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1

谷川聽到外屋有做飯的聲音,便穿好衣服,走出西屋。

「睡得怎麼樣?」接未歸關切地問。

「不錯,不錯。」谷川回答道,盡量表現出很舒服、很滿足的神情。

「看你的眼睛和氣色,」接未歸說,「很疲憊的樣子,一定沒休息好。」

「沒有,很好,很好。」谷川極力掩飾著,生怕讓接未歸看穿內心的秘密。

接未歸一邊忙着手裏的活計,一邊津津樂道:「你住的屋子,是我們村的『賓館』——『楓橋賓館』,村裏來了客人,都在那鋪炕上睡。管吃管住,分文不收。為什麼?因為我是村支書。」

原來如此。

「住過的最大的官,是省城來的一位處長。那位處長挺年輕的,和我們的縣委書記卓權一起來的。這裏還住過畫家、作家、詩人,住過城裏來的大學生……」接未歸如數家珍,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自豪。

「……縣委書記……卓……來幹什麼?」谷川小心翼翼地問。

「卓權,縣委書記卓權,說話很有水平,我很崇拜他。他和省里的處長,是來考察的,說準備在我們這裏搞一個什麼大型活動。還說什麼,要轟轟烈烈、氣吞山河……」

「到底是什麼活動?」

「這個,他們沒有明說,我也不好細問。人家是縣委書記,是我的領導嘛。」

說話間,飯菜做好了。幾樣農家小菜,一盤玉米面大餅子,一盆玉米米查子粥。兩人相對而坐,邊吃邊聊。

谷川食慾很好,幾口便把一碗餷子粥倒進肚子裏。

「這米查子粥好吃吧?山外來的人,都說這是我家『賓館』一絕。」接未歸邊說邊又給谷川盛了滿滿一碗。

「太香了,好多年沒吃到這麼好吃的米查子粥了。」

「大家都這麼誇。」

「你們應該開發這樣的農家特色飲食,吸引城裏人來旅遊。」

「旅遊?讓城裏人來吃什麼?看什麼?」

「吃這麼好的米查子粥,看紅楓葉呀。」

「唉,一聽你就是外鄉人,對紅楓湖不了解。」

「怎麼?」

「這米查子粥是哪來的?是用玉米加工的,還必須用好玉米。可是,我們這裏的玉米質量不行,做出的米查子粥味道不香。」

「為什麼?」

「是因為好多年前……我媽媽年輕的時候,他們在……當時的縣委書記,一個名叫谷三的領導下,在村子上風口修了一座紅楓湖水庫,搞起了什麼旱田改水田。結果,把村裏那點好地都破壞了,種什麼莊稼都長不好。」

「即使沒有米查子粥喝,還可以看楓葉嘛。紅楓湖的楓葉,可是天下一絕啊!」

「唉,別提了。都說紅楓湖周邊山上的紅楓葉,是最好最美的楓葉。可是,在我記憶中,只是小時候見過,這些年就基本看不到了。現在,每年秋天山上的楓葉紅的不艷,葉面上有黑色的斑點。星星點點地散在山林間,連不成片,不好看。誰大老遠舟車勞頓,來看紅楓湖的紅葉,肯定是乘興而至,敗興而歸……」

谷川有些失望,又不肯承認這是現實。為了不掃興,他有意放棄了這個話題。

「接……你怎麼不問問我是幹什麼的?到這裏來幹什麼?」

接未歸看了一眼谷川,笑了,說:「你不是講過的嘛,你是城裏的下崗工人,沒有了工作,忙碌了半輩子閑不住,心裏發悶,到鄉下來散散心。」

「我……說過嗎?什麼時候說的?」

接未歸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你……該娶媳婦了吧?」谷川問。

接未歸臉一下子紅了,筷子上夾着的一根青菜也脫落了。他不好意思地說:「不着急,不着急。」

「是想找個山裏姑娘,還是……」

「……還沒考慮,還沒準主意。」

「山裏姑娘好,淳樸、忠厚,會過日子。人這輩子,能要個山裏姑娘當老婆,是福分。過日子可是實實在在的事情,拉家帶口的不容易。」

「這個道理是對的……」

「怎麼?我覺得出來,你有女朋友了吧?」

「嗯……我也不拿你當外人,就說實話了。是有這麼一回事,認識一位在省城工作的姑娘,北方大學畢業的,還當過學生會主席,叫胡水雲。」

「噢,怎麼認識的?」

「是……是朋友介紹的。不久前,胡水雲和她的好朋友一起來紅楓湖搞社會調查,我們嘮得很多。她們在我家『賓館』住了十幾天呢,我們談得可開心了。」

「胡……是誰?」

「她是我們紅楓湖人,在紅楓湖長大的,現在在團省委工作。」

「她是紅楓湖土生土長的嗎?」

「是啊!但不是我們楓橋村的人。」

「可是,人家是國家幹部,你是村官。」

「我們這代人,和你們不一樣,不講什麼門當戶對。」

「噢。」

「我們追求的是,精神的平等,思想的同一個層次。再說,我們年輕,將來的日子長著呢,什麼變化都可能發生。」

「你……有抱負。」

「並且,抱負遠大。」

「所以,你敢於追求。」

「是的,我很自信。」

「那……你將來有什麼人生規劃沒有?」

「這個事我考慮很久了,打算倒是有,想改變家鄉面貌,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有志氣!」

「也想走出大山。」

「為什麼?」

「山外的世界更寬廣,舞台也更大。」

「有遠見。」

「所以,我始終沒有把書扔掉,堅持自學。也算是在做知識積累,在做準備吧。」

谷川使勁點了點頭,他發現接未歸的身上有自己太多的影子。他感到很欣慰。

「紅楓湖水庫大壩怎麼垮的?死了多少人?」谷川話題一轉,問道。

「紅楓湖水庫大壩……」接未歸欲言又止。

「沒關係,我一個下崗工人,手無分文,肩無半職,既興不了風,又起不了浪,也就是隨便問問,滿足滿足好奇心。到鄉下來,本來就是散心嘛……」谷川顯得很輕鬆,無所謂的樣子。

「我已經搞明白了,二十多年前,在修紅楓湖水庫大壩時,沒有規劃設計,也沒有施工標準,完全是土法上馬,那時候的工程,大都這樣干出來的。結果,兩年前的秋天,一場大雨後山洪暴發,水庫水量大增,大壩承受不了壓力,一下子垮壩了……」

「為什麼不組織搶險?」

「怎麼沒組織?鄉長高山泉到了現場,我當時嗓子都喊啞了,村裏的男女老少也都出動了。可是,就是天老爺也救不了大壩啊,突然間山崩地裂般垮塌了,洪水像脫韁的野馬,奔騰而下……」

「……洪水沖走了多少人?」

「男女加在一起,死了九個人……」

「那麼多人?」

「我們村裏的人死了,有名有姓,還能有假?」

「九個人……」

「是啊,可是鄉里縣裏不許說,往上面報的時候,只報了兩個人。」

「噢……」

「損失太大了。」

「太大了……」

「我們村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村裏的老書記,老族長。快九十歲的人了,也被洪水捲走了,至今連屍首都沒有找到……」

「酒爺?」

「是的,他是我的姥爺。誰會想到,老人勞累了一輩子,死了連個墳包都沒有……」

2

早飯後,接未歸要到鄉里去開會。他要把家門的鑰匙留給谷川,讓谷川多住些日子。

沿着村子裏的石板小路,谷川漫無邊際地走着。心情很沉重。

不知什麼時候,谷川被一陣敲鐘聲所吸引,向山坡高處走去。

「什麼地方敲鐘?」多年未聽見鐘聲的谷川,好奇地問路邊一位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正在吃力推著一車農家肥,往山坡一塊田地走。谷川搭上一把手,中年漢子很感激。

「山洞小學上課了。」中年漢子很健談,「山洞小學老師是山外來的,靈芝妹子,人長得俊俏,書教得也好。」

見谷川對山洞小學感興趣,中年漢子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

楓橋村小學是一所山洞小學。

在大山靠近山峰處,有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穴。楓橋村小學就設在這個山洞內,谷川就是從這所山洞小學畢業后,到鄉里讀初中的。

山洞的洞口,有一棵老榆樹。老榆樹的樹枝上,掛着一口鋥亮的銅鐘,上課下課,銅鐘敲響后,山谷里久久回蕩著餘音。

山洞小學?谷川想起來了,那是他的母校。他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山洞小學讀書的日子。

山洞中空氣渾濁,潮濕陰暗,卻是自然形成的空調房。冬可避寒,夏可防暑。那時,全校就一名男教師,中年男教師是山外人,既是老師,又是校長。幾十名學生來自周邊七個山溝,分為六個年級。距離山洞小學最遠的學生,來自三十多裏外的一個山溝。

洞口一帶光線比較充足,是同學們的「教室」。再往洞裏走,則是同學們住的地方。與之相鄰處,有一塊低洼的平地,是同學們做遊戲的地方。

雖然條件艱苦,但能有這樣一所學校,孩子們已經很滿足了。唯一的遺憾是,洞頂部的岩石常年滲水,山洞是個水簾洞。特別是雨季到來后,教室便成了水塘。

就坐在那一排排木板拼成的課桌,擺放着的圓木為凳子的教室里,山裏的孩子開始自己的學習生活。昏暗的光線下,一張張稚嫩的面孔,一雙雙如饑似渴的眼睛,深深地印在谷川幼小的心靈里。

小學畢業后,谷川到鄉里的初中上學去了。到鄉里的初中要翻三座大山,過兩條大河。天不亮從家裏出發,要傍晚才能趕到。山裏人常說「望山累死驢」,意思是說山路崎嶇,眼裏看着前面的大山不遠,可是走起來卻十分遙遠。因為路途遙遠,谷川只好住校。每個星期天回家,酒爺都要把他一星期吃的玉米、土豆、地瓜裝進麻袋裏,讓谷川背到學校去……

「我們村的山洞小學,辦了許多年,可有名了,還登過報紙呢。」拉車的中年漢子喜滋滋地介紹。

「現在的教師是誰?」谷川問。

「現在的老師?我剛才不是說過嘛,靈芝妹子。」

「靈芝妹子,挺好聽的名字。」

「靈芝妹子可好了,我們山裏人都喜歡她。」拉車的中年漢子讚不絕口地誇了一番,得意地告訴谷川,「靈芝妹子是我兒子的老師。」

「你兒子在山洞小學上學?」谷川很隨口問了一句。

「是啊,我兒子可聰明了,靈芝妹子可喜歡他了。」

「有個聰明伶俐的寶貝兒子,可是一輩子的福分啊!」

「我兒子虎頭虎腦,像我似的。」

聽見拉車的中年漢子誇自己的兒子,又說兒子像他一樣虎頭虎腦,谷川便仔細打量了一番。可是,他怎麼也看不出拉車漢子的虎頭虎腦樣兒。

感覺依然良好的中年漢子又是一番自我表揚。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谷川問。

「我兒子……村裏人都叫他牛娃。」

「你……」

「村裏人都叫我……大明白,其實,我也就是肚子裏學問多,大夥才這樣誇我。」

谷川想起來了。在從省城回紅楓湖的長途客車上,這位大明白還介紹過他們支部書記接未歸的英雄事迹。

晚上,接未歸回家后,谷川在吃飯的時候提到了靈芝老師。接未歸讚不絕口,說她是個好老師、好女子。

高中畢業后,接未歸回到了村裏。那時候,因為山洞小學的老師死了,小學便解散了。

接未歸擔任村支書,執掌全村大權的第二天,胡老悶的媳婦靈芝闖進了他的家門。

胡老悶是村裏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智商有些問題,嚴重缺心眼兒。他的媳婦是他爹為他從山外買來的,二十多歲的年紀。山裏人的習慣,不問姓甚名誰,人們都叫她胡老悶媳婦。也是因為人長得有模有樣,有人便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說什麼「一朵鮮花插到牛糞堆上」之類的風涼話。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同情,人們慢慢地改了口,稱胡老悶媳婦為靈芝妹子。從拉車的中年男子介紹中,谷川對今天的山洞小學和靈芝妹子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那一天,村幹部們都在接未歸家開會。山裏的幹部們開會,可不講究什麼會場、主席台之類的場面。村幹部開會,就是把村裏的頭面人物請到村支書家吃飯喝酒。當然,沒有什麼山珍海味,也沒有什麼好酒。愛喝幾口的山裏人,就是喜歡這樣的場合和氛圍。擺上一桌簡單的飯菜,倒上自家造的烈性白酒,邊吃邊喝邊說話,什麼事情都放到桌面上。喝足了,吃飽了,會就開完了,事情也就定下來了。

那天,大家剛端起酒碗,會剛開始,靈芝妹子就衝進了會場。

接未歸心裏一驚,以為是誰欺負了靈芝妹子,她是來找他這個一村之長告狀的。新官上任,穩定民心是大事,發生了家庭糾紛總是讓人操心的。

「各位領導,聽說你們開會,我不請自來。我特意準備了兩瓶酒,來陪你們幹部喝酒!」靈芝妹子說着,也不等誰表態,便一挪身子坐到了炕沿上。然後,動作麻利地用牙啟開了瓶蓋,給自己的碗裏倒滿了酒。

接未歸覺得這樣不妥。因為,這是全村最高級別的領導幹部會議,一個家庭婦女有什麼資格參加?太不嚴肅,太不成體統。

「……嫂子,」接未歸口氣和緩地說,「我們在開會,你最好改日再……」

「接書記,」靈芝妹子端起酒碗說,「接書記,我也是來開會的,我有事情要對你們幹部說。來,幹了這碗酒。」

其他村幹部都跟着起鬨,吵著乾杯。

有人為靈芝妹子求情,有人眼睛「長」在她的臉上、胸前。

「接書記,就讓人家靈芝妹子留下吧。我們開的這個會,也不是縣裏、省里開會,要研究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兒。我們不就是在一起合計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嘛,讓她聽聽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就算聽取群眾意見……」副支書大明白開口說話了。

「是啊,是啊,一起聽聽唄。」大家在附和著。

雖然心裏不悅,接未歸也沒有辦法,只好讓靈芝妹子留了下來。

「謝謝領導,我先干為敬!」靈芝妹子見自己沒有被趕走,高興地一飲而盡。

村幹部們都把自己碗裏的酒倒進肚子裏。

頓時,會場的氣氛高漲了起來,酒風浩蕩。

「幹部們,我有個請求,請各位領導幫忙。」也許是受幹部們火辣辣目光的注視,靈芝妹子情緒高昂,「我有個事情,請大家支持!」

「請講請講,又不是外人,不要客氣……」

「對,對,有什麼困難,什麼要求,跟組織上講嘛,組織上什麼事情都可以解決,都可以解決……」

村幹部們紛紛表態,胸脯拍得「啪啪」響。

接未歸沒有說什麼,他在冷靜地觀察著,判斷利害輕重,心裏在盤算著靈芝妹子會出什麼難題,自己該怎樣應對。形勢對他來講很不利,搞不好,會開成單兵作戰的態勢。酒精的刺激,秀色力量,已經把這些村裏的頭面人物們擊倒了。

「我想……我想教孩子們讀書,把山洞小學恢復起來!」靈芝妹子說。

屋子裏頓時鴉雀無聲。大家都沒有預料到,靈芝妹子會有這樣的請求。副支書大明白失望地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他原以為,靈芝妹子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來向村幹部們訴苦求救的。

「好啊,」接未歸說,「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來咱們楓橋村不少年了,看到孩子們本來到了上學的年齡,卻沒有書可讀,沒有地方上學,成天漫山遍野瘋跑,心裏真的不是滋味。不讀書,一代一代文盲,怎麼能改變命運?改變山村的落後面貌?」靈芝妹子說。

「你有信心嗎?」接未歸緊接着問。

「信心是有的,我初中畢業,在學校時學習成績也不錯,是班組的學習委員。雖然沒有教過學,但我的文化底子沒有問題,我有決心當好孩子們的老師。」靈芝妹子認真地說。

「靈……老師,」接未歸給靈芝妹子倒了一碗酒,又給自己的碗裏倒滿酒,「我敬你一碗酒,村裏的孩子們,就交給你了。」說着,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下去。

幹部們一愣,馬上端起了酒碗。

就這樣,山洞小學重新開學了,靈芝妹子成為學校的校長和唯一的老師。當然,學生們都叫老師,省略了姓。家長和村裏人也出於對老師的尊敬,以靈芝老師四個字相稱。

後來,接未歸了解到了靈芝老師的一些經歷,對這位大山外面來的女人,心裏充滿了敬意……

那一年,胡老悶的爹,一位外號叫老煙槍的老漢,懷裏揣著兩千五百元錢,翻山越嶺走了兩天的路程,來到一個大山溝的偏遠地方。他到這裏來,是要買一樣極其特殊而又非常重要的東西。懷裏的錢,是他賣了倉里的一些玉米,又賣了一些山貨,好不容易籌齊的,也是他們家從沒有過的財富積累。

在一間村中屋子的外屋,老煙槍開始了交易。先是驗貨,然後是買主貨主討價還價。

「我只有兩千五百塊,多一分也沒有。」老煙槍出價,掏出旱煙袋吸起老旱煙來。頓時,屋子裏的煙霧嗆得人眼睛直流淚。

「一口價,兩千六百元,少一分也不賣。」貨主面無表情,一口咬定價錢。

「就兩千五!」

「兩千六,兩千五不賣。」

「沒見過你這樣賣東西的,就差這一百元?」

「你不是看見嗎?這麼好的貨色,兩千六百元已經夠便宜了。」

雙方爭持不下,交易陷入了僵局。

突然間,從裏屋躥出一位姑娘,「撲通」一聲跪倒在老煙槍的面前。這位村姑,就是老煙槍要買的「貨」。姑娘見買賣出現麻煩,怕交易失敗,便出現在買主面前。

老煙槍今天到這裏來,是要從人販子手裏買一位姑娘,回去給兒子胡老悶當媳婦,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楓橋村山高路遠,交通閉塞,日子過得緊巴,很少有姑娘願意嫁在這裏。再說,胡老悶又是個心眼兒不全的人。

「老大爺,求你把我買去吧,求你把我買走吧……」姑娘雞叨米似的叩頭,苦苦哀求。

老煙槍和人販子都愣住了,他們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幕是真實的。一個被人販子拐賣的姑娘,怎麼急着要把自己賣掉呢?

老煙槍的煙袋桿從手中滑落。他低下了頭,慚愧地說:「姑娘,不是大爺我心眼小,捨不得那一百元錢,我身上就揣了兩千五百塊,多一分錢也拿不出來……」

姑娘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眼淚,說:「我兜里還有五十元錢,加在一起就是兩千五百五十元錢了。求求你把我買走吧,當牛做馬,我都認了……」

老煙槍大吃一驚。無論如何,他也不敢相信,竟然有倒貼錢賣自己的姑娘。

「行行好吧,求求你了……」姑娘在求老煙槍。

也許人販子也被眼前的情景感動了,同意兩千五百五十元成交。

於是,老煙槍領着買來的兒媳婦,回到了楓橋村。楓橋村的胡老悶有了個漂亮又有文化的老婆。

胡老悶媳婦靈芝妹子老家在湖南一個小鎮。她從小就喜歡讀書,在班級里總是考第一名。但是,初中畢業以後,因為家裏生活條件不允許,只好含淚離開學校,回到家裏。靈芝姑娘不甘心就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與土疙瘩打交道,更不願意像村裏其他姑娘一樣,很快找婆家嫁人,生一堆孩子,為生計整日嘆息。她決定外出打工,靠自己掙錢養活自己,等攢足了錢,再回學校讀書。

主意一定,靈芝姑娘便離開了家鄉小鎮,來到了長沙。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她,剛一下火車,就被兩個熱心的女人以介紹工作為名,騙到了一家小旅館里,交給了兩個面目猙獰的男人。

那兩個男人非常兇狠。他們惡狠狠地用刀卡住靈芝姑娘的脖子,威脅要殺死她。還說他們花一千多元錢買的她,要把她轉手賣出去。如果姑娘想逃跑,就一刀殺死她。

兩個人販子把嚇傻了的靈芝姑娘拖進屋裏,讓她看床上的斑斑血跡。他們說,這些血跡,都是他們糟蹋過的姑娘留下的。姑娘跪了下來,哭着求他們放過自己。可是,那兩個畜生還是下了死手,輪姦了她。

緊接着,靈芝姑娘就被人販子賣來賣去,經受着這些惡魔的非人折磨……

到了楓橋村,和胡老悶度過「洞房花燭夜」后,靈芝姑娘的生活總算安穩了下來。

在以後的日子裏,靈芝姑娘也想到過逃跑,回自己的故鄉去。可是,一想到自己的遭遇,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母和家鄉的人們。再想想老公公,不管怎麼說,老人家也算救了自己一命,不忍心就這樣一走了之。於是,她認命了,在楓橋村生活了下來……

可是,有誰能夠想到,當年為山裏孩子們能讀書學習,主動挑起山洞小學老師重擔的她,女兒卻因為不能繼續學業,在絕望中跳崖自盡。

谷川陷入沉思之中……

3

滿臉愁雲,雙眉緊蹙。拖着灌了鉛似的腿,邁著沉重的步伐。谷川在山路上走着,心裏極不平靜。

一路所見所聞,故鄉變化不大的面貌,都讓谷川的心像拴著塊石頭,直往下墜。他甚至覺得,如果說停止副省長職務的現實可以接受,曾經養育自己的這片山村的景況,實在讓他無法理解。

谷川開始懷疑起自己。自己多年內心裏的堅持,義無反顧的追求,為什麼與現實產生了這麼大的反差?

自己一路上刻意留下的足跡,頃刻間,便被殘酷的現實抹去了,就像從沒有過一樣。谷川感到有一種不被人理解的痛苦。

谷川沿着「之」字形的山路,開始向山頂爬去。在他的記憶中,山那面是條河,過了河,就是紅楓湖水庫大堤。在那個角度,可以一觀紅楓湖水庫全貌。他要去看看這座水庫,儘管圍繞這座水庫的建設,褒貶之爭多年來始終沒有間斷,功過是非至今尚未定論,並且,直接影響到對谷川的評價和政治前程。特別是在兩年前大壩轟然決堤,塵霧般在他的輝煌經歷上蒙上了一層陰影。也是禍不單行,不久前,正在施工中的龍鳳水庫又發生塌方事故。一連串的不幸事件發生,不可避免地危及他本來看好的仕途前景。

不管人們對谷川功過是非如何評判,他還是覺得自己是問心無愧的。一路走來,風風雨雨,谷川始終堅持一條底線:拒絕貪腐。不管在哪個崗位上,也不管執掌的權力多大,谷川的清廉是人所公認的。

從中央黨校畢業,即將奔赴新的重要崗位時,中央組織部的一位領導找谷川談話。領導同志語重心長,對谷川寄予厚望。「就是要不粘鍋,潔身自愛,和貪腐不沾邊!」領導同志千叮嚀萬囑咐,還舉例說,人出生的時候,雙手緊握拳頭;而人死的時候,兩隻手則是攤開的。這說明什麼?說明人是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又赤條條撒手而去,什麼也帶不走。這一現象給我們從政為官的人啟示是:人的一生帶不走的是財富,留下來的卻是名聲……

因此,不論面對多少非議,不論遭遇多少誤解,谷川心裏始終是坦蕩蕩的。他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即使有再多失誤,起碼不是一個貪官。谷川心裏清楚,老百姓深惡痛絕、千夫所指的是貪官!出身社會底層的谷川,對貪官有着本能的厭惡。身居高位后的谷川,更以自己的兩袖清風而引以為自豪和驕傲。

在清廉為官上,谷川始終以清朝的一個人物為楷模。

清代著名的書畫家鄭板橋,在淮縣擔任縣令多年,兩袖清風,施政有方,為群眾辦了不少實事。「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就是他的真實寫照。他沒有什麼家當,辭官離任時僅用三頭毛驢,一頭自己當坐騎,一頭馱著兩大夾板書籍和一件樂器,一頭則由引路的傭人騎着。離任時無數百姓紳士傾城相送,鄭板橋感動得熱淚盈眶,畫竹題詩贈士民:「烏紗擲去不為官,囊囊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山作漁竿。」

此刻,谷川要過到河的對面,去看看紅楓湖水庫大壩。紅楓湖水庫,是谷川從政為官後為老百姓乾的頭一件大事,也是他留在故鄉土地上的一道痕迹。在他的心裏,多少年來,把紅楓湖水庫始終看作他仕途的一個起點……

這條河水量並不算大,但因為河水湍急,又流淌在深深的峽穀穀底,便多了幾分險峻。多少年來,這條名為「川溪」的河流,如一道天塹阻斷了兩岸人的生活。過去人們過河,只能在水量小,流水平穩些時,採用渡船擺渡的方式。但是,水量略一增大,交通便中斷了。特別是到了雨季,山洪暴發,河水猛漲,洶湧澎湃的巨浪拍擊著山崖石壁,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在這一季節,要過河簡直比登天還難。

谷川在帶領十里八村的老百姓修建紅楓湖水庫以後,腦海里曾經繪就了一幅五彩繽紛的藍圖。他想把紅楓湖打造成一張名片,一張靚麗的讓天下人賞心悅目的名片。讓遊人們在湖面泛舟,聽動聽的山歌,觀滿山紅葉,流連在山川河谷,陶醉在夢幻般的世外桃源之中。而要實現這一宏偉藍圖,就必須在川溪上架一座橋,把兩岸連接起來,解決人們的通行問題。有了橋,山裏人出行就方便了,遊客也可以來去自如,不受限制地漫步在崇山峻岭之中。

可是,在峽谷間架一座橋樑,可遠比用泥土修一道紅楓湖大壩複雜得多,困難得多。以當時當地的經濟條件和技術水平,是根本沒有可能的。苦思冥想后,聰明的谷川決定,作為權宜之計,先在川溪上架一座藤橋。

幾個月後,藤橋在川溪上架了起來。

藤橋的主體,是並排的兩根鋼繩。鋼繩的兩端,加固在兩岸的岩石上。整個橋身,用藤條枝條編織綁紮在粗鋼繩上,形狀呈「U」字形。橋面是藤條枝條編織成的「橋板」,「橋板」塊與塊之間有半尺左右的空隙,呈「井」字形排列。橋身之中有十九個粗藤圈均勻分佈,用以支撐橋身。整座藤橋兩頭高,中間低,呈下拋物線狀,如同一條架在峽谷間的隧道。

藤橋是谷川設計的,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

建橋用的藤條好解決,滿山遍野的藤條取之不盡。可是,要買鋼繩需要一大筆錢。時任遠山縣委書記的谷川跑斷了腿,磨破了嘴,從市裏要了一部分資金。又以個人的名義東湊西挪,從同事、朋友那裏借了一部分。可是,資金仍有缺口。萬般無奈的谷川,竟然到市醫院去賣血,籌集建橋資金……

二十多年後站在藤橋邊的谷川,心情舒暢了起來。他的腦海里,又出現了當年建橋時的情景:山民們肩挑手抬,在兩岸搬石運水。夜裏,松樹火把照得整個工地一片通明。大家心甘情願不分彼此,一心一意地為大橋的建成流汗出力。谷川有好幾次累昏倒在工地上,叔叔大爺們心疼地直流淚。為了給他增加營養,村子裏幾位剛生完孩子的大嫂,端來了自己的乳汁……

谷川突然發現,橋頭的一塊石板上,寫着「谷橋」兩個字。很顯然,這是老百姓給這座橋取的名字。當年建這座橋的時候,誰也沒想到要取個名字,直到谷川離開遠山縣到中央黨校學習。谷川覺得「谷橋」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指橋樑架在山谷間的意思吧?轉念又一想,會不會是老百姓心懷感念之情,以他姓氏的谷字,來為這座橋命的名呢?

「自作多情吧!」谷川笑了笑,搖了搖頭。

山裏的氣候,真如俗語說的,「孩兒臉,說變就變。」剛剛還晴朗的天空,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濛濛細雨如銀絲飄曳,像根根箏線抖動。山巒陷入了朦朦朧朧之中,林木也變得模糊不清。

谷川雙手抓住鋼繩,開始過橋。他邁著大步,側着身體向前邁進。雖然橋身隨着他的腳步一擺一擺地晃動,但橋下是一片灌木叢,他心裏踏實,並不覺得緊張。可是,過了幾個粗藤圈之後,橋下便是不息的河水,洶湧地翻滾著。橋面的藤條板軟軟的,腳踏上去直往下陷。也許是因為緊張,橋身大幅度地上下抖動起來。他心裏很恐懼,害怕橋身劇烈傾斜后,把他拋下橋去,葬身滾滾奔騰的河水中。

如果真的就此了卻生命,也算葉落歸根,魂歸故土了。塵世的煩惱,仕途上的紛爭通通與自己沒有了關係。可是,自己雖然一走了之,徹底解脫了,所產生的影響呢?大概,用爆炸性新聞來形容並不過分。一位被停止職務的副省級高官,在荒無人煙的山野,在一座自己當年興建的橋上跌落,埋沒在奔流的波浪之間。眾說紛紜是不可避免了,演繹成多少版本的故事也不得而知。留下的謎團由誰破譯?這一事件的本身意味着什麼?人們會如何解讀?特別是對躊躇滿志、剛剛步入仕途輝煌的人來說,會產生怎樣的心靈衝擊?更為重要的是,會給組織上增添多少不必要的麻煩!

想到這裏,谷川不寒而慄。

稍事休息,谷川深深吸了口氣,盡量保持鎮定。他注意保持身體的平衡和動作的節奏,以減輕橋身的搖擺。果然,心情放鬆了,橋的擺動幅度也小了許多。

終於踏上對岸的石板,谷川長長地出了口氣,如釋重負地嘆道:「謝天謝地,總算過來了!」

其實,二十多年前,谷川在這座藤橋上可以健步如飛,絲毫不會感到恐慌的。今天的窘相,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難道,是因為年齡的原因?心態的原因?谷川一時難以確定。

有些疲勞,谷川在橋頭席地而坐。

雜草叢中,一塊石碑引起了谷川的注意。他湊到碑面前,只見上面的字跡,風蝕雨淋,已經模糊不清。仔細辨認后,谷川大吃一驚。原來,這是一塊功德碑,是附近的老百姓立的。立碑的日期,正是谷川離開遠山縣的時候。

碑文主要是記載縣委書記谷三帶領鄉親們歷盡千難萬苦,在川溪上架起一道彩虹,使兩岸百姓終於天塹變通途。對谷三更是讚許有加,什麼「為民造福,功在千秋」,「恩在鄉間,百姓擁戴」等等。

嗚呼!原來故鄉百姓並沒有徹底否定我,對我的貢獻點點滴滴在心頭啊!谷川十分得意,開懷大笑!

常言道:政聲人去后。有很多事情,只有蓋棺才能定論嘛。為官一任,正如歌詞唱的,「老百姓心裏有桿秤,民心就是定盤的星。」當你脫下官袍,離開以後,老百姓對你的評價才是最公正,最真實的,谷川想。

心情愉悅的谷川,不禁想起史上幾則經久傳世,成為為官者榜樣的故事。

唐朝的華州刺史崔戎,為官清正廉潔,關心百姓疾苦,辦了不少好事,人們銘記在心。他調任時,百姓依依不捨,蜂擁而至,中途阻攔,以至弄斷了他的馬鐙,脫去了他的靴子,堅決要挽留他。一些人還到負責調動他工作的朝廷專使面前哭訴,請求專使上奏皇帝,撤回調令。百姓的真情使專使很受感動,不得不答應幫忙。看到這種情況,崔戎責備百姓違抗朝廷命令。一位老者說:「挽留你,冒犯了皇帝,皇帝也不過殺我們幾個帶頭鬧事的無用老人,但你還能留在華州,我們即使被殺,也心甘情願。」

清代的湯斌,在順治、康熙年間為官,曾任陝西潼關道、江西嶺北道、江蘇巡撫、禮部尚書。此人一生清正廉明,政績斐然。平時生活極為簡樸,常以野菜佐餐,每頓必有一味豆腐,人們看似諧謔實則是敬重地稱他為「豆腐湯」。夏天,他要從典當鋪買舊夏布做帳子用。辭官省親時,窮得只好賣坐騎以作盤費。他的故居板門竹籬,簡陋異常。他任江蘇巡撫兩年離任之日,百姓雙淚交流,罷市三日,塞道遮留。

清代康熙年間,嘉定有個縣令陸隴其,在任時生活頗有顏回之風,衣着由夫人自紡自織;日常菜蔬,在縣衙空地自種自收;雜役差遣,亦給工薪;出入舟車,自付報酬。離任時船上僅有書籍數捆,織機一張,別無他物。老百姓難分難捨,執香攜酒,遮道相送。當時有人贈詩讚他:「有官貧過無官日,去任榮於到任時。」

這些故事,谷川爛熟於心,常常作為明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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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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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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