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待我設法逃離這座感化院已是春天了,那還是因為命運的巧妙安排。有一天卡爾打電報通知我「樓上」騰出了一個空位置。他說如果我打算接受這個工作他就寄路費來。我馬上拍了回電,錢一寄到我就直奔火車站,跟勒普羅維西厄或其他人什麼都沒有說。正如人們所說,我是不辭而別了。

我一下車便立刻來到一號乙的那家旅館,卡爾就住在這兒。

他一絲不掛來開門,這天他是晚上休息,同往常一樣床上有個女人。他說,「別管她,她睡著了。假如你想睡女人就睡她好了,她還不壞。」他拉開被子讓我看看她的容貌,可是我還不想馬上睡女人。我太激動了,像一個剛剛從獄中逃出的犯人。我只是想看、想聽。從車站一路走來,像是做了一場大夢,我覺得自己已離開了很多年。

直到坐下來好好打量了一番這間屋子后,我才悟到自己又回到了巴黎。這是卡爾的房間,一點兒不錯,像一個松鼠籠和廁所的結合。桌上幾乎找不到一塊能放他的袖珍打字機的地方,而且總是這副樣子,無論他是否和一個女人同居。一本詞典總是打開壓在一卷塗了金邊的《浮士德》上面,總擺着一隻裝煙草的袋子、一頂貝雷帽、一瓶紅酒、信件、手槁、舊報紙、水彩、茶壺、臟襪子、牙籤、克魯什深嗅鹽、避孕套,等等。洗身盆里扔著桔子皮和吃剩的火腿三明治殘渣。

卡爾說,「食品櫥里有吃的,自己拿吧!剛才我正要給自己打一針呢。」

我找到了他說的那個三明治和三明治旁他啃過的一塊乳酪。他坐在床邊給自己注射弱蛋白銀,與此同時,我吃光了三明治和乳酪,還有一點甜酒。

他用一條臟褲頭擦擦自己的陰莖說,「我喜歡你寫來的那封談歌德的信。」

「我馬上就給你看我的答覆,我要把它寫進我的書里。你的問題在於你不是德國人,要理解歌德你必須是德國人。得了,我現在不打算給你解釋了,我已經把它全寫進書里……順便說說,我現在又新弄到一個女人——不是這一個——這一個是個傻瓜。我是幾天前才把她弄到手的,我說不上她還會不會來。你不在時她一直跟我一起住,那天她爹媽來把她領走了。他們說她才十五歲。你能想到嗎?他們還把我嚇得屁滾尿流……」我大笑起來,卡爾正是一個把自己置於這種狼狽境地的人。

他說,「你笑什麼,也許我會為這個坐牢的。還好,我沒有叫她懷上孕。不過這也很奇怪,因為她從來不採取妥當的措施照顧自己。你知道是什麼救了我?照我看,是《浮士德》。就是!

她老子正巧看見它放在桌上,他問我懂不懂德文。事情這樣一件件連下去,不等我省悟過來他已經瞧開我的書了。幸好我湊巧把莎士比亞的劇本也攤開了,這使他大力吃驚,說我顯然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

「那個姑娘呢?她怎麼說?」

「她嚇得要死。你瞧,她來時戴着一塊小手錶,可慌亂中我們找不到這塊表了。她老媽一定要叫我找到它,否則就叫警察。

這你就明白當時的情形了。我把整個房間翻了個底朝天,可還是找不到那塊見鬼的手錶。那當媽的氣瘋了。儘管她對我很不客氣,我還是喜歡她,她比她女兒長得還漂亮呢。瞧,我要給你看看我剛剛開頭寫給她的信,我愛上她了……」「愛上當媽的了?」

「對了。為什麼不行?假如我先看到的是她媽,我絕不會再瞧女兒一眼。我怎麼知道她才只有十五歲?你睡一個女人之前總不會先問她多大了,對嗎?」

「喬,這件事情有點兒古怪。你不想哄我吧?」

「哄你?瞧,瞧瞧這個!」說着他給我看了那個姑娘畫的水彩畫,畫的是嬌小可愛的物件——一把刀子和一條麵包、桌子和茶壺,每一樣東西部越畫越高。卡爾又說,「她愛上我了。她像個孩子,我得告訴她什麼時候刷牙、教她怎樣戴帽子。瞧這兒,瞧瞧這些棒棒糖。我每天總要給她買幾根棒棒糖,她喜歡棒棒糖。」

「那麼她爹媽來帶她走時她怎麼樣,大吵大鬧了嗎?」

「哭了幾聲就完了。她能幹什麼?不到法定自立年齡……我不得不保證不再見她,也不寫信。我現在等著瞧的就是——她會不會躲著不露面。她來這兒那會兒還是處女。關鍵在於,她不跟男人睡能熬多久?在這兒時她怎麼也睡不夠,差點兒把我累趴下了。」

這時床上那個姑娘醒了,正揉眼睛呢。照我看她也挺小的,長得不醜,不過蠢得要命,想馬上知道我們在談什麼。

卡爾說,「她就住在這個旅館里,二樓,你想到她的房間去嗎?我替你安排。」

不就是她從前常挨揍,你是了解這些法國娘兒們的,她們一戀愛就會失去理智。」

很明顯,我不在這兒期間已經發生了一些事情。聽說了菲爾莫的不幸我很難過,他從前對我好得要命。同范諾登分手后,我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徑直來到醫院。

我估計他們還沒有認定菲爾莫是否完全神經錯亂了,因為我在樓上一個單人病房裏找到了他,他仍享有正常病人的一切自由。我去時他剛剛洗完澡,一看到我他便失聲痛哭起來。他立刻說,「全完了,他們說我瘋了,也許還得了梅毒。他們說我有誇大妄想。」他倒在床上輕聲啜泣,哭了一陣又抬起頭來微笑了——真像一隻剛剛睡醒的小鳥兒。他說,「他們為什麼不把我安排在普通病房裏,或瘋人院裏?我可付不起這筆錢,我只剩下最後五百美元了。」

我說,「這正是他們留你住在這兒的原因,等你的錢花光了他們會很快叫你搬走的。你不用操心。」

我的話一定說動了他,我話音未落他就把他的表、錶鏈、錢夾、兄弟會證章等東西全交給我。他說,「把這些收好。這伙王八蛋想搶光我的所有東西。」突然他又大笑起來,這種古怪、鬱鬱寡歡的笑聲會使你堅信這個笑的人愚不可及,不論他是不是真的蠢,他說,「我知道你會認為我瘋了,可我想彌補我做的事情,我想結婚。你瞧,我並不知道自己有性病,我把病傳染給她,又叫她懷了孕。我對醫生說了,我不在乎自己會怎樣,可是我要他准許我先結婚。他說是要我等好一點了再說,可我知道永遠不會好了。我這就完蛋了。」

聽他這麼說我忍不住也笑了,我不明白他這是怎麼了。總之我只得答應去看看那個姑娘,向她解釋解釋這些事情。他要我支持她、安慰她,還說了他可以信賴我之類的話。為了寬他我自己也說不上想不想去,看到卡爾又同她調起情來,我才決定去。我先問她是不是大累。這是一個沒有用處的問題,一個婊子永遠不會累得分不開她的兩條腿,儘管有些人會在你趴在她們身上折騰時睡着。總之我們商定到她的房間去,這樣這一夜我就不用給旅館老闆付錢了。

到了早上我租了一個俯瞰底下小庭院的房間,背着夾板廣告牌做廣告的人總到這個小院子裏來吃午飯。中午我叫卡爾一同去吃早飯,我不在期間他和范諾登新近養成了一種習慣——每天去庫波勒飯店吃早飯。我問,「為什麼非去庫波勒?」卡爾答道,「為什麼非去庫波勒?因為庫波勒全天都上麥片粥,麥片粥是叫你吃了拉屎的。」我說,「明白了。」

於是生活又像以前一樣,我們三人步行上下班,常發生小口角、小爭鬥。范諾登仍為了他的女人、為了把肚子裏的髒東西沖洗出來而發牢騷,只是現在發現了一種新消遣,他發現手淫不那麼令人煩惱。他把這個新聞告訴我后,我着實詫異了一陣,我認為像他這樣一個傢伙不可能在自慰中得到樂趣。他又向我描繪他是如何弄的,這就更使我十分詫異不已了。用他的話說,他「發明」了一種新技藝。他說,「你拿一個蘋果,挖掉果心,然後在裏面抹一些冷奶油,這樣它就不會化得太快了。哪一天試試看!一開始會叫你神魂顛倒的。不管怎樣,這個辦法很便宜,也不用費多少時間。」

他換了一個話題,又說,「對了,你的那位朋友菲爾莫住進了醫院。我想他是瘋了,反正這是他的姑娘告訴我的。你不在時他找了一個法國姑娘,他倆一度打架打得很厲害。女的是一個大塊頭、很壯實的婊子,是那種粗蠻的女人。我倒不在乎跟她睡一回,只是怕她會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菲爾莫經常臉上、手上帶着抓破的傷痕走來走去,有時她也顯得被人揍腫了,要的心,我答應了他提出的一切。我並不覺得他確實瘋了。只是有點兒灰心喪氣。是典型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心理危機,是道德準則的突然萌發。我對這個姑娘抱有很強烈的好奇心,想知道整個事情的內幕。

第二天我找到了她,她住在拉丁區。一弄明白我是誰她便變得非常友好,她自稱叫吉乃特,塊頭很大、消瘦、健康,有一顆門牙崩落了一半,是那種農家女的外貌。她精力充沛,眼神中流露出狂躁的意味。她做的頭一件事便是哭,然後,想起我是她的「喬喬」的老朋友——她就是這樣叫他的——她便跑下樓去拿來幾瓶白葡萄酒。她要我留下同她一道吃飯,她執意要這樣。喝了酒後她一陣高興,一陣傷感。根本什麼也不用問,她自己就像一部自動上發條的機器一樣說開了。最使她擔憂的是——待他們放他出院后,他能重新去工作嗎?她說她父母很有錢,不過生她的氣,不贊成她放縱無忌的行為。他們尤其不喜歡菲爾莫,他沒有禮貌,又是一個美國人。她懇求我寬她的心,說他仍能回去工作的,我便毫不猶豫地照辦了。然後她又懇求我講講她能否信他的話,即他要娶她。現在肚子裏有個孩子,又得了性病,她已不可能再嫁給一個法國人了。這是顯而易見的,是不是?當然,我寬慰她道。這一切我都清楚極了,只是有一點,菲爾莫怎麼居然會愛上了她。不過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我的職責是安慰她,於是我就給她講了一大通胡說八道的話,說一切都會好的,而且我還要作他們孩子的教父呢,等等。這時我才猛地想起這件事很古怪——她竟還要這個孩子,尤其是他可能一生下來就是瞎子。我盡量委婉地告訴她這話,她卻說,「這並沒有什麼關係,我要一個跟他生的孩子。」

「哪怕他是瞎子?」我又問。

「我的天呀,別說這些了!」她呻吟道,「別說這些了!」

我仍然認為講明這一點是我的職責,她便像一頭海象一樣猛哭開了,又倒了一些酒。過了才幾分鐘她又縱情大笑,她笑是因為想起了他倆上床后常常打架。她說,「他喜歡我跟他打架,他是個野人。」

我們坐下來正吃飯,吉乃特的一個朋友進來了。她是一個小婊子,住在大廳頂端。吉乃特馬上打發我下樓再去取些酒,待我回來,她倆已經把該談的都談到了。她的朋友——這位伊韋特——在警察局工作。據我推測,她是一個向警方提供情況的線民,至少她試圖叫我相信是這樣的。顯然她不過是一個小婊子,只是對警方和他們的工作很着迷罷了。吃飯時她倆一直竭力勸我陪她們去參加一場風笛舞會,她們想快活一下——「喬喬」住進了醫院,吉乃特很寂寞。我告訴她們我得去上班,不過晚上不當班時我會來帶她們出去玩的。同時也講明了,我沒有錢可花在她們身上。吉乃特一聽這個大為驚愕,不過假意說那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只是為了顯示她是一個多麼講交情的人,她竟執意要雇一部車子送我去上班,她這樣做是因為我是「喬喬」的朋友,那麼也就是她的朋友啦。我暗想,「還有呢,一旦你的『喬喬』出了什麼問題,你就會飛快地跑來找我。那時候你就會明白我是一個怎樣的朋友了!」我對她殷勤備至,我們在辦公室前下車后,我還聽任她們勸我一起又喝了最後一杯茴香酒。伊韋特問我,她能否在我下班後來找我,她說有很多事情要同我私下談,但是我設法在不傷害她感情的前提下拒絕了,遺憾的是我不夠警惕,還是把住址告訴她了。

雖說遺憾,可實際上後來想起來我倒很高興自己這樣做了,因為緊接着第二天就出事了。第二天,我還沒有起床她倆就來了。「喬喬」被人移出了醫院,他們把他囚禁在鄉下一所邪莊園」里了,離巴黎只有幾英里。他們叫它「莊園」,這是「瘋人院」的一種禮貌說法。她倆叫我馬上穿好衣服跟她們走,她們驚恐不安。

也許我本可以獨自一人去的,可我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跟這兩個女人一起去。我叫她們在樓下等我穿好衣服就來,心想這樣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找一個不去的借口。可是她們不肯離開房間,她們坐着看我洗臉穿衣,就像天天都是如此似的。正穿了一半,卡爾闖進來了。我把情況用英語簡單告訴了他,然後我們編造出一個借口,說我有要緊的工作要做。為了矇混過關,我們端進來一些甜酒,並給她們看一本有淫穢圖畫的書解悶。伊韋特早已完全放棄了去莊園的想法,她同卡爾處得非常好,到了動身的時候,卡爾便決定陪她們一起去。他認為看看菲爾莫同一大群瘋子一起走來走去很好玩,他還想看看瘋人院裏是什麼樣子的,於是他們走了,帶着幾分醉意,情緒非常高昂。

菲爾莫住在莊園里時我自始至終沒有去看過他。這沒有必要,因為吉乃特定期去看他,也就把情況全轉告我了。據她說,醫生們認為有希望在幾個月內使他恢復理智,他們認為他是酒精中毒,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當然,他有性病,不過那並不難治。就他們所知,他並沒有染上梅毒,這還算不錯。於是他們先從使用洗胃器着手,把他體內徹底清洗了一遍。有一陣子他身體太弱,無法起床。他的心情也很沮喪,他說並不想治癒,他想死。他執拗地不斷重複這番廢話,後來他們都驚慌起來。我想,假如他自殺了,對他們醫院的名聲可並不好。總之他們開始給他採用精神治療,還利用治療間歇期間拔他的牙齒,越拔越多,直到他口中一顆牙也沒有了。他們原指望此後他會感覺好些,可是奇怪的是他竟不覺得好,反倒比以往更加消沉,還開始掉頭髮。最後他變成了一個偏執狂,指責他們做了種種壞事,質問他們有什麼權利把他扣留起來、他究竟做了什麼竟被關起來,等等。經過一段可怕的消沉之後他會突然變得精力充沛,威脅說他們如果還不放了他,他就要炸掉這個地方。對吉乃特來說,更糟的是他已完全擺脫了要娶她的念頭。他直截了當地對她說,他不想娶她,假如她瘋了,去生下一個孩子來,那麼她自己就應該能養活他。

醫生們解釋說,這一切都是好跡象,他們說他快好了。當然,吉乃特卻認為他比以往更瘋癲了,不過她在為他祈禱,希望他快出院,這樣她就能帶他到鄉下去走走,那兒閑適、寧靜,會使他恢復理智。與此同時,吉乃特的父母來到巴黎看女兒,他們還到莊園來看望了未來的女婿。他們以自己的狡黠方式大概也算計出女兒嫁一個瘋丈夫也總比沒有丈夫好,當爹的認為他能替菲爾莫在農場里找點兒活干,他說菲爾莫畢竟還不算壞。等他從吉乃特那兒聽說菲爾莫的父母有錢,便更加寬容、更加通情達理了。

事情發展得十分順利。吉乃特同她父母一起回到外省住了一陣,伊韋特則定期到旅館來看望卡爾。她以為卡爾是這家報紙的編輯,後來一點點地吐露了很多秘密。有一天她玩痛快了,喝醉了,便告訴我們吉乃特從來不過只是一個婊子,一個吸血鬼,還說吉乃特從未懷過孕,而且現在也未曾懷孕。對於其他指責我和卡爾不大懷疑,不過對於吉乃特沒有懷孕這一說我們不大有把握。

卡爾問,「那麼她的肚子怎麼會那麼大?」

伊韋特笑了,「也許用自行車打氣筒打氣來着。」她又補充道,「真的沒有懷孕,大肚子是喝酒喝出來的。吉乃特喝起酒來簡直是牛飲,等她從鄉下回來你們會看到她會更肥。她父親是酒鬼,她也是酒鬼。也許她會得上淋病,不過並沒有懷孕。」

「可是她為什麼想嫁給菲爾莫?是不是真愛上他了?」

「愛!呸!吉乃特毫無心肝,她只想找個人照看她。沒有一個法國人會娶她,她在警察局裏掛了號。她想嫁給他是因為他太蠢,沒有去查查她的底細。她的父母不想再要她了,她給他們丟盡了人。不過若是她能嫁給一個有錢的美國人,一切都妥了……你們以為也許她有點兒愛他,嗯?你們不了解她,他們在旅館里同居的時候,她就乘他去上班之際帶別的男人到她房間里去。他吝嗇,她穿的那件皮衣——她告訴他是她父母送給她的,對嗎?天真的傻瓜!哼,我曾看到她帶一個男人到旅館里來,當時菲爾莫還正在旅館里。她帶這個男人去了下面一層,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那是怎樣一個男人啊!一個老流浪漢,已不可能勃起了!」

如果菲爾莫從莊園里放出來后回到巴黎,或許我會給他通通有關吉乃特的消息。在他仍處於醫生的觀察下時,我認為用伊韋特的誹謗毒化他的腦筋、使他不愉快是不妥的。結果,他從莊園直接去了吉乃特父母的家。在那裏,儘管他不太願意,還是受騙公佈了他的訂婚。當地的報紙都登載了結婚預告,還為女方家的朋友們舉行了招待會。菲爾莫利用這個機會採取各種辦法逃避,他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卻裝出仍有點痴獃的樣子。

比如說,他會借來岳父的汽車,獨自一個在鄉間到處亂闖。若是看到一個他喜歡的鎮子便住下盡情玩樂一番,直到吉乃特來找他。有時他也同岳父一起出去,也許是釣魚,然後就一連好幾天聽不到他們的行蹤。他變得任性而又難以討好,真叫人惱火。我猜他是算計著也許仍能從中盡量撈一把。

他同吉乃特回到巴黎時又有了一衣櫃簇新的衣服和一袋錢,他顯得又開心又健康,皮膚也晒黑了。我覺得他顯得十分健壯,可是我們一離開吉乃特他便開口了。他的工作丟了,錢也花光了,他們大約在一個月內結婚,在這段時間內由女方父母給他們錢花。菲爾莫說,「一旦他們牢牢控制住我,我就只能成為他們的奴隸了。她爹打算為我開一家文具店,吉乃特應付顧客,干收錢這類事,我坐在店後面寫東西或干別的。你能想像得出我坐在一家文具店後面度過餘生的情景嗎?吉乃特認為這個主意妙極了,她喜歡經手錢,我倒寧願回到莊園里去也不想聽從這種安排。」

當然,他眼下不得不假裝對一切都十分滿意。我試着勸他回美國去,可他不聽,說不能被一群無知的鄉巴佬從法國趕走。

他有一個想法,想溜走一段時間,然後再在巴黎某個偏僻的地方住下來,在那兒他不大可能會遇見她。但是我們很快就認為那不可能,在法國無法像在美國那樣藏起來。

我提議說,「你可以到比利時去呆一段時間。」

他馬上反駁說,「我幹什麼掙錢呢?在那些鬼國家裏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又問,「那麼你幹嗎不先跟她結婚,然後再離婚?」

「她馬上就要養孩子了。誰來照料孩子呢,嗯?」

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要生孩子了?」我覺得道出這個秘密的時機現在已成熟。

「我怎麼會知道?」他似乎並不很明白我在暗示什麼。

我把伊韋特說的向他透露了一點兒,他略有幾分驚慌地聽我說,最後打斷了我的話。他說,「再說也無益,我知道她要生孩子了。沒錯,我摸到他在她肚子裏踢騰呢。伊韋特是個卑鄙的小娼婦,你瞧,我並不想告訴你這個,不過直到去住院之前我仍給伊韋特錢。後來出了那件事,我便無法再為她做什麼了。

我覺得自己已經為她倆做得夠多的了……我要先照顧自己。這使伊韋特很惱火,她告訴吉乃特說她要跟我算帳……不,我希望她說的是真的,那樣我就能比較容易地從這件事情中脫身了。

現在我已中了圈套,我許諾要娶她,也就只好走完這個過程了。

此後我也不知道會怎樣,他們現在已經牢牢掌握住我了。」

由於菲爾莫在我住的旅館里租了一個房間,我不得不經常見到他們,不管是不是想見。我幾乎每天晚上同他們一道吃飯,當然飯前少不了喝幾杯茵香酒。吃飯時他們不斷大聲吵,這很令人尷尬,因為有時我得站在這一方,有時又得站在另一方。比如說,在一個星期日下午,一起吃完午飯後我們來到埃德加一基內林蔭道街角上的一家咖啡館里。這一回異常順利,我們三人並排坐在裏面一張小桌子邊,背對着一面鏡子。吉乃特準是動了感情還是怎麼的,因為她突然變得十分多情,當着眾人的面愛撫、親吻起菲爾莫來,像所有法國人一樣做得很自然。他們剛剛長久地擁抱完,菲爾莫說了她父母一句什麼,她認為這是侮辱,馬上氣紅了臉。我們想叫她平靜下來,便說她誤解了那句話,然後菲爾莫又低聲用英語對我說了句什麼——似乎是說要我奉承她幾句。這足以使她徹底大動肝火,她說我們在取笑她。我又說了一句不太好聽的,更使她氣得不得了。菲爾莫便想說句話,他說,「你的性子太急。」說完他想拍拍她的臉蛋,她卻以為菲爾莫舉起手來是要扇她耳光,便用她那隻鄉巴佬的大手朝他下顎上響亮地抽了一記。菲爾莫一時驚呆了,他沒有料到會挨這麼狠的一巴掌,這一下很痛。我看到他的臉變得慘白,接着他從長椅上站起來「叭」地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差點兒把她從椅子上揍下來。「給你一下!這一下叫你放規矩些!」他用不連貫的法語說。一陣死一樣的沉默,然後她像暴風雨一樣爆發了,抓起眼前的白蘭地酒杯狠命朝他擲來。杯子砸在身後的鏡子上,碎了。這時菲爾莫已經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她又用另一隻手抓起咖啡杯摔在地上。她像一個瘋子一樣亂扭亂動,我們用儘力氣抓住她。這時店老闆當然跑來了,叫我們快滾。「流浪漢!」他這樣叫我們,吉乃特尖叫道,「對了,流浪漢,就是流浪漢!臟外國佬!惡棍!土匪!居然打一個懷孕的女人!」周圍的人都在怒視着我們,一個可憐的法國女人和兩個美國流氓、匪徒。當時我想不打一架恐怕是逃不出那地方了,這時菲爾莫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吉乃特衝出門,留下我們去挨人罵。臨出門時她轉過身來舉起拳頭嚷道,「我會找你算帳的,你這個野人!等著瞧吧!沒有哪一個外國人敢這樣對待一個體面的法國女人!哼,不行!這樣就是不行!」

這時我們已經給老闆付了酒錢和打破的杯子錢,聽到吉乃恃這番話他便覺得自己有義務向吉乃特這樣一個法國母親的傑出代表表現一下他的勇敢無畏,於是他毫不費力地朝我們腳下啐了一口,把我們推出門去。「吃屎去吧,你們這些骯髒的流浪漢!」他這樣說或是說了一句別的什麼詼諧話。

到了街上,而且並沒有人向我們投擲東西,我這才悟到這件事有趣的一面。我自己暗想,說不定把這整個事件恰如其分地揚到法庭上倒是一個很妙的主意呢。整個事件!把伊韋特的小故事當作小菜端出去!法國人畢竟是有幽默感的,興許法官聽了菲爾莫的陳述后還會解除他們的婚約呢。

這時吉乃特正站在街對面向我們揮舞拳頭,還使足了勁大罵。行人站下聽她罵,分成兩派,一遇到街上吵架他們總會這樣。菲爾莫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撇下她走掉還是過去哄她。他站在街中央,兩隻胳膊伸出來,企圖插嘴。吉乃特還在喊,「土匪!野人!你們看,下流胚!」還有一些別的恭維話。後來菲爾莫朝她走去,大概她以為他要再好好揍她一下,便飛快地沿着街溜了。菲爾莫回到我站的地方說,「走,咱們悄悄跟着她。」我們出發了。身後跟着一小群人。她走一段路便回頭朝我們晃晃拳頭,我們也不想追上她,只是不緊不慢地跟着她走過那條街,看她打算幹什麼。後來她放慢了腳步,我們便穿過馬路來到街道另一側。現在她不喊叫了,我們仍跟着她,距離越來越近。現在我們身後只剩十來個人了,其他人都已失去了興趣。待我們快走到街角時她突然站住了,等我們走近。菲爾莫說,「讓我來說,我知道怎樣對付她。」

我們一走過去她便淚如泉湧了。至於我自己,我不知道她這是要搞什麼名堂,所以後來我有點兒吃驚——菲爾莫走上前去用委屈的聲調說,「那樣做象話嗎?你為什麼要那樣呢?」一聽這話她便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像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稱他是她的小這個、小那個,然後她轉向我懇切他說,「你看見他怎樣打我了。這樣對待一個女人合適嗎?」我正要脫口說很合適,菲爾莫抓住她的胳膊領她走了。他說,「別再說了,你若再鬧我就在大街上揍你。」

我原以為又要重新吵起來了。她眼中仍有怒火。不過她也有點兒怕了,很快怒氣就平息下去了,但是在咖啡館里坐下時她輕聲冷酷地說,他別以為她這麼快就會忘掉這件事,過一陣他還會聽到的……也許是今天晚上。

果然她沒有食言,第二天早上我碰到菲爾莫,他的臉和雙手全被抓破了。看來她一直等到他去睡了才一言不發走到衣櫃那兒,把他的衣服全掏出來扔在地上,一件件全撕成了一條條的。以前這類事情也發生過幾次,事後她又把它們補好了,所以菲爾莫沒有表示什麼。這種態度更使她怒不可遏,她要用指甲抓破他的肉,這一點她儘力去做了。由於懷孕了,她在某種程度上佔了上風。

可憐的菲爾莫!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吉乃特把他嚇壞了。假如他威脅說要逃走,她便針鋒相對地威脅要殺了他,而且她全是當真說的。她說,「如果你去美國我就跟去!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一個法國姑娘總是知道如何報仇的。」接着她馬上又哄他「放明白點兒」、「明智些」,等等。一旦他們有了那間文具店,生活就會變得非常美好。他連手都不用抬,她會把全部活兒都包下來。他可以呆在鋪子後面寫作,干他想乾的事情。

這件事就這樣反反覆復折騰了大約幾個星期,像玩蹺蹺板似的忽起忽落。我儘可能躲着他們,我對這件事早已厭惡了,對他倆都很反感。後來在一個晴朗的夏日,我正從里昂信貸公司門前走過,從台階上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菲爾莫。我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因為我躲着他躲了這麼久,多少總有點兒內疚。我以比一般的好奇更關切的口吻問他事情怎麼樣了,他很含糊他說了兩句,話音里有一種絕望情緒。

他以一種古怪、不連貫、可憐巴巴的調子說,「她只允許我去一趟銀行。我只有大約半小時,不能久了,她記着我出來的時間呢。」說完他捏住我的胳膊,似乎是要帶我趕快離開那兒。

我們沿着里沃利街往前走,這是很美的一天,暖和、晴朗、陽光明媚——是一年裏巴黎最漂亮的幾天之一。一陣和煦的微風吹來,剛好能吹走你鼻孔里滯留的氣味。菲爾莫沒有戴帽子,從外表看他很健康,像一位低着頭走路的普通美國遊客,口袋裏的錢叮噹亂響。

他平靜地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得幫我一把,我沒有法子,我掌握不了自己。只要能離開她一段時間,或許我會好起來的。可是她不讓我走開,只許我上一趟銀行,我得取些錢。我跟你走一段,然後就得趕回去,她會做好午飯等我的。」

我靜靜地聽他講,心裏暗想他的確很需要有人把他從這個深淵中拉出來。他已經完全陷進去了,他的勇氣完全喪失殆盡了。他真像一個孩子,像一個天天挨揍仍不知道如何做才好的孩子,只會畏縮和發抖。我們在里沃利街的柱廊下拐彎時,他開始長篇大論地破口大罵法國。法國人叫他受夠了。他說,「我以前常稱讚法國和法國人,不過那都是文學作品中的事。現在我才算是了解他們了……我了解他們究竟如何了。他們殘酷、貪財。起初法國顯得妙極了,因為你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過一段它就會叫你生厭,其實它骨子裏全死了,沒有感情,沒有同情心,沒有友誼。他們自私到了極點,是世界上最最自私的民族!他們什麼也不想,只想錢、錢、錢,而且他媽的那麼文雅、那麼中產階級化!正是這一點使我氣得發瘋,一看見她補我的襯衣我就恨不得用棍子揍她。總是補、補,節儉、節儉。

『要節儉!』我聽見她整天只說這一句話。到處都能聽見人們說,『理智些,親愛的!理智些!』可我不想理智,也不想符合邏輯。

我恨這個!我想擺脫束縛,我想享受人生。我想干點兒事情,不願成天到晚坐在一家咖啡館里閑扯。老天,我們有錯,可我們還有熱情,犯錯誤也比什麼事都不幹強些。我寧願在美國做一個無業遊民也不願再舒舒服服坐在這裏了,也許這是因為我是美國佬的緣故吧。我出生在新英格蘭,我想我是屬於那兒的。一夜之間你變不成歐洲人,你的血液里有種使你與眾不同的東西。

那是氣候,還有一切,我們看問題的眼光不同,不論多麼羨慕法國人,我們也無法變成他們。我們是美國人,而且只好一輩子作美國人了。當然,我恨國內那伙拘謹的傢伙,我打心裏恨他們。不過,我自個兒也是他們中的一個。我不是這兒的人,我討厭這兒。」

衷全倒出來,搬掉壓在胸口的重負對他是有好處的。我又想起一樁好笑的事:還是這個人,若是倒回去一年,準會像一隻大猩猩那樣拍著胸脯大喊,「多麼美妙的一天!多麼美的國家!多麼好的人民!」若有哪一個正巧同行的美國人哪怕說一個對法國不恭敬的詞兒,菲爾莫準會揍扁他的鼻子。一年前他會為法國去死。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像他這樣深深迷戀一個國家,在一個外國的天空下過得如此幸福。這是不正常的,他說起「法國」時,這個詞意味着甜酒、女人、衣袋裏的錢、掙得容易花得快的錢,意味著作個壞小子、去度假。後來,等盡情玩夠了,等帳篷頂被風颳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天空,他才明白這不僅是一個馬戲團,也是一個競技場,像各處一樣,而且還是一個極冷酷的競技場呢。過去一聽他侈談光榮的法國和自由之類的蠢話,我便常想一個法國工人聽了會作何感想,他能否明白菲爾莫這些話。怪不得他們認為我們全瘋了,在他們看來我們是瘋了,我們只不過是一群孩子、一幫老傻瓜。我們所謂的人生只是一篇廉價物品商店裏聽來的傳奇故事。其中的熱情又是什麼呢?是使每個普通歐洲人感到噁心的、不值錢的樂觀。這是錯覺。不,用錯覺這個詞描繪它還太好了,錯覺的意思是說還有點兒什麼。不,不是錯覺,是幻想,純粹是幻想,就是這樣。

我們就像一群眼睛被蒙住的野馬,我們狂奔、亂跑,呼的躍下了懸崖。前進!前進!向著助長暴力和迷惑的一切前進,不拘上哪兒。這時馬的嘴角一直在冒白沫,口中喊著:「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為什麼?上帝知道。這是由於血液,由於氣候,由於許多因素,這也是終結。我們正在把整個世界拉倒,叫它壓在我們頭上,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干,這是命中注定的。其餘的全是胡扯……到了王宮那兒,我提議停下喝一杯。菲爾莫猶豫了一下,我看出他在耽心吉乃特、耽心午飯、耽心會挨一頓臭罵。

我說,「看在基督的份上,暫時忘掉她吧。我要叫點兒喝的,而巨要叫你喝。別擔心,我要把你從這個鬼圈套里弄出來。」我叫了兩杯烈性威士忌。

看到威士忌端上來,他又像個孩子似的朝我笑了。

我說,「把它幹了!咱們再喝一杯,酒會對你有好處的。我不管醫生怎麼說,現在總沒有關係了。來,把它幹了。」

他乾脆地把它喝完了,侍者走開去拿酒時他用淚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朋友,他的嘴唇也在微微抽搐。他有話想對我說,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啟齒。我輕鬆地瞧着他,就像沒有看到他乞求的目光一樣。然後,我把茶托推到一邊,用時撐著俯在桌上懇切地說,「我說,菲爾莫,你倒底想幹什麼?告訴我吧!」

聽到這話淚水從他眼眶裏湧出,他脫口便說,「我想回家跟家人呆在一起,我想聽見人們說英語。」熱淚從他臉上流下來,他並不去擦,只是叫一切都涌瀉出來。老天,我暗想,這樣發泄一下倒也不錯。一輩子至少作一回徹頭徹尾的懦夫倒也不錯,可以這樣痛痛快快地發泄一下。太棒了!太棒了!看見他垂頭喪氣對我大有益處,於是我覺得自己可以解決任何難題,我覺得勇氣倍增、果斷堅毅,腦子裏立即有了一千條妙計。

我又湊近些說,「聽着,如果你真的心口如一,為什麼不幹……為什麼不走呢?假如我處在你的處置上,你知道我會怎麼辦?我今天就走。是的。老天在上,我說的是真的……我會馬上走掉,甚至不跟她道別。實際上,這是你唯一的一條出路,她是永遠不會放你走的。這一點你明白。」

侍者端來了威士忌,我看到菲爾莫迫不急待地伸手接過酒杯送到唇邊,我看到他眼睛裏流露出一絲希望的光芒——遙遠、狂暴、孤注一擲的光芒,也許他看到自己正在游過大西洋。在我看來這件事很容易,像滾動一根圓木那樣簡單。我腦子裏很快便想出了這件事的計劃,我知道每一步會怎樣,我的腦子清楚極了。

我問他,「銀行里的錢是準的?是她爹的還是你的?」

他嚷道,「是我的,是我媽寄給我的。我才不要她的一分臭錢呢。」

我說,「妙極了!好,現在咱們搭計程車回到那兒,把錢全取光。然後咱們就去英國領事館弄一份簽證,今天下午你就坐火車去倫敦,再從倫敦乘最早一班船回美國。我建議你這樣走是因為那樣一來你就不必再擔心她追你了,她絕不會疑心你是經倫敦走的。若要去找你,她自然會先去勒阿弗爾或瑟堡……還有一件事,你不要回去取東西。你得把一切都留在這兒,讓她留着吧。她的法國人腦瓜永遠也不會料到你不帶包或行李就溜之大吉了,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個法國人絕不會想到能這樣做……除非他跟你一樣瘋癲。」

菲爾莫嚷道,「你說的對!我就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再說,以後你還可以把東西寄給我——如果她肯給你的話,不過現在這無關緊要,可是,天啊!我連頂帽子都沒有!」

「你要帽子幹什麼?等到了倫敦,你可以買需要的一切。現在要緊的是要快,我們得了解清楚火車幾點開。」

他掏出錢包說,「喂,我把一切都交給你去辦。拿着,拿着這個,該辦什麼就辦吧。我太弱了……我頭暈。」

我接過錢包,把他剛從銀行取出的鈔票全倒出來。一輛計程車正停在路邊,我們便坐上去。大約四點鐘有一趟火車駛離北方車站,我在計算時間——銀行、英國領事館、美國捷運公司、火車站。行!差不多還來得及。

我說,「振奮起來!保持冷靜!哼,再過幾個小時你就渡過英吉利海峽了。今天晚上你就會在倫敦逛了,聽英語聽個夠。明天你就到了大海上,那時候你就是自由的人了,不必再擔心會發生什麼事情。等你到達紐約,這一切不過只是一場惡夢而已。」

這番話使他大為激動,雙腳來回蹬了幾下,像是想在汽車裏就撒腿跑起來。在銀行里,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簽不了名。

簽名這件事我無法代勞,可我想若是有必要,我可以把他按在馬桶上,替他擦屁股。我決意把他送上船弄走,哪怕得把他折起來塞進一隻箱子也罷。

趕到英國領事館已是吃午飯的時間,那兒關門了。這意味着得等到兩點鐘,除了去吃飯,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消磨時間的方式。菲爾莫當然不餓,他主張吃一塊三明治了事。我說,「去它的!你得請我吃一頓好飯,這是你在這兒吃的最後一頓豐盛的飯了,也許過很久才能再吃到呢。」我領他來到一家舒適的小餐館,叫了一大桌菜。我叫了菜單上最好的甜酒,不管價錢多少,味道好壞。他的錢全在我的口袋裏,我覺得錢很多。

以前我當然從來沒有一次裝過這麼多錢,破開一張一千法郎的大鈔真是一種享受,我先把它舉到亮處觀察它漂亮的透明花紋。

好漂亮的錢!這是法國人大規模製造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而且造得很精美,彷彿他們對這種象徵物也懷着深深的愛。

吃完飯後我們來到一家咖啡館,我要咖啡時一起叫了查爾特勒酒。為什麼不?我又破開了一張鈔票,這一回是一張五百法郎的票子,是一張乾乾淨淨的新票子,又硬又脆,擺弄這樣的錢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侍者找給我一大堆骯髒的舊票子,是用一條條膠紙粘在一起的。我得到一大堆五法郎、十法郎的票子和一口袋零錢,像中間有孔的中國錢,我簡直不知道該把錢裝在哪一隻衣袋裏,我的褲袋裏鼓鼓地塞滿了硬幣和鈔票。在公共場所里掏出那麼多錢來也略略使我有些不快,我怕我們會被人看作是兩個賊。

等我們來到美國捷運公司時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剛才英國人以他們一貫的笨手笨腳的混蛋方式叫我們等得心急如焚。

而這兒人人腳下都像裝了輪子似的在滑行,他們動作太快,結果每一道手續得過兩遍。等所有的票據上都簽了字、用一個小夾子整整齊齊夾好了,這才發現菲爾莫簽名簽的不是地方。沒有別的法子,只好一切從頭開始。我站着看他坐在那裏一筆一筆地寫,同時還盯着那隻鍾。把錢交出去真叫人不好受,謝天謝地,不用全交——可也交了一大筆。我口袋裏大概裝了兩千五百法郎,我說的是大概,我已不再一法郎一法郎地數了,一百二百法郎左右的錢對我來說不算什麼。至於菲爾莫,他昏昏沉沉辦完了全部手續。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只知道他得為吉乃特留一點兒。他也說不上留多少,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們要算一算。

慌亂中我們競忘了把所有的錢都兌換掉,現在已經上了計程車,再說也不能再耽擱時間了。現在要做的是看看究竟還有多少錢,我們很快掏空了衣袋,把錢分成幾份。有些錢扔在地上,有些放在座位上,令人茫然不知所措。有法國錢、美國錢和英國錢,還有那些零錢。為了簡單些,我極想揀起那些硬幣扔到窗外去。最後我們把它全部清點了一遍,他拿着英國和美國錢,我拿着法國貨幣。

我們必須快點決定拿吉乃特怎麼辦——給她多少錢、對她怎麼說,等等。他企圖編好一個故事叫我講給她聽,說他不想傷她的心以及諸如此類的話,我只有打斷他。

「別管怎麼對她說,全交給我好了。問題是,你要給她多少錢?為什麼還要給她錢?」

這話像在他屁股底下放了一顆炸彈,他又哭開了。哭得這麼凶!比剛才哭得還厲害,我以為他就要倒在我手上了。於是我不假思索他說,「好吧,把法國錢都給她好了。那可以叫她維持一陣子。」

他無力地問,「有多少?」

「不知道——大約兩千法郎上下,反正比她應得的要多。」

他乞求道,「老天!別這樣說!不管怎麼說,我這樣一走就把她坑苦了,她家裏人現在再也不會收留她了。不,給她吧,全部都給她……我不在乎多少。」

他扯出一條手帕來擦眼淚,他說,「我忍不住,這叫我太難受了。」什麼也沒說。突然他直挺挺地躺倒了,我以為他昏過去了還是怎麼的。他卻說,「老天,我想我該回去,我該回去聽她破口大罵。她若有個好歹,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這使我大吃一驚,「老天爺!你可不能這樣做!現在不行,太遲了。你得去搭火車,我自己去對付她,我一離開你就去找她。唉,你這個可憐的傻瓜,一旦她猜到你曾經想甩下她逃走,她就會宰了你的。你想到這一層了嗎?你再也回不去了,這事兒已經定了。」

再說,能有什麼「好歹」呢?我自問。自殺?那樣更好。

乘車來到火車站、我們還有十二分鐘。我還不敢就同菲爾莫告別。我覺得,儘管迷糊了,到了最後一分鐘他仍有可能跳下車跑回吉乃特身邊去。任何事情都會叫他改變主意,哪怕是一恨稻草呢。於是我拽着他過了街來到一家酒館里,我說,「現在你再喝一杯茵香酒——最後一杯,我來付錢……付你的錢。」

聽了這話他不安地瞧了我一眼,他喝了一大口茴香酒,然後像一條受傷的狗一樣扭過頭來。他說,「我也知道不該把那些錢都託付給你,可是……可是……唉,算了,你看着辦吧。我不想讓她自殺,就是這。」

「自殺,她不是那種人!若相信這話,你就一定是自己想的太多了。至於錢。儘管我不願意給她,我還是答應你直接去郵局電匯給她。我不會多裝一分鐘的。」正說着我瞅見一個旋轉貨架上擺着幾張明信片,我抓了一張——是繪有埃菲爾鐵塔的——叫他在上面寫幾個字。「告訴她你現在已經在航行中了。告訴她你愛她,一到美國就會打發人來接她……去郵局時我用氣壓傳送把它發出,今晚我就去看她。你放心,一切都會好的。」

一邊說我們一邊又過街來到火車站,還有兩分鐘就要開車了,我現在覺得保險了,在大門口我拍拍他的背,指指火車。我沒有同他握手,他的口水會流我一身的。我只是說,「快點!車馬上要開了!」說完我轉身拔腿就走,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他是否上了車。我不敢看。

把他匆匆送走這一陣,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下我也就擺脫他了。我向他許諾了很多事情,可那只是為了叫他別再嚷嚷。說起去見吉乃特,我同他一樣缺乏勇氣,自己就先嚇壞了。一切發生得這麼迅捷,簡直不可能完全把握住這局面的關鍵。我在甜蜜的昏沉中步行離開車站,手裏捏著那張明信片。我靠在一根燈柱上讀了上面的話,這封信寫得有點荒謬。我又讀了一遍,以便弄確實自己沒有在做夢,然後就把它撕了,扔進了陰溝。

我忐忑不安地四下里望望,半心半意地預備看到吉乃特舉著戰斧朝我追來。沒有人跟着我,我便懶洋洋地朝拉斐特廣場走去。正如我早先說過的,這天很美。天上懸著一朵朵淡淡的鬆軟白雲,隨風飄蕩,帆布遮日篷也在啪啪撲動。巴黎在我眼裏從來還沒有像這天這麼美,我幾乎有點兒後悔把那個可憐的傢伙送走了。在拉斐特廣場,我面朝教堂坐下凝視着鐘塔,它不是一座了不起的建築,不過它藍色的鐘面總叫我為之着迷。今天它比以往更藍,我簡直無法把目光從上面移開。

除非菲爾莫發瘋發得厲害,給吉乃特寫信說明一切,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即使她知道他留給她兩千五百法郎,她也無法證明這一點,我始終可以說這是菲爾莫臆想出來的。一個不戴帽子就走掉的瘋傢伙也會編造出兩千五百法郎和別的東西來。我在納悶,到底有多少錢?我的衣袋都被錢的重量拉得墜下來了,我把它全掏出來細細數了一遍,一共是兩干八百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比我預計的還多。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必須花掉,我要一個整數,要整整兩千八百法郎。正在這時我看到一部計程車開到了路邊,一個女人雙手抱着一隻白獅子狗從車上下來,那狗在朝她的綢裙子上撒尿。帶着一條狗去兜風這個主意使我大為惱怒,我暗暗對自己說,我一點兒不比她的狗差。我朝司機打個手勢,叫他拉我穿過波伊思公園。他想知道確切的地址,我說,「隨便哪兒。穿過波伊思,圍着它兜一圈。不用快,我不急着上哪兒去。」我靠在後座上,讓路邊的房屋嗖嗖掠過,還有參差不齊的屋頂、煙囪頂、塗上顏色的牆、小便池、叫人頭暈眼花的十字路口。路過「圓頂」時我想去撒泡尿,由於說不上下面會出現什麼情況,我叫司機等著。我這還是平生頭一回撒尿時叫計程車等著。這樣會浪費多少錢?不太多。有了兜里那些錢,我能花得起錢叫兩輛計程車等我。

我仔細看看四周,可是沒有看見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我要的是新鮮的、沒有人動過的、來自阿拉斯加或維爾京群島的、乾淨、新鮮、帶股天然芳香的皮膚。不用說,走來走去的女人中沒有這樣的。我並不非常失望,也不大在乎是否找得到。要緊的是永遠別太着急,到時一切自然都會有的。

我們駛過凱旋門,幾個遊覽者在無名英雄紀念墓附近遊盪。

穿過波伊思時我看着所有坐在高級轎車裏出風頭的闊娘兒們,她們呼嘯而過,彷彿有一個目的地似的。毫無疑問,這樣是要顯得有身價,叫世人看看她們的羅爾斯一羅伊斯和希斯帕諾·蘇扎斯高級轎車跑得多麼平穩,而我心裏卻比任何一輛羅爾斯—羅伊斯更加平穩舒服,像天鵝絨一樣平滑。天鵝絨的皮層,天鵝絨的脊柱,還有天鵝絨的輪軸潤滑油。啊!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口袋裏裝着錢,像喝醉酒的水手一樣半個小時就把它揮霍光。你會覺得這個世界都是你的,而最妙的是,你不知道拿它怎麼辦才好。你可以坐在車裏讓里程錶瘋了一樣猛轉,可以讓風吹過頭髮,可以停下喝一杯,可以大方地付小費,還可以擺臭架子,好像天天都如此生活。不過你卻無法醞釀一場革命,你也無法把肚子裏的髒東西都沖洗出來。

來到歐特伊門時我叫司機朝塞納河開,我在德塞夫勒橋那兒下車沿河步行朝歐特伊高架橋走去。河流在這兒僅有一條小溪那麼寬,樹木都生長到河堤上了。河水是綠的,水面非常平靜,尤其是在靠近彼岸處。不時有一隻大平底船突突駛過,穿緊身游泳衣的人們站在草地上曬太陽。每一件物體都顯得很近,都在顫動,都在同強烈的光線一起振動。

經過一個設有座席、供應啤酒的花園時,我看到一群騎自行車的人圍坐在一張桌子邊。我在附近找了一個座位,叫了半升啤酒。聽着他們喋喋不休的閑扯,我一剎那間又想到了吉乃特,彷彿看見她在屋裏來回頓腳、扯自己的頭髮、像野獸一樣又哭又嚎。我看見菲爾莫的帽子放在帽架上,心想不知我穿上他的衣服合適不合適,我尤其喜歡他那件插肩袖大衣。哈,現在他准上路了,再過一會兒船就會在他腳下晃動。英語!他想聽到人們說英語。多麼古怪的念頭!

我突然又想到,若是想走,我自己也可以回美國。這是擴頭一次碰到這樣一個天賜良機,我問自己,「你想走嗎?」沒有回答,我的思緒又轉到其他事情上去了,轉向大海和大洋彼岸,離開它時我回頭最後看了它一眼,看見摩天大樓在一片雪花中漸漸消失。現在我又看見這些摩天大樓赫然聳立在眼前,同我離開時一樣,陰森森的。我看到光線從它們的肋骨間透出,看到從哈萊姆到炮台公園的整個紐約展現在眼前,看到被螞蟻般的人群堵塞的街道,看到高架鐵道上的車呼嘯而過,看到人流涌到劇院。我隱約想到,不知我妻子現在怎樣了。

平靜地想過這一切后,我變得非常安詳了。塞納河在這兒靜靜地繞過群山,它喜愛這片浸透往事的土地,因而不論一個人的思緒漫遊到何處,他永遠不會把這條河同人類的活動分開。

天啊,黃金般的祥和氣氛在我眼前閃現,只有一個患神經病的人才想掉頭走開。塞納河這樣靜悄悄地流淌,人們幾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它一直躺在那兒,寧靜而又謙和,像人身上流動的一條大動脈。在籠罩在身上的美妙祥和氣氛中,我似乎已經爬上了一座高山的山頂,在一段短暫的時間內我可以放眼四周,領略這番風景蘊涵的意義。

人類是一些古怪的動植物。從遠處看他們顯得微不足道,走到近處他們又顯得醜惡、刻毒。他們最需要的是周圍有足夠的空間——比時間更多的空間。

太陽正在落下。我覺得這條河正從我身上流過——它的過去、它年代久遠的土壤和多變的氣候。群山輕柔地束縛着它,因而它的流向早已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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