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節

弗蘭克林·H.惠勒在人流當中逆向而行。他緩慢地走向後台,一邊側身避讓對面的人群,一邊表示歉意。他希望自己看上去是有尊嚴的。他嘴裏不停咕噥著"借過……借過……",還不時向擦身而過的幾個相熟面孔點頭微笑。他的手插在口袋裏,因為他不想讓身邊的人注意到他指節上有吮吸和嚙咬的痕迹。

他是個整潔幹練的年輕人,還差幾天才滿三十歲。他留着一頭修剪得很整齊的黑色頭髮,長相俊美,但不是那種非常惹眼的類型。廣告攝影師會讓他扮演那一類很有眼光的顧客:懂得挑選做工精緻但是價格又不昂貴的商品的人。(相應的廣告詞可能是:幹嗎不少花點呢?)儘管輪廓沒什麼特性,但他的臉孔卻不尋常地變化多端。每當他瞬間轉換表情,你就會看到另一種全然不同的個性特質。當他微笑時,他看起來通情達理,很清楚一次業餘表演的失敗沒什麼大不了,而且他肯定知道用適當的話來寬慰後台的妻子。但是在笑容和笑容之間,當他費力地在人群中擠出一條通道的時候,你會看見他眼神困惑迷亂,好像他才是那個需要寬慰的人。

他對今晚曾有過美好的幻想。當他在城裏困守在那份被他描述成"你能想像到的最無趣的"工作時,這樣的幻想鼓舞着他:他早早地趕回家,先逗逗孩子,把孩子盪在半空玩鬧,然後啜一杯雞尾酒,他們比往常更早地吃晚餐,一邊愉快地聊天。他會開車送她到演出現場,在他一隻手的輕撫下,妻子的大腿變得溫熱堅實。她會說:"你讓我不那麼緊張了,弗蘭克!"他會專註、自豪地看完演出,然後在落幕的時刻加入到觀眾們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當中。他會在後台歡騰的人群中擠過去,臉泛紅潮,衣服有點凌亂。他會得到妻子第一個激動的吻,她會流着淚說:"真的演得很好嗎?親愛的,真的嗎?"然後謝普和米莉會帶着崇敬之情陪同他們去喝一杯,他們興奮地談著今晚的成功,在桌子下他和妻子兩手相握。他萬萬沒有想到最終出現在眼前的會是這樣沉重的現實。他曾經以為今晚他的妻子將以一個光芒四射的形象出現,那是一個他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過的充滿吸引力的形象,她的每一個眼神和動作都會讓他喉嚨充滿渴望。("你不想得到我的愛嗎?")但是眼前的她,陰鬱,痛苦……她仍是那個她。雖然他每天都努力去抹掉這個形象,但是他了解她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樣痛苦而透徹。她面容憔悴,紅色的眼睛閃動着幽怨,謝幕時擠出虛偽的笑,這都那麼熟悉,那麼家常,就像他酸痛的腳,發潮的內褲,以及身上的酸臭味。

他在後台門口停了下來,抽出微紅的手檢驗一下,有點希望能在上面找到破損的傷口。接着他站直身子,扯扯外衣,才進門上樓走到一間佈滿塵土的屋子。燈泡直直地照射著,留下深深的陰影。劇社的演員就在這裏,臉上的妝容泛著光,跟前來探望的親友三三兩兩聚在屋裏交談,聲音中那份緊張還沒有散去。弗蘭克並沒有找到愛波。

"不,我是說真的,"人群里響起一個聲音,"你到底能聽見我說話,還是根本聽不到?"接着另一個人接上話頭:"嗯,管他呢,反正至少玩得挺開心。"導演站在零零落落的幾個紐約朋友當中,用力吸着手中的香煙,同時不停地搖頭。謝普·坎貝爾汗水淋漓,手裏還拿着道具衝鋒槍。但他已經恢復了本色。他站在幕繩的旁邊,一手摟着嬌小而邋遢的妻子。他們向眾人展示著,他們已經決定把今晚的一切付諸一笑。

"弗蘭克。"米莉·坎貝爾一邊招手一邊踮着腳,兩手放在嘴邊朝弗蘭克叫喊。實際上這裏的人群沒那麼密集,聲音也沒那麼嘈雜。

"弗蘭克,我們一會兒跟你和愛波見個面好嗎?一起喝點東西?"

"好的!"弗蘭克回應着,"等我們幾分鐘。"他看見謝普誇張地舉起了道具槍,連忙會意地沖謝普點頭眨眼。

在房間拐角處弗蘭克看到一個匪徒配角正和一位體形豐滿的女演員說話。就是這位小姐在第一幕的表演中造成了三十秒的中斷,因為她弄錯了登場時間。看得出來她剛剛哭過,但是現在情緒平息了,她說:"我的天啊!我那時真恨不得殺了我自己!"匪徒配角一邊擦拭著嘴角的污跡一邊說:"我是說不管怎樣,至少我們玩得很開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在這檔子事裏,這才是最重要的。"

"抱歉借過一下。"弗蘭克從這兩個人當中擠了過去,走到了他妻子和其他幾位女演員共用的化裝間門口。他輕敲了房門,等待,直到認為自己聽到她說"進來吧",才小心地推開門,朝裏面看去。

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她端坐在鏡子前面,正在卸去臉上的化裝。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而且不停地眨著,但她還是朝他送出了一個多少有些像剛才在台上謝幕時那樣的微笑,然後才把臉重新轉向鏡子。"嗨,"她說,"你準備走了嗎?"

弗蘭克關上門,走向妻子。他的嘴角盡量向上揚起,希望這樣看起來充滿愛意、幽默和同情心。他心裏盤算著要彎下腰親吻妻子,並且跟她說:"聽着,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但他注意到妻子的肩部幾乎讓人無法察覺地躲閃了一下,表明她現在不希望被觸碰。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置自己的手。先前準備好了的那句"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看來不是該說的話。這句話太自以為是了,或至少是天真的、過於感性的,以及太嚴肅了些。

於是他臨時改口:"呃,看來演出沒有想像的那麼成功,是吧?"他輕快地拈起香煙放在唇間,然後用芝寶打火機把它點燃。

"嗯,我想是吧,"她輕聲回答,"我馬上就好。"

"沒關係的,你慢慢來,不用着急。"

他把雙手插回口袋裏,低下頭來看着自己的雙腳,活動了一下有些酸脹的腳趾。"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他是不是更應該說這句話?現在看來,說什麼都比自己出口的那句強點。不過,還是一會兒再想該說什麼更好的話吧,現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那裏,想想回家途中要跟坎貝爾夫婦一起去喝的雙份波本威士忌。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下意識地繃緊了下巴,並且把臉側過去一些,讓自己的面部輪廓顯得更瘦削更有力量。從童年時期開始他就喜歡對着鏡子擺出這張臉,但是還沒哪張相片能捕捉到這個神韻……他忽然回過神來,發現愛波的眼睛就在鏡子裏端詳着他。一陣的不自在。她連忙低下頭去看他大衣中間的紐扣。

"聽我說,"她開口了,"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是這樣的……"她好像要用盡整個背部肌肉的力量,聲音才能不顫抖,"我知道米莉和謝普想要我們一起去喝點東西,你能不能跟他們說,我們不去。因為保姆的問題,或者用別的借口也行。"

他走前幾步,然後僵直地站着,肩膀向前,就像一位庭審律師正在思考怎樣答辯,"嗯,問題是我已經說了我們會去的。我剛剛在外面遇見他們,我答應了。"

"哦,那你可不可以再出去一次,然後告訴他們你弄錯了。我想這不會太難吧。"

"我們能不能不這樣。我認為,一起去喝點東西可能會很有意思的。而且如果我們反悔的話會顯得很失禮,你不覺得嗎?"

"你不願意去跟他們說。"她閉上了眼睛,"那好吧,我自己去,多謝你了。"鏡子裏的素臉只塗着面霜,泛著光,看上去像已經四十歲了,而且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等等,"他說,"拜託你放鬆點。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他們會覺得這樣非常傲慢。他們肯定會這麼覺得的,我無法阻止他們這樣想。"

"那好吧,你跟他們一起去,把車鑰匙留給我。"

"天哪,你能不能別跟我說什麼車鑰匙,為什麼你總是要這樣……"

"弗蘭克,"她依然沒有睜開眼睛,"我不會跟他們出去的。我感覺不太舒服,而且我……"

"好吧,"他無奈地表示退讓,緊繃的雙手微微抖動,就像跟人比畫一條小魚有多麼長。"好好好,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去告訴他們,我會馬上回來,對不起。"

腳下的地板彷彿在向前航行,他好像走在輪船的甲板上。舞台上還有一些人。其中一個拿着袖珍照相機拍照("別動,就這樣。")。那個豐滿的女孩又哭喪著臉,扮演嘉布麗爾父親的那位演員正在安慰她:就當做吸取經驗吧。

"你們倆準備好了嗎?"謝普·坎貝爾問。

"呃,"弗蘭克有些窘迫,"真不好意思,我們去不了。愛波答應保姆我們今天會早點回家的,你們看,我們真的……"

坎貝爾夫婦顯得又失望又受傷。米莉輕輕咬了咬下嘴唇,"嗯,我想愛波肯定是對今晚的事情感到彆扭,是吧?可憐的孩子。"

"不不,她沒事,"弗蘭克說,"真的,不是因為那個。其實就是我們答應了保姆,你明白的。"

在長達兩年的友誼中,這還是弗蘭克第一次向他們撒謊。大家支支吾吾地微笑互道晚安時,眼睛都看着地面;這些掩飾於事無補。

他回到化裝間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一張和藹可親的臉去面對路上可能遇到的劇社成員。但最後他們還是決定迴避。她帶着他從一扇側門離開。月光照在大理石地上,明一塊,亮一塊,他們走過五十碼的空地,走過空蕩蕩的走廊,不說話,不觸碰對方。

學校的味道在黑暗中瀰漫。裏面有關於鉛筆、蘋果和膠帶的回憶,弗蘭克湧起了一陣懷舊的痛感。他回到了十四歲,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切斯特,啊不,在新澤西的伊格伍德。那時候他把課餘的時間都用來計劃坐火車去西海岸。他在鐵路圖上策劃了好幾條備選的路線。他還在心裏試演着怎麼應對流浪漢成群的場面(盡量以文明禮貌的方式解決問題,當然必要時也會掄起拳頭)。他在軍用品店看好了衣物和裝備,包括李維斯的夾克和褲子,帶着肩章的軍人式卡其布襯衣,還有鞋頭和鞋跟鑲上鋼片的高統靴子。一頂他爸爸的老帽子,只要塞點報紙就能戴合適,這會讓他顯得誠實可靠。他可以把所有東西放進童子軍背包裏面,並小心細緻地用膠帶把童子軍徽章遮住。

弗蘭克最滿意的是,這個計劃是絕對保密的——直到那天,他在一時衝動之下邀請卡雷布斯同去。這個胖男孩是弗蘭克那一年最親近的朋友。卡雷布斯聽完這個計劃,驚呆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迸出一句:"你是說坐載貨火車嗎?"他大聲笑了出來,"天哪,你真是太好笑了。你以為你爬到一輛貨車上能走多遠啊?你這小子從哪兒冒出來的怪主意啊?從電影里還是什麼地方?告訴你吧,惠勒,你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說你是個傻帽嗎?因為你就是個傻帽!"

走在過去的氣味里,弗蘭克看着愛波,聯想到她蒼白的經歷以及悲哀的童年,傷痛的感覺漸漸擴散到她身上。他不太敢去想這些,因為她對這些苦難的敘述總是乾脆簡明,一點傷春悲秋的感懷餘地都沒有。("我一直都知道沒有人關心我,而且我一直讓別人知道,其實我對他們的漠視心知肚明。")但是學校的氣味還是讓弗蘭克不由自主地想起,某次她坐在課堂上,忽然月經來潮……"一開始的時候我就獃獃坐在那裏,"她向他描述當時的情況,"後來我知道那是很愚蠢的,很快我就發現做什麼都太遲了。"她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跑出教室,身上穿的白色亞麻裙子上有一塊楓葉大小的紅色污跡,教室里三十個男女同學望着她的背影,一個個目瞪口呆。她跑過了走廊,經過一間間教室,像一則沉默的噩夢。她聽見教室傳來竊竊私語,書散落到了地上,她撿起,再跑,在地上留下規矩的血跡。她跑到了醫務室門口,但是又不敢走進去,只好轉進另一條走廊跑到一個火災緊急出口,在那裏她把毛衣脫下,繞在腰部和臀部上。這時她聽到,或許是以為,有人朝她這邊走來。於是她走了出去,經過陽光普照的草坪,打算走回家。她盡量讓自己別走得那麼快,而且高高地抬着頭,這樣即使有人從經過的幾百個窗戶里探出頭來,也只能以為她正在執行學校正常的差使,並且很正常地把毛衣系在腰間。

弗蘭克回想着她所描述的場景,突然發現兩人現在正好走到了一個火災緊急出口。他想現在她的表情肯定跟當時沒什麼區別,而且現在她走路的樣子,肯定也和當時她走過學校草坪時差不多。

他希望她在車裏會坐得靠近一點,以便他開車的時候摟着她的肩膀。但是她把自己縮得小小的,緊靠着副駕駛那一側的車門,臉朝車窗凝視着外面晃過的光與影。他每次換擋的時候只能圓睜着眼,舌頭笨重得說不出話。最後,他舔了舔嘴唇,終於想好了要說什麼。

"你知道嗎?在整個劇裏面,只有你才像這麼回事。我不是說笑的,愛波,真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謝謝你。"

"只不過我們一開始就不該讓你卷到這件混賬事情里去。"他一邊說話一邊用空着的手解開了衣領上的扣子,一來是讓脖子涼快一下,二來是想從絲綢領帶和襯衣的複雜質感里尋求安全感。"現在我真想去揍那個傢伙,那傢伙叫什麼來着,那個導演。"

"這不是他的過錯。"

"嗯,那就是他們所有人的錯。天知道他們這麼無能。問題就是我們應該早點發現。我應該早就想到。如果不是我和坎貝爾勸你加入的話,你就不會卷進去了。你還記得我們剛剛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嗎,你說他們最後可能會被人當一群白痴看待。當時我真應該聽你的。"

"好了。我們現在能不能不說這個?"

"當然可以。"他邊說邊試圖去輕拍她的大腿,然而她坐得太遠了。"我只是不希望你因為這個而不高興,僅此而已。"

他以熟練優雅的動作駛離了顛簸的輔路,開上了寬敞乾淨的十二號公路,這時他覺得自己的情緒也回到了平穩的路面。一縷清風從車窗外吹了進來,撥動了他的頭髮,也冷卻了他的頭腦,到了這一刻,他才能準確地反省這次劇社的失敗。根本就沒有必要為這樣的事耿耿於懷。有智慧的懂得思考的人完全知道如何從容應對,就像他們懂得忍耐那些更無理的事情:在市裏做那些無聊至極的工作,生活在無趣的郊區。你可能會迫於經濟形勢屈就在這樣的環境,但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它腐蝕。最重要的,永遠是,記住你是誰。

現在,就像每次努力地記住自己是誰的時候一樣,弗蘭克的思緒又回到了戰爭結束之後幾年,回到了貝休恩大街上的那個街區。這個地區到處都是碼頭庫房,每天傍晚時分,風裏都帶着鹽的味道,夜晚河道傳來汽笛聲,給人一種起帆遠航的遐想。在弗蘭克二十歲出頭的時候,他頭上戴着的是"退伍老兵"的光環,還被旁人視為有頭腦的年輕人的典範。他總是很自豪地穿着那件故意做舊的斜紋軟呢夾克和褪了色的卡其布長褲。他和兩人合租一間一居室公寓,共同分擔二十七美元的房租,並協定每三個星期輪流使用。那兩個人都是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同學,一個曾經是戰鬥機飛行員,另外一個則是退休海軍。他們比弗蘭克年長一些,而且在老百姓的世界裏如魚得水。他們身邊好像總是有數不清的女孩圍着打轉,並且願意跟着他們來公寓。不過弗蘭克沒花多長時間就趕上他們了。那個時候他以驚人的速度追趕着許多事情,自信心空前膨脹。從前的那個幻想着鐵路旅行的傻小子終究沒有跳上貨運火車,不過那些卡雷布斯們大概再也不能叫他傻帽了。他十八歲參了軍,軍隊信任他並派遣他到德國參加春天最後一次進攻。就這樣他到了歐洲,在那裏經歷了一次困惑但興奮的旅行。一年後他自由了,從此以後生活越來越豐富充實。他個性當中不着邊際的一面——那些使他沉浸在幻想世界,與同學和士兵們格格不入的東西,忽然凝聚成一股魅力。他享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被人敬仰的感覺。他發現女孩們都願意跟他上床。另一個幾乎同等重要的發現是,那些男人,聰明的男人,喜歡聽他說話。他在學校的成績只是中上,但在那些啤酒相伴的徹夜長談中,他從來都出類拔萃。這樣的高談闊論經常在一片輕聲的贊同里結束,同時參與的人總會拍打自己的太陽穴,說老弗蘭克真有頭腦。他們說,弗蘭克最需要的,其實是有時間和自由去找到自己。他們預測著弗蘭克能從事的各種事業,最後達成共識,就算不是在藝術領域,他也肯定適合那類人文性質的工作。這些工作要求持續而堅定的奉獻精神,而且他早年的歐洲經歷也可以派上用場。弗蘭克不止一次說過,歐洲,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人們去生活的地方。

至於弗蘭克自己,不管是每次交談結束之後走在大街上,還是在貝休恩大街的房間里躺着思考而身邊又沒有女人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擁有與眾不同的天賦和前景。不是所有名人傳記里都記載過這種年輕時代的探索嗎?那些對於他們的父輩及父輩生活道路的反叛。想到這裏,弗蘭克甚至慶幸自己沒有特定的志趣。正因為沒有什麼特定的目標,他也就避免了特定的限制。當時,整個世界,生活本身,都能成為他選擇的領域。

然而當大學生活進入尾聲,他開始被無數的小小的抑鬱所困擾。畢業後幾周情況更嚴重了。那個時候,另外兩人已經很少用那個房間,於是他總是一個人待在那裏。他偶爾打一些奇奇怪怪的零工掙口飯吃,腦子裏則不停地想着事情。他最煩心的是,在接觸過的女孩里還沒有一個可以讓他有一種純粹滿足感。其中有一個面孔相當迷人,但是有着不可原諒的粗腳踝;另外一個非常有頭腦,但是總有一種想要像母親一樣去照看他的慾望;總之這其中沒有一個是第一流的女人。他從不質疑自己對第一流女人的定義,儘管他從來不曾接近過她們。他記得自己上過的那幾所中學里曾經出現過幾個,但是她們不曾感知他的存在,只關注城外的大學男生;後來他又在軍隊里看過幾個,透過軍官俱樂部的金色窗口,他看見她們在遠遠的舞池翩翩起舞,就像一閃而過的小模型;他在紐約看過好幾個,她們總是在上下計程車,身後跟着男人。這些男人那麼殷勤得體,就好像生來如此,從來沒有經歷青澀的少年時代。

為什麼不把那些妄想拋掉?像他這樣情緒極端的、讓·保爾·薩特式的煙鬼,就不應該去尋找那類同樣極端、讓·保爾·薩特式的女煙鬼嗎?不過這只是失敗者的自我寬慰。一個晚上,在莫寧賽得山莊的派對中,剛剛吞下幾大口威士忌的弗蘭克選擇做一個勝利者。

"我想我沒聽清楚你的名字,"他穿過滿屋子的陌生人,走到這個秀髮光亮、雙腿修長的女孩身邊。毫無疑問,她是"第一流女人"。"你是帕米拉嗎?"

"不是,"她回答,"帕米拉在那邊。我叫愛波。愛波·約翰遜。"

不到五分鐘,他發現自己可以讓愛波·約翰遜發笑。他不僅可以讓她那雙大灰眼睛緊緊盯住自己,還可以讓她的瞳孔隨着他的談話上下遊動,就好像自己面孔的形狀和紋理有莫名引力。

"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個碼頭裝卸工人。"

"不,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在說真的。"如果不是擔心她可能知道老繭和水泡之間的區別的話,他會把手掌伸給她看。之前那個星期,在一個大學同學的引薦下,他每天早上都到碼頭上去搬運水果箱。他自己把這份勞動稱為"健體塑身"。"不過從星期一開始我會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在一家自助餐廳當夜間收銀員。"

"我指的不是那個,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對什麼真正感興趣。"

"親愛的……"他畢竟還年輕,面對剛剛認識不久的女人就如此大膽叫對方"親愛的"還是會讓他臉紅。"親愛的,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話,我想我們談不了半個小時就會把我倆給悶死。"

五分鐘之後,兩人步入舞池。弗蘭克發覺愛波的背部在他的手掌下輕柔滑動,如此貼合,就好像是為他度身定做。一周之後,在貝休恩大街上的公寓裏,她美妙的裸體躺在他身邊,天蒙蒙亮,她的手指從他的臉龐上滑過,從眉毛到下巴。她輕聲呢喃道:"真的,弗蘭克,我真這麼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人。"

"這件事情不值得我們這樣。"他說,思緒回到了現在。在最後一英里的路程,他讓車速表上藍色指針的讀數走到了六十。估計到家之後,他們會一起喝點酒,或許她會哭一小會兒,而這可能對她有一些好處。然後他們就可以笑着去對待這件事情,把自己鎖進卧室裏面,脫光身上的衣服。在月光之中她聳立的小乳房會隨着他的動作輕輕晃動。總之他認為沒什麼理由他們不能像從前一樣。

"我是說,生活在這些人中間已經夠糟糕的了,這些人,這些該死的郊區小鎮里的人——我不得不說包括坎貝爾一家——要生活在他們當中,而不被這種屁事所傷害,真是夠糟糕的,你說呢?"他把視線從路面上移開,就著駕駛室儀錶盤上那點微弱的光,他發現愛波正用雙手掩蓋着自己的臉。

"夠了!弗蘭克。你能不能不說話?你快把我逼瘋了。"

他趕快減慢車速,把車開向一片佈滿了砂石的路肩地帶,熄滅了引擎和車燈。然後他轉過身,想要用雙臂摟住她。

"不要,弗蘭克,請你不要這樣。你就讓我自己一個人待着,好嗎?"

"寶貝兒,我只是想……"

"讓我一個人待着,一個人!"

他坐回方向盤前,擰開了車燈,但雙手卻不想去發動引擎。他在座位上呆坐了整整一分鐘,傾聽着血液在耳鼓裏流動的聲音。

"我也受到了打擊,"他終於忍不住開口,"這裏的糟心事實在夠多了。我的意思是,你來到這裏之後就把自己當成包法利夫人。有幾點我必須跟你說清楚。第一,你們的表演最後弄得一團糟,不是我的錯;第二,你沒有成為演員,更不是我的錯,你最好結束你這套肥皂劇,我們都能更快好起來;第三,我不是那個愚蠢遲鈍的郊區丈夫,而你從我們搬到這裏的第一天就把這角色分派給我;第四……"

沒等他把話說完,她已經開門下車,向前跑去。在車頭燈的照耀下,她的體態輕靈而優雅,就是臀部有點寬。他猛地跳下車朝她沖了過去,有那麼一剎那,他以為她想自殺——在這種時候她什麼都能做出來。不過她跑到三十碼處的路邊雜草叢就停了下來。旁邊有一個發光的路牌寫着"請勿跨越"。他在後面不知所措地站着,用力地喘幾口氣,並且跟她保持距離。她沒有哭,只是站在那裏,背對着他。

"你他媽怎麼了!"他說,"你他媽為什麼這樣啊?快回到車上去。"

"不。過一會兒我會上車的,你就讓我站一會兒,可以嗎?"

他的手臂舉起,放下。當他發現一輛車從後面駛來,他又把手插進口袋,裝作正在進行一次輕鬆的交談。車越過了他們,先是照亮了那塊指示牌,然後是愛波的背影。後來車子從他們身邊駛過,尾燈在視野中消失了,輪胎擦過地面的聲響漸不可聞,最後是一片寂靜。他們右邊是一片黑色的沼澤地,雨蛙的叫聲此起彼落像唱着絕望的歌。在正前方兩三百碼開外,在披掛着月光的電話纜線之上,大地向上隆起勾勒出革命山莊的輪廓。在山頂上能看到革命山莊的溫暖的落地窗。坎貝爾夫婦就住在其中的一棟房子裏,他們很可能正在後面的路上行駛着,車燈正在向他們靠近。

"愛波?"

她沒有回答。

"我們難道就不能坐在車裏好好談談,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十二號公路上追逐嗎?"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她說,"我不想跟你討論這件事。"

"好好好,"他說,"看在上帝的分上,愛波。在這件事上我已經表現出了我能表現的最好的態度,但是我……"

"是啊,你真是太好了,"她說,"好得不能再好。"

"你等等——"他把插在口袋裏的手抽了出來,站直了身體,但很快又插回口袋裏,因為又有車來了。"聽我說,就一分鐘,"他試着咽一口唾沫但喉嚨很乾,"我不知道你現在想證明什麼東西,"他說,"而且坦白說,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我很肯定:我不應該承受這些。"

"你永遠都那麼肯定,不是嗎,"她說,"關於你做過什麼,還有應該承受什麼。"說完她經過他身側走向車子。

"現在你給我站住!"他在草叢上踉踉蹌蹌地追着她。車子從兩邊駛過,不過他已經顧不得面子了。"你給我站住,他媽的!"

她大腿靠着保險杠,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他在她的臉上揮動手指。

"你給我聽着。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扭曲我的意思,然後轉頭就走。這是他媽的唯一一次我清楚自己沒有做錯。你知道你每次擺出這副模樣的時候,給人什麼感覺嗎?"

"上帝啊,要是你今晚待在家裏多好。"

"你知道你每次這樣的時候,給人什麼感覺嗎?你很病態。我說真的。"

"那麼你知道你給人什麼感覺嗎?"她的眼睛從頭到腳審視着他,"你很噁心。"

爭吵到了這一步兩人都失控了。他們的胳膊和腿都在顫抖,臉也完全扭曲變形了,表達的只有憤怒和仇恨。兩人更深更狠地挖掘著對方的弱點,不擇手段地攻陷對方的堡壘,變換策略、聲東擊西、再次進攻。在停下來喘口氣的間歇,兩人就從過去的記憶里搜尋武器,互揭對方的老傷疤。如此循環反覆。

"哦是啊,你從來沒有愚弄過我,弗蘭克,一次都沒有。這都是因為你有高尚的道德底線是吧,還有你對我的"愛",你所謂的——你以為我會忘記你打了我一巴掌,就因為我說我不會原諒你嗎?是啊,我知道我是你的良心是你的膽氣,還有你的——沙包。就因為你已經把我牢牢地困在陷阱裏面,然後你……"

"你在陷阱裏面!你在陷阱裏面!天啊,你不要再逗我笑了。"

"是的,我,"她邊說邊把手握成一隻利爪然後掐緊了自己的脖子,"是我是我是我。你這個可憐的被自己蠱惑了的……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自己。"她仰起頭,露出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冷冷的白光,"看看你有什麼地方像一個男人。"

他舉起顫抖的拳頭揮向她的頭。她仰向保險杠避過這一下,但臉因為恐懼而醜陋地皺了起來。

弗蘭克沒有追打下去,他踩着拳擊手一般的步伐退開了幾步,用盡全身的力量擊打車頂蓋。他就這樣打了四下,"砰——砰——砰——砰",而她則在一旁看着。當一切結束時,周圍只聽得見雨蛙的聒噪的鳴叫聲。

"你太可恨了,愛波,"他低聲說,"太可恨了。"

"好吧。請問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兩人分別上車坐定,都覺得呼吸沉重,頭腦昏沉,四肢顫抖,就像一對受了累的老年夫婦。他發動了引擎,然後小心地把車開上了路面,轉向通往革命山莊的岔路,然後駛在崎嶇的鋪着柏油的革命路上。

兩年前他們第一次來到革命山莊,也是走着同樣的道路。當時他們坐的是地產經紀海倫·吉文斯太太的車。他們在電話上交談時,她顯得很有禮貌,但說話謹小慎微。吉文斯太太跟很多城裏人打過交道,發現他們總喜歡浪費她的時間,向她報出一些不可能成交的低價,但對他們倆卻很有好感,就像她後來告訴她丈夫時那樣:從兩人踏出火車那一刻,她就知道他們是那種叫人放心的夫妻,即使他們付不起高價。"他們非常討人喜歡。女的長相氣質都很迷人,而且我覺得那男的肯定是在城裏做什麼了不得的工作。他對人態度很好,說話不是很多。真的,跟他們這樣的人打交道很清爽。"一開始吉文斯太太就弄清了他們想要的房子有一點點特殊,一個改建過的穀倉或車屋,或者一個廢舊的小客棧。據她所知,他們要求的這些東西早就沒有了。但她還是勸他們不要灰心,她知道有一處他們可能會喜歡的地方。

"當然我知道這條路的位置有點彆扭,"吉文斯太太一邊開着車從十二號公路下來時,一邊解釋。她的目光在路面和弗蘭克夫婦的專註面孔之間游移,"你們可能留意到了,這裏主要是一些煤渣材料修建的房子和小卡車,住的人當中有很多是管道工人、木匠,還有別的一些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不過慢慢的,"說到這裏她很嚴肅地把右手舉在擋風玻璃前,指向前方,手上戴的金屬手鏈在方向盤上碰撞出了幾聲脆響,"慢慢的,道路會一直延伸到一個很離譜的開發區,我們稱為革命山莊。那裏的房子大而無當,顏色讓人作嘔,而且房價也都貴得離譜。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不過我現在要帶你們去看的房子跟這些都沒有關係。它是戰後不久我們這裏一家很不錯的建築公司修起來的,在這些難看的房子出現之前。房子不大,但是很討人喜歡,周圍的環境也很好。結構簡單,線條幹凈不拖沓,草地整理得很好,對孩子們是再合適不過了。房子就在下一個拐彎處,你們看,這一帶的路況也好了一些,對吧?現在你們就要看到它了——就在那裏。看到那棟白色的小房子了嗎?很討人喜歡吧?你看它在小山坡上自得其樂的樣子。"

"嗯,確實如此。"愛波回應着。那所房子的輪廓慢慢從濃密的橡樹叢中展露開來。房子不大,是木質結構的,佇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間有一個很大的窗,遠遠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鏡子。"嗯,我覺得這房子確實挺可愛的,你說呢,親愛的?不過,當然,這裏也有一個很大的落地窗。我想我們到哪兒都逃不掉落地窗啦。"

"我也這麼覺得,"弗蘭克跟着開口了,"但我想一扇落地窗不會摧毀我們的私生活。"

"噢,那樣的話就太好了,"吉文斯太太大笑。吉文斯太太靠得很近,就像給他們安全和信心似的,她陪着他們走在光光的地面上,邊觀察邊議論。這所房子給了他們很多想像空間。沙發放這裏,大桌放那邊,藏書的柜子可以靠着落地窗來遮蓋屋主的私隱。儘管客廳的結構過分對稱,但是只要傢具擺放得有技巧,就不會顯得土裏土氣。而且換一個角度來看,對稱也有好處——所有的拐角都是標準的直角,所有的地板都鋪設得平整結實,所有的門都安放得當,開關的時候都不會發生任何刮蹭。兩人手握門把時,已經開始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了。參觀裝修得無可挑剔的浴室時,他們想像泡在浴缸熱水裏的感覺,他們的孩子可以光腳在過道上跑,這裏沒有黴菌、碎屑、沙粒,或是蟑螂。這個房子有很多想像空間。他們生活中日積月累的混亂,就可以在這裏被剔除出去。他們可以在這個房子裏,在這些樹中間慢慢休養生息。就算這需要點時間,住在這樣一所寬敞明亮、整潔寧靜的房子裏,還有什麼能讓人心神不定呢?

現在,行駛在黑暗中,房子離他們越來越近。廚房和車棚透出了令人愉快的燈光。他們的肩膀和下巴緊繃,擺出了一種粗暴的忍耐的神情。愛波走在前面,氣沖沖地穿過廚房,在冰箱前停下來穩住身體,然後打開了燈。整個客廳隨即亮了起來。在電燈亮起的一刻,似乎屋裏的一切都在漂浮、搖晃,等到這種幻覺消失了,客廳還是有一種不安穩的感覺。沙發在這裏,大桌子在那裏,但似乎把它們互相調換得更合適;滿牆的書確實讓大落地窗不那麼礙眼,但怎麼看都像是公共圖書館;其他傢具的擺設多少緩和了空間的拘謹和呆板,但也沒賦予房子另一種味道。各處擺放的椅子、咖啡桌、落地燈看上去就像臨時聚集在拍賣場上待價而沽。不到六個月前他們不太情願地在這個角落裏打造出了一個凹室來安放電視。("為什麼不?裝電視不都為了孩子嗎?而且,不要電視顯示自己有多清高是很愚蠢的。")現在這塊地方的地毯磨舊了,坐墊上有凹痕,煙灰缸也是滿的,整個客廳只這個角落還有點人的氣息。

保姆倫奎斯特太太在沙發里睡著了。聽到聲響,她從睡夢中驚醒然後坐了起來,出現在兩人的視線當中。她迷糊着眼,一邊攏了攏散落的頭髮,一邊試着擠出一個微笑。兩排假牙擊打出短促的聲響。

"媽媽!"孩子們的睡房那邊傳來清亮的聲音,那是詹妮弗,他們六歲大的女兒。"媽媽,今天的演出很棒吧?"

弗蘭克送倫奎斯特太太回家時,兩次拐錯了方向。倫奎斯特太太緊緊抓着車門和儀錶板,臉上保持着微笑來掩飾她內心的恐慌。她以為弗蘭克喝醉了。後來在一個人駕車回來的路上,弗蘭克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掩著嘴。他想回溯整個爭吵的過程,但一點用也沒有。他說不清楚自己到底還在憤怒還是有些悔悟,他到底希望被原諒,還是希望有原諒對方的能力。由於大喊大叫,他的喉嚨還有點干啞,手也因為擊打車頂棚而疼痛。這一段他記得很清楚。其他的只想起謝幕時她聳起肩膀站在舞台上,臉上帶着偽裝出來的、軟弱的笑。想到這裏,弗蘭克軟了下來。他感到愧疚。啊,這一整夜的爭鬧!他必須緊緊地抓住方向盤,因為路燈在眼前迷糊、晃動。

房子暗沉沉的。他沿着山路開上來的時候,看到房子在天空和樹叢之間混沌的暗影,只聯想到死亡。他進門以後很快穿過了廚房和客廳,躡手躡腳地從孩子的房間經過,然後進入卧室,輕輕地把房門關好。

"愛波,你聽我說。"他一邊輕聲說話,一邊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然後輕輕地坐在床的邊緣,擺出了一個典型的懺悔的姿態。"請你聽我說,我不會碰你的。我只想說,我——除了對不起以外,我實在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這是一次嚴重的爭吵,可能會延續好幾天。不過至少他們回到了這個安靜的房間,就他們兩個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大聲喊叫。至少整個事情已經進入了第二個階段——激烈爭吵之後的那一段靜默。從以往的經驗看,無論多麼荒謬,這最終會導向和解的。現在她不會不管不顧地要從他身邊跑開,而他再也不會怒火中燒了。他們倆都太累了。他們剛結婚的時候,他覺得冷戰比相互指責羞辱更難受。每次他都想,肯定不會有什麼體面的辦法來解脫困境。然而總有解決的辦法——無論體面不體面,那就是他先道歉,然後等待,同時不要去想太多。現在這種局面對他來說如此熟悉,就像在穿一件不怎麼合身但是很舒服的舊衣服。他可以輕鬆愉快地穿在身上,不去在意自己的意願和面子。

"我不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不管怎樣,相信我,愛波,我——"他伸出手來,發現床的那邊是空的。他剛才對着隆起的被子說話,下面不是愛波,而是一疊被單和一個枕頭。

"愛波?"

他驚懼地跑向浴室,然後客廳。

"請你不要過來。"她說。她躺在倫奎斯特太太睡過的沙發上,身上蓋着毛毯。

"聽我說,就一分鐘。我不會碰你的,我只是想說我很抱歉。"

"那真是太好了。現在你可以讓我一個人待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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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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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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