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重逢

十六、重逢

水底似乎徹底沸騰了,無數刺耳的聲音在水下裂響,驚得水族紛紛逃竄。

珊瑚礁粉碎了,水草地夷平了,無數的貝殼被砸爛成肉泥,裏面凝結了百年的珍珠在水底的污泥中發出黯淡苦痛的冷光。

戰爭殘酷而激烈。巨大的機械一分一分地推進,將所有一切化為齏粉。

然而,四十架螺舟,卻在巨石陣里困了將近一個時辰。艙里驀然霹靂般地響起了一個聲音,伴隨着重重的踢打聲:「他媽的,你神遊去了么?怎麼還卡在這裏?」

「將軍,這石陣……這石陣不知用什麼築成,連精鐵都割不動!」從背後挨了一腳,艙房裏的士兵痛得跪到了潮濕的地面上,斷斷續續地分辯。

「少跟我叫苦!」那個聲如霹靂的將領卻有着瘦削如山鷹的外貌,眼神兇惡,「時辰快到了,銀砂燃盡之前不衝出陣去滅了那群鮫奴,這次行動必將功虧一簣!他媽的不給我快點,回到帝都后老子滅了你滿門!」

跪在地上的士兵全身一哆嗦,慘白了臉拚命點頭,將身體拖着靠近了機械一些,用力掌控著那些翻飛跳彈的機簧。

巨石陣在顫抖,輪葉切割的聲音令人齒寒。

終於,那一根巨石倒了下去,震得水底的腐土飛揚飄散,夾雜着無數魚類和女蘿的斷肢。那個士兵隔着水晶磨製的鏡子看去,只覺得心裏一陣噁心。然而,前方還有數根巨石攔在前頭,輪葉擊打在上面,發出空空的聲音,轉動的速度已然明顯放緩了。

「加脂水!快加脂水!」他回過頭去對着同伴大呼,滿頭大汗的同伴連忙抬起一桶脂水,倒入了槽里。脂水流入了烏金的煉爐,發出轟然的響聲,帶動了機械的轉動。輪葉再度加速。

然而,即便是這樣,在銀砂燃盡之前恐怕還是無法衝出陣吧?

士兵眼裏佈滿了血絲,絕望地四顧,忽然看到了右側前方的巨石陣里有一處出現了缺口。他大喜過望,將眼睛貼在鏡上往外細看,卻忽然對上了另一雙眼睛——那雙碧色的眼睛,就這樣在一寸開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他大駭,來不及驚呼,卻只聽一聲裂響,一道白光刺穿了水晶的鏡子,從外壁刺入,將他釘死在艙壁上!

「右權使,快撤!」外面有復國軍戰士的大呼。

趁著方才脂水燃盡、輪葉速度減緩的瞬間,他們一行人逼近了這架螺舟,寧涼冒着極大的危險從飛旋的輪葉中游過去,貼上了螺舟的外壁,一劍將組織進攻的滄流戰士格殺當場。

然而一擊得手后,失去控制的螺舟逐漸下沉,可輪葉的速度卻已然重新加快!

寧涼雙手攀住了螺舟外壁,沉下心凝視着飛旋的鋒利輪葉,想在短短的瞬間找到可以脫身的空隙——然而,身體里的血似乎在沸騰,那火在心頭燃起,燒得他心神不定。

這……這是怎麼了?

已經四五天了,這個身體怎麼一直有這樣奇異的感覺?

他深深地呼吸著充滿血的水,耳後的鰓開闔著過濾血腥味,心卻止不住地越跳越快。他想靜下心來,卻發現根本作不到!

「右權使!」周圍的戰士看到他遲遲不返,驚訝地一起呼喊。

而巨石陣的外延又起了一陣喧鬧,無數的腐土從水底騰起,巨石不停倒下,螺舟紛紛讓路,似乎滄流那邊又有什麼援兵來到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

覷准了輪葉擊到石柱上的一剎那停頓空隙,他雙臂蓄力,整個人如一支繃緊的箭,閃電般地向著這短短一瞬出現的空隙飛掠過去。

然而他在掠出的剎那,變了臉色:不對!根本發不出足夠的力量!

用盡了力氣,這一躍所能達到的速度,卻遠遠低於平日。連日身體里一直發熱,手足好像忽然乏力。他的上半身準確地穿入了輪葉的間隙,然而穿越的速度卻不夠,在沒來得及穿出之前,鋒利的輪葉已然攔腰斬到!

他下意識地轉過手腕,用劍去格擋那可怕的巨大利刃。

薄薄的劍和利刃相交,發出了清脆的斷響,錚然落地。只是阻攔了短短一剎那,他身體尚未完全遊離出來,輪葉已然切入了肌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盡最後力氣對着外面的同伴發出潛音:「走!別管我!去天眼!」

然而,就在那個剎那,他看到一道白光轟然掠來,割裂了黯淡的水底。

——是滄流的銀砂?

那道光卻不止是照明的,隨着光激射而到的,還有某種劇烈的力量。在照亮他眼眸的一瞬間,擊中了高速旋轉的輪葉,轟然四射開來。

輪葉在快要切入他小腿的剎那停止了轉動,將他卡在了下面。

「快!」他聽到一個聲音急切地說,然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從沉沒的螺舟下一把拉起。然後,彷彿是不小心被鋒利的輪片割到了,發出了一聲痛苦的驚叫。

那是一雙溫熱纖小的手,掌心傳遞來人類才有的溫度。

是誰?是誰?在努力從耀眼的白光中辨認來者的時候,寧涼的心再也止不住地震動起來,完全顧不得此刻腿上劇烈的疼痛——難道……是她?竟是她?怎麼會是那個丫頭!

「臭手,快過來!快過來啊!」果然,耳邊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喊,將他從地上半扶半抱拉起,已然帶了哭音,「寧涼、寧涼的腿被斬斷了!怎麼辦……怎麼辦?你快過來!」

那一瞬間,他眼前一黑——真的是她!竟然真的是被她救了!

他寧可死,也不要受這個中州丫頭的恩惠!

那麼多年了,他一直這樣默默地和那個人並肩戰鬥,沒有去想復國以外的任何事情。那個人保持著作為一個戰士的徹底的純潔和高貴,發誓將畢生都奉獻給復國的大業。那麼,他也只能跟隨他一起,將自己的一生祭獻——因為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在心底里發過誓,自己這一生都將和這個人生死與共。

按照海國的風俗,如果兩個都未曾變身的鮫人相愛了,就必須要雙雙去稟告族中的大巫。大巫將為他們主持一種名叫「化生」的儀式,通過占卜,讓上天來決定這兩名鮫人哪一方該成為男子,哪一方該成為女子,然後成為夫婦。

——但是,因為百年來那個人始終沒有選擇性別,所以,他也沒有成為任何一種人。

二十年過去了,無數的同伴倒下,無數的戰士屍骨湮沒,他卻伴隨着那個人一路血戰至今。他一直是那個人的戰友,同伴,是他身邊最親近的朋友——他的心底一直存着希翼:希望能在某一日,和那人並肩殺出一條血路,一起回到那片浩瀚的碧落海去,自由自在的生活。

到了那個時候,那個人應該可以放下復國的大業,來想想別的事情了吧?那個時候,他就會注意到百年來這樣默默跟隨等待着他的自己了吧?

然而,所有的一切希望,卻被這個驀然到來的異族少女打碎!那個人居然為了一個外人而背棄了昔日的誓言,動了古井無波的心意,選擇了變身——這,怎能讓他不一想起來就恨入骨髓?

然而,在這一次激烈的戰鬥里,自己卻是被她救了性命!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他寧可自己就在那一瞬死在螺舟下,也不願此刻這個少女扶著自己驚慌地哭叫,彷彿割斷的是她的腿。那樣純凈坦蕩的眼眸,讓他有一種無所遁形也無法報復的苦痛。

那個人愛上的是一個這樣的女子,讓人無可挑剔,也無從憎恨。

可是,難道連他心底那一點自傲和恨意,也要被剝奪得一乾二淨么?

那一瞬間,空前強烈的憤怒從心底湧起。寧涼忘記了腿部劇烈的痛苦,他站起身,猛然一推那個扶著自己的人!那笙被推得一個踉蹌仰面跌倒在水底,寧涼的身體卻憑着慣性,在水中向著相反方向漂開來。

「跟我走!」寧涼顧不上斷腿的疼痛,低低用潛音吼著,對周圍的戰士發出最後的命令,狠厲瘋狂,「跟我去天眼!立刻!」

是的,戰鬥吧!戰鬥到死吧!到了如今,也只有不顧一切的戰鬥才能讓他找到自身存在的意義——他將以血來證明自己這一生的奮鬥並未落空。他寧可死在天眼裏,也不願承受這個外族女子的恩惠!

他向前游出,頭也不回,有一種赴死的坦然。

在沖向蜃怪沉睡禁區的剎那,望着前方那些影影綽綽浮起的可怕幻象和毒瘴,他的嘴角卻浮出一絲平日慣有的譏誚——這樣的結局,其實也很好。

否則,他實在是想不出自己變成了女人後,又會是什麼樣子。

雖然一直靜默地眷慕跟隨着那個人,但他不能想像炎汐成為一個女人是什麼樣子——從小到大,他們兩個的性格都是一樣的堅毅剛強,好像任何一方變成女子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在聽到炎汐已然成為男子的消息后,他身體的變異卻已然無可改變地開始了。

那是他們一族無法解除也無法阻攔的魔咒吧?即便是力量強大如新海皇蘇摩,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朝着內心的願望變化。

幸虧自己能及時地死去,否則,炎汐那個傢伙如果看到自己出落成女人,不知道會有什麼樣奇怪的表情啊……嘴角那一絲譏誚越發深了,寧涼再不多想,只是朝着那一處深藍游去。

復國軍戰士們看到右權使拖着斷腿衝出去,不由個個為之動容。年輕的戰士們眼裏放出狂熱的光,齊齊低首,隨着寧涼往巨石陣打開的缺口外奔去,將生死置之度外。

背後的螺舟看到了這邊復國軍撤退的景況,立即紛紛涌了過來,追殺而去。

那笙從水底踉蹌站起的時候,寧涼已然帶着復國軍戰士遠去,只留下傷腿上沁出的兩縷鮮紅血色,在碧波中縈繞不散,一路蜿蜒消失在遠處。

她怔怔望着寧涼遠去的方向,忽然間覺得心裏有某種澎湃的激情,一時熱淚盈眶——他們……都不怕死么?每一個鮫人,都是這樣不怕死?他們有着比人類長十倍的壽命,然而,他們卻比一心奢望長生的人類更捨得毅然赴死。

那個陰陽怪氣的寧涼,原來是這樣令人尊敬的好男兒。

「小心!」剎那的出神,耳邊卻忽然聽到一聲厲喝,一股大力湧來,她被推出了一丈幾乎又是一個嘴啃泥。她踉蹌著爬起,怒:「臭手,你在幹嗎?」

但還沒回頭就聽到一聲巨響,潛流轟然激射而出,巨石散亂了一地。那一瞬間,那笙手中驀然發出一道白光,籠罩了她的全身,將所有飛來的尖銳石頭全部反射回去!

「你躲開一點,站在這裏發什麼愣?」真嵐從碎裂的巨石中穿行出,手上拿着那把龍牙製成的辟天長劍,微微喘息。一架螺舟被他劈中,輪葉支離破碎,機械殘骸連着人的肢體碎末鋪滿了水底。

寧涼一行的奮不顧身,只吸引了一半的螺舟緊跟而去,而剩下的一半奉命留守原地,繼續著清剿復國軍大營的任務。而此刻的營地里只餘下了老弱婦孺,正在用盡僅剩的力氣,朝着海魂川入口處方向奔去。

「涓,你趕快拿着鑰匙走!」炎汐夾在逃難的人流中,竭力維持着秩序,讓長老和婦孺們先走,而自己和一些傷病的戰士留下來斷後。

螺舟發出了無數小艇追擊奔逃的鮫人——然而那些乘着小艇出來的軍人都被半路殺出的對手攔截了。

一個披着斗篷的男子從女蘿森林裏闖出,長劍縱橫,將所有追出來的滄流戰士都斬殺當場;而他身邊那個少女也在幫他抵擋,手上也不時放出閃電一樣的光,將那些小艇一一焚毀。

一剎那間,靖海軍團起了微微的騷動,顯然一時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混雜喧囂的人流里,炎汐發現了那一邊追兵速度的減緩,詫異地趁亂回頭看了一剎。

忽然間,他的眼神凝了一下,露出了驚喜的表情:「那笙?!」

聽得左權使的驚呼,很多雙眼睛一起注視過來,帶着不同的表情。

「天啊……這、這不是皇天么?」螺舟里,靖海軍團的另一名將軍看清了方才少女手上戴着的放光之物,失聲驚呼——難道,這就是前些日子征天軍團沒截獲的皇天神戒?連破軍少將帶了那麼多人去,都沒有將神戒帶回。機緣巧合,這一次居然被他們的大軍在鏡湖萬丈水底撞上了!

如果奪到皇天,這個功勞可比剿滅復國軍大營更大!

螺舟上的靖海軍團看到半路又殺出這一行援軍,為少女手上的至寶吸引,當下掉過頭將真嵐和那笙包圍,希望能奪到皇天回帝都領功。

二十架左右的螺舟,從各個方位緊逼過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那一瞬間,激烈翻湧的水流似乎都停滯了,那笙看到那樣烏壓壓的大批軍隊,那些飛快轉動着的鋒利刀刃,有些害怕地往真嵐身側靠了靠:「臭、臭手……他們有好多人。你……打不打得過啊?」

真嵐笑了笑,執劍側身,嘴裏卻道:「打不過又怎麼辦呢?」

那笙跺腳發急:「打不過的話,就趕快逃啊!」

真嵐嚴密地防守着周身,目光逡巡著辨認這一行螺舟中的旗艦所在,卻看似漫不經心地回答:「我逃了,你呢?」

那笙嘟起了嘴,執拗:「我要去找炎汐。」

頓了頓,又道:「不過不用你跟着。」

真嵐微微一笑,然而眼底的神色卻是逐漸肅穆——那麼多的螺舟鎖定了他們兩個人,要對抗絕不是容易的事,而後援尚未到來,看來是不得不試着用那個法子了……希望,那種力量可以幫到他們,避開這一次的大難。

他的目光逡巡著,最後定在了其中一架螺舟上,忽地道:「把皇天還給我。」

那笙吃了一驚:「什麼?」

「先把皇天給我!」真嵐加快了語氣,將辟天長劍插在身前的水底地上,眼睛卻一直看着前方不停壓過來的螺舟編隊,伸出手來,「快!」

那笙不解地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情願地伸出手來。

「等下我一出手,你就用輕身術衝出去,越遠越好。」真嵐低聲囑咐著,手指向上微微一收,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枚緊緊扣著那笙手指的指環自動地錚然掉落他手心。真嵐倒轉手腕,手指豎起,皇天神戒彷彿有靈性一樣,躍入了他的無名指,貼住了他的肌膚。

「啊?!」那一瞬間,那笙發出了低低的驚呼。不止是她,在場的所有的人:滄流戰士,鮫人復國軍,女蘿嘴裏,都發出了同樣的驚呼!

戒指一套上手指,空桑的皇太子身上轟然盛放出一層金光,照徹了整個湖底——金光一閃即逝,然而真嵐的眼睛驀然睜開,眼神閃爍,卻含了說不出的洶湧力量!

彷彿只是短短一瞬間,他的身體里有什麼蘇醒了。

「那笙,快走。」真嵐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嘴裏淡淡地吩咐著,卻抬起手,握住了插在身前的辟天長劍,「也讓鮫人們躲避。」

「啊?」那笙有些詫異地望着真嵐拔出面前的劍,感覺他整個人都有點不一樣了——這還是這個臭手自慕士塔格復甦以來,第一次戴上皇天戒指吧?

「快躲!」真嵐驀地怒喝起來,顯然對於力量的控制已然到達極限。那笙嚇得一震,下意識地足尖一點地面,閃電般地朝着後面鮫人營地掠去。

就在那個瞬間,真嵐拔出了那一把辟天長劍,貼住了眉心,側轉劍身——雪白的龍牙長劍將他的臉龐分成兩半。而劍兩側的兩隻眼睛,卻閃出了完全不同的兩種表情:一種是狂,而另一種,則是痛!

手腕微震,一陣陣龍吟從長劍上發出,真嵐的眼睛轉成了璀璨的金色。

「長劍辟天,以鎮乾坤。

「星辰萬古,唯我獨尊。」

他倒轉手腕,以劍指地,垂目吐出四句話。

「這是、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迫得最近的螺舟上,傳來將領驚懼的低語,「啪」地一聲,彷彿有什麼摔落在地,「天啊……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

「快後退!快後退!」將軍在艙里大呼,嚴厲的語氣里充滿了恐懼。

然而,堅不可摧的螺舟行動緩慢,在設計出來時就是有進無退的。無論將軍在旗艦內如何嘶聲下令,無論操作機簧和轉舵的戰士多麼敏捷,螺舟的輪葉急速旋轉着,可後退的速度卻是依然緩慢。

真嵐手腕一分分下垂,劍尖忽然吞吐出了閃電般的光華。在劍尖接觸到水底的剎那,彷彿有巨大的雷霆在地底爆發出來,鏡湖震了一震,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口子!

那一道裂縫從辟天劍尖延展開來,直直切割過去,將那架作為旗艦的螺舟居中一剖為二!

指揮三師會戰的滄流將軍來不及起身,就被連着座位切成了兩半。堅不可摧的螺舟有如一隻巨大的蚌殼,被看不見的巨手一掰而開。

驚呼和慘叫響徹了水底。

在螺舟被切開的剎那,裏面大多數滄流戰士還活着,在水流洶湧而入的剎那他們來不及穿上外出在水底行走用的魚皮衣,拚命地掙脫支離破碎的機械,從中掙扎著游出。然而水底強大的壓力擠壓着他們的胸腔,讓沒穿上魚皮衣的戰士們窒息,血從他們的肺部不斷沁出來,但求生的本能卻讓他們不停地揮着手足向上浮去。

然而,沒有游多遠,一朵朵暗紅色的煙火便在水底綻放開來。

脂水在煉爐里爆炸,將整個螺舟連着尚未來得及逃離的滄流軍人一起化為灰燼。

那笙剛剛跑出巨石陣,背後的潛流隨着爆炸洶湧往外迅速擴張,她覺得背後彷彿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眼前一黑立足不穩,驚叫了一聲便是往前栽去。

「小心!」在她額頭快要撞上一支尖銳的珊瑚時,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攔腰抱起。那笙奔出了那麼遠,還被外圍潛流衝擊得眼前發黑,只感覺到有人忽然衝出,帶着她順着潛流急速地往外退去,藉此消減受到的衝擊力。

她的臉頰貼在一個金屬般冰冷的東西上,黏黏糊糊的好生難受。她攀著那人的肩膀,掙扎着想站起,卻聽到那人在耳邊低聲道:「別亂動,我要抱不住你了。」

那一瞬間,她全身觸電般地一震,睜大了眼睛。

「炎汐!」

她抬起頭,望見了頭頂上那一張朝思暮想的臉,不由狂喜地歡呼。

幾個月不見,炎汐果然變了。以前她曾把他錯認成清秀女子,然而此刻這一張臉上卻已然悄然轉變了另一種氣質,那種隱隱在內的沉靜剛毅氣質,無論誰在第一眼看見,都認為會是一位俊逸和沉着的年輕男子。

啊……他變得多好看呀!

「你來找我了?你沒有不要我,是不是?炎汐!」那笙欣喜若狂,不自禁地張開手臂,一下子抱住了對方的脖子,將臉貼了上去,高聲歡呼着他的名字,直到炎汐停止了後退,苦笑着摸摸她的頭髮示意她安靜。

「我剛才只是沒時間來找你……」低頭望着懷裏那個小兔子一樣鬧騰的少女,那一瞬間,從腥風血雨中殺出的戰士的嘴角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微帶靦腆的溫柔笑容,「對不起。」

在火光熄滅后,一團淡淡的紅色霧氣瀰漫開來,帶着血腥味。

真嵐站在那一朵血紅色的花的中心,執劍指地,眼神肅殺——那一雙璀璨的金色眸子,宛如神魔再世,令人望之失神。

「天……這、這是空桑帝王之血的力量!」

虞長老停住了奔逃的步伐,回望着遠處囂戰不休的軍隊,又將目光投注在陣前提劍指地的獨臂皇太子,喃喃自語,他身周的長老們都停住了腳步,臉色蒼白——那樣璀璨的金色眼眸,和空桑人傳說中的破壞神一模一樣!

七千年前,就是有着這樣眼睛的星尊大帝,戴着同樣的皇天戒指,提着同樣的辟天長劍,一擊劈開了雲荒大地,在鏡湖和九嶷之間割裂出深不見底的蒼梧之淵,將他們海國的神袛生生囚禁!

所有鮫人都停止了奔逃的步伐,望着那一個提劍默立於鏡湖水底鮫人祭壇上的空桑人。炎汐一剎間忘了去和懷裏的那笙繼續說話,也只是抬起頭凝望着那個孑然的背影,眼裏閃過無數複雜的光芒,手微微一顫。

那個人站在萬丈深的水底,一人一劍,鎮住了洶湧而來的滄流軍隊,緩解了復國軍的壓力——然而,所有鮫人在望着那個空桑皇太子的剎那,眼神都是極其複雜的。

為什麼?為什麼在這樣的危亡時刻,居然是一個空桑人來幫助了他們?!

少主呢?他們……他們的海皇,又是去了哪裏!

「你們的王,此刻帶着龍神前去尋找如意珠,」彷彿知道這一刻鮫人們的心情,真嵐一字一句吐出一句話,聲音響徹鏡湖,「而空海既然結盟,海國有難,空桑必不會置之不理!只要有我在這裏,絕不容滄流進犯復國軍大營一步!」

真嵐單手握著辟天劍,重新緩緩抬起,再次將劍立於眉間。

璀璨的金色眸子映在雪亮的劍身上,輝映出令天地膽寒的光。

「撤!快撤!」看到那樣的殺氣即將再度爆發出來,每一架螺舟上都不約而同地冒出了這個念頭——面對着這種力量,除非十巫到來,否則誰敢抗衡?

統率已死,無人再組織下一步的進攻。那些龐大的機械紛紛掉轉了頭,重新往零落的巨石陣里撤回,無數的飛索被收回,小艇上的戰士被迅速地召喚回了螺舟腹中,停止了對營地里鮫人的廝殺。

然而,他們剛一回頭,就又變了臉色——萬丈深的水底,影影綽綽的波光里,忽然如霧氣一樣浮現出大片披甲的戰士!

那些戰士居然在水底策馬而來,洶湧逼近。那些純白色的馬肋下伸出雙翅,在當先一匹額心長有獨角的天馬帶領下,在水底如游魚一樣地飛馳而來。馬上的戰士手持武器,大氅鐵面,面具后的眼睛都是黑色的洞,彷彿是個空心人。

「冥靈軍團!」一貫鐵血無畏的滄流戰士,終於發出了驚懼的叫喊。

一聲呼嘯,天馬吉光飛落真嵐身側。背後,赤王紅鳶、紫王紫芒、黑王玄羽策馬而來,帶來了大批的冥靈軍團,從後方包抄戰圈而來。

「諸王,將靖海軍三師全殲於此!一個不許放過!」

真嵐舉起了辟天長劍,眼裏涌動着璀璨的金色,對着冥靈軍團厲聲下令。

聽得那樣的聲音,那笙在炎汐懷裏顫了一下,也忘了表達自己重逢的熱情,只顧回頭看着那個忽然變了的人:臭手的聲音里充滿了戰意和殺氣,再也不同於以往那樣的輕鬆調侃,油滑而又風趣。

而彷彿,是可以一語翻覆天地的神魔!

「是!」聽得皇太子吩咐,趕來增援的軍隊發出了震動水域的聲音——領到了皇太子的命令,三位王者旋即帶着下屬分散,只見一片大軍瞬間如同霧氣一樣四散開來,在水裏織成了羅網,將屢受重創的靖海軍團殘留部隊包圍。

廝殺再度開始的剎那,真嵐手中的長劍垂落下去,身子忽然晃了幾晃。

「臭手,你……你怎麼啦?」那笙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從炎汐懷裏跳下地,奔了過去——她看到有一朵小小的血花,在真嵐身側的水裏綻放開來。

「先別過來!」然而,不等她奔近,真嵐卻驀地橫出手來厲喝,皇天在他手上閃出妖異的光,眩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等……等我身上煞氣消了再……」

語音未落,他眼裏金色的光轉瞬即逝,恢復了平日的深黑色。然而也就在那一個瞬間,他再也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水底的鮫人祭壇上。

「你怎麼啦?」那笙跳過去想扶起他——然而觸手之下,真嵐的身體忽然間四分五裂!他披着的那件大氅忽然就軟掉了,手腳如同斷線的木偶一樣散開,頭顱骨碌碌地掉了下來,沿着祭壇一路滾落,最後在一堆女蘿里毫無生氣地閉上了眼睛。

皇天戒指從他右手上掉落,「叮」地一聲滾落在她腳邊。

那笙嚇得發獃,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那隻臭手……那隻臭手不是說,在拿到了左腿之後他的力量已經增加,可以不分晝夜地保持自己的外形了么?何況,後來他又拿到了右腿啊!現在怎麼會這樣呢?就像是一隻散了線的木偶一樣掉落了!

就在她出神的剎那,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了——

「殺了他!快些殺了他!」

白袍的長老拖曳著魚尾衝過來,從遠處撿起了一個東西,對着那一群女蘿嘶聲大喊:「快!趁着他衰竭,殺了他!」

女蘿們怔了一怔,然而一眼看到空桑王室的血脈,心裏的仇恨很快就燃燒起來了——無數蒼白的手臂立刻糾纏過來,將那顆暫時失去意識的頭顱抓起,扯住了長發懸吊在指間。

可是……要怎樣才能殺了這個空桑皇太子呢?

「把他的頭,關到那個石匣里去!」虞長老大聲喊著,把手裏撿起的空石匣扔過去,眼裏光芒閃爍,「把頭顱封印進去,扔回鬼神淵,他就再也不能動了!」

那個裝過右腿的封印石匣在水中劃出了一道弧線,然而卻沒有落到女蘿手裏。

一個人如同驚電一樣掠過來,劈手將石匣奪去!

「炎汐!」那笙認出了那個半途截去石匣的人,不由脫口驚呼出來。

「右權使,你要幹什麼?!」虞長老厲聲叱喝,用力頓著拐杖,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憤怒,嘶聲力竭,「你沒看到么?那是魔!是破壞神!是千年前滅了我們的星尊大帝!——此刻不把他封印,日後海國難逃滅頂之災!」

然而炎汐蒼白著臉,靜默地望着那一行長老們,手裏微微一用力——

「喀喇」一聲,那隻石匣在他手裏成為齏粉!

「你……」虞長老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一旁的那笙,「你、你為了這個妖女,要背叛海國嗎?所有人都在戰鬥的時候,你竟然背叛海國!」

「不,」炎汐將手裏的碎片灑落水中,眼神也慢慢鋒利,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只是不準備背叛剛結下的『空海之盟』!」

空海之盟。

這四個字瞬間讓激怒的長老們冷了一下,握著拐杖的手頓了頓。

炎汐霍地轉身,指著沉睡於女蘿手臂中的那一顆孤零零的頭顱,聲音也高了起來:「我相信我們的王!——如果真嵐皇太子是星尊帝那樣的魔君,海皇是絕對不會和他結盟的!」

「難道你們不相信我們的王了?」炎汐的手轉向了遠處滾滾的戰場,指著那些和靖海軍激烈交戰着的冥靈軍團,厲聲:「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要從背後偷襲一個幫我們擋住了敵人的朋友!虞長老,你要我們海國背負這樣的恥辱嗎?」

「左權使……」長老們在氣勢上被他壓住了,澗長老彷彿要分辯什麼,然而炎汐卻只是回過頭對着猶豫不決的女蘿再度厲喝:「放下他!」

女蘿們吃了一驚,手臂一顫,真嵐的頭顱掉落下來。

那笙連忙張開了手接住,然後蹲下身把真嵐的頭顱和其餘散落的手足放在一起,用大氅卷上——那一包斷裂的肢體宛如散了線的木偶。剛才那一劍,是用光了真嵐的力氣吧……不然他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呢?

生怕鮫人們再對真嵐不利,她連忙撿起那枚掉落地上的皇天戒指,重新戴上,然後抱着真嵐的肢體躲到一邊,警惕地望着那些女蘿和鮫人。

炎汐站在雙方中間,彷彿一個堅定的緩衝帶。那邊的廝殺還在繼續,然而很明顯,慌亂中連遭重創的靖海軍已然不是冥靈軍團的對手。

炎汐一直一直地望着身後那些族人,與那些諒解或是憤怒的眼神對峙,然而身體里的血緩緩流走,逐步的帶走他的力量。此刻,無論哪個族人只要有勇氣站出來,哪怕輕輕推一根手指頭,他就會轟然倒下。

他唯一還能維持着的,就只有眼神。

「你先帶着真嵐皇太子趕快走。」炎汐沒有回頭,只是低聲對着那笙說了一句。那笙扁了扁嘴,很想上去和他一起,然而想了又想,還是戀戀不捨地抱着真嵐的肢體躲到了一邊。

看目前的情況,如果真嵐落到了海國這些人手裏,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呢!——自己還是先用隱身術帶着他先用輕身功夫逃走吧……雖然是萬般捨不得炎汐,但也不能讓這隻散了架的臭手就這樣莫名其妙送命在這裏啊!

這些鮫人真是太蠻不講理了!

她這樣想着,身體慢慢往巨石陣里挪動,眼裏卻滿是留戀的光。似乎要在這短短的重逢里,把眼前這個人的模樣烙在心裏——一直到現在,她還沒來得及和他好好說上一句話呢!

那樣難得的重逢,卻又轉眼面對着分離。

「我會來找你,」在她慢慢地退入巨石陣空桑人那裏時,耳邊忽然傳來了一句低低的囑咐,簡潔而又堅定,「等着我。」

「嗯!」那一瞬間,她脫口答應,止不住地滿臉笑容。

然後一回頭,再也不看他,一溜煙地在水裏消失了蹤影。

看到皇天的持有者帶着空桑皇太子消失在水底,那一邊被鎮住的鮫人里再度發出了一陣騷動——無數不甘的眼神蠢蠢欲動,已然有年輕的族人往前踏出了一步,想越過炎汐追過去。

然而,看到前方為了他們而和滄流軍隊激戰中的冥靈軍團,又遲疑了一下。千古以來兩族之間的恩怨情仇,一瞬間交織在所有海國人的心頭。虞長老重重頓了頓手杖,彷彿要發出怒斥,然而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看到虞長老嘆氣的瞬間,知道已然安全,炎汐鬆了一口氣,眼前忽然便是一黑。

長老們朝着炎汐奔過去,手挽着手結成一圈,將他圍在中心,開始念動咒語。

「左權使,你必須休息了。」虞長老望着炎汐胸前那一團始終縈繞的血氣,低聲道,「在整個『變身』的過程里,你一直在戰鬥,已然嚴重影響了你的健康。」

他的手輕輕按在炎汐肩頭。

那樣輕的力量,卻讓炎汐嘴裏驀地噴出一口血來。彷彿再也無法強自支持,他盤膝跌坐於祭台之上,任憑長老們各出一手,按在他的身體上,用幻術催合他的傷口。

然而,五位長老的力量加起來也無法和蘇摩抗衡,這一次重傷的身體癒合得緩慢非常。炎汐聽得那一邊的戰爭已然接近尾聲,兩軍都開始逐步撤走,卻不知道那笙是否帶着真嵐和冥靈軍團的三王順利匯聚,不由心下焦急。

彷彿遇到了什麼,身後的冥靈軍團發出共同的呼嘯聲,準備齊齊撤走。

他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來。

戰鬥剛進入尾聲,為何冥靈軍團就要這樣急速撤走?莫非是真嵐下令讓三王帶兵返回,不再相助?他心裏閃電般地轉過無數念頭,腳下卻忽然一震——就在同一剎那,整個鏡湖的水忽然發生了劇烈的迴流!

那樣廣袤而深邃的鏡湖之水,居然在一瞬間變成了巨大漩流,彷彿有什麼忽然打開了水底的機關,極其強大的力量將水流吸入地底,形成了可怖的漩渦。

炎汐重傷之下,猝不及防竟然被洶湧而來的潛流整個卷了出去。就在瞬間,無數復國軍大營里的婦孺老弱,都立足不穩地被捲走——幸虧有女蘿在,無數雪白的手臂伸了出來,將那些被急流如草芥一樣捲起的鮫人拉住。

整個澄靜的水底忽然間變成了修羅場——水被徹底攪動,劇烈地迴旋和呼嘯。無數腐土、塵埃、草葉、魚類和斷肢一起揚起,將水流弄得一片氤氳。

一尺之外,已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耳畔只聽得無數斷裂的響聲,巨石陣在急流中一根接着一根傾倒,彷彿草梗一樣滾動。而那些原本卡在巨石陣里的螺舟不能像冥靈軍團一樣瞬間轉移,如硬幣一樣被拋起,吸入了漩渦,翻滾著消失在潛流的盡頭。

「天眼!是天眼開了!」虞長老被一隻女蘿扯住了鬍子,身體如同一片葉子一樣在巨大得漩流里浮沉,然而卻望着漩渦最深處那一點幽藍色的光,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喊,「小心!天眼開了!」

那是水底蟄伏多年的蜃怪被驚動后張開了巨口,準備將一切吸入它的腹中!

蜃怪是虛無飄渺之物,身體無形無質,不喜光,沉默而獨來獨往。傳說中,它居住在虛實兩界的交替之處,在地底吐出蜃氣,結出種種幻象,誘騙生靈進入腹中。蜃怪沒有形體,也沒有思維,吞噬是它唯一的生存目的。然而幸運的是它的食慾有限,平日也非常的懶惰,吃飽后便會在地底下一睡一年,絕不到處游弋。

而今日又到了十月十五,是它開眼進食的時候。

方才……是寧涼領着人闖入了它沉睡的地方,提前將這個可怖的魔物驚醒了吧?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來犯的滄流靖海軍團覆滅!

炎汐順着潛流漂起身體,然而也感覺到那些飛快掠去的水流平整得如同光滑的刀子,幾乎在切割著水底的一切——這一次被提前驚醒,蜃怪只怕是在狂怒。這個天地之間,除了神袛,從來沒有東西敢驚動它的沉睡!

寧涼……寧涼已經葬身於水底了?!

他望向漩渦最深處,那裏閃爍著一點幽藍色的光,彷彿真的有一隻眼在靜靜凝視着他,帶着一絲熟悉的不以為然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一瞬間,心裏有一道細微卻深切的震顫流過。他彷彿明白了什麼。

水流在地底轟鳴,發出猛獸吞噬一樣的吼聲,無數螺舟彷彿硬幣一樣翻滾著,跌跌撞撞地被吸入最深的天眼裏。碎裂的聲音和慘叫在水中此起彼伏。無數斷肢殘骸在水流中翻滾,無數魚類翻著白肚子成為犧牲品。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天眼深處卻依稀傳來縹緲的歌聲——

「這世間的種種生死離合,來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

那,似乎是寧涼最喜愛的一首歌。

潛流的洶湧中,無數往事也如同洪流鋪天蓋地而來。

二十年前那一場被滄流帝國鎮壓的大起義之後,無數族人被屠戮,屍體被吊在伽藍城頭,竟然繞城一圈!

然而即便是受到了這樣幾乎是致命的重創,還是有一些僥倖生存下來的鮫人在鏡湖的最深處重新聚集,重新創建了復國軍大營,胼手抵足,並肩奮戰,在腥風血雨中共同前進。

那個時候……每個人的血里都燃燒着火一樣的激情吧?

在重建大營的時候,他們五個人曾割破自己的手,相互握在一起。五個人的血融入鏡湖,飄渺地隨着潛流遠去。他們一起對着那一縷流向碧落海的血,起誓:將為復國獻出一切,有生之年一定要帶着族人回到故土!

那之後,又是二十年。

二十年,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已然是一個時代的過去;然而對於他們鮫人的生命來說,只不過一生里的短短一段。這二十年裏有過多少次的血戰和抵抗?同時,又有過多少的背叛和死亡?

五個人的血誓,至今仍言猶在耳。

然而,他們幾個人卻奔向了不同的道路。內心最初的那一點熱血和執念,與流逝的時光相互砥礪著——那樣巨大而無情的力量,讓一些執念更加堅定銳利,如新刃發硎;然而,也有的只是在光陰中漸漸消磨和摧折,終至完全放棄。

湘失蹤,寒洲戰死,碧身陷帝都……最初的五個人里,剩下的只有他和寧涼了吧。

很多年來,他最好的戰友一直是這樣的陰陽怪氣,言談里總是帶着譏刺的語氣,彷彿對一切都看不順眼。然而不知道為何,每次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寧涼的眼裏卻會浮出隱約的茫然,彷彿不知道看到了何處,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之前他滿心都是復國,心無旁騖,也不明白寧涼的古怪脾氣由何而來。直到幾個月前在桃源郡遇險,遇到了那個中州來的少女——在生死邊緣打滾過來,他心底某一根弦忽然就被無形的手撥動了一下。

彷彿是一架喑啞已久的琴,終於被國手彈出了第一聲。

那之後,彷彿是心裏的第三隻眼睛打開了,他慢慢地明白了很多以前並不了解的事情,特別是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情感——從鬼神淵回到鏡湖大營后,他開始漸漸地覺得:寧涼的心底,應該也是藏着一個秘密的。

然而,卻一直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地問他。

直到今日驀然發覺寧涼已然開始變身,才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寧涼心裏應該也藏着一個人。可是,沒等詢問,他卻已然帶領着戰士們奔赴絕境而去。那個未曾說出來的秘密,只怕會成為永久的謎了……

炎汐默默地望向天眼的最深處,忽地騰出一隻手,摘下了肩甲上那一朵被扯得支離破碎的水馨花——那,還是日前為悼念寒洲而佩上的。手指一松,那朵花被急速的潛流捲走,向著漩渦的最深處漂了過去,隨即消失不見。

巨大的漩渦里,無數鮫人被女蘿們用長臂束縛著,抗拒着急流。水流在耳邊發出可怖的轟鳴,相互之間已然無法交談一句。然而,在看到左權使這一舉動時,不用任何言語,所有的鮫人戰士都紛紛摘下了別在肩甲上的水馨花,默默地扔入了急流。

一道雪白的光,向著地底最深處捲去。

寧涼……我對你發誓:在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帶着族人返回那一片碧落海!

請你,在天上看着我們吧。

巨大的漩渦外緣,那笙被赤王紅鳶抱在天馬上。

冥靈軍團沒有實體,可以自由穿梭於天地和水下。然而幻力凝結成的戰士畢竟不是鮫人,在那樣深的鏡湖水底,凝結而成的靈體也無法長時間地承受如此巨大的水壓,戰鬥進行了一半,便漸漸地感覺到了衰竭。同時,無色城裏那一具具白石的棺木乍然裂開,裏面那些沉睡水下的空桑人嘴角沁出了血絲——那是提供靈體的族人,已然無法承受。

在水底風暴初起的瞬間,所有冥靈軍團已然攜帶着皇太子的身體在瞬間退回了無色城。然而,那笙這樣的活人卻無法進入這座虛無之城。所以只好留下了赤王帶着她,躲在風暴所不能到達的角落,等待風暴平息。

兩人相對無語,天馬靜靜在水中撲扇著翅膀。

那笙望着湖底那個幽藍色的天眼,感受到身周無所不在的呼嘯,天不怕地不怕的心裏也有了戰慄的感覺。

「真是不怕死啊……居然去驚動蜃怪來消滅靖海軍團!」美麗的赤王勒馬俯視着巨大的漩渦,眼裏也流露出敬畏的神色,「實在是讓人佩服。」

「鮫人一直很了不起啊!」那笙望着水底,卻是自然而然地附和。

「是么?」紅鳶望了望懷裏這個小姑娘,不由笑了起來,「也是,我在空桑族裏長大,心裏怎麼都脫不開那個樊籬。」

「當然,」那笙轉過頭望着紅鳶,認真地道,「你看,鮫人長得美,活得長,能歌善舞,連眼淚都能變成珍珠!——哪一樣不比陸地上的人好啊。」

紅鳶勒馬微笑:「可惜儘管他們有千般好,就是不會打仗,所以亡了國。」

「為什麼要打仗呢?」那笙蹙眉,露出厭惡的表情,「他們本來活得好好的,誰也不得罪,為什麼要逼得他們打仗!」她轉過臉,認真地望着赤王:「你喜歡鮫人么?聽真嵐和白瓔說,空桑族裏有很多人不喜歡鮫人——你也是這樣的么?」

「我……我——」一下子被問了個措手不及,赤王身子微微一顫,那兩個字到了舌尖,卻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禁錮。

沒有聽到回答,那笙有些失望地噘起了嘴,對這個漂亮的女人起了抵觸。她轉過頭去看着天眼,喃喃道:「鮫人還有一點比人好——他們喜歡了誰,就會為那個人變身。不像人那麼虛偽,騙自己也騙別人……」

話未說完,她忽然覺得背後一震,赤王猛地抓緊了她的肩膀,嚇得她忘了下面的話。再度駭然回頭,卻正對上了一雙微紅的眼眸。

「怎麼、怎麼啦……」她怔怔地望着赤王,發現赤王的眼睛裏驀然湧出晶瑩的淚水,「哎呀,我說錯話了么?」

「我、我——」赤王用力抓着那笙的肩膀,彷彿生怕自己會忽然間失去控制。那兩個字一直在她心裏掙扎了百年,如今正要不顧一切地掙脫出來。最終,她還是說出來了——

「是的,是喜歡的……我喜歡鮫人!」

那句話不顧一切地從嘴裏衝出,彷彿暗流衝破了冰層。赤王眼裏的淚水終於隨着那句話悄然墜落,她帶着苦痛的表情凝望着天眼深處,喃喃:「對,愛——確實,我是愛他的。一百多年了,我從來不敢說出來……」

那笙吃驚地望着馬背上那個高貴優雅的女子——這個已然成為冥靈的赤王心裏,原來埋藏着如此隱秘的過去,如火一樣壓抑著燃燒在心底。

彷彿塵封多年的往事忽然被觸動,孤身站在水底,望着那彷彿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渦,赤王喃喃地說着——不知道是對身前這個異族的少女,還是對自己一直故意漠視的內心坦白:「整個雲荒都沒有一個男子比治修他更溫柔……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說……我不是沒看到白瓔的下場。」

「那個鮫人,叫治修么?」那笙在她再度沉默的剎那,忍不住問。

「治修……對,治修……」赤王唇邊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多少年了,我從不敢說出這個名字——就像是被下了一個禁咒。」

她仰起頭,望着上空蕩漾的水面,眼神恍惚。日光在鏡湖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巨大的白塔將影子投在水面上,彷彿一隻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陰,那些流年,就這樣在水鏡上無聲無息地流逝了么?

然而,就算過去了百年,成為了冥靈,連身體和後世都沒有了,她還是不敢說出來——只不過是因為他們分屬不同的種族啊……這是什麼樣的禁咒,竟然能將人的感情禁錮到如此!

「那麼,後來他怎麼了?」紅鳶說了一句又沉默了,那笙忍不住繼續問。

「在我大婚的那天,他沿着海魂川走了,」赤王望着水面,默默搖了搖頭,「其實他早就可以走了的,因為我已燒掉了他的丹書——我知道他為什麼留下……他希望我能跟他一起返回碧落海。」

「多麼美麗的幻想啊……」回憶著的女子驀然笑了,「一起返回碧落海!」

「但我是空桑人,我會淹死在那片藍色里啊……

「而且,我是赤王唯一的女兒,會成為下一任的王。

「我怎麼能夠走呢?

「在他走時我不曾去挽留,那之後,我甚至都不敢對任何人說起他的名字……我害怕這個秘密會成為我們這一族被其餘幾族恥笑和傾軋的借口——就像當年白族的白瓔郡主迷戀那個傀儡師一樣。

「我沒有白瓔那樣的勇敢。

「我怕被人恥笑,我怕族人都會因此離棄我,赤之一族分崩離析。」

赤王忽然舉手掩面,虛幻的淚水從指縫間流下,卻是熾熱的:「甚至在白瓔被定罪那天,我都不敢站出來替她說一句話!——哪怕那時候我心裏是絕對站在她那一邊的,可我竟不敢站出來反對青王對她的迫害……」

那笙怔怔地望着這個歷經滄桑的女子,輕聲道:「不怕了——如今臭手當了皇太子,沒有人會再來恥笑你……」

那笙抬起手想去擦她的眼淚,安慰她。可是,她的手卻穿透了紅鳶的面頰。那笙怔住——她忘記了,眼前這個女子已然死去。所有愛憎,都已經是前世的記憶。

她舉着手,望着赤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天馬拍打着翅膀,輕輕打着響鼻,彷彿在安慰著主人。周圍的呼嘯聲在沉默里漸漸減弱,水流的速度也緩慢下來,彷彿風暴終於過去。

「看啊——」那笙忽然叫起來了,指著深處那一點漸漸閉闔的藍光,「天眼關了!」

她一個鯉魚挺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我要去找炎汐——」

頓了頓,她回頭望了紅鳶一眼:「你……跟我一起去么?去找那個治修?他不是逃走了么?大概就在復國軍大營里啊!你跟我去問問說不定就能找到!」

然而,紅鳶遲遲沒有回答她,唇邊露出一絲苦笑。

「我已經死了……還去做什麼?」她望着鏡湖的最深處,喃喃道,「說不定,他也已經忘記我了——而且,他們連戴着皇天的外族人都敵視,何況是空桑的赤王呢?」

看到赤王搖頭,那笙賭氣:「好,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她轉身沿着水底,奔出了幾步,忽然間覺得後頸一緊,整個人被提了起來。

「喂!幹什麼?」她大怒,在水中懸浮着轉動,想去踢那個揪住她的傢伙。

然而一轉身,就遇到了一張殭屍般蒼白木然的臉,她嚇得一聲尖叫。黑袍的老者悄然出現在無色城外,騎着天馬,一手拎住了她的衣領,拖了回來。

「黑王,你做什麼?」赤王也不禁有點怒意,斥道,「放開她!」

黑王玄羽卻只是將蒼白枯瘦的手臂平平伸出去:「在下奉皇太子之命,送那笙姑娘去葉城。」

「什麼?為什麼要我去葉城!」發現了這個殭屍一樣的老者原來也不過是個冥靈,那笙大叫起來,用力去踢,卻忘了冥靈的身體是虛幻不受力的,「我要去鏡湖大營!我要去找炎汐!」

「那笙,別鬧了。我的左手如今被霍圖部的遺民帶到了葉城……需要你去解開封印。」身後卻忽然響起了一聲嘆息,「唉……而且,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是別去給炎汐添亂了。」

熟悉的語聲過後,虛空裏彷彿煙霧凝結,一個頭顱憑空出現在水裏。

真嵐顯然尚未恢復到可以支持形體,急切間只好讓大司命用金盤托着他的頭走出無色城。他望着那笙,苦口婆心地勸告:「如今復國軍遭到襲擊,人心浮動,剛才他們對空桑的敵意你也是看見了——你如果去了,我怕炎汐也保不住你。」

那笙哼了一聲:「不怕,我有皇天!」

真嵐卻忽然正色,厲聲道:「可你總不想讓炎汐和族人鬧翻吧?!」

「……」那笙怔了一怔,想起那一群鮫人果然是對自己深懷敵意,她一下子被問住了,但很快又惱怒地跺腳,「可是!難道你想讓炎汐不要我么?——他說要我等着他……他遲早會和族人鬧翻的!」

「我不是讓炎汐不要你。」看到小丫頭動了真怒,真嵐的臉色緩和下來了,帶着微微的疲憊,道,「只是要你等一等。」

「有什麼好等的?」那笙不服氣,「等等等……我一共也只能活一百年!」

「等蘇摩回來吧……」真嵐翻起眼睛,望向鏡湖水面上空,「他是海國的王,如果他出面支持你和炎汐,長老們定然不再好反對下去。」

「嗯……」那笙遲疑了一下,卻很快就想通了,歡喜地用力點頭,「你說的也對!」

真嵐笑了笑,將視線從天空中移開:「如果想一輩子在一起,就不能急在一時啊……小丫頭,你不要太要強,非逼得炎汐在你和族人之間作選擇——那是很不好的,知道么?」

「嗯。」那笙被說服了,乖乖地點着頭。然後很快又急不可待:「可是……蘇摩他去了哪裏?他什麼時候回鏡湖來啊!」

「他……」真嵐再度將視線投向天空,卻輕微地嘆了口氣,「他應該去帝都追白瓔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成功,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那笙愣了一下,想起真嵐曾經說到白瓔此去兇險異常,那麼,蘇摩這一次一定是去救她了?腦子裏終於將事情理出了一個大概,她不自禁地脫口大叫:「什麼?臭手……你是不是瘋啦?」

她跳了起來,幾乎要去敲金盤上那顆頭,「你腦殼燒壞了?你讓他去追太子妃姐姐,自己卻來這裏替他和滄流人打仗!你不要你老婆了么?」

「哪裏。」真嵐微微側頭,躲開了那一擊,嘴角卻浮出一絲苦笑:「我可清醒得很……丫頭,你不明白。有些事情,他能去做而我不能;所以,另一些事情,我就不妨替他承擔。」

「……」那笙這一次沒聽明白,然而心裏不知怎麼的也覺得不好受。

「你……你的身體散架了么?」半晌,她才想起該說什麼,望着金盤上那顆孤零零的頭顱,問,「還能拼起來么?」

「放心,我沒事,」真嵐點了點頭,難掩眉間的疲憊:「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恢復。剛才那一劍實在過於耗費力量了。」

「剛才那一劍……」想起方才劈開地底的一劍,那笙忽然打了個寒戰,「厲害得叫人害怕……」

「當然厲害……我召喚出了血脈里的那種力量。」真嵐苦笑起來,望着自己支離破碎的身體,「六體未全,血脈未通,我強行使用了帝王之血的力量,所以只能出一擊而且迅速衰竭——小丫頭,等我稍微恢復一些,就陪着你去葉城。」

「嗯。好吧,我等你好起來,去找你的左手——」那笙乖乖地點頭,望着真嵐,「這樣你就只缺身體了。身體在哪裏呢?」

「在白塔底下。」真嵐微笑着回答,望向水面。

那笙嚇了一跳,大叫起來:「什麼!壓在白塔底下?——那怎麼拿得出來?」

「先不去想這個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真嵐只是笑着,不急不躁地安慰這個受驚的少女,「一樣一樣來,我們先去找我的左手吧。」

「嗯,好。」那笙點頭答應,很快卻又在那裏碎碎念,「等找完了左手,蘇摩也該回鏡湖了吧……他一定會幫我的,是不是?如果他不肯,我再去求太子妃姐姐好了……」

她打着自己幸福的小算盤,天下蒼生暫時被擱到了一邊。卻沒有看到一旁金盤裏那雙眼睛,透出了越來越多的蒼涼和沉重,一直一直地望着鏡湖水面上白塔的倒影,眉間鎖著深刻的愁緒。

蘇摩,你是否追上了她呢?

這邊的戰鬥,我會替你擋下,而你,能否將她從必死的境地裏帶回?

開境之夜過後不久,自從皇天出現后就一直動蕩不安的澤之國出現了新的轉機。

位於息風郡的東澤首府越城裏,忽然出現了兩位神秘人物:一位是中州來的青年男子,成為了總督的心腹幕僚,對其言聽計從。而另一位是軍人,得到了高舜昭總督的任命,成為東澤十二郡兵馬的元帥——據澤之國的軍隊里傳言,那個鬍子拉茬的中年人竟然是剛剛誕生的新劍聖,前朝空桑的名將西京!

不管這個說法是不是真實,但所有士兵們都確實地看到了那個陌生男子在用兵上的帥才,在他的指揮之下,本來如同一盤散沙,戰鬥力遠遠遜色於滄流鎮野軍團的澤之國軍隊,居然開始能夠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曄臨湖一役,西京和桃源郡總兵郭燕雲相互配合,出奇制勝,第一次重創了鎮野軍團的第三軍!

自從發起反抗以來從未取得過一次大勝的澤之國軍隊得到了巨大的鼓舞,原本開始渙散的軍心再次凝聚。十二郡的總兵都開始心悅誠服地接受了這個新任命的陌生將領的領導,將自己的軍隊帶到帳下聽從調配。

那些因為一直對滄流軍隊的欺壓擄掠深懷不滿,從而藉機起來反抗的東澤軍隊終於有了一個統一的將領,從而漸漸扭轉了和滄流軍隊交手總是落敗的局面。漸漸地,在西京的帶領下,澤之國的軍隊仗着對當地地形的了解,甚至可以開始反守為攻,和鎮野軍團打起了游擊戰。

帝都原以為能在三個月內平定的澤之國的動亂,竟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

息風郡越城的總督府里,高高的紫檀木座位上,坐着一個面無表情的傀儡。

手握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符,穿着和十巫一樣的黑袍,帶着高高的玉冠——這,赫然是帝都元老院委派往東部澤之國的最高首腦:總督高舜昭。

然而,面對着堂下聚集的部下和幕僚,這個男子的眼睛裏卻已然沒有了神采。

他的嘴巴不停開闔著,吐出一句又一句的指令,然而每一句話的語氣都是平板的,毫無起伏。身側的白衣青年不時遞上文卷,讓他蓋上玉璽,令指令生效。當蓋下玉璽的時候,他的雙手硬得如同殭屍,幾度發出「喀嚓喀嚓」的響聲,彷彿關節都已經生鏽——沒有人知道,總督現在已然是一具行屍走肉!

傀儡蟲種到了他心裏,蠶食了他的神智。

一面綉著東澤十二景的華麗屏風逶迤地延展在他身後,隔開了後堂里操縱的一切痕迹。如意夫人嚴妝坐在屏風后,傾聽着堂下各方下屬的意見,然後隔着薄薄的屏風,和那一位侍立於總督左右的白衣青年低聲議論著。

也幸虧有了慕容修在一旁謀划,這一切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順利進行——這個來自中州的年輕珠寶商,有着罕見的野心和膽略,敢於插手雲荒大陸的興衰更迭,想以「謀國」來做成這一筆一本萬利的生意。

然而,他也有着與此相當的謀略和手段:自從桃源郡和空桑皇太子有了約定以後,他拿着雙頭金翅鳥令符輾轉於澤之國十二郡的滾滾戰火中,冒着被滄流軍隊發現的危險,一個又一個地方地奔波。從策動民眾動亂,到逐一鼓動十二郡軍隊叛變,再到在頹勢里一力不讓軍心潰散……慕容修展示出了一個普通珠寶商所沒有的沉着和深謀遠慮,做事周全,心思縝密,令人嘆為觀止。

正是有了慕容修的謀略和西京的用兵才能,她才能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坐鎮總督府,通過操縱高舜昭總督牢牢地控制住了東部澤之國的局面。

他們三個人在全力合作,所有的舉措,都只為了一個目的——推翻滄流帝國的鐵血統治。那,是他們海國和空桑遺民的最終願望,也是空海之盟的唯一基礎。

如意夫人示意那個傀儡抬起手,取下案上的玉璽,在慕容修擬定的文卷上蓋下大印。堂下神木郡的總兵得了手諭,立刻叩首告退,回去準備一千艘木蘭舟,以便和鎮野軍團在青水上展開血戰。

傀儡的手臂僵硬地放下,將玉璽放回案頭。

如意夫人隔着薄薄的鮫綃望着那個人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眼神黯淡。高舜昭,帝都委派的東澤十二郡總督,她多年的戀人,終於還是變成了她手底下的一個傀儡……

沒有辦法。誰要舜昭他不肯背叛帝國,不肯站到海國一邊?所以,她只能聽從了蘇摩少主最後的安排,將傀儡蟲種到了戀人的心裏。

她聽着西京和慕容修在堂下和十二郡的總兵商量著如何對付滄流軍隊,嘴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夠了,以她的縝密,慕容修的謀略,西京的將才,澤之國這一邊局勢應該可以逐步地得到控制!

可是……舜昭啊,你我這一生的相愛,卻只能得來這樣不堪的落幕。

我知道你身體雖然被我控制,可心裏卻依然似明鏡——我借你之口發動叛亂的命令,煽動澤之國的軍隊和你的國家對抗。你……恨我么?

沒關係,恨吧,儘管將那些憎恨都積累在心底吧!

等海國復國,等那些孩子們都回到了碧落海,到時候我便會解了你身上的傀儡蟲,將利劍倒轉遞到你手裏,讓你將所有的憤怒都盡情宣洩。

那也是,我們之間恩怨的最後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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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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