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種子不死

如果種子不死

自從劉樹根進京之後,包學正一直忐忑不安,他甚至還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這個夢像現實一樣清晰,也像現實一樣具有邏輯的可信性,這讓他覺得夢是現實的一個枝杈,完全可以與經歷等同看待的。在夢中——

他被王綽叫到他的辦公室里,王綽用手指繞着一桿鉛筆在玩,他繞鉛筆的水平很高,鉛筆像扇葉一樣繞着他的食指旋轉,甚至在他說話時也沒有停止。

王綽開門見山地說:「有人在告我,你知道嗎?」

那桿旋轉的鉛筆讓包學正頭暈,使得他無法集中注意力,他想說不知道,可馬上意識到這樣撒謊極其愚蠢,於是去掉了「不」,他說:「知道。」

「誰?」

「劉樹根。」他想,沒有人不知道劉樹根在告你,這還用問嗎?

「劉樹根,他告我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這誰都知道。一介匹夫,他能成什麼事,他不過是自己找不自在罷了,你沒看他都成乞丐了,誰會相信一個乞丐的話呢?有一天他會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一樣死在街頭無人問津,我碾死他就像碾死一隻臭蟲,可我怕弄髒我的手。但是他不是一個人,他有後台——」

王綽突然停住轉鉛筆的動作,鉛筆攥手裏,筆尖戳住桌面,斷了;他身子前傾,像一頭猛獸撲過來,鼻尖快碰住包學正的鼻尖了,他的聲音一瞬間變了,變得像豺狼:「你知道他的後台是誰?」

包學正身體向後仰去,免得王綽咬住他的鼻子,他抖了一下,本能地搖搖頭。

王綽可能瘋了,吼叫:「是誰?」

他想王綽很可能會把他吃了,他看到了他白森森的牙齒,兩個獠牙銳利無比。

王綽咆哮起來:「誰?」

他又搖搖頭。他不說話,怕聲音會刺激得他更瘋狂。

王綽像魔術師一樣手一揮把一份材料甩到他臉上,而他手中原來什麼也沒有。這份材料包學正認識,上邊有28個黨員簽名,還有28個紅堂堂的指印,其中就有他一份。毫無疑問,他是28個黨員中級別最高的。

「看看,看看,那是誰的名字——」王綽聲嘶力竭,「你想和我斗,好啊,來吧,咱們斗一斗,看誰斗得過誰!」

「這就是和我斗的下場!」王綽將那支鉛筆折斷,摔到他身上。

……多麼可怕,醒來后他一身冷汗,餘悸猶在,黎明的光線已經將窗子照亮,他坐起來,點了一支煙——他抽煙很有節制,從來不在床上抽。妻子感到奇怪,問他怎麼啦,他說沒事。他抽了幾口,沒見煙灰缸,就索性穿上衣服起來,到客廳里抽。

一團煙霧在眼前繚繞,飄忽不定,不可捉摸,就像即將發生的事情一樣。一切都不確定,都抓不住,明天的黎明還會這樣平靜嗎?不知道。模糊的東西不會永遠模糊下去,變化不可避免,不是往好的方向去,就是往壞的方向去。這是一場決鬥,你死我活,沒有迴旋餘地,雙方都不可能妥協,也找不到妥協的辦法。

他為夢中的表現感到羞愧,為什麼那麼軟弱呢?為什麼不拍案而起痛斥王綽一頓呢?王綽不僅僅是權力的怪胎,也是醜惡的化身,與其說王綽沒有任何道德感,毋寧說王綽的道德就是「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王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或者說王綽什麼事都已經做出來了。儘管他對人性的惡有充分的估計,但仍然為王綽做下的事感到震驚……

起初,他沒想和王綽斗,他不願做沒把握的事,而要扳倒這樣一個人談何容易,人事關係盤根錯節,稍有差池就會弄成「打不到黃鼠狼,反而惹了一身騷」。他秉承傳統信念,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何必惹火燒身呢……

是臘梅的一跪喚起了他的良知,還是他從劉樹根事件中看到了鬥爭的曙光?他說不清楚。總之,這件事觸動了他,他決定介入,而不是袖手旁觀。第一步,把劉樹根弄出來,他成功了。第一次看到劉樹根,他就知道這是一個固執、堅定的人,他窄窄的額頭、尖削的下巴和直來直去的目光顯示出的正是這樣一種性格,他的命運已經註定,他是在用整個生命打賭,賭正義能夠戰勝邪惡,賭這個社會良心還沒有完全泯滅。他故意試探他的堅定性,果然不出所料,劉樹根即使死也不會罷休。所以,他後來把重要的使命交給了劉樹根。

後悔嗎?

不!

他除了上班,都把自己關在屋裏,謝絕一切應酬,甚至連早晚各一次的散步也取消了。平時他早晨6點起床,先到小公園轉一圈,然後回來吃飯,然後去上班;晚上則是飯後出去遛遛,回來看會兒書,上床睡覺。他出去時必定要拿上小收音機,邊溜達邊聽新聞。他剛從市委副書記到政協主席時很不適應,心中有很多怨氣,這是明升暗降,他不服氣。可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習慣了政協的無所事事,生活也一天比一天有規律了。可是,現在他主動打破了這規律,早晚都貓在屋裏不出去——他在等劉樹根的消息。

他頭天還讓唐三兒去看看劉樹根回來了沒有,唐三兒給他回話說沒回來;第二天上午他就接到了壞消息,電話是唐三兒打來的,聲音濕漉漉的,如同外邊的天氣。

「他們都死了嗎?」

「劉樹根還在搶救,他老婆已經死了。」

放下電話后,包學正自己都感到奇怪:他為什麼這麼平靜,既沒表現出震驚,也沒表現出憤怒,更不用說悲傷了?他的問話聽上去冷冰冰的,彷彿沒有人性。他自問:這是他等待的消息嗎?答案是肯定的。他知道結果會如此,他了解王綽。他還知道下一個該輪到他了,王綽同樣也會對他下手的。這就是鬥爭。當初,他聽說劉樹根被車撞了的時候,他就知道還會有下次,而下次劉樹根可能就沒那麼幸運了。果然如此。他並非坐視不管,他已經採取了措施,比如讓公安局內的一名副局長暗中保護劉樹根。這名副局長叫李欽,是駱遠征死後提上來的,接駱遠征的班,是聯名狀告王綽的28人之一。但包學正知道這很難阻止殺手的瘋狂。

所幸劉樹根沒死,更令人欣慰的是,兩個殺手都抓住了。這比預料的要樂觀。

使用「樂觀」這樣的詞是殘酷的,只能說沒有預料的那樣糟,儘管這已經夠糟了。一個生命消失了,另一個生命還在死亡線上掙扎。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無論怎樣賦予死亡以意義都難以使死亡變得容易接受。

他對劉樹根一家的不幸是負有責任的,如果他不將劉樹根弄出來,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待在看守所雖然也是悲劇,但比這要容易接受得多。

他感到一根鈍針刺入心臟般的疼痛,這根針緩慢地深入,再深入,再深入……他的心臟本來就有毛病,這時痙攣起來,他趕緊吃了兩粒速效救心丸……

他之所以匆匆聯名上告,就是因為他看到了危險,他想趕在王綽前面,沒想到王綽的行動會這麼快!

不能讓血白流!他想,必須挫敗王綽的陰謀,讓他付出代價!

窗外的雨還在下,像眼淚一樣滴答滴答的……

包學正清楚他掌握的情況王綽必然全都掌握,王綽不會不採取措施的,王綽必然要殺人滅口,即使是白痴也會這樣做的。關鍵是怎麼殺人?如何下手?何時下手?

這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迫在眉睫的,一想這個問題,他頭腦中就浮現齣電影中常見的鏡頭——

空曠的樓道,一扇門的吱呀聲襯托出寂靜,然後是嗒嗒的腳步聲及其迴音——醫院中的走廊總是有迴音的,接下來,一雙走動的腳或一個穿白大褂的背影,然後我們看到一個既嚴肅又陰鬱的醫生,他進到病房,瞥一眼警察,目光是職業性的,那一瞥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不容置疑的權威。他旁若無人地對昏迷的病人檢查一番,很自然地將警察支走,比如讓他去喊護士或者去取一件東西,或者他悄悄動一下監視儀,出現異常情況,最好伴以尖銳的報警聲。他焦急地對警察說:「快,快,去叫醫生——」豈不知他自己就是醫生!警察總是傻乎乎地離開,因為他認為病人不可能逃走。警察剛出門,醫生就利索地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注射器,往吊瓶里注入一種致命的液體;他剛做完這些,警察回來了,來了一群醫生、護士,場景雜亂。雖然沒有喧嘩,可給人以喧嘩的感覺,像股市曲線一樣迅速變化的心電圖、晃動的吊瓶、電擊和病人身體的彈動……心電圖成為一條直線,刺耳的叫聲靜下來,所有人像木偶一樣站着……醫生走到警察面前,取下口罩,僵硬地說:「我們儘力了……」就是這樣。

或者:一個長相誇張的護士手端托盤,走進病房,背對警察做打針前的準備工作,她面無表情,目光冷漠,業務嫻熟。她一支支地往注射器里吸入藥物,其中有私自夾帶的一小瓶葯,吸入后她將瓶子塞進自己的口袋裏,看也不看警察一眼,排空氣,注射……一切都悄無聲息。

或者:警察在醫護人員都不在場時,悄悄做一個小手腳,然後看着病人蹬腿兒……

他給公安局的李欽副局長打電話,李欽接電話的聲音很小,說他現在忙着呢,回頭給他打過來。半個小時后李欽電話打過來,李欽知道他關心劉樹根的案子,他說他們剛開了會,這個案子局長親自抓,但由他協助。局長說他要親自審這個案子。李欽的任務是看好兇手,別出意外。「小個子」清醒過來就要給局長彙報。包學正不知道他說的「小個子」指的是誰。李欽說兩個兇手一個大個子,一個小個子,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只能用「大個子」、「小個子」來區分他們倆。李欽又說,兇手真是無法無天,竟敢大白天持槍殺人。這兒雖然是城鄉結合部,也算是城市的一部分,黑社會也沒這麼猖獗。李欽又嘲笑道,真是兩個又蠢又笨的傢伙,活該倒霉!

包學正進一步詢問兇手的情況,李欽說「大個子」今天中午死了。包學正感到很震驚,心想莫非又讓「蝙蝠」趕到了前邊。他問「大個子」是怎麼死的,他想知道細節。李欽說是肝臟被震壞了,不是被暗害的。他馬上問「小個子」怎麼樣,傷得重不重。李欽說「小個子」只是受了外傷,鎖骨斷了,肋骨也斷了兩根,頭上有一個口子,流了不少血,但好像沒事,也就是說死不了。

包學正說:「必須讓他活着!」

「我會的。」

「你知道他的重要性,他們殺人不是為了報仇吧——沒聽說劉樹根有什麼仇人,也不是圖財害命吧——劉樹根哪有什麼錢,更不會是為了情——這和情殺根本不沾邊吧。排除了這幾點,你想想會是誰幹的呢?」

「我猜的和你一樣。」

「沒錯,就是『蝙蝠』,除了『蝙蝠』還會有誰?」

「目前這只是猜測。」李欽措辭很謹慎,不願把話說絕。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要保證『小個子』活着,『小個子』要再死了,這些就真的只是『猜測』了。」

李欽說:「我會時時刻刻盯着的。」

包學正讓他注意醫生、護士,甚至身邊的公安人員,說不定有人在替王綽服務,在這個時代收買一個人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李欽說他心中有數,他知道該怎麼做;又說他馬上要到醫院去,回頭再給他彙報。

包學正搞不清李欽是嫌他嗦,還是真的急着去醫院。他想到一個審訊的辦法,想說給李欽,可李欽已經掛斷了。他沒有再撥過去,李欽的處境也很兇險,他應該為李欽着想。他想提醒李欽,又覺得李欽自己會有清醒的認識。李欽是一個聰明人,考慮問題從來都是多方面的,辦事也很靈活……

唐三兒和劉樹根的一些鄰居認識,那些鄰居說好幾天都看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在附近踅摸,還以為是新搬來的小偷呢,因為草寺住了不少小偷,再住進兩個也不稀奇。

「他們的眼睛掃來掃去的,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沒想到他們會殺人……這兩個畜生,他們肯定是替王市長乾的……你知道,劉樹根一直在告王市長,胳膊能扭過大腿嗎?這不……慘啊,一家人就這樣完了……」

他們雖然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冷漠和麻木。其中一個額頭上有着亮閃閃大疤瘌的中年男子說:「我早就勸過他,他就是不聽。自古以來老百姓和當官的斗哪有佔便宜的,他們叫你死你就別想活,你哪有他們心眼兒多,你哪有他們心狠手毒!你要是比他們強,你不也去當官了,也去害人了,還告什麼告……」他是一個標準的事後諸葛亮,賣弄著自以為是的小聰明、狹隘的見識和狹隘的嫉恨。

一個勒著圍裙的男子,顯然是一個鞋匠,頭有些禿,背有些駝,說話慢吞吞的,還有些結巴:「一個窮……窮人死了……就像死一條狗,一般是破……破……破不了案的……」

「窮人的命不值錢,」一個斜眼小夥子說,「死了就死了唄,中國人這麼多。」

「多死一個搞計劃生育的人就省心一點。」一個跛子說。

「你說不來老婆搞計劃生育的人也省心。」斜眼和跛子開玩笑。

「我們說誰幹的沒用,等於放屁,法官說了才管用,法官說是誰幹的就是誰幹的……」大疤瘌又將話題引回來。

「是啊是啊……」

這些人雖然知道唐三兒往這兒來過幾趟,可他們並不了解唐三兒,可以說對唐三兒一無所知;但他們願意和唐三兒說話,願意對着唐三兒發表他們對世界並不高明的看法,他們對社會不滿,對自己的處境不滿(比如說這兒老是停電,水也不正常,路也沒人修等等),他們說話的語氣好像全世界都虧欠着他們,他們有理由發牢騷。如果不是唐三兒,他們會對着一堵牆發泄的,不管這堵牆能不能聽懂他們的話……

唐三兒向包學正彙報了他在草寺了解到的情況,包學正半天沒說話,沉默如同一塊大石板壓在他們中間。

沉默一會兒,包學正突然說:「走,我們去看看劉樹根。」

包學正知道他的行動意味着什麼,但他顧不了那麼多了,再不去看劉樹根他會良心不安的。

唐三兒說:「這等於攤牌了。」

「那就攤牌吧。」

「你一直說要保密的。」

「沒這個必要了,現在。」有人已經做出犧牲了,他還怕承擔風險,那不是懦夫嗎?他不願做懦夫。

在醫院裏,他們被大嘴護士擋住了——她的嘴巴佔去了半個面孔,肥厚的嘴唇塗得很紅,給人以咄咄逼人之感,她的牙齒與嘴唇不成比例,太小了,這使她的嘴唇愈發顯得誇張。大嘴護士說劉樹根剛動過大手術,正在觀察,不宜激動,只讓他們隔着玻璃看一眼。唐三兒想讓大嘴巴護士通融通融,包學正制止了他。

劉樹根睡著了,胳膊露在外邊,一根細細的輸液管與吊瓶相連,吊瓶里還有半瓶藥水,正在以和脈搏差不多的節奏進入他的脈管;他的鬍子又粗又硬,像鋼針一般,顯然是有幾天沒颳了;頭髮亂蓬蓬的像一堆凝固的黑色火焰;他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平靜,皺紋鬆弛,尤其是嘴角那道不屈不撓的豎紋也不那麼剛硬了;他的眼窩本來就較深,現在更深了……

包學正將一大束鮮花交給大嘴護士,讓大嘴護士送給劉樹根。大嘴護士讓他留下名字,他說不用留。

住院部與門診區之間有一道圍牆,圍牆上有一個大鐵門,鐵門開着,進出住院部的人大都走這個鐵門。包學正走出鐵門時,一個黑影從身旁一閃而過,留下一陣幽幽的清香和一個戴墨鏡的面影,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雨過天晴,天空湛藍,陽光柔和,風兒輕輕地吹着,這樣美好的天氣還戴墨鏡?他也有一副墨鏡,但他只在夏天戴,剛入秋的時候也會戴,但現在已是中秋了,他早讓老伴將墨鏡收起來了。

一個女人戴墨鏡只會給人以高傲和神秘之感,此外,無非是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態。這樣的女人如果不是自我封閉,就是自視過高,在自己和世界之間豎兩塊黑玻璃讓她感到安全。他發現唐三兒也在回頭看這個女人。女人穿一件黑風衣,風衣的下擺像晨風吹動的旗幟,風衣在腰部收縮了一圈,幾道褶皺不斷變幻著,顯出腰肢的靈活和柔韌,她腦後綰了一個髻,用黑網罩着,衣領外露出一截兒皎潔的頸項,彷彿中秋的月亮……

這個女人讓他想起自己的青春。

「漂亮嗎?」他問。

「是她!」唐三兒緊張地說,「雖然她戴着大墨鏡。」

「麥婧?」

「就是她,沒錯,只有她才這樣走路,讓人……」

包學正又看一眼,她正在進樓,一轉身就不見了。可惜。她走路說得上風情萬種,他下次也能憑她走路的姿勢認出她,的確獨特,一般女人難以走得這般妖嬈,難怪王綽迷上她。她來幹什麼?

這個問題不需要答案,需要的是探究。包學正說:「我在這兒等著。」

唐三兒明白他的意思,折轉身朝住院部走去。他太不起眼了,真的像一隻灰麻雀,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個戴鴨舌帽的老同志和包學正打招呼,包學正愣了一下,覺得大門口這個地方太招眼,不宜久待。包學正叫出「鴨舌帽」的名字,親切地詢問他退休後生活情況,身體如何,並問:「現在可有時間釣魚了,是不是每天都釣魚?」

「鴨舌帽」對包學正一下子就叫出他的名字很激動,包學正又說出他的嗜好,更讓他感動。他有些緊張,變得結巴起來,他說:「那次考察……94年那次……在煙台……吃海鮮……我吃壞肚子……是你將我送進醫院的……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你真是沒有口福,好像是腸痙攣吧?」

包學正早將這件事忘了,經他一提忽然想起了那一幕:他們那次吃的全是海鮮,那些海鮮他現在已經叫不上來名字了,飯後他和「鴨舌帽」在海邊散步,「鴨舌帽」突然捂住肚子……他們共同回顧了那次考察,他們的記憶出現了一些偏差:除這件事外,「鴨舌帽」說的一些事,包學正完全沒有印象,他只能打哈哈;他說的一些事,他看出「鴨舌帽」在皺眉思考,如同在記憶的海洋中打撈沉船。他們好像說的不是同一次考察。但這種錯位非但無關緊要,反而還能豐富他們的記憶,使一次多年前的出行變得新鮮如初……

說話間,包學正和「鴨舌帽」轉移到門診大樓的拐角處,避開了人們的視線。包學正站的位置有一個很小的角度可以看到大鐵門。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那個門。他們又談了一些別的,才回到第一個問題上,「鴨舌帽」說他現在不釣魚了。

包學正想,這沒什麼奇怪的,由於河水污染,河裏大概早就沒魚了,釣魚都快變成打坐了,所以沒問他為什麼不釣魚了。他看着那個門口進出的人,有醫護人員,有患者,有家屬,有來探望的親友,從表情就能分辨出他們的身份……

他「嗯哼」一聲,「鴨舌帽」有些失望;「鴨舌帽」囁嚅著說他有一個過分的請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吧——」包學正說。

他頭腦里出現的是一個虛擬的病房大樓,裏邊像迷宮一樣複雜,唐三兒進去后沒見麥婧,就直奔劉樹根的病房,那兒連一個黑影子都沒有,大嘴巴護士有些生氣:「說過病人怕打擾的……」他想找「小個子」的病房,可是找不到,他問醫生,醫生說這是個犯人,不能讓他去見。他問護士見沒見過一個穿黑風衣的女人過去,護士搖搖頭。「見鬼,她人間蒸發了不成?」他在病房間亂躥,在他前邊要麼是許多出口,要麼是死胡同,這讓他既憤怒又沮喪,最後他誤打誤撞,來到「小個子」的病房門口,一個警察靠在門框上打磕睡,他叫醒警察,問穿黑風衣的女人來過沒有,警察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開始盤問他為什麼對此事感興趣、他是幹什麼的,等等。

「我想讓你送我一樣東西。」「鴨舌帽」說。

「說吧。」包學正說。

看來「鴨舌帽」想利用他的友善,他有些後悔剛才和「鴨舌帽」談那麼熱乎,有這樣索要東西的嗎?他沒太把「鴨舌帽」的話當回事,因為此時他頭腦中又出現了另一組畫面——

穿黑風衣的女人出現在病房迷宮中,她在唐三兒前邊或在唐三兒隔壁,唐三兒總是錯開,見不到她的影子。她自稱是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她的投保人出了車禍,她來了解情況,便於下步賠償。護士說出車禍的是個兇手;她說她不管他是不是兇手,她只管他傷得怎樣是死是活,有無生命危險。護士告訴她實情,並認為她是一個敬業的保險公司員工……她從從容容地走出住院部,走出大樓……你看,她正從大門口走出來,她的臉遠遠看上去顯得很乾凈,輪廓清晰,算得上漂亮;她走路的姿勢很特別,說不上來哪兒與眾不同,但就是與眾不同……唐三兒呢?

「……」

包學正聽到了「鴨舌帽」的話,他懷疑自己心不在焉聽錯了,他說:「什麼?」讓他再說一遍。

於是「鴨舌帽」又說了一遍,這下他聽清了。他很吃驚,沒有馬上答覆「鴨舌帽」——這時他才看到「鴨舌帽」瘦得皮包骨頭,臉色也發暗,他的心抽了一下,有些疼痛,他說:「沒辦法了嗎?」

「沒辦法,已經擴散了。」

他又問:「醫生怎麼說?」

「還有3個月,最多。」

他的心情很沉重,不說話。他看到唐三兒走到大門口在東張西望,顯然是在找他。他握住「鴨舌帽」的手說:「你放心,到時候我一定送花圈。」

「鴨舌帽」一再致謝,說:「我會讓家裏人通知你的。」

「你放心,我決不食言。」

他匆匆告別「鴨舌帽」,朝唐三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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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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