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雕刻藝人

第二回 雕刻藝人

怡安客棧為兩進院子的中等客棧,「鴻雁班」包下了第二進院子,共九間屋。

張大成將林麟讓進上房,陪坐的吳玉芹、張雲雁、謝飛燕、張克虎、常世雄、張婉玉、胡美珠。

小二提來茶水后,眾人才開始攀談。

張大成道:「敝班串鄉走鎮,一向少到京都,不料此次剛演頭場,竟連遭三次暗算,多虧少俠援手,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林麟道:「奇怪,班主說不曾結怨江湖,怎麼今天來惹事的,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面秀士童寶旺呢?」

張大成大驚:「真是咄咄怪事,怎麼會是這個凶神呢?糟也糟也!」

吳玉芹道:「鴻雁班』獻藝獻舞,並不參與江湖恩怨,這個煞星怎會找上我們呢?這下可好,老鴰叮蚌殼——難脫身了!」

林麟道:「還不止姓童的一人呢,我親眼見他與三個老怪物在一起,這三個老怪物叫做『斗方三老』,長期住在湖北斗方山上,並不下山招惹是非,可也不怕人家招惹,也不知怎的,三個老傢伙居然一起下了山。」

張雲雁道:「這斗方三老又是何等人物了」

林麟瞧着她道:「張姑娘,這三老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難惹人物,武功極高,已人化境,脾性又怪,誰惹了他們,決不輕易干休,非把你找到了結不可。故黑白兩道的人,對他們都是敬而遠之。」

張大成道:「看來,我們只有趕快離開這兒了。」

謝飛燕低着頭,不作聲,似有滿腹心事。

張克虎道:「我們連這些人都不知道,怎麼會去招惹他們嗎?這不是見鬼了嗎?」

常世雄道:「師傅,莫非這東京不是我們『鴻雁班』該來之地?好不叫人喪氣!」

張婉玉道:「瞎說,怎麼不是我們可以來的?我們顯然沒招惹人,但是那傢伙一時興起,隨便搗一下亂,顯顯他的本事,過了便過了,沒事兒的。我們常年在鄉下演出,好不容易到了東京一趟,姐妹們連個世面都未見,就要忙着離開,這不是太令人掃興了嗎?」

胡美珠也跟着道:「這東京城好不熱鬧,眾姐妹都歡喜得要命,連街都未及逛逛呢,怎麼又要走了?」

張大成道:「你們知道什麼?這白面秀士殺人如草芥,莫非為了逛京城,連命都不要了?

還是躲開些好!」

林麟道:「班主之言甚是,在下今日伸手管了事,怕諸位不知道這伙凶神的厲害,又匆匆到一旅店借了筆墨紙張,寫個條兒扔給這位姑娘,原意是請班主速速離開。不料場中觀眾不知,說貴班騙了銀錢想走,倒弄得騎虎難下,各位又繼續開演。在下一旁看得着急,眼見白臉秀士換了地方,只好又悄悄跟過來,正好見那煞星又以『子母流星』手法擲出錢鏢,只得以傳音入密告訴這位謝姑娘,又匆忙撒出幾個錢幣,打落了那煞星的錢鏢。謝姑娘這時以好俊的輕身功夫躍起,才算躲過一劫。在下正發愁這煞星還會弄出什麼花樣,忽見他臉色一變,匆匆擠出人叢走了。在下正在奇怪,忽聽有人接吳前輩的話,順目過去一看,認出了鬼屠夫東野驤老前輩,才知白面書生為東野前輩驚走,這才放下心來。依在下淺見,姑娘們既然留戀東京,不妨就再逗留些時日,在下反正沒事,就隨『鴻雁班』一塊出進。在下雖然學藝不精,但多一個人就多一把劍,再者東野前輩已對『鴻雁』有了興趣,『鴻雁』有事,想來不會不管。不知班主、吳前輩意下如何?」

吳玉芹喜道:「如此甚好,我也不想就這麼離去。有少俠在這兒,真是再好不過!就請少俠搬過來一起住吧!」

張大成沉吟不語,似乎還未定下主意。

吳玉芹瞪他一眼,道:「你別手捧雞蛋過河——小心過度(渡),少俠的話你聽見了嗎?

怎麼不出聲!」

張大成忙道:「是是,少俠願助本班一臂之力,在下感謝不盡!」

林麟道:「仗義相助乃俠義道本色,何必言謝?」

張大成問:「少俠可與這位東野前輩相識?交情如何?」

林麟不知此話何意,道:

「東野前輩與家師甚為交好,幾年總要上少林寺一趟,在嵩山盤桓數日,在下自然認得的,只是剛才在下怕班主誤會,道出老人家的大號,惹得老人家不高興了,所以理也不理在下就離去了。」

張雲雁道:「這老頭真是古怪,熟人道出他的名號,有什麼不高興呢?」

林麟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老人家脾氣古怪,可卻最愛與人嬉戲,要是人家認不得他老人家,與他老人家爭吵相罵,他老人家便最感高興;要是人家認出他老人家,道破名號,他老人家就會生大氣,一跺腳走了。要是旁邊有人管閑事叫出他老人家名號,那麼,這個人就倒大霉了,老人家非要揍他一頓不可!」

張婉玉笑起來,道:「怎麼今日你沒有挨揍呢?」

林麟道:「那自然是沖着家師面上,否則,在下哪裏吃得消?」

張雲雁道:「認識他的人多嗎?」

林麟道:「姑娘,你不想想,他老人家那副裝扮,早為武林熟知,就是不認識的人,只要看見老人家那行頭,還能認不出猜不出嗎?」

這話惹得眾人笑起來,只有謝飛燕目注窗外,也不知聽沒聽見。

胡美珠笑道:「對呀,那副白圍裙……」,

張婉玉搶著道:「還有那把生了銹的大菜刀……」

張克虎跳起來雙膝一彎,抬起手一抹頭,叫道:

「還有這副身架!」

眾人邊說邊笑,渾不把白面書生再放在心上。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哪裏存得住一絲半絲的煩惱。

獨有謝飛燕,仍然呆望窗口,似有無限心事。

林麟從進屋起,就不時偷眼探視謝飛燕。

她只是在班主介紹姓名時,與林麟略一寒暄,以後就再也不出聲,一顆心也不知飛哪裏去了?她身在『鴻雁班』,為何與姑娘們不同?

林麟悄悄拿四位姑娘比較一番,更加肯定自己在廣場時第一眼的判斷。

他看出最美的張雲雁與謝飛燕,乍看分不出軒輊,若細看或看久了,就會斷定畢竟是謝飛燕略勝一分。

張婉玉、胡美珠儘管也是美女胎子,但畢竟比張雲雁、謝飛燕差了幾分。

因此,他最注意的就是飛燕。

可惜,她冷若冰霜,不理睬人。

張雲雁卻熱情活潑,容易親近。

出師兩年,行道江湖,已闖下了萬兒,可說是前途似錦。

出身名門,家中豪富,他算是福澤深厚,但美中不足的是,紅花尚須綠葉扶。

他就缺少一片如意的「綠葉」。

二十二歲了,居然還沒定親。

不少武林名人,都想把愛女與他聯姻,多少富豪,恨不得立時就將他抬進家門。

但他自視甚高,非要覓一位才貌出眾、武功又好、也是出身名門的淑女為伴。

但這樣的女子天下雖有,他卻無緣相見。

這一次游帝都,想不到在一個賣藝的舞隊里,竟然藏着這麼多的嬌娃,而謝飛燕、張雲雁更是天下少見的美女。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人如此,今人又有何異?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這兩個女嬌娃不是有頭有臉的富家千金,雖然也會武功,但不是名門大派的子弟。

而且,乾的是極受人輕賤的行業。

那麼,父母會答應這門親事嗎?看來,只有讓她們及早脫離舞隊,回家時撒個謊,就算家境差些,只要不說出在舞隊獻藝,諒雙親不會怎麼反對,自己是林家的獨子,二老怎會捨得違迕兒子的心意呢?所以,只要在謝張二女中選好一人,這門親事萬萬不會受阻的。

這時,只聽吳玉芹道:「林少俠,既然東野前輩與少俠師門交好,有事時只要少俠在場,東野前輩看來不會袖手旁觀的了?如果這樣,還怕什麼白面書生?」

張大成道:「話不是這麼說,光一個白面書生,未必能把『鴻雁班』毀了,我所慮者,斗方三老也!這三個老怪功臻化境,倒真是惹不起的角色。」

吳玉芹眼一翻,道:「又來說晦氣話,孩子們方才高興了一點,就被你敗了興。說真的,雖不敢說鐵殼裏放雞蛋——萬無一失,但沒有幾手真功夫,誰敢帶着一班子如花似玉的姑娘走江湖?江湖上的坯子難道還少嗎?那箱子裏的刀劍可不是只管跳舞用的,使起來照樣殺人。

管他三老六老十八老,這些娃男娃女操起傢伙來,也不是任人欺侮的!」

張克虎道:「母親說得好,娃兒雖然不濟,只要不怕死,總可以拿命賺一個兩個的!」

常世雄也道:「師兄的話,也有外甥一份,真要逼到頭來,就拼個魚死網破!」

吳玉芹道:「聽見了嗎?孩兒們是鬼打城隍廟——死都不怕,你還擔什麼心?」

張大成對着林麟道:

「少俠,不怕你笑話,在下確實擔着心。『鴻雁班』少男少女,都是親戚交託下來的,若有個三長兩短,叫在下怎麼向親戚們交待?雖然有薄藝防身,但在下一向謹慎從事,心字頭上一把刀,千忍萬忍,能忍就忍,盡量不和人結下樑子,盡量不沾惹是非……」

吳玉芹插話道:「可人家怎麼對你呢?江湖上三教九流、豪門權貴、地頭蛇、土霸王,不是打姑娘們的主意,就是逼着咱們破財。財,咱們本也不瞧在眼內,不然,何不去從商賺銀兩,卻來干跳舞唱曲這一行當?但是人家一開口就要千兩百兩,咱們交不起呀!怎麼辦?

交得出銀子,自然就了結了,萬事大吉。可偏偏交不出來呀!每場演出只掙幾兩銀子維持十幾個人的吃喝住,哪裏還有閑錢子好,不說錢吧,就說人。那些爛了肺、壞了心的渾蟲,指名要班裏的姑娘陪酒侍寢,你能把人交出去嗎?最後,不是連夜逃走,就是只有來硬的,咱們是鐵匠鋪里的東西——打出來的!你說,咱的話有哪句錯了?」

張大成無話可說,只搖頭苦笑。

林麟嘆道:「真想不到你們有這許多難處,不如轉了行的好。在下家底頗厚,待回家與雙親說知,討出一兩千銀子,買些田地,或是……」

他沒注意到張大成變了臉色,吳玉芹也寒了一張臉,其他人俱都驚詫地望着他。

還是吳玉芹忍不住,斷了他的話:

「少俠,咱明白你的好心,但『鴻雁班』的子弟們並非完全是為了謀生來獻藝的,他們從小就喜愛歌舞,立志獻身歌舞,甘為歌舞受苦居貧,這份心思旁人自然不會知道,只有同行中人才能相互明了,故請少俠不必費心,也不必破費。」

林麟一下子紅了臉,窘迫已極。

張大成見他尷尬,忙道:「林少俠不必介意,拙荊向來直爽,說的都是真話。」

林麟站起一揖道:「在下不懂行當,說話有違迕的地方,還望各位見諒!」

吳玉芹見他真誠,便緩下了臉色,道:

「不知者不怪,咱說話也沒分寸,望少俠海涵。」

此刻正好有班中子弟來叫吃飯,遂邀請林麟一道來到怡安客店的飯廳,共進酒食。

張大成素來喜好杯中物,便邀林麟也來上幾杯。

林麟在家時雖也喝幾口,但酒量不大,三杯后便要吃飯,只有張克虎、常世雄陪着班主喝。

林麟趁空拿眼去瞅另一桌上的姑娘們,卻見她們鶯聲燕囀,嘰嘰喳喳不知在說些什麼,連謝飛燕也在注意地聽。

他出於好奇,忙運功傾聽,大約聽出是在講述一個什麼人。

他的「順風耳」功力還差,相距一丈,便聽得不夠真切。

這是個什麼人,引起姑娘們偌大的興趣?聽了一陣,似乎是講一個雕刻藝人。

這時,張雲雁笑道:「真有那麼神嗎?我不信!」

胡美珠道:「我也不信!」

講述事情的姑娘生氣了,嘟起嘴道:

「人家親眼見的,怎麼不信?」

旁邊兩個姑娘齊聲道:「真的嗎?」

「好,帶我去看!」張雲雁道。

張婉玉也道:「好,吃完飯就走!」

張雲雁問謝飛燕:「燕姐,去嗎?」

謝飛燕搖搖頭:「有什麼看頭?」

吳玉芹聽見了,問:「看什麼啊,丫頭?」

雲雁道:「娘,相國寺那邊,有個擺攤的雕刻藝人,刻什麼像什麼,你只要塞給他一塊木頭,或是拿一塊水晶給他,讓他端詳你一陣,他就能把你的模樣兒給刻出來,只消半個時辰就行。娘,你說好玩不好玩?」

吳玉芹雖然已四十有餘,仍是一副活潑好動心性,當即笑道:

「嘿,真有這麼神?待咱也瞧瞧去!」

林麟聽見,也很想去,只是不好開口。

張克虎、常世雄也跟着說要去看看,林麟趁機湊趣。

那一桌兒的張雲雁卻在硬拉謝飛燕道:

「燕姐,別掃妹子的興,你不去,我也不去。」

胡美珠道;「對呀,別掃大夥兒的興,要去都去,不去就一個不去!」

謝飛燕無法,只好道:「好好,去吧!」

眾女這才高興起來,趕緊吃飯。

一會兒,姑娘們站了起來,就要走了。

常世雄、張克虎還有四個年輕人也趕緊站起來,七嘴八舌地叫姑娘們等著。

吳玉芹罵道:「人家姑娘去串街,瞧瞧稀奇,你們趕什麼熱鬧?」

張克虎道:「大夥兒湊趣才熱鬧呀!」

吳玉芹和姑娘們理也不理,徑自走了。

張克虎道:「她們不等有什麼關係?跟在後面不就行了!」

於是眾人也一窩蜂出了店。

張大成只要有一杯在手,天蹋下來了也管不著,搖搖頭,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林麟等跟着姑娘們走不了多遠,便看見有一圈人擁擠著不知看什麼,姑娘們正是瞧那兒去的,便也跟了過去。

因為人多,各人便用了些力氣,把人擠開了些,好讓姑娘們進去。不料剛走進人圈,人們忽然散了,嘴裏不住嘖嘖稀奇,邊議論邊走。

原來,那雕刻藝人正從一張桌子后立起來。要走開的樣子。

「鴻雁班」先前瞧見他操作的姑娘問道:「喂,你收攤了嗎?」

「不錯,要吃飯去。姑娘有活兒要幹嗎?」那人回答,聲音清朗,十分悅耳。

姑娘道:「也沒甚活兒要你干,只是我班裏的姐妹不信你手那麼神,我領她們來瞧瞧,不料你卻不幹了,好掃興!」

那人揭開頭上的草帽,露出了外貌。

衣着樸素,卻掩不住他的軒昂器宇,不修邊幅的落拓,依然藏不住他的玉貌丰神。

眾人不禁覺得眼前一亮,就像掀去罩幕,露出一塊美玉一般,心裏俱感驚訝。

這人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雖然只是一個雕刻藝人,靠手藝謀生,看上去卻不比一般人,自有他的氣質。

這時,他微笑道:「那麼,在下可以留下,哪位有玉石、水晶要雕刻嗎?」

胡美珠道:「我們來瞧熱鬧的,什麼也不曾帶。」

那人道:「這就難了,在下也沒有可雕之物,奈何?」

謝飛燕心想,這人談吐不俗,想是知書識字的,不知他手藝可當真有那麼神?何不拿出家傳一塊紫晶,讓他試試看?只是他手藝如果低下,豈不糟蹋了寶物?這樣一想,不免猶豫。

這時,林麟見眾姐妹失望的樣子,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碧綠的玉佩,遞給藝人道:

「你就拿這塊玉佩,給姑娘們雕個什麼東西出來吧。」

張雲雁等姑娘不禁叫出來:「好一塊美玉,豈不糟蹋了?」

林麟大方地道:「不妨不妨,這樣的東西家裏多的是,你們說吧,要雕個什麼東西?」

胡美珠道:「雕個螞蚱吧!」

張婉玉道:「蝴蝶!蝴蝶才好看。」

張雲雁道:「不是說能雕人像嗎?雕個人像出來,看看像不像。」

眾女俱都贊成。

藝人道:「這玉佩太薄,無法雕刻。這樣吧,在下就在玉佩面上,雕畫出一位姑娘的頭像出來,好嗎?」

大家都說好,十分高興。

「雕畫哪一位的貌相呢?」藝人問。

林麟心中一動,拿眼去瞧謝飛燕,見她不睬,又趕忙去瞅張雲雁,見她不吱聲,不禁暗暗着急。

一個姑娘道:「原先我說他手神,張姐姐說是不信,就畫你的相吧!」

張雲雁在興頭上也不多加思量,一口答應下來。

林麟心中自然歡喜,只是稍感有些遺憾,要是刻上謝飛燕的像不就更好了嗎?

藝人此時重又坐下,拿起玉佩,仔細端詳了張雲雁一會,瞧得張雲雁又羞又惱,正要開口斥他幾句,見他從懷中摸出一把又細又短的小刀,低頭專心地在玉佩上動起刀來,這才想起人家要雕自己的像,不看實在怎麼雕畫?心下於是釋然。

張婉玉道:「這麼一塊好玉,不知要多少銀子?」

張克虎道:「不下百兩吧?」

胡美珠道:「值這許多?哎呀,要是刻不好豈不可惜?」

林麟道:「刻壞了沒關係,不過五百兩銀子,就算丟失了吧!」

藝人突然抬起頭來,將玉佩送給林麟,道:

「尊駕既然不放心,且收回去吧!不刻了。」

胡美珠道:「咦,你已動了刀呀?怎麼又不刻了?」

藝人冷冷說道:「只是比劃比劃,玉石硬如鐵,哪有那麼好刻的?」

胡美珠不信,搶過一看,果然上面什麼也沒有。

林麟道:「怎麼不刻了?刻壞了也不怪你,也不索賠,不過博眾人一笑,這難道還不成嗎?奇怪了。」

藝人冷冷道:「在下手藝雖低下,卻也不是行騙來博人一笑之徒,你就另請高明吧。」

常世雄道:「喂,老兄,出門謀生,骨頭何必如此硬呀!」

張克虎道:「人家硬也是應該的,謀生就要低三下四嗎?我們又何嘗這樣?」

胡美珠道:「你這位先生也是,人家不過隨便說說,你幹什麼認真?」

林麟道:「性情過於孤高,怎麼走江湖?你不是靠雕刻謀生嗎?有了顧主,怎麼往外推?

這樣吧,你別刁難了,給你十兩銀子做工錢,總該可以了吧?」

藝人看了看他,不再言語,提腳就走。

林麟生氣了:「走就走,有什麼不得了的!天下藝人多的是呢!」

張雲雁道:「真是的,我本不信那麼手神,看來是心虛了,不敢在玉佩上雕吧?」

張婉玉道:「可不是?要是我我也不敢,如此貴重的東西,雕壞了拿什麼來賠?」

藝人走出四五步,聽出這些話實在刺耳,但轉念一想,又何必計較?於是走他的路。

謝飛燕這時卻出乎意外地招呼道:「先生慢走!」

聲如黃鶯兒鳴啼,藝人身不由己止了步。·

「我有一件東西,請你雕刻,可以嗎?」

藝人轉回頭來看着她,眼睛似乎亮了一亮,表情也緩和下來:「姑娘有何物?」

謝飛燕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綢包,旋即打開來,白綢上托著一塊長約三寸、寬兩寸多,厚也有兩寸余的紫晶石。

這塊紫晶石已經過打磨,呈長方體,紫色均勻,又濃又亮,眾人看得呆了。

「姑娘要雕何物?」

「隨先生意,看它適合雕什麼就雕什麼吧!」謝飛燕注視着他說。

藝人面現驚喜,道:「既然姑娘信得過,在下就替姑娘雕一件東西來,決不辜負這塊上好紫晶。」

「請先生拿去吧。」謝飛燕道。

「不過……」

「怎麼了?」

「這麼一塊好料,隨便雕出什麼物事來,未免暴殄天物,在下擬以三日時間,雕出一件精晶,姑娘信得過嗎?」

胡美珠道:「三天?你就在這裏幹活嗎?」

「不,在旅舍里,在下就住在附近的『福喜』旅舍里,三天後,在此交貨,如何?」

藝人說這話時,雙目緊盯謝飛燕,這樣貴重的東西,能輕易信陌生人嗎?

張婉玉、胡美珠,還有幾個姑娘都叫出聲來:「呀!這怎麼……」

謝飛燕不等她們說完,搶著道:「可以,我三天後來取。」

她作為紫晶的主人答應了,別人還能說什麼?可是,眾人都覺得她大方得離譜了,那小子抱着紫晶溜了怎麼辦?上哪兒找去?

林麟十分關心謝飛燕,趕忙道:

「謝姑娘如此信任你,你可不能起了歪心啊?」

藝人大怒,沉下臉來:「尊駕何必多操這份心?姑娘都放心在下,多說何益?」

這話不輕不重,林麟卻很難堪,一下子生起氣來,道:

「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你……」

謝飛燕立即打斷他的話:「林少俠不必再多言,這不過是件小玩藝兒,何必介意。」

林麟氣得臉都紅了,再三壓住火氣,才沒有爆發出來。

張克虎道:「先生貴姓,交個朋友吧。在下張克虎,『鴻雁班』打鼓耍雜耍的。」

藝人聽他這般說,便也和氣地道:

「在下姓光,光亮的光,單名一個燦字。張兄空時,請到福喜客棧來坐坐。不過,三天內要替這位姑娘雕刻出一件精品來,因此無有閑空,待交了貨再敘吧。」

說完,將紫晶往懷裏一揣,大步走了。

路上,眾姐妹紛紛議論,有的說謝飛燕未免太大方,這麼一塊寶貝竟放心給一個陌生人。

有的說那先生晶貌端正,像個誠實君子,有的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誰曉得靠不靠得住。

謝飛燕不出聲,心裏也不平靜。

她起初並不想刻什麼的,怕損了這塊祖傳紫晶。

及至見林麟等人給那位藝人下不了台,心裏大大不忍,她感到這位藝人不同凡響,有一副錚錚傲骨,豈是行騙之小人?所以,一時衝動,毅然拿出了紫晶。

眾人的議論她裝聽不見,但她並不後悔。

這時,又聽前面的幾個妹妹悄悄議論,說想不到謝大姐還有這麼貴重的東西,真讓人感到意外。要是家中有錢,又怎會來當舞女?

張雲雁也聽了幾句,喝道:「少嚼舌頭,胡言亂語些什麼?」

謝飛燕道:「由她們去,說說也無關係。」

張雲雁嘴裏不說,心裏也有疑問。

謝飛燕是自願來參加「鴻雁班」的,姐妹們對她的家世一點也不了解。

不過,她為人甚好,從不與人爭嘴鬥氣,也不與男人多言少語,所以,「鴻雁班」從未盤詰過她。

何況,她有驚人的歌喉和曼妙的舞姿,對招徠觀眾很有吸引力。

回到旅舍,謝飛燕自回屋中,她與張雲雁同住一屋,張雲雁卻與吳玉芹去上房了。

隔了一會,母女倆又一起到她屋裏。

吳玉芹道:「謝姑娘,有句話當問不當問,我心中無底,若不該回答,姑娘儘管不答就是,只當沒這回事吧!」

謝飛燕並不感到驚奇,道:「師母只管問吧,飛燕自有分寸。」

吳玉芹道:「姑娘,你加入『鴻雁班』為時不短,至今大概也有五個月吧?」

「是的,飛燕去年歲末在鳳陽加入『鴻雁』,現在已是夏季五月,快半年了。」

「姑娘一來本班時,我就看出姑娘是有來歷的,決不是一般梨園子弟,也決不是從家中逃出的富家小姐。從今日舞場上遭人暗算而論,姑娘一隻繩上拴著的綢蝴蝶,竟能擊落對方的金錢鏢,綢蝴蝶居然不損,可見姑娘武功很是不凡。姑娘有此品貌,又有此絕技,何以願隨『鴻雁』漂泊吃苦呢?剛才姑娘又拿出了一塊珍貴的紫晶,毫不在意地交給了一個手藝人,若不是出身極富之家,只怕不會如此大方。總之,姑娘加入本班,定有十分重大的理由,否則,姑娘是鳳凰頭上戴牡丹——好上加好的人,怎能在班裏頭混?你說是嗎?」

謝飛燕微蹙柳眉道:

「師母說的是,飛燕借『鴻雁班』藏身,實有重大緣由,只是請師母、師妹不要道破才是。另外,此事關係重大,飛燕不願累及『鴻雁班』,到一定時候,飛燕就會離開。至於飛燕在入班時為何不曾講明,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師母明問,飛燕只說個大概吧。飛燕藏身舞隊,乃是藉機查訪幾個人,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不知查到查不到。但這幾人與飛燕不共戴天,此生就是踏遍天涯海角,也要將他們找到!」

吳玉芹道:「夠了,姑娘只要說到這一步就行。我雖然一生酷愛歌舞,但走江湖時也曾斗過不少凶漢,結交了一些江湖豪客,姑娘若有用得着之處,只管吩咐。」

謝飛燕謝道:「多謝師母,飛燕寄身『鴻雁』,已是承情,天長地久,飛燕有朝一日,定當報答師傅師母的恩情!」

張雲雁道:「燕姐,別說這些見外的話了,你我情同手足。在班裏大家禍福與共,有什麼事,只管說就是了。」

謝飛燕點頭答應,心裏十分感動。

半年來,她這是第一次向人提及私事,若不是情不得已,她決不吐露一個字。

吳玉芹站起來走了。

謝飛燕躺到床上想心事,不再說話。

二更過後,謝飛燕聽見房子上有夜行人光臨,慌忙坐起,取衣服穿上。

張雲雁卻已睡着,鼻息均勻。

謝飛燕其實早有準備,睡覺時只脫了外衫,眨眼工夫便站到了窗前,傾聽室外動靜。

白天受襲,她就疑心沖她而來,現在就可證實,若是沖她而來,她還求之不得呢!窗外沒有了聲息,想是在逐屋窺視。

她當機立斷,從後窗輕輕躍出,然後「嗖」一聲上了屋面。

她貓著腰躍到屋脊,伸頭向院中探視。

只見班主住的上房門口,有一黑影停立不動。

俄頃,黑影又轉到自己一排房來。

她立即從屋脊一躍而下,站到了黑影後面一丈遠處。

黑影正在窗前探視,聽到衣衫飄風聲,立即轉過身來,看見了一身白衣的謝飛燕,心中不禁一驚,立即左手一揚,「嗖嗖嗖」打出三個黑點,分上中下三路直奔對方。

謝飛燕與他相隔不過一丈,如此近的距離躲避暗器十分不易,但她輕身功夫已臻一流,奮力振臂一躍,一個「鷂子衝天」,人已拔高過丈,暗器紛紛打在對面的牆上,發出「錚錚」

的響聲。

謝飛燕正往下落,黑影雙手齊揚,「嗖嗖嗖」又打出了十幾個黑點。

他左手暗器朝人身上打,右手發的暗器卻朝低處發出。

這樣一來,你即使躲過了左手的,人在往下墜時卻躲不過右手的。

而且,左手發出的錢鏢打出一半后,突然由三枚變成了六枚,其中三枚疾射謝飛燕頭頸。

這一手實在厲害,往上再提氣躍高也不行,往下也不行,眼看謝飛燕已無處可躲。

就在這時,謝飛燕手中多了條長繩,只見在手中一舞,繩索發出「呼呼」響聲,猶如一張盾牌,又如飛轉的風車,將對方打來的金錢鏢通統擊飛。

伴隨着「叮叮噹噹」的響聲,錢鏢到處亂飛,打到壁上瓦上。

謝飛燕安然無事落到地上。

緊接着,她使個「仙人過橋」,繩頭帶着個鏢形利器,「呼」一聲射出兩丈,直刺黑影心窩,真是又快又狠!原來,她用的是軟兵刃,繩鏢。

黑影已不及再施暗器,連忙從房檐下一閃,躲到了一根柱后。

此時,張雲雁已被驚醒,正好從門裏出來,一見有人往柱后藏,嬌叱一聲一劍刺出。

黑影無心戀戰,一下竄到天井,正碰上對面屋裏衝出來的林麟。

林麟立即使個「金龍探路」,一劍直奔黑影咽喉。

長劍帶着風聲,迅猛異常。

黑影一個「獅子搖頭」,躲過劍尖,立即抽出長劍,使個「蛇纏青藤」,挽個劍花,劍尖直刺林麟胸前幾個大穴。

兩人這一出手,都感到了對方劍術的不凡,因此一點也不敢大意。

就在這時,謝飛燕繩鏢呼呼繞着圈兒,突然一鏢向黑影背心飛來,黑影急忙收式,人向空中一躍,落在房頭,一點屋瓦,又騰身而起,直往牆外落去。

謝飛燕哪裏輕饒,立即縱身一躍,落到屋脊,瞅准夜行人逃竄的方向,風掣電馳般追去。

張大成、吳玉芹和班中男女都已聞聲而起,眾人見來人已越牆逃走,謝飛燕追了去,不禁都要尾隨追趕。

張大成卻沉聲喝道:「來人已走,窮寇莫追。」

林麟大聲道:「人多礙事,待在下去把謝姑娘追回來。」

張克虎道:「我也去!」

張雲雁飛身上房,道:「我追燕姐姐去!」

林麟、張克虎也忙上了房,相繼而去。

張大成跺足道:「唉,唉,去那麼多人幹什麼?又來惹事,又來惹事!」

吳玉芹嗔道:「不多去幾人,謝姑娘萬一有失怎麼辦?」

張大成一向懼內,只好不言語了,垂頭喪氣地回屋去。

眾人見班主回屋,便站在院子裏議論。

張大成在屋裏喊道:「還不快睡覺去,明天還要開演呢!」

一干人伸舌頭的伸舌頭,扮鬼臉的扮鬼臉,遂一鬨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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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心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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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雕刻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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