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監督者

法律監督者

任時明讓王睿坐在自己身邊,王睿看看陳榮傑陰沉的臉,沒敢坐下。他本以為領導既然知道了自己受傷的事情,可能要表示一番慰問,可他卻不明白領導為什麼板着臉?難道是因為自己沒有彙報?於是他趕快說:

「陳檢,我給你彙報一下昨天晚上的事——」

沒等他說完,陳榮傑擺了擺手:

「我們都知道了。你昨天晚上就應當彙報,而不是現在才彙報。你看清楚車牌號了嗎?」陳榮傑嚴肅的臉色令人生畏。

「沒有。」

「一個搞偵查的辦案人,該看清的看不清,不該去看的地方偏要去看。」

「車上根本就沒有牌號,是個白牌子。」

「什麼車?特徵?」陳榮傑追問。

「三菱越野吉普。沒發現有什麼特徵。」王睿看着陳榮傑,又看看任時明,任時明故意避開他的眼光,把頭扭向一邊。

陳榮傑沉吟道:「那就難查了。」但他突然又嚴厲起來:「今天我要批評你,作為一個檢察官,無組織無紀律,擅自行動!誰讓你去夜總會的?我早就對你說過,夜總會的事情必須由公安機關調查。」他的聲音漸漸提高了,「要知道,見義勇為和盲目個人英雄主義,完全是兩碼事。一般的辦案與法律監督也有着重要的區別。我們是檢察官,是履行法律監督職責的法律工作者,首先要把自己的位置和角色把握好。你必須對昨天晚上的行為做出檢查,要在專案組向大家檢討,認真反思你的行為錯在什麼地方。」陳檢又把頭轉向任時明:「你要把他檢討的情況向我彙報。」

王睿生氣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錯了,壓住火問道:

「請問陳檢,我做了什麼錯事?就是做檢查也該讓我明白。」

「你別一聽批評就沉不住氣。你自己認真想想,對照法律去想,對照檢察官的職責去想。你是一個檢察官,是履行法律監督職責的檢察官,不要把自己當做一般的辦案人。你先回去想吧。」

任時明站起身示意王睿一起走,王睿卻沒有走的意思,反而走到陳榮傑辦公桌前:

「我去夜總會,是因為我發現了——」不知為什麼,他又覺得自己現在的發現實在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沒有任何證據。

「你發現什麼了?為什麼不彙報?」陳榮傑警惕起來。

「我就是想去夜總會了解了解申智星。社會上許多人都說申智星的能量很大,說他在我們檢察院有後台,難道我們真的不敢動他?」

任時明一聽還是老問題,上前拉他走:

「檢察長還有事情,我單獨跟你說。」

陳榮傑做個手勢讓他們等一等,語氣緩慢地說:

「年輕人,不是我們不查,而是怎樣查。申智星的主體身份是什麼?是國家工作人員嗎?不是。是依法從事公務的人嗎?也不是。目前我們發現的只是可能涉及販毒嫌疑,按照管轄,這應當是公安的事情。你搞不好,反而給人家公安添亂。何況市上規定不能隨便到娛樂場所查案。我們是法律監督工作者,不屬於我們管轄的案件是不能超越職權的。」

王睿覺得自己的委屈只能自己知道了,他本來是看見賀雷走進夜總會想跟上去看個究竟,沒想到什麼也沒看到,反而險些被人家謀害了。但是這些只是自己的感覺並沒有證據,所以他不想說出來,但對於陳檢的批評他又有些不能接受。

其實王睿此時還不明白,陳榮傑之所以批評王睿,一方面擔心王睿的盲目行動可能擾亂公安的秘密監視;另一方面,他特別嚴格地強調辦案紀律,自然有他的道理。陳榮傑一向以嚴格執法、嚴格帶隊伍為工作準則,他認為檢察院是法律監督機關,就要在監督上下功夫。他曾經在各種場合講述他對我國法制的理解:重要的是執行法律的軟件不過關,執行法律程序的觀念太差。監督最重要的是監督執行的程序。趙建其的案子因為涉及司法內部的人員,甚至涉及個別領導,肯定會受到來自各方面各種關係的干擾,稍有疏忽,就可能被人抓住辮子反咬一口。

任時明拉了王睿一把:「快走吧,還愣什麼。」

王睿吊著臉回到監所處的大辦公室。埋頭整理筆錄材料的祁月看到王睿回來了,沒有注意他的表情,高聲說道:

「怎麼樣,我猜得沒錯吧?領導一定表揚你了!」

呂偉、楊森也湊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那是應該的,人家王睿為了辦案不顧一切,表揚都是輕的,應該嘉獎。

王睿一聲不吭,坐到辦公桌前從抽屜里拿出筆錄紙和筆,伏在桌上寫起來,看到自己寫下的「我的檢查」幾個字,忽然直愣愣發起呆來,看着紙上的幾個字覺得很不順眼,扯下來,撕個粉碎,丟在紙屢里,接着把紙和筆裝進自己的提包,起身朝辦公室外走去。

見王睿突然走掉,祁月與呂偉、楊森覺得有些意外,對望了一陣,然後各自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直到後來,在專案組最艱難的時候,遇到了來自社會上和司法內部一些人對陳榮傑的攻擊以及變相阻撓辦案的事情發生后,王睿才明白了陳榮傑的苦心以及為什麼要讓他做檢查。他是在辦案中逐步明白了一個檢察官應具有的基本素質,事實教育他理解了陳榮傑所說的「盲目的個人英雄主義與見義勇為是兩碼事。一般的辦案與法律監督也有重大的區別」這句話的含義以及其中深刻的意義。此後,陳榮傑的話常常在王睿的耳邊迴響,我們不僅是一個司法人員,更是一個法律監督者。

中午,王睿走進食堂時只剩下了殘羹剩飯,炊事員正在收拾衛生,可容納00人的大食堂里還有七八個人在吃飯。他把飯盆里僅有的米飯盛進自己碗裏,又用大勺在菜盆里刮底兒。

起訴處的劉軍沖王睿走過來,他一手端著自己的碗,一手幫王睿把大菜盆的一角抬起來,讓剩菜和湯水都滑到了一起,王睿趁勢把那些殘餘都盛進自己的碗裏。

「你怎麼也來這麼晚?」

「開庭晚了,才回來。湊合吃點,下午還得去看守所問人。」劉軍坐在他的對面說。

平時話就不多的王睿這時與劉軍坐在一起,更不知該說什麼了,他們正在辦理的趙建其案件已經在公檢法司內部傳開並引起不小的震動,各種說法也在悄悄流傳。劉軍恰恰就是去年辦理趙建其殺妻案件的公訴人。對劉軍去年辦理的趙建其案件,在檢察院內部、在幹警之間議論紛紛,不少人都在說三道四的。此時與劉軍坐在一起吃飯,王睿還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感覺到劉軍有意靠近自己融洽關係,於是沒話找話地說:

「聽說你老婆生了個大胖小子。看來你也沒時間伺候月子。」

「大家都一樣,我們處的小田他老爸住院了,他也沒時間去照顧,案子太多了,星期天就沒休息過,你說這麼多的案子讓人怎麼還能細細地去推敲?難免也有疏忽的時候。」

王睿聽出劉軍話裏有話。

「你是說趙建其案件可能也有疏忽?」

王睿直來直去的問話讓劉軍吃了一驚。他神色慌張起來。王睿故意裝作沒看見,低頭吃着飯。

「我認為趙建其案件不是疏忽,而是認識分歧。關鍵是被害人有沒有第三者。」劉軍在解釋。

王睿看了他一眼:

「趙建其的老婆黃麗萍有第三者?」

「當時的確有兩份證據說黃麗萍有第三者。一是趙建其家的鄰居田翠花的證詞,她說她前年五月開始租住趙建其家的房,她丈夫原在潼縣時就認識了孫旭,後來孫旭到西都市來找她丈夫福子,認識了趙建其。後來孫旭來這裏,光去趙建其家,不找他們了。去年2月的一天,下午兩點多,瑩瑩上學去了,孫旭來了,她當時在二樓曬太陽,他對孫旭說,福子不在家,他說不找福子,她說趙建其也不在,他沒吭聲,就上了三樓,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她上三樓收被子,被子在樓頂曬的,從門簾的縫裏看見孫旭坐在沙發上,麗萍坐在孫旭的腿上,看見他倆在一起抱着,親著嘴。一直到下午5點左右,孫旭和黃麗萍又一起出去了。為了證實這份證詞的可靠性,我還特意去詢問了田翠花。」

劉軍已經吃完飯,手裏拿着碗繼續說道:

「第二個證據是黃麗萍的女兒瑩瑩的證詞,瑩瑩證明她媽媽承認跟孫旭有關係。承認他們親了嘴還發生了關係。瑩瑩還說,趙建其沒有打黃麗萍的頭,是她媽媽自己摔倒,頭碰在牆上了。因為有了這兩份證詞,趙建其在起訴階段翻供了。你說,如果是你辦案,會怎麼做?」

劉軍反過來將了王睿一軍。

「那個小孩子的證詞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你核實了嗎?」

王睿也不相讓地反問了一句。

「當然。辦案怎麼能不核實證據。」

「黃麗萍的妹妹黃淑萍找你們反映過情況嗎?」

「反映過。可是她說的都是現象,沒有證據。」劉軍停頓片刻,「外面的人不知道咱們辦案的難處,他們就是憑着自己的感覺和偏見,說辦案人怎麼怎麼樣。只要不符合他們的意願就沒完沒了地告你。」

此時王睿不知說什麼好,他抬頭向大飯堂里看了看,於是打着哈哈轉移了話題:

「就剩咱們兩人了。」

劉軍拿着他的空碗站起來:

「我先走了,你慢慢吃,別着急。」

「哦?好。你先走,我也剩幾口飯了。」

王睿看着劉軍的背影卻在琢磨他剛才的話。他最近聽到一些說法,有人說,趙建其保外就醫經過了公檢法司四道程序,還有醫院提供的趙建其患有大面積腦梗塞的醫療檢查單和建議保外就醫的材料等,案子的根源不就是一張醫院的證明嗎?與證明有直接關係的韓楚已經死了,其他人最多也不過是個失職嗎,總不會都有問題吧?還有人說案件太蹊蹺,還說趙建其有犯罪的問題,也僅僅是未遂,是經過施曉紅報案被抓獲的,所有的問題只有一個證人,而案件的惟一證人施曉紅本身就是個按摩女,有過色情服務和出賣肉體的經歷,要依照西方的法律,是有污點的證人,一切犯罪嫌疑都來自她的指證。一個按摩女的話怎麼能完全相信?沒準是對司法人員進行陷害或者報復呢!

令人頭痛的是檢察院辦案需要核對證據卻找不到施曉紅,是她不敢見故意躲藏起來了?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憑着直覺,王睿感到了案件的棘手。

起訴處處長辦公室,盆栽的綠色植物佔據着整個窗枱,辦公桌后牆腳的地上還有一盆近一人高的綠蘿,那半圓形的大葉子和眾多的氣根貼牆長得好不繁茂。所有植物的葉片都很肥厚,莖脈堅實,顯得這裏倒好像是植物園似的。

賀雷處長一大早來到辦公室,總是先給他的花木噴水,不時地擺弄擺弄,逐個欣賞一番。

劉軍提着一桶純凈水走進來說:「處長,你這盆大芭蕉葉長得快一人高了,你給它吃什麼了?這葉片這麼厚實!」他把喝完的純凈水桶換上新的。

賀雷笑了:「這不是芭蕉,它叫綠蘿。知道它原產什麼地方嗎?」他停頓片刻,見劉軍笑着說不出,便自問自答:「它原產於所羅門群島。是一種藤本植物,屬天南星科。它喜歡溫暖潮濕。想知道我給他上了什麼肥?告訴你——啤酒。沒想到吧?這是我的養花秘訣,別人不知道。」

劉軍謙卑地說:

「真是沒想到。」

賀雷得意地笑着說:

「這種植物攀援能力強,只要有依附,無論是牆還是木棍,它都能恣意延伸,蓬勃生長。」

劉軍費解地思索,不知處長的話里有什麼寓意。他茫然地奉承了一句:「處長的學問太深了。」他猶猶豫豫沒有走的意思。

賀雷問:「還有什麼事?」

劉軍囁嚅道:「監所處的任處長找我談話了,他問我去年辦趙建其的案子時,有沒有發現趙建其有第三者?趙建其是怎麼保外的?」

賀處長依舊在擺弄著花:「你是怎麼說的?」

「我說案件起訴時發生了變化,被告人趙建其把自首時交代的問題都推翻了。當時還有兩個證人證明死者有第三者,而不是被告人有第三者。至於保外,那是公安報上來的,我也沒去看,而且是法院批准的。當時我們這裏也就是走個法律程序。」

賀雷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瞬間又消失了,他坐到椅子上,端起一杯茶:

「對!事實就是這樣的。你現在可是大有進步了!」

賀雷的高明就在於一般不輕易表態,只是在語氣上有時顯出隱隱約約的意向,或是蜻蜓點水般地引導,讓下級揣摩跟風。

劉軍從處長辦公室出來后鬆了一口氣,他從處長的語氣和臉色上認為處長對他的表現還比較滿意。

賀雷隨後就來到副檢察長宋國安的辦公室,手裏拿兩盒西洋參含片,放在宋國安辦公桌上。

「這是我兒子給我買的,我給您拿來兩盒,看您整天忙工作,也該多保養保養身體。」

年富力強五十齣頭的宋國安面色紅潤,精力充沛,總有一副笑臉。他毫不掩飾地笑着,嘴裏卻說:

「你自己留着吃吧,孩子對你有孝心,這是福啊!」

「您總不能讓我再拿回去吧?當領導的,更要愛護身體,身體是工作的本錢,你說是吧?」

宋國安笑着把「西洋參含片」隨手放進辦公桌下的柜子裏。

「你也要多注意保重。最近可有些對你不利的消息。」

賀雷神情頓時有些緊張:

「您是說趙建其的案子?」

宋國安收斂了微笑,嚴肅地說:

「檢委會上陳榮傑通報了查案情況,看來適用保外依據的證據的確有問題。」

賀雷急忙解釋說:

「在趙建其案件上我絕對沒有問題,人家報來的病危材料,還有公安前邊把關,法院後邊批准,我這中間不過是走個程序。其他的,我不知道。」

宋國安又露出微笑:

「你請示過主管檢察長嗎?保外的問題你是否有批准權?難道就沒有失職的情況?」

「對。對。領導說得對,我的確有些失職。至於批準保外,當時主管檢察長外出開會去了,我口頭請示過。」

想了想賀雷又說:

「成心找事,那也沒辦法。他們表面上想打擊我,實際矛頭對的是您。」

賀雷的話也不是空穴來風。前任檢察長走後,大家按照慣性思維認為,資歷排在第二位的是宋國安,無論是工齡還是政治上的資歷,他都是排在前頭的,連他自己都認為檢察長的位置鐵定該輪到他了。但是沒想到,市委卻以年輕化和專業化為由,讓比他年輕、資歷不如他的陳榮傑代行檢察長職務。這讓他心裏很不舒服,豈止很不舒服,是很彆扭很窩囊很怨恨。當然,所有這些,一般幹警是不了解的,他的城府深,沒有表露出內心的不滿,表面上又總是支持陳榮傑的工作。

善於觀察的賀雷倒是很會利用矛盾,他多次在陳、宋兩人有分歧時明確表態支持宋國安,因為他從內心裏反感陳榮傑這類人。後來,在人大和市委考察陳榮傑的關鍵時候,宋國安和賀雷曾利用一些案件給陳榮傑設置了一道難邁的坎。

宋國安早就聽出了賀雷的用意,他不喜歡這種直白的表露,斜眼看着賀雷,不屑地說:

「你的事,別瞎拉扯。」

「他想把代檢察長的代字去掉,可是他憑什麼?無論是資歷還是能力,他都在您之下。因為我跟您緊,您想想,這裏能沒有別的企圖?」

「你是硬要往一起拉扯。別胡拉扯,各是各的。不過我可告訴你,那個代替做CT的人找到了,看守所的衛兆豐也招供了。」

賀雷一怔,血往頭上直拱,他強作鎮定地笑了笑:

「是嗎?那就好那就好。總算,有了個結果。」

村子裏的炊煙在落日的照耀下冉冉升起,金色的晚霞明亮地飄在天邊上。王睿來到黃麗萍的娘家,這裏是永安縣的農村。

黃麗萍的父親見到穿制服的陌生人走進大門,忙上前問:

「你是——?找誰?」

「我是檢察院的,想了解你女兒黃麗萍的一些情況。」

王睿話剛出口,黃父臉色馬上沉下來,一臉怒氣地坐在小凳子上吸著煙,也沒有給王睿讓座,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大爺,您能不能給我說說情況?」王睿覺得老人的情緒非常對立。

「說什麼?你們司法機關來了就找我們的事,不查殺人的人,反來查我女兒有沒有第三者。」黃父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王睿不知該怎麼給老人解釋,謹慎地說:

「大爺,看來你對司法機關有誤解。」

黃父抬起頭,滿臉的怒氣:

「我誤解?殺了人不但不償命,連牢都不坐,逍遙法外。到哪兒去講這個理?殺人犯還來威脅我們,嚇唬我們,說是要收拾我們!」

王睿愣在旁邊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根本沒想到黃家人會有這麼大的怨氣,自從上次與黃淑萍相遇之後,王睿在心裏總放不下這個開計程車的的姐。從她激動的言辭、憤怒的情緒還有衝動的行為中,王睿意識到,這個女人一定有着不平凡的經歷。今天聽了黃父的一席話,他雖然無法明白這其中的緣由,可是無論從辦案的角度還是他內心的好奇,都促使他要深入揭開這個謎團。正好,任時明給他的任務就是通過黃淑萍進一步調查趙建其的罪行,同時了解趙晴的去向。

黃父把煙頭上的煙絲挑出來些許,又把一支煙續到煙頭上,只顧吸著不看王睿。

「你二女兒淑萍在家住嗎?」

「不在!她整天在城裏開計程車,回家不方便,在城裏跟人合夥租房住。」黃父頭也沒抬。

「請告訴我她在什麼地方住?」

「在城裏,西都城裏。我說不清。」

「趙建其已經被我們抓住了,我想找淑萍談談。」

黃父抬起頭,慢慢地站起身來,疑惑地看着王睿。

「是真的,請你相信我。檢察院現在給你們說話的機會,可不要錯過了。」

黃父看到王睿年輕的臉上滿是誠摯,他蠕動着嘴:

「你說,你們把趙建其抓住了?這回可不能再放了他!」

按照黃父所說的地址,找到黃淑萍住的地方還不算難,難的是在門口一等就沒個準確時間。王睿是晚上快9點去的,他猜想這個時間淑萍大概該收車回家,不巧吃了閉門羹。走下樓正遇上一個女人回來,她疑惑地看了幾眼站在單元門口的王睿。上樓后,她發現王睿跟着自己也往樓上走,於是她站在樓梯上突然轉過身來。王睿猜想大概是誤會了,以為自己是壞人,連忙問:

「你是和黃淑萍住在一起嗎?」

女人鬆了一口氣:「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她的一個朋友。」

「那你給她打電話吧,她還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王睿又問:「能把她的手機號碼告訴我嗎?」

女人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

王睿悻悻地下了樓,站在單元門口繼續等候。夜晚冷風吹過,只穿一件單衣的王睿打了一個冷顫,他看着遠處依稀的燈火,不時地抬起手腕看錶,在枯燥而冷清的夜晚,他不免回憶起那天晚上從夜總會出來后遭遇的一切,那天他險些被撞以及黃淑萍救他的每一個細節。此時他還不知道,黃淑萍所親歷的驚心動魄的場面,遠遠超出他的想像,那是一個被害人家屬在極度悲痛時又遭遇的雪上加霜。黃淑萍一家在姐姐被害死後,再次遭受到趙建其的威脅、迫害和兇殘的報復。

黃淑萍回來時已是深夜12點。請王睿走進她的房間,他們都是躡手躡腳,因為害怕吵醒兩個女夥伴。王睿本來不想進屋裏去了,他說平時找不到黃淑萍,連約個時間的機會都沒有,今天在此等候,只是為了與淑萍約定時間再聊。

淑萍不忍心讓王睿這樣走了,不管怎麼說,人家在清冷的夜裏站了幾個小時,無論如何也得到屋裏喝口水,暖和一下。

就這樣,黃淑萍找來兩個沙發墊子,又斟滿了一壺茶水,他們在房間的過道里席地而坐,淑萍把一杯茶遞給王睿:

「真服了你了。看你這勁頭,我想你們檢察院這回是動真格的了。」她自己則拿出半瓶子礦泉水,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完了:「你不知道我們生活的艱難,在外面開車都不敢喝水,沒廁所。」

她很快就轉入了主題:

「我見到姐姐的屍體是在她死後的第三天,公安局已經做完了現場勘查屍體鑒定。」

那是一隻木板單人床,用一張床單罩着。她走近單人床,揭開床單的一角,姐姐的屍體一絲不掛,頭上用一塊方帕蓋着,揭開看時,只見頭部被解剖又縫合上的粗糙痕迹。黃淑萍再也剋制不住自己,她奔出房間放聲大哭。

趙建安默默地站在一旁,半晌才喃喃道:「建其他失手了。」

「失手?那頭上是怎麼回事?」

黃淑萍突然停止了哭泣,用手抹了一把淚水,站在涼台上,憤怒地向樓下的院落掃視。之後,她走下樓,對着李寶琴厲聲質問:

「我姐她怎麼回事?」

沮喪的李寶琴和趙建安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喪氣地站在那裏。

趙晴走上前,拉着黃淑萍的胳膊和顏悅色地說:

「別着急。慢慢說,先到屋裏喝口水。」

黃淑萍瞪了她一眼:

「人都不在了,怎麼能不着急?」她眼眶裏含着淚,似乎看見姐姐猶豫的面孔,她生活的不愉快,可以看出,在父母面前她竭力掩飾自己的不快,連笑容都是那麼牽強。那天姐姐跟她說,幫我在永安縣找份工作吧。她問姐姐你倆又打架了?黃淑萍知道姐姐常遭姐夫毆打,可是農村人的觀念就是勸合不勸分,誰家沒個打打鬧鬧的?我不想跟他過了,我想回來。姐姐沒有說明原因。你能捨得下那兩個孩子嗎?黃淑萍知道姐姐的善良。那天的事情沒有說定,這成為黃淑萍心裏一個永遠的懊悔,如果早些讓姐姐回來,也許不至於被那狠毒的壞蛋打死。

為了弄清楚姐姐是怎麼被打死的,黃淑萍一直想找到現場惟一的證人趙建其的女兒趙瑩,可是總被趙晴用各種理由給阻攔了,這就更加重了她的懷疑。

那天,陽光西斜,已是下午。黃淑萍飛快地開着計程車,路上幾次遇到乘客招手,她只是擺擺手,繼續前進。在一所小學校門口,她減慢速度,停下來,走出車門。許多學生排著隊唱着歌湧出校門,她緊盯着走出來的每個學生,她大聲喊起來:「瑩瑩、瑩瑩。」

走在學生隊伍中間的趙瑩聽到喊聲也看到了黃淑萍,兩人互相招着手,趙瑩向黃淑萍跑過來。

黃淑萍把趙瑩緊緊地摟在懷裏,好一陣,她才從激動中平靜下來,把瑩瑩拉到一邊問:「弟弟好嗎?」

「弟弟每天去幼兒園,挺好的。就是晚上回來老是哭着要找媽媽,他一哭,我也想我媽,我倆一塊兒哭。」瑩瑩說着流出了眼淚。

黃淑萍強忍住心裏的悲痛,給瑩瑩擦淚:

「等你們放假了回姥姥家住些日子,現在你要好好學習,照顧好弟弟。」

「上次星期天我就想回姥姥家,我奶我姑不讓我回去。」

「等你放假了,我去接你們。有件事我問你,你爸打你媽那天你在家裏?」

「是。那天……」

趙晴突然出現在她們身邊,一把拉過瑩瑩:

「放學了,還不快回家?走!」

黃淑萍生氣地擋住她們:

「我來看看孩子,說兩句話,你怎麼能這樣?」

趙晴拉着瑩瑩繼續向前走,邊走邊說:

「這是我們趙家的孩子,你少來瞎摻和!還是把你自己管好,別像你姐一樣,招蜂引蝶,把家害了,又來害孩子。」

趙晴拉着瑩瑩朝她的汽車走去。

黃淑萍頓時怒不可遏,喊道:

「你說誰呢?你再說一遍!」

依着她平時的性格,非上去照着趙晴的臉上扇一巴掌,可是今天有瑩瑩在,她不願讓孩子再受到傷害。她知道趙晴這話一箭雙鵰,既沖着黃家,又給瑩瑩心理上造成一定的影響。

趙晴頭也不回地拉着瑩瑩朝前快步走去。瑩瑩三步一回頭地望着她的小姨。

黃淑萍憤憤地朝着趙晴的背影喊道:

「殺人償命!老天爺會報應你的!你走着瞧!」

後來,趙晴每到放學就去接瑩瑩,黃淑萍只好無奈地放棄了自己的想法。

黃淑萍還對王睿說:

「趙建其因為有了第三者,故意害死了我姐姐。我姐死前一個月,心情非常不好,曾對我說,她要離婚。姐姐受不了趙建其的公然羞辱,他說我姐雖然長得還算漂亮,但是太土氣。還說胡惠芝性感迷人。」

黃淑萍聽了姐姐的話,專門去找過胡惠芝,她是個狐媚的女人,穿着打扮是那種很俗氣的珠光寶氣。她丈夫吸大煙,冒泡把家都冒窮了。與丈夫離婚後,她自己帶了一個男孩,在外面租的房子,經常到廣州買些走私貨,實際就是舊服裝。見到她時,黃淑萍警告說不許她再去找趙建其。那個女人直嘆氣:「好好好,你只要讓趙建其別來糾纏我就行了。」

黃淑萍之所以一口咬定趙建其有一個第三者,名叫胡惠芝,是因為她真真切切地看見了,趙建其從看守所出來后與胡惠芝在一起。

那是在市郊,黃淑萍開着計程車在路上中速行駛,注意看着路邊是否有人要車。

一對手挽手的男女向她招手,她迅速把車開上前。汽車開近時,黃淑萍看見招手的女人像是胡惠芝,那男人竟是趙建其。黃淑萍心裏一驚,以為看錯了人,於是把車速放慢,定睛細看,確定路邊的人就是趙建其和胡惠芝。她自言自語道,這小子怎麼出來了?

趙建其恰好也看見了黃淑萍,他站在原地猶豫,胡惠芝則迎著汽車上前準備拉開車門。黃淑萍看清楚路邊的人的確是趙建其和胡惠芝,氣得一腳踩上油門憤然離去。

汽車停在石林公安分局看守所外,黃淑萍急匆匆奔向所長辦公室,所長不在。她又找到內勤辦公室,見辦公室里坐着一個人,上前就問:

「你們這裏關的趙建其怎麼放出去了?」

辦公室里的人正在忙着寫材料,抬頭看了一眼,又低頭繼續寫。

黃淑萍有些生氣:

「我問你呢,你怎麼不說話?」

「你問的什麼,我不明白。」那人又低頭寫。

黃淑萍更加氣憤:

「我問你,你們這裏關的趙建其呢?」

「對不起,我是剛分配到這裏的,以前的情況不清楚。」

在市政府信訪辦公室外面,幾個長條椅上坐滿了排隊等候接待的人,還有許多站着等候的。黃淑萍天不亮就來這裏排隊。自從她發現趙建其被放出來后,曾經到市委和市政府去告狀,但是,她的激憤之情被推來推去的公文淹沒了。

一個鼻樑上架著老花鏡年近六十的幹部接待了她。黃淑萍走了許多地方,看見信訪幹部都是年紀大的人。那個老幹部認真讀着她的材料,不緊不慢地看着,好像在讀十分難懂的古文。黃淑萍看着他,心想,是我的材料寫得難懂?還是他工作認真?難怪信訪都要年紀大的人脾氣好有耐心。

老幹部終於放下手裏的材料,取下鼻樑上的眼鏡,看她一眼,問道:

「被打死的人,是你什麼人?」

「我姐姐。好好的人,活活被打死了。」

「現在司法機關正在辦理?」幹部一板一眼,不急不忙。

黃淑萍恨不得一口氣把事情說完:

「聽說是判過刑了,不知怎麼搞的又把人放出來了……」

「我問你,司法機關是不是正在辦理?你說那麼多有什麼用?」還沒等黃淑萍說完,老幹部已經不耐煩起來。

黃淑萍一聽更着急:

「聽說判了死緩,可是人已經放出來了……」

「司法機關正在辦理,你要相信他們會公正處理的,定什麼罪是司法機關的事情,不是你說定什麼就定什麼。現在案件在什麼地方辦,你就去找什麼地方,我們也只能把你的反映批轉給他們。」老幹部的不耐煩已經明顯地表露出來。

黃淑萍生氣地搶辯道:

「被告人家裏到處活動,人家還揚言他們有關係,威脅我們家人,我看這個案子明顯有問題。」

「他們活動,你有證據嗎?如果有證據你就去紀委告。」老幹部看黃淑萍厲害,又緩和了口氣,「這樣吧,我們可以把材料轉給他們。」

黃淑萍像所有上訪告狀的人一樣,拿着厚厚的複印材料四處奔波,去了一個又一個戒備森嚴的大門口,要求見領導的願望總是被一一拒絕,在那些代替領導收取材料的信訪部門,送去的材料又總是如石沉大海,不見迴音。即使在一些部門也有領導接見日,但那只是在報紙上在電視上,實際上總是只見日子不見領導,黃淑萍心想咱這小百姓,就是沒有見領導的命。

黃淑萍四處上訪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趙建其家。趙晴劈頭蓋臉地把趙建其抱怨了一通,「好不容易把你保出來了,黃淑萍再這樣鬧下去,再進去就不光是你一個人了!」

趙建其正無所事事地在床上躺着,趙晴的一番話把他激火了,他從床上跳下來說:

「我要讓她黃淑萍把嘴閉上!」

當天下午,趙建其闖進了黃家,從院子直接衝到屋裏,見黃父、黃母都在屋裏,二話沒說,從腰裏拔出土槍拍在桌子上,兇狠的眼睛掃視了一番,見兩位老人膽怯地瑟縮在一旁不敢看他,大聲問:

「淑萍呢?叫她出來!」

「她、她不在家,有事你好好說,幹嗎發脾氣?不管怎麼說,咱們也是親家呀。」黃父怯怯地低聲道。

「你知道是親家?你家淑萍到處告我,想要我的命!」趙建其指著黃父的鼻子,「我出來是為了照顧你那倆外孫,你幾十歲的人了,這麼不懂事?告訴你女兒,放老實點,不要亂咬!我家關係硬著呢,白道黑道都有人!不管她到什麼地方告都不頂用。」

「我們什麼也沒說。我知道,你能出來也是好事,兩個孩子也得有他爸心疼,我們不會說什麼的。」黃父退到了牆角,他低聲說。

「告訴淑萍,別跟她姐似的,不知好歹!」趙建其拿起桌上的槍,揚長而去。

黃父、黃母半晌才緩過神來,他們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黃母想得多:

「快給淑萍打個電話!叫她這幾天不要回來,小心碰上這個渾小子!」

夜深人靜的時候,睡夢中的黃家人被煙熏得咳嗆起來,只見窗外呼呼的火苗把窗戶都映紅了,濃煙衝天,火勢越來越猛。家裏的人先後衝出門,原來門外堆放的兩麻袋刨花被點着了,黃父操起掃帚上前撲火大聲喊著救火啊!喊聲驚動了四鄰,人們紛紛出來幫助滅火。

有人發現了躲在一邊觀看的趙建其,大喊一聲,是他放的火,這時幾個鄰居圍上來,他們想抓住趙建其。

趙建其發現有五六個人已經包圍了他,從腰裏拔出那把土槍,朝天放了一槍,大聲喊道:

「讓開,我的槍可沒長眼睛。」

趙建其逃跑了。

黃家人從此膽戰心驚,生怕趙建其再來報復。黃淑萍則憤憤不平,還要繼續告狀,黃母、黃父苦苦哀求她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黃淑萍結束了她的回憶,長長舒了一口氣,對王睿說:

「你不要怪我對你們檢察院有偏見,你們司法機關放縱壞人,給我們帶來了多麼大的傷害!」

「請你相信,執法人員大多數是好的。麥子地里長幾根稗草也是正常的,要相信法律。」

「我相信你,看樣子你還是個好人,可是你能查處那些徇私枉法、敗壞法律威嚴的壞人嗎?我現在就可以給你提供一個人,他把趙晴帶進看守所,這難道不是違反法律規定嗎?」

黃淑萍說那天她在看守所門外見到了趙晴,她從她的捷達車裏走出來時,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走進了看守所。黃淑萍的計程車就停在遠處,她在車裏監視着。

十幾分鐘后,一個五十多歲的公安人員把趙晴送出來。公安人員站在門口與趙晴道別後返身走進去了。淑萍等趙晴的汽車開走後,她走進了看守所,門衛擋住了她的去路說:「今天不是會見日。」她轉身繞到看守所行政大樓前,在公告欄里張貼著看守所全體公安人員的照片,在許多照片里,她發現了那個送趙晴出來的人,竟是看守所的副所長衛兆豐。

「衛兆豐已經被我們抓了,等待他的將是鐵窗內的生活,而不再是鐵窗外。」

房間里已經有了亮光,他站起來伸了伸腰,只見窗外的東方已經露出了曙光。

望着窗外露出的晨曦,王睿歉意地說:

「你願意幫助我們找到胡惠芝嗎?」

「我見過那女人,有一次,我開車在郊外一個小巷子裏看到她,如果不是當時車上有客人,我就把她扭送到公安機關。當時,我也擔心,擔心把她扭送到公安機關后沒人管……我媽不讓我管這事兒,害怕趙建其到我家來鬧事,報復我們。」

「請你相信我們,一定能把案件辦個水落石出。」

黃淑萍猶豫一會兒,毅然站起身:

「我願意儘力幫助你們,也好給我姐姐有個交代。」

走出黃淑萍的住處,王睿心裏有種沉重的感覺,一個被害人,她身後還有一個大家庭,還有許許多多的社會關係,作為社會的弱勢群體,當他們感到無奈又無助的時候,當他們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法律上的時候,法律卻在他們綻開的傷口上又劃了一刀……身為司法人員,身為檢察官,能容忍法律這樣被踐踏嗎?

西都市檢察院的辦公大樓沐浴在朝霞之中,大樓上懸掛的國徽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與往常一樣,任時明邁著堅實的步伐步行上班,當他走進檢察院時,看見從汽車裏走出的陳榮傑,便迎上前說:

「陳檢,我昨天下午才接到開會的通知,專案組都在外面跑着,有幾個人回不來,要給你請假了。」

陳榮傑邊向大樓里走邊說:「能回來的盡量回來開會,這是全院大會,幾位院領導要向全體幹警述職,然後還要聽取幹警們的評議和意見,我們可不能隨便剝奪幹警的權利呀。」

就在陳榮傑指揮「7·2」重大案件並代理檢察長主持工作的時候,市委和市人大開始考察班子,為即將舉行的市人大全體會議改選做組織工作。陳榮傑已被組織部門內部提名,作為下一屆檢察長的候選人向人大推薦,但是,並不排除還會選出其他的候選人,畢竟這是沒有最後決定的事情,還在考察階段嗎。這一段時間,組織部門除了深入到檢察院以及各個政法單位進行考察,還要求陳榮傑以及檢察院的其他副職都要在檢察院進行述職,當然也要聽取幹警們的意見。

全院大會整整開了一上午,陳榮傑和幾名副檢察長先後進行了認真的述職發言,下午,他們將分別到各個處室聽取幹警們的意見。

陳榮傑被分配到起訴處聽取意見。

下午上班,起訴處大辦公室里傳來說笑聲,劉軍收拾著桌上的案卷,大聲說着:「我可不再另行通知了,今晚7點潤豐酒店,請大家賞個面子!」

一個女檢察官一邊看着材料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看來還是兒子貴重。」

辦公室里有人說:「可不,人家的小子連體重都不同尋常。」

女檢察官放下材料,從椅子上站起身:「怎麼,能上吉尼斯?」

賀雷端著茶杯進來:「說什麼呢?這麼熱鬧,還沒開會就討論上了。」

辦公室里有人給賀雷讓座,說:「劉軍兒子過百天,今天請客,大家藉機聚聚。」

劉軍忙說:「正好,處長來了,省得我另外通知。」

賀雷笑着說:「小劉你真會找機會。對,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大家都去湊個熱鬧。我當處長的應該首先想到。人到齊了吧?小劉去請陳檢來開會。」

「不用請,我到了。」陳榮傑已經走進辦公室。

賀雷待大家坐下,說:「今天上午代檢察長向全體幹警作了述職報告,下午又來參加我們的討論並聽取意見。大家要本着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精神認真發言。請陳檢先說兩句吧。」

「檢察長調走後,讓我代檢察長。按照市人大的規定,今天上午我向全體幹警作了述職報告,下午來聽聽大家的評議。我認為這是一次上下溝通和交流的極好機會。我這個人平時工作忙,與大家交流得少,工作中肯定也有疏漏,希望大家批評指正。請不要有顧慮,有什麼就說什麼。」

陳榮傑的開場白后,一名老檢察官先發言:

「上午聽了陳檢的發言,我認為十分樸實,就像陳檢本人一樣樸實,客觀地講述了近年來的工作,剖析了自己的思想。既談到了成績,也談到了不足,同時進行了自我批評。我想補充一點看法,我認為近年來我們檢察機關在公正執法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是在突出法律監督方面還不夠,比如,我們運用抗訴權還不夠大膽,總是顯得顧慮重重,這其中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受各種關係的影響。我們要向社會宣傳,抗訴是履行法律監督的職責,不是跟某一個人過不去。」

陳榮傑邊聽邊點頭:

「你說得很對,我們在抗訴上是存在一些問題,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宣傳不夠,也還有其他各種原因,要加強抗訴,首先還要轉變執法觀念。這是一個很大的實踐和理論問題,需要我們認真對待。」

評議會開得很認真,大家的態度都很平和,會場上的氣氛也很輕鬆,一個年輕的復轉軍人,剛到檢察院沒幾天,突然站起來發言:

「我有一個問題不清楚,我們檢察院是對公安、法院進行法律監督的,按照法律規定,公安人員有違法行為就應當依法查處,但是聽說有一個叫崔奮的人在看守所意外死亡了,後來又聽說公安人員姚東海涉嫌刑訊逼供致死人犯。這麼嚴重的問題檢察院不查處,責任在誰?代檢察長是否有責任?」

會場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幹警們都有些驚訝。陳榮傑聽着發言沒有急於解釋,只是在本子上做着記錄。這個年輕人提到的案件其實是幾個月以前發生的,當時,是王睿和祁月到看守所處理的案件。

劉軍接着發言:

「我也聽說這起案件在社會上反應很大,特別是最高人民檢察院一再強調辦案不能致人死亡,如果有致人死亡的,要追究領導責任。請問陳檢,如何對這起案件履行監督職責?」

賀雷坐在一邊不動聲色,等他們全都說完了,才出來制止道:

「你們年輕人說話要注意方式。對案件有不同的看法是正常的嘛,我們都是為了把案件辦得更準確,從不同的角度對案件提出問題,所有的案件都有可能存在不同的意見,不能因為有不同意見就揪住不放。這也是陳檢一貫要求我們的工作方法。」

人們馬上聽出來,賀雷的一番話是有所指的,因為趙建其再次被抓獲后檢察院裏傳出了種種議論,說賀雷當時在檢察委員會上提出為趙建其減輕罪責,而且同意辦理了保外手續。賀雷一直對這件事心驚膽戰,特別是專案組一直沒有找他談話,他想申辯一番都沒有機會。其實他想申辯的理由就是應當允許對案件有不同看法。此時他有的放矢地提出這個論點,他認為是在這個能不能提拔陳的關鍵時刻恰到好處地對陳進行了重要的暗示或者是重要提示。

陳榮傑已經意識到問題並不簡單,他早就想過,對於賀雷,早晚要有一次面對面的交鋒,因為事情明擺着,即使沒有更多的問題,他賀雷也必須解釋批准趙建其保外的有關問題,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還不能斷定賀雷策劃了兩個人出來發難,但是很顯然,這個新來的年輕人根本就不知道崔奮的案件,賀雷為什麼要攻擊自己?僅僅是為了阻止他參加檢察長的選舉嗎?

會議將要結束,陳榮傑沒有多說什麼,此時也不容他更多的解釋什麼,他只是簡單地告訴大家:「謝謝大家對我提的意見,我想簡單解釋一下崔奮的案件,當時作為犯罪嫌疑人的崔奮是因為涉嫌販賣毒品被公安局抓獲的,但是被關進看守所后突然意外死亡。當時有家屬提出懷疑,說辦案的公安人員姚東海有刑訊逼供的行為,但是經過調查,事情並不是家屬說的那樣,法醫鑒定認為嫌疑人是因為腸梗阻死亡。後來家屬提出死者身上有淤血,懷疑是被公安人員打過。他們到人大上訪,我們應家屬的要求,重新對屍體進行了鑒定,他們家屬還在上海請來了醫學專家,作為家屬一方的見證人,見證了重新鑒定,結果證實死者身上不是淤血,而是屍斑。專家同意第一次的鑒定,也就是死者是腸梗阻的鑒定已經經過兩次證明。這起案件已經處理過了。如果還有人提出疑問,可以根據法律程序由當事人提出申訴,無論提出什麼樣的問題,我們都應當也一定會依照法律給群眾一個公正的說法,請大家相信我。如果確實有錯,我願承擔責任。」

聽了陳榮傑的發言,大家都很滿意,只有賀雷依然不動聲色,那個復轉兵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屁股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很不自在。劉軍呢,臉色難看死了,直到散會時還沒有一點血色。

晚上潤豐酒店的包間全滿,生活水平提高了嘛!總有人天天進飯店吃飯嘛。服務員聽說劉軍是檢察院的,忙給他們安排了一間有兩張桌子的大包房,劉軍很不滿意,執意要服務員再騰出一個單桌的包間。服務員只好用屏風隔開了兩張餐桌又不斷用各種好話賠著不是。

酒席桌上,賀雷理所當然以領導者的姿態命令大家輪番給好樣的劉軍敬酒。偏偏隔壁酒桌上沒有領導者的哥們兒碰杯的熱烈氣氛蓋過了他們這邊,賀雷不服氣地說:

「我們得勝過他們!把氣氛聲勢造起來!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得走。」

聽見領導發話,劉軍馬上打開電視,放出卡拉OK的歌曲,把聲音調到了最高。

「祝賀我們勇敢的下一代百日!大家舉杯!」賀雷運用他的領導才能,振臂一呼,只聽得「乾杯」的歡呼聲和杯子的碰撞聲壓往了屏風對面傳來的聲音。

不到一個小時,對面酒席已是人去無聲。賀雷又給劉軍斟上一杯,說:「劉軍今天表現不俗,還要繼續努力,我敬你這杯喝了!」

劉軍滿臉通紅地推辭:「我尊敬的賀處我不行了,我實在不能喝了!」

賀雷問大家:「不聽處長的話,怎麼辦?」

旁邊有人說:「還想不想在起訴處幹了?連處長的命令都不執行。」

劉軍端起酒杯一揚脖幹了杯中酒:「拼了。」

賀雷拿起酒瓶搖了搖:「這裏還有半瓶,繼續戰鬥!把他們都幹掉省得妨礙我們!」

劉軍已經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嘴裏還在嚷着:「聽我們處長的!喝!他媽的喝!誰敢不喝誰不是人!」

陳榮傑走進家門便聞到了炒菜的香味,知道是妻子在忙碌,可是他不但沒有食慾,還非常疲勞,他放下公文包就靠在沙發上,閉起眼睛休息。在市檢察院,幹警們都知道這位檢察長不吃請,除了推不開的接待應酬,他總是回家吃飯。他曾在全體檢察幹警大會上說:「檢察官可以傾聽群眾的意見,但是不能吃群眾的飯,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還怎麼公正?」而且他還制定了紀律,中午一律不許喝酒,即使有公務應酬也不例外。他是這樣要求幹警的,自己也做出了表率。所以,一些想走關係的人壓根就別想通過酒桌來解決問題。

郝玢把飯菜擺上桌後走進客廳,陳榮傑聽見郝玢的腳步聲急忙從沙發上直起身子,強做出精神很好的樣子,他不願郝玢為他過多的操心。郝玢已經看出他的疲憊:「累了?要不先休息一會兒再吃飯?」

「不累不累。我早就餓了。」陳榮傑說着站起身,攬住郝玢的肩,向餐廳走去。

餐桌上擺着玉米餅、小米稀飯、拌野菜,陳榮傑笑了。

「今天什麼日子?你搞憶苦思甜?」

「害怕你當官忘了百姓。今天吃雜糧野菜,其實這是最時髦的,宴會上不是專門有雜糧宴嗎?」

在飯桌上,郝玢告訴他今天中午鄉下來人,咱媽託人帶來不少東西,飯桌上這些這都是她捎帶來的。

提起母親,陳榮傑心裏湧出歉疚:「看來我們應該抽空回老家看看了,老人這輩子可不容易啊。」

「還不是因為你沒時間,我都說了幾次了。一到放假你們就忙。咱媽還有信,捎來一份材料,說是她舅家侄子的案子,人家找到家裏,媽說讓你看看能不能解決。我只是複印機,原話轉告。」郝玢知道陳榮傑不允許在家裏為他人的案子說情,所以把自己說成是複印機,意思是只傳話而已。

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飯後陳榮傑坐在沙發上聽着新聞迅速瀏覽材料。郝玢在廚房裏清掃完畢也走進客廳,對陳榮傑說:「老人家從來也沒求你辦過事,我估計她也是抹不過情面了,估計是她舅家侄子一再找上門,你看,在不違背原則的情況下,能幫老人嗎?」

陳榮傑放下材料說:「這個案子我知道,可不知道嫌疑人還貼親。據我了解兩家人因為庄基打架,咱這家的把人家打傷了,司法鑒定構成重傷害。依我看,不處罰是不行的。」

郝玢焦急地問道:「那,給咱媽怎麼交代?」

陳榮傑靠在沙發上:「老人是通情達理的,把道理說清,她會理解的。再說了,我要給自己的親戚開個口,以後還怎麼要求別人。」

說話間,電話響了,陳榮傑順手拿起來接聽,對方是老同學,也在政法機關工作,寒喧幾句后關切地對他說:

「老同學,聽說你們辦的案子涉及的都是政法機關的司法人員?還是掌握點火候,別把人都得罪了,你現在可是在關鍵的時刻,非常敏感時期呀。」

陳榮傑笑道:「謝謝你的關心。你是不在案子上,這個案子實在太惡劣了,造成的後果是非常嚴重的。如果我們都撒手不管,這社會不就亂了套了嗎?」

對方在電話里說:「你這人還是老樣子,社會在變,人要活絡點,你現在的處境不比平常。搞得不好,人家說你在整自己人。我也是多操閑心,我是想提醒你多為自己想想。」

「你說得對,是有些人想整我,是政法隊伍里的敗類。」

陳榮傑放下電話,陷入了深思。

穆松年拿出一套茶具,用茶壺親自泡了茶。

「這是我剛從杭州帶回來的龍井,為了鑒別真的還是假的,我特意到茶農的家裏,先品嘗了一壺,的確是今年的新茶。」

他把小茶杯放在陳榮傑面前。

半個小時前,穆書記電話通知陳榮傑立即來市委彙報案件。陳榮傑放下手中的提包:「你說是新的就是新的,我也品不出新舊茶。」

穆松年端起茶壺,給陳榮傑的茶杯里斟滿,很嚴肅地說:

「是呀,要品茶也得有功夫,一是要有時間的功夫,二是要有本事的功夫,要不怎麼說是功夫茶呢!」

然後,細細地品味了一杯,才看一眼陳榮傑:

「說,趙建其的案件進度如何?」

「我正要給你彙報。代替做CT的人已經找到了,是個五十多歲的工人,目前生活不能自理,醫生說,他能活下來已是個奇迹,可能與針灸有關。幸虧他還活着,否則真是難壞了辦案人。」陳榮傑吹一下杯里的茶葉,喝了一口茶,「看守所一個叫衛兆豐的副所長已經交待,是他同意趙建其住的醫院。但是做假CT的事情他推說是韓楚做的,與他無關,韓楚已經自殺了。還有——」

穆松年認真聽地聽到這裏,打斷陳榮傑的話:

「看起來嘛,案子已經基本清楚了,有關司法人員違法違紀的情況,也已經調查了,該做的你都已經做過,成績很突出,做得不錯嗎!我的意見,下一步你們要儘快宣判衛兆豐,結案!」

陳榮傑專註地看着穆松年,認真聽着他說的一字一句,直等到他作出了指示,才繼續彙報:

「要結案還有些事難於落實,就算把做假CT的責任推到韓楚一個人身上,反正韓楚也死了,可是,還有批準保外的責任沒有查清呢。趙建其的案件去年的審判就有問題,趙晴一直在逃,給誰行過賄?許多事現在都很難確定。可能還有其他司法人員涉及案件,需要進一步落實。」

穆松年有些激動,從大班台後面站起身,在寬敞的辦公室內踱了幾步:

「批準保外的人,不都是依據醫生提供的證明嗎?你是不是把問題想得太複雜了?必須要看到我們的司法隊伍大多數都是好的或基本好的,這是一個根本的認識,是不能動搖的認識。韓楚故意提供假CT,拿去讓公安局、檢察院、法院去批,他們只不過是在材料上審查一下嘛!他們怎麼能知道片子是真是假?但是,是誰的責任就由誰來承擔吧,我們也不能遷就。在這個案子上,我告訴你,不要把一鍋水都攪渾了,這對你可不利。你說呢?」

穆松年說完了,問完了,陳榮傑依舊沉默不語。

「想明白沒有?說說你的看法。」穆松年追問道。

「如果是韓楚一個人的責任,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們發現,趙建其案件去年的審理就有問題,雖然還沒有足夠證據,是因為司法人員反偵查能力強,沒有足夠的證據,我們不會直接與他們見面,搞不好,反而會過早傳遞信息。這就是檢察機關進行法律監督的難處。你是有過親身經歷的,如果你都不支持我們,咱們檢察院還怎麼辦案啊?」

穆松年有些不耐煩了:

「南書記幾次問起這個案件,要求儘快結案,你多年從事法律工作,應該知道我們的刑法適用的是無罪推定,而不是你的感覺或猜測。去年對趙建其的判決有什麼問題?給他判了死緩難道這有什麼錯嗎?當時是我主持的檢委會,你是不是也懷疑我?」

「不!不是的,你可能誤會了。我絕不是說你有什麼問題。雖然我沒有參加當時的研究,對於去年你主持研究的案件,我不懷疑,只是對當時調查的深度有看法。」

「你還有什麼懷疑的?不管怎麼說,趙建其有投案的情況,判處死緩也是準確的。不就是懷疑趙建其保外以後可能有新的犯罪嗎?如果確實查不出更多的問題,我看可以結案了!」

看見穆松年幾乎惱火起來,陳榮傑只好把想說的話壓在了肚子裏。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道:

「要結案?當然也可以。退一步,其他人暫且不查了,但是,趙建其的再犯罪問題還沒有落實,東橋派出所雖然抓了他,那也不過是犯罪的準備階段,就這樣把他關進牢裏算了,繼續執行死緩?」

「市委要求儘快結案,怎麼結是你們的事。辦案要講政治,要顧全大局。把咱們司法機關查個底朝天,那不亂了?我們還是要愛護幹部,穩定幹部隊伍嗎!」政法委書記穆松年緩慢而輕鬆的聲音裏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最後,他特意強調:「回去要抓緊結案。有什麼問題嗎?」

陳榮傑認為有些話不能不說,遲疑道:「趙建其的案件我們一定抓緊辦理,爭取在最近有個交代,請市委放心。」轉而又態度堅決地說:「但是,目前已經有幾個證據證明趙建其在保外期間有新的犯罪行為,我們想抓緊時間落實這個事實。這樣的話,趙建其就不是繼續執行死緩,而是可能要執行死刑了。請市委把辦案的時限再放寬些,我需要一個月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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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法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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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監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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