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大營

十五、大營

從古到今,這片雲荒大地上,有多少人曾經來到過這萬丈的鏡湖底下?

碧藍的水面在頭頂閉合,下潛的過程中,光漸漸消失,宛如夜色的降臨。而天籟般的歌聲還在水中蕩漾,時近時遠,彷彿無所不在的光,籠罩了光線黯淡的水底。

在黑暗的水底,文鰩魚的兩鰓上發出幽幽磷光,就像兩盞小小的燈在前方漂移。那笙不自禁地被那樣的歌聲吸引,懷着興奮的心情,自顧自地跟着那條文鰩魚往前闖,將真嵐一行甩在了身後。

跟着這條魚,就能看到炎汐了吧?

已經有快半年沒有看到他了啊……蘇摩和真嵐那時候在桃源郡,說炎汐會變成男的回來娶她,不知道會不會是真的呢?如果變成了男的,他的相貌會改變么?聲音會改變么?——特別是,他會不會喜歡自己呢?就像一個真正的男子喜歡另一個女子一樣?

那笙忐忑地東想西想,感覺心臟在呯呯地跳躍,她不知不覺地加快了速度。

因為佩戴着辟水珠,水在她的身前自動退讓,開闢出一條道路來,直通深處。

那笙踩着水底的砂石前進,忽地看到水道深處有幽幽的光,便歡呼著直奔過去。

然而奔得太快,她的腳絆到了某個橫生的東西,「喀喇」一聲響,那東西斷裂。她摔了一個嘴啃泥,半晌才揉着腳踝站起。嘟囔著,藉著胸前辟水珠的微光看去,只見水底支離破碎地攤了一地的嫣紅,原來是一枝極美麗的珊瑚。

她這才站住了腳,細細看着著萬丈水底的美妙景象,目眩神迷。

這是夢幻的森林……幽暗的水底遍佈着一叢叢的珊瑚和水草,色彩絢麗,一簇簇如同玉雕。在飄搖的水草中,不時有珠光閃動,是貝類開闔著巨大的殼,吐出一串串氣泡。微弱的珠光中,無數魚類漫遊而過,都是她從未見過的奇特外形。

很多魚的頭頂都有發光的珠子,彷彿鑲嵌了一個小小的燈籠。披着美麗的磷光,剪著長尾驕傲如公主般地游過。那些發光的魚類在水中排成隊,徘徊著遊動,形成了巨大的漩渦,一直向著水上透入天光處升去。

那笙看得發獃,看到身側一個黑灰色的大蚌殼正在打開,吐出一串氣泡,她一時心癢,忍不住伸出手去捉裏頭的那一顆珠子。

「砰!」手指方一觸及柔軟的蚌肉,整個蚌閃電般地闔了起來。

她嚇了一跳,立刻抽出手指,險險被夾住。

那笙退了一步,正好又踩在方才那叢珊瑚上,裏面寄居的小魚們驚惶地出逃,四處游弋。「哎呀!」她有些歉意地望着那一叢被踩壞了的紅珊瑚,覺得自己宛如一匹橫衝直撞闖入了花園的野馬。

然而,等她抬起頭來,卻發現那條文鰩魚已然游入了碧水深處,再也看不見蹤影。

「這下糟了!」她惱恨地跺腳,四顧尋覓,卻只見一片黯淡的深藍。

無數的光明明滅滅閃爍,躲在影影綽綽的黑暗背後。周圍的水聲悠長低緩,時不時有潛流湧來,將她的身子帶得東倒西歪,彷彿有什麼龐大的東西正在經過。

「喂……」方才的興奮漸漸平息,那笙感到隱隱的害怕起來,不由站定,顫顫地對着周圍喊了一聲,「喂?有人么?」

只有水波的聲音回答她。

「臭手!臭手!你……在哪裏?」跑出了那麼遠,才發現自己迷了路,那笙不敢再亂走,她站在原地大喊了起來,踮着腳尖四顧,卻看不到方才那一行鮫人戰士和真嵐的影子。

她壯著膽子邊走邊喊,勉力記憶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然而摸索著走了一段路,忽然腳下一軟,不知道踩到了什麼,整個人踉蹌跌出,眼前忽然全黑了下來。

水的浮力讓她在接觸到地面后又迅速漂了起來,然而她的臉面和雙手已然是插入了軟泥中,等拔出來只聞見濃烈腐臭的氣息——不知是水底沉積了多少年的淤泥。

她驚惶地抬起頭,卻發現頭頂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光。連那些水底遠遠近近亮着的游魚的磷光,此刻竟然也都看不見了。水流平緩地穿越,身周有奇特的簌簌聲,有什麼冰涼而濕潤的東西撫上了她的臉。

——是……是水藻吧。

她想着,解下項中佩戴的辟水珠,拿在手上當做燈籠。微弱的珠光,照出了頭頂密佈的巨大藤蘿狀森林,讓她乍然一見,不由脫口低呼了一聲。

那些水藻長在鏡湖最深處,雪白而修長,隨着潛流跳着舒緩優雅的舞蹈。

真是美麗啊……鏡湖水底下,居然有着這麼多人世所不能見的奇特景象?無意中,手指摸到腰畔的一個革囊,那笙猛然想起那是雅燃託付給她的東西,她連忙解了下來。

水湧入了革囊,將雅燃的遺體在瞬間融去。

那一顆心臟在水中悠然下沉,陷入了水底綠色的藻類中,彷彿那個受了七千年折磨的靈魂終於在水裏安然閉上了眼睛。

那笙望着,不由又覺得難過:「雅燃公主,我帶你回來了,好好安息吧!」

聽得那句話,那些雪白的水藻叢彷彿蠕動了一下。那笙將手伸出去,用力在水裏揉搓——這裏泥沼的氣味,也實在難聞了一點。

她擦着手,忽然發現右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煥發出了一道光芒!

她還來不及回過神,頭頂忽然傳來了巨大的呼嘯聲!

那種聲音聽起來如此熟悉,尖銳而具有穿透力,震得水波不停抖動,危險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那一瞬間,記憶里某一個難忘的剎那蘇醒過來了,那笙幾乎要脫口驚叫出來:風隼!難道是風隼來了?!

和炎汐在桃源郡外遇到風隼,是她踏上雲荒大陸后第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歷——那種恐懼刻在了心底,即使顛沛流離了幾個月也不曾忘記。

在聽到熟悉的轟鳴聲時,她立刻下意識地奔逃。然而身周的潛流被龐大的機械帶動,洶湧而來,那笙站不穩腳跟,幾乎一個踉蹌又栽倒在水底淤泥中。

腐土的氣息讓她幾欲嘔吐。

她掙扎著站起,忽然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了:怎麼會有風隼呢?真笨啊——這裏是鏡湖水底,怎麼可能有風隼這種東西?想通了這一層,她的膽子稍微大了一些,悄悄從水藻叢中浮起,探頭望向水上。

然而剛探出頭,一道強烈的光忽然炫住了她的眼睛!

「在這裏!」她聽到有人大喊,那聲音穿透了水流,顯得悶悶的。頭頂上那種尖銳的震動聲直逼而來,戛然停止。

她被那奇異的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那、那是什麼?!水底下,居然能燃起如此耀眼的火?她下意識地往回一縮,想躲回水藻叢林里。然而一陣暗流湧來,似乎有什麼在瞬間衝過來,在她把頭縮回去之前,頂心一痛,一頭飄散在水中的長發已然被人一把揪住。

那些奇怪的人,怎麼能來得那麼快!

頭頂那隻手是如此用力,痛得讓她腦袋裏一片空白——誰?是誰?在這萬丈水底,又是誰竟能這樣靈活地來去,貿然揪住了她的頭髮!

她被那個人提着頭髮從泥沼里拎起,一路從水裏浮起,一道耀眼的光籠罩下來。影影綽綽,她看到那個人周身佈滿了魚鱗一樣的紋路,雙手雙腳上連着薄薄的膜,一邊扯着他,一邊划動着手足,在水底吐出一串氣泡來——她明白過來了:是鮫人!在這個萬丈深的水底,本來除了鮫人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放開我!」膽氣一下子壯了起來,她憤怒地掙扎,「我是復國軍請來的客人!蘇摩都對我客客氣氣!你怎麼敢這樣對我?我要去告訴炎汐!」

「咦?」身側那個人忽地發出了含糊的聲音,詫異地回頭看着她,「這個……這個丫頭,不是鮫人?」

隨着他的發聲,水裏有吐出的氣泡浮起。

「老三,不管她是不是鮫人,先帶回船上再說!」又一個聲音穿過了機械的轟鳴,在頭頂悶悶傳來,「你閉氣的時間快到了!」

「嗯。」那個「鮫人」應了一聲,一手抓着她,另一手則扯了扯腰間的拉索——拉索的另一頭通向那個懸浮於頭頂的巨大機械底部,那笙浮在雪白的水藻叢上,仰頭望着那個圓形螺旋紋樣的怪物,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這又是什麼東西?木結構,泛著金屬的冷光,卻能在水底出沒!

那個人扯動腰間拉索,另一端感受到了這邊的舉動,唰地一聲將拉索往回收。那個「鮫人」的身子立時掠回,衝破了水流,速度竟快過了箭魚。

啊,原來是這樣!他剛剛如此迅速地衝過來逮住了自己,原來是有人在幫他!

在被抓着往上拖的剎那,那笙恍恍惚惚地想着,心裏覺得不安,卻一時尚未明白對方究竟是什麼身份。

然而,在她被帶離水藻叢的剎那,忽然間感覺到了腳上有某種柔軟的束縛,似是有什麼東西將她從腰到腿都纏繞了起來,不讓她被帶離。

「咔!」金屬的斷響傳來,原來是那一條拉索被居中扯斷。

那笙抬眼看去,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水藻!那些雪白的水藻忽然活了一樣,從水底紛紛探出來捲住了她和那個人,同時包裹住了那一條拉索!就如無數觸手忽地探出,將他們截留下來。

裹住她腰腿的水藻力道輕柔,然而捲住那個人的水藻顯然力道大不相同。她一抬頭,就看到對方口鼻里噴出了血,張開嘴巴發出了最後一聲凄厲的呼喊:「女蘿!……有、有女蘿……水底森林……」

「喀喇」,那些雪白的水藻更加用力地捲住了他,那笙清晰地聽到了肋骨一連串斷裂的聲音,宛如鞭炮細細響起。

斷裂的拉索瞬間縮回了艙底,那個螺形的怪物發出了巨大的轟鳴,急速旋轉着,周身發出了一道道白光。

「來這裏。」那笙耳邊忽然聽到了輕微的聲音,裹住她腰腿的水藻忽然用力一拉,她立刻就被拉到了貼著水底。腐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忍不住「哇」地一聲反胃嘔吐。然而那些雪白修長的水藻卻推搡着她,將她往最軟最深的泥沼里按去:

「小心螺舟,快躲進去!」

是誰……是誰在和她說話呢?那笙四顧,卻看不到一個人。

聲音未落,巨大的轟鳴在水中炸裂開來。螺形的怪物吐出了一道白光,呼嘯著沖向這一片水藻森林,所到之處,所有的珊瑚岩石都被摧毀,整片水域都在振蕩!

那笙驚呼了起來——這,這個怪物是什麼?竟力量驚人得如同風隼!

然而,就在那一道白光快要擊中她的剎那,無數的雪白水藻瞬間豎立起來,交織成了密密的屏障,裹住了那道白光。白光的速度凝滯了,然後在水中轟然盛放。無數的水藻在水中四分五裂,然而更多的水藻纏繞了上去,宛如觸手。

那笙怔怔地匍匐在腥臭撲鼻的水底泥沼上,仰頭望着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忽然發現了這一剎那,整片水域都被染成了血紅色!

——這,這是……那些「水藻」里流出來的?

那些水藻……是活着的么?

「逃……逃啊……」耳邊忽然又傳來微弱的聲音,那些雪白的水藻在對她說話,「既然你自稱是我們復國軍的客人,就快逃去大營吧……這裏讓我們來擋……快逃……快逃!」

是誰?是誰?那笙手足並用地爬向叢林外頭,顧不得骯髒泥濘,驚惶四顧。忽然,她終於看到了聲音的來源——一雙碧色的眼睛,浮凸在不遠處的水底地面上,急切地望着她。

「啊!」她叫了起來,看着一個又一個鮫人從地底革囊中露出眼睛。

整片」水藻」都在浮動,那些鮫人們從腐臭異常的水底鑽出來,舒展開了雪白的手臂迎向那一個巨大的怪物。她們纏住了那個東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肢體被擊碎,血液漂滿了水底——她們的眼睛裏都是死沉的碧色,沒有生氣,宛如在九嶷王陵中看到的女蘿。

「我們來攔住螺舟,客人,你快逃啊……」一個又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那些女蘿們密密麻麻從水底浮出,纏住了那一個龐大的怪物。

那笙踉蹌地奔逃,然而眼前全是雪白的叢林,彷彿無窮無盡。

哪裏……哪裏出來那麼多的女蘿呢?

真嵐他們去了哪裏?復國軍大營又在哪裏?——她逃得不知方向,連着絆倒了幾次。然而,等最後一次站起時,眼前的水已然變成血紅色,水中充斥了巨響和狂亂奔逃的魚類。

她駭然回首,只看到那個叫螺舟的怪物在急速地轉動,化成了一道白光。細細看去,那些白光卻是鋒利的刀刃,從螺舟的側舷伸出,飛速旋轉着,將一切盤上來的雪白手臂割斷!

然而,那些看似柔弱無骨的雙臂面對着那鋼鐵的怪物,卻毫不退縮。

「呀!」她叫了一聲,心裏陡然一熱,便再也不管不顧地停了下來。

彷彿察覺了這個水底來客的用意,附近的女蘿們紛紛推了過來,用交織的手臂攔住了蠢蠢欲動的那笙。然而那笙望着那個半空中瘋狂旋轉的殺人機器,臉綳得蒼白,忽然間抬起手,在前方的水中劃了一個符號。

只是一瞬間,她便憑空從水裏消失了。

女蘿們錯愕地相互看着。背後的轟鳴聲越來越尖銳,那一隻螺舟如同旋轉的割草機一樣推進過來,似乎要將這一片海底森林夷為平地。

女蘿們被連着紫河車一起從水底拔出,無數的斷肢和藍發飛揚在水裏,染得一片血紅。然而她們卻毫不退卻,依然用修長的手足交織成屏障,阻攔和撕扯著那一隻螺舟。那一道白光漸漸微弱,螺舟旋轉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無數的手臂立刻如藤蘿般攀爬上去,將整個螺舟密密包圍。

金屬和薄木構成的螺舟發出了喀喇的響聲,癟下去了一塊。

然而那些觸手四處攀爬著,卻找不到可以繼續下力的地方。旋轉的輪片鋒利無比,立刻將那些攀爬上來的觸手截斷!

忽然,有一道水流輕輕劃過輪葉間,奇異的光一閃,只聽」咯」的一聲響,螺舟上飛旋的白光忽然停頓了一剎。

「該死!怎麼卡住了?」螺舟里傳出悶悶的叱罵。「咔」的一聲輕響,方才射出長索的地方又移動開來,一個穿着薄膜製成衣服的人探出半個身子,敏捷地四顧,「奇怪,老大,輪葉好像被什麼東西弄折了!」

「什麼?」艙里有人怒斥,「胡說八道!精鐵的葉片有什麼能弄折?」

那個人迅速地浮出艙壁,如蛙一般蹬著,攀上外艙仔細檢查,然後吐出一口氣,又潛游回去,冒出頭來稟告:「真的是斷了!切口很整齊——不像是那些女蘿弄出來的,會不會是復國軍大營的人已經出來了?」

就在他吐出氣泡,攀回艙內的剎那,身邊的水也「嘩啦」地響了一聲,濺上了艙底。

艙裏面有走動聲,那位指揮螺舟的隊長被驚動,朝着出口走過來:「不可能,沒那麼快——左權使炎汐如今坐鎮鏡湖大營,他向來沉靜堅忍,知道我們這一次的三師會戰,調動了五十架螺舟,非同小可,他應該會堅守不出,絕不會貿然犯險。」

隊長一邊說一邊走出來,忽然聽到有人驚喜地「啊!」了一聲。

「老五,你怎麼了?」他有些驚訝,問那個穿着膜衣的下屬,「叫什麼?」

「不是我叫的……」老五下意識地否認,眼神忽然凝聚,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那裏!空無一人的艙底上,忽然間就有兩行濕漉漉的足印悄然延了進去!

有誰……有誰剛剛從水裏爬入了螺舟?

軍人張大了嘴巴,望着那兩行足跡——

「老大!老大!」他終於叫了出來,聲音驚駭欲裂,「快過來!有鬼了!」

「鬼叫什麼?」靴子的聲音在艙口戛然而止,隊長從艙內疾步而出,怒目而視,「你他媽的才見鬼了,擾亂軍心小心老子——」

甬道上沒有一個人。然而那兩行腳印卻歡快輕巧地一個個印了出來,無聲無息地向著艙內延伸,彷彿一個水的精靈在地上跳躍。

隊長看得有點發獃,只是一瞬間那濕漉漉的腳印已經從他身側通過。

有微風被帶起,吹在臉上。

兩名滄流軍人下意識地回頭,望着那個詭異的腳印的去向。而那腳印一路沿着甬道跑到了內艙后,卻停了下來,左右徘徊,竟似不知該去那裏,將內艙踩得濕漉漉。

最終,腳印又是一跳,腳尖朝向了機械室的方向。

「不好!」那一瞬,隊長終於反應過來了,狂吼一聲撲了過去,「大家小心,保護煉爐!」

煉爐內煅燒着脂水,乃是螺舟行進水下的根本力量之源,整個機械的核心所在,本身比較脆弱,如果一旦被外敵闖入摧毀,後果不堪設想。

彷彿是被他那一叫提醒,那個躊躇不前的腳印忽地動了起來,同時一個箭步沖向煉爐。也顧不得對方是如此的詭異,隊長大喝一聲拔出劍來,對着虛空砍下去,想阻攔這個看不見的敵人。

「呀!」虛空裏,劍果然砍中了什麼,有人低低叫了一聲。

那聲音,卻是方才聽到過的。

有血從虛空裏凝結,墜落在地上,一顆顆如血紅的珊瑚珠。然而那一瞬間,憑空裏卻放出了一道光華,照徹了整個內艙!——那一刻,隊長還以為是某位屬下拿着銀砂在水中燃燒,放出了這樣的光芒。

可隨之而來的爆裂聲摧毀了他的僥倖猜測。

那道光擊中了烏金的煉爐,帶着巨大的力量,將整個煉爐劈為兩半。煉爐里正在燃燒的脂水頓時瀰漫出來,遇到了高溫的外壁,轟然燃燒!

整個艙內轉瞬瀰漫了焦臭的氣息,脂水流到哪裏,火就燒到了哪裏!

「天啊……」老五叫了起來,驚懼地看着整個內艙陷入一片火海,倒退了幾步——這架螺舟很快就要爆裂了!不行……得快點逃!他才二十一歲,可不能活活地憋死在這水底,成了女蘿們的肥料!

想也不想,他拔腳就跑——整個艙室里,他離水面最近,逃生的希望也最大。

然而,他剛急速地衝出,忽然聽到耳後錚然的響聲,就像是那些輪葉削入女蘿的聲音——然後,他就「看見」了自己的雙腳沖向了甬道盡頭。

可是……自己的身體,為什麼動不了?他駭然地驚呼回頭,卻看到隊長鐵青著臉,眼神狠厲如狼,執劍站在內艙通向甬道的方向,劍上的血一滴滴流下——哪裏……哪裏來的那麼多血?

他的意識終止在那一剎。

「啪嗒」一聲,被攔腰截殺的上半身從半空裏頹然落地,睜大着眼睛,血流縱橫。而下半身順着慣性,居然還繼續跑出了五六步,「嘩」地一聲栽入了外面的水裏。冰冷的水裏立刻開出了一朵溫熱的紅花。

「啊!」驚駭的呼聲再次從虛空裏發出,彷彿那個看不見的敵人也被如此血腥的一幕嚇到了。無數士兵從火海中衝出,卻看到了逃兵的半截屍體。

「臨陣退縮者,斬!」隊長堵在甬道口,執劍指向那一群失措的戰士,厲喝。

所有人都被那樣的殺氣驚得一哆嗦,止住了逃生的步伐。

「給我回去滅火!一個都別想從這裏逃掉!」隊長咆哮著,劍點向其中幾個士兵,「你,立刻啟動備用煉爐!你,發信號出去請求最近的援助!立刻去!」

被那樣的嚴厲和冷酷鎮住,滄流的士兵們在短暫的失措和騷動后安靜了下來,相互看了幾眼,便有幾個官階稍高一些的站了出來,蒼白著臉沖向各個位置——畢竟是帝國訓練出的戰士,有着鐵一般的紀律,多年來的教導已經把服從和忠臣刻入了他們的脊髓,在危急時刻如條件反射般地躍出。

隊長鐵青著臉,握劍站在甬道口。

火蔓延到了他腳邊,然而他忍受着火的灼烤,居然一動不動,眼睛裏有狼一樣的光,緊緊盯着內艙的某一處。

那裏,那行濕漉漉的腳印已然停頓了多時,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又一陣風吹過。

過來了!——毫不猶豫地,他大喝一聲對着風中一劍斬落!

「哎呀!」就在斬中的剎那,那個看不見的人發出了一聲驚呼。然而隨着驚呼,又有一道白光在瞬間騰起,居然將他的劍震得偏了開去。那行腳印立刻沿着甬道奪路而逃。

那是什麼?那道白光……又是什麼?

隊長虎口被震裂,握着手腕往前追去,卻已經來不及。

他只看到那個腳印飛快地往前跑着,在奔跑的過程中,空氣中忽然間微微顯露出了一個人形,彷彿露水的凝結——那是一個異族裝扮的少女,用右手捂著左臂,踉蹌地奔逃。

她的身形極快,只是一眨眼已經衝到了甬道盡頭,撲通一聲跳入了鏡湖的水中。

「那……戒指?」最後的剎那,看清了那道光線來自對方右手的戒指,隊長詫異地喃喃。然而來不及多想,他立刻回身加入了火勢的撲救。

在跳入冰冷湖水中的剎那,那笙才吐出了一口氣,臉色蒼白。

方才那一幕讓她幾乎噁心到吐出來。

因為無法坐視女蘿被殺,她用上了剛學會的隱身術,想去摧毀那隻螺舟。不料那個鋼鐵的東西是如此堅硬,而皇天的力量在水中又遠不如在陸地上,費盡了力氣,也只能折斷外面的輪葉而已——於是,她大膽地在對方開艙出來檢修的時候闖入,想毀了內部機械。

然而,如此酷烈的景象,卻讓她驚駭到幾乎不能舉步。

在恍惚中,她無聲地在水中下沉,掠過那一朵緩緩洇開的血花。看到那半截屍體正在不遠處緩緩下墜,落入女蘿的叢林時,她又是一陣惡寒。

就在這個剎那,彷彿背後有一把無形的巨錘敲來,她的身體忽然猛地一震!

身後的某一點爆裂了,潛流在瞬間向四面八方湧出,推向各處——銀色光和紅色的火交織著在水底綻放,發出了沉悶的響聲,一瞬間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駭然回頭,眼角只看到了那朵銀紅的煙火泯滅的光。

那隻螺舟、那隻螺舟,還是……爆裂了?

她撫摸著胸口的辟水珠,感覺心臟在急速地跳動——她本來應該覺得高興的,可不知為什麼心裏卻沉重得受不了。她闖入過那架可怕的機械,看到過裏面那些普通士兵的眼神……那眼神里,同樣有着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熱望。

只是這短短一瞬,那上百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隨着爆裂消失了么?

那笙怔怔地望着那一處的水面,望着散落下來的木片和鐵塊,知道那些混和著無數年輕人肢體和血肉的渣滓將會沉入水底,成為女蘿們生存的腐土。那些活生生的年輕人,就這樣死了么?……忽然間,她就想起了幾個月前在桃源郡遇到的那個少將雲煥。方才那個隊長的眼神,真的和他十分相似啊。

那些滄流軍隊,個個都是如此不要命的么?

湖水托着她緩緩下沉,受傷的左臂流出血來,拖出一縷血紅。她卻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只是望着爆炸的那一點,發怔。

無數雪白的手臂伸過來,輕輕將她接住,溫柔地撫摩着她的傷口,將血止住。那些女蘿紛紛聚攏過來,慘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唉,客人啊,你何必如此……於今生死對我們毫無意義。」女蘿們托著那笙,緩緩放回到水底,那些死氣沉沉的眼睛裏沒有悲喜,「我們早已死去多時了,不願回到天上,才化身成女蘿沉入湖底守護大營……客人啊,你讓我們多麼擔心。」

輕輕地說着,女蘿托着她,迅速朝着另一個方向游弋而去,那些深藍色的長發在水中如水草一樣逶迤。在女蘿托起她的那一刻,那笙睜大了眼睛——

天啊!那麼……那麼多的女蘿!

游魚的光映照出的都是一片慘白——不知從哪裏瞬間冒出來,無數雪白的手臂覆蓋了水底,密密麻麻,彷彿無數的水藻隨着潛流飄蕩,一望無際。那些女蘿織成了雪白的森林,相互之間卻不說話,彷彿只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匯聚,彼此卻素不相識。

那笙望着這蔚為奇觀的景象,忽然間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些女蘿中,大部分是沒有眼睛的!那些黑洞洞的眼窩深不見底,毫無表情,滲出陰冷狠厲的氣息,讓人不寒而慄。

鏡湖下……哪裏冒出來這麼多的女蘿?就算雲荒大地上活着的鮫人加起來,只怕也沒有那麼多吧?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鮫人死在了這鏡湖底下,成為萬年不化的女蘿呢?

她怔怔地想着。女蘿托着她急速地潛行,向著戰圈的相反方向而去,穿過了一片片顏色迥異的水底和亂石遍佈的罅縫,最後停止在某處水流平緩的地方。

「權使,我們終於找到了這個走失的客人。」她被輕輕放了下來,聽得身邊的女蘿輕聲回稟,「我們帶她來向您稟告。」

權使?是炎汐來了?是炎汐來了么!

那一瞬間她不再走神了,倏地回頭看去,果然只見一個白甲藍發的鮫人站在水下石階上,身姿挺拔。那個鮫人身側站着的,居然是方才和她走散了的真嵐!

想也不想地,她便掙脫了女蘿,直衝了過去:「炎汐!炎汐!」

她歡呼著撲過去,卻被一隻手輕輕推了開去。

「我不是炎汐。」那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撐開一臂的距離,正好讓她碰不到自己的衣襟。那個鮫人將領低下頭看着她,嘴邊泛起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聲:「別用戴着皇天的手來碰我……我不喜歡。」

那笙愣了一下,抬頭望了那個人。奇怪……總覺得熟悉。

這個前來迎接他們的鮫人將領有着這一族獨有的俊秀面容,看不出性別。然而他的眼神卻不像炎汐那樣是剛硬的,而有着一種飄忽的鬼魅氣息,似笑非笑,在看着人的時候彷彿總是含着一絲譏諷。

極力地回憶,她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來:「寧涼?是你!」

——只不過短短几天沒見,她幾乎要把他給忘記了。

這個將她和西京從康平郡帶到九嶷的鮫人戰士,在龍神復甦后奉了蘇摩的命令返回鏡湖大本營。重見時竟是完全換了一副裝扮,幾乎讓她認不出來。

「你是權使?」她有點驚疑不定,望着他身上披掛的白甲——如果他也是權使,那麼豈不是和炎汐平起平坐了?

寧涼甲胄的右肩上紋了一團金色的蟠龍——那是復國軍中最高階位,左右權使的標記。然而白甲上,卻同時佩著一朵素白色的水馨花。

一眼望去,前來的所有復國軍戰士的甲胄上,都佩著同樣一朵白花,清冷而哀傷。

「一月前,寒洲犧牲於西荒博古爾大漠,隨行戰士無一返回,復國軍全軍上下為此哀悼。」寧涼嘴角嘲諷般的笑意終於消失了,他低下頭去,將手按在右肩上,「目下外敵入侵,軍情如火,於是長老們決定讓在下暫時代替。」

「啊……」那笙脫口低呼了一聲,臉色急變,「那、那炎汐他呢?」

雖然不認識那個寒洲,但聽得右權使身亡,她登時就想到了身為左權使的炎汐——炎汐為什麼不自己來接他們,而要讓寧涼來?難道、難道他也是在鬼神淵取回封印的時候,被……

她不敢想下去。

「炎汐沒什麼大事,只是變身剛結束、身體未曾復原罷了。」寧涼卻譏諷地笑了一下,望向身側,「他要我將封印交給了皇太子——」

那笙順着他的眼光望過去,果然看到真嵐的手裏捧著一個和地宮裏一模一樣的石匣。雖然在萬丈深的水底,那個匣子還是在不停地震動,彷彿裏面的東西在急不可待地敲擊著,要掙脫上百年的束縛。

真嵐托著匣子站在一旁,臉色有些靜默。

他的眼神從方才開始,一直沒有離開過遠處的那一場慘烈戰鬥——在戰圈外圍,水底升起了無數雪白的藤蘿,女蘿們一群一群地撲出來,織成密密的羅網,攔截著試圖外部攻入大營的靖海軍團。這些水底來去自如的女蘿們有着優越的行動力,行動極其敏捷,無數乘着小艇出來的靖海軍紛紛被那些水藻一樣的手臂絞殺。

然而,對於那些螺舟,女蘿們卻沒有多少實際的攻擊力。

螺舟不像小艇一樣以速度取勝,它是緩慢而堅不可摧的,它一寸一寸地前進,摧毀所遇到的一切。它堅硬的外壁,讓所有不顧一切上去阻攔的女蘿都支離破碎。

從螺舟里不停地飛射出小艇,艇上有披堅執銳的滄流戰士。那些戰士在靖海軍團中受訓多年,極擅水戰,每人身上的肌膚都遍佈着水銹,能在水下屏息一炷香以上的時間。那些小艇風一樣地衝出來,和鮫人戰士廝殺在一起。

經常是兩艘小艇同時被機簧飛射而出,艇上當先的滄流戰士左右分持一張巨大的網,將前方的鮫人戰士迅疾不防地裹住。然後,坐在後面的滄流軍人便立刻手持精鐵打造的軍刀,從網中用力捅入,左右砍殺。

小艇的末端系有長索,在滄流軍人水下屏息時間到達極限的時候便會猛然收縮,將戰士連着小艇都收回螺舟的腹部。如此輪番出擊,訓練有素。

而鮫人戰士則多用纖細銳利的武器——或是長劍,或是分水刺,憑藉着身形的靈活和地形的熟悉來回遊弋,敏捷性遠非那些人類可比——往往小艇剛從螺舟里射出,還不等滄流戰士展開進攻,鮫人戰士已然迅疾地遊了上去,一劍當先將持網的戰士刺死。

這一場戰爭進行得驚心動魄,只見血色不停地在水裏擴散,將鏡湖染得一片紅。

然而螺舟彷彿堅不可摧的堡壘,在鮫人和女蘿的聯合抗擊之下雖然速度減緩,卻依然如割草機般緩慢地前進,將戰線一分分推進。

——滄流建國以來,鏡湖底下這不見天日的戰爭就從未終止過。

由於和鮫人相比,冰族先天不足,無法在水中作戰,靖海軍團多次在水底遭到了敗績。然而,近年來隨着巫即大人按照《營造法式?靖海篇》改進了螺舟,增加了烏金爐作為水下推進器具,採用了銀砂遇水即燃的原理制出水下照明燈,並且找到將水轉換為可以呼吸的空氣的方法,種種措施之下,靠着新的作戰工具,水底的局勢開始扭轉。

三年前,靖海軍團就曾經成功地沖入過鮫人的大營。

然而那一次的勝利也是有限的。雖然撕裂了復國軍的防線,但是鮫人們卻已經及時地從大營里撤退,在湖底隱秘的地方重新建立起了基地。

那之後戰爭又持續了三年,大大小小數十役。而這一次的規模是空前的。

獲得了右權使寒洲和左權使炎汐都奔赴外地執行任務、大營中無人主持的密報,靖海軍團三師聯手,出動了五十架螺舟,全力出擊——力求從各個方位鎖定復國軍大營的位置,一次性合攏包圍圈,再也不讓復國軍如上次那樣逃脫。

果然,在五個方向的同時進逼下,復國軍大營被完全包圍了,鮫人戰士們開始殊死反擊,竭盡全力不讓那鐵一樣的包圍圈縮小。

這一場血戰,已然持續了三天三夜。

寧涼剛奉命返回鏡湖,便遇到了這樣緊急的局面,來不及多想,便代替右權使披甲上陣,和同樣剛剛從鬼神淵返回的炎汐一起指揮反擊。然而,在戰事進行得如此緊張激烈的時候,卻還要分神過來應付這些空桑人。一想起來這就讓他煩躁不安,殺氣上涌。

頓了頓,寧涼眼裏忽然浮現出一絲遲疑,他壓低了聲音,彷彿不願被身邊隨行的鮫人戰士聽到,寧涼靠近真嵐身側,問了一句話:「為什麼蘇摩少主沒有和你們一起來?他去了哪裏?他不是說很快就回鏡湖來么?」

「……」真嵐忽然間無法回答。

難道要他說:他們的少主,那個剛剛繼承了海皇力量的人,為了所愛的女子去了滄流人的帝都?拋下了這裏戰亂中的族人和等待他帶領的戰士,毫不猶豫地去了另一處?

「蘇摩他,去了帝都,」剎那的遲疑后,他還是開口這樣回答,「他要去追回如意珠。」

「哦……是這樣。」寧涼帶着恍然的神色點頭,「尋找如意珠的確也是當務之急,難怪他急着去了帝都。」然後,低了頭,卻極輕地說了一句:「等他找到如意珠,說不定,已然沒有族人再需要他拯救了……」

冷冷一笑,寧涼望着那邊的戰況,蹙眉結束了這一次的談話:「既然封印已送到,這一次空海之盟,也算是兩清了。」他對着真嵐頷首致意,「目下靖海軍團三師圍攻鏡湖大營,情況緊急,也就不遠送兩位了。」

他一點頭,身側的鮫人戰士們便立即轉身。

在兩人方才的對話中,所有在側的鮫人戰士均沉默地看着他們,不發一言,但是眼睛裏無不對這一行空桑來客透露出敵意。此刻聽得右權使說要走,個個隨即離開,頭也不回。

望着他們轉身,那笙有些愕然,回過神后忍不住叫了起來:「你們怎麼……怎麼就走啦?炎汐呢?炎汐他呢?」

「左權使不能見你……呵,他可是曾經發過誓,要為復國捨棄一切。如今,全軍上下都不會允許他違背這個誓言。」寧涼定住了腳步,回身,嘴邊露出一絲冷笑,「他正在大營中指揮抗敵,沒時間來見空桑人——所有該交代的,都由我來交代。」

「那我去和他一起抗敵好了!」那笙一跺腳,懊惱地嚷,「他沒時間,我有時間!」

她對着真嵐伸過手去,把石匣拿起,用戴着皇天的手在上面比劃:「臭手,我現在就替你解了封印——然後,我要去找炎汐啦!」

真嵐卻默默對着她搖了搖頭,將她拉在身側,低聲:「他們不會讓你去的。」

「為什麼?」那笙氣憤地嚷,「他們憑什麼不讓?」

真嵐苦笑,微微嘆息:「你看看他們的眼睛——」

那笙愕然地抬起頭,望過去,忽然間就一個激靈打了個寒戰——那些眼神……那些鮫人們的眼神!充斥着敵意和排斥,冷漠和憎恨,無論是鮫人戰士還是死去的女蘿,都以那種眼神看過來,似乎在一瞬間將她冰封。

「他們……他們恨我?」那笙脫口低呼,微微退縮了一下,「為什麼啊?」

「因為你和我在一起,」真嵐嘆息了一聲,「因為你戴着皇天。」

他望着水底無邊無際的女蘿,眼神黯淡——這片水底下,積聚著多少的亡靈啊……空桑七千年的歷史上,有多少的鮫人被摧殘了一生,死後雙眼還被挖去製作凝碧珠,屍體被拋入鏡湖。那些死去的鮫人不願化為雲和雨升入天際,就把怨毒都積累在水底,不惜化為死靈也要守護族人,守護鏡湖大營。

復國軍在這充滿了仇恨的水底里駐守,面對着如此深重的仇恨,炎汐他作為左權使,又怎能輕易跨過這一步?

他,畢竟不是蘇摩那樣可以不顧一切的人。

「戴着皇天又怎樣?我是中州人啊!」那笙叫起來了,對着重新背過身去的寧涼大喊,「喂!我不是空桑人!……我是中州人,和你們無怨無仇!求你們帶我去見炎汐吧!」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睬她。所有的鮫人戰士在交出石匣封印后自顧自地離去,隨着寧涼返回前方,宛如靈活的游魚,瞬間消失在光線黯淡的水底。那笙急急施展起輕身術,跟了幾步,然而終究比不上鮫人們的水中速度,被拋了下來。

她愕然地捧著石匣站在水底,望着不遠處腥風血雨的戰場,不知所措。心情從高峰驟然跌落到低谷,她怔怔愣了半天,又氣又傷心,終於忍不住還是「哇」地一聲哭起來。

「別哭,別哭……」真嵐從她身後趕上來,輕聲安慰。

「炎汐…炎汐他為什麼不來見我!」那笙站在水底大哭起來,淚水一滴滴地落入水中,隨即消失無痕,她扯著真嵐的袖子,哭得像個孩子,「他、他為什麼不來!他不要我了么?……臭手,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真嵐感覺她全身都在劇烈地發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為什麼不來見我?」那笙哽咽著,斷斷續續地問,「他不要我了么?」

「他不是不想來,只是不能來。」真嵐想了想,低聲道,望着水底那一片激烈戰鬥的景象,眼神遼遠起來,「你要體諒他的不得已。」

「怎麼不能來!他是左權使,沒人能命令他不來。」那笙不信。

「也沒人能命令我,可我同樣有很多不能做的事。」真嵐嘴角浮出苦笑,微微搖頭,嘆息,「我們只是受制於看不見的束縛。你要體諒他……回到了鏡湖大營,他就不再只是你的炎汐了,他首先是復國軍的左權使。

「他違背昔日諾言變身,只怕已然引起軍中戰友的諸多不滿。而如今寒洲剛死,全軍至哀,強敵壓陣,何況,即便是我和蘇摩達成了聯盟,但空桑和海國之間數千年的仇怨並不能立刻由此消解——這種情況下,他真的很難來見你。」

真嵐望向那些捨生忘死搏殺的戰士們,感覺流到面頰上的水流里充斥着鮮血的味道,他在水中長長嘆息:「就如我不能去阻攔白瓔赴死一樣,都是不得已……我們活在一張看不見的網裏,都有不能做的事。你能體諒他么?」

他抬起手按在眉心,覺得頭痛欲裂——那一番話,其實無形中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白瓔……其實,我,才是那個被引線束縛著的傀儡啊。

我被釘在了這個金座上,子民們的願望成為牽動我手足的引線,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要做到,而有一些則永遠不能去做——但,我的願望和念力要怎樣強大,才能像蘇摩那樣掙脫塵世加諸於身上的種種桎梏,不顧一切地去尋找你呢?

你……是否能體諒我的不得已?

「我不管!」那笙卻叫了起來,根本不聽真嵐的辯解,「我要去找他!」

她也不知道炎汐究竟在這茫茫戰場的哪一處,只是轉過身準備一頭衝進去:「我要找到他,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啦,是不要我了么?這太沒道理了……他怎麼能這樣!我一定要問!」

然而,在她用了輕身術奔出的瞬間,真嵐伸出手,一把將她拉了回來。

那笙大怒,惡狠狠地想把他的手推開。

「先把我的左腳放出來!」對着踢打不休的少女,真嵐厲聲怒喝,手臂一抖,抓住她晃蕩了兩下,讓她安靜下來,「給我先打開封印!這樣我才能跟你一起闖進去找炎汐!」

「啊?」那笙忽地愣了一下,「你……陪我去?」

「嗯。陪你去——」真嵐微微一笑,眼神溫和起來,「丫頭,你剛才這樣生氣,卻依然沒有說出不要皇天的話。你沒扔下我,我自然也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那笙安靜下來,望着他,眼睛亮晶晶,嘴巴一扁。

「好啦,別哭鼻子了,快點解開封印。」真嵐敲了敲她的腦袋,嘬唇呼嘯了一聲——天馬應聲呼嘯而至,真嵐低下頭,對着天馬低語幾句,拍了拍馬頭:「快去吧!」

天馬仰頭嘶叫一聲,立刻在水中展開雙翅,急速地掠了出去。

水流湧入鮫綃帳中,帶來血的味道。

帳外,白光如同利劍,不時撕開萬丈水底的黑暗。廝殺聲在水底沉悶地傳來,機械聲隆隆不絕,已然是逼近耳畔。魚類在水底驚惶地游弋,一群銀魚游入了帳中,躲藏在了鮫人們的身側。

「左、左權使……外圍的紅苔地已被攻破!」隨着水流湧入的,是一個渾身是血的鮫人戰士,他在沖入帳中的剎那用盡了所有力氣,踉蹌著跌倒在案前。

那個少年鮫人用劍支撐著自己被輪葉割得支離破碎的身體,嘶聲稟告著失利的消息,俊秀的臉上有說不出的恐懼和驚慌,望着帳中聚集著的復國軍最高決策者們——那裏,數位白髮蒼蒼的老者簇擁著一個銀甲藍發的青年將領,正神色肅穆地說着什麼。

「涓,我以為你半路上出事了。」鮫人將領放下了手中一直在看的地圖,蹙起了眉,卻沒有多大的震驚表情:「已經攻破外圍了?比預計的還快了半個時辰啊……那,戰士們和女蘿都撤回了大營旁的巨石陣里了么?有多少的傷亡?」

「稟、稟左權使……」來的鮫人是一名男性,年紀尚小,依然保留着魚尾,顯然是一直在鏡湖水底長大的,並未成為奴隸過。此刻聲音微微發顫,顯然已被外面這一場前所未見的屠殺驚住:「沒有……沒有計數過……太、太多了……第三隊、第五隊已經……已經差不多沒有人了……」

帳中所有人均為之動容。

雖然知道這一次靖海軍團三師聯手大舉進宮,復國軍從實力上確實難以正面抵抗,但是這樣重大的傷亡還是超出了預計的承受力。

炎汐霍然站起,彷彿要說什麼,但一股暗紅色的湍流迎面急沖而來,將他的話逼回了喉中。他在一瞬間感覺到某種噁心,彎下了腰,將沖入嘴裏的水吐出去——血——這一股溫熱的潛流里,全是血!

按著胸口的護心鏡,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默然了片刻。

「已經到這裏了么?」聽到了帳外的轟鳴,感覺到水底營地都在一分分地震動,他按劍而起,彷彿作了最後的決定,低語,「涓,你留在這裏,如果等下萬一大營守不住……」頓了頓,他回看了一眼帳中的諸位白髮老人,然後抬手解下護心鏡后的一枚鑰匙,交到了涓手裏:「就和長老們一起『海魂川』逃出去,知道么?」

涓克制住臉上的恐懼之色,緊緊將鑰匙捏在手裏,只是點頭。

海魂川,是鮫人最為秘密的通道,沿途設有多個驛站,從雲荒大陸通往鏡湖水底最深處——這條路也號稱「自由之路」。幾百年來,陸上被奴役的鮫人們都靠着這條秘密路徑逃離,沿路得到驛站上的照顧,最後得以回歸鏡湖。

這一條路關係着鮫人一族百年的生死,是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動用。因為若是一旦被敵方發現,驛站里任何一個被破壞,整條路線便會廢止——甚至還會株連到無數隱藏在陸上的自己人。

而如今左權使不惜打開海魂川,那便是意味着大營今日到了存亡關頭了!

「寧涼還沒回來,我得先出去了——」感覺到水流里越來越濃的血腥味,炎汐的眼神鋒利起來,彷彿有烈火在內心燃起,「就算有五十架螺舟,我們至少也能將滄流人阻攔到日落——涓,你趕快帶着長老和婦孺離去,如果寧涼來了,請他務必不要戀戰,必須先保護活着的族人離開!」

簡短地吩咐完,手一按腰側,長劍錚然彈出,躍入了他指間。

那是極薄的軟劍,在水中彷彿一葉水草一樣隨波流轉,折射出冷芒。

炎汐轉過手腕,將劍柄抵在下頷上,對着帳中的長老單膝行禮,彷彿在結束連日來的那番爭執:「虞長老,清長老,澗長老,請原諒我曾違背昔日的誓言,而且並不為此懺悔……我盡忠於我的國家,卻不能為無法控制的事情負責任。」

頓了頓,他微笑起身:「但是,事到如今,這一切也已經不再有區別了。」

炎汐大步走出帳去,外面急流洶湧,帶起他的戰袍衣袂飛揚。

從這裏俯視深水區,整個大營盡收眼底。

外圍的紅苔地已然淪陷,而巨石陣里硝煙四起,是復國軍戰士撤退到了那裏,仗着石陣的複雜地形在竭力和靖海軍團周旋。那些螺舟被卡在了水底巨石之間,鋒利的輪葉在石上敲打出令人牙齒髮寒的聲音。

炎汐走到了高台邊緣,望見了那一幕,再也不多想,便要從台上一躍而下——必須趁著這一刻難得的喘息機會,將復國軍們集結起來!

「涓,去,帶着大家進入海魂川!」他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我們來斷後。」

他從高台上躍下,水流將他包圍。那一瞬間,炎汐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在發燙——水裏……水裏全是血的味道!無數鮫人的血混和在冰冷的湖水裏,將他包圍。那一瞬間,他體內屬於戰士的血也沸騰起來。

那是他死去他戰友,還與他同在!

他點足在石台蟠龍的雕刻上,身形蓄力,準備急奔而出。

「慢著!」忽然間,背後傳來低啞的斷喝。帳中的老人們一起抬頭,那些活了將近千年的眼睛裏,陡然放出了銳利的光。那個一直對他的變身感到極度失望的虞長老當先站了起來,抖了抖衣襟,將一群躲避在襟上的魚趕走:「不。我們不走。」

老人枯瘦的手指在水裏划著,勾出一個手杖的形狀。

「錚」地一聲,虛空裏凝結出了一支金色的杖子,跌落在蒼老的手心。

「咳咳……」握著沉重的手杖,長老眼裏卻放出了光芒,一頓,將手杖深深地插入了地,「我們至少還有施展術法的力量……這一把老骨頭用來填那些螺舟的刀葉,應該還是有餘的吧。」

「……」雖然這幾天來一直受到這些長老們的苛責,但看到他們如今的舉動,炎汐心裏還是一熱,他低下了頭,請求:「不,長老,海國不能失去你們。」

「我們海國沒有文字。所有的歷史、風俗、曆法,都記憶在你們這些智慧長者的腦海里,一代代口耳相傳,傳授著文明。如果失去了你們,海國的歷史便將消亡了——所以,戰鬥的事情,還請交給我們戰士來做好了。」

他懇切地說着,在高台下對着那些老人們單膝下跪,將手按在左肩的金色蟠龍記號上,深深一俯首,然後便回身閃電一樣地掠了出去。

撲面而來的帶着血腥味的潛流讓他無法呼吸,女蘿的斷肢在水裏散落,隨着潛流飄蕩。包圍圈縮小的速度讓他暗自心驚——五十架螺舟同時出動,幾乎是在一瞬間從各個方位展開了立體的攻擊,讓位於水底的復國軍大營腹背受敵。

滄流軍人的屍體也橫陳在水底,無論多鐵血的軍隊,血肉之軀也終歸要腐爛。然而,五十架鋼鐵的怪物卻只損失了不到一成,還在隆隆地逼近——極度緩慢,卻無堅不摧!復國軍戰士不顧一切地冒着輪葉的切割撲上去,用劍、刀削砍著,然而螺舟的外殼只是稍微出現了幾道凹痕,未受到有效攻擊。

「左權使!」看到炎汐出帳,所有戰士的精神都是一振。

「退出巨石陣!」他掠到,第一句命令卻是如此。

所有正在和滄流軍隊奮戰的鮫人戰士都吃了一驚,然而左權使的威儀震懾住了他們,沒有人問為什麼,他們立刻從激戰中抽身,退出了巨石陣。而那些螺舟還被卡在那裏,一時半刻尚無法追擊過來。

遍體鱗傷的鮫人戰士用劍支撐著身體,在大營的最後領地里喘息,殷切地望着將領,希望聽到下一步作戰的計劃——這些年來,炎汐和寒洲共掌鏡湖大營,已然帶領大家擊退過數十次的進攻。希望這一次陣勢空前的來襲,也能被擊退吧?

「大家現在必須作出選擇了——要麼,全部淪為奴隸!要麼,就是戰鬥到死!」炎汐站在水底最高處的石台上,將劍高舉而起,厲聲對所有人喝問,「大家是怕成為奴隸,還是怕死?是要戰,還是降?」

「不降!」聽得「奴隸」兩個字,大半鮫人戰士渾身一震,顯然是觸動了昔日不堪回首的記憶,脫口而出,「戰,戰!戰到死為止!」

「對,死也要死在這裏,而不是那些奴隸主的牢籠里!」炎汐望着底下筋疲力盡的同伴,估計了一下目下的情況,迅速作出了決定,「那麼,現在有誰敢跟我去把敵人引到『天眼』里!有誰?」

天眼!鮫人戰士們齊齊一驚,一瞬間不能回答。

鏡湖水底多怪獸異物,翻覆作怪,吞噬一切生物,所以水面上舟船不渡,鳥飛而沉。鮫人自從在鏡湖底下紮營之後,一貫和那些怪獸井水不犯河水,小心翼翼地比鄰而居多年,更是從未去過那個叫天眼的地方。

傳說中,那個地方是蜃怪的居所。那個巨大的怪物躲在水底,吞吐著蜃氣,結成種種幻象,騙取水上水下生物墮入囊中。那些幻象如幻如真,大到幾乎可以結成一座城池。蜃怪躲在水底,水流急遽往着地底吞吐,形成巨大的漩渦,所有靠近的東西都會被吸入深深湖底,再也無法返回。

那個地方,被所有水底的鮫人稱為「天眼」。

「誰跟我去?!」看到戰士們失神,炎汐再度高聲問了一遍,「誰敢?」

那是必死的任務——然而第二遍問話剛一落地,就響起了無數的回應:「我去!」「我!」那些留守大營的戰士爭先恐後地舉起手裏的劍,對着左權使晃動,每個人眼睛裏都有不畏生死的光。那些眼睛看過來,炎汐只覺得心裏猛然一震。

「好,出來五十個傷勢不重的,跟我走。其餘的,留下。」炎汐點出了其中幾個,又將一個出列的戰士推了回去,「冰,你不能去——你的劍術僅次於我,還得留下來將劍聖給我們的《擊鋏九問》轉教給大家。」

說到這裏,他輕輕嘆了口氣:「可惜我們拿到劍譜的時間太短了……若是學了個一年半載,大家略知一二,也不會對螺舟如此束手無策。」

搖了搖頭,彷彿想把這種想法趕走,左權使苦笑——西京劍聖能將不傳之秘交給復國軍已屬大恩,怎麼還能如此得隴望蜀?其實這個時候,該指望的不是這個,而是……他們的少主,那個剛轉世的海皇。

蘇摩,為什麼還不來呢?他不是說過了去九嶷離宮復仇后,便會前來鏡湖大營?如今已經派出了文鰩魚到處尋訪,將消息傳遞出去,他難道還沒接到大營的告急訊號?還是說……就像在桃源郡初遇時候那樣,蘇摩他根本不想當什麼海皇?

一念及此,心中便灰冷了大半。原來,命運的道路終究要靠自己的血戰去開闢,任何宿命的傳言都不可信。炎汐不再多想,揮了揮手,腳步一踩地面,身體迅捷地從水流中掠了出去:「大家跟我去引開螺舟!」

五十個尚余戰鬥力的鮫人齊齊低喝了一聲,全部出列,跟在了他的身後,朝着遠處巨石陣里那些可怕的鋼鐵絞肉機掠過去——就彷彿撲向烈焰的飛蛾。

然而,水聲一響,卻前方有一個人急速掠來。

炎汐還沒定下身形看清楚來人,卻聽得耳畔的復國軍齊齊發出了一聲歡呼:「右權使!」

「寧涼,你回來了?」定睛看到來人,炎汐也止不住驚喜低呼,「石匣交給真嵐了么?」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心裏的關切,開口詢問:「那笙……那笙有和皇太子一起過來么?她如今離開了吧?」

寧涼望着他,笑笑不語,眼裏的諷刺卻越來越深。

「你讓他們趕快離開了沒?」炎汐卻越發沉不住氣,「你倒是說話啊!笑什麼?」

「我笑你身負重傷,大軍壓境,卻還是念著那個中州丫頭。」寧涼忽地笑起來,眼裏帶着深深的譏刺,「炎汐,認識你兩百年,何時變得這樣沒志氣?」

那樣放肆的笑讓周圍的復國軍戰士一時不知如何才好,他們有些尷尬地望着兩位統帥。

「這種時候還說這些幹嗎?」炎汐微怒,望着這個一直陰陽怪氣的同伴——雖然是從小就認識,後來又在軍中共事多年,他還是不明白寧涼這種喜怒無常的奇怪性格。然而此刻沒時間與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只道:「既然你回來了,那就好。我帶人引螺舟去天眼,你趕快帶着所有人從海魂川離開!」

「天眼?那兒怎麼也輪不到你去。」寧涼卻不讓開,只是攔在前方,雙臂交叉放在胸前望着炎汐,嘴角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譏諷,「逞什麼英雄呢?也不看看自己身體都是什麼狀況,還想引開螺舟?」

聽到右權使再三再四地提及左權使的身體狀況,所有鮫人戰士都略微詫異地看向炎汐——奇怪,日前左權使從鬼神淵回來便立即投入了戰鬥,身上似乎並未見有傷啊。

炎汐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不等他反駁,寧涼忽地隔空對他揮出了一劍!

那一劍斬開碧波,無聲無息,只有潛流洶湧而來。

炎汐下意識地轉身急避,如閃電一樣掠開,讓劍氣從耳畔掠過——然而,在他站定的剎那,周圍的復國軍戰士卻發出了一聲驚呼:左權使的護心鏡里,已然透出了斑駁的血跡!

他方待怒問,忽地覺得身體里一股劇痛透出來,再也壓抑不住,吐出了一口血。周圍的戰士發出一聲驚呼——左權使身上一直帶着那麼重的傷,居然沒人看出來!

「剛變身完,總是行動不夠利落——雖然從鬼神淵拿到了石匣封印,可也被水底地裂處的毒火傷到了肺腑吧?」寧涼冷笑着,上去將炎汐扶起,語帶譏諷,「回來一直忍着不說,是怕影響士氣么?但你難道不知,如此勉強而為怎能引開螺舟?只怕到半途就被斬殺了!」

炎汐望着同僚,有怒意卻不知如何發作。身體里的傷勢一經震動便徹底爆發,他一時間失去了強自支撐的那一口氣,全身無力。

寧涼將他扶到了帳中坐下,示意一側的涓上前照顧。

炎汐卻忽地震了一下。不對!寧涼……寧涼的手……怎麼會這麼……

「拿自己的命冒險不要緊,你要送死也是你的事——但我怎麼能看着兄弟們跟着你這樣一個病人去冒險?」他心裏尚自震驚,寧涼卻頭也不回地離去,將手一揮,呼喚那五十個被挑中的戰士,「好了,大家跟我去!其餘人帶着左權使離開!」

「寧涼!」炎汐來不及多想,大喝一聲,「回來!」

然而右權使寧涼頭也不回,足尖在珊瑚石上一點,瞬忽如電般掠出,已然遠去。

「寧涼,回來!」炎汐重重地拍著案,大喊,想努力站起。然而剛撐起上半身就猛地一個趔趄,大口的血從他嘴裏沁了出來。

「左權使,別動!你、你的傷……」旁邊那個少年鮫人涓小心翼翼地過來,拿出一塊鮫綃手帕捂在他的胸口,很快薄薄的手帕就浸透了血,氤氳地擴撒在水中,「左權使,你趕緊休息!不要亂動了!」

「別管我!」炎汐急怒之下,一把打開了少年的手,「快去把寧涼追回來!」

「這、這……」涓為難地蹙眉,眼見寧涼已然帶領着鮫人戰士沖入了巨石陣,他不敢上前,恐懼地垂下了眼帘,「右權使他已經去了……我……」

「炎汐,」旁邊的長老也緩緩站了起來:「你身體不支,寧涼替你出戰,也是應該,不必叫回他了。」

「他去不得!」炎汐厲喝,第一次忘了在長老面前保持恭謹,霍然回頭,急切地分辯,「他……他的手在發熱!你們都沒感覺到么?他在發熱!在這種時候,他怎麼還能戰鬥?」

所有長老在瞬間怔住,一時沒有明白髮熱的含義。

「右權使……也是要變身了么?」許久,還是涓第一個問了出來,說完低了頭不語——那個一百歲不到就變了身的少年,卻有着這樣纖細敏銳的觸覺。

一語驚醒夢中人。彷彿一道霹靂從上打下,震醒了一眾怔住的蒼老族人,每一個長老臉上都有恍然和驚痛的神色,手裏的金杖錚然落地,面面相覷:「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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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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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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