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1

谷川站在高高的山樑上。

出現在谷川面前的,就是他兒時生活的地方。紅楓湖,這個已經滲透進他血液里的山鄉,那樣親切地展示在他的面前。

雖然已近中午,幽靜的山村卻依然沒有從夢中醒來。雲霧依然如故,和色彩斑斕的陽光纏綿;蘑菇狀的農舍,一如往昔地散落在蔥蘢的山坡上;一彎溪水如昨,古老歌謠般低吟……

家鄉還是那樣恬靜,那樣安詳宜人。谷川心裏一陣激動。

突然間,谷川發現,幾縷炊煙,幾聲狗叫襯托下的村莊,難掩凄涼沉寂。

谷川此刻的心情,完全是「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不知為什麼,那原有的對家鄉人的不解,一路興師問罪的衝動,頃刻間冰釋,消失得無影無蹤。

谷川心中早有定案。此次回鄉,首先要到當年和楓妹手植的楓樹前,或許真的有樹下重逢的浪漫。一連幾天,他都在心裏想像著那激動人心的時刻:當年的楓樹,已長成枝葉蔽日的楓王。樹下,楓妹翹首祈盼,等待着谷哥哥的歸來。雖然斗轉星移,歲月往複,一年又一年,楓妹痴情不改,就這樣默默地等待。那是多麼震撼人心的愛情啊,與《梁祝》相比絕對毫不遜色。然後,一定要去看看酒爺,即使他老人家不在人世了,也要到他的墳前叩幾個響頭,燒幾張紙錢,以謝養育之恩……

當年的谷川之所以選擇了卓婭,是因為她的家世背景。她的父親當年在紅楓湖認識谷川后,對谷川給予的厚望,點燃了谷川心底的希望。谷川始終認為,真正把他扶上仕途的,是這位開國將軍。雖然將軍是軍界將領,但是,谷川發現,這位聲名顯赫、功勛卓著的將軍,在中央領導層頗具影響,對谷川的仕途生涯將產生積極的作用。已經擔任縣委書記的他,知道仕途越往上攀登,越艱難。因此,他渴望捷徑和靠山。他對孤軍奮戰在官場,艱難跋涉的歷程體味至深。雖然也很猶豫,但是,為了仕途的順利和前程的輝煌,他還是艱難地做出了抉擇:放棄家鄉的楓妹,取卓婭為妻,成為豪門一員。並且,實踐也充分證明,谷川的選擇確實有助於他在政界的發展。中央黨校畢業后,他便被調任南方一個省擔任省委副秘書長。谷川也自責過,為自己對楓妹的負情。可是,隨着職務的不斷提升和仕途的如魚得水,慢慢的,他對故鄉,對楓妹的感情淡漠了,那份心底的內疚,也漸漸朦朧起來……

在谷川的記憶中,沿着這道山樑一直前行,用不了多遠就可以見到自己和楓妹的楓王樹了。他的腳步有些沉重,心情也複雜了起來。二十多年前的紅楓之約,經過了如此漫長歲月,卻沒有如約歸來,自己豈不是無情無義的負心人?飛黃騰達時專註理想前程,把楓樹之約拋到九霄雲外,落魄時為了彌補心中的缺憾,匆匆赴歲月塵埃埋沒的約會,實在是無顏面,羞愧之極。

好在,谷川是了解楓妹的。善良的她,一定不會怨恨谷哥哥的失約,一定會原諒谷哥哥的薄情……

一棵巨大的楓樹出現在谷川面前。這就是楓王。

如一位孤獨的失意者,楓王默默地挺立在那裏。虯枝盤旋,增添了幾多滄桑;清晰的葉脈,似乎銘刻着說不盡的凄涼。巨大的樹冠沒有茂密的枝葉,葉片上也缺少油綠的光澤。彷彿不是一棵茁壯的參天大樹,而是一尊落寂的雕像……

落雨了。穿過迷濛蒙的細雨,一葉落葉飄落在谷川的肩頭。順着阡陌嶙峋的樹榦,他發現樹冠的頂端有一根枯枝獨立。禿枝上掛着一片搖曳的枯葉,如一隻嗚啼的孤鳥……

自認為經歷豐富、心態成熟的谷川,心底泛起一陣漣渏,被眼前的景色打動了。也許,再剛毅的人,此刻也會展現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谷川覺得,那片孤寂憔悴的枯葉,似乎在娓娓述說着歲月無痕世事滄桑。是啊,如今的他,已不再是當年離開家鄉時血氣方剛、年輕氣盛的谷三,而是曾經滄海、欲說還休的谷川。對當年不屑一顧的惆悵、纏綿徘徊的人生之嘆,也點點滴滴在心頭……

景由心生。

楓妹呢?片刻,恍惚中的谷川環視四周,尋找那熟悉的身影。

可是,周圍除了靜靜樹林,還有的就是默默開放的野花。輕輕蕩漾的不知名花朵,紅、黃、藍、白、紫,交織成一幅淡雅的圖案,如織不完的清幽織錦綿延……

不遠處,有一座孤墳。

谷川挪動着腳步,情不自禁地來到墳前。孤獨的墳墓上,長滿了雜草。湮沒在草叢中的墓碑,只露出一截碑石的頂端。谷川心裏有些奇怪,是誰把墳墓埋在了這裏?可知道,這可是谷川和楓妹的聖地啊!

輕輕地撥開雜草,只見墓碑上寫着「楓母之墓——兒接未歸泣立」。

楓母是何許人也?她的兒子,那位叫接未歸的,名字也挺獨特。是不是同車從省城返回紅楓湖、兜里揣著村委會大印,闖進省政府大院討要工程款的小書記?不管是不是他,看來,這裏埋葬的,一定是一位悲慘的母親,一個凄楚的故事。

谷川同情地嘆了口氣,心裏默念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轉身間,猛然覺得心頭一震。冥冥中感覺,難道,這個楓母是楓妹?

谷川定定地立在那裏,注視着埋在草叢中的孤墳發愣。感覺告訴他,這裏埋葬的,就是他的楓妹!

山裏人的風俗,人死後要埋在自己家祖墳的墓地,親人們在另一個世界裏也要團聚在一起,永不分離的。寧願讓自己成野鬼,埋葬在荒山野嶺,與楓王為伴,除了楓妹難道還會有別人嗎?一定是她,谷川了解楓妹的痴情,了解她的忠貞不貳……

就這樣肅立着,默默地,許久許久。谷川覺得大腦里一片空白。

谷川在周邊的草叢中,精心地採摘了一束野花,放在楓妹的墓前。又堆土為壇,折枝為香,長跪不起。

二十多年後的重逢,竟然以這樣殘酷的方式。這是谷川怎麼也沒有想到的,也是讓他感情上無法接受的。

谷川痛不欲生,孩子似的放聲大哭起來。

「楓妹,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官迷,鬼迷心竅的勢利小人,利欲熏心的白痴,無情無義的王八蛋……我太混蛋了,楓妹,為了自己在官場上往上爬,投機鑽營,不擇手段,攀龍附鳳,把當年楓樹下的承諾,忘得一乾二淨……我對不起你啊,楓妹!如今,我醒悟過來,想當面向你懺悔,你卻用不辭而別的方式來懲罰我……楓妹,在你的面前,我無地自容啊!」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湖水般湧現在谷川的腦海,清晰得如同剛剛發生的故事……

那是陽春三月的一個清晨,縣委書記谷三的吉普車開到了村頭。

風和日麗,春天盡情地展示着它的明媚。桃灼灼,柳依依,山抺黛,水漾綠。花草樹木的氣息撲鼻而來,碧綠枝條上鳥兒歡快地叫着,像一個妙手樂師,在陽光的琴弦上彈奏著優美的晨曲。

三十歲剛出頭的縣委書記谷三,作為中央組織部選拔的優秀青年後備幹部,要到中央黨校青年幹部班學習去了。中央組織部在全國範圍內選拔的這批青年後備幹部,雖然人數不多,但發展潛力都很大。大家心裏都很清楚,這批幹部經過兩年的學習培訓后,將在更高的位置上,擔負起更為重要的領導責任。

谷三是專門回家鄉向楓妹辭行的。

匆匆一別,不知歸期。谷三和楓妹都很不舍。

整夜未眠,熱戀中的這對青年,在涵碧居中極盡纏綿。

天亮了,谷三必須離開了。他要直接奔赴省城,然後乘飛機去北京。

楓妹扯著谷三的手不放鬆。似乎她一撒手,谷哥哥就如同林子裏的鳥一樣,飛過了山岡就無影無蹤,一去不復返了。

「谷哥哥,我不讓你走……」楓妹哭得傷心。

「楓妹,我……我也不願意離開你。」谷三的眼眶也濕潤了。

「你……為什麼偏要去當官,並且站在這座山上,還惦記着登上前面那座更高的山呢?」

「古語說得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

「你會變心的。」

「絕對不會。」

「我不放心。」

「你就儘管把心穩穩噹噹地放到肚子裏吧。我谷三能有今天,還不是靠你楓妹的幫助?」

「這倒是實話。如果不是我生磨軟泡,我爹會把村支書的官傳給你?」

「我心裏明白,如果沒有那一步,就不會有今天的縣委書記谷三。」

「是這個理兒。」

「更不可能有谷三的明天。」

「樹高千尺不忘根,水流百里不舍源。這是我們山裏人祖傳的話。」

「我知道。我也是喝山泉水,吃山上的野菜長大的。」

「一定不要忘了本。」

「不會的。」

楓妹伸出自己的小手指頭,和谷三拉鈎鈎。拉鈎鈎,這個熟悉的動作讓谷川心裏一熱。

兒時,在他們玩耍時,為了確保互相的忠誠,也常常會拉鈎鈎。還要說:「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就是王八蛋!」

拉鈎鈎,看似兒戲,卻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在千年以前,一位國王正在為自己的女兒挑選駙馬,唯一允許的就是:這位公主可以自己出一道題,來考驗前來應選的人!公主思索了片刻,最終走上前,伸出自己的一隻小拇指。前來應選的人看了之後,幾乎都抓耳撓腮,有的人搖了搖頭離開了,也有人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食指……可想而知,他們都註定要被三振出局。

直到最後,只有他,因伸出了小拇指,而成為駙馬。國王立刻為他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結婚以後,他們過着令人羨慕的幸福生活。可是,好景不長,駙馬就由於戰亂,不得不離開公主,到前方去為國家打仗!在出征的前天傍晚,公主對駙馬說道:「你一定要回來,我會等你的!」駙馬望着她,笑着點了點頭。他們再次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緊緊地鈎在一起,以示彼此之間的約定!

時光飛逝,轉眼兩年已過。滿懷着希望的公主,仍舊在痴痴地等待着駙馬的歸來。其實,駙馬已戰死在沙場上。可憐的公主,只能孤獨地度過自己的人生了……

可是今天的谷三,不是冒着生命危險赴疆場浴血殺敵,而是去求取一個更高更輝煌的未來。不是什麼生離死別,僅僅是暫時的分開而已,用不着這樣悲悲切切,更沒有必要懷疑相互的真誠。

楓妹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把谷三送到村外高高的山樑上。

「谷哥哥……」楓妹又落淚。

「楓妹。」谷三把楓妹擁在懷裏。

「你一定不要忘了紅楓湖……」

「一定不忘……」

「你一定不要忘了楓妹……」

「一定不忘……」

千叮嚀萬囑咐后,楓妹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兩個人共同在山樑上栽一棵楓樹。

於是,他們在山坡上反覆挑選,終於選下了一棵大紅楓。栽好了楓樹,楓妹說:「谷哥哥,我會用淚水來澆這棵楓樹的。你忘了嗎?傳說中,淚水澆灌的楓樹,楓葉格外紅。」

谷三潸然淚下。

「谷哥哥,我會天天在楓樹下等你的。」

「楓妹,楓葉紅了的時候,我就回來接你,我們一生相守。」

楓妹從手中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塊紅色的楓磚。目光深情地注視着楓磚,楓妹說:「谷哥哥,我早就知道你會離開,早晚會有這一天。鄉親們也知道,咱這大山留不住你。楓磚,是全村人準備好的,要我在送你走的時候,給你帶在身上。帶上楓磚,就忘不了紅楓湖,一路楓香相伴。帶上楓磚,就會紅運相隨,一路平安。這是紅楓故鄉人的老規矩……」

谷三鄭重地接過楓磚,雙手捧著,放在胸口。

起霧了,好大好大的霧。二人剛剛植下的楓樹葉子上,輕輕地落下滴滴露珠。彷彿楓樹也被這對青年人的感情所動,流下了同情的淚。一場苦澀而漫長的期盼,由此展開。

谷三和楓妹在此分別。

「谷哥哥,楓葉紅了的時候,你一定回來!」楓妹在呼喊。

「楓妹,楓葉紅了的時候,我一定回來!」遠去的谷三在呼喊。

「你一定回來,楓葉紅了的時候,我就在這棵楓樹下等你!」

「楓葉紅了的時候,我們一定在這棵楓樹下相會!」

楓妹在不停地招手呼喊,谷三一步三回頭,回應着楓妹。山谷間,回聲陣陣,不絕於耳……

可是,谷三這一別,卻再也沒有回來。中央黨校學習畢業后,他被中央組織部安排到鄰近一個省,擔任了省委副秘書長……

或許是因為公務繁忙,或許是路途遙遠……

或許,並不因為什麼。當年的谷三已不存在,如今身居要位的谷川,已無睱顧及對一位遙遠大山村姑的承諾……

天快黑了,谷川仍然不願離去。圍着楓王,一圈圈地繞着。心緒很亂,情緒糟糕透了。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小夥子風風火火地路過。小夥子二十多歲,一身鄉下人打扮,卻不失英俊帥氣。

「喂,你是誰?」小夥子問。

「我是……」谷川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在幹什麼?」

「我……」

也許沒有得到明確回答,小夥子警惕起來,嚴肅地說:「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為什麼?」

「不為什麼,你必須馬上離開!」

小夥子雖然態度不大友好,但卻有些面熟。谷川緊急調動腦細胞,在記憶中查找這位似曾相識的年輕人。

「你是……是那位揣著村委會公章,到省政府要工程款的村支書?」谷川問。

「是……你怎麼知道?」小夥子態度明顯和緩了許多。

「我們坐同一輛車從省城返回。半路上客車墜崖,拒官鄉醫院……」谷川興奮地啟發小夥子。

「噢,我……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位兜里錢被偷了個精光的人?」小夥子也很高興。

「對,對,那頓午飯還是你們資助的呢。」谷川回答道,心裏踏實了許多。

「嘿,爺們兒,原來是你!」小夥子拍了拍谷川的肩膀,老友重逢般地笑着。

「真是太巧了,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裏遇見。」

「我就是山下楓橋村的。」

「村支書?」

「對。」

谷川和小夥子聊了起來。楓王還是枝葉靜止凝固般一動不動,孤墳依然默默地埋在草叢中。

「你到楓王這裏幹什麼?」小夥子好奇地問。

「我……來赴個約會。」谷川認真地回答。

「約會?」

「是啊。」

「見到約見的人嗎?」

「沒有。」

「那太遺憾了。」

「是很遺憾的。」

「為什麼沒見到約見的人?是對方失約了嗎?」

「不,是我失約了。我們的相約,是在二十多年前。」

「你遲到了二十多年?」

「是啊,姍姍來遲。」

「那……可是嚴重的失信。」

「是啊,追悔莫及。」

「你一定很自責!」

「是,人世間,有些事情無法挽回。」

「我很同情你。」

「謝謝。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接,迎接的接,接未歸。」

「接……接未歸?那……」谷川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孤墳。

「噢,那是我母親的墳墓。」

果然如此。谷川沉默了下來。

「你今晚在哪裏住?要不,去我家住吧。我獨身一人,挺方便的。家裏雖然沒有大魚大肉,粗茶淡飯還是有的。」小夥子熱情相邀。

「謝謝你,我還有別的事情,不麻煩你了。」谷川禮貌地拒絕。

小夥子也不說什麼,繼續飛奔向山下跑去。

2

告別了楓王,谷川一邊趕路,一邊在心裏合計。既然剛才這個小村官自稱是楓妹的兒子,說明楓妹與自己分手后,並沒有苦苦守候着山樑上的楓樹,等待着谷川的歸來。一定是楓妹等不到音訊,萬念俱灰后,悄悄地嫁了人。

想到這裏,谷川覺得有些釋然。同時,心情也複雜起來,既感到有些寬慰,又覺得有些缺憾。說不清的一種感覺。似乎,故事的結局並不理想,缺少矢志不移的震撼和對愛情堅貞不二的衝擊力。

因為谷川走的是近路,不知不覺來到九丈崖。谷川心裏頓時緊張起來。

九丈崖又稱殉情崖,谷川小的時候,酒爺就告誡他不要去那裏玩。山裏的孩子天生的膽子大,再高的山也敢爬,再險的崖也敢攀。可是,就在這九丈崖面前,都望而卻步,敬而遠之。因為,九丈崖是山裏人心中的禁地,誰也不敢驚動了那裏的寧靜。

傳說很早很早以前,村子裏有一個比山花還美的姑娘,名字叫百靈。百靈姑娘會唱動聽的山歌,嗓音比林子裏的百靈鳥還婉轉。她的歌聲解除了山民們勞作的疲憊,讓山裏人忘記了日子的清貧。天長日久,大山裏的男女老幼都以聽百靈姑娘的山歌為享受,日日夜夜陶醉在悅耳的旋律中……

百靈姑娘在山歌中贏得了愛情,一位百步穿楊的獵手與她相戀了。小夥子每天打獵歸來,便坐躺在山坡上,望着藍天白雲,聽百靈姑娘的歌聲。百靈姑娘也知道,在那茂密的森林裏,她的心上人正在用心聽她的歌唱。她感到很幸福,歌聲也更加甜美……

可是,有一天,小夥子在狩獵中發生了意外,再也沒有回來。

百靈姑娘得知噩耗后痛不欲生。她獨自一人站在九丈崖上,對着心上人消失的大山,不停地歌唱了三天三夜。群山為之動容,默默肅立致意;溪水為之動情,傷感地嗚咽伴奏。

第三天晚上,百靈姑娘的嗓音啞了,淚流幹了。她縱身一躍,從九丈崖上跳了下去……

從此,紅楓湖連綿的大山裏,飛翔的鳥群中,唯獨不見了百靈鳥的身影。山村又陷入沉寂冷漠之中。九丈崖,也被人們稱之為殉情崖。

誤闖禁地的谷川,本能地停下腳步,靜立片刻,以示敬崇。

情緒低落的谷川正欲離開,突然發現一件什麼東西從崖頂拋下,重重地摔在了他前面的草叢裏。驚詫不已,他也來不及多想,猛地沖了過去,想看看究竟。

原來,跌落崖下的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只見她雙目緊閉,嘴角流血,全身痛苦地扭動。

谷川呼喊著,不顧一切地抱起了少女。少女呻吟著,抖動着身子。可是很快,躺在他懷裏的少女不動了。

「來人啊,救命啊!」谷川拚命地呼喊著,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在一條小溪邊,谷川腳下一滑,跌倒了。但是,他還是緊緊地把少女抱在懷裏,用自己的身子護着她。

一個、兩個……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到了小溪邊。

圍過來的人們議論紛紛。

「這不是青兒嗎?」

「是啊,是胡老悶家的二丫頭青兒。」

「她怎麼了?」

谷川這才認出,自己懷抱里的少女,正是昨天他路遇的女孩,那位他問路的青兒姑娘。

谷川伸出一隻手來,揪住一個村民的衣衫問:「快送這個姑娘去醫院,也許她還有救!」

「……我們……我們這裏哪有醫院……」

「那……快叫醫生來,給她打針吃藥,緊急搶救……」

「我們這大山裏,哪有醫生……」

「什麼?沒有醫院,沒有醫生?」

「……從來就沒有的。」

「我不管這些,你們快想辦法救救這個姑娘!」

「凶什麼?你是縣長也沒用,我們沒有辦法……」

看來,真是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谷川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把少女放在一塊乾淨的石板上。

少女靜靜地躺在那裏。一位大娘扯了扯姑娘破舊的衣服,遮了遮露在外面的肌膚。又沾著小溪水,擦洗着她臉上的血跡。

「青兒怎麼摔成這樣?」

「對啊,青兒這孩子可懂事了,怎麼會一下子摔成這樣?一定是被什麼壞人害的。」

「對,肯定是被壞人害的!」

「兇手是誰?」

山民們議論著,分析著,氣氛緊張了起來。有人已經向谷川投來疑惑的目光,谷川心中也緊張起來。

「對,就是他,他就是兇手!」

「是他,就是他,要不,青兒怎麼會在他懷裏?」

「這個大色狼,一定是他作惡,禍害了青兒,又把她推下山崖的!」

「把他捆起來,送到公安局去,槍崩了他!」

「打死這個挨千刀的,讓他給青兒償命!」

「把他捆到老林子的樹上,讓他喂老虎!」

幾個小夥子一擁而上,把谷川壓在了身上。拳頭暴雨般落下,谷川頓時遍體鱗傷……

不知過了多久,昏迷中的谷川聽到有人在喊:「書記來了,別打了,讓他發落這個罪犯吧。」

谷川眯縫着眼睛一看,原來是接未歸來了。像是見到了救星,他可憐巴巴地望着接未歸。

「怎麼……是你?」接未歸吃驚地問。

「我……」谷川把事情的經過敘述了一遍。

接未歸聽了,半信半疑。他琢磨了琢磨,對村民們說:「事情還沒搞清楚,怎麼就隨便打人呢?再說,就算他真的是害青兒的罪犯,也該押送到鄉里公安派出所處理,你們這樣打人是犯法的。」

谷川討好地朝接未歸笑了笑,忍着傷痛不住地辯白:「我說的都是實話,接書記,你們不能冤枉好人啊……」

接未歸理也不理谷川,轉身安排人到鄉派出所去報案,通知青兒父母。

突然,青兒蘇醒了過來。

「青兒醒了!青兒醒了!」人們高興地呼喊著。

「青兒,青兒,告訴叔叔,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青兒哭了起來。

「別怕,青兒,有叔在,叔給你做主!」

「叔……」

「別怕,別怕!」

「叔,別賴這位爺爺,他沒有害我。」青兒指著谷川,「我跳崖時,這位爺爺救了我……」

很快,青兒的父母趕來了。

青兒的父母撲在女兒的身上,呼天嚎地哭着,述說着。人們從青兒母親靈芝斷斷續續地哭述中,終於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青兒是他們的小女兒。青兒和姐姐都很懂事,學習成績一直都很好,可是,青兒家裏的生活太困難。父親有病,不能幹體力活。母親是村裏小學的代課老師,每個月才掙二百元錢,實在是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萬般無奈,母親決定,正在縣城讀高中的青兒姐姐,和馬上就到鄉里上初中的青兒,只能有一個人繼續上學讀書,另一個回家幫父親下地勞動。

平時十分要好的姐妹倆,面臨的選擇太殘酷了。

姐妹倆都非常喜歡讀書,渴望着通過這個唯一的方式跳出農門,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機會卻只有一個。骨肉親情,讓姐妹二人無法抉擇。

母親同樣難以決斷。兩個女兒,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實在無法割捨。

一天前,母親把姐妹倆叫到身邊,說:「孩子,你們都是我的親女兒,都是我的心肝寶貝。可是,家裏快支不開鍋了,爹和娘實在沒有辦法了。你們也別記恨爹娘,這是命啊!」

母親讓姐妹倆抓鬮,競爭繼續讀書的機會。母親的手心裏有兩個小紙團,誰抓到沒有寫字的空白紙團,就把繼續求學的機會讓給另一位。

姐姐說:「妹,你先抓吧,姐留在家幫媽下地幹活,供你念書。」

妹妹說:「姐,你都讀高中了,快邁大學的門檻了,還是你先抓,你繼續上學。我留下來,干幾年活,再讀書也不晚。」

母親強忍着淚水。她心裏十分清楚,姐妹倆雖然互相謙讓,可是,心裏都充滿了上學讀書的渴望。因為,這是山裏孩子走出大山的唯一希望。

「這樣吧,妹妹年齡小,姐姐應該讓著點,讓妹妹先抓吧。」母親說着,把握著兩個紙團的手,伸到了小女兒的面前。

小女兒顫巍巍的手伸了過來,猶豫了一會兒,選擇了其中一個紙團。打開紙團,小女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紙團是空的,沒有字跡。

其實,兩個紙團都是空的,抓任何一個結果都是一樣……

今天,姐姐背着沉重的書包,與妹妹依依惜別,到縣城繼續讀書去了。母親和青兒為姐姐送行,送了很遠很遠。回來的路上,青兒對媽媽說,自己想一個人走走,采點野花,摘點野果帶回去。

母親以為小女兒心情不好,想散散心,便同意了。

回到家的母親,發現了青兒的遺書。正在焦急中,母親聽到了青兒跳崖的消息……

不管怎麼說,青兒沒有死,村裏人都很高興。青兒媽媽靈芝背起女兒,高高興興往家裏走去。

3

谷川跟在接未歸的身後,走進了一家小院。他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投宿在接未歸的家裏。在農村,客人借宿,一般都選擇到村幹部的家裏。一方面是因為村幹部的家裏條件相對好一些,另一方面,村幹部的家裏比較安全。

山坡小院很清雅。牆上掛滿絲瓜,籬笆上爬滿豆莢,菠菜綠油油的葉子,沐浴在溫煦的夕陽下,給人一種幽美、恬靜的感覺。

一排楓樹默默挺立在牆邊,像一隊士兵列隊,向來人行注目禮。

谷川一下子喜歡上了這裏。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這陳舊農舍點綴的山坡上,會有這樣的小院景色。

屋子裏也很整潔,東西兩間住房,兩鋪炕。兩個屋子中間,是廚房和吃飯的地方。這是典型的北方農家住房格局,谷川十分熟悉。

面對着的,是紅楓湖的一個水灣。房屋顯然是經過改建,院落和環境也重新修整過。可是,谷川還是認出來了,接未歸的家,就是自己當年和楓妹經常光顧、並且取名為涵碧居的地方。

讓谷川感到驚訝的是,屋子裏簡易書架上擺滿了書籍,除了農業技術方面和文學藝術類書籍外,還有不少政治方面的。有一些政治人物的傳記,谷川都沒有讀過。

吃過了晚飯,谷川和接未歸坐在小院裏的葡萄架下,天南地北地說着話。

從說話中谷川了解到,接未歸沒見過父親。母親去世后,居住多年的老屋在一個雪夜裏有所損壞。兩年前,他又重新修整了這裏的房屋和小院。

「你母親……」谷川問道,他很想知道二十多年來,楓妹是怎麼生活的。

提起母親,接未歸的情緒有些激動。他說,母親的命太苦了。在這條件十分惡劣的大山裏,一個女人拉扯著一個孩子生活,日子要說多難有多難。

剛記事時,接未歸最大的願望是能吃飽肚子,吃上一頓玉米麵糊糊。可是,終日以野菜為生,這個願望卻很難實現。他常常半夜餓得睡不着覺,捧著母親乾癟的乳房不停地吸著。

母親輕輕拍打着兒子的後背,悄悄地落淚。

不知為什麼,那時的冬天格外冷。接未歸冷得無處躲無處藏,只好鑽進母親的懷裏,靠母親的體溫給自己取暖。坐在炕頭的母親,晃動着身子。待在母親的懷裏,讓接未歸有一種躺在小船船艙里的感覺。風啊,浪啊,都被船身擋住了,船艙里成了無風無浪的世界。

有時候,接未歸感到奇怪,別的小夥伴們都有爸爸,自己怎麼沒有呢?他跑去問媽媽。那一天,媽媽正在山上砍柴,聽到兒了的話,一慌神兒,柴刀砍在了手上。

「媽媽,媽媽,你的手出血了!」接未歸喊道。

媽媽卻愣在那裏,一動不動,任手上的血流淌。

「媽媽,媽媽,人家小夥伴家都是爸爸上山砍柴,媽媽在家做飯。我們家為什麼沒有爸爸砍柴呢?」接未歸又問。

「媽媽,媽媽,我們去找爸爸吧,讓爸爸給我們砍柴,你回家給我做飯吃。」接未歸哭喊著,抱着母親的腿不放。

母親還是什麼也不說,雕像般望着遠山。迷茫的目光中,充滿了期盼。

接未歸的名字,是村裏一位上了年紀的長者取的。那位老爺子,據說曾經在山外的什麼地方讀過兩年私塾。在楓橋村,這位老人是最有學問的人了,給村裏新出生的孩子取名,似乎已經成為他的專利。

接未歸,意為楓妹懷上兒子后,天天站在山樑迎接孩子的父親歸來。可是,卻始終未見孩子父親歸來。

這個名字的寓意過於殘酷,讓人心酸得落淚。

儘管楓妹口風很緊,死活不肯說出接未歸的父親是誰。但是,村裏人都知道她肚子裏懷的是誰的種兒,知道接未歸是誰留下的根兒,但大家都不明說。村裏人在心裏記恨著谷三,罵這個忘恩負義的雜種,詛咒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接未歸小學畢業后,便下地幹活。懂事的他,常常把母親背到家門前山樑上的楓樹下。讓雙目已經失明的母親坐在那塊長滿青苔的巨石山,「眺望」著遠方的崎嶇小路。自己默默地到地里除草、施肥。接未歸的心裏在流淚、流血,卻始終不問母親在痴等什麼,不問自己的父親到底是誰。他不忍心揭開母親心靈深處的傷疤,更不願提起那個從未見過面的負心父親。

有時,母親會自言自語:「當初說定了的,楓葉紅了的時候,你一定會回來的。怎麼這一走,一點音訊也沒有了呢?」

悲憤的接未歸便用怒火般的目光望着母親身邊的楓樹,默默無語。他從母親的隻言片語中得知,這棵粗壯高大的楓王,是自己父親當年與母親依依惜別時,兩人親手種植的。

可是,不知為什麼,父親離開后,這棵當年的楓樹雖然已經長成楓王,葉子卻始終沒有紅過。這已經成為接未歸心中的秘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母親。

家裏生活困難,接未歸的身體也不爭氣,每年都要感冒幾次。每次感冒,都要發高燒,咳嗽不止。

一年冬天,接未歸又感冒了。接連幾天高燒,他已經處於昏迷狀態。

母親背着接未歸,摸索著在林子裏走了一夜。天亮時,二人才來到鄉里衛生院。

醫生說:「這孩子體質太弱,抵抗力太差了。你們當父母的,應該給他增加營養,否則,孩子早晚會抗不過去。」

母親自言自語道:「家裏經常揭不開鍋,連肚子都填不飽,去哪裏找營養……」

身體極度虛弱的接未歸,一陣咳嗽后,竟然休克了過去。

醫生趕緊搶救。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接未歸終於蘇醒了過來。

醫生嘆了口氣,同情地說:「大妹子,看樣子,你日子過得挺緊巴。西藥太貴了,中藥便宜點,你就先拿幾副中藥,回家趕緊給孩子吃,也許會有效的。」

幾天後,從醫生那裏拿回家的幾副中藥吃完了。可是,接未歸的高燒仍然沒有退,咳嗽也越來越厲害了。

母親又背起接未歸,翻山越嶺,又跋涉到了鄉醫院。

醫生認真檢查后,長嘆了一口氣,說:「就是營養不良,造成體質太弱,影響到抵抗力。我是沒有辦法了,你趕緊抱孩子到縣醫院吧。去晚了,這孩子的命可保不住了。」

母親問,去縣醫院給孩子治病要花多少錢?醫生說:「怎麼也得三百五百的。」

母親「撲通」一聲跪在醫生面前,哭着哀求道:「大夫,我求求你了,想辦法治治我兒子吧。縣醫院我去不了,我們的全部家產,也不值那麼多錢啊!」

好心的醫生被母親的話感動了。他扶起母親,自己掏腰包,給接未歸掛了一瓶點滴。

一瓶點滴打完了。這時,外面颳起了大風,下起了大雪。

醫生說:「大妹子,這點葯,能給孩子補充點體力頂一陣子。可是,治標不治本,根本解決不了問題。這孩子體質太差了,這樣下去,熬不過冬天……」

醫生和母親以為接未歸睡著了,在小聲地交談著。可是,特別敏感的接未歸,把醫生和母親的對話一句不漏地全聽到了。

回到家裏,母親把接未歸放在炕頭。她開始用土辦法給兒子降溫,並且用一些自己在山上採回來的草藥為兒子熏蒸。村裏的大嬸大媽都來了,忙裏忙外地幫助母親。

一位大叔頂着大雪進山,打回一隻野雞,送來給接未歸燉湯喝。

鄰家的一位大嬸抱着楓妹啜泣不止,說:「楓姑,你的日子太苦了,為什麼不再找個男人?家再破,日子再難,有個男人的肩膀扛着,你就輕鬆多了!」

母親也哭了,但卻搖了搖頭。

這天深夜裏,接未歸隱隱約約地聽到從院裏傳來鋸木頭的聲音。緊接着,是刨木板、釘釘子的聲音……

「媽媽,外面是……什麼聲音?」接未歸有氣無力地問。

「什麼聲音也沒有,我兒睡覺,天亮了,病就好了,媽給你做好多好吃的東西。」媽媽握著接未歸的手,哄着他。

「不……媽媽……我聽他們……」

「你聽到什麼?」

「他們……他們的話里,提到……棺材……」

「沒有沒有,我兒發燒燒糊塗了,咱不提棺材。」

「媽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我還沒……還沒見過爸爸……我要等他……等他回來。小朋友告訴過我,要我做一支柳笛……春天的時候,在最高的山頂一吹柳笛,遠方的爸爸就會聽到,就知道我們在等他,他就會騎着大馬回來的……」

「當大官,騎大馬……」這是山裏人常念叨的話。在他們的想像中,能夠騎大馬的人,都是大官。

母親步履踉蹌地衝出屋子。

院子裏響起了拋摔木板的聲音。緊接着傳來的是母親哭喊著說:「這小棺材不做了,過些天做個大棺材,把我和兒子埋在一起……」

也許是命不該絕,也許是母親的心感動了老天爺。接未歸竟然奇迹般地活了過來……

夜色降臨,接未歸的故事告一段落。月光如水,草叢中的蛐蛐,幽幽地叫了起來。

「唉……楓妹……你母親太苦了。可是,你父親呢?」谷川深深地被接未歸講述的故事打動了,淚流滿面。

接未歸喝了一口水,嘆了口氣:「不瞞你講,我始終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人活到我這個份上,夠悲哀的吧?可是,我又不能向母親追根問底,那樣是在用刀子捅她的心窩子,要她的命!」

接未歸說:「淳樸的鄉親們也總是迴避著這個話題,沒有人問她我到底是誰的骨血。母親就這樣默默地忍受着,直到自己生命的終止。」

「你母親……楓妹太……太痴情了……」谷川泣不成聲。

接未歸說,也許,真的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自己高中畢業后,本來應該考大學的。憑他的學習成績,考上名牌大學沒有問題的。果然,高考結束后,他收到了南方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決定背着母親上大學,既照顧母親,又完成學業,再苦再難,也要把自己培養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他心裏明白,要動員母親跟隨自己上大學,難度比較大,因為以他對母親的了解,母親不會讓自己拖累兒子的。於是,他便說自己要到山外面去打工,帶母親一起去。母親拒絕了。除了不忍給兒子添麻煩外,她離不開楓王,她要繼續著自己一生的守候。

接未歸為了母親,選擇了放棄。他要與母親繼續相依為命,默默地生活在這遙遠的大山。為了母親,為了母親執拗的守候。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接未歸獨自一人登上山頂。面對崇山峻岭,他哭喊著,發泄著心中的不平。

「老天啊,你怎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為什麼?!」

喊累了,接未歸仰卧在草地上,一夜未歸……

接未歸的講述,如血淚般的控訴,聲聲擊打着谷川的心,像鞭子一樣,狠狠地抽打着他的體膚。

「你母親太偉大了,你也是天下最好的兒子!」黑暗中的谷川,喃喃地感慨道。

接未歸意猶未盡,繼續回憶著母親……

接未歸雖然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卻堅持自學。兩年後,他通過自考,得到了大學本科畢業文憑,並且當上了村支書。現在,他正在準備攻讀黨校系統研究生。當然,為了學習,他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難。但是,接未歸從不放棄。

這時候的接未歸,發現雙目失明的母親老了。曾經非常俊俏的面上,佈滿了老楓樹皮樣的皺紋。滿頭烏黑的頭髮,也銀白如雪。

母親是在楓王的樹蔭下去世的,帶着一生的遺憾,一生的凄涼。接未歸將母親的墳墓,立在了楓王旁邊……

這一夜,谷川在接未歸家的土炕上翻來覆去,怎麼也不能入睡。

不是因為睡不習慣農村的土炕,而是被壓在心頭的巨石般的自責,折磨得痛苦萬分。

谷川判斷,接未歸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認出他來。他一定仍然以為,谷川僅僅是和自己同車的難友。他是以山裏人的豪爽,留宿谷川的。又是在谷川的引導下,一吐為快,講述了自己埋藏在心底的故事。

接未歸就是自己的兒子,是自己當年與楓妹辭別時留下的果實。這一點,可以百分之百的確認。二十多年來,楓妹把自己的青春年華,把自己的生命,都用來履行當年楓樹下的約定。風風雨雨中,艱難地把兒子拉扯成人。在物慾橫流的今天,如此忠於自己的愛情和誓言的女人,不敢說是絕無僅有,也一定是鳳毛麟角……

而命運和谷川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紅楓湖水庫工程,是谷川在家鄉留下的輝煌業績。也正是因為紅楓湖水庫這樣的業績,谷川才一步步躍上了仕途高處。可是如今,又是因為包括紅楓湖水庫在內的兩座水庫的塌壩,使他跌入了命運的谷底。並且,近年來堅持向中央舉報,反映政績工程給老百姓帶來深重災難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或許,這就是報應?

接未歸在給中央的舉報信中,控告的是一位曾經在遠山縣擔任縣委書記,後來聽說又擔任更高領導職務的谷三。他並不知道,三年前,早已改名為谷川的谷三,已經回到了北方省,並且擔任了主管農業和農村工作的副省長。而當年的谷三,如今已被停止職務的副省長谷川,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故鄉,躺在了自己的兒子、長期控告自己的對頭的炕上。

真是人生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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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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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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