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沒見面的龍桂華

幾年沒見面的龍桂華

宋沂蒙趕忙問道:「何解?」僧人沉吟片刻,微頜一笑:「人間本無枷,枷乃本自生!行路有荊叢,閱卷有鉛汞,飲食諸不安,睡眠忌左右,服藥亦中毒,如此多礙,豈可安生?路有濕禾,拾之則棄,豈能聚薪?伴有賢妻,尚不她足,猜其一二,游曳不定,難不自慮?古之書生,或試及弟,或棄從戎,耕織田間,量體裁衣,度己擇業,因勢利導,揚長棄短,何不發達?云云眾山,無你存處?怪哉!」

宋沂蒙愕然,還要再問,只見周圍奇霞微泛,雲中生月,僧人揮袖騰起,飄逸然,踏盡夕陽,紅光漫漫,匿入叢中。

夕陽散盡,遍山昏暗,宋沂蒙跌跌撞撞,踩着樹影,摸下山來。在路邊,恰恰遇上尋找他的胡煒。跟着胡煒上山的還有一個女人,個子比胡煒略高些,體形也略大一些,等到走近了,宋沂蒙才看出來,原來這女人竟是好幾年沒見面的龍桂華。

原來,陸菲菲在寫信給宋沂蒙的同時,擔心宋沂蒙經受不了這種打擊,會發生其他意外,還寫了一封信給龍桂華,請求龍桂華照顧一下那個心理受傷的人。龍桂華接到信以後,立刻趕到香山小院兒。

胡煒回到家裏,可不知為什麼家門竟敞開着,宋沂蒙卻不知去向,心裏「撲咚」一下,也感到不妙。這些天,她知道宋沂蒙的心情不好,她不知道要發生什麼。胡煒害怕了,她了解宋沂蒙,知道他長期以來,精神上十分壓抑,作為妻子,對丈夫的關心實在是太少了。

天色已晚,胡煒越想越害怕,就從屋裏取出一個大手電筒,匆匆忙忙出來尋找,正好碰到龍桂華,兩個女人便互相攙扶著,往山上爬。沒爬多遠,就碰上了剛剛下山的宋沂蒙。

宋沂蒙蒙昏昏沉沉下山,他的意識飛了,腦子裏是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是如何在崎嶇的山路上走過來的。他的衣服上有不少土,些許碎葉散落在肩膀上,從遠處看去,像個極度疲憊的民工。

胡煒打着手電筒,在宋沂蒙的臉上和身上晃了晃,見沒有多大問題,就放下心來。胡煒像當年攙著父親一樣,小心攙著丈夫,每前行一步,就朝丈夫的臉上看一看,她擔心丈夫的身體出毛病,擔心丈夫因為她以往的不周而生氣……

走着走着,她就抱着宋沂蒙,不住地抽泣,後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痛哭,哭得很傷心。

在妻子情緒的感染下,宋沂蒙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回,他想把所有的鬱悶都傾訴給大山和紅楓。可他聽見了妻子悲切的哭聲,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卑鄙,妻子哭的是丈夫和自己,而他哭的是什麼?

於是,就讓妻子放開了伏在肩膀上哭。他的心被妻子真誠、純潔的心所感動,以至完全淹沒在妻子的淚水裏。

在這樣的妻子面前,他如何再去想那已經飛走了的戀人?

以往,宋沂蒙只看到了妻子的任性和霸道,而忽略了妻子是一個好女人,妻子也需要心靈深處的理解,需要完美無缺的愛情。他只看到了自己需要什麼,而不懂得與自己同呼吸共命運的女人需要什麼。妻子需要穩定的家,需要丈夫全心全意地愛自己,需要丈夫的心扉像藍天一樣浩蕩,像湖水一樣清澈,需要丈夫一直到老得不能再老的時候,還守在她的身邊。

宋沂蒙看到了過去從未看到過的妻子,看到了妻子的心裏。他覺得虧欠妻子,比欠陸菲菲的要多。

漸漸地,從丈夫那變得柔情的眼神兒里,胡煒也感丈夫的心在融化了,於是她不住地用軟軟的手去撫慰丈夫,從他的前心摸到了后心。在妻子的撫慰里,宋沂蒙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存在了,跑到了妻子的血液里,順着她的脈搏流動,胡煒也覺得踏實了許多,她又重新擁有一個完整的宋沂蒙,就像初婚時的那幾天。

他們獲得了共鳴,重新找回了屬於他們的過去。

龍桂華悄悄地在後面跟着,她也伴着他們落淚,命運竟然如此的不公正,命運給這一對將走入半百之年的夫妻,帶來了多少痛苦?他們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在為了纏不清、磨不滅的感情糾葛掙扎,像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樣,像幼稚衝動的少男少女一樣。

胡煒把龍桂華送走以後,就守着丈夫,一分鐘也不肯離開。她看着傻獃獃的丈夫,眼淚又撲簌簌地淌下來,她的眼睛腫得像個核桃,她的臉一點血色也沒有。

多年來,胡煒忍耐著心理上的不平衡,忍耐著周圍人態度的巨大差異,她習慣了清貧,對丈夫沒有絲毫的埋怨,對丈夫的遭遇,沒有一星半點的嘲諷。她原以為這就足夠了,可今天看來,這一切還不夠,遠遠的不夠,她感到丈夫需要幾倍的關心,細膩入微的體貼,需要適時的安慰,丈夫最需要的,然而正是她最缺乏的。

妻子的淚冷冷的,成串地落在宋沂蒙的臉上,他好容易才從夢中醒悟,他取出那厚厚的一沓子海外來信,把最後的一封打開、鋪好,放在妻子的眼前。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妻子,乞求她的責罵,甚至希望她用棍棒敲打他的腦袋。妻子哭得更厲害,她只是把頭深深地埋在胸前,對於那些信,她連一眼都沒看,妻子抽泣著,一邊擦淚一邊嗚咽地說:「你以為我是傻子?陸菲菲的事,我早就知道!」妻子的話使宋沂蒙大吃一驚,她不但知道自己隱藏了多年的秘密,而且能說出陸菲菲的名字,這突然的變化,讓宋沂蒙低頭不語。

「你開飯館兒那年,陸菲菲不是來過一封信嗎?從那時,我就去打聽,你和她的故事,知道的人實在太多!你到海南以後,我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你這點事能瞞得住誰?」宋沂蒙猛地醒悟,原來,在這些年裏,妻子不但忍受了生活的艱辛,而且承受着感情上沉重的壓力和折磨,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與她保持婚姻關係的同時,還愛着另外一個女人的時候,這種尷尬的境地把她推向一個絕境。

妻子知道陸菲菲也是一個很出色的女人,那女人獨守貞操,等了自己的丈夫三十年,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烈女。她只有兩個選擇,一是離婚,給別人讓路,另一個就是忍耐。她選擇了後者,她把苦水咽到肚子裏,她在等待,和陸菲菲一樣在等待。這個選擇對於理智的女人來說,既是痛苦的選擇、無奈的選擇,也是最現實、明智的選擇,因為這選擇里有愛,有珍惜,還有對丈夫的信任。

對愛情,胡煒有着她的特殊理解。從小有着優越環境的她,內心驕傲、處事單純、固執、堅強,她從未有過第二個男人,心目中沒有,生活中也沒有,只有宋沂蒙,她的丈夫。她愛着自己的丈夫,她要像女海盜那樣把遊盪的王子綁回來。

宋沂蒙屏住呼吸,豁出去了:「結束了,從前的一切結束了,可能結束得太晚,可是畢竟結束了,像一場夢,它結束了。我愧對你這些年來對我的感情!」

胡煒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緊緊盯着他的眼睛反問道:「你愛她嗎?」

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早晚妻子要問及,宋沂蒙低下了頭思忖了好一會兒,坦然回答:「那年我在一次偶然的場合遇見了她,她像只孤獨的鷺鷥在野沼澤里徘徊,野沼澤那麼大,她惶惶不安,渾身沾滿了泥漿。我就像另外一隻鷺鷥,曾經把她遺棄在野沼澤里,自己卻遠遠的飛掉。我產生了負罪感,我陷入過去和現實之間,我想去安慰她,我看見她那滿身的泥漿和淚水,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我認識你的時候,那種少年之間的愛已經淡薄了,幾乎不存在了,這一點,你應該相信我。因為我有你,我不可能離開你!因為你是我的妻子,在我的心目中,你的位置比她更重要!我錯了,錯在一個孤獨的女人面前,手足無措,從而陷了進去,錯在我由於不肯傷害她,卻因此傷害了你,我錯了!」

宋沂蒙所說的感情交流,到底指什麼?到什麼程度?對於一個敏感的女性來說,這些都是相當重要的。胡煒的心裏亂糟糟的,她當着第一次坦白事實、第一次承認錯誤,並真誠地請她原諒的丈夫,心裏真不是滋味。

丈夫的初戀對象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女人,毫不比自己遜色,她充滿了妒忌。她望着沉默不語的丈夫,不知是怨還是恨,於是激動不已,把憋了好久的話都訴說出來:「宋沂蒙,我對你如何?不,我不需要你回答,假若你有一點夫妻之間的信任,在事情發生的最初階段,你就應該告訴我。是的,她比我漂亮,她比我溫柔,你們之間有感情基礎,可是我和你同甘苦,共患難多少年,這樣一段經歷,你們有過嗎?」

說着說着,胡煒就喊了起來,她哭了,哭得很傷心,宋沂蒙急了,心裏湧上一陣罪惡感。他取過一塊紙巾,主動地替妻子抹淚,可是妻子不領情,一把就奪過紙巾,自己擤起鼻涕來。過了一會兒,胡煒又抽泣地說:「你幹什麼事都是我行我素,從來不把我考慮進去,咱們是一個家庭,誰離得了誰?」這才是妻子的心聲,宋沂蒙聽了也感動了,他也開始哽咽:「錯!錯!全是我的錯!」宋沂蒙沒有合適的措辭,只好把自己無情鞭笞。

一個男子要落淚了,恐怕是動了真正的感情,胡煒見宋沂蒙也將落淚,心裏感到一陣疼痛,她極力控制着自己,把沒掉下來的淚咽到肚子裏,她結結巴巴地說:「算了,別鬧了,我們的命本來就夠苦的了!你看看你,頭髮都白了!」

兩個人的臉龐緊挨着,映照在玻璃窗上,宋沂蒙的頭髮十年前又黑又密,多麼精神!可是現在,過半百的人了,似乎還在中年,卻已是秋霜染遍,白髮摻雜着黑髮。胡煒的髮際里也飄拂著少許銀絲。此時,兩人的心裏掠過一片恐懼。人惜時光,時光不惜人,人生路匆匆忙忙,恍惚間過去了大半輩子,餘生幾何?在兩個人的心裏,有一種共鳴,似背後大山裏的水聲,悠長的、遠遠的山澗之瀑,落在地上,變成涓涓小溪,碰撞著萬年的石頭,發出了令人心碎的聲音,迴響於兩岸峭壁,帶着初寒的冰渣兒,給人震顫。

宋沂蒙抓住了妻子的手,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好像是用心在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餘生不管有多長,也屬於我們,一切重新開始,從中年的末期重新開始人生的探索,即使一生無成,因為我們奮鬥了,奮鬥了就有意義!」

這回,妻子沒有把手移開,任丈夫撫弄著,她看着他,似乎覺得這個人有些陌生,陌生得像初戀情人一樣。而自己也溫柔得像一團棉花,細緻得像一團緙絲,她真心實意地要改變自己。

43

近些年來,宋沂蒙研究了不少社會問題,他翻閱了大量的書籍、資料,寫了上百萬字的心得筆記,陸陸續續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從古董收藏、證券金融到市場經濟,什麼都有,雜七雜八的,人家的評論還不錯。漸漸地約稿不斷,沂蒙山這個名字在報刊、雜誌上不斷出現,宋沂蒙成為自由撰稿人,也有了比較穩定的收入。為了這個,宋沂蒙在家裏沒少獲得妻子的讚揚。

妻子說:「你早幹嘛來着?」宋沂蒙揶揄地說:「老來俏!」

他所熟悉的那些人里也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大家都十分忙碌,彼此之間也很少聯繫。崔和平還在基金會工作,還像從前那樣弔兒郎當地不好好上班,還是熱衷於搞業餘生意,整天騎着個破自行車滿街轉悠,看起來挺忙活,可是也沒辦成什麼事。他見着老朋友還是愛吹噓,說他認識這個副部長、那個副司令,好像挺有能耐的樣子。

祁連山又把太陽舞汽車賣了,和金秀香一塊去俄羅斯了,寄回一張相片兒,兩口子穿着狐狸皮大衣、戴着貂皮帽子、滿手白金、黃金和寶石戒指,看樣子混得不錯。

林小嶠在協和醫學院當教授,在醫治肝病方面卓有建樹。她有了名氣之後,還常惦記着老朋友,好幾次傳話來說,請各位保重身體,如果有什麼請她幫忙,她一定效勞。宋沂蒙的三叔來北京看病,就是找的她。她全程陪同,關照得可仔細啦!

胡煒、徐文和魯映映,這三個當年有名的軍中之花,都退了休。不知什麼原因,徐文和丈夫離了婚,她通過關係在河北趙縣開了一家私人醫院,搞得紅紅火火。魯映映的將軍丈夫也退休回京,夫婦兩人住在一套正軍職的小二層單元樓里,過着閑逸的生活,兒子在澳大利亞讀完了博士后。

徐文與胡煒夫婦保持着聯繫。一次徐文來信說,醫院收了一個病人,家裏也是北京的。這女病人是個橋樑工程師,名叫路薇,聽說她人生經歷很苦。她的前夫是個高官,她與丈夫離婚以後,就主動要求調到河北省工作。幾年來,她忍受着心靈的痛苦,勤奮地工作,修建了許多普通的小橋。後來她患了淋巴腫瘤,已經到了晚期才住院治療。

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善良的女人,病痛自始至終折磨着她,可是她從來不給醫護人員添麻煩,不管多麼痛苦,她從來不喊叫,從來不掉眼淚。

她去世后,遺體埋葬在一座小橋旁邊。

這小橋是她親手設計修築的。小橋坐落在橋頭矮矮的土坡上,那是她平生所愛。路薇默默地離開了家,默默地躺在異鄉,聽着潺潺的小河流水聲,小橋陪伴着她。

劉白沙的消息忽然聽不到了,有人說他病了,開刀住了醫院;有人說他出國了,去了波黑,說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樣,可是媒體一點報道也沒有,網上也查不到,整個人就跟消失了一樣;還有人說他和苗梁子鬧翻了,不過是為了個什麼年輕女人,苗梁子把他告到了中紀委,於是他被雙規,地點就在香山附近。宋沂蒙聽說劉白沙就在香山某地方,心裏嚇了一跳,劉白沙上哪兒不好,非得在香山,還要與咱做鄰居,像陰魂?像遺影?像遮雲?總之不快。

米瑩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電視上,原來,她並沒有和司徒搞到一塊兒,她成了「城鄉改革報業集團」的副總編,而且出席了「美國報業托拉斯」的盛大招待會。招待會結束以後,她彬彬有禮地把貴賓送走,然後鑽進了一輛黑色奧迪小汽車。宋沂蒙在電視里看見了這個鏡頭,心裏大吃一驚,難道這種人也能當此重任?

他不禁想起朱小紅,那個曾經信奉獨身主義的漂亮「女護士」,她去了海南,她的消息影影綽綽,真真假假,後來,她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毫無音信。

早上,宋沂蒙起床一看,院子裏頭白茫茫的,樹上、地下都是厚厚的白雪,窗檐兒上垂下了一串串冰棱,玻璃窗亮晶晶,白霜一層,沒有一點霧氣。他覺得身上很冷,伸手一摸暖氣,感覺冰涼。

宋沂蒙要像往常一樣到圖書館去查閱資料,他準備寫一篇有關女媧的文章,這方面的資料還真不好找,需要下些功夫。因此他一早就離開了香山小院兒,去位於白石橋附近的國家圖書館。

一場不太大的雪過後,北京的天空明朗了,新鮮的空氣給人們帶來很大的輕鬆感。地上很滑,儘管有人把道路上的雪打掃乾淨了,還是很滑,不時有人摔倒。宋沂蒙也小心地走在行人路上,過了五十歲以後,他覺得腦子還靈,可是眼神兒不行了,看東西還要戴上一百五十度的老花鏡,蹦蹦跳跳的也有點吃力,走道也不比從前麻利。

他路過紫竹院公園。這公園在六七十年代以前是自由進出的,人們可以騎着自行車隨意地在林蔭道、小河和湖邊兜風。現在有了專門的公園管理處,鐵門一封,公園內部沒有特別大的變化,門票可不便宜。公園的東門口,堆起了一個雪人,雪人戴了頂草帽,還裝了兩道彩色電燈炮,渾身一閃一閃的。這雪人一下子勾起他對青少年生活的回憶。紫竹院公園是他初戀的時候常來的地方,這裏面每一處角落都有他們的足跡。矮矮的小松樹、齊茬茬的青草,隱沒在夜丁香叢中的長椅、緩緩淌過的池水、湖畔拍下的倩影,水中盪起的飛舟,那一切彷彿剛剛過去沒有多久。

多年來,他一直努力迴避這塊美麗而難忘的地方,他怕聯想起甜蜜和痛苦,他怕破壞了好容易才尋找到的平衡和支撐,這平衡和支撐那麼脆弱、禁不起考驗和誘惑。他匆匆忙忙,低着頭走着,忽然間滑了一下,差點摔倒。他努力掙扎了幾下,終於站住。

宋沂蒙剛剛立穩,冷不防看見雪人旁邊有一片暈散著紅色的光環,朦朦朧朧的像霧一般,慢慢地,那環與霧散開,他終於看見了,原來,那是一個穿紅色羽絨大衣的女人,系著白紗巾。一陣涼風,帶着零星飄起的雪花,拂面而過,他渾身打起了寒戰,他看清了,這女人就是陸菲菲!

陸菲菲向他走過來。兩個人越靠越近。終於宋沂蒙和陸菲菲兩人站在一起。她的頭髮漆黑,皮膚紅潤,眼角多少有了一些褶皺,她的身材還是那麼單薄,她彷彿還停留在中年,一點也不顯得老,紅色羽絨大衣把她襯托得很成熟、很美,在宋沂蒙的眼裏,她還是當年的陸菲菲。陸菲菲禮貌地摘下皮手套,拘謹地微笑着:「沂蒙,真巧,在這裏遇見你!」

宋沂蒙很小心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不知道說什麼好。猶豫了一會兒,宋沂蒙才拘謹地做出了回應:「你好嗎?」陸菲菲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用心去看他,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就黯淡了下來,她傷感地說:「你有點顯老了,臉色怎麼這樣?好像身體不大好!」宋沂蒙尷尬地笑着說:「沒事兒,你還好!不顯老!」

陸菲菲抿了一下嘴唇,聲音提高了一些:「好什麼!」說着,她把額頭上的頭髮一撩,露出淺淡的幾綹銀絲。她也老了,她的頭髮是染過了的、稀疏的,遠不如以前濃密。以前那飄逸的秀髮看不到了,薄薄的頭髮整齊一致地向後梳着,臉上的皮膚有些鬆懈,右耳的下邊有塊顏色淺淡的斑塊,一條又寬又長的駝色羊絨圍巾,把她的頭部包裹了起來,讓人從遠處難以分辨她的年齡。

宋沂蒙看見了那些發白的頭髮,心裏一陣陣地隱痛。他記得多年前他們重逢的時候,她還不是這樣的,那時他聞過她的頭髮,那上面散發出來的是一股股溫暖和香氣。他滿懷負罪感,覺得在她的面前抬不起頭來。忽然他想到她信中的馬丁,於是就困惑地望着她,他在想,馬丁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白鬍子老頭?

陸菲菲立刻就猜出他在想什麼,臉上黯然一笑,依偎在他的身旁,重新戴好皮手套,然後挽住他的胳膊,凄凄地說:「走走吧!」宋沂蒙無法拒絕,就和她一起買了門票,走進紫竹院公園。

三十多年前,有一條小路,他們頭一次踏上它的時候是微寒乍冷,流連着秋天的輕柔。從北邊颳起了小風,小風吹來了清新,他們踏開小路上脆裂的樺葉,這勁頭多愜意,像欣賞貝多芬的音樂,像享受千年的醇酒。他們不願停住步伐,不願讓風驅散這迷人的節奏。殘葉落在身上,他們披滿了枯黃的殘葉。

秋葉最先跌入初冬,兩個年輕人想把它佔有,不管明天是冰棱的長夜。落葉孤枝,尚余枯瘦。假如再添點白雪,它將是一掛玉樹靈瓏剔透。初冬的微寒多麼誘人,沒有盛妝,沒有嬌羞,兩個年輕人在這鬆軟的小路上,沒有休止地行走……

而今,仍然是這條小路,曲曲彎彎直通湖邊。那個初冬猶如剛剛過去,雪真的又下了起來,兩人踏着白雪,走在熟悉的小路上。

公園裏的人很多,也許是許久未見過這麼大的雪,不少人攜家帶口到這裏來攝影留念。不像以前,以前的紫竹院夏季只聞花香鳥語、冬季只見茫茫白雪,遊人甚為稀少,僅僅是戀人們相聚的地方。每到晚上,一對對青年男女攜手隱入樹叢之中,露在外面的是互相依靠着的自行車。

陸菲菲和宋沂蒙走到湖畔,這裏有一個經營廣東菜的餐廳。時間還這麼早,餐廳已經開始營業。兩人揀了一個靠窗枱的地方坐下,透過大玻璃窗可以看到湖邊那張石凳子。

1967年的秋天,宋沂蒙拿家裏那台老式的蔡斯牌照相機,為陸菲菲拍下一張秋湖倩影,背景是寬闊漣漪的湖面、遠處朦朧的西山、近處滿塘的荷花。那是宋沂蒙平生拍的最好的一張相片,也是陸菲菲最喜愛的一張相片。

三十多年後,他們坐在餐廳里,依然可以看到原來那些熟悉的地方,天空依舊蔚藍,白雲依舊飄渺,可是,在天空的下面,一座座高大的建築拔地而起,除了一片冬雪之外,遠山已不見。

望着窗外景色,兩人不禁對視一笑,宋沂蒙不顧陸菲菲的阻攔,向服務員要了一壺菊花茶,還有幾樣點心和拼盤冷盤,那些東西放在桌子上,他們誰都無心品嘗,只是默默地坐着。宋沂蒙一下子就猜想到,她這次回國,肯定是為了一樁未能了卻的心事,她放心不下,她要看着她愛過的人平平靜靜地接受現實,否則她難以割捨。

陸菲菲望着宋沂蒙瘦削的臉龐,覺得他的頭髮花白、亂蓬蓬的,眼睛不如從前那樣神氣,肩膀變窄了,背部也稍稍有些隆起,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精力充沛、幻想豐富、容易衝動的小夥子到哪兒去了?她想說,沂蒙啊,沂蒙,你看看咱們都已經五十五六歲了!可她怕她說了,兩人都難過。

她也聽說,這些年來,宋沂蒙日子過得運氣不順,她覺得這不應該是宋沂蒙最終的結局,她看着宋沂蒙頹廢的樣子,不禁生起氣來:「沒想到你會這樣子!」這是句雙關語,一下子就把宋沂蒙心揪住了。他心裏本來就很苦,見陸菲菲這樣說,便衝動起來:「我又能怎麼樣?」

陸菲菲見他破罐子破摔,有些自暴自棄,便略帶藐視、冷冷一笑:「我曾經愛過的男人,應該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宋沂蒙感到受了莫大的恥辱和委屈,他幾乎要發怒,但還是在努力剋制住自己:「我何嘗不想振奮?可是,我哪裏來的資本?」

這是發自宋沂蒙內心的話,他感到自己當了將近二十年的兵,沒有專長,沒有錢財,沒有後台,他拚命掙扎,用堅強的毅力與命運鬥爭,可是一個失敗接着一個失敗,一直拼到了老年,還是一事無成。

陸菲菲見他對這些不感興趣,就真切地說:「你以前那麼能寫,為什麼不寫?把過去寫出來,把我寫出來,把一切都寫出來,你肯定成功!」

這些年,他經歷過許許多多的打擊和波折,他見過不少生活在社會各個階層、以不同形式搶奪生存權的人們,他們的內心,他們的遭遇都是活靈活現的故事,這些都是他寫作的資本。年華雖消失,豐收季節已經過去,激情的時代成為歷史,然而,沉甸甸的見識會讓他的筆觸更加渾厚、凝重。

宋沂蒙的內心對陸菲菲充滿了感激,他偷偷地觀察她,覺得她不像以前那麼軟弱,這也許是由於年齡的原因,可是,在其背後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力量在支撐着她,這不會就是那位大鼻子馬丁吧!

陸菲菲又看出了宋沂蒙的心思,稍微猶豫了片刻,然後眼睛直直地望着宋沂蒙:「沂蒙,我結婚了,他叫馬丁,馬丁?諾克,是美國德克薩斯州威爾多公司的軟件工程師。1997年,我離開外交部,在美國做訪問學者,他對我幫助很大,人很好,只不過年紀大一些……」

陸菲菲說着說着,眼眶又紅了。

宋沂懞直勾勾地望着面前這個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心裏充滿了矛盾,亂糟糟的。宋沂蒙覺得辜負了陸菲菲,虧欠和負罪感充斥了他的內心,說什麼也晚了。想着想着,他的眼眶也濕潤了。

宋沂蒙聽着陸菲菲說,半天沒吭聲,直到他從五里雲霧中掙脫出來,才結結巴巴地說:「祝你,你們幸福吧!」聽了宋沂蒙的話,陸菲菲心如刀絞,她想罵他心狠,她想打他兩下出氣,可她一點勇氣也沒有,一點力氣也沒有。無意中,她向宋沂蒙的右耳朵望去,發現那上面似乎還有一點淡淡的傷痕,那是十幾年前,在首都機場分手的時候被她咬傷的。看到這個,陸菲菲覺得心裏的氣出掉一大半,她柔情地說道:「我也祝你們幸福吧!」

這是她的真心話,她妒忌過宋沂蒙的妻子,但是從來沒有恨過她,甚至對她有點歉疚。宋沂蒙聽了她對自己和胡煒的祝福,懷着萬分矛盾的心態嘆息起來,他聽出了這番祝福的意思,這是不是意味着兩人三十多年戀情的結束?

陸菲菲說着,眸子亮了一下,把茶壺推開,然後把服務員找來,請她拿來一小瓶竹葉青酒。她咬咬嘴唇:「喝點吧!沂蒙!」

宋沂蒙胃不太好,好久不喝酒了,可是菲菲的酒不能不喝,他乖乖地點了點頭。陸菲菲把竹葉青分成兩半,一人一杯,還在裏邊各放了一顆干話梅。他從菲菲手裏搶過杯子,把那裏邊的酒倒出來一些,放在自己的杯子裏,他怕菲菲喝多了會受不了,他見過她喝醉酒的可憐樣子。可菲菲堅決不肯,硬是把酒倒了回來,兩隻杯子裏邊的酒一般多。她舉起杯子和宋沂蒙碰了一下,然後「咕嚕」喝了一口。宋沂蒙望着玻璃杯里黃色渾圓的話梅,杯子底上有着一層層的圓圈兒,他從中感受到了生命的震顫。他拿着杯子,不能控制自己,他含着淚:「菲菲,你是我愛過的最好的女人!可是我不能擁有你,這是為什麼呀!」

菲菲等宋沂蒙一口氣喝下半杯酒,才柔柔地說:「命運,這是命運安排的!來世吧!下輩子我還愛你,那時我們會不軟弱、會更成熟。你說呢?」宋沂蒙沒有作答,他不知道還有沒有來世,只是微微頷首。菲菲見他已是點了頭,不禁淚已成行。她把自己的杯子與他的杯子調換了位置,雙手顫抖著,想抓起杯子來再喝,宋沂蒙一把就搶了過來,堅決不准她再喝。

宋沂蒙滿腹悔恨地說:「像我這麼一個無能的人,你為什麼要等我這麼多年?是我害了你!」陸菲菲哽咽道:「我不是在等你,我是在等我!我三十年沒忘了你,所以就等了你三十年。愛情要的是自我的滿足,有了這個就足夠了。少年的愛戀,那是一種深深的痕迹,它不可能消滅,哪怕把我燒成了灰!我會把這真誠的愛深深掩埋在心田裏,它會伴我到另外一個世界裏。」

宋沂蒙把兩杯酒都喝光,竹葉青酒甜滋滋的,濃濃鬱郁的,讓他昏昏沉沉,他忽然想起來,有一種能使人致命的蛇也叫竹葉青,還不如讓那蛇直接爬到身體里,痛痛快快地把他咬死。他紅著臉對菲菲說:「你還是忘了我吧!說到底,我是個自私的人,我傷害了兩個女人!我愛你又愛她,對兩邊的愛情都難以割捨,這是真實的存在!我沒有欺騙你們,可我覺得我是在犯罪,在一柄天平上,我裝了兩枚相同的砝碼,我無法將這種平衡打破。偶爾,還以同時擁有兩個女人而感到自豪,單憑這一點,你就可以在道德法庭上審判我!」

陸菲菲見他把自己揭露得體無完膚,於是用一隻手捂住他的嘴,沉痛地說:「快別說啦!過去了,過去了!」然而,宋沂蒙仍然繼續傾訴著內心的苦悶:「人活着實在太累!你說的命運,它三番五次捉弄我,讓我徘徊在火焰旁邊。一個男人,面對愛他的兩個女人,面對命運安排給他的兩個女人,他要做抉擇,真難啊!我糊塗呀!我沒有把握好機會,把命運賜給我的好女人丟掉了,然而到了必須要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又選擇了她,這對於你,一個真心實意愛着我的女人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可我呢,愛情伴了我一生,過去我總以為在這方面懂得很多,現在看來,我所認識的僅僅是我自己!」

酒也喝完了,他們的雙眼眶都是濕潤紅腫的,情不自禁地把手握在了一起。快要告別了,這一握難捨難分,這一握悲悲切切,這一握百感交集,這一握讓他們的心破碎了。餐廳里兩個年輕的服務小姐,遠遠地看着,為老人的情愛所感動,她們雖不知道其中的故事,但兩位老人的辛酸感染了她們,她們聯想到了父母,聯想到了自己,她們也暗暗陪着不幸的老人落淚。

宋沂蒙和陸菲菲相互攙扶著,踏着「沙沙」作響的白雪,在一片竹林里走來走去,最後,他們站住了,不小心碰著了枯萎的竹葉。晃動的竹葉落下雪灰,兩人的身上都是白的。陸菲菲猛地抱住她愛的人,一對冰冷乾裂的嘴唇結合在一起,他們的吻,像初戀的時候一樣,猶豫而深切。他們飽飲著苦澀辛酸的老淚,這是他們今生最後一吻。

陸菲菲放開了宋沂蒙,眼睛裏無窮惋惜、無窮依戀,她狠狠地咬咬嘴唇,乾燥的嘴唇裂了,淌下了一絲鮮血。她沉痛地說:「沂蒙,唉,你這個冤家,再見了,我們今生無緣,不能再見面了!」

宋沂蒙鼻子酸了,哽咽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陸菲菲又一次碰了碰他的手,緩緩地離開。雪后的竹園沒有風,寂靜無人,菲菲走遠了,她忽然轉過身向宋沂蒙說了一句什麼話,他聽不清她的聲音,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他明白她說的意思,她是在用心在說:「寫吧!就寫我!一定要寫啊……」

那一段就這樣苦戀結束了。陸菲菲走了。

宋沂蒙沿着兩人走過的路徘徊,他覺得內外透骨般的寒冷,他不顧一切,像在迷宮裏一樣,在竹林里走着、走着,無休止地走着,心裏空蕩蕩的,他不想離開這初戀的地方。

好多年北京沒有下過這樣的大雪,這場雪很大,樹榦被壓折,道路被埋沒,大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校園裏才是歡樂天地,男孩子用兩根竹條綁在鞋底,在雪地上奔跑着,他們學着林海中的勇士,揮舞着手中的樹枝向虛擬的敵人衝擊。

女孩兒堆起了雪人,給雪人腰間插上佩劍。她們互相嬉戲:誰喜歡誰就嫁給他!

男孩兒和女孩兒打開了雪仗,拳頭大的雪球像雨一樣飛來飛去,細簾般的雪牆,把孩子們分成兩個心靈的天地。有個男孩兒衝破了這薄薄的雪幕,把小小的雪球塞進一個女孩兒的脖子裏。

那女孩兒笑了,笑得放肆而開心,因為她喜歡他。

終於,宋沂蒙從以往生活的回味中驚醒。他把一根竹枝折斷,讓雪末子濺在臉上,冰涼的雪讓他更加清醒,雪花化為了水,濕漉漉地讓他發癢,他抹去臉上的水珠兒,情不自禁地吼了一聲。

這莫名的吼叫震動了周圍竹葉上的積雪,他的身上變成一片雪白。

在「嘩嘩」的竹林里,他的胸腔里迸發出一陣陣的衝動,他愛的人離開他走了,臨走時,告訴他以後如何生存,讓他產生了富足的生活底氣,是她,剛剛告別了他的人,讓他終於找到了生活的新切入點。

瞬間,他領略到生活的磨難就是他渾厚的創作源泉,渴求崛起的慾望造就他創作的動力,靈感是什麼?靈感是生活的積澱,是藝術的體驗,是苦悶、激情和智慧的碰撞。

他匆匆離開紫竹院回家,隨意拿起一張白紙,提筆就寫,低頭疾書,萬馬奔騰,翻江倒海,寫出的內容卻是細緻纏綿、迴腸盪氣,如歌如泣。不知為什麼,干休所的暖氣無緣無故停燒了,屋裏冰冷,灑在桌上的水,不一會兒就凝成了薄薄的冰渣兒。他往手掌上哈上一口熱氣,接着不顧一切地寫,紙上一連串的文字,彷彿是一滴滴的血。

他大膽地描述了他和菲菲的愛,敘述了一個漫長、苦澀的三角戀。真實的愛,苦中略微帶點甜蜜,驚心動魄的愛,像睡夢一樣隨心所欲,有霹靂也有薄雲,有鬼魅也有仙子。愛,有一個混沌的起點,越到後來就越加刻骨銘心,經歷了一番甜美和苦難,他又回到了從前,那從前的愛就是愛,雖然它混沌了,消散了,然而它的過程,卻形成一篇震動人心的故事。這篇文章,把他的心全都潑灑了出去,他在向人們傾訴,他在為他愛過的人畫上一連串的句號。最後,他給這篇文章寫了一個名字《薄霧黃昏》。

文章發表在《文學與現實》雜誌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在某些同齡人的心裏獲得了共鳴。

陸菲菲在刊物上看到宋沂蒙的文章,在無奈的傷感里再次落下了淚水。不久,她黯然離開了中國,開始了晚年的飄泊,從此不再露面。臨行時,她也在同一個刊物上發表了一首凄楚深切的詩:《遺棄的瑪瑙黃》。

胡煒在家裏那張小小的寫字枱上看到兩篇文章。另外還有一張爛紙,上面有詩一首:

蕩舟子獨游,荷塘摘菱蓮。傍晚遇薄雨,風泠濕布衫。

寺閣院中避,鶯啼聲婉轉。瑟瑟聽鼓聲,僻靜更流連。

小徑幽深處,花石一獨山。葡萄晶澈紫,佛手輕指彈。

榕蔭疑是鬼,遺影拖藤蔓。輝暈下斜陽,陡壁上斑斕。

微卧睡菊畔,漣漪繁池淺。忘情不思歸,夜漸暮色暗。

寬袖徘徊久,唏噓嘆月寒。人生自多悔,朦朧總企盼。

諸仙邀瑤台,太白凌霄遠。白髮不服老,畫餅度華宴。

聊借秋葉露,狂飲忘憂患。星空茫萬里,居家何欄闌?

胡煒看了半天,心想宋沂蒙簡直變成文痴了,明明好好的一個家,還說萬里無家?她長長地嘆口氣,這口氣彷彿是替丈夫嘆的,當然也是替自己嘆的,她莫名其妙把自己置身於丈夫往日那刻骨銘心的初戀當中,她甚至替丈夫惋惜。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豁達,她以前可不是這樣,經常沒事還要找點事挖苦丈夫一通兒。三件證據一下子堂而皇之擺在她的面前,要是以前,她還不大吵大鬧一回,狂風暴雨似地把屋頂掀翻?

刊物安安靜靜地放在兩人共同使用的寫字枱上,丈夫對她沒有隱瞞,她也就很坦然地對待丈夫的隨意,這意味着,過去的不痛快已經成為普普通通、不為人特別看重的事情。她慶幸這是一種勝利,丈夫又完完全全變成了自己的私有財產,儘管還有難免的妒忌。

她把登載着過去的刊物,還有寫着詩的那張爛紙,原封不動地放好,她突然想到自己要成為一個好的家庭主婦。

胡煒跑到區婦聯,參加了那裏辦的「女性生活訓練班」。短短的幾天,她學會了不少本事,她從此像變了一個人,說話的語氣聲調變了,走路的姿態也變了,她對着鏡子照了又照,覺得自己才剛剛長大成熟,成為合格女人。她剛懂得如何做女人、如何做妻子,剛剛懂得珍惜小家庭的溫暖。他們的空間雖然不大,卻充滿了苦辣酸甜,比起別的家庭來,值得掛記的東西多了很多。

她還學會了做飯,從訓練班結業以後,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和丈夫怎麼會湊合著過了這麼多年的日子!從結婚那天起,除了會做麵條兒以外,她什麼也不會,這麼多年了,也不知是怎麼過來的?想着想着,她覺得挺對不起丈夫的。

胡煒想明白了,於是決心讓丈夫高興一回。那天,她早早地回到家裏,用盡全身解數,做了好幾個花樣兒的菜,滿滿一桌子,等著丈夫回來。

宋沂蒙進屋一看,心裏「咯噔」一下,幾乎要掉淚。他看着笑盈盈的妻子,看着滿桌熱騰騰的飯菜,啊!這才像個完整的家!奇怪的是,以前怎麼沒有這種感覺?胡煒想讓丈夫高興一回,可是,丈夫卻動了感情,胡煒也動了感情,兩人卻守着一桌子的菜相對無語。

44

2004年,這年的夏季全國都下了大雨,卻沒有發生大的澇災。雅典奧運會開完了,奧運小將的成績為全國人民帶來很大的欣喜。

時代發展了,北京的變化更大了,路寬了,樓高了,車多了,魏公村前那道高高的土坡沒了,從前的海淀鎮早已今非昔比,宋沂蒙開過飯館兒的那條狹窄的小街也早已無影無蹤。

宋沂蒙五十七歲了,他很少進城,因為不認識路,似乎就是一個外地人。

他看到人們充滿了希望,好像都富裕起來,關心的是多少平方米的房子、是家用轎車、是高職高薪、是社會福利保險、使用信用卡,或者是支付銀行貸款。

他發現人們的境遇、心態和人際關係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在紛紛努力去為社會做貢獻的同時,也在考慮得到多少回報。人與人交往沒有了固定的程式、範圍,依照其社會地位的變化,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子,層出不窮、相互交叉。

他常常感嘆,人們的腦子活了,能說的話多了,人們用最快的方式傳遞著信息,不斷地豐富人們的思維,讓人們的頭腦高度發達,創造著童話中的生活方式。信息化讓人們迅速地感知,人們不斷產生新思維,又不斷產生新的困惑。

人們爭論的問題太多,許多愛鑽牛角尖的人物喋喋不休,人們開始崇拜不同模式的英雄,人們開始更加關心自身的權利,人們紛紛搶先發現和佔領新的領域,人們也開始了浮躁。人人都想先入為主、標新立異、自成體系,於是,不少的公式被打破了,若干傳統的思維習慣被破壞了,有人尋找新的公式,有人則完全拋棄了公式化的思路,說根本就沒有固定的社會學公式。傳統與非傳統,變革與非變革,革命與包容,人們的認識有着許多的不一致,但是,這隻能說明人們的眼界越來越寬。

有個老朋友問他:「現在,你信仰啥?」他不用思索就回答:「你問我現在信仰啥?問得好!我現在就信仰共產主義,你掰著指頭算算看?哪家的主義能比共產主義好?」

說着,他就想起了龍緒民,據說,他什麼主義也不信。信仰不信仰也是能變的,他老人家變了嗎?

他和大家一樣,有了更強烈的緊迫感,時間太快了,剛過了元旦,春節到了,剛過了春節,五一又到了,一天天像飛似的,每天到了夜晚,他都會覺得恍恍然。

兩口子仍然居住在香山三間舊平房裏,可是他們挺滿足,因為這裏遠離城市的喧囂,空氣清新,是寫作的好地方。他們有了一點錢,就好好地把小房子裝修了一回,宋沂蒙把這小房子命名為「雅風堂」,這下,即使人家讓他搬家,他也不肯走了。

龍桂華的事業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那年,她的河北神蟻宴搬到東城最熱鬧的地方東四北大街重新開了起來。開張的時候宋沂蒙和胡煒前來道賀,龍緒老和劉葆珍兩位老人也來了,那天來道賀的人很多,龍緒老樂得合不攏嘴,喝過酒興緻大發,高喝一聲:「筆墨伺候!」

龍家姐妹趕緊把大墨盒和湘妃竹製作的湖筆取了過來,龍緒老一看那大墨盒,眼圈兒就紅了。這隻墨盒的上面刻着「松鶴長春圖,尚昌工業公司」。

這尚昌工業公司是龍緒老在成都創辦的企業,解放后,他把公司交給了國家,自己攜家帶口來到北京,除了這大墨盒,他什麼財產都沒有,這大墨盒是對他輝煌過去的惟一紀念。那墨盒上面的松鶴長春圖是他最好的朋友親手刻的,老人過去最喜歡這大墨盒,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他被送到北大荒的時候,把大墨盒留在家裏。

現在,孩子都步入老年了,她們的河北神蟻宴開張了,又把父親最喜愛的大墨盒帶來送給父親,這是多麼貴重的禮物!

龍緒老飽蘸墨汁,提筆揮毫寫下「河北神蟻宴」五個大字,那字寫得古樸遒勁、滄桑挺拔,周圍觀者一片讚歎之聲。

龍緒老當眾宣佈,他與老情人已正式結為夫妻。大家不禁歡呼起來,劉葆珍落淚了。她和龍緒老的女兒們生活在一起,這一天,她盼了很長時間。

龍緒老把女兒們一個個叫到身邊,他說這就是你們的媽媽。女兒們依次向劉葆珍敬酒,親熱地叫她,席間其樂融融,一個完美的大家庭重新組成了。

這時,有個青年男子取出一副中堂,抖開讓眾人觀看,宴會上又是一片讚歎。宋沂蒙瞪眼一看,原來,上面書寫着「有情人終成眷屬」七個大字,那字寫得飄逸俊秀,有晉唐風格。龍桂華悄悄告訴宋沂蒙說:「這是金載風的字!」

龍緒老興沖沖告訴眾人:「金先生有重要活動沒有來赴宴,特派人送來大作,請諸位雅賞!」龍緒老話聲剛落,頓時響起了掌聲。龍桂華向宋沂蒙夫婦說:「哪天,我帶你們會會這個金載風。」宋沂蒙知道這個金載風是個出名的大文豪,於是點點頭:「有機會求教當然好!」胡煒對金載風這名字並不熟悉,但她很願意讓龍桂華帶丈夫去見金載風,因為這樣可能對丈夫的寫作有幫助,也趕緊點了點頭。龍桂華小聲對宋沂蒙說:「金載風想買所院子,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路子?」宋沂蒙想,幫人家辦事,也能趁機認識認識,豈不是個機會?不過,他並沒這個本事,只好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龍桂華笑了,她說:「那我來想想法子!」

不幾天,龍桂華打電話給宋沂蒙說:「好消息,一個熟人告訴我說有所房子要出手,有時間一起去看看!」宋沂蒙很高興,巴不得趕緊把事辦成了,好去見大文豪金載風,於是立刻說:「今天就有時間,桂華姐,咱們去吧?」龍桂華咯咯直笑:「你還真急,你說去,那就去吧!」

當天下午,龍桂華帶着沂蒙走進朝外大街三條。

一個約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十分客氣地請他們進了大門。一進門,宋沂矇著實吃了一驚,龍桂華也伸了一下舌頭。這所宅子實在夠氣派,大門是朱漆的,雖然有些剝落,但仍然存留當年的威風。院子十分寬敞,四周是一圈木廊子,一條花石子鋪成的甬道,從兩邊通向一座假山,假山上長滿了藤蘿蔓,開着紫色小花,假山後頭還有假山,不知有多深。

他們進了大門,走在迴廊上,沿着迴廊,進了一個小門。小門打開,原來又是一處院子,這院子更大,有半個足球場大,兩輛大卡車可以在上面任意開着跑。

院子裏有好幾棵核桃樹,高大參天,遮住了酷熱的陽光,樹蔭下是一個吟詩撫琴的好地方。地上到處生著亂草,厚厚的、高高的雜草東倒西歪,爬秧子、蒿子桿兒、野蒺藜競相搶著瘋長,一片荒涼。院子四周仍然是迴廊,廊子頂上,殘存着古老的繪畫,天長日久,彩色雖已黯淡,可是斑剝痕迹仍然依稀可見。廊子不多長,就到了居住區域,這裏正房十餘間,廂房幾十間,都是高大、寬敞、陳舊。

宋沂蒙心想,這是什麼重要人物的宅第?正琢磨著,那領路的男子笑吟吟地把他倆讓進大客廳。這大客廳怎麼說也有五六十平方米,裏面空空蕩蕩,只擺了一套舊金絲絨的沙發。四面牆上掛了不少名人字畫,有明代沈周的、有清代王時敏的、林則徐的,還有近現代齊白石、于右任、柳亞子和沈均儒的,看着這些字畫,宋沂蒙不禁嘖嘖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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