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放的爹媽

劉放的爹媽

胡煒也聽說過劉放的爹媽,那是土地革命時期有名的軍運幹部,一個老八級,一個老十級,生前的職務都不低。老人離婚的事,她也聽說過,當年一對紅色革命伴侶,到七老八十了還鬧婚變,實在令人費解!他們不搞住房特殊,死了之後竟落了個犯錯誤的嫌疑,莫須有的主觀猜測,使得他們的獨生子住在陰暗的地下室,眼下連生活都沒有着落。

胡煒越想越可怕,想起自己香山腳下的那三間平房,感覺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由得暗自慶幸。宋沂蒙也為劉放的處境感到忿忿不平,他不時向劉放投去同情的目光。

劉放對於祁連山的介紹,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應,嘴角上露著無奈的乾笑,眼睛裏卻茫然無光,臉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宋沂蒙驀地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劉放的神經可能有點不正常。宋沂蒙很同情這位老同學,但又想到自己的處境比他也強不了多少,無法幫助他,面對劉放,他也不知說些什麼好。

祁連山領着宋沂蒙他們到這裏來有着特殊目的,他望着屋裏那幾隻老式樟木箱子,猶猶豫豫地問劉放:「喂!你老子不是還留下一些古董嗎?」

劉放矢口否認:「有是有一些,『文革』時,都捐獻給故宮了!」

劉放的父親曾經是國內有名的收藏家,在老幹部裏頭是屬頭幾位的,他老人家一生節儉,不吸煙不喝酒、素茶淡飯,省出那點錢都購買了古董了,老人家就這麼一點嗜好。他主要喜歡研究古代書法,收藏了很多古代著名書法家的作品,還有不少精品拓片、古籍善本。據說老人有兩件宋元時期名人的字畫,是乾隆皇帝收入《石渠寶笈》的作品,散佚多年,連故宮的大專家們都沒見過。祁連山盯着劉放房間里那幾隻老式樟木箱子,心裏暗暗琢磨著,表面上不露聲色。他攛掇地說:「肯定還留下一些東西,你要是弄出一兩件,我幫你賣出去,還不夠你活一輩子?」

劉放聽了祁連山的話,情緒有點激動,他說話也不磕巴了:「沒有就是沒有,就是有,也不賣!」

祁連山被劉放頂得無話可說。胡煒聽了劉放的最後一句話,一股敬佩之意不禁油然而生,她覺得這個人落魄是落魄,可就是有一股志氣,老子留下來的東西就是命根子,賣老子的東西就是賣命根子!

宋沂蒙見空氣有點緊張,便岔開了話題,談到了其他老同學的情況。宋沂蒙問劉放和祁連山:「你們誰知道劉白沙幹嘛呢?」

劉放低頭不語。祁連山一聽提到了劉白沙,火氣就上來了,他憤憤不平地說:「劉白沙,別提他了!他最近又陞官了,到外地當了省長助理,去年我們去找他,秘書說不在。我明明看見這小子坐着小汽車從外面回來,怎麼會不在呢?不見就不見,為啥騙我們說不在?後來,秘書進去嘀咕了半天才出來,愣說不認識我,奶奶的!」

聽見說省長助理的秘書擋了祁連山的大駕,還說不認識他,劉放突然哈哈大笑,這笑聲里飽含着譏諷,劉放的狂笑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傷了所有人的心。

宋沂蒙心裏尤為苦澀,當初多麼好的同學,一樣的頑皮、一樣的聰明、一樣的紅色背景,那個圈子曾經抱得這樣緊,可是現在,這個圈子散掉了,各謀各的,各說各的,彼此之間也產生了那麼大的差距,彼此之間越來越陌生了。

他們摸著黑,離開了劉放的地下室,坐在汽車裏半天,祁連山沒發動汽車,其他人也沒說話。最後還是胡煒打破了沉默,她惋惜地問:「這劉放怎麼這種樣子?看來至今還是獨身呢!」祁連山意味深長地說:「還不是婚姻問題鬧的,一次失戀能叫男人一輩子精神失常……」

胡煒似乎明白了,她不願再掘根兒問下去,要是失戀能把一個挺不錯的男人弄成這樣兒,那可不值得同情,沒出息!

宋沂蒙透過車窗,看着黃昏中的街道,無限感慨。今天的北京變化太大了,現代化的建築浸在淡淡的黃昏里,空氣清爽多了,一整天都是藍的,到晚上還是深藍的。整個城市都是瀝青和水泥,黃土地沒了,水蒸氣也沒了,哪裏有許多雲彩?

天還沒有完全黑,路燈大亮,街頭草坪燈也打開了,把附近照得如同白晝。這時,金秀香看見車外面走過一群人,大概有十幾個人簇擁著一個留着小平頭、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朝一排小汽車走去,最前邊的是一輛勞斯萊斯房車,後邊還有林肯、凌志、本田等等,都是豪華型的小汽車。金秀香捅捅胡煒,叫她趕快看。這是什麼人,如此招搖張揚?

胡煒向外邊瞥了一眼,也不吭聲,因為她對這種人不感興趣。祁連山也看見了,便帶着藐視的口吻對宋沂蒙說:「這人是江西一個普通農民,原先在亞運村一帶組織幾個老鄉洗車,你想一輛車十塊錢,趕上下雨的時候,一天要洗多少輛車呀!這傢伙過了兩年就發了,後來又聽說不知在哪兒承包了個大工程,居然暴富……」

劉放的處境和那江西暴發戶的狂勁形成鮮明的對比,這兩件事給了宋沂蒙不小的刺激。他不禁感慨地說:「時代真的變了,所謂的幹部子弟圈子分化了,原來意義上的幹部子弟幾乎不存在了,當年罩在頭頂上的光環也不存在了。他們在仕途上、事業上各自表現,有的甚至為了起碼的生活而努力,這令他們不得不去考慮個人,考慮利益得失,考慮掙錢!」

胡煒的感觸也很深,她嘆口氣說:「看起來咱們也屬於先天不足,當初,咱們的父母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回家來帶給兒女的,不是一張嚴肅的臉,就是一通說教。你爸不就曾經要求你將來不要考清華、北大,如果要上大學,就上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而現在,連農民家庭都懂得為孩子鋪路架橋,為孩子安排好一切,上重點院校、出國鍍金。」

宋沂蒙若有所思:「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不好!」

他還有一些話沒有說出來,但胡煒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想到了,這個社會上,人們不管你父母原來是做什麼的,人們只關心你父母親現在是做什麼的。從改革開放以後,即使你父母不是做什麼的,只要能巧妙地利用機會,照樣可以發達,如雨後春筍般地湧現出的千百萬個貧寒富翁,人家不走官道,不走老子的道,照樣靠個人奮鬥發財,做人上人。

秋天,月光明亮的晚上,一個陌生人跑來說吳自強病危,希望能見宋沂蒙一面。宋沂蒙大吃一驚,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病危呢?

「還不趕快去呀!瞎琢磨什麼哪?」胡煒心裏也很着急,連忙催促丈夫。

宋沂蒙跟着那陌生人離開家。那人開着一輛老式標緻旅行車,在黑首乎的馬路上默默地走着。宋沂蒙見這人心情沉重,擔心他再出點別的事情,於是就問他:「咋回事?您說說嘛!」

那人自稱是吳自強的侄子,他懷着沉痛心情向宋沂蒙說,吳自強的結髮妻子,那老闆娘的女兒,和他結婚不久就瘋了,瘋了許多年,這幾天病故了,吳自強聽說這個消息,就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三天三夜沒有吃東西,三天三夜沒有見任何人。當人們撬開門闖進去的時候,發現他已經不省人事。

宋沂蒙到協和醫院的時候,見許多人擠在ICU病房小小的玻璃窗前,探頭探腦地朝裏邊看。吳自強的侄子不客氣地把人群撥開,拉着宋沂蒙來到吳自強的病床前,宋沂蒙摸着他的手安慰道:「這回你老實啦?病就病啦,好好治就是!沒有什麼了不起,你老吳的命硬!」

吳自強無力地躺在病上,頭髮散亂,眼睛裏露出無奈的渴求,他拉着宋沂蒙的手,斷斷續續地說:「什麼命硬,該死的也得死,媽的,這些醫生真沒用,啥病都治不了……」

吳自強也說該死的也得死,和宋沂蒙心裏想的一模一樣兒,一個將死的人怎麼與周圍人心裏的共鳴那麼強烈?他不敢再朝下想了。

吳自強見宋沂蒙對自己很關心的樣子,從內心受了感動,便說:「大哥,我,我對不起你……」

兩人認識有幾年了,彼此相處不錯,宋沂蒙總覺得吳自強對自己有一種說不清的感激之情,見面左一個大哥右又一個大哥地叫,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幫過吳自強什麼大忙,像吳自強所說的涮涮水之類的事是做過,可也不值得人家記一輩子呀!宋沂蒙見吳自強病得不輕,還說這種客氣話,一陣感傷油然而生。

吳自強的眼眶裏濕乎乎的,他默默地從枕頭下邊取出一張薄薄的小紙放到宋沂蒙的手心裏,然後用自己粗糙的手把宋沂蒙的手掌合了起來。宋沂蒙抬起那隻手,慢慢地伸展開,他發現手裏拿着的是一張現金支票,上面清楚地寫着人民幣伍拾萬元整。

宋沂蒙覺得十分突然,心裏一片茫然,不知說什麼好。

吳自強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苦笑着說:「大哥,這是你應該得的……」宋沂蒙猛然間想起,那年,他曾介紹過吳自強認識謝庚和,也帶吳自強去過商業部,他有點明白了,吳自強利用宋沂蒙老丈人名義上的背景,與方方面面溝通,可能發了一筆橫財,當時,吳自強卻瞞了他。

宋沂蒙的心裏確實有許多的不平衡,自己應當利用的關係卻被一個廣東仔利用了過去,吳自強空着一雙手在北京賺了很多的錢,而他卻幾乎一文不名。

一個外地人,經過幾年工夫的折騰,已經融進了京城社會,成為某一個階層的人物,這是命嗎?宋沂蒙想得很多,然而卻沒有想說的話,他覺得自己在吳自強的面前就是一個智商很低的人,五十多歲的人白活了,二十年的兵白當了,軍事院校的幾年也白學了,下海到現在也已經八年了,一事無成,可人家吳自強到北京才幾年就成了億萬富翁,沒法比呀!

吳自強見他的手裏攥著那張支票不吱聲,以為他收下了,於是就放心地合上了眼睛。宋沂蒙見他合上了眼睛,心裏怕得很,他想,吳自強是不是死了?一個大活人,活蹦亂跳的億萬富翁怎麼會突然間死了,一個拚命享受,大把賺錢的人幾分鐘就完了,生命的創造性常常是難以想像的巨大,可惜太短暫。

吳自強只是合上了眼睛休息了一小會兒,須臾,他又睜開了眼睛。看着宋沂蒙和他侄子驚恐的樣子,凄涼地笑着說:「大哥我告訴你說,我這輩子玩過多少女人,五百個,那天我數了,大概就是這個數,夠本……」吳自強到這般田地還惦記着玩多少女人,要不是看他病重,宋沂蒙真想揍他一頓,人沒出息怎麼到如此程度?

吳自強的這些話實際上是在自我挖苦,他說他玩女人的時候還在想着,那老闆娘的女兒,他覺得那女人的魂在勾他。他心裏在嘆息,看來男人果真離不開女人,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男人還惦記着女人,男女之事把男人箍得死死的,他吳自強也逃不掉情的纏繞,他雖不是個情種,可他是男人。

宋沂蒙不訓斥他,一隻手攥著吳自強冰涼的手,一隻手攥著那張寫着五十萬元數目的支票。吳自強長嘆了一口氣說:「大哥,我的爺爺不是民國初年的廣東督軍,我爺爺的爺爺也不是清朝的按察使,那都是小弟吹的,編的!」

吳自強說的這些,宋沂蒙記不清了,可吳自強記得,他不只跟一個人吹噓過,吹着吹着彷彿就變成了真的。他把這件事看得很重,爺爺和爺爺的爺爺都是貴族,我也是貴族之後,與你們一樣,咱們都是貴族之後,咱們平起平坐,在社會上有一道無形的庇蔭,讓人們認可,讓人另眼看待,讓人莫名其妙地讚歎。

吳自強平平靜靜地說出了心裏話,又緩緩閉上了眼睛,隨之呼嗤呼嗤睡著了。

宋沂蒙回到家裏,把那張支票交給胡煒,胡煒看了看那上面寫着的數字,把頭一扭,果斷地說:「這錢再多,我們也不要!」

什麼錢該要,什麼錢不該要,胡煒分得很清楚。宋沂蒙讚許地望着妻子,覺得她很可愛,妻子想的和自己想的一樣,一筆無名的酬勞,遲到了七八年的酬勞,儘管數目很大,有巨大的引誘,可是他們不能要,再貧困也不要。

宋沂蒙把那張支票撕了,撕成碎片,順手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箱。41

胡煒告訴宋沂蒙干休所轉來一封信,說老家的二爺得了重病,讓他們回去看看,就是見個面也好,宋沂懞懂得「見個面」是什麼意思。

二爺是宋沂蒙父親的二叔,年齡比宋沂蒙的父親還小。

1942年,日寇在魯北地區進行大掃蕩,那正是環境最為殘酷的時候。一次戰鬥,父親與部隊失去了聯繫,又負了傷,一路之上東躲西藏。當地老百姓的膽子小,懾於日寇和漢奸偽政權的淫威,沒有人敢幫助他,更沒有人敢收留他,他傷病交加,躺倒在一片亂墳崗子裏。

二爺聽說了這個消息,套起牛車,趕了整整一夜,硬是從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找到了父親,拼着一條性命把他救了回來。

解放以後,父親進京做了領導幹部,特地幾次寫信邀請二爺到北京家裏住一段時間,可都被二爺謝絕了。二爺說,娃他爹都已經是幾品頂戴了,自己是個鄉下老粗,沒文化,身上又不衛生,怕給人家添麻煩,所以一直沒來北京。

1968年,父親靠邊兒站,宋沂蒙差點就去兵團了,二爺來信說,吃那分苦幹嘛?要是孩子樂意,就來家吧!有俺照顧著,還有啥不放心的?於是,十八歲的宋沂蒙背起行李就回了老家,和二爺一家住在一起。

二爺一家對宋沂蒙很好。二爺早上帶他到地里學使牲口犁地,晚上騎車子帶他到村子外邊高粱地捉蟈蟈兒,二爺的蟈蟈兒籠子扎得可好看啦!房檐下掛了一排,二爺勞動之餘,最愛欣賞蟈蟈兒大合唱。

二奶奶有肺結核病,不顧自己的身體好壞,經常給他洗衣服,還把小樹上結下的大棗,一顆一顆地收集起來,放在笸籮里,吊在房樑上,涼幹了,留着給他在冬天吃,說孩子沒有吃過鄉下的苦,吃幾個棗,興許能補養補養。

幾個小叔,年紀都和他差不多,夏季,悶熱的玉米地里,宋沂蒙從來不會落後,因為有小叔們幫着。後來,在原本已經十分狹小的院子裏,幾個小叔用了三天時間,為他蓋了一間坯磚房子,讓宋沂蒙有了屬於自己的小屋。在漫長而寒冷的冬季里,他們在一起下象棋,一起騎自行車到縣城裏去遛,還在一起談論過女人。

二奶奶去世好些年了,小叔們還在務農,並且都成家立業,有了小孫孫,八十年代以後承包了土地,他們種了一點經濟作物,糧食夠吃,錢夠花,日子過得還可以。村裏有了電燈,有了自來水,二爺家有了拖拉機,有了電視機,正在往現代化的道路上走着。宋沂蒙也很想回去看看,可總沒有機會。

胡煒對宋沂蒙說:「你必須回去看看,咱不能忘恩負義!」宋沂蒙說:「媳婦說的很對!不去是不行的,可是錢呢?萬一二爺過世,農村裏辦個喪事可不是鬧着玩兒的,要花不少錢,人家還以為咱在北京掙大錢了,我這一回去,四鄰八方的一伸手,沒有萬把來塊恐怕過不去!咱手頭又不寬裕,誰能體諒咱們?」胡煒不作聲了,半天才說:「你說咋辦就咋辦!反正一定要對得起二爺一家!」

兩口子商量著,只好拖幾天再說。沒想到這麼一拖,老家裏又一次來信說,二爺已過世了,喪事也辦妥了。宋沂蒙覺得再不去不好了,就告別了妻子,獨自一人回了山東德州老家。

山東德州,在河北與山東兩省交界處,歷史上曾劃歸直隸管轄,居民生活習慣、語言都與冀南地區差不多。宋沂蒙坐火車到石家莊,又換乘長途大巴到了德州,然後又找了一輛三輪摩托車,風塵僕僕地趕到了老家宋各庄。

在一條坑坑窪窪的公路邊上,宋沂蒙給了車主十塊錢,然後下了車。他背着一個人造革包,進了村口,原以為進村后,老家的人會夾道歡迎一番,可是他想錯了。

他走在村子裏泥濘的小道上,兩邊人見了他,誰也不跟他打招呼。其中有的人還似乎很面熟,是侄子輩兒的還是叔叔輩兒的?記不清了。這是不是宋鐵匠家裏的小三?那年這孩子才十一二歲,如今都長成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漢,比老鐵匠還壯實了許多。宋鐵匠的小三也認出了他,可是那目光僅僅在他的身上停留了極短暫的時間,就躲開了。

宋沂蒙心裏納悶,這村兒里的人怎麼啦?

宋沂蒙進了自家那條衚衕,這裏變化不大,牆壁仍然是那堵牆壁,房子仍然是那些房子,小路仍然是那條小路。門敞着,他一腳踏進了二爺家的院子,二爺家裏的院子還是三十年前那般模樣,正房多了一些斑駁和滄桑,東屋和西屋歪歪斜斜的,很難想像這裏頭還住着人。惟一不同的,就是那間曾經屬於自己的小屋不見了,院子裏長著一棵粗大的棗樹,樹上結滿了密密麻麻的大紅棗。

啊!這是二奶為自己種的那棵小棗樹!

宋沂蒙在棗樹下站了好久,一個穿着一件舊藍布制服上衣和一條的確良綠軍褲、身子佝僂的老人從外邊進來,宋沂蒙怔住了,這是誰?一張變形的臉頰上,佈滿了深深淺淺的褶皺。他的目光獃滯,眼瞼上長了一些贅瘤,嘴唇和下巴上的灰白鬍子拉拉茬茬的,胳膊上還戴着孝。宋沂蒙形影綽綽地認出來,這就是大叔宋朝恩。大叔不過比自己大一兩歲,怎麼會老成這個樣子?三十年前,宋朝恩是基幹民兵,身高一米七三,整天背着大桿槍,威風凜凜的,現在卻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大叔也認出了他,便咧開了嘴笑了,露出了一排稀稀拉拉發黑了的牙齒。大叔慢騰騰地說:「來啦!來了好!」宋沂蒙激動地上去拉住大叔的手,那雙手粗糙、堅硬,像鋼銼一樣。大叔把手抽了回去,表情很不自然地說:「走,那院去吧!這裏早不住人哩!」

宋沂蒙這才明白,這個曾經居住過二爺一家五口的熱鬧小院,後來變成二爺一個人獨自居住的地方,其他人都在外面有了新住處。

早先的場院裏有間磨房,一頭蒙眼的灰毛驢拉着石碾子磨面,使用不起毛驢的人家,就只好人力推磨,大閨女、小小子、老婆子,推著石碾子,「吱呀呀」地響。磨房旁邊,有一間泥和草糊成的小屋,裏邊住着一位被日本鬼子打瘋了的三爺。

如今,磨房不見了,三爺也不見了,場院裏蓋起了好幾排嶄新的房子。三個叔叔輩的夥伴在這裏建立了新的基業。噢!院子裏還有一個小小的井台兒,當初,這村裏只有這一口甜水井,為了喝到些甜水,人們天不亮就要起來,因為這井裏的水很少很少。過了這個時候,人們就不得不到一里地遠的村西頭去擔水,那口井的水不少,可是味道卻又咸又苦,宋各庄的人們就是靠這口苦水井繁衍生存。宋沂蒙想起那口苦水井,當年,他也像村裏所有的男女青年一樣,在那口井邊挑水。

冬天,那井台兒上結著冰,鋪上了防滑的乾草。他還是不小心滑倒,差點兒落到井裏,這時,有一個陌生的姑娘把他扶起來。他想說聲謝謝,那姑娘卻向他嫣然一笑,挑起擔子,顫悠悠地離開。

那姑娘長得很美,高高的鼻樑,明亮的大眼睛,黑黑的長睫毛,她的頭上扎著印着梅花的手巾,身材結實而苗條,她挑水的姿態優美動人,像雲霧裏飄逸的仙女。後來,宋沂蒙才知道這姑娘是公社武裝部長的新兒媳婦,那部長的公子是個長相如鼠,品格平庸的人,記得自己當時還着實惋惜嗟嘆了一番。

看見了那井台兒,讓宋沂蒙回到了那難忘的冬天,想起那女郎挑水的款款倩影。

大叔讓宋沂蒙進家,取來一個煙袋子遞給他,憨笑地說:「抽不?」宋沂蒙不知道該站着還是該坐着,一隻手拎着包,一隻手趕緊搖擺着說:「不抽,不抽!」

大叔蹲在地上,只顧「吧嗒嗒」地抽著煙袋,悶着頭不說話。大叔的性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不再是那意氣風發的基幹民兵,也不是從前那個愛說笑話的小夥子,他沉默寡言,把滿腹心事隱藏起來,讓人感到深不可測。宋沂蒙尋思著說些什麼好,想問問二爺的事,又怕勾起傷心事。

正在這時候,屋外傳來一陣說話聲和鐵鍬等農具的碰撞聲,原來是叔嬸等人從地里勞動回來了。三個嬸子都是潑辣的農村婦女,有的穿得花花綠綠,有的仍然和六十年代的農民一般打扮。她們一進門就搶著擰開自來水管子用手捧著生水喝,喝完水,解了渴,才看見屋裏有個生人,於是就嘰嘰喳喳地吵吵起來:「老大,你做啥哩?有客人來,也不招應着,抽那玩意兒作啥?」

二叔宋朝義、三叔宋朝忠都認出來了,原來是北京的侄子回來了,他們異口同聲地叫聲:「沂蒙是不?回家啦?」說完,弟兄仨一塊兒落淚,宋沂蒙的眼眶也紅紅的。這三個叔叔,長得一個模樣,三十年沒見面,歲月無情,田間勞作,風吹日晒,都老得不像樣子。宋沂蒙和他們的年齡相仿,無論在部隊還是在北京,他的生活條件都好得多,因此顯得比他們哥仨年輕了十幾歲。宋沂蒙見了這三個叔叔,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假若自己不去當兵,在農村裏呆一輩子,也許比他們還要老。

嬸子們聽說是沂蒙回來了,便噔噔地跑回自己屋,紛紛拿來大棗、花生和甜瓜,一古腦兒都放在方桌上。在宋沂蒙看來,這三個嬸子長的一個模樣,四五十歲的年紀,動作麻利,說話爽朗,待人熱情,在她們身上依稀可以看到二奶奶的影子。

幾個青年男女和一群小孩也吵吵嚷嚷地進屋,這些青年和少年,穿着打扮與城裏人差不多,有的還穿着料子和作工都極差的西裝,敞着懷,不用說,這是叔叔們的子孫。

宋沂蒙覺得是時候了,就打開人造革包,取出禮物,準備分給他們。可是,沒有等到所有人都拿到禮物,大叔就瞪着眼,在鞋幫子上磕煙袋裏的灰,那些小字輩兒的,便安靜下來,一個接一個地溜了出去。

宋沂蒙記得,當初在老家落戶的時候,村裏的人很喜歡熱鬧,每逢誰家裏來了客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擠滿了一屋子,看生人跟看猴兒似的。平時,一個村子裏的人見了面,總是要打聲招呼,說聲:吃了沒?可是現在,他覺得這裏的風俗習慣變了,路上人見了人也不打招呼,低着頭,一擦肩就過去了,那些老套話也沒有了。這次,他好不容易從北京大老遠回老家,幾個叔歡喜是歡喜,可是也沒有太多的話,嬸子們的態度雖然還熱情,話也不少,可是總讓人感覺有些表面化。

晚上,嬸子們為歡迎宋沂蒙的到來,特地包了一頓豬肉大蔥餡的白麵餃子,還是家鄉的風俗。天很黑了,家裏人在大叔的許可下,才拉亮了電燈,又打開了彩色電視機,電視機里出現了外國老娘兒們,還響起好聽的音樂,讓屋裏所有人的心情顯得愉悅起來。大家無所顧忌、有說有笑,有的還跟宋沂蒙談美國總統大選和港澳回歸的事,這使宋沂蒙感到,現在的家鄉農民,儘管與以前有着許多習慣上的相同,可是,他們不再是愚昧的,他們關心的比他們的生活範圍更為寬泛。

當天晚上,宋沂蒙和幾個沒成家的堂弟擠在一條炕上睡覺,這感覺和三十年前大不一樣。炕又硬又涼,莫名其妙的小蟲咬得他身上凈是包兒,癢得厲害。小伙兒們打着呼嚕像搖滾樂,又像競技場上的拉拉隊,鬧得他整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由大叔領着,宋沂蒙到村子東頭去看了二爺的墳墓,新新的墳墓前還放着一個簡單的花圈,不久前燃燒過的紙灰散落着,小風吹着幾枚紙錢團團轉。

宋沂蒙跪在地上,在二爺的墳前磕了頭,然後又站起來,深深地鞠躬。二爺在他心目中印象太深了,在某些方面二爺的慈祥和真誠的關愛,彌補了父親的不足,二爺的品格,音容笑貌,讓他一生難忘。

太陽老高的時候,宋沂蒙回到村子裏。三個叔叔圍着他,開始嘮嘮叨叨說起給二爺辦喪事的經過,這個說,請了多少人,擺了多少席,那個說,置辦的什麼棺材,穿的什麼壽衣,還說總共花了不少錢,給東鄰借了多少,西鄰借了多少。宋沂蒙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於是,就主動從口袋裏掏出兩千塊錢交給他們說:「不瞞三位叔叔,最近手頭緊張,拿這些救救急,以後想辦法再寄些來!」

大叔也沒說什麼,默默地把錢收了起來,其他兩個叔也不吭不語。宋沂蒙抽不冷子瞧瞧三個叔叔的表情,見他們都沒有不樂意的表示,於是就放下心來。大叔盯着他,把煙袋鍋子往鞋底子上一磕,慢條斯理地說:「咱鄉下有啥?需要啥?你說!」宋沂蒙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要什麼。

二嬸和三嬸二話沒說,笑嘻嘻地轉身跑回自家取東西。大叔的臉上表情平平淡淡,依然是一句話也不說,他從板凳上站起來,慢悠悠地走到裏間屋,不一會兒,就抱出一個圓圓的,帶蓋的罐子,放在方桌上。宋沂蒙一看,這罐子比籃球還大些,釉色淺綠,自上而下布遍了整齊的條紋,上面還有個刻着蓮花的蓋子,罐子保存得不錯,只是蓋子邊沿有一點小小的磕碰。宋沂蒙不禁暗自驚喜,他印象里,書上有這種東西,是不是宋元時代龍泉窯的東西?如果真的是龍泉窯的,價值恐怕不低於五十萬元呢!

宋沂蒙學着潘家園那些一心想揀個漏兒的人,努力按捺住內心的歡喜,表面上不動聲色。他看着大叔把罐子蓋掀掉,裏面露出了滿滿一罐子雞蛋。宋沂蒙伸手去取那些雞蛋,但是被身旁的大嬸子上來阻住:「別慌!俺來!」大嬸子小心翼翼地把雞蛋一個一個地拿了出來,在她看來,罐子裏的雞蛋要比罐子寶貴的多。大嬸子把雞蛋整整齊齊地放在一隻籃子裏,交給大叔滿滿臉嚴肅地說:「弄踏實嘍!」

大叔雙手捧著籃子,像捧著件寶貝,一步步地走回裏間屋,把它放在炕洞裏,然後用塊舊報紙蓋上。大嬸很隨便地把那罐子朝宋沂蒙身邊一推,笑眯眯地說:「這是不是老物件?俺嫁過來那年就有,俺娘說她老人家嫁過來的時候就有!」

大叔把雞蛋放好了回來,木訥地說:「這是個物件,你喜歡不?」宋沂蒙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從口袋裏掏出一百元錢,對大叔感激地說:「東西我拿走了,為的是做個紀念,這錢你們收下!」沒想到大叔嬸二人一齊搖著頭,表示堅決拒絕:「一個罐子是啥?咋能要你錢哩?不成不成!」宋沂蒙死活朝大叔的口袋裏裝,大叔死活不要,就這樣推推搡搡,僵持了好一陣子,最後大叔只好收下,當他把錢塞進口袋的時候,竟然滿臉漲得通紅。

大嬸是個痛快人,她打着圓場,講起鄉里人的傳說:「老人說,凡是老物件都有種紫光紫氣,物件越久遠,紫光紫氣越重,家裏放件老物件,紫光紫氣能把所有的一切罩住,去病、防災、延年益壽。村東頭老疙瘩家有件宋朝的佛像,這家裏人個個長壽,代代長壽,靈驗得很!」

大叔聽了這話,一臉無所謂,他自言自語地說:「活那麼大歲數做啥?孩子小的時候,歡喜和大人在一塊兒,孩子多了,大人煩。等到大人老了,離不開孩子了,可孩子煩!孩子和大人總歡喜不到一塊兒。依俺說,人可別活起來沒完沒了,老了老,越老越讓人煩!早死早享福!」大嬸打住丈夫的話,賭氣般地說道:「誰說死了能享福?俺看,到地獄里,要受更大的罪!」

二叔和大叔長得差不多,性格也相似,他和大叔坐在方桌兩側,一邊一個,面對着面抽煙袋。二叔慢吞吞地說:「誰知道人死了以後是啥樣?興許是另一番景象哩!中國人多,死就死了,就這麼一瞪眼的工夫,人死了沒準是好事兒哩!」大嬸子聽二叔說死人的事,勾起了她一樁樁心事,她憂心忡忡地地說:「唉!說得是!這年月得的起病,看不起病!上一趟醫院,少說幾百塊,住院幾千塊,開刀幾萬塊,幾十萬塊,俺要是得了啥大病,就不看病,費那錢作啥?」大叔、二叔說罷,其他的人都不吭聲。

這時,二嬸、三嬸先後跑回來,送來幾個老盤子老碗,其中有一件花觥還打上了鋸子,宋沂蒙更加高興,沒二話就把東西裝了起來,沒有提錢的事,人家也沒要。

42

宋沂蒙懷揣意外收穫回到北京,激動得一夜沒睡覺,他悄悄起來好幾趟,把那幾件盤子碗翻來覆去地看,越看越覺得好。宋沂蒙足足折騰了一夜,胡煒也沒睡好,早晨起來頭昏眼花的,氣呼呼地嚷:「你發神經呢!趕快找人看看吧,你那些破玩意兒,說不定全是假的!」

宋沂蒙大不以為然,連連辯解:「老家拿來的宋代龍泉窯,還能錯得了?起碼值五十萬!」胡煒把嘴一噘,挖苦地說:「財迷吧你,值錢的寶貝能落你頭上?怪啦!」

宋沂蒙越想不服氣,決定請祁連山來鑒定一下,打算用事實教育妻子,同時為自己爭口氣。剛好,家裏裝上了電話,有了這玩意兒,和外邊聯繫,比以前方便多了。宋沂蒙一個電話打給祁連山,兩人立刻通上了話。祁連山的通訊工具更先進,他早就有了「大哥大」,原來是大磚頭,後來是模擬型,現在又換成數字的了,腰裏一邊兒掖個BP機,一邊兒掖個手機,全副武裝,顯得身份特殊,也是圖個聯絡方便。

祁連山聽說宋沂蒙從老家得了寶貝,分秒沒耽誤,馬上帶着金秀香趕到香山。那天恰巧是星期天,胡煒也不上班。宋沂蒙見「祁大師」來了,就讓胡煒沏上一壺好茶,自己興沖沖地把大綠罐子取出來,祁連山還沒顧得上說話,金秀香就嚷起來:「這東西,俺家裏有的是!」

宋沂蒙不滿意地說:「怎麼可能?這是宋龍泉!」說着,就去看祁連山的表情。這時,胡煒捅了一下宋沂蒙說:「你也不看看誰在這兒!別不謙虛!」聽了胡煒的話,宋沂蒙笑了。

祁連山也笑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後連磕巴也不打,就直截了當地說:「這根本不是龍泉!是民國時磁州窯的產品,在河北、山西及山東北部一帶相當多,從特徵上來看,的確與龍泉窯的東西有相似之處,可是你好看看,這個只是綠釉,連青瓷也不是!」

聽祁連山說,這東西連青瓷也不是,宋沂蒙的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兒,得!一晚上的夢也白作了。胡煒見宋沂蒙的臉色不好,情知他的發財狂想又破滅了,於是就在一旁譏諷地說:「宋沂蒙,你不說它是宋代的嗎?起碼要值五十萬,還說不說啦?」妻子着實給自己一個下不來台,宋沂蒙又氣又急,眼看就要發作,金秀香看出來了,趕緊說:「不錯啦!是老東西就行!」

祁連山很同意她的看法,就用一種安慰鼓勵的口氣說道:「是啊!民國的東西也是老東西,有紀念意義,這玩意兒的鄉土氣息挺濃的,放着吧!收藏這一行兒,不可能在一朝一夕發財的!收藏也是個長學問的過程。」宋沂蒙和胡煒兩人聽了這話,都覺得十分有道理,於是不爭不鬧,一齊點頭。

祁連山又隨便看了看其他幾樣東西,他說:「這幾件也是老東西,清晚期的花觥,清代中期的青花加紫盤子,清代晚期的青花山水碗,還行,不過,這些東西殘損得挺厲害,值不了幾個錢!」聽了祁連山的話,終於,宋沂蒙也想通了,宋各庄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老農民,幾乎沒有人做過大官兒,家裏哪兒會有什麼高級東西?還不都是老百姓家裏的破爛鍋碗瓢盆?

祁連山把那幾件老東西放到一邊,心情焦急地對胡煒說:「這回要請大妹子幫忙,給金秀香做個檢查,她最近老咳嗽,還喘不上氣來,是不是患了哮喘病?」胡煒聽說金秀香病了,心想是不是肺里出了問題,就趕快說:「沒問題!不過必須先拍個胸片,今天我們門診部就有值班的醫生,不行就抓緊時間看看?」

她覺得事不宜遲,什麼都能耽誤,就是病不能耽誤!邊說着,邊拉着祁連山夫妻倆出了家門。胡煒雷厲風行的作風令祁連山和金秀香十分感動。

宋沂蒙獨自在家裏欣賞他那幾件老東西,這時,有人輕輕地敲打窗子。原來是崔和平來了,他每次來都敲打窗子,跟個特務對暗號似的。崔和平所在的基金會恰好有輛車到香山來,他就搭車來看宋沂蒙,主要是給他送一封信。看起來這小子挺忙,沒說上幾句話,他就匆匆忙忙走了。

崔和平走後,宋沂蒙打開信,這封信是陸菲菲從國外寄來的。

沂蒙:

你好,終於接到你的信了。你所說的風箏,它的確沒有斷,可它浸滿了雨水,它實在太沉重、太疲勞了,它飄了太久太久,終於有了一個落入人間的願望。它想落進焚燒爐,將沉甸甸的過去毀掉,用自己的消亡,讓所有牽累的人得到解脫。

這風箏飛了三十年,時光讓它變成一個將近半百的女人,它無法擺掉命運的恐懼,它思考了三十年,苦惱了三十年,它將用新的軀體去選擇後半生。

沂蒙,你我苦了這麼多年,我們都會珍惜這漫長辛酸的經歷!

可是,我不得不告訴你,有一個人叫馬丁,他很愛我,也很理解我,他和你一樣都是好人!我相信你會理智地對待這些,親愛的沂蒙……

菲菲

字的最後一行沒用「你的」,只剩下「菲菲」兩字,信的內容也太簡短,而且鄭重其事地提到什麼馬丁。宋沂蒙看完這封信,說不清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難道這一切都結束了?

這三十多年裏,陸菲菲其實是個自由人,他無權羈絆人家,他可以有家庭,為什麼人家就不能有家庭?

他失戀了,一個已經是老資格丈夫的人竟然失戀了,說起來是個笑話,可這是事實。他失去了陸菲菲,三十多年來,他第一次真正感到陸菲菲的徹底的失去。

從那一年在潮白河畔,他舊熾重燃,他把菲菲刻在心底深處,真誠地愛着菲菲。自從家裏安裝電話以後,他不自覺地坐在放電話的位置旁邊,就這麼守着,恍恍惚惚等著,痴心妄想地盼著,想什麼?盼什麼?他難以說清。也許會有一天,鈴聲響起,來了一個海洋那邊的電話。

海洋那邊的電話沒有等來,卻等來一封內容顯而易見的信,有了這封信,他似乎再也見不到那披着白紗巾的女人,一切將成為歷史,將化為灰燼,將變成痛苦的回憶。潮白河邊那一回,他可沒想到一隻飄泊了太久的風箏會浸泡在雨水裏,被天火焚燒,冒着濕漉漉的白煙,只一會兒就消失了,不存在了,連灰燼也沒有。

這些年來,他承受着來自各方面的衝擊,妻子的個性以及粗放濃重的愛情,也給他添了一點不多不少的壓力。他長期壓抑和不舒展,內心的需求得不到滿足,這些都使他本能地去尋找精神上的安慰。

他企盼一個女人的理解和溫存,他嚮往一種被他認為是完美的愛,哪怕這種愛是遙遠的,忽隱忽現的,哪怕這愛總有一天不屬於他。

為了一條可望不可及的雙軌,他終日裏徘徊、苦悶。他的生活時而變態,有困擾,有難以忍受的陣痛。他對陸菲菲的愛是從一個處男開始,他多麼希望到了划句號的時候,他還是一個處男。

失去了,簡簡短短的一封信,就宣告了一個愛情時代的結束,輕輕鬆鬆地畫上了句號。但他覺得這個句號,像一顆重磅炸彈在他心裏炸開,血和腦漿飛濺。他失去了自我,本應該理解的卻很不理解,應該接受的卻無法接受,他根本不像一個經歷了許多磨難的成年人,卻像一個陷入迷茫愛情的毛頭小子,他想把頭向土牆上撞去,留下一片血跡。

風箏沒有斷線,然而它在和大氣的磨擦中焚毀了,變成了紙灰和粉末兒,變幻成為另外新生的女人。這結局是無法挽回的,這新生的女人不再是從前的陸菲菲,不再屬於自己,她屬於太空,屬於什麼馬丁,屬於宋沂蒙未知的一切。

它像一場甜美的夢,醒過來就融化了。

在失去陸菲菲的同時,他越發感到生活壓力太大,活下去太難,感情上的挫折,事業上的坎坷,使他喘不過氣來,儘管他百般掙扎,也尋找不到出路。

他走來走去,爬來爬去,猶在半夜裏,猶在夢裏。他幻想撈月亮卻撈不著月亮,撈著了許多傷感丟掉了機遇。長著果實的樹枝太高,通往幸福的路太遠,河裏的草太多,浮了又沉,沉了又起。

他似乎是一個襁褓里的老人,離從前遠了,離未來不遠了,瘋狂的命運之神纏住了他的脖頸,不讓他變大,他掙不脫,只有呻吟,想着站起來卻軟弱無力。

他覺得陸菲菲不是歸屬了什麼馬丁,那是一個隨意編造出來的人,陸菲菲也抗爭不過命運的折磨,她要死了,要與她愛的人訣別,與永無結局的結局訣別。宋沂蒙猛地想到這種可能,他被噩夢般的猜想激怒,衝出了房間,仗着一股邪氣,攀上香山「鬼見愁」。

深秋的香山,濃郁得鮮紅,滿坡的紅葉覆蓋着,猶如一塊完整的毯子。楓葉覆蓋的不是山岩,而是一副蠕動着的軀體,這軀體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前生經受過磨難的人?宋沂蒙站在一棵楓樹下,雙腿微微有些發顫,他覺得天地都在旋轉,他被炫目的紅色震動着,他的靈魂早已脫離了他的軀體,飛掉了。

他孤獨地在山坡上立着,渾身癱懶,幾乎要倒下。恍惚間,他在遠處冥冥飄渺的樹叢中,看見了一座琉璃紅牆的廟宇,影影綽綽,好像是飄在雲間的仙居。一條朦朧的小路,似那薄薄淡淡的緞帶,從廟宇那裏灑了過來。從小路上緩步走來一位鶴髮童顏的僧人,僧人在他身邊落定,和善地對他說:「居士何故徘徊?獨自嘆息,斯天斯地,要貧僧釋否?」

宋沂蒙目瞪口呆,他懷疑面前發生的一切,莫非自己已經落入了陰間,恍惚間他下意識地從鬼見愁上跳了下去。然而就在墜落深澗的時候,卻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托起,使他飛了起來,返回地面,然後又穩穩噹噹地坐在地上。僧人和他面對面盤膝而坐。僧人手中捻著一串佛珠,那佛珠是瑪瑙的,是紅瑩瑩的,宋沂蒙那顆破碎紛亂的心重又歸攏了起來,他的寒血又逐漸熱了,在周身的血管里開始流動。

僧人長著兩道白色長眉,雙目炯炯有神,他用長袖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弧,手指直封宋沂蒙的額頭,只聽他抑揚頓挫、念念有詞地說:小堤遇相知,縱慾戲嬋娟。馬蹄試郊野,撩惹兩情歡。幾度紅泥濺,粉黛凝脂淺,甘渴逢雨露,淑女醉花眠。黃花散凋零,雅士衣襟亂。湖畔飄白絮,蓮塘驚蘆雁。瘦柳沁春早,雞雄催陽晚。

啊!果真幸會一位高僧!正躊躇間,那老僧又侃侃而談:「生靈者有百年,八十年失意,二十年風光,得忍者幸甚,不忍者為亡,茫茫一生,僅有二十年風光足矣!」

宋沂蒙見這位高僧言語深奧,便虔誠地問:「今年晚輩已過知天命之年,屢次創業,屢遭挫敗,闖蕩商海,一事無成,精神壓抑,活得太難,有無解脫之法?」僧人白眉一動,閉着眼睛說:「若欲解脫,惟有一亡,與吾同行,極樂世界。若欲求生,磨難一世。在世一天,終有一苦,何懼?人間千般枷鎖,乃己之束縛,與它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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