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我們從奧德薩街同電話公司的幾個黑女人一起回到家裏時已快到聖誕節的黎明了。火熄了,我們都太累了,於是便穿着衣服上了床。我的那個姑娘整個晚上都像一頭豹子一樣蹦蹦跳跳,我爬到她身上時她已睡熟了。我在她身上費了一陣勁兒,猶如在一個被淹死或悶死的人身上使勁兒一樣。後來我放棄了努力,自己也睡熟了。

節日期間我們天天喝香擯,早上、中午和晚上,有最便宜的,也有最好的。過了年我就要到第戎去了,人家在那兒給了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差使:當被交換的英語教師。這是促進法美和睦相處的一項安排。旨在增進這兩個姐妹國家的互相了解和友善。對於這一前程菲爾莫比我更感到鼓舞,他這樣想是有充足理由的,而對於我這不過只是從一個受苦受難的地方轉到另一個受苦受難的地方去而已。我面前沒有希望,這份工作甚至連薪水也沒有。他們指望得到這份工作的人自認有福氣,能夠享受傳播法美和睦這一福音的特權,這是為一個闊佬的兒子預備的工作。

啟程前一天晚上我們玩得很開心。天快亮時下起了雪。我們走過一個個街區,最後再看一眼巴黎。穿過暈多敏克街時我義。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正在上演一出啞劇,它沒有使我完全驚呆,卻也叫我惶惶不知所措。在全世界,凡有這些燈光黯淡的墳墓的地方你都會看到這一令人難以置信的場面,同樣的惱人的溫度、同樣的朦朦朧朧的光線、同樣的嗡嗡聲。在特定的時辰內,整個基督教世界裏穿黑衣的人都俯在祭壇前。牧師就站在那上面,手裏拿着一本小書,另一隻手裏拿着一隻吃飯鈴或噴霧器。他對眾人喃喃佈道,他的話即使能叫人聽懂也不再有一點兒意義。很可能他是在乞求上帝保佑他們吧,也保佑國家,保佑統治者,保佑槍炮、戰艦、軍火和手榴彈。祭壇上圍在牧師身邊的是一群小男孩,穿着打扮像上帝的安琪兒,他們唱男高音和女高音。全是純潔的小羊羔,全穿着裙子,看不出性別,像牧師本人一樣是扁平足和近視眼。真是絕妙的不辨雌雄的貓叫春、是符合J一mol節拍的鬆緊內褲里的性行為。

我在昏暗的光線下盡量仔細地觀察這兒的情況,既令人眼花鐐亂,又叫人目瞪口呆。我自忖,整個文明世界、整個世界都是這樣,真是太棒了。不論下雨還是天晴,下冰雹、雨夾雪、雪、打雷、閃電、戰爭、饑饉、瘟疫,都不受絲毫影響。總是同樣的惱人溫度,同樣的胡言亂語,同樣的在腳腕上系帶子的鞋和上帝的小安滇兒唱男高音和女高音。靠近出口處有一隻開了一個孔的小箱子,是為了繼續天國的工作的,於是上帝的恩典便會像雨點一樣落在帝王頭上,落在國家裏,落在軍艦、高效炸藥、坦克和飛機上,於是工人會增強臂力,有力氣屠宰馬、牛和羊,有力氣在鐵大樑上鑽孔,有力氣在別人的褲子上綴扣子,有力氣出售胡蘿蔔、縫紉機和汽車,有力氣消滅蟲子、打掃馬棚、倒垃圾箱、洗刷廁所,有力氣寫新聞標題、在地下鐵道里剪票。力氣……力氣,原來這喃喃自語和戲弄人的把戲只是為了給人一點力氣。

們突然來到了一個小廣場,那便是聖克洛蒂爾德教堂,人們正在望彌撒。菲爾莫的頭還有一點兒昏昏沉沉,他執拗地也要去望彌散,據說是「為了好玩」。我對此有幾分不安,首先是因為我從未望過一次彌撒,其次是我顯得寒酸,也覺得寒酸。菲爾莫也顯得衣衫襤摟,甚至比我還不體面,他歪戴着大垂邊帽,大衣上還沾着我們剛去過的最後一家妓院裏的鋸末。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大踏步走進去了,最糟的不過是被他們推出來而已。

看到的景象令我吃了一驚,也就一點兒忐忑不安的感覺也沒有了。過了一會兒我才習慣了昏暗的光線,我牽着菲爾莫的袖子,跟在他身後踉踉蹌蹌地走,這時一種稀奇古怪的聲音鑽進了我的耳朵,像某種從鋪路的冷石板中冒出的空洞的嗡嗡聲。

這是一座巨大的、凄涼的墳墓,來弔喪的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是到地下那個世界去之前必經的來賓接待室,溫度在華氏五十五或六十度左右,沒有音樂——除了地窖最上層放出的那種難以名狀的哀樂,活像百萬棵菜花在黑暗中哀號。身着壽衣的人口中念念有詞,一副無可奈何、十分沮喪的乞丐模樣,這些乞丐恍恍惚惚地伸出手來,咕噥著誰也聽不懂的乞求憐憫的話。

我早知道會有這類事,不過一個人若還知道有屠宰嘗停屍所和解剖室這類去處,他會出於本能地躲開這些地方。我在街上常常從一個牧師身邊走過,他手裏捧著一本小小的祈禱書在吃力地背誦。「傻瓜!」我自語道,過後也就不去理會了。在街上會碰到各種各樣的獃子,這個牧師還不算是最叫人吃驚的。

人類兩千年的蠢行已使我們對此不那麼敏感了,然而當你被突然送到這個牧師身邊,看到他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裏發揮着一座鬧鐘的作用,你還是會產生一些全然不同的情感的。

一剎那間全部這些流涎水、翁動嘴唇的把戲幾乎都有了意我們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以通宵狂歡后的那種清醒意識審視這個場面。我們這樣穿來穿去一定很惹人注意,因為我們的外衣領子豎着,從不畫十字,除了低聲說幾句麻木不仁的話以外嘴巴一動也不曾動。若是菲爾莫不那麼固執地要在儀式正進行了一半的時候從祭壇邊走過,或許誰也不會注意到這一切。他在找出口,我估計他想到了出口那兒就好好看一看這最最神聖的場面,這就是說要近距離仔細看一看。我們一直平安無事,正在朝很可能是出去的通道那一道光線處走去,這時幽暗中猛地閃出一位牧師攔住了路。他想問問我們要去哪兒,正在於什麼,我們相當有禮貌地回答說我們正在找出口。我們說的是英語的「出口」,因為當時太驚恐,我們一時想不起法語「出口」是怎麼說的了。牧師一句話不說便緊緊抓住我們的胳膊,推開一道邊門把我們狠狠推出去了,我們搖搖晃晃地跌進了刺眼的陽光中。這件事發生得那麼突然、猝不及防,待我們到了行人路上仍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我們眯上眼睛走出去幾步,然後又出於本能轉過身來。牧師仍站在台階上,蒼白得像一個鬼魂,像魔鬼那樣狠狠地瞪着我們,準是連肺都氣炸了。後來又回想起這件事時我也不怪他,不過當時瞧見他穿着長袍、頭上扣著一頂小瓜皮帽的滑稽相,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我看看菲爾莫,於是他也大笑開了。我們站在那兒當着這個可憐蟲的面足足笑了一分鐘,我猜他起初有一點兒茫然不知所措,不過他突然衝下台階,一邊還衝着我們晃拳頭,像是認真了。待他衝出圍牆便狂奔過來,這會兒某種保護自乙的本能提醒我快溜走。我拽住菲爾莫的袖子跑開了,他還像個傻瓜似的說,「別,別!我不跑!」「快跑!」我嚷道。「咱們還是快點兒離開這兒為妙,這傢伙已經完全瘋了。」於是我們逃了,拚命竭盡全力逃走了。

去第戎的路上我們仍在為這件事情大笑,不過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另一件可笑的往事上。那件事同今天發生的事有點兒相似,是我在佛羅里達短暫停留時發生的。那是在出名的繁華時期,我同成千上萬人一樣冷不防遇到了麻煩,我試圖解脫,結果卻同一位朋友一道更深地陷入了困境。傑克遜維爾尤其處於被圍困狀態中,我們就在那兒被困了大約六個星期。天下所有的流浪漢和許多以前從未作過流浪漢的傢伙似乎都遊盪到傑克遜維爾來了,到處都住滿了人——基督教青年會、救世軍,消防隊和警察局、旅館和公寓。到處都掛着客滿的牌子,絕對客滿。傑克遜維爾的居民的心腸已經變得很硬,我覺得他們像是穿着甲胄在來回走。這一回又是食物這個老問題,食物和一個睡覺的地方。食物正從南方用火車運來。桔子、柚子以及各種水份很多的食品。我們常從貨車棚旁走過,看看有沒有爛水果,可甚至連這也很難得。

在絕望中,有一天夜裏我拉上我的朋友喬來到一家猶太教會堂里,當時裏面正在做禮拜。這是一家新派會眾聚會場所。那位拉比給我留下的印象相當不錯。音樂也很打動人,是猶太人那種發自內心的悲哀曲調。禮拜剛一結束我便大搖大擺地走到拉比的書房裏要求見他,他接待我時還算過得去,待我說明了來意他便嚇壞了。我只是求他給我和我的朋友喬施捨幾個錢,可是看着他瞧着我的那副樣子你還以為我已開口要把會堂租下來當保齡球場呢。最後他突然直截了當地間我是不是猶太人,我說不是,他便發火了。那麼,請問,你為什麼要來向一個猶太教牧師求援呢?我天真地告訴他我一貫信任猶太人,我是很謙卑他說這話的,彷彿自己不是猶太人是一個古怪的缺陷似的。這也是實話,但他根本不為所動。不,先生。他簡直嚇壞了。為了趕我走,他給救世軍的人寫了一張便條,說,「這才是你該去的地方呢。」說完他便無禮地轉身照看他的會眾去了。

救世軍當然也拿不出什麼給我們。假如我們每人有兩毛五分也可以祖一個鋪在地上的床墊,可是我們兩人加起來連五分錢也沒有。我們來到公園裏,在一條長椅上躺下。天正在下雨,我們便用報紙遮蓋在身上。估計過了還不到半小時,一個警察過來一句話不說就狠狠扇了我們一掌,我們馬上爬起來站在地上,還跳了幾下舞,儘管當時沒有一點兒心思跳舞。屁股上挨了那白痴王八蛋摑了一掌后,我真是又氣憤又可憐,又沮喪又下賤,簡直恨不得把市政廳炸掉。

第二天早上,為了報復這伙好客的王八蛋,我們一早便精神煥發地站在一個天主教教士的門口了。這一回我讓喬說話,他是愛爾蘭人,還帶點兒愛爾蘭土腔。他的眼睛也非常藍,溫情脈脈的,只要樂意他還能叫它們濕潤起來。一個穿黑袍的修女打開門,可她並不請我們進去,卻要我們在走廊里等她去稟報那位好心的長老。過了幾分鐘那位好心的長老來了,像一部火車頭一樣喘著粗氣。我們這麼早打攪他的嗜好是為了得到什麼?

一點兒吃的和一個睡覺的地方,我們天真地答道。好心的長老立即問,那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從紐約。從紐約嗎?那麼你們還是儘快回紐約去吧,我的孩子們。這個大塊頭、大胖蘿蔔臉的狗東西再也沒有說什麼便當着我們的面把門關上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倆像兩隻歪歪倒倒的雙桅帆船一樣無助地四處亂逛,又碰巧從教士家路過。老天爺在上,這個大塊頭、淫蕩的蘿蔔臉正在從衚衕里往外倒他的轎車呢!從我們身邊疾駛而過時他朝我們眼睛裏噴出一團煙,似乎是說,「這是賞給你們的!」那轎車很漂亮,後面裝着好幾隻備用輪胎,好心的長老坐在方向盤後面,嘴裏叼著一根粗雪茄。這根雪茄這麼粗,味道這麼足,準是一根克羅那·克羅那牌的。他坐姿很優雅,你很難模仿得來。我看不見他是否穿了長袍,只看到嘴邊淌下的肉湯和那根散發出香味的五十美分大雪茄。

去第戎的路上我不由得追憶起這段往事。我想到在那些痛苦、恥辱的時刻我本該說、本該做而又沒有說、沒有做的一切,那時為了向別人討一口麵包就要叫自己變得不如一條蟲子。儘管我非常鎮定自若,這些老一套的侮辱和傷害仍使我感到痛苦。

我仍能感覺到那個警察在公園裏朝我屁股上摑的那一巴掌,儘管那只是一樁小事,你或許會說那是一堂短短的舞蹈課。我走遍了整個美國,也曾進入加拿大和墨西哥。到處都一樣,你若想要麵包就得去幹活,去受人擺佈。整個地球是一片灰濛濛的沙漠,是鋼和水泥鋪成的地毯。生產吧!更多的傻瓜和螺釘、更多的帶刺鐵絲網、更多的狗食、更多的割草機、更多的滾珠軸承、更多的高效炸藥,更多的坦克、更多的毒氣、更多的肥皂、更多的牙膏、更多的報紙、更多的教育、更多的教堂、更多的圖書館、更多的博物館。前進!時間不等人,胎兒正在穿過子宮頸,卻連一點潤滑通道的羊水也沒有。這是乾燥、快把胎兒勒死的出生,沒有一聲哭號、一聲喊叫。向來到人世間的孩子致敬!從直腸里騰騰放出二十一響致敬的禮炮。瓦爾特·惠特曼說,「我戴帽子全看自己高興不高興,不論是在室內還是在室外。」以前有過你可以挑選一頂合適的帽子戴的時代,不過時代在變,現在為了挑選一頂合適的帽子你得一直走到電椅上去,他們會給你一頂瓜皮帽戴。有點緊,怎麼啦?不過沒關係!挺合適。

你必須呆在法國這樣一個陌生的國度里,在將生與死分為兩部分的子午線上行走,這樣才會明白前面等待你的將是何種難以預測的景觀。帶電的肉體!民主的靈魂!血的浪潮!上帝的神聖母親啊,這一番蠢活是什麼意思?地球烤焦了,破裂了,男男女女像一窩兀鷹圍着一具發臭的屍體一樣彙集在一起,交配,然後飛往各處。我門就是從雲里像沉重的石頭一樣落下的兀鷹,就是它們的爪和嘴,它的巨大的消化器官有一個專嗅臭肉的鼻子。前進!不憐憫、不同情、不愛也不諒解地前進!別請求寬恕,也別寬恕別人!更多的戰艦、毒氣、高效炸藥!更多的淋菌!更多的鏈球菌!更多的轟炸機!越來越多,直到所有見鬼的工廠被炸成碎片,地球也一起毀掉。

一下火車我就馬上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那所公主中學離車站不遠,我在薄薄的暮色中走過大道朝目的地摸去。正下着小雪,樹上結的霜晶瑩閃亮,我經過看上去像陰沉的候診室的幾家空蕩蕩的大咖啡館。寂靜、空曠的幽暗,這就是它們給我留下的印象。這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小鎮,那兒出產的芥未多得車載斗量,大桶,小桶,罐子和精緻的大口瓶里都盛着芥末。

一看到那所學校我心裏就涼了半截,到了大門口我仍拿不定主意,便站下考慮是不是還進去。可是我沒有買回程車票的錢,再多想這個也沒有多大用處。有一陣子我想給菲爾莫打電報,可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借口,於是只得閉上眼睛走進去。

正巧勒普羅維西厄先生不在,他們說這天他休息。一個小駝背過來主動提出帶我去勒桑塞爾先生的辦公室,那是第二號人物。我緊跟在他身後,他蹣跚走路的怪樣子使我覺得很好笑。

他是一個小怪物,在歐洲任何一座不那麼像回事的教堂門口棲息的怪物。

勒桑塞爾先生的辦公室又大又空,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等著,駝背又衝出去找他。我在這兒覺得相當自在,這個地方的氣氛使我清晰地想起了美國的一些慈善機構,我從前常常在那些地方一坐就是幾個鐘頭,等某個滿口甜言蜜語的王八蛋來細細盤問我。

門猛地打開了,勒桑塞爾先生踏着碎步趾高氣揚地進來了。

我勉強忍住才沒有笑出聲來。他穿着一件常禮服,跟鮑里斯從前穿的那件一樣,他的前額上垂下一絡頭髮,斯麥爾佳科夫也許留的就是這種捲髮。他嚴肅、好發脾氣、目光銳利。他不說一句鼓勵的話,馬上拿來寫着學生姓名、課時和課程的單子一次給我交代清楚,他告訴我給我撥了多少煤和木柴,接着又馬上告訴我沒有課的時間由我自行支配,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好了。

最後這一件是我聽見他講的頭一樁好事,這話聽了叫人那麼舒服自在,我馬上為法國祈禱了一次——為它的陸海軍、它的教育制度、它的小酒館及所有混賬機構。

這一套手續辦完了,他拉拉一隻小鈴,聽到鈴聲駝背便來引我去萊克諾姆先生的辦公室。這裏的氣氛有些不同,更像一個貨站,到處擱著提貨單和橡皮圖章,臉色灰白的辦事員用斷鉛筆在大本的笨重帳本上飛快地書寫,待他們把我這一份煤和木柴分出來后我便和駝背一起推著一輛手推車朝宿舍走去。我將在頂層分到一間房,同學監監們住在同一側。這情景有幾分好笑,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或許有一隻痰盂,這兒有一種很強烈的作戰前準備的氣氛,只缺少一隻背包和一桿槍——還有一隻黃銅酒懷。

分給我的房間相當大,屋裏有一隻小火爐,爐上裝着彎曲的煙筒,恰好在鐵床上方拐彎。還有一隻裝煤的大箱子。木柴就堆在門口。窗外是一排完全用石頭砌起來的凄涼的小房子,裏面住着雜貨商、烤麵包的、鞋匠、屠夫——全是一夥白痴似的粗人。我的視線又越過他們的房頂,光禿禿的山嶺中有一列火車在卡嗒卡嗒響,車頭髮出的尖銳汽笛聲既傷感又像是在發歇斯底里。

待駝背替我生好了火,我便向他打聽吃的。還不到吃飯時間,於是我穿着大衣倒在床上,把被子蓋在身上。我身邊便是那張用了不知多久,搖搖晃晃的床頭櫃,尿盆就藏在這裏面。我把鬧鐘擺在床頭柜上,望着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嘀答嘀答過去。一道藍光從外面街上透進屋裏來,我傾聽着卡車隆隆駛過,一邊茫然地瞪着煙筒,瞪着用一截截鐵絲捆住的煙筒拐彎處。我一輩子從未住過一間屋裏擺着一個煤箱子的房子,也一輩子沒有生過火、教過孩子,而且就此來說我還從未乾過沒有報酬的工作。我在感覺到自由自在的同時也覺得受到了束縛,很像一個人在選舉前的心情,所有的騙子都得到了提名,這時卻有人懇求你投那個合適人選的票。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受雇者、一個「萬金油」、一個獵手、一個流浪漢,一個划船的囚犯、一個寒酸的小學教師、一條蛆和一隻虱子。我是自由的,可我的四肢卻帶着鐐銬。我是帶着一張免費餐券的民主的靈魂,可是沒有機車那麼大的力量,沒有聲音。我又覺得自己像一隻釘在木板上的海蜇,但我最明顯的感覺是餓。鐘上的指針走得很慢,還得消磨十分鐘火警警報才會響。屋裏的陰影更深了,靜得嚇人,這種緊張的寂靜令我的神經難以忍受。窗子上積了小團小團的雪,遠處有一台機車發出刺耳的響聲,過後又是死一般的寂靜,爐子燃旺了,可是並沒有散發出多少熱量。我有點兒擔心自己會一覺睡過去,誤了飯,那就意味着得空着肚子躺一夜,睡不着。於是,我驚慌了。

離開飯鑼敲響還有一會兒,我跳下床鎖上門衝到樓下的院子裏。在那兒我迷失了方向,一間又一間四邊形的房間、一座又一座樓梯,我在這些建築物里進進出出,瘋了似的找尋餐廳。

我走過一長隊不知正往哪兒去的孩子身邊,他們像一群用鎖鏈鎖住的囚徒緩緩向前移動,隊列前面有一個監工。最後我瞧見一個戴禮帽、精力旺盛的人朝我走來,我攔住他打聽去餐廳的路。正巧我攔住了該攔的人,此人正是勒普羅維西厄,他對於同我巧遇感到高興,馬上便問我是否已安置妥當了,還有沒有他可以替我效勞的事情。我告訴他一切都妥了。後來又冒昧添了一句,說只是有點兒冷。他寬慰我說這種天氣是很反常的,不時有霧,還有一點兒雪,那時天氣就要壞一陣了,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話。說這些話時他始終挽着我的胳膊,領我朝餐廳走。

看來他倒是一個滿不錯的人,一個正常的傢伙,我自忖道。我甚至還幻想以後我也許F會同他關係密切起來,也許在某一個寒冷的夜晚他會請我去他的房間,替我弄一杯熱酒。在走到餐廳門口的這幾秒鐘內我幻想到各種各樣的友好場面,我的思想以每分鐘一英里的速度飛馳。就在餐廳門口,他突然同我握握手,抬抬帽子同我道別。我茫然不知所措,便也碰了碰帽子。很快我就發現這是一件尋常的事,不定什麼時候你碰到一位教員,甚至從萊克諾姆先生身邊走過時也是一樣,你都要碰碰帽子,也許你一天會與同一個人相遇十來次,那也一樣,你一定得向他致意,哪怕你的帽子破了也罷,這才是禮貌的舉止。

我總算找到了餐廳。它很像紐約曼哈頓東區的一家平民診所,磚牆,無罩的燈和大理石桌面的桌子,當然少不了一隻帶拐彎煙筒的大火爐。飯還沒有端上來,一個跛子跑進跑出,拿盤子、刀叉和酒瓶。幾個年輕人坐在一個角落裏熱烈地談論着什麼,我走過去作了自我介紹,他們極其友好地接待了我。老實說,幾乎是友好得過分了,我弄不太懂這是怎麼回事。一會兒屋裏就擠滿了人,於是他們很快把我介紹給每個人。接着他們在我身邊圍成一個圈子,斟滿酒杯,唱起歌來……「一個晚上我起了一個念頭:我呼喚著宙斯去雞姦一個絞死的人。

風在絞架上吹起,

看,那個死人在晃動。

我只得跳起來去好這個死屍,

呼喚著宙斯的大名,人們從不滿足。

在過於狹小的肛門裏親吻,

呼喚著宙斯的大名,看着它在那兒亂蹭。

在過於寬大的肛門裏親吻,

人們一無所知或是發泄怒氣,

那樣的情景令人十分厭惡。

呼喚著宙斯的大名,人們從不滿足。」

歌聲剛落,卡西莫多②宣佈開飯了。

這些學監是一群快樂的人。那位克羅打起嗝來像頭豬,一坐下來吃飯總要先放一個大屁。他們告訴我,他能一連放十三個屁,這個記錄沒有人能打破。還有勒普蘭斯先生,他是一個運動員,喜歡在傍晚進城時穿一件無尾夜常禮服。他相貌英俊,真像個姑娘,而且從來不碰酒,也不讀任何會傷腦筋的東西。他旁邊坐着琅蒂·保羅,保羅來自米迪,他整天什麼都不想,只想女人。他每天都要說,「從星期四起我就不再談女人了。」他和勒普蘭斯先生好得難捨難分。再下來是巴斯羅,一個十足的小無賴。他在學習醫學,他到處借貸,沒完沒了地談論龍沙、維榮和拉伯雷。坐在我對面的是莫萊斯,老夫子們的鼓動者、組織者,他執意要稱一稱肉,看看是否差幾克分量。他在學校附設醫院裏佔了一間小房子。他的死敵是萊克諾姆先生,這並不能給他帶來很大聲望,因為大家都恨那個人。莫萊斯有個夥伴,叫勒佩尼普,他是一個鬱鬱寡歡的傢伙,容貌像一隻鷹。他非常節儉,卻當了一個放債人,他像阿爾布雷克特·杜瑞的一件雕刻作品,是所有陰鬱、乖戾、難對付、愛抱怨、不幸、不走運和內省的魔鬼的混合,這些魔鬼組成了德國中世紀武士的神靈。他無疑是個猶太人。總之我到這兒不久他就死於一場汽車事故了,這個事件使我再也不用還借他的二十三法郎了。除了坐在我旁邊的勒諾,其他人早已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他們屬於那些毫無個性的一群,他們構成了工程師、建築師、牙醫、藥劑師、教師等人的世界。沒有什麼可以將他們同他們過一會兒就拿來取笑的人區分開,他們完全一錢不值,是構成名譽而又可悲的市民核心的毫無價值的人物。他們垂著頭吃東西,而且總是第一批大叫大嚷要添飯的人。他們睡得很死,從不抱怨,既不快活也不沮喪,他們是被但丁發配到地獄門廳去的平庸的一群,是上流社會的人物。

按照慣例,一吃完晚飯就馬上到城裏去,除了留在宿舍里執勤的人。城市中有幾家咖啡館,都是又大又凄涼的大廳,第戎昏昏欲睡的商人們聚集在這兒玩牌、聽音樂。咖啡館里挺暖和,這是我能替它們說的最好的好話,座位也過得去。總有幾個妓女轉來轉去,為了一杯啤酒、一杯咖啡她們會坐下來同你聊天。可是音樂糟透了,競是這種音樂。在一個冬天的夜裏,呆在第戎這樣一個骯髒的地方,再也沒有比一支法國管弦樂隊的演奏更叫人疲乏、頭痛的了。尤其是,這是一支悲槍的女子管弦樂隊,它奏出的一切都像在尖叫、在放屁,其節奏很枯燥,像代數一樣,又具有牙膏那種合乎衛生的稠度。這種嗚咽怪叫一小時竟要收那麼多錢,而且遲到的人活該倒霉!它演奏的調子是那麼悲哀,似乎老歐幾里得用後腿站着吞下了氫氰酸。思想的王國已由理智完全開拓,沒有給音樂創作留下一點點地盤,只除了手風琴的空板條,風呼嘯著從中穿過,將太空撕成了碎片。不過在這個邊遠的城鎮里談論音樂就像在死牢裏做夢喝香檳一樣荒唐,音樂是我最不在意的東西。我甚至連女人也不想了,因為一切都是那麼令人沮喪、寒冷、荒蕪、陰暗。頭一天晚上回家時我注意到一家咖啡館的門上刻着高康大的話。咖啡館內部卻像一個停屍所。不管怎樣,還是往前走吧!

我有的是時間,卻沒有一文錢花。我一天只上兩三個小時的會話課,以後就沒有事了。教這些可憐蟲英語又有什麼用呢?

我真替他們難過,整個上午苦苦地念《約翰·吉爾平的旅行》,到了下午又上我這兒來練習一種死去的語言。我想起自己浪費了多少時間讀維吉爾的作品或是吃力地念《赫爾曼和多羅特啞》這類誰也看不懂的廢話。真是瘋了!學問是只空麵包籃!

我又想起卡爾,他能把《浮士德》倒背如流,他每寫一本書都要在裏面拚命恭維不朽的、千古流芳的歌德。儘管如此,卡爾卻缺乏常識,找不到一個闊女人,無法弄一身換洗內衣。這種以排隊領救濟食品和住防空洞告終的、對過去的眷戀中有一種討人厭的感傷,這種精神上的喧嘩是令人討厭的,它竟許可一個白痴往德國大炮、無畏戰艦和高效炸藥上灑聖水。每一個滿腹經綸的人都是人類的敵人。

我來到了這兒,本是來傳播法美友好福音的。我是一具殭屍的使者,他四處掠奪,釀成難以描述的痛苦和不幸,現在卻夢想要建立世界和平了。呸!我真不明白,他們指望我講什麼?

講《草葉集》、講關稅壁壘、講美國的《獨立宣言》、講最近一次流氓團伙之間的火併?講什麼?我想知道要我講什麼。唉,告訴你們,我從未提起這些。我開門見山,講了一堂愛情生理學。

我講的是:大象怎樣做愛。這一招靈極了,第一天過後便再也沒有空板凳了,頭一堂英語課後他們都站在門口等我到來。我們相處得很好,他們提各種問題,像是屁也沒學會一樣。我讓他們不停地問,我教他們提出更難以啟齒的問題。「什麼都盡可以問。」——這就是我的座右銘。在這兒我像一個來自無拘無束的精靈的國度里的全權大使,來這兒旨在創造狂熱和激動的氣氛。一位著名天文學家說,「在某些方面,物質世界像一個講過的故事一樣悄然逝去,像幻覺一樣化為烏有。」看來這話表達了在學問的空麵包籃後面大家的普遍看法,我自己卻不信這話,我不信這伙王八蛋企圖硬往我們肚子裏塞的一切鬼話。

如果沒有書可看,不上課時我就上樓到學監的宿舍里找他們閑聊。他們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無知得可笑,尤其對於藝術界的事情,他們差不多同學生一樣無知。我好像闖進了一所沒有標明出口的、私人開辦的小瘋人院一樣,有時我在拱廊下窺探,看着孩子們大步走過去,髒兮兮的缸子裏插著大塊大塊的麵包。

我自己總是覺得飢餓難忍,因為我根本不可能趕上早飯。早飯總在早晨一個荒唐的時辰開,而那會兒睡在床上真是舒服極了。

早餐是大碗大碗的發藍的咖啡和一塊塊白麵包,沒有奶油可抹。

午飯是菜豆或扁豆,撒進去一點點肉屑使它看起來開胃些。這種食物只適合給做苦工的囚犯吃、給砸石頭的囚犯吃。酒也很糟糕,不是攙了水就是變了味。這些食物有熱量,不過烹調不得法。據眾人說,萊克諾姆先生應對此負責。這話我也不信,人家花錢雇他,目的是要他不叫我們餓死就行。他並不問我們是否有痔瘡或療瘡,並不關心我們是嘴細還是嘴粗。為什麼要關心?他只是受雇去用這麼多克的菜肴生產這麼多千瓦的能量,一切都是以馬力來計算的。這全在臉色青白的辦事員早晨、中午和晚上抄抄寫寫的厚帳本上仔細計算過,借、貸這兩部分用一道紅線從中間隔開。

空着肚子在四合院裏徘徊時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有一點兒痴狂,我有一點兒像「愚蠢的查理」那個可憐蟲,只是沒有奧代特·德·尚帕狄豐來跟我玩牌。有一半的日子裏我得向學生討煙抽,有時正上著課我就跟他們一起啃開了一點乾兒麵包。爐子總滅,所以我很快便用完了配給的木柴。要哄得管宿舍的辦事員拿出一點兒木柴來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最後我對此惱火極了,便上街去撿柴,像一個阿拉伯人似的。我很驚奇,在第戎的街道上幾乎撿不到能生火的柴。不過這些小小的徵集木柴的遠證將我帶到了陌生的地域,我漸漸熟悉了據信是以一位名叫菲利貝爾·帕爾隆的已故音樂家命名的一條小街,那兒有好幾家妓院。這塊地方總是會叫人更快活一些,有做飯的味道、有晾出來的衣物。我偶爾也看到在妓院裏閒蕩的可憐的傻瓜,他們比在城鎮中心見到的窮鬼還好一些,每次穿過一家百貨店時我都會碰到這些窮鬼。為了取暖我常常這樣穿來穿去,我估計他們也是為了達到同一目的這樣做的。他們在尋找一個願為他們買一杯咖啡的人,由於寒冷和孤獨他們顯得有一點兒痴獃,而當藍色的夜幕降臨時整個城市都顯得有幾分痴獃。你可以任選一個星期四在主要馬路上散步,一直走下去也永遠不會碰到一個胸襟寬大的人。六七萬人——也許更多——穿着羊毛內衣,無處可去,無事可做。他們生產出一車車芥末。女子管弦樂隊笨拙地奏出《快樂的寡婦》。大旅館里提供銀質服務。一座公爵的宮殿正在一塊塊、一點點地朽掉。樹木在霜凍下發出尖厲的響聲。木頭鞋子不停地格登格登響。那所大學在紀念歌德的忌日,或者是誕辰日,我記不清到底是哪一個了(通常人們是紀念忌日的),總之這是一件蠢事,人人都在打哈欠、伸胳膊。

從馬路上一路走進四合院,我總會產生一種深切的徒勞無功的感覺。院外是一片凄涼和空虛,院裏也是一片凄涼和空虛。

這座城鎮籠罩在一種卑下的貧乏和啃書本的濃霧中,學的全是以往的渣滓。教室分佈在里院四周,很像在北方森林中見到的小屋,學究們就在這兒盡情大發宏論。黑板上寫着毫無用處的胡言亂語,法蘭西共和國的未來公民得花畢生時間才能忘掉這些胡話。有時在馬路邊的大接待室里接待家長們,那兒擺着古代英雄的半身塑像,諸如莫里哀、拉辛、柯奈、伏爾泰之流。無論何時又一個不朽的人被擺進蠟像館后,內閣部長們總要用濕潤的嘴唇提到所有這些稻草人(沒有維榮的,拉伯雷的和蘭波的胸像)。總之,家長們和這些襯衣里塞了東西的蠟像在這莊嚴肅穆的會議上碰到一起了。國家雇了這些蠟像來矯正年輕人的思想,總是這樣矯正,總是用這種美化庭院的方法使思想變得更有吸引力。小孩子們偶爾也上這兒來,人們很快便會把這些小向日葵從託兒所里移植出去裝飾城市的草坪。有些只是橡皮植物,只消用一件破襯衣就可以很便當地撣去上面的塵土,一到晚上他們便急急忙忙沒命地逃進宿舍里去了。宿舍!

這兒亮着紅燈,鈴像消防隊的警報一樣呼嘯,這兒的樓梯踏板由於人們常一窩蜂湧向教室被踩出了空洞。

還有那些教師,起初幾天我甚至同他們中的幾個人握了手,當然在拱廊下擦身而過時也總少不了碰碰帽子相互致意。可是根本談不到傾心交談,也談不到走到街角那兒一起喝上一杯。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他們有許多人顯得像是嚇破了膽。總之我是屬於另一階層的,他們甚至不願同我這種人分享一隻虱子。只要一看到他們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所以一看到他們過來我就暗暗詛咒。我常常靠着一恨柱子站在那兒,嘴角上叼著一根煙,帽子扣在眼睛上,待他們走到聽得見的地方我便狠狠啐一口唾沫,再抬起帽子來。我甚至懶得張口同他們打招呼,我只是從牙縫裏迸出一句,「去你媽的,傑克!」說完就拉倒。

在這兒呆了一星期後我就覺得已在這兒呆了一輩子,這就像一場可怕的惡夢,簡直擺脫不了它。想着它我常常會昏睡過去。幾天前我才到了這兒,當時夜幕剛降下,人們在朦朧的燈光下像老鼠一樣匆匆趕回家去,樹木帶着寶石尖般的惡意閃閃發光,我不止一千次地想起了這一切。從火車站到這所學校一路上猶如穿越但澤走廊的一次散步,到處毛茸茸的、有裂縫,令人神經緊張。這是死人屍骨鋪砌的衚衕,下面埋着衣衫襤樓、歪七扭八、互相摟抱在一起的死人,還有沙丁魚骨製成的脊骨。

學校本身像是矗立在一層薄雪之上,它像一座倒置的山,其山頂直插地球中心,上帝或魔鬼在那兒總穿着一件緊身衣幹活,為那個始終不過是夢中遺精的天堂磨麵粉。如果太陽出來過我也不記得了,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從那邊結了冰的沼澤上吹過來寒冷、油膩的霧,鐵道就是在那兒消失在陰鬱的群山中去。距火車站不遠有一條人工運河,也許它是一條天然河也不得而知,它躲在黃色的天幕下,突起的兩岸邊斜搭著一些小棚屋。我突然悟到周圍還有一座兵營,因為我不時遇到一些來自交趾支那的黃皮膚小個子,這伙扭來扭去、臉色焦黃的小矮個兒身着袋子似的肥大軍衣四處亂瞅,活像放在刨花中的干骨架。

這地方見鬼的中世紀遺風極難對付、極頑強,它低聲呻吟著來回搖晃,從屋檐下跳出來向你撲來,像被割斷脖子的罪犯那樣從滴水嘴上垂下來。我不斷扭過頭去看身後,一直像一隻挨臟叉子扎的螃蟹那樣走路。所有這些肥胖的小怪物,所有粘在聖米歇爾教堂正面牆上石板狀的雕像都跟在我身後走過彎彎曲曲的小衚衕、拐過街角。聖米歇爾教堂的正面到了夜間便像一本集郵簿一樣打開了,使你面對着印好的紙張上的嚇人景物。燈熄了,這些景物也從眼前消失,像文字一樣靜寂無聲,這時教堂正面的牆顯得非常莊嚴雄偉。古老、粗糙的正面牆上的每一道縫裏都回蕩著夜風的沉重呼嘯聲,冰冷、僵硬、呈花邊狀的碎石上灑了一層朦朦朧朧的、苦艾酒般的霧和霜的涎水。

教堂聳立的這個地方的一切似乎都前後倒了個兒,教堂本身在幾世紀以來雪的侵蝕下也一定偏離了它的地基。它坐落在埃德加——基內廣場,像一頭死去的騾子那樣迎著風蹲著。風穿過莫奈街呼嘯而來,像胡亂飄揚的白髮。它繞着白色拴馬樁迴旋,這些樁子擋住了公共汽車和二十匹騾子拉的馬車的通道。有時清晨從這個出口搖搖擺擺出來后我會同勒諾先生不期而遇,他像一個貪吃的修道士一樣把自己裹在修道士的長袍里,用十六世紀的語言同我攀談。於是我同勒諾先生並排走,這時月亮像被刺破的氣球從油膩膩的天空中躍出,我亦立刻墮入了超然的王國中。勒諾先生講話乾脆利落,像杏子一樣淡而無味,帶着很重的勃蘭登保人的口音。他常常一見到我就滔滔不絕地談起歌德或費希特,深沉、凝重的聲音在廣場上頂風的角落裏發出隆隆的回聲,像去年的雷鳴。尤卡坦人、桑給巴爾人、火地島人,把我從這張海綠色的豬皮下救出來吧!美國北部堆積在我周圍,冰河時代的狹灣、頂端呈藍色的脊骨、瘋狂的燈光,還有淫蕩的基督教聖歌像雪崩一樣從意大利的埃特納火山延伸到愛琴海。一切都像泡沫一樣凍得硬硬的。思想被禁錮,四周結上了霜。從賣弄小聰明的凄涼的包裹里傳出被虱子吞食的聖人發出的快窒息的嗓音。這時我在場,裹在羊毛里,包在襁褓里,帶着鐐銬,被人割斷了腳筋,不過我沒有參與此事,我一直白到骨頭裏,不過有一種冷的鹼性成分,有桔黃色指尖的手指。無惡意,對了,不過不愛做學問,沒有天主教徒的柔腸。無惡意而又無情,像在我之前駛出易北河的人一樣。我眺望大海、天空,眺望不可理喻而又相距不遠不近的一切。

風吹動腳下的積雪,雪花隨風飄動,使人發癢、刺痛,它們發出含混的嘯聲,被風卷到空中又紛紛揚揚地落下,裂成碎屑灑下來。沒有太陽,沒有咆哮的海浪,沒有拍打堤岸的滔天巨浪。寒冷的北風帶着有刺的矛尖吹來,冷冰冰地、刻毒地、貪婪地,具有破壞性,使人疲軟無力。街道用彎曲的肘部支撐著身子走遠了,它們逃離紛亂的景物,躲開嚴厲的注視。它們沿着不斷變幻的格子瞞珊而去,從前面繞到教堂後面,砍倒塑像,推平紀念碑,拔出樹木,封住小草,從土地中吸去其芳香氣味。

樹葉變得同水泥一樣乾枯,露水也無法再使它們滋潤起來,月亮再也不會把它的銀光灑上無精打彩的葉片。四季循環即將陷於停頓。樹枯萎了。馬車發出明晰的豎琴似的砰砰響聲在雲母般的車轍中滾動。陰慘慘的、沒有骨頭的第戎在頂上有積雪的山巒間的空地上沉睡。夜裏沒有人活着或走動,只除了朝南去、朝青玉色的地域移去的不安分的精靈,然而我沒有睡,仍在遊盪。我是一個遊盪的鬼魂,一個被這個冷冷的屠宰場嚇壞了的白人。我是誰?我在這兒做什麼?我墮入了刻毒的人性的冷牆中,我是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掙扎、在沉入冰涼的湖水中去,上面壓着一大堆腦殼。於是我在高緯度的冷地方住下來,白堊的階梯染成了深藍色。黑暗走道里的土地熟悉我的腳步,感覺到上面踩着一隻腳,一隻翅膀在撲動,一陣喘息,一陣顫抖。我聽見學識受到嘲弄,人影在向上攀,編幅口中流出的涎水從空中滴下,落在紙板糊的翅膀上發出叮噹聲。我聽到火車相撞、鏈子嘩啦亂響、車頭軋軋響着噴氣、吸氣,流水。一切都帶着陳舊的氣味透過清霧向我襲來,還帶着黃色的宿醉、詛咒和磨難。

在第戎下面,在極北地域下很深的冥冥核心中站着埃阿斯,他的雙肩被縛在磨盤上,橄欖葉吱吱作響,沼澤地里的綠水因為有了哇哇叫的青蛙而充滿生機。

霧和雪、高緯度地區、淵博學識、發藍的咖啡、沒有抹奶油的麵包、扁豆湯、罐頭豬肉煮豆子、放了很久的乳酪、沒有烹熟的食物和糟糕的酒已使這整座感化院裏的人陷入便秘的窘境中。正當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屎時廁所的下水管道又凍住了,大便像螞蟻丘一樣堆積起來,人們只得從那個小枱子上下來,把屎拉在地板上。於是它在地上凍住了,等待融化。到了星期四駝背推着他的小推車來了,用掃帚和一隻盤子樣的東西掀起這一攤攤又冷又硬的大便,然後拖着一條枯萎的腿用車子推走。走廊里扔滿了手紙,像捕蠅紙一樣粘在腳下。一俟天氣轉暖這氣味便更濃,在四十英裏外的溫徹斯特都聞得到。早上拿着牙刷站在這一堆發酵成熟的大糞前,這股衝天臭氣會使你的腦袋發暈。我們都穿着紅色法蘭絨襯衣站在旁邊,等著輪到自己對着下水孔漱口。這很像威爾弟一出偉大歌劇中的一段抒情調——有滑車和羅網的砧琴合奏。夜裏迫不急待要上廁所時,我便衝進勒桑塞爾先生的專用衛生間,它就在汽車道邊上。我們的馬桶上常常沾滿了血,他的馬桶也沒有沖洗,不過至少可以坐下來出恭。我把自己的一攤大便留給他,作為一種尊敬的表示。每天晚上飯快吃完時守夜人便進來同大家一起乾杯,他是整個學校唯一一個我能引為同類的人。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提着一盞燈和一串鑰匙。他整夜巡邏,像一部機器那樣機械。大約到了把很陳的乳酪傳遞給大家的時候,他就會闖進來討一杯酒喝。他站着伸出手來,頭髮很堅硬,像一頭大獵犬,面頰紅潤,鬍鬚上沾著晶瑩的雪。他咕噥了一句什麼,那位卡西莫多便遞給他酒瓶。他雙腳牢牢地戳在地上,一揚脖子酒便下去了,只是緩緩地一大口便喝完了。我覺得他像是在把紅酒灌下肚去,他的這個動作使我感動得不得了,他幾乎是在喝下人類同情心的渣滓,彷彿世界上的愛與憐憫能這樣一口喝乾了事,彷彿日復一日這是唯一能擠壓在一起的東西。他們已把他弄得連只兔子都不如了,在他們的籌劃中他還抵不上胯青魚用的鹽水呢。他不過只是一堆行屍走肉,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喝完酒後他環顧四周、朝我們微笑時這個世界好像四分五裂了,這是甩過一道深淵的微笑。整個發臭的文明世界像一塊沼澤地一樣處於這個深淵底部,這種猶猶豫豫的微笑像一座海市蜃樓一樣在上面飄忽不定地搖曳。

晚上散步回來時迎接我的仍是這種微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站在門口等老頭兒巡邏回來,當時我有一種健康愉快的感覺,我願意一直等下去。我等了大概半個小時他才打開門,在此期間我安詳、從容地觀察四周,仔細看每一件景物。我看到學校前那棵樹枝像繩子一樣擰在一起的死樹和街對面的房屋,這些房屋在夜晚改變了顏色,現在輪廓更清楚了。我聽到一列火車隆隆駛過西伯利亞荒原,看到於特里約畫的圍欄、天空、深深的車轍,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兩個情人來,他們走幾碼就要站下擁抱一番。待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他們了,我便傾聽他們的腳步聲,我聽到他們突兀地站下,接着便是緩慢、曲折的漫步。

我能感覺到他們靠在一根圍欄上時兩人身體在下墮,能聽到他們擁抱前肌肉繃緊時鞋子發出的吱吱響聲。他們在鎮上漫遊,穿過彎彎曲曲的街道朝水平如鏡的運河走去,那兒的水黑得像煤塊一樣。這事有點兒蹊蹺,在整個第戎找不出另外兩個像他們這樣的人。

與此同時老頭兒仍在巡邏,我聽得到他的鑰匙叮噹亂響、他的靴子發出的咯吱聲和執著機械的走路聲。最後我聽見他沿着車道走過來開大門,這座有頂的大門很古怪,門前沒有壕溝。我聽見他在鎖上摸索,他的手僵硬了,他的腦袋發木了。門推開時,我看到他頭頂上罩着小教堂上方的一個輝煌的星座。每一扇門都已鎖上,每一個房間都已閂上,書本都合上了。夜幕低垂,像匕首尖一樣銳利,像瘋子一樣爛醉如泥。這就是虛無的無限了。在小教堂上空懸著的這個星座,像一位主教的法冠。在冬天的幾個月里它每月都低垂在小教堂上空,又低又明亮,猶如幾把匕首尖,這是徹底的虛無發出的強光。老頭跟我來到車道拐彎處,門無聲地關上了,同他道晚安時我又看到了那種絕望、無助的笑容,像從一個失去了的世界邊緣上掠過的一顆閃光的流星。我彷彿又看到他站在飯廳里,一揚脖子紅酒便灌進了肚子。整個地中海似乎都裝進他肚於里了,桔子樹林、柏樹、有翼的雕像、木結構的廟宇、湛藍的大海、僵直的面具、神秘莫測的數字、神話中的鳥、蔚藍的天空、小鷹、陽光明媚的小海灣、盲詩人及留鬍子的英雄。這一切業已逝去,沉入北方湧來的雪崩之下。它們已被掩埋,永遠死去,只遺下一個記憶、一個無羈的希望。

我在車道上徘徊了一會兒,體驗這夜幕、這陰暗的屏障和難以名狀的、緊緊攫任人的空幻感,然後我沿着圍牆邊的碎石路快步走開,穿過拱門和柱子、鐵樓梯,走過一個又一個四合院。一切都鎖得嚴嚴實實的,鎖起來好過冬。我找到了通向宿捨去的拱廊。從骯髒不堪、結了霜的窗子裏透出的慘淡光線傾瀉在樓梯上,各處的油漆都已脫落,石頭被掏空,樓梯扶手嘎嘎直響。樓梯頂上那盞微弱的紅燈發出的光穿透了鋪路石上散出的潮氣形成的蒼白、模糊的蒸汽團。我大汗淋漓、驚慌失措地爬上最後一段樓梯,即塔樓。我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著走過空寂無人的走廊,每個房間都是空的、鎖上的,都正在朽掉。我伸手在牆上摸匙孔,握住門把手時總會慌亂一陣。總有一隻手抓着我的衣領,預備把我猛拽回去。一進屋我就鎖上門,我每天晚上都在創造奇迹,這個奇迹便是不等被人扼死、不等被人用斧頭砍倒就進屋。我聽見老鼠在走廊里跑過,在我頭頂上的粗椽子之間大咬大嚼。燈光像正在燃燒的硫磺一樣耀眼,屋裏充滿從未通過風的房子裏的那種又親切又難聞的惡臭味。裝煤的箱子像我離開時一樣仍擺在角落裏,爐火熄了,這極度的寂靜倒叫我覺得像是聽到了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水聲似的。

於是我獨自獃著,帶着極度空虛的渴求和恐懼,整間房子都聽憑我的思緒馳騁。除了我和我所想的、所畏懼的一無所有。

我盡可以去想最最異想天開的事情,盡可以跳舞、啐唾沫、做怪相、詛咒謾罵、掩面大哭——誰也不會知道,誰也聽不見。一想到這種徹底的獨處生活就足以使我發瘋,就好像一個人利落地生下來,一切牽掛都割斷了,分割開,赤裸裸的、獨自一人獃著,同時也嘗到了幸福和痛苦。你有的是時間,每一秒鐘都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你身上,你在時間中被溺死。沙漠、大海、湖泊、大洋。時間像一把砍肉斧頭在一下下砍擊中逝去。虛無、大千世界、我和非我。Oomaharumooma。每一件事物都得有一個名稱,每一件事情都得通過學習、考驗和體驗才能掌握。親愛的,別客氣。

寂靜是乘着火山狀的降落傘降臨的。在那邊貧脊的群山中,機車正拖着商品朝廣闊的冶金地區隆隆駛去。它們在鋼鐵路基上滾動,地上灑著礦渣、爐渣和紫色礦石。車裏裝着海帶、魚尾板、鋼材、枕木、盤鋼、厚金屬板、疊合材料、熱軋鋼箍、軟木條和迫擊炮車,以及佐澤斯礦石。輪子是U-80毫米的,或者更大。機車經過盎格魯—諾曼式建築的堂皇標本,經過了步行者和男同性戀者、露天冶鍊爐、使用貝塞麥法的磨坊、發電機和變壓器、生鐵塊和鋼錠。眾人都自由自在地在五星狀的衚衕里過來過去,行人和男同性戀者、金魚和玻璃絲樣的棕桐樹,驢子在抽泣。在巴西廣場有一隻淡紫色的眼睛。

我很快回想了一遍我所認識的女人,這就像一條我用自己的痛苦鍛造的鐵鏈,一個套著另一個。這是畏懼分居、畏懼總也長不大。子宮之門總是拴著的。恐懼和希望。血液里蘊藏着天堂的吸引力。來世,總是來世。這完全起源於肚臍,他們在這兒割斷了臍帶,在你屁股上摑一掌,然後全妥了!你來到這個世界上,隨波逐流,是一隻沒有舵的船。你先看看群星,再瞧瞧自個兒的肚臍。你身上到處長出眼睛來,腋下、兩嘴唇間、頭髮根上、腳心。遠的變近,近的變遠。裏外處於永恆的變化之中,成為蛻下的皮。你就這樣一年年四處漂泊下去,直到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死滯的中心,你將在這兒慢慢腐爛,慢慢變成粉末后又重新散落到各處,只有你的名字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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