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01

嘹亮的鈴聲響起,這是響徹整個療養院的開飯鈴。幾年來,我條件反射性的聽到鈴聲就會感到飢餓,於是邀請左庶同我一起進餐。

左庶欣然應允:「我的肚子也空空如也。」

我們起身走出接待大廳,其他探訪中的病人和家屬對鈴聲置若罔聞,投入的攀談著一周中各自的見聞。

推開接待大廳的玻璃門,走廊中已滿是去食堂的療養病人,隨着有序的人流,緩慢的向另一端的食堂移動。

在我用餐之前,我的嘴還有時間為各位讀者簡單描述一番療養院的食堂。食堂的大小和接待大廳相仿,靠近食堂的走廊旁,有一排用來擺放餐具的柜子,每個病人的餐具上都有自己的編號,在進入食堂之前先要拿到自己的碗,才能排隊打飯。食堂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工作人員所在的工作區,他們在玻璃隔斷中為我們的碗裏添加飯菜,再通過小窗口遞還我們的飯碗。另一部分是由我們用餐的桌子和椅子所組成,通常都會有很多空位,不少病人是不允許來此用餐的,還有不少病人不願來食堂吃飯,原因千奇百怪,我的室友就告訴過我,他說這裏牆上掛的抽象畫影響他的食慾。

開飯時間是正午十二點,我吃下第一口飯的時候,已將近過了三十分鐘。今天是家屬接待日,所以食堂準備了家屬特別套餐,套餐分為ABCD四種,每種都是不同的菜肴搭配,豐富程度不亞於五星級酒店的商務套餐。而我們的午飯也沾了光,無論質量還是數量上較平常都有明顯的改善和提高。

左庶並不挑剔,乾淨利落的消滅了餐盤中的美味,心滿意足的誇讚著療養院廚師的手藝。他掛着一臉的笑容,似乎這頓飯給了他無盡的享受,因此,他吃起來比我香多了,自然也比我快得多。

等到我吃完,一點的鈴聲已經響過了。通常這個時候我會去外面的草地上散散步,和看門人聊上幾句。讓香草芬芳沁入我的心肺,讓明媚的陽光撫摸我的臉龐,這樣能夠暫時忘記自己被囚禁在這個孤島里,假想自己到達了風景怡人的大草原。苦中作樂是我的優良美德,我認為樂觀總比悲觀好處多。

食堂的工作人員開始清理狼籍的桌子,我和左庶在一片金屬餐具的碰撞聲中離開了食堂,向鬱鬱蔥蔥的綠地走去。

「這兒的空氣中清新,市區里可聞不到啊!」從左庶走路的樣子來看,他已經十分放鬆,心情也不錯,就象是來療養的一位病人,絲毫看不出他對我委託案的重視。

我停下腳步,順勢坐在了草地上:「左先生,你一直居住在城市裏嗎?」

「恩!我是地道的上海人。」左庶答道。

「那你知道『城市生存法則』嗎?」

這個問題是五年前,在魯堅的房間里,魯堅問我的。

當時我搖搖頭,說道:「你可別告訴我是『七不規範』啊!」

而現在的左庶,同樣對着我搖搖頭。

02

「城市生存法則,是一些不成文的行為準則,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為了生存下去或是為了保存自己的利益,而約定俗成的條文。用上海方言說,叫『門檻』。」

「具體說說。」我催促魯堅道。

長期以來,我和魯堅的交談形成了一種固定模式,即他講我聽。從第一次充當聽眾,到現在能引導魯堅的敘述,我的水平也有提升。

「城市生存法則第一條,」魯堅伸出一根手指:「家裏如果闖進盜賊,向鄰居求救時要叫『着火了』,而不能叫『抓賊』!」

的確如此,年長的人都這樣告戒自己的晚輩,而需要這樣喊叫的原因很簡單,賊造成的損失只有你一家,而着火就會殃及鄰居,不會有人假裝聽不見呼救。

「繼續。」

「第二條。」魯堅伸出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女性遭受強暴時,一定要閉上眼睛,並且告訴歹徒,自己不看他的臉。」

有勇敢的女性將歹徒的容貌牢牢記住,而歹徒的容貌也只能永遠的保留在她的視網膜上。閉上眼睛是保命最有效的方法。儘管顯得有些消極,但還在我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三!」魯堅比剛才多伸了一根拇指:「發現落荒而逃的小偷切勿追趕,俗話說:窮寇莫追。當然,執法者不包括在內。」

「報紙上看到過被小偷刺死刺傷的案例,而且不止一起。但是我敬佩他們,社會上如果人人見義勇為,就沒有人敢在群眾面前撒野了。」我義憤填膺的說。

「勇敢和鹵莽是有區別的,智慧決定你屬於前者還是後者。」

「你把自私錯當成智慧了。如果你遇上倒霉的事,你不希望身邊的人伸手拉你一把嗎?」

「那麼你會追趕竊取別人錢包的盜賊嗎?」魯堅直截了當的問我。

我發熱的頭腦瞬間冷靜了下來,誇誇其談的同時我忽略了自己,顯然,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我連追趕歹徒的勇氣都匱乏。

魯堅讀懂了我的表情:「看來你是個聰明人。」

「也許吧!」我對自己有點失望,在魯堅的面前,我正迅速喪失原本平等的地位,接觸時間愈長了解愈深,魯堅對我的壓迫感也越發加重,每個方面似乎都稍遜他一籌。

魯堅接着說:「城市生存法則第四條,家裏顯眼位置不能擺放兇器之類裝飾物品。」

「前三條法則我都似曾有所耳聞,這條倒是新鮮。」我就象相聲里「捧梗」的角色,為魯堅的故事做做銜接。

魯堅接着說:「上海的一幢高檔居民區中曾發生過這樣的一件聳人聽聞的事。一名歹徒闖入一位富商的家,當時只有富商的妻子獨自在家。騙開門后,歹徒制服了妻子。為了保命,女主人答應將全部現金、首飾都如實交出,心狠手辣的歹徒卻沒有因此而手下留情,仍給了女主人一刀,幸好這刀並不致命,聰明的女主人裝死逃過了死亡的威脅。」

聽到這,我鬆了一口氣,卻不料後面發生的時候令我瞠目結舌。

「就當歹徒滿載出門之際,看見了門旁古羅馬武士盔甲,盔甲旁擺放的一把戰刀引起了他的興趣,歹徒拿起足有一米長的大刀掂了掂。隨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上演了。他決定試一試這柄古老的戰刀,是否真的象電影中那樣,能輕而易舉的砍下敵人的頭顱,因為這把笨重的戰刀看起來並不怎麼鋒利。而實驗品便是那具倒在地板上的『屍體』,實驗結果則是,脖子上要挨上一刀,就算腦袋不落地,頸椎也一定斷了,女主人死在了自己的刀下。」

「真不走運,並不是每個人家裏都有這樣的刀。」我搖著頭表示反對。

「也不是每個小偷都這麼好奇的。魯堅突然換了種口氣對我說道:「可你從另一個角度思考一下,如果把女主人換成男主人,當家裏來了不速之客,這把刀很可能成為了男主人的武器,死者很可能變成了小偷。假設男主人結果了歹徒,先不管法庭會判他正當防衛還是防衛過當,對一個平常人來說,殺人之後的心理會遭受巨大的打擊,需承受旁人不知的心理壓力,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難以釋懷的苦悶終生縈繞。這樣的結局你覺得如何?世界上的事就是那麼巧,每個人隨時都有可能變換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這第四條法則毫無爭議。」

他的解釋無可厚非,現實中巧合實在太多了,這樣的巧合中存在着一定的必然性,如果稍加註意,就會發現同樣的巧合比比皆是。

第五條,出遠門的時候要在桌子上放些錢,假使有竊賊進屋后沒有找到錢的話,很有可能惱羞成怒的砸爛傢具或是再度光顧,老百姓都明白一個道理:不怕賊上門,就怕賊惦記。

隨後,魯堅又一一講述了其他的城市生存法則,總共十條,我們又從這些法則里引伸出許多話題。很快,房倩倩加入了我們。

「今天你們的話題又是什麼?」房倩倩每次都用這句話宣佈她的加入。

「和你們女人在一起時一樣,我們在談異性。」我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麼這樣回答道。

房倩倩俏皮的眨了眨眼:「據我所知,你們認識的異性,除了你們自己的母親,就只剩下我了。」

「嘿!這算什麼話?你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魯堅幾乎要從地上蹦起來了,他有些反應過度。

「收起你的固執!我們不是才討論過房倩倩的婚姻問題嗎?」我向魯堅使了個眼色,希望能把話題變得更有意思。

「我的婚姻?」房倩倩一頭霧水,從我的臉上她必定看不到談論的是什麼,於是她把頭轉向另一邊。

「對,對,我們奇怪,象你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沒有男朋友呢?」魯堅好不容易明白了我的意圖。

「或者說,沒有人追求你嗎?」我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道。

「也許你該去問我的母親。」房倩倩神情沮喪的說:「不怕你們笑話,我這麼大了卻都還沒有碰過男生的手。我的母親為我定下了二個硬性標準,男朋友必須有足夠我們一家居住的房子,有足夠我們一家下半輩子享用的家財。這兩個標準把我身邊所有的男人都擋在了千里之外。」

「你的母親把你當成了她的金礦,只要賣了你就能過上富裕的生活。很抱歉,我用了『賣』這個字,我無意挑撥你們的母女之情,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讓人憤慨萬分。全然不顧女兒的幸福,難道還是在舊社會嗎?不,不,你的身體應該由你的意志支配,你該決定自己的未來!」我原本對房東太太的敬愛之情蕩然無存。

我的鄰居卻在一旁嘖著嘴,用惋惜的語調說:「你們已經被玷污了,聽聽吧!一位還在讀大學的女孩,竟然為還未牽過男人的手而感到羞愧。年輕的推理作家,反而鼓勵着她該過放蕩的生活,你們的靈魂已迷失在黑暗的世界裏,污穢的思想使你們麻木不仁。

房倩倩雙頰通紅通紅,而我則為自己辯解道:「我不是房倩倩的母親,房倩倩的生活應由她自己選擇,不論是錯是對,你不該這麼刻薄,一切都有自己承擔責任。你這麼說,傷害了我們。」

「我只是在糾正錯誤。請問你們,對一個女人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魯堅的眉毛高高挑起。

「歡樂!」我把我認為最重要的作為了答案,這顯然是錯的。於是我又補上個答案:「有張漂亮的臉蛋?」

魯堅否定了我的回答,並打算不再讓我無休止的說下去:「我們還是聽聽當事人的。」

房倩倩機靈的轉動着水汪汪的眼睛,天真的摸樣讓人疼愛。兩眼突然定在了某個物體上,心中有了答案,她精巧的小嘴微微一張:「一位可以託付終生的丈夫,是對女人最重要的。」

「快接近正確答案了。你的答案可能會引起女權主義者的不滿。不過我十分認同你的觀點。我個人認為,對女人來說,貞潔才是最寶貴的,不僅是身體上的,而且還是精神上的,必要時甚至應該不惜用生命去扞衛。可看看如今的女性,身體成為了資本,貞潔被慾望出賣。可我也無法完全責怪她們,造成當今這種局面,更多還是源於我們生活的環境,不可否認,重男輕女的風氣仍十分興盛,一部分女人在物質和精神上的滿足還是依賴於男性,且不論以何種方式,自甘墮落似乎成為了一條享受生活享受幸福的捷徑。由此引出我的下一個問題,什麼是幸福?」

看起來簡簡單單、人人似乎都知道的問題,我搜暢刮肚卻找不到辭彙來回答。房倩倩早已投降,靜等魯堅的自問自答。

魯堅沒有讓沉默維持多久,開始說道:「我們都一樣,面對如此普通的問題往往不知所措。畢業、工作、結婚、生兒育女,這樣的生活幸福嗎?如果你覺得這就是幸福,那麼你的後代、你的長輩、幾乎所有的人都擁有幸福,因為他們周而復始的過着和你相同的生活,你們深悟知足常樂的道理。持相反態度的人們,比如我,是無法理解這類平凡的幸福。因此我沒有答案,因為我從未幸福過。」

話題漸漸沉重起來,照現在的情形探討下去,用不了一個小時,我們就該說說怎麼教育子女不要吸煙了。我必須出手掌控一下話題的大方向。

「我們怎麼談起這些來了,不是在談房倩倩的終身大事嘛!」

房倩倩嬌嗔的給了我一拳。

「如果我們之中有人愛上了她,首先就該逾越她母親這道屏障。有兩種方法,拿出一筆足夠多的錢,或者,刺殺她的母親。」魯堅說着笑,不過他的表情顯得很嚴肅,反倒更讓我們覺得好笑。

不過誰又會料想到,他的這句戲言牽連上了命案。以後的日子裏,稀奇古怪甚至讓我感覺惶惶不安的事件接踵而來。

03

當天晚上,樓下房東先生的屋內一場戰爭打響了。房東先生大吵大嚷,不斷摔著傢具,弄出的噪音覆蓋了整個小區,他略帶哭喪的嘶叫,就如同罵街的潑婦。相反,戰場的另一邊,他的妻子房東太太,則在丈夫大段大段的辱罵中,不時插上幾句冷嘲熱諷,這樣又會惹得房東先生組織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言語進行還擊。

吵架不知從何時開始的,所以當我意識到時,已經錯過了關鍵部分,因此,聽了老半天還是不知道所為何事而引發爭端。不過起因並不重要,積怨已深的這對夫妻顯然無法再抑制對對方的不滿了。

「你這個黃臉婆,天天在家就知道哭喪著臉,我還沒死呢!你是不是想咒我死啊!告訴你吧!我身體硬朗著呢,要死也是你先去閻羅王那裏報道。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看上你的,瞧瞧你這副德行,又老又丑,老子養你在家裏,不是TMD讓你詛咒我的。」他話音剛落就聽見「咣當」一聲,可能是房東先生又砸了一件家中的擺設。

「有本事你就離婚,沒人擋着你。」房東太太能講這種話,手裏一定握著某張王牌,藐視的口吻無疑在熊熊烈火上又澆上了一勺油。

「離婚就離婚,誰怕你個臭婆娘啊!」房東先生邊罵邊琢磨著後面的詞:「實話告訴你,對面的於萍已經是我的人了,我偏要讓你看着,這婚我就拖者不離。你是不是看上哪個小白臉啦!你個不要臉的賤貨,要是讓我發現,看我不宰了你。」房東先生又狠狠的罵了句髒話。

我躲在房間里忍不住笑了起來,沒見過如此賊喊捉賊的。雖然事不關己,但我的立場更傾向房東先生。本身文化素質就高於房東先生的房東太太,言語間散發着智慧,說難聽些,這也能稱之為陰險。她的話雖不多,可一開口就句句扣住要門,令對方疲於招架,粗俗的房東先生招架方式就是破口大罵。

爭吵演變到後來,就成為了惱怒的房東先生一個人的「脫口秀」表演,他極盡所能的羞辱著自己的妻子,他在髒話方面的造詣堪稱專家級水準,出口成章,任意搭配組合。如果把我平生所學的髒話總數比作梵帝岡,那麼房東先生的則是意大利。起先還有兩、三個街坊鄰居前往勸阻,但因房東先生不可理喻的惡劣態度,只得無奈繼續收聽「脫口秀節目」

無休止的漫罵,受害者已從房東太太一個人擴散至整個小區中在家的每一個人,可是竟沒有一個人出手制止或勸解,這件事就如同沒有在發生一樣,這也是「城市生存法則」的一種表現。至多在明天的茶餘飯後,被某些愛嚼舌根的人拿來狂吹一通。除了疲勞,就只有寶貝女兒房倩倩可以封住他父親的嘴。

我的窗戶斜對着小區大門,熟悉的倩影剛出現在只容一個人通過的鐵門中,我就辨認出是房倩倩回來了,我同時興奮的朝她揮手致意。突然間,我看到原本走在房倩倩身後的一位行人,來了個180度的轉彎,急匆匆的掉頭走進小區圍牆的陰影之中。這讓我記起了第一次撞見房倩倩時的那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我能確信只同一個人,並且我知道了這個人的性別,這必定也不出乎讀者朋友們的預料,是個男人。

還來不及細細推敲,房東先生又一輪的攻勢再次襲來,房倩倩趕忙向我的方向跑來,她把鑰匙用力塞進鎖孔,故意發出較響的動靜,表示着她回來了。信號一發出,就收到了效果,罵聲、吼聲、摔東西聲嘎然而止,好象直接拔了嘈雜的收音機的電源插頭。

之後便是短暫的寂靜,我聽到房東先生外出的響聲,看起來他又要前去於萍的髮廊過夜了。暢快發泄后的房東先生哼起了歡快的小調,他的快樂完全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家裏的兩個女人不知又會度過如何的一個夜晚。這些都並非是我最關心的,我想知道房倩倩對父親的威懾力究竟緣於何故。想着想着,我進入了夢鄉,這是四年來,我睡的最後一次安穩覺。

04

太陽就快要落山了,蔚藍的天空燃起了天火,紫紅色的夕陽吞噬著一片片雲朵,我和左庶坐的草地,濕氣穿過土壤沾附在褲子上,異常難受,左庶和我決定另僻靜地。時間還足夠我講上一段,距離六點的晚餐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呢!

我的病房是理想的選擇,四個人同住的病房,打掃的相當乾淨,整潔、明亮的讓我反而覺得無所適從,但對其他人來說,可算是個不錯的場所。我的三個室友在晚飯前都有小憩的習慣,輕聲細語的交談,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我的床位靠近窗戶,其他室友在我的旁邊和對面已鼾聲雷動。

將近六個小時的連續口述,令我略微有點疲倦。於是讓左庶原諒我的失禮,請求能倚在枕頭上繼續交談,以維持我的體力,進到這所療養院之後,我可從來沒有消耗過這麼多的體力和精力。

「只要你感到舒適,隨你坐着還是躺着,如果你覺得今天無法完整的講完這件事,我願意明天再跑一趟。」左庶溫文爾雅的說,他絲毫沒有疲倦和不耐煩的情緒。

第一眼看到他,總覺得他無精打採的,雙眼象被蒙上了薄紗般惺忪。這會兒,他倒精神十足。我欣賞他的敬業精神。

「我爭取在今天完成。」受到左庶的感染,我也鼓足了勁。

左庶輕輕的將大腿擱在床沿,側身坐在我的床上,說道:「如果不影響你朋友們的午睡,我們就接着談吧!」

在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的伴奏下,我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個早晨,一覺醒來,已是中午十二點,我意識到了某些異樣的情況。平日裏樓下六、七點開始的嘈雜聲,竟然沒有將我鬧醒,麻利的套上件外衣,我趕緊洗漱,編輯給我的指標任務的截止日期即將到臨。

廚房的水槽底部是乾的,魯堅莫非也賴床了?這可不象他的作風,看來表面嚴謹的他不過也是個口氣比力氣大的意志薄弱者,不知為什麼,我心懷着幾分竊喜。我正要從櫥櫃里拿牙刷的時候,發現我的漱口杯里插著一張便條。顧不得口中難聞的氣味,我先閱覽起紙條的內容來。

「黃凱,今早房倩倩的母親不見了,我和房倩倩外出尋找,如果你今天還打算起床的話,就去附近幫忙尋找。」

字跡很潦草,而且沒有署名,但我單憑輕蔑的語氣就能知道便條的作者。看起來事情發生的很突然,房東太太在清晨沒有象往常那樣做着家務,以致於我的睡眠過於充足。在我沉睡之時,甚至戰爭的爆發都難以打擾。

我首先想到的地方是髮廊,可能寫小說的人想像力過於豐富,一個故事剎那間在我腦中構建起來;房東太太去找於萍理論,妻子和情婦的見面,一場爭鬥不可避免,房東太太或許發生了不幸,搞不好還會有流血事件。想到此我異常興奮,這不是幸災樂禍,而是為了自己能暫時告別枯燥的日子而高興。

想故事的工夫,我已經下了樓,驚奇的看到房東先生家的門居然關着。要知道,房東先生的家就象供大眾免費娛樂的場所,因為房東先生天天在家,他又是個貪圖玩樂的中年人,在居住的小區內結識了一批同道中人,無所事事的人們聚在一起,打着麻將、玩著撲克,他們的這些活動幾乎全年午休,要從下午一直持續到黎明。他們這些人都年近半百,其中男性居多,偶爾也會有幾個女人摻雜其中。他們好逸惡勞,生命中只剩下了一張張麻將牌,很多家庭為此爭吵不斷直至破裂。他們的生活看似悠然自得,然而半夜大笑時感到的卻是自己被禁錮的靈魂。把這些人的聚會稱為「娛樂」算是比較口下留情,實際情況是,房東先生家足夠稱得上是一個平民化的賭場。

曾經我就此事問過房東先生,他對麻將的永不厭倦讓我好奇。

房東先生則答道:「瞧我的生活,整天悶的發慌,不找些事放鬆放鬆自己,沒到六十歲恐怕就要變成老年痴獃,我想不到在死之前還能幹些什麼?」

「既是娛樂,為什麼要賭錢呢?」

「這才來的刺激,不然你認為我怎麼熬過這個夜晚?」房東先生想了想,又說道:「還有一點,帶點彩頭能激發出真正的實力,才會提高水平。」隨後,房東先生羅里羅嗦向我傳授起他的麻將經驗來。

他們這群人就象以此維生,天天象上班一樣準時來到房東先生的家中。所以當我看到房東先生的家門是關着的時候,讀者朋友們就不難了解我吃驚的原因了。

我推了推門板,又轉了轉門把,門從裏面上了鎖,我下意識的用手指敲擊著門,琢磨著這些反常的情況。原本安靜的屋子裏卻傳來一陣慌亂的響動,緊接着門被打開了,房東先生的臉出人預料的擠出門縫。他前額沾著濕嗒嗒的頭髮,臉上掛滿汗水,眼球充血的厲害,脖子的青筋暴出,模樣與平時不可同日而語,甚為駭人。不知在屋裏乾著什麼。

「你來幹什麼?」房東先生一反常態,凶神惡煞般問道。

「我、我以為家裏沒人。」我儘可能笑着說。

「以為沒人你還敲什麼門?」看我沒有進屋的意思,房東先生好象鬆了口氣,打了一個哈欠,可右手仍緊緊扣住門板,刻意用身體擋住我投向屋裏的視線。

「聽說阿姨失蹤了,她回來了沒有?」

房東先生的額頭掠過一片不易察覺的陰影,眉頭微微一皺,作無奈狀搖了搖頭。

「那麼我現在幫忙找找去!」

房東先生頷首答謝,象急着要去辦事似的,急匆匆的關上了房門。

我也轉身悻悻走出這幢籠罩在迷霧中的老房子。

偌大的上海,要找到一個人,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易,我無從下手。我的直覺將我推向了「夜上海」髮廊。

臨近正午,「夜上海」才剛剛開始營業,走進這間髮廊,我就被一股餿肉的氣味熏的透不上氣來,門、窗都是用磨砂玻璃裝飾的,能照射進來的光線少的可憐。牆上鑲嵌著兩面鏡子,鏡子前的柜子上散佈着雜七雜八的梳子、理髮刀以及洗髮水,兩把專供客人使用的椅子上,搭著污跡斑斑的圍脖布,椅背上的皮革裂了好幾條口子,裏面的海綿爭先恐後的探出他們黃色的身體。角落的地板上,被剪下的頭髮糾結在一起。別看這間髮廊破舊不堪,可它是這條街上交租最準時、招牌掛的最久的商家。「夜上海」的老闆娘常說:要是靠剃頭掙的那幾個錢過活,我早就餓死在馬路上了!

很明顯,老闆娘對自己的職業和收入十分滿意,甚至還有些得意,當然我所指的是她真正在做的那份工作。

我進來的聲響,引起了屋裏人的注意。沙發上坐着的於萍和她的同事,一見到是我,於萍放下梳子,熱情的為我讓了座。來到這種地方我總是感到忐忑不安,就象自己在犯罪一樣,腦海中儘是趕快離開這個地方的念頭。我避開好客的於萍,用異乎尋常的語氣問道:「你們誰看見我的房東太太了嗎?」

於萍臉上浮現出一絲怪笑,反問道:「怎麼?你的房東太太不見了?」

「恩!」

「那麼你該去問你的房東先生啊!他對我說老婆就是他這位如來佛手中的孫猴子。」說完,幾個女人放肆的大笑起來。

「你們到底有沒有看見過她?」我加重了語氣。

「你沒見我才剛起床嗎?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你這個討厭鬼,不做生意的話馬上出去,我要換衣服了。」她對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顯然對我所提的無聊問題她覺得從中無利可圖,便收起了她的職業笑容。同時,她毫無顧忌的開始解睡衣的紐扣,我象一匹受驚的野馬奪門而出,背後再次響起放蕩的笑聲。

如此一來,我一天的好心情算是到頭了,帶着沮喪和受愚弄后的自卑,我慢慢走回了家,上樓時用餘光掃了眼房東先生家那扇仍舊緊閉的門,毫無疑問,房東太太還未回家。

魯堅的房門中透出幾縷光線,門縫中透出「悉悉唆唆」的交談聲,我的朋友已經回來了。但當我看到房倩倩那張充滿憂傷的臉龐時,就猜出了他們的尋找同樣毫無斬獲。

「你找到什麼嗎?」魯堅的口氣聽起來就象早已料到我的空手而歸。

不知為何,見到與房倩倩獨處的魯堅我格外厭惡,對他的提問我不予搭理,轉而安慰著傷心的姑娘:「不用擔心,或許房東太太只是一時生房東先生的氣回了娘家或朋友家。」

「我們都找過了。」魯堅冷冷的說。

「也許房東太太只是遇到了一位久未謀面的老朋友,聊的興起一時忘記了時間。也可能她心血來潮,想要真正屬於自己的二十四小時,想瞧瞧這個家離開她會變成什麼模樣!總之,你們的神經太過敏感了。」

「但願是這樣。」房倩倩喃喃自語道。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我們如何能樂觀起來?」魯堅毫不留情的反問我:「房東太太的錢包、外衣都原封不動的留在家裏……」

「這並不能證明什麼!」我反駁道。

「最重要的是,房東太太的所有鞋子都在家裏,這一點倩倩已經證實了,恐怕房東太太會有不測。」魯堅說道。

聽見魯堅對房倩倩使用親昵的稱謂,我倍加對這位畫家反感起來:「你的觀點未免太過悲觀了吧!」

房倩倩則向我示意情況正如魯堅所說的那樣,她的表情猶如一尊雕像,如此美麗卻又毫無生氣。

不過,魯堅的話不無一定道理,房東太太的失蹤遠比我想像中的複雜的多。房東太太原本就不太出遠門,即便有幾次外出,她也將家裏的事情面面俱到的安排停當,才心緒牽絆的出門。房東太太這樣性格的女人,心裏最重要的位置留給了家庭,她的一生就為了能使家庭正常運轉,或許這個家庭在旁人眼中看來破碎不堪,或許這種運轉並無太大意味,但一個平凡的女性的價值正是由此顯示,而在她離開的時間,她的價值尤為顯著。房東太太連鞋也顧不上穿,究竟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呢?她的失蹤在和丈夫爭吵后的一天,這讓我迸發出一個念頭,我回想起房東先生今天的奇怪行為,實在令人懷疑。

魯堅用鬼魅般的神情注視着沉思中的我,我頓時感到手腳冰冷,而我也不敢再看房倩倩,生怕她看穿我正在思考的事情。這些還令我想起魯堅曾說過的話,要得到房倩倩,房東太太是個障礙,會不會是魯堅幹了什麼呢?-

5

病房裏,左庶悠然篤定,對我說的每一句話,他都以撅撅嘴唇示意他在認真傾聽,黑色小本的記錄也沒有停止過。

我的念頭被偵探敏銳的捕捉到了。他說道:「當時,您一定猜到了房東太太也許已遭遇不幸。」

「沒錯。」我答道:「我想當時不是我一個人這麼想的。可能我的一些主觀推斷也是那些可怕事件發生的間接原因之一。」我啜了幾口清水,濕潤有些干痛的嗓門,往後的事件就是真正的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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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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