酒。

瘦高老頭把酒壺拿得很高,一道酒泉,直注杯中。但說也奇怪,注入杯中的酒,居然冒着熱氣,在杯中滾沸,酒杯也隨着斟下的酒,緩緩朝桌面上沉了下去。等他替祝文輝斟滿一杯酒的時候,酒杯也已完全嵌入桌中,和桌面相平。

瘦高老頭眯著細長的眼睛,橫了祝文輝一眼,咧著闊嘴,得意的一笑,才舉壺替自己斟了一杯酒,緩緩說道:「來,乾杯。」

他這一手,直看得祝文輝、桑飛燕暗暗吃驚!

尤其桑飛燕坐在他橫頭,看到他一雙細長的眼睛,竟然連眼珠也是死灰色的,但卻閃著奇光。

桑飛燕從未看到這一個人生著這種無法描述的死灰眼珠,也從未見過眼光有如此詭異的人。

祝文輝感到驚異的,卻和桑飛燕不同。他沒想到瘦高老頭的武功,竟然高的如此出奇!

注入杯中的酒,沸了起來,那是「三昧神功」一類功夫,只要練這類功夫的人,一經運功,都能把壺中的酒燒沸。

但僅憑注入杯的一點力道,就把酒杯緩緩嵌入桌面,這份功力,就十分驚人。

因為普通一般人必須按在酒杯之上,酒杯才會陷入木桌,而要酒杯絲毫未損,已是身俱上乘內功之人。

像瘦高老頭這樣,既要施展「三昧神功」,把壺中的酒燒沸,又要貫注內力,同時施為,才能辦得到。

此人一身功力,又豈是一般武林高手,所能望其項背!

祝文輝自知功力不如人家甚遠,但瘦高老頭舉起酒杯,湊近嘴唇去了,他可不能示弱!

心念一動,只好朗笑一聲道:「老丈好功夫!」

掌心按著桌面,暗運內力,往下輕輕一按,酒杯受到他內力一震,果然從桌面跳了出來,一杯酒還是滿滿的,連一滴也沒濺出。祝文輝很快接到手中,說道:「干。」

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和瘦高老頭對幹了一杯。

他這一手雖然比不上瘦高老頭,但總算強差人意,過得去,其實他自從服了「參雪丹」,內功已不在瘦高老頭之下,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

桑飛燕不知祝文輝已經盡了最大的力氣,她本來緊張的臉色,也隨着漾起了笑意。

瘦高老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小哥也不錯。」

忽然轉過頭去,他那鬼爪般的右手還執著酒壺,朝桑飛燕道:「你也喝一盅!」

舉起酒壺,要給她面前的空杯中斟酒。

桑飛燕心頭暗暗一驚,忙道:「抱歉,我不會喝酒。」

她這一慌張,左手不自覺的朝酒壺推去。

要知她這一天一晚,左手一直在練習著義父太行一叟教她的一記「無形掌」,因此這一推之勢,手指隨着划起了半個圓圈。

這在她來說,原是毫無意識的動作,但太行一叟教她的武功,原以不著形跡為上,她這一推,心中一無準備,反而合了「無形掌」的要求。

瘦高老頭忽然右手一縮,細目中神光一閃,凝注了桑飛燕一眼,口中哼道:

「小哥不喝酒,那就請用飯吧!」他又轉過頭去,朝祝文輝道:

「吃過飯,老朽就帶你們找人去。」

祝文輝眼看馮大海果然久去不回,心頭疑念更深,忍不住問道:

「老丈知道敝友去了哪裏?」

瘦高老頭自顧自的斟了杯酒,一口喝乾,再斟再喝,一連喝了三杯,才催道:「你們快用飯吧!」

祝文輝遇上了這麼一個古怪老頭,真有些敵友難分,攢了下眉道:

「老丈來意總得說說清楚。」

瘦高老頭木然道:「我方才不是說過帶你們找人去么?還有什麼來意?」

桑飛燕抬了下頭,正待開口。

祝文輝朝她暗暗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說:

「不用問,咱們吃過飯,看他帶我們到哪裏去?」

兩人不再說話,匆匆吃過飯,瘦高老頭也自斟自酌,把一壺酒喝了個精光。

祝文輝取出一錠銀子,付了酒賬,起身道:「老丈,咱們可以走了。」

瘦高老頭口中哼了一聲,跟着站起。三人相偕下樓,出了酒樓大門,那小廝看到祝文輝等三人走出,趕忙去牽馬伺候。

瘦高老頭道:「你們馬匹暫時寄在這裏好了。」

祝文輝聽他這麼說,心知去的地方,一定不遠,當下就取了一錠碎銀,交代小廝,把牲口暫時寄存,要他好生照料。

小廝接過銀子,連聲道謝,又牽着馬匹退去。

瘦高老頭早巳獨個兒先走。

祝文輝、桑飛燕追了上去,緊隨着他身後而行。

片刻工夫,便已奔近城垣,此時天色早己昏黑多時。

瘦高老頭腳下絲毫不停,更不見他有何動作,便自凌空直上,宛如長箭穿雲一般。

嗖的一聲,掠上城牆,往外飛落。

祝文輝一身武功,在年輕的一輩中,已是首屈一指的高手!

要想躍起四五丈高下,也並不困難。但若是既不蹲身伏腰,又不抖臂作勢,只是往上一竄,就直射而上,祝文輝自然就難得多了。

祝文輝心中驚疑更甚,暗暗忖道:不知這人究竟是何來歷?心中想着,一面回頭說道:

「二弟,咱們快上去。」

他怕桑飛燕一下躍登不上去,說話之時,伸手抓住桑飛燕臂胳低喝一聲:「起。」

雙足一頓,縱身直拔而起,跟蹤飛上城頭。舉目看去,瘦高老頭已在十數丈外,正向一條彎曲的山徑上放腿奔行。

祝文輝心頭一急,低聲道:「我們快追。」

兩人飛落城外,跟着瘦高老頭身後,提氣急掠,一路朝小徑奔去。

瘦高老頭連頭也沒回,只是一路奔行,也沒和兩人說話。

不過頓飯工夫,便已翻過三重山脊,就在快要奔近一處嶺口之際,瘦高老頭忽然腳下一停,站住了身子,等祝文輝、桑飛燕兩人奔到近前,轉身朝嶺下一指,說道:「你們朋友,就在那座廟裏。」

祝文輝依他所指看去,果見右首一座山腰間,黑壓壓的一片樹林中,露出一點燈光,估計少說還有里許光景。

祝文輝正待問話,回頭看去,那瘦高老頭在這轉眼工夫,早已走的不知去向,哪裏還有他的影子?

桑飛燕輕咳道:「他人呢?」

祝文輝道:「不用管他,我們走吧!」

他順着嶺口,往曲折而下的山徑走去,但雙目炯炯,不住的朝左右打量,本來攏在袖裏的摺扇,也已握在手中。

桑飛燕眼看祝大哥全神戒備,神色之間,十分鄭重,也不覺摸摸藏在長衫內的短劍,小心翼翼,跟在他後面,往嶺下走去。

兩人一路不再交談,迅快走下山麓,循着左首一條小徑,走了半里來路,仍然未遇有人攔阻。

祝文輝心頭不由的漸漸不安起來,低聲說道:「二弟,這情形有些不對。」

桑飛燕道:「哪裏不對了?」

祝文輝道:「咱們一路行來,怎會沒有人攔阻呢?」

桑飛燕嗤的笑道:「沒人攔阻,那不是正好么?」

祝文輝道:「馬兄失蹤,如是被人擒去,對方就該想到咱們會尋來。」

桑飛燕嘟嘟嘴道:「我們要是沒有那老頭帶路,你會知道馬兄落在這裏?」

說到這裏,接着道:「其實馬兄在不在這裏,我們又不知道,我看是那老頭騙我們來的,這人一看就不像是個好人。」

祝文輝矍然道:「這也有可能,他把我們引來,是要引我們人轂。」

桑飛燕嫣然一笑道:「我看他武功很高,如若要打,什麼地方都可以動手,為什麼要引我們到這裏來呢?」

祝文輝道:「他一個人也許沒有十分把握,把我們引到他們選擇的地方,設下埋伏,就可以把咱們一舉擒下了。」

「對了,馬大哥可能也是被他們引來的。」

桑飛燕接着偏頭笑道:「不過我想這也不要緊,我們本是找他們來的,遲早總是免不了動手,就算他們設下埋伏,又有什麼好怕的?」

祝文輝搖搖頭,壓低聲音道:「不,咱們是偵查殺害師叔的兇手來的,何況又改變了容貌,別人應該認不出來才是。」

口氣微頓,接着說道:「因此我想一定是巡捕營跟蹤他們的兄弟,被人看出形跡,連馬兄也連帶暴露了身份,於是把我們也看作了公門中人,非一網打盡不可,才會把咱們引到這裏來。」

桑飛燕道:「大哥,你這話說的對極了。」不錯,她從未走過江湖,心中一片坦然,祝文輝說的話,自然全是對的了。兩人低聲交談,稍慢走到了一座山崖下面。

突聽暗影中,傳來一個冷漠的聲音,喝道:「來的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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