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搖不定 沿着莫名的道路

飄搖不定 沿着莫名的道路

麥婧從醫院回到家,脫下黑風衣掛到柜子裏,順便打開音響。《藍色的憂鬱》那令人心碎的旋律緩緩飄出來,在房間里繚繞、瀰漫,像水一樣往所有的孔隙中滲透,不管是牆壁、管道,還是肉體、心靈,一直滲透下去,滲透下去,讓所有存在的東西都染上這種音樂特有的憂鬱和悵惘,染上藍色的情緒……

麥婧蜷縮在柔軟的布藝沙發中,那姿勢就像母親子宮中的嬰兒,她把臉埋在蠟染的棉布中,閉着眼睛,享受着一個人的孤獨、安靜和寂寞,思緒自由地飄蕩著,比煙還輕……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個軟軟的充氣墊子上,墊子被河水托起,緩緩地漂流,輕輕地搖蕩,不知不覺中將她帶到開闊的水域,帶到大海……

她不想馬上給王綽回電話,她覺得自己到醫院裏走這一趟簡直像演員在舞台上跑了一次龍套,沒多大意義,更沒多大意思。王綽說他信任她才讓她去打聽劉樹根和「半寸」的死活。

王綽的語氣飄忽不定,顯得六神無主,儘管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騙不了她,她太敏感了。王綽為什麼要關心這兩個人的死活呢?他沒有說,看樣子他也不打算說。她也沒問。她想,問也白搭,問不出來個所以然的,他要麼支吾過去,要麼隨口編個謊話騙你,總之,他不會告訴你實情。

她太了解他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虛偽,狠毒,剛愎自用。他們之間的同盟是建立在性遊戲之上的,她知道這有多麼脆弱。她知道他很多秘密,但她不想讓他知道這些。她從不直接向王綽打聽他的秘密,這是她給自己制定的禁忌。

王綽對她這一點很滿意。王綽甚至認為她有些傻乎乎的,不諳世事。其實有些事用不着打聽,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不難由蛛絲馬跡推斷出隱藏於黑暗中的巨大秘密。當她踏上住院部大樓的台階時,她心中一下子豁然開朗,馬上理解了王綽與這兩個重傷住院的人之間的關係……

這兩個人都沒死,這是她在衛生間向一個實習護士打聽到的。他們不但沒死,好像還脫離了危險——對王綽來說,這可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夠他煩惱幾天了。

憑王綽的權勢,他會有辦法處理這兩個傷號的。不用她擔心。

她只要一伸手就能夠到電話機,可她懶得動——先不給他打電話,讓他焦急去吧,誰讓他那麼蠢呢?

音樂的旋律已經隨着呼吸進入了她的身體,在她體內混亂的思緒叢林中飄蕩,一直飄到迷茫的夢鄉,又是那個夢——

麥婧帶着行李和興奮走進陌生的大學宿舍,宿舍內共6張床,其中有一張應該屬於她,可是她發現宿舍內已經有6個人了,她們每人理所當然地佔據着一張床,從她們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們認為這是多麼自然的一件事。

起初她懷疑自己進錯了門,但怯生生地核對了門牌號后,打消了這個疑慮,可是這讓她更為尷尬,因為現在她連到別的房間找自己的鋪位的可能性也沒有了。教務處肯定弄錯了,她想,6張床怎麼會安排7個人呢?她們都用質疑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不僅僅是一個魯莽的人,還是一個怪物。她茫然無措,就像一個演員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推上陌生的戲劇舞台一樣,她既不了解劇情,也不會台詞,更沒參加過任何排練,她的窘困可想而知。

正在這時,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那是她無數次從鏡子中端詳過的面孔,不會有錯,是她——她自己!既然躺在鋪位上的那個人是她自己,那麼站在房間中央茫然無措找不到鋪位的這個人又是誰呢?房間里沒有鏡子,她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也看不到自己吃驚的表情。

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兩個我——兩個麥婧?哪一個是真實的?如果一個是真實的,那麼另一個是否也是真實的呢……

她總是在困惑中醒來,這個夢就像一部電影一樣有固定的長度,不會因為放映的時間不同而有差別。《藍色的憂鬱》那委婉的旋律還在源源不斷地飄出來,飄出來……醒來后,她的第一感是她得承認兩個麥婧都是真實的,否定一個會傷害另一個,甚至會造成對另一個的否定。她可不願把兩個麥婧都否定了,好像她要是把兩個都否定了,她自身就會立即消失在空氣中似的。這時她像一個虛構的人物,她的存在必須得到邏輯的支持。有一瞬間她自己都覺得怪怪的,可又不知道怪在哪兒。

她從上大學就開始做這樣的夢,當時她想,這可能與她沒考上北京電影學院有關;她的理想是當一名演員,她潛意識中希望扮演另外的角色,過另外的人生。但她上的是廣播學院,她很失望。她覺得命運在嘲弄她,她不服,她要反抗。可是怎麼反抗呢?她不知道,為此她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

後來,她把談戀愛當成了反抗的手段,於是談了幾次戀愛。開始是新奇和刺激,然後就是失望和厭棄,概莫能外。男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她想,他們看上去都那麼簡單,那麼單純,有時也很可愛,可是一旦上床,他們的可笑就暴露無遺,他們總是竭力表現、逞能,但在這個戰場上他們無不丟盔卸甲。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是性亢奮,對性的需求較一般人強烈得多,幾乎無法得到滿足。但她不認為這是一種病。順其自然吧,她想,只有傻瓜才千方百計壓抑自己。她認為壓抑自然的慾望是不道德的。所有的道德無不戴着虛偽的面具,人是多麼善於自欺欺人啊!她想。這方面她的看法與世俗的看法正好相反。好在性是秘密活動,她也沒必要宣講自己的性觀念,所以她給人的印象還是挺好的,當然這是指對大眾來說。在小範圍內,她給人的印象要複雜得多,有人認為她是天使,有人認為她是魔鬼,有人誇讚她是純潔的百合花,有人罵她是公共汽車——人皆可上,有人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有人把她貶得一文不值……她清楚他們都沒錯,她正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現在不同的人面前才造成這種現象的,她對此無所謂滿意不滿意,但她覺得很好玩。

想想看,她體驗了不同的人生,從不同的角度觀察了社會和人,特別是男人,她了解他們共有的缺點,也了解他們之間的巨大差異。她還了解女人對男人看法的偏頗,因為不少女人只是基於一個特定的男人來對男人這個群體下斷語的,怎麼可能不以偏概全呢。參加工作后,她和台里不少人有過性關係,上至台長,下至水電工。她不因身份而歧視某個人。她和他們上床的惟一理由是他們讓她看得上眼,至少不倒胃口。工作上她左右逢源,遊刃有餘,幹得相當出色。是男人們教會了她如何利用男人,她在這方面好像有着特殊的天賦,不但一點就會,而且能夠舉一反三、發揚光大。也許這樣下去會名聲不好,但沒什麼切實的壞處。男人會一邊鄙視她,一邊想往她床上爬;女人會一邊罵她,一邊偷偷羨慕她。她不在乎,這樣挺好。但生活並非總是一帆風順,一次偶然的出遊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

臨江是她的傷心地。那次她到臨江來玩,只是想好好瘋一瘋,沒想到走上了另一條路。晚上,她從迪廳出來后,一個男人提出要送她回去,她同意了,她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她住在臨江賓館,那個男人一直將她送到房間里。進門后她踢掉鞋,懶散地倒在沙發上,她的眼睛馬上迷離起來,她知道她此時成了另一個人,一個電影中的交際花。

她說:「你是不是想在這兒過夜?」

她的直率嚇了男人一跳,男人很快鎮定下來,點點頭說:「我有錢。」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她完全進入了角色之中,她有一種塑造角色的快感。她說:「你不會沒情調吧,我可不喜歡沒情調的人。」

她打電話讓服務員送瓶紅酒到房間里,她說:「要王朝干紅,別忘了,再拿兩個杯子。」

她放下電話,乜斜着他,「你為什麼不坐?我還沒聽見你稱讚我的美貌呢,難道我不夠美嗎?」

男人雖然有些緊張,但說話還不失風趣,他說:「對美貌的人稱讚美貌簡直是弱智,不過說實話,我並不覺得你美,你不是美,是媚,狐媚的媚,媚得勾人魂魄,像個妖精。」

她又笑起來:「你這傢伙,嘴還蠻厲害,肯定沒少和女人打交道,說,你和多少女人上過床?」

男人笑笑,迴避這個問題,他說:「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的,還是不說吧。」她逼着他說,於是他說兩個,她果然不信。

她說:「騙鬼去吧,少說也有一打。」

他狡黠地笑笑,不置可否。她自信對男人是了解的,可這個男人卻讓她迷惑,他身上有一種無法說清的氣質,正是這種無法說清的氣質吸引了她,讓她同意由這個男人送她回來。他看上去不像是一個經常嫖妓的人,或者說他根本就沒幹過這種事,他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隨時準備逃走。

她讓他去買套,他愣了一下,還是遵命出去了。

他剛出門,她追上去,說:「我和你一起去。」

她說她不要普通的套,那不夠刺激,她要異型套,越有想像力越好。其實她是怕他一去不返。他明顯不想讓她跟着,但沒說出來。她挽着他的胳膊:「你看我們像不像一對戀人?」

他說:「像。」

他們在賓館左邊的一家藥店裏花100塊錢買了兩隻像狼牙棒似的套。回到房間后,他們一塊洗澡,洗著洗著,就在衛生間里做起愛來……事後他給她錢,她接住了。

他說他知道她不是幹這一行的,她哼了一下算是回答。他說他更願記住她而不是和她做愛,但又說性是美好的。他的憂鬱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後來她多次記起這個男人,倒不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把她的性行為塗抹上一層商業色彩的人,而是因為他的憂鬱和不可捉摸的氣質。那天黎明她又陷入了那個夢中,她看到另一個麥婧,她知道那個麥婧賣過淫,那個麥婧並沒為此羞愧。但她看不到那個因找不到鋪位又茫然又尷尬的自己。

她真正的逢場作戲就是由此開始的。後來,她在玫瑰山莊被引薦給雷雲龍。雷雲龍讓她看他們給她製作的錄像,她的一次賣淫過程被人偷拍了下來。雷雲龍說他不會把錄像帶寄給她單位領導,也不會寄給她家人,更不會在社會上擴散。他一邊嚼著生豌豆,一邊說要替她保密。

她懵了,不知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只知道當時雷雲龍並沒要挾她做什麼事。他說他只是想和她認識認識,錄像帶不過是見面禮罷了。雷雲龍讓她看到了世上叢生的危險。後來,穆子敖讓她去欺騙魯賓,雷雲龍嗅到了一絲氣息,讓她及時彙報,於是穆子敖的把戲盡在雷雲龍掌握之中……

生活就是一齣戲。

在與魯賓的遊戲之中,她很快陷了進去,她本來以為她是不會愛任何人的,沒想到在魯賓這兒把持不住了。在別的男人那兒她把持不住的是性,在魯賓這兒恰恰相反,她把持住了性,卻把持不住情。她愛上了魯賓。為此她覺得這個遊戲過於殘酷,更可怕的是她知道傷害會多麼嚴重。她拒絕魯賓,甚至有整整兩個月從他視線中消失。但她又回來了。她願意在愛情中化為灰燼。她要和魯賓在一起,她想有個依靠,有個溫暖的窩。他們偷偷領了結婚證。

她沒想到現實會這麼殘酷,就在要舉行婚禮這天,魯賓「失蹤」了,第二天他就變成了一具僵硬的屍體……這就是生活,那個「戀愛中的麥婧」死了,她清醒了,她要報復……後來她又認識了王綽,越陷越深,她迷戀上了權力……

她越來越頻繁地做那個相同的夢,但她弄不明白這個夢想向她揭示什麼。她想這可能和她對生活的態度有關,她扮演了過多的角色,而且都扮演得很成功,角色獲得了生命,而她本人卻越來越模糊不清。我自己在哪裏?她想,這的確是個問題。自我已經支離破碎,再也找不回來了……

她醒來后,《藍色的憂鬱》那讓人無法自拔的旋律仍在房間里迴旋,她四肢更緊地收縮,愈發像一個子宮中的嬰兒,這是一個思考的姿勢,彷彿思想具有向心力,如同旋渦。她曾無數次試圖理解這個夢,想找出隱晦的含義,想發現一束光亮,或者哪怕是發現一道具有警示意義的陰影也行。每次她總是更認同站在房間中茫然四顧的那個麥婧,這個麥婧因為晦暗不明而具有更多的可能性。那個已佔了鋪位的麥婧是她許多自我中的一個,因為那個麥婧總是與她正在扮演的角色認同,她很清楚角色只是角色,而非她的全部。她不明白這個夢為什麼如此頑固地頻頻造訪她,不會毫無意義的,她堅信這一點。夢看上去那樣簡單,彷彿不難理解,可她越是試圖接近夢的秘密,就越感到夢的秘密在躲着她。今天她仍然理解不了這個夢。

穆子敖曾經說有個瞎子能夠解夢,她不大相信。也許潛意識中她想把這個特殊的夢作為自己的秘密保護,秘密一旦被道破,就會變得毫無價值。她看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也看過《周公解夢》之類的書,都沒用處。《聖經》上記載有偉大的夢,中國的史書上和野史上也寫到一些夢,那都是很重要的夢,她的夢無法與那些夢相比。但對她來說,那些夢都無意義,因為不屬於她。只有自己的夢才是有意義的。

但夢的意義是什麼呢?她不知道。

她透過窗戶的一角看到暮色正在降臨。有一隻鳥飛過,或者是一片樹葉飛過,影子一般,她不能確定。

她把手伸向電話,要給王綽打電話;正在這時,電話鈴猛然響起來,嚇了她一跳。

她拿起話筒,等待對方說話,裏邊卻沒有聲音。沒傳來掛斷的聲音,她知道有一個人在電話線那端聽着。她已經是第3次接到這樣的電話了,兩邊都不說話。停一會兒,她扣上電話。

「會是誰呢?」她想,「為什麼不說話?」

她撥通王綽的電話,王綽的聲音很冷,他說等會兒給她撥過來,就啪地掛斷了。她雖然知道他這時不方便,但還是有些生氣。

約10分鐘后,王綽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裝作很沉着的樣子,問:「怎麼樣?」

「不怎麼樣,都活着。」

麥婧冷冰冰地說。若在平時,王綽會為剛才的態度解釋幾句,可今天他只是沉默幾秒鐘,然後說聲「謝謝」就把電話掛了。

她擎著話筒,冷笑一聲,心想:你的事你應付吧。

接下來的幾天出奇地平靜,整個城市什麼事也沒有,玫瑰山莊那邊也沒有什麼事。王綽沒再給她打電話,也沒來她這兒逗留。人們都在忙着過中秋節,大街上到處都是月餅,到處都是送禮的人。給當官的送禮,月餅只是個樣子,紅包才是主要的。麥婧沒去想王綽的事,她知道他有麻煩,但也僅僅是麻煩而已,一個堂堂市長不會擺不平那點事的。

玫瑰山莊生意興隆,不得不採取一些措施限制人數,以保證人們玩得盡興。與此同時,正在加緊籌備定於農曆九月九的「饕餮之夜」。去年由封向標負責,今年由穆子敖負責。去年封向標請來了兩個大歌星和一個馬戲團;今年穆子敖說一定要超過去年,他已經聯繫好了「俄羅斯冰上舞蹈團」,屆時將有一場大型冰舞晚會,為此還特意買了製冰機。他聯繫了4個大牌歌星,兩個香港的、兩個內地的,都比去年那兩個歌星名氣大,也已經簽了合同。此外,還請了一個美國的大魔術師,屆時他將表演令人難以置信的脫逃術。剩下的就是狂歡了,美酒和姑娘有的是。至於針對少數人的壓軸節目,穆子敖不用操心,這是雷雲龍的專利,他不允許別人染指。

麥婧沒有具體任務,就回了一趟老家,看望父母和親友。她為他們每人都準備了足以讓他們滿意的紅包。她是個孝順的女兒,每年都回去和家人一起過中秋節,今年也不例外。

她在老家共停留了一星期。臨走的那天,她給父親講了那個經常出現的夢。她父親是退休中學教師,讀過不少書,算得上學問淵博。他聽了之後,沉吟了好一會兒。最近他正在看禪宗公案,於是就想試試她有沒有慧根,突然當頭棒喝——

「你為什麼還不走?」

麥婧愣了,她從未見父親如此聲色俱厲,神情如怒目金剛。她感到靈魂出竅,心中彷彿打進了一團光,照得裏邊白茫茫的。她若有所悟,又若不明白。

「婧,你不是已經辦好了護照嗎,為什麼不出去走一走呢?」

她一下子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是啊,何必要在那個房間里茫然四顧,為什麼不走出去呢?

她流淚了。這是非常複雜的眼淚,裏邊包含了許多成分,除氯化鈉外,還有喜悅、慚愧、激動、欣慰、自責、悔恨等等。

她父親用那雙經常擦粉筆的手為她擦去眼淚。

她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父親又喝道:「你明白什麼?」

麥婧從老家回來,就向王綽提出來要去美國。王綽巴不得她走得越遠越好,這時候他可不想讓人們再揭出他與這個女人之間的曖昧關係,於是大力支持。

她又對雷雲龍說,她有一個朋友在拉斯維加斯,可以幫忙在那邊開戶,然後再通過賭博把黑錢洗白,她說她想過去探探情況。雷雲龍問她什麼時候走,她說越快越好。雷雲龍說他要送她一件禮物,在她走之前。

一切順利得出乎意料。

機票是9月8日的,她定於9月7日進京。9月6日晚上,她正在整理行李,門鈴響了。

是白無常。

這是玫瑰山莊最神秘的一個人,他長著一張死人的面孔,從來沒有任何錶情,臉上的肌肉像是鐵鑄的,永遠那個樣子;他戴一副墨鏡,據說沒人看到過他的眼睛,凡是看到過他眼睛的人,無一例外都命歸黃泉了。他看上去有些委瑣,有些呆板,像一個不解風情的老私塾先生;他一般只跟着雷雲龍露面,其他時候簡直像一道隱在黑暗中的影子……

麥婧不喜歡這個人,覺得他無趣。他舉舉手裏的一束鮮花,麥婧把門打開。

他把鮮花交給麥婧。上面有一卡片,寫着:「祝你旅途愉快!雷雲龍。」

這就是雷雲龍說的禮物嗎?她幾乎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甚至連謝謝也沒說,接過花看也不看,就隨隨便便地放到了鞋柜上。她沒有請白無常進屋,如果不是出於禮貌,她會馬上砰的一聲將門關上。白無常站在那兒像一個大傻瓜——他為什麼不告辭呢?

「還有事嗎?」

「你不打算請我進屋嗎?」

這是從電影上學來的話,學得很拙劣,完全沒有幽默感。看來他不是啞巴,這一點她早就想到了。麥婧閃開身,做個手勢,很不情願地放他進屋。

「你看這兒亂的……」

她將沙發上的衣服攏到一邊,讓他坐下。他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了。她拿了一聽可樂給他,他沒打開。

她繼續整理自己的東西,可收拾來收拾去,不是將該帶的東西拿了出來,就是把不該帶的東西放了進去;一會兒她將旅行箱塞得滿滿的,一會兒她又將箱子騰空。她搞不清自己是怎麼了,頭腦混沌一片。

這個男人的在場讓她很不舒服,她以前見過他多次,可是能想起來的只是一團團模糊的陰影,他總是無聲地待在某個位置,像個擺設。她不記得他殺過人,她印象中那些兇殘的事件都與他無關,但她知道他是雷雲龍最信任的人,雷雲龍說他是影子殺手。她不明白「影子殺手」這個詞的內涵,她想可能是說他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吧,或者是說他像影子一樣飄忽不定吧,但,他是一個殺手!她想在頭腦中尋找某個細節,這樣她會把他堅實地釘在這個細節上,因為一個特定的細節幾乎包含着一個人全部的秘密。可是,見鬼,她找不到這樣的細節。

她心中的火一躥一躥的,無處發泄,只好踢了箱子兩腳。去他媽的,先不收拾了……她坐了下來,看着他。

白無常槁木般坐着,等着她停下來。剛才麥婧整理行李時,他悄悄地扯斷了電話線,又將麥婧放於茶几上的手機關上藏了起來。

四下靜得厲害。

麥婧感到有些不安,這不安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的墨鏡像一堵牆壁,豎在他們中間,這讓她不舒服。麥婧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想把他的墨鏡摘下來,扔到垃圾桶里。並不是說她想看他的眼睛,她對他的眼睛沒什麼興趣,對他整個人都沒什麼興趣;她只是覺得這個墨鏡非常可惡,比蒼蠅還可惡。當然她什麼也沒做,她不可能那麼唐突。她想把他趕走,可她什麼也沒做。突然她有一種恐懼,她一下子意識到她此時沒有扮演任何角色,她是她自己,一個真實的人。她穿着寬大的衣服,沒有化妝,頭髮蓬亂著,這像什麼?更重要的是她臉上沒有掛上一種她需要的表情。她需要什麼表情呢?

為了掩飾自己迷惘,她打開音響,裏邊飄散的是布魯斯樂曲的旋律……

「這音樂不錯。」他說。

麥婧不置可否。

他們聽了一會兒音樂,麥婧什麼也沒聽進去,倒是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她的思緒很亂,一會兒想過去的事,一會兒想去美國之後的事,一會兒又想眼前的事——怎麼打發這個討厭的傢伙?

「你為什麼不趕我走呢?」白無常突兀地說。

麥婧彷彿被人看破了心思一般,臉微微一紅,裝作剛回過神來的樣子「哦」了一聲。她頭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僅僅是來送花的嗎?

白無常說:「雷雲龍還送你一件東西,」

他頓了頓,看她有什麼反應。她能有什麼反應呢?等待着他往下說唄。他於是說下去,吐字極其清晰——

「一粒子彈。」他說,「他送你一粒子彈,也就是說,他要你死!」說着,他手中已經有一把手槍了。動作太快,她沒看到他是怎麼拔出來的,是從什麼地方拔出來的。

麥婧呆了,一瞬間她想逃走,可是腿像灌了鉛,怎麼也挪不動。

職業殺手出手快、准、狠,往往間不容髮,他只要把槍亮出來,你多半已經沒命了。她以為馬上就會聽到槍聲的,可是沒有,他只是槍口對着她,沒有扣動扳機。子彈還待在槍膛里,與她保持着兩三米的距離,這個距離會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內消失。

她旋即冷靜下來,這同樣是一種本能,在死亡面前保持尊嚴的本能——既然橫豎一死,何不死得體面些。這種時刻她願意像一個女王那樣去死,帶着高傲的蔑視一切的神情,視死如歸。

靜得像墳墓一般。音樂也像是墳墓中的音樂,在寂靜中瀰漫,瀰漫着寂靜。

看來他並不想馬上殺死她,是貓玩老鼠的心態,還是別的?

時間……啊,她還有時間。她頭腦飛速地轉着,想辦法爭取著哪怕萬分之一的活命機會。

「你……」她發現自己有些結巴,這讓她丟臉。他等着她。她很快就調整好了,說話差不多和平常一樣流利。

「能給我幾分鐘時間嗎?」

「可以。」他說。

「我可以收買你嗎?」

她開門見山地問道。她沒想到自己會這麼直截了當,可話又說回來了,哪還有時間繞彎子呢?

「說說看,怎麼收買?」他的聲音和他的臉一樣沒有表情。

「錢,色,也許還有權力。」

「說。」

「我可以給你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

「說。」

「我可以和你上床。」

「說。」

「雷雲龍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幹掉,到時候你可以……」

「哼,誰說雷雲龍會被幹掉?」

「王綽。」

「王綽自己還顧不住自己呢,他?」

舍此三樣,麥婧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夠打動一個男人。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她要盡量抗拒絕望,因為絕望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你是一個聰明人,你認為這一行能夠干一輩子嗎?」

他不置可否。

「這次辦有5個護照,也就是說,遇到危險時這5個人可以躲到國外,包括你嗎?」

他頭動了一下,像搖頭,又不像搖頭。

「雷雲龍考慮過你嗎?他沒有。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清楚嗎?」

白無常的槍口仍然指着她,但往回縮了一點。

「替自己想想吧,『自己』,想想這個詞……」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自己」,是夢中那個站在房間中央茫然四顧無所適從的人嗎?這個詞其實是不易把握的,她馬上換了個詞,「『自我』——我們的『自我』在哪裏?」

「自我」,這個詞更不容易理解,簡直是對牛彈琴。

白無常無動於衷。他突然說:「把衣服脫了。」

「好吧。」

她樂意這樣做,她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信心,身體說不定能創造奇迹,它會因恐懼和顫慄而更加生動的。

她脫衣服的動作帶有表演性質,就像脫衣舞演員一樣,她將這個過程情色化和藝術化,帶有審美意味,當然,更多的是挑逗意味。這時候那兩個墨色鏡片讓她感到不那麼難堪,它們遮擋住了那雙眼睛。感謝鏡片。當然,還應該感謝音樂,音樂此時是一道幕布,不可或缺。當她脫得一絲不掛時,她的下巴微微揚起,好像在說:「看吧,這肉體……」

他讓她走幾步。她和著音樂的節拍走了幾步,像貓一樣輕盈,像孔雀一樣驕傲。

她記得一篇小說中有這樣的情節:一個男人用手槍逼着一個妓女赤裸著身子在他面前走動。男人是不是都有這種癖好呢?她準備應付更加難堪的事情,她可以做一切,一切。她曾經對生命有過厭棄,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但那時主動權在她手中,她是自己的主人;現在卻不同,她是被動的,所以她的求生慾望異常強烈。

無論什麼,只要他讓她做,她都會做的。

白無常沒再要求什麼,他讓她坐下來。

她有些奇怪,他可以要求更多的。她甚至想對他說:「你想做什麼就做吧。」她能理解男人和男人的慾望。

他把手槍收起來。

如果他想出手,手槍霎時間就會回到他手上。

月牙兒早升起來了吧,這時候的月牙兒往往像一把彎刀,若新發於硎,明亮、閃耀……因為拉着窗帘,她看不到月牙兒。如果是另外一個男人,她會在他面前撒嬌,讓他陪着去看月,可是在白無常面前她不會這樣。

白無常讓她繼續收拾東西,她說不用。假若他放過她,她只要帶上護照和機票就行;其他東西,不帶也罷。

他說:「你知道嗎,我很愛你……」

她並不感到驚訝。如果情況相反,她可能會驚訝的。一個男人愛上她,這太平常了,一點也不新鮮。愛一個人的方式有許多種,他是怎麼愛的呢?

他把一粒子彈交給她——

「記住,這是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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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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