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01

「如果你想到了什麼,請告訴我!」房倩倩向我央求道。

這是大家心裏都明白的事情,只是不想說出來罷了,可我無法抗拒一位美女的要求:「恕我直言,房東太太遭遇不幸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事情也許就發生在附近。」

房倩倩驚叫了一聲,身子眼看就要站不住了。我連忙搶在滿臉驚嘆號的魯堅前頭一把扶住她,她卻反感的推開我。

「你太殘忍了!你太惡毒了!」我的友善得到了這兩句「感謝」

「恰恰相反,捅破這層窗戶紙,能更快的找到房東太太的下落。」我的情敵冷靜的說,他贊同了我的推理,剛才的表情已經說明了這點。

「真的嗎?」房倩倩問。

「這需要你的配合。」魯堅說:「昨天晚上你最後一次看見你的母親是幾點?」

「大約十一點,我就是那時上床睡覺的,我的母親幫我關的燈。」房倩倩回答的很乾脆。

「今天早上你又是幾點發覺你母親不見的?」

「六點半我起床就發覺媽媽不在家,平常她應該在做家務。我便去問了爸爸,他也說不知道,我等到十點半還不見媽媽的蹤影,然後去了她的房間才發現她的東西都在,就趕緊找你來了。」

「這段時間內,房東先生都做了些什麼?」魯堅終於深入重點了。

但是房倩倩對此一無所知。

「你想到了什麼嗎?」魯堅問我,眼神中帶着些許暗示。

我故作無奈狀搖了一下腦袋,把真實的想法壓在了喉嚨里。

「倩倩,你先回家去吧!我想你應該累了吧!」魯堅拍著房倩倩的肩膀說。

房倩倩欲言又止,不願離開的樣子。

「你的哪位親戚萬一打來電話,總需要有人接聽吧!我可不指望房東先生。」魯堅寬慰道。房倩倩一聽,覺得有道理,順從的回家守護起家中的電話來。

房倩倩離開后,剩下我和魯堅,彼此心知肚明。用不着再隱言晦語,我直截了當的對魯堅說道:「房東太太現在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房東先生大白天在家裏鬼鬼祟祟的乾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一點很說明問題。」

魯堅輕輕的坐在了他的床上,神態怪異的望着我,嘲諷道:「偵探小說家的論斷竟建立在如此不堪一擊的猜測上。」

「鞋子!這點請不要疏忽,這就足以證明房東太太根本沒有邁出過門檻。」

「這更加可笑荒唐了。既然如此,倩倩怎麼會找不到她的母親呢?」

「因為她已經死了!」我目光堅定的盯住他的眼睛,不過話一說出去,我就心虛起來。

原以為這句話會令得他對我的另眼相看,不料魯堅淺淺一笑:「你終於到達迷宮的進口了。」他語氣中把握十足,就象是已經掌握鐵證的檢察官般從容。

我不止一次以嘖嘴抗議他那種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姿態,更不情願向他討教,這隻會增長他的囂張氣焰。所以房倩倩走後的的談話僅僅維持了二分鐘,就宣告結束。但這次交談足以證實我的假設並非空穴來風,因為認為房東先生應對妻子失蹤一事負責的人,不止我一個。

02

我豐富的想像力和無法自制的好奇心時常令我分不清虛幻和現實中的一些小細節,自我控制能力的脆弱使得我做起事來患得患失,這是我成為孤獨的推理小說家的另一重要原因。有時我會為自己的幻想而歡呼雀躍,有時卻因為對某件事的自我感覺不佳而苦悶上一陣子。創作小說的靈感也源於此種能力,如果允許我稱這樣的怪癖為能力的話。

凌晨十二點剛過,正在撰寫新作的我被持續而輕微的響動所干擾,我放下手中的鉛筆,側耳傾聽聲音的來源,似乎是從隔壁的衛生間里發出的。開始我以為可能是魯堅在如廁,但一聲咳嗽聲讓我心裏一震,雖然在衛生間里的人竭力掩蓋聲音,單位仍然能斷定那是房東先生的聲音。於是我來到門旁,從木門的縫隙中向過道望去,黑漆漆的地板上一條細長整齊的光線清晰可見,那是從衛生間里泄露出來的燈光,衛生間里不時飄來石塊碎裂的聲響。

房東先生深更半夜來到二樓的衛生間要幹些什麼?我腦中立刻浮現出一番血淋淋的景象,房東先生手握尖刀,房東太太那支離破碎的屍體橫卧在衛生間的地板上,房東先生那張陰沉的臉上被鮮血裝裱的更為猙獰,更為邪惡。

我想着想着,背脊后一股寒意襲來,腋下有兩滴冰冷的汗水劃過皮膚。我艱難的咽了口唾液,實在無力再做些什麼,頭腦的制高點已被恐懼佔領,只能呆若木雞的坐在地上。不知是昏了過去還是睡了過去,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微微露了露笑臉。

隔壁衛生間的聲響早已消失,昨夜可怕的念頭我已拋到九霄雲外,走出房間,我竭力回憶著自己如何會在地板上過了一晚。鄰居早已起床,廚房裏殘留着早餐的余香,魯堅不在裏面。我的小白貓心滿意足的整理著鬍鬚,這是用餐后必須的清潔工作,貓咪總是對個人衛生一絲不苟。而我就相形見拙了,每天一次的刷牙洗臉也無法按時完成。但責任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比如今天,衛生間的門上掛着把「永固」,我的個人衛生看來只得一切從簡。不過看到衛生間就使我昨夜的幻想和猜測再度填充滿我整個大腦。

魯堅與此同時從他的房間里出來,眼睛周圍有着明顯的黑眼圈,顯然睡眠質量不甚理想。他的黑色羊毛衫外套著件咖啡色的夾克衫,照例黑色的褲子和皮鞋,看情形是要出趟遠門。

「是你鎖上的衛生間嗎?」我拉了拉掛鎖說。

「房東先生說浴室漏水,暫時無法使用,等他修好后才能使用。」魯堅答道。

「真該死!」我恨恨的罵道:「那麼我的眼屎要用什麼來擦啊!」

魯堅二話不說,鎖上門后匆忙走出了走廊,行色匆匆的樣子,我不免再度擔憂起房東太太來,可我更為關心房倩倩,或者說是房倩倩和魯堅的關係。我考慮著該為心儀的女人做些什麼,而不是發泄無謂的牢騷。

正想着,屋子外一陣嘈雜,用最快的速度打扮一番后,我湊到窗邊向下看去。小區的花壇邊,簇擁著一大群人,其中大多數人穿着黑色的冬衣,吵吵嚷嚷的就象一群烏鴉,從人隙間依稀看見一雙男人的腳橫在花壇的泥土上。單憑人們的表情我無法判斷倒在地上的人昏迷還是死亡,男人們笑着與身邊的人攀談著,女人們面露鄙夷的神情,對地上的人指指點點,由於視線被擋,我下樓扎進了人堆。

眼前是一具冰冷的男性屍體,死者是小區的住戶,綽號叫大熊,儘管我認識他,卻喊不上他的名字。他經常與房東先生一同搓麻將,現今僵硬的手再也搓不了麻將了。他的腦袋上滿是又粗又深的傷口,血滲入花壇的泥土裏成為富含氧份的肥料,他的手掌被利器撕裂成了碎片,簡直不成手形。總之,是一派慘不忍睹的畫面。周圍的人群一陣咋呼,是警察來了。人們爭先恐後的對警察說着什麼,警察則不耐煩的擠過人堆,並要求我在內的閑雜人等退開屍體一定的距離,面無表情的開始了他們重複了無數次的工作。

陽光穿過樹丫照在我身上,置身在這些冷血的人之中,如此微弱的陽光又怎麼能使我暖和起來,我深刻的體會到魯堅的城市生存法則的意義。對死者的漠視,嘲諷甚至是指責不絕於耳,沒有原諒、沒有憐憫,就連起碼的默哀也沒有人願意去做。我的憤慨如同火山岩漿般在胸中燃燒,卻又不便在死者面前發作,我極為不快的離開這群烏鴉。

不知道這起命案是否與房東太太的事件有所牽連,我對小區最近接連發生的事件憂心忡忡,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向最靠近我的一名警察走去,想請他證實一下我的預感:「警察先生,能否請你看看我的衛生間?或許你今天的收穫就不只是一具屍體了。」

那名警察圓圓的臉,戴着一副圓鏡片的眼鏡,再加上他圓圓的肚子,配搭深色的制服,整個看起來就象一隻豆沙湯糰。他用極慢的速度問我:「你的衛生間在哪裏?」

我指了指背後那幢三層的舊樓:「在那二樓。」

圓臉警察不信任的瞟了我一眼,說:「走,我們看看去。」

我其實心裏也沒譜,只是恰巧小區來了刑警,就順便讓他們幫忙查看一下衛生間吧!所以我看起來不像是個正經的報案人。

擁擠的樓道對胖乎乎的警察來說,無疑是天塹,因此在他到達衛生間門口的時候,額頭已滿是汗水了。

「就是這。」我拉了拉那把掛鎖:「我的房東太太失蹤了,而昨晚有人在這間衛生間里忙活了一夜,而且還鎖上了門,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我能感覺胖警察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起來,他示意我讓開,麻利的掏出工具,三下五除二卸下了那把鎖,與我對視一眼后,他勇敢的推門走了進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難以抑止的恐怖場面從腦海中蜂擁而出,雖然清楚的知道是自己的想像,但仍不由自主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不過胖警察的呵斥驅散了這些恐怖的念頭:「裏面除了臭氣熏天,沒什麼其他的,更別說屍體了。該死!」

我忙探身向衛生間里張望,果真如胖警察所說,衛生間還和往常一樣,除了地上那條新砌出來的擋水地基。房東先生昨晚在這忙了一天,原來就是為了砌這玩意,他一定是受不了我對洗完澡后就水漫金山的衛生間的抱怨。

胖警察用拇指和中指託了托眼鏡的邊框,將手中被他破壞的掛鎖拋給了我,臨走還不忘譏諷道:「屍體難道就藏在那條6厘米寬的水泥墩子裏嗎?」

衛生間里沒有房東太太的屍體,我固然高興,可被奚落了一通,又令我情緒低落,真是好心辦壞事。我慢吞吞的跟着胖警察下樓。胖警察對我不加搭理,快步回到了同事們之中。

我隨即敲響房東先生家的門,很快,房倩倩美麗而又憔悴的臉出現了,見到是我,她眉頭皺了一下,但很快用迷人的微笑掩飾了她內心的失望,她一定以為是母親回來了。

「請進吧!」她對待朋友的熱情總是讓我想入非非。

「你父親呢?」我生怕與房倩倩的交談被別人聽見,尤其是她的父親。

「他正睡覺著呢!對媽媽一點感情都沒有。」她回頭看了眼房間的裏面。

「你母親有消息了嗎?」我邊說邊打着手勢示意能否去我的房間談談,主要是不想驚動房東先生。

她順從的來到了我的房間。近距離的觀察她的臉我才發現,她的眼袋腫得厲害,一坐下就啜泣到難以呼吸,我真怕她悲傷過度而昏厥過去,她的模樣就連心如磐石的人看了都會同情。

我的小白貓適時的挨進房倩倩,親昵的在她腿邊蹭來蹭去,彷彿在說:「不要太過傷心了。」

房倩倩一把抱起小白貓,將她擁入懷中,然後緊緊的和它依偎在一起,眼淚也在不知不覺中打住了。她用非常緩慢的速度觀察着我的房間,天花板上滿是裂痕,牆面上新舊塗料的顏色毫不搭界的,胡亂的刷在牆上,就象小區的佈告欄般令人眼花繚亂。房倩倩的目光逐漸落到了我的傢具上,實際上,這些傢具都是出租房內原有的,一張床,一隻書櫃,一張寫字枱以及房倩倩正坐着的那把木椅。

「你不看電視嗎?」房倩倩對我的簡樸生活很驚奇。

「這個窗口外的節目可比無聊乏味的連續劇有趣多了。」

她向外張望了一番,但花壇旁的人群沒有引起她的興緻,原因可能是地上那個男人太過駭人。

「這個窗戶僅供你白天娛樂,晚上可什麼都看不見啊!」她又問。

「晚上就寫寫小說,逗逗小貓。」

「我念中學的時候,也想養一隻小貓咪,可我媽媽就是不同意。」房倩倩摩挲著小白貓毛茸茸的下巴,當她提起母親的時候顯然已經忘記了剛才傷心的原因:「我媽媽嫌棄寵物太臟,她能讓你這個房客養貓,真是奇迹。」

我笑了笑:「這隻小白貓之所以能留下來,是因為這幢房子裏老鼠橫行霸道,比起公害來,貓咪可就乾淨多啦!」

「這裏有老鼠啊!」房倩倩驚呼,和大多數女性一樣,她一定非常害怕這種嚙齒類的小動物:「怪不得你們二樓總有股怪怪的味道。

「也許是哪只死老鼠發臭了吧!改天我打掃打掃。」這種事情時有發生,被毒鼠藥或小白貓幹掉的老鼠屍體,安靜的躺在不易打掃的角落,慢慢的腐爛發臭,我竟不可思議的習慣了這種氣味。

走廊里響起了皮鞋撞擊地面的聲音,打斷了我們輕鬆愉快的談話,腳步聲到我房門前停了下來。小白貓機警的豎着耳朵,一躍而起掙脫了房倩倩的懷抱,竄到了床底下。房內頓時寂靜下來,房倩倩的悲傷又重新佔據她整個人。

接着房門被推開了,這麼沒有禮貌的舉動只有一個人能做得出,我的鄰居、那個神秘的畫家————魯堅。

他面色略顯蒼白,嘴唇緊抿表情嚴肅冷酷,一身黑色的行頭讓他就象個報喪的。而他帶來的消息也不喜慶。

「我帶來一個壞消息!房東先生對自己殺害妻子的罪行供認不諱。」魯堅的語氣如同在播報一條刑事案件的電視主持人,絲毫不理會聽眾們的感受。

我雖然對房東先生殺害妻子有過猜測,可只是停留在猜測,當這通過魯堅的嘴成為現實的時候,我一時間無法接受,甚至懷疑起來。房倩倩更是一臉茫然,事情的轉變也太快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房東先生不是還在家睡覺嘛!」幾天以來,我發覺自己一直在問同一個問題。

魯堅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昨晚想了一夜的我,覺得房東太太一定身處危險之中,否則不會音訊全無,我遂決定今天一早去趟警察局,想為房東太太的失蹤先備個案。等到所有手續都辦妥后,接待我的民警讓我稍等片刻,說有具與我報案失蹤的女人相似的屍體需要我辨認。於是,我坐着警車抵達了醫院的停屍房,走進一間氣味難聞的房間,中央的金屬床上擺着用白布蓋着的屍體,聽法醫介紹,死者是個中年女性,死亡時間在凌晨1點至3點之間,從傷口形狀判斷,死因很可能是被汽車撞死的。因為屍體的體貌特徵和我對房東太太的描述極為相象,所以讓我來仔細識別。法醫揭開白布,我看見死人的頭部完全變了形,就象被五噸卡車碾爛的西瓜,嘴裏還殘留着碎裂的牙齒,手、腳的部分關節也不合常理的彎曲著,鮮血混淆了我的視線,使得我無法區分哪塊是衣服、哪些是她的皮肉、哪些是她的骨頭。我着實難以辨別死者的面容和身份,甚至無法用畫家的想像來描繪出死屍生前的模樣,但讓我終於發現屍體正是房東太太的關鍵是————她的傷疤,我看見了她手背上的傷疤,一個被開水燙出的不規則形狀的傷疤,由於形狀獨特且近似五角星,所以我印象尤為深刻。我確認了屍體的身份,而且還告訴警察,最有可能殺害房東太太的人是她的丈夫。」

聆聽着母親慘狀的房倩倩,此刻已無法在抑制悲痛之情,淚水從眼眶中奔騰而出,「啪嗒啪嗒」的滴落在水泥地板上。

「你真不該這麼做!」我對畫家這種不近人情的行事風格一向抱有看法。

「那我該怎麼辦?包庇一位殺人犯?」魯堅尖牙利齒的反駁道:「如果房東先生問心無愧,沒有人可以冤枉他。倘若不是他親手弒妻,又怎會在警察局裏親口承認?人正不怕影子歪,有些事情是能夠說清楚的,我只是讓事情發展的更迅捷一些。」

「房東先生承認是他乾的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房東先生根本不可能開車,小區里誰都知道他是色盲,你看看我的牆壁色差如此之大,就該明白了。」

「警察證據確鑿,房東先生又認罪伏法,事情不明擺着嘛!」

我一時詞窮,只得低頭尋思反駁他的話,我的情感和立場變化之快出人意料。房倩倩雙手環抱胸前,順着臉頰淌下的淚水已弄濕了一大片褲子。大家都沒有要講的話,魯堅象個打了勝仗的將軍般凱旋而去,雖然他給我們帶來了新消息,可他的態度倒有些幸災樂禍之嫌。看來他這種性格和我是相處不了多久了。

楚楚可憐的姑娘倒向我,不堪重負的她無力獨自面對家破人亡的現實,他的低聲抽泣,聲如溪水拍打岩石,在我心中卻似千斤鐵樁的撞擊,我情難自已的擁抱住房倩倩,任憑她釋放平日裏不敢表露的痛楚、悲傷、怨恨。

這夜,我們就這樣擁抱着,時間彷彿停滯了,一切煩惱都淹沒在幸福和甜蜜之中。我感覺到我們兩人的心緊密的連在了一起,彼此得到了最真摯的感情,這原本就是我所期望的,但這或許也是房倩倩目前最需要的。在這個人人披着偽善面具的住宅小區內,兩個靈魂能摩擦出愛情的火花,顯得猶為彌足珍貴。這才讓我感到自己還算是個人,活在黑暗的世界上二十多年,才找到明媚的陽光海灘。

正如光明來自於太陽,同樣幸福是來自於愛情。

03

有歡樂就有悲傷,這段我珍貴的回憶,粉碎在惡魔的血盆大口之中。每次想到這裏,我的情緒就難以控制,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能噴發出怒火,每一塊骨頭都憎恨破壞我美好初戀的人,每一處皮膚都詛咒他不得好死。

不知不覺,我緩和的語氣進而慷慨激昂起來,逐漸演變成歇斯底里的咆哮。療養院的護士們不得不終止了我和左庶的談話。左庶被禮貌的請出了我的病房,我則為我的激烈行為挨了一針鎮靜劑。今天的故事只能暫緩延期,將來何時能再次會面私人偵探,有待醫生的考量,但至少我要被單獨禁錮上一個月。

偵探似乎意料到了此種情況,在我被推出病房之際,他將一張紙片塞入了我的手心,我一直緊緊攥著,直到身旁沒有一個人,才敢翻開這張被我手汗浸透的便條,紙上一行清秀端正的字:太平街2號。寫信給我。

這無疑對我是一種激勵,我所敘述的故事得到了信任和肯定。雖然到了晚餐時間,但我恐怕是吃不了了,況且我也沒那胃口。目前來看,也只有通過書信來繼續講述這個故事的驚人部分。我本來就靠筆杆子吃飯,文字表達方面決不會遜於語言。

無人打擾的禁閉病房,給了我寫信所需要的寧靜,我迫不及待的提起了筆。我精神百倍的投入這封信的篆寫,儘可能還原故事的真實性和生動性,將推理小說的諸多元素也儘可能的賦予其中,他將使我重獲自由,與左庶偵探交談之後,我越發充滿信心,誰也不願意下半輩子面對這些白色的牆,讓自己的餘生如同這牆壁一樣空無一物。我猜即便真的是精神病患者也是這麼想的。

不再贅言,再度跟隨我的記憶,回到四年前的那幢東區舊樓房內。

房東太太被害、房東先生被捕之後,我心情沉痛之餘卻又懷着幾分竊喜,一方面我得到了房倩倩的愛,她如同聖潔的女神,令我深深沉迷於她的眼神、臉龐、微笑之中。另一方面,房租的問題看來是徹底解決了。

我的鄰居好象就在這段非常時期內惹上了一些麻煩。半夜裏,我依稀聽見有人進入他的房間,「悉悉嗦嗦」的低聲交談后,就會爆發一場唇槍舌戰,通常來客的摔門而走才能將寂靜重新歸還給黑夜。每次爭吵都在我熄燈之後,睡夢中總無法聽清畫家和他的訪客所為何事而引起如此激烈而持久的爭吵呢?對我了解的人應該都能體會我面對此類事件的心情。人都渴望了解事件的全貌和真相,如果馬路上有人被汽車撞倒,圍觀的人群為何不肯散去,就是因為他們的好奇,如果正巧你是那個躺在血泊中的人,別天真的以為人們都期盼著向你施以援手,他們最關心的是你到底死了沒有,死了的話事情該如何了結,肇事司機會賠償多少?你就是他們晚餐的話題,或是職員遲到的借口,僅此而已。社會責任只是偽善的人用來誇讚自己的詞語,往往只停留在人們的嘴上。

我同樣不為別的,僅僅是好奇,才非常想刺探鄰居的私事。爭吵仍在繼續,不過音量卻小了不少,我幾乎將耳膜都帖到了門上,還是不能聽清一句完整的對話。終於,我大膽的實施了醞釀已久的行動。

我輕輕的轉動門鎖,緩慢的走出自己的家門,事先我已經關掉了房間的燈,避免光線從走廊透進魯堅的房間。走廊里伸手不見五指,一團漆黑,我仰仗對樓房的熟悉,在不發出一丁點聲響的前提下,來到了魯堅的房門旁,這才能感覺到房內昏暗的燈光,儘管只有兩、三步的距離,可我花了好幾分鐘,我想像著自己的樣子就象被按了慢放的電視畫面。總算把眼睛對上鎖孔了,先是一片橘紅色,等眼睛適應了光線之後,我看到魯堅坐在他那隻大櫥前,模樣有些古怪,他面對着鏡子,嘴裏不停的嘟囔著:「你以為你了解我嗎?不,一點都不,你奪走我的女人,我的母親,難道這些還不夠嗎?你已經毀了我的生活,還不肯就此罷手嗎?」

另一個聲音說道:「你天生就得跟在我的屁股後面,這就叫做『命』,你永遠擺脫不了它,你知道嗎?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故意的,要讓你明白,你能得到的我同樣可以!我才是強者,權力的支配者!」

魯堅表情痛苦,整張臉皺得象張橘子皮,難看極了。從來沒有見過孤傲的畫家象只搖尾乞憐的小狗般懇求對方的寬恕,連語氣中都透著自卑:「求求你饒了我吧!我承認自己是個廢物,飯桶,我的一切您要的話都可以拿去,但請求你,讓我保留最後一點自由和我的倩倩吧!」

「哈哈哈哈!」一陣狂放的笑聲。我使勁從鎖孔中望向魯堅的對面,想一睹能使魯堅俯首帖耳之人的廬山真面目,可惜由於角度或者說是光線的關係,這位神秘來客始終都在陰影的籠罩之下。不過,這位神秘人物有意要奪走房倩倩,看來我也要多加防範才行。

他們的對話自始至終都處於一個咄咄逼人,一個唯唯諾諾的態勢下,談話就在這一高一低聲階的轉換中進行。不過,談話內容並無實質性的意義,不明緣由的我聽了片刻后,便失去了盎然的興緻,原路返回家裏。只是那位神秘人物身份縈繞在我腦海中,干擾着我的睡眠。

思考的太過專註,魯堅房間的爭吵,在偷聽過以後我想稱其為「訓導」那晚,「訓導」結束后,我卻渾然不知,更沒有聽見來客那記表示離去的關門聲。

04

次日清晨,我格外留心魯堅,他一開門,我也急忙打開房門,裝出一副「真巧啊!」的表情,趁他去廚房的時候,向他的房間瞟上幾眼,這一看,讓我渾身上下不得動彈,右腳還不住的顫抖起來,這是至極的恐怖,我好比被蜘蛛網虜獲的小鳥般驚恐。

房間的窗帘一直拉着,不論白晝還是黑夜,這間被主人用作畫室的房間,大多數時間僅用一盞燈用以照明,畫板橫七豎八的攤了一房間,在昨晚魯堅所坐的那張靠椅正對着那面詭異的鏡子,鏡子是鑲嵌在大衣櫥上的。從鎖孔往房間里看,神秘來客應該就坐在大衣櫥的位置,可大衣櫥昨晚明明就在原地,神秘來客坐在這個位置是沒有可能的,神秘來客究竟是以何種姿勢同魯堅完成交談的呢?儘管這個問題看似無關緊要,但卻詭異而又意義重大。

在此我必須向一些提出質疑的讀者朋友們保證一點,在這個魯堅的房間內,絕對不存在玄妙的機關和暗道。

魯堅回到房間,看到驚惶失措的我,他倒是非常友好,在我肩膀上輕輕的拍了一把,絲毫不在乎我對他房間的窺視。

對於他的那面大鏡子,我一直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那面鏡子象荒郊野外的山洞般深不可測。「我等會兒出趟門,正好路過超市有什麼東西要我帶的嗎?」魯堅邊套外套邊問我。

「帶些貓糧吧!」我突然冒出一個奇特的想法,追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起我來啦!」魯堅一反常態的親切:「不到天黑,看樣子我是回不來了,我要去公園寫生。」他拍拍正在打包整理的畫具。

「祝你愉快!」我對他的禮貌還以相應的禮貌,並以笑容表現我內心不為他所知的高興。

沒過多久,畫家踏上了他的寫生之旅,以前他也有過幾次外出寫生的活動,每次都是將近凌晨才到家,所以我的行動將有足夠的時間。

知道畫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房屋后,我就開始了我的計劃。我對自己的行為有所愧疚,但同時也覺得非常有趣。魯堅的房門並不能達到放盜的實際效果,我對這點非常了解,別忘記,他的門鎖還是我幫他換的。因此,對如何進入我對面的房間,我只需動動手,動動腦筋就能搞定了。

隨着「吧嗒」一聲,我打開了阻礙我好奇心的最後屏障。魯堅的房間窗帘一如既往的緊閉,裏面十分昏暗,我將我房間以及魯堅房間的門同時敞開,藉助我房間窗戶的那點光線用以照明,我不想拉開窗帘讓窗外那幢的住戶看見我在幹什麼。這間卧室兼畫室的一居室,瀰漫着難聞的顏料味,刺鼻的味道甚至令我一下子喘不上氣,雖然堆放着不少的畫板,可所有的畫都用布遮蓋着,加之拉上的窗帘,很明顯,房間的主人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他人所知。我隨手翻開幾塊畫板,驚奇的發現畫中都是同一個人,一個女人,我並不認識她,當翻到後面的幾幅畫時,我感覺這個女人的臉發生了微妙的改變,越來越熟悉起來。我連忙抽出最貼近牆的那幅畫,依照擺放的順序,這幅畫應該是最新的,畫被裱在了木製畫框內,我瞪大眼珠,畫上的女人竟會是房倩倩,整個畫面更讓我咋舌,畫中的她脖子被一根麻繩吊在空中,身體痛苦的彎曲著,全身赤裸,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我後來想起這就是死在魯堅以前家裏的那個女人的慘狀,彷彿鬼故事中的弔死鬼。

看着這樣怪誕且有些恐怖的畫,我心跳加速,手心不斷有汗冒出來,呼吸也變的急促起來。忽然間,我不太靈敏的嗅覺將我指引向那面鏡子,我凝視着鏡中的自己,那個虛幻的影象比我略瘦些,眼神中略帶幾分魯堅式的不屑,透露著些許魯堅式的嘲諷,似動非動的嘴角彷彿在說着什麼。我伸手觸摸鏡中人,他以同樣的姿勢觸摸我的手,感覺很涼,我被這面魔鏡完全的吸了進去。

就在此時,我的小白貓用它的利爪挽救了我,它不停的用爪子摳著鏡子下面的縫隙,還不停的發出進食時候的叫聲,它也被怪味道引了過來,看來一定是有吃了鼠藥后的老鼠闖進了這間屋子,並在此結束了生命。

我查找了一番,大櫥四周沒有老鼠的屍體,看小白貓的動作,老鼠也許死在了衣櫥內,這的確十分有意思,我隨意的開啟了大衣櫥的門,鏡子正是鑲嵌在這扇櫥門的表面。當櫥門晃過我的眼睛,我看見大櫥內確實有着一具屍體,但不是老鼠的屍體,而是一個男人的屍體。那張已經開始腐爛的臉正是我的鄰居————魯堅。一陣惡臭隨即灌滿我的鼻腔,這是令人作嘔的腐屍味,簡直連上個星期的晚飯我都能吐出來,我沒有多看一眼的勇氣,拔腿就逃,那簡直是個地獄。

魯堅既然已經死了,那麼我早上看到的又是誰?從屍體開始發臭可以判斷,魯堅死了有些時日了,是誰殺死了他並藏進衣櫥的呢?為什麼還要冒名頂替他呢?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時我真懷疑是由於自己精神錯亂而產生的幻覺。

帶着種種疑問和未定的驚魂,我跑進了離小區不遠處的派出所,底樓門外正在陽光下剝毛豆的老太太,被我嚇得撒了一地的豆子。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將發現屍體的事情對民警說了一遍。

接待的民警不慌不忙通知了他的兩位同事,讓他們跟隨我返回那間藏有屍體的屋子。到了走廊我不由放慢了腳步,再次面對屍首着實受不了。警察繞開磨磨噌噌的我,問道:「是哪間?左邊還是右邊?」

「右邊!」我用手指了指畫家的房間。

一名警察抓住門把使勁轉了轉,發現門鎖上了。我記得我跑出房間時,並沒有順手帶上門,也許是風的緣故吧!不曾料到,門把自動轉了起來,房裏有人!兩位警察也緊張的將手搭在了腰間的武器上。

是誰在裏面呢?難道是……

「警察先生,有何貴幹?」門從裏面打開了,魯堅疑惑不解的問道。這個情況更令我疑惑不解。

而我汗毛都要豎起來了,你不是死了嗎?我能肯定剛才看到的是具真真切切的屍體,不是惡作劇,作為推理小說家,這兩者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我簡直不知該不該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們接到這位先生的報案,在你的房間內發現一具男性的屍體,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靠牆站,雙腿分開,兩隻手放在我能看見的地方!」顯然警察有點不知所措,但他們還是很好的控制住了場面。

魯堅看了我一眼,就象赴刑場的烈士在人群中看到出賣他的人一樣。他有些生氣,不過還是按照警察說的去做了。

兩名警察迅疾沖入了他的房間,窗帘已被拉到了窗戶的兩邊,室內格外明亮,玻璃窗也打開了,可我還是能聞到那噁心的氣味。來到我所說的大衣櫥的鏡子前,年長些的那位警員甩頭示意同伴打開櫥門,我站在門外,探頭看着那位較年輕的警察,在艱難的咽下一口口水后,慢動作般伸手拉開了櫥門。

由於我的位置在衣櫥的側面,所以櫥門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得通過兩位警察的表情感受來自屍體的恐怖,兩位警察繃緊了臉,眼神不安的跳動着,額頭上一片烏雲正遮蔽過來。但很快,他們長噓一口氣,用責備的語氣對我說:「這裏什麼都沒有,只有隻死貓。」

「怎麼可能?」我說道:「我明明親眼看到屍體的。」我邊說邊走到他們的身邊,櫥內魯堅的屍體不翼而飛,就連一絲痕迹都沒有留下,就象真的沒有過屍體。我急忙掃視四周,沒有地方能隱藏那具成人的男性屍體而不被發現,狹小的衛生間和廚房也沒有可供藏匿的空間。躺在櫥內的居然是我可憐的小白貓,它身體軟塌塌的橫在裏面,張大的嘴呲裂著犬齒,模樣令人膽寒,它的血幾乎染紅了全身的白毛。難道真的是我看走眼了?還是魯堅死而復生?

一旁年輕的警員盤問起魯堅來:「你叫什麼名字?你有沒有發現這間屋子的異樣情況?」

「我叫魯堅,是作畫的。我不知道你們來我家究竟是要找什麼東西?」

「找一個叫魯堅的屍體。」年輕警員查看了一下手中的記事本:「等等!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

「魯堅。」

「小夥子,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年長的警員給了我忠告。

這間16平方米大的房間在我跑去報案的這短短几分鐘內,居然會有如此大的變化,它褪去了地獄般的猙容,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畫家明亮的工作室,屍體就在這裏憑空消失,我的寵物卻枉死在「魔鏡」之內。眼前的這個魯堅真的就是他本人嗎?可是我親眼看見了他的屍體,毋庸置疑,那不可能是個有心跳的人,那暗紅色的血,那令我作嘔的屍臭,就真實的在那面可怕魔鏡背後的大衣櫥內。我願意用我的腦袋起誓。

「你沒事找事啊!上次也是你說什麼衛生間的浴缸下有你房東太太的屍體,結果讓我們忙活了一整夜,卻一無所獲,這次你又添亂!我看你是得了誇大妄想症!」魯堅用他一貫的傲慢語氣對我說道,看來眼前的人正是我認識的那個魯堅。這使得我剛才堅如磐石的信心,頓時土崩瓦解。

我自然無言以對,任由惱怒的警察訓斥。就象諺語故事《狼來了》中的牧羊童。我就在那次報案后失去了別人的信任。

兩位警察發泄一通后離去。我躺在床上,認真仔細分析一遍方才發生的種種異常。事情的真相可能有三種:第一種,魯堅和我開了一個玩笑,他並沒有去寫生,在出門之後立刻折回,從一樓的天井爬上二樓,坐在自己的衣櫥里扮演屍體,以便把我嚇個半死。在我報警的幾分鐘里,他走出大衣櫥,將一切恢復正常。不過這種假設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破綻,魯堅如何得知我想要進入他的房間呢?難道他發現我昨晚偷窺的事情了?或者他從我今晨的眼神中察覺出了我的好奇?雖然勉強,但以魯堅對我的了解,不排除是他導演了這出惡作劇。如果是這樣的話,殺死我的小白貓未免太過分了。第二種,屍體的確存在,可並不是魯堅,在沒有主光源的房間里,在心理緊張的情況下,或許我一時看走了眼,將他人的屍體誤以為是魯堅。那麼魯堅就是這具屍體的製造者。被我發現后,他企圖掩蓋罪行,將屍體藏在了一個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想到的地方。我從去報警到返回,花費了十分鐘都不到的時間,魯堅幾乎不可能將一具壯年男子的屍體搬運出我們走廊的門。如果說的絕對些,以走廊的門為界限,這就是一個密室。將重量在75公斤左右的屍體向樓上搬運不是明智的選擇,而底樓又有一位愛管閑事的老太太把守,她不可能錯過搬運屍體這樣的大場面。看來魯堅的底細我還未完全摸透,他充滿著危險。第三種,魯堅真的死了,殺害他的兇手扮演起魯堅,企圖掩蓋殺人的罪行。在一部美國的電影中,我見過這樣的故事情節。不過這個假設和第二個假設存在同樣的藏屍問題,況且現實生活中要扮演另一個人是談何容易的一件事啊!再說,我也完全沒有發覺剛才那位「魯堅」有一反常態的地方。可能讀者朋友們還有更加切合實際,更加合理的推測和假設,但我只想到這三種。解決這一切最重要的問題,屍體在哪?

三種推測中我最傾向於第二種可能,認準方向,我順着謀殺案的假設一路走下去。魯堅仍然活着,我親眼看見他的屍體,兩個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在事實的基礎上,最為合理的解釋就是魯堅殺了一個人,而這個人被魯堅藏在了大衣櫥之內,當被我發現后,是魯堅把屍體移去了別出。找到屍體就能弄清事情的所有真相,同時滿足我的好奇心,證明我的誠實,說不準還能幫助警方偵破謀殺案,恢復我的誠信,同時消滅一個強勁的情敵,如此一舉三得的好事,只有傻瓜才會不做。至於魯堅,我和他並無深厚的交情,或者說彼此的厭惡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我調整了自己在床上的姿勢,側身從後腦下抽出了發麻的手臂,伸手去揀掉落在地上的被子,猛然間,一股刺鼻而又熟悉的氣味湧來,使我的胃部一陣翻騰。

05

不要懷疑人類的這種奇特感應,當有人靠近你的時候,你會有五感之外的第六感。我突然想到,既然我會偷窺鄰居魯堅,反之,這個奇怪的男子是否會使用同樣的方法偷窺他的鄰居呢?我似乎看見門鎖孔後有隻眼睛眨了一下,那是人類的眼睛。那雙眼睛正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我家徒四壁,所有家當都揣在身上,我的門僅僅是用來遮擋別人的視線,因此我脆弱的門就被人輕易踹開了,這一腳和那隻眼睛同屬於魯堅。他面目變得猙獰可怖,他齜牙咧嘴,眉毛之間和鼻子上的皺紋讓他就象要發起進攻的惡狼,那雙眼睛渾濁卻又懾人魂魄。我只聽見他一陣野獸般的咆哮,留在視網膜上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他掄起手中的一件東西向我砸來,我感覺頭頂一陣熱乎,還來不及感受恐懼,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信寫到這裏,護士第五次敲門,示意我該熄燈睡覺,並送來幫助睡眠的藥丸。顯然,我要是再不識趣的話,護士們會讓我深刻的體驗院規的存在。何況一大摞信紙也無法塞入一隻信封內,我還需要更多的信封和郵票,所以沒必要急着寫完。留些精力好在明天寫出我來到療養院前最後一天的離奇經歷。

我乖乖的服下藥丸,護士帶着假惺惺的笑容為我蓋好被子,她一定認為我病情已在她的控制之中,她終於可以躲回他的護士室打個瞌睡到天亮了。

白色的小藥丸很快在我體內發揮功效,我昏昏欲睡,周圍瞬間萬籟俱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天中多次提及的每個人,走馬燈般的從我眼前閃過,我知道這是大腦皮層活躍產生的夢境,離別四年的故人一一出現,房東先生和她的太太,那位謝頂的編輯,我心愛的房倩倩,我沉浸在虛幻的幸福中,大笑不止,不過這一切在魯堅那張兇殘的臉出現后蕩然無存。我急忙睜開眼睛,身體卻無法動彈,低頭一看,我被綁在了一張靠椅上,四周牆上掛滿魯堅的畫像,這不是病房,這房間的佈置同我四年前噩夢開始的地方一模一樣,我的正前方有隻大衣櫥,鏡門敞開着,一個人紋絲不動的坐在裏面,他就象和大衣櫥融為了一體,他坐在陰影之中,象來自黑暗世界的騎士一樣難以辨認,可我還是認出了那是魯堅。我雖然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我知道,此刻他啊一定正盯着我,就象狼群窺視盤中餐一般,我象只用來引誘野獸的小羊羔,被栓在了猛獸的捕獵區內。

黑暗中的魯堅對我說道:「你這個蠢豬終於發現我的秘密了,你的好奇心真把你害慘嘍!」

「我沒有發現你的秘密,根本沒有!」此刻,我只想保命。

「你膽怯了?你偷窺的時候是否也感到害怕和愧疚呢?」魯堅終究還是發覺了我的行為:「象個男子漢,承擔你的責任,真不知道房倩倩會愛上你這樣的男人,一個懦夫,你沒有權利得到她的愛。」

對男人來說,虛榮心是決定他們成功和失敗的重要因素,我不想在房倩倩的問題上輸給任何人,我惱怒的回駁道:「你才是躲在陰暗角落裏的變態佬,你該慶幸我的手被綁着,否則我會揍得你滿地找牙!」

「噢!我們的大作家生氣了!看來你對房倩倩是動了真情,但是你是否真的愛她呢?別急着回答,請先捫心自問一下,你為什麼如此在乎她?在她無助絕望之際,你除了趁虛而入還為她做了什麼?而你的內心,卻得意的向我炫耀你的戰利品,你得到了我同樣渴望的東西,想籍此證明你高我一籌!其實你自私自利,關心的只有你自己,甚至膚淺到為了面子,想徹底擊垮毀滅我。你冠冕堂皇的痛斥社會中的罪惡,自己卻在鎖孔后干著不恥的勾當,你的所作所為無非就是想要滿足你的虛榮心!」這聲音象是來自地獄,象是撒旦正在突破我最脆弱的部位,進而全面控制我的靈魂:「現在你能否無愧的回答我,你愛房倩倩嗎?」

「我,我,我……」我說不出「愛」這個字,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沒有勇氣回答他,可能我顧慮要是稍有不慎激怒了他,我想我就會見到房東太太了。

「你做事一向前怕狼,后怕虎,缺乏堅定的信念。從某種角度看,也正是自私自利的體現,不過這也不能責怪你,『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就是人性,人們都是為了自己而存在着,我也一樣。」

大衣櫥的底部滴淌著粘稠的液體,循着痕迹向上看去,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些綠不拉嘰的液體是從魯堅的褲管里流出來的,隨着地面上這種液體越積越多,它象條毒蛇般開始向我這邊游過來,伴着我這幾天開始熟悉起來的氣味。這衣櫥里究竟是人是鬼?我不禁想要湊近看清魯堅的臉。就象上天知道了我的意願,房間里明亮了起來,陰影從衣櫥里慢慢轉變為溫暖的陽光,魯堅象蛻皮中的蛇一般褪去身上的黑色,櫥中人的樣子終於完全呈現在我的眼睛裏了。發黑朽爛的皮膚上沾著綠色的液體,手指甲早就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如同搗爛的肉漿。腦袋耷拉在一側的肩膀上,身體無力的倚在大櫥內壁的木版上,就象中風癱瘓的病人。那張我印象中的臉卻近似一個骷髏,一隻眼球已經不見,黑洞洞的眼眶頗為嚇人,嘴巴微張,白森森的牙齒正對着我微笑,七竅血跡斑斑。這就是我先前見過的那具屍體,雖然面目全非,恐怖的讓我迫不及待的轉開目光,但我仍能肯定這就是魯堅。並且已經死了有段時間,額頭上開裂的口子表明著謀殺的發生。難以置信,這副模樣的魯堅剛才居然對我開口說話,如果不是我瘋了,就是撞見鬼了。雖然被緊緊的捆綁在靠椅上,可雙腿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震的椅子「吱吱」作響。

這個魔鬼再次開口說起話來,儘管我沒有見到他動嘴:「你已經見過了,用不着大驚小怪。平庸的人就喜歡以貌取人,如果你不幸,長著一張不受歡迎的醜陋臉孔,那麼你就會在這個墮落的社會裏處處碰壁,女上司的冷眼,女性同事的避之不及,甚至連自己的母親都會為你的尊容而感到噁心,你無論身在何處都會受到歧視,一系列不公正的待遇,你毫無地位可言,沒有人會去了解你的感受和想法。而我不幸就成為了這類飽受凌辱的人,我臉上紅色的胎記連自己都覺得噁心。但我有幸運的擁有了世界上最具魔力的東西————金錢!很多的金錢,我用花花綠綠的票子遮擋住我的臉。那些從前對我如同對待臭蟲一樣的人們,卻象臭蟲般湧向我這坨被鈔票包裹着的糞便。我要奪回原本就屬於我的一切,我的母親,我的愛情,以及他人的友情,我用金錢滿足她們,她們就恬不知恥的誇讚起我的容貌。上司成為了我的部下唯命侍從。當你的口袋裏塞滿鈔票時,就會贏得人們的尊重,這種尊重一文不值,而我卻樂在其中,象傳染上毒癮一樣瘋狂收集別人的尊重。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裏,我就象擁有無上權利的上帝,任意支配和統治他人的情感。」聲音開始顫抖起來,轉而成為了咽嗚聲,但「屍體」還是同樣的表情。

我已經四肢麻木,頭腦也混沌一片,源自本能的恐懼使我喪失了思維能力,我處於體力透支的邊緣,真正體會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折磨遠不止此,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來另一張臉,這也是魯堅的臉,沒有腐爛,沒有粘汁,有的只是狼一般歹毒的表情,他沖着大櫥內的「自己」叫喊道:「你難道還不能放過我嗎?是我對不起你,我已經把我的所有都奉獻給你了,你還要我的什麼?我統統都給你。」

「你給我?」聲音又變得低沉充滿著威嚴:「那些都是我該得的。媽媽從小就疼愛你,哪怕你把開水澆在我的頭上也無動於衷。小鶯,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我和你第一次看見她幾乎同時愛上了她,而我卻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感情,就因為你是我人見人愛的弟弟。這些年來,我受的苦全拜你所賜,比起你的這點委屈,簡直就象星星和月亮的差別。」

魯堅已經發狂,一會兒跪倒在地淚流滿面,一會兒又凶神惡煞的大發雷霆,咆哮著撕扯身邊的任何東西。同時有兩種聲音從魯堅的嘴裏發出來,他也不停的變化著面部的表情。

06

再說說我們的偵探左庶。他的腦袋正在不停的換位思考着。惹人厭煩的鄰居魯堅,深夜莫名其妙的談話,令人畏懼的鏡子,串聯在一起后,得到的答案足以令每個自詡勇敢的人毛骨悚然。不管你是否能夠接受,左庶的推斷是,魯堅正在同他自己說話,和鏡子的那個他,那是一個更為強悍的魯堅,在人心中最黑暗的一面,試想一下,能有這種舉動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一個瘋子,一個精神病患者,一個漠視他人,漠視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如果是這樣的話,黃凱見到的屍體又是誰呢?難道是……

我觀看這場離奇表演的同時,我終於領悟過來,魯堅同櫥中的屍體是孿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樣,兩人之間有着多年的仇恨和誤解。前幾天晚上我聽到的雜聲正是他們兄弟在吵架。在這段時間內,魯堅殺死了他的哥哥,藏在了大衣櫥中,精神錯亂的魯堅到了夜晚就開始扮演起他的哥哥來,我偷看到的一幕,不是魯堅對着魔鏡自言自語,而是他對着櫥中的屍體一人分飾兩角。在狂亂的畫家看來,他的哥哥冤魂不散,縈繞在他生命中的那個兇狠的兄長,將要吞噬他看來一切美好的事物。

魯堅一拳擊碎了鏡子,拾起地上的碎玻璃,咬着牙說:「我這就把你的臉換給你,從此以後我什麼都不欠你了!」

他用沾滿腐屍血汁的玻璃在自己的臉頰上狠狠的劃了下去,一行鮮血順着他的臉頰迅速染紅了他的領口。

「啊!————」他的慘叫令人頭皮發毛,直起雞皮疙瘩,我沒有勇氣繼續觀看這場殘忍的表演,在心中默默祈禱有人趕緊來營救我,我向每一個能夠想到的神靈求援。

「我們這樣就扯平了?可我足足比你多忍受了二十年的痛苦,這又該用什麼來補償我呢?你永遠虧欠我二十年的青春,用一生都無法償還。你該記住今天的教訓,今後每當你照鏡子的時候,望着這條傷疤,你就該為自己當年的惡行懺悔。」

「不!不!不!難道你還不能放過我嗎?求求你,發發善心,我將終生感激你的仁慈!」

「我們是兄弟,血脈相連,一輩子都不可能分離!你是否又愛上了樓下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看來你的眼光越來越高了,她長的的確不錯,……」

「你這個禽獸!我和你同歸於盡!」接着被自己逼瘋了的魯堅衝進了大衣櫥里,和屍體搏鬥起來,他歇斯底里的用手中的玻璃猛刺向他兄弟的頭部、身體,活人的鮮血與死人的腐汁交匯在一起,噴濺得到處都是,大衣櫥搖搖欲墜,簡直就快散架了。魯堅死命的扭動着身體,衣服碎片散落一地,他的腳無意中碰翻了一隻矮櫃,枱燈呀!玻璃杯呀!畫筆呀!顏料呀!書呀!統統掉落在他的腳底下,不知從哪裏竄出了火苗,房間里瀰漫開煙霧來,而魯堅全而不顧的和屍體扭打着,嘴裏不停的罵罵咧咧,他陷入了極度的狂亂狀態之中。儘管只有一個活人,但看起來就象兩個亡命之徒在殊死決鬥。

我為了躲避愈演愈烈的火勢,不慎和靠椅一道跌倒在地,頭部重重的撞到堅硬的地板。眼看熊熊烈火向我襲來,手腳上堅固的繩索使我動彈不得。我就快要死了,地獄也在等著那個惡魔,此刻,房倩倩天使般的臉龐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便昏死了過去,想必不會再度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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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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