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

我的堂兄

舒通是我的堂兄,我叫他通哥。通哥喜歡把綠軍帽做成工帽的樣子,低低地往前壓着,快蓋住鼻子了。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工帽是我後來才曉得的叫法,當時我們都叫它鴨舌帽。我平常只在電影里見特務和上海灘的阿飛戴這種鴨舌帽。通哥戴着這種軍帽做成的鴨舌帽,在村子裏走過,小伢兒們都很羨慕。

通哥的帽檐壓得太低,走路時自然得使勁兒昂着頭,看不清腳下的路,腿就抬得高高的。當時我才八九歲,並不曉得這個樣子就是趾高氣揚。村裏女兒家背地裏說通哥很朽,極看不起的樣子。「朽」是我的家鄉方言,不曉得怎麼翻譯成普通話,大概意思是得意、臭美、忘乎所以。

女兒家納著鞋墊,嘴裏總得說些事的。她們最喜歡說的就是通哥,常常都是不屑的口氣。她們說通哥的近視,就是戴帽子戴成那樣的。成天拿帽子蓋着眼睛,哪有不近視的?近視就是書讀得多?就有文化了?真是個活寶!

舒家祠堂是大隊部。有個春天的晴日,舒家祠堂前圍滿了許多人。我鑽進人牆去,見通哥正在八仙桌上寫毛筆字。這張八仙桌原是地主舒剛廷家的,四周都有抽屜,據說是打麻將用來裝錢的。現在抽屜斗早不見了,只有四個空空的洞。記得每回鬥爭舒剛廷,大隊幹部就會說到這張八仙桌,它是地主分子花天酒地的罪證。萬惡的舊社會!

我頭回看見通哥的帽檐沒有壓着鼻子,而是翻轉過去,翹在後腦勺上。通哥歪著頭,舌頭伸出來,左右來回滾動,似乎他不是用毛筆寫字,而是用舌頭。我這時已是小學二年級了,曉得通哥是給大隊出牆報。正在批林批孔哩。

通哥對面站着陽秋萍。陽秋萍雙手扯著紙角,望着通哥寫字。通哥寫完一行,就直起腰來,眯着眼睛打量剛寫好的字,腦殼往左邊歪一下,又往右邊歪一下,就像栽禾時生產隊長檢查合理密植。陽秋萍看看通哥的眼色,再小心地把紙往下拉拉。

「孔老二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我吃力地念著通哥寫的字。

「呀,六坨才二年級哩,抄字都認得!」馬上就有大人誇我。村裏人把正楷以外的行、草之類潦草的字都喊作抄字。

通哥望着我笑笑,說:「六……六……六坨是塊讀……書讀書的……料子!」

通哥是我的語文老師,他說話結巴得嘴角鼓白泡,讀課文卻很流利。我受了誇獎,就有些忘乎所以,鑽到陽秋萍前面,想幫通哥扯紙。陽秋萍啪地拍了我腦殼:「六坨,快過去,別把紙扯壞了!」

「六坨,人家哪要你扯?」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不曉得剛才是哪個說了這話,只聽見是個女兒家說的;也不曉得他們為什麼會大笑。

通哥抬起頭來,樣子很生氣:「我和……和陽秋萍出牆報,是……是……大隊支書安……安排的,哪個有意見……就就去找……支書……」

「哪個有意見?扯紙只有陽秋萍會,我們又不會!」

這回我看見了,說話的是臘梅。大人們都說臘梅長得像李鐵梅,眼睛大,辮子長,偏又嗓子好,最喜歡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陽秋萍聽着臉一紅,說:「臘梅你莫這麼講,我是服從組織安排。」

通哥說:「是是……是嘛,我們都是服從……從……安排……」

臘梅笑笑,說:「是啊,你是革命的螺絲釘,組織上要你在哪裏鑽,你就在哪裏鑽!」

通哥聽出弦外之音,沉了臉:「臘梅,你……你……這是什麼意……意思!」

有人故意想把話兒挑明白,便說:「臘梅,你一個黃花閨女,怎麼說得出口!」

臘梅說:「我說什麼了?我又沒有說哪個是螺絲帽!」

陽秋萍低了頭,鑽出人群,飛跑去了。

通哥瞪了眼睛:「臘梅,你……真……真過分!陽秋萍……父母有……問……問題,她是可以改造……造的!周總理講……的,有成份……論,不唯成成……份論!」

臘梅不等通哥說完,哼了聲鼻子,也走了。通哥說到後面兩句,只能望着她那條長長的大辮子,李鐵梅式的。

通哥繼續寫字,圍觀的人仍看着熱鬧。我趁機撿了陽秋萍的差事,給通哥扯紙。通哥沒有罵我,准許我替他扯紙。我像受了獎賞,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用心……何……何……其……其其……毒也……」通哥字有些草,我又是反著看,念得結結巴巴。

通哥卻以為我在學他結巴,突然抬頭望着我:「六……六坨!你頑……頑……皮羅!」

圍觀的人鬨笑起來。通哥氣惱,發起無名火:「有有什麼好……好看的,又不是殺……殺……年豬!」鄉下沒什麼好看的,過年殺年豬,補鍋匠補鍋,剃頭匠剃頭,都會圍着許多人看。

快黃昏了,通哥才寫好那些字,一張張貼到牆上去。牆報貼好了,大家圍着看了會兒,都說字好,字好,漸漸散去。似乎沒人在意上面寫了些什麼,更在乎的是通哥寫的字。能把這麼多字用毛筆寫好,貼到牆上去,村裏找不出第二個人。村裏人嘴上不怎麼說,心裏還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着。福哥名叫幸福,外號王連舉。等到通哥開始往牆上貼紙了,福哥卻裝着什麼也沒看見,吹着口哨走開了。我聽到有人吹着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陽澄湖上」,就曉得是福哥。我抬頭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頭。

福哥是大隊支書俊叔的兒子,一年四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頭,把自家摸得像個王連舉。叫他王連舉,算是我的發明。有回放學的路上,我和同學們沒有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曬太陽。那是個初冬的星期六,學堂只有半日課。還有半日,我們在外面瘋。稻草被曬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閉上眼睛。我故意朝着太陽方向,眼前血樣的紅,然後變黑、變綠、變灰、又變黑。腦殼開始嗡嗡作響,彷彿是太陽的聲音。這時,聽得有人吹着口哨,調子是「朝霞映在陽澄湖上」。我仍閉着眼睛,說:「肯定是福哥,他那樣子就像叛徒王連舉,還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連舉!王連舉!」同學們高聲喊了起來。

我忙睜開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朦朧看見福哥的影子,他正摸著自家的西式頭。福哥起先並不在意,仍只顧吹着郭建光調子。他突然發覺不對勁,回頭一看,見同學們正朝他喊得起勁。福哥瞪了眼,罵了句娘,朝我們猛跑過來。同學們哄地作鳥獸散,邊跑邊喊「王連舉」。福哥不知抓哪個才好,哪邊喊聲大就朝哪邊張牙舞爪,結果哪個也沒抓住。我幸好早早睜開眼睛了,不然准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邊罵幾句娘,回去了。可是從那以後,他在村裏就有了個外號:王連舉。鄉下人並不忌諱外號,人家叫他王連舉,他也答應。不過,地富反壞右不能叫他王連舉,輩份小的不能叫他王連舉。我就不能叫,只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卻被他瞪着眼睛罵了:「你還曉得叫我福哥?叫王連舉啊!」原來,不知哪個告訴福哥,他那個王連舉是我叫開頭的。

通哥有回問我:「六坨,王連舉……是……是你叫出來的?」

我不敢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望着通哥。通哥說:「幸福真像……像死了王連舉。要是真的打……打起仗來,他說……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着牆報,搖搖頭說:「寫字就是上……上不得牆,放在桌……桌上好看,貼上去就像……像雞……雞抓爛的。」

我隨了通哥去溪邊洗毛筆。他把毛筆一支支洗乾淨,一支支遞給我。通哥說:「古……時候有個人字寫……得好,你曉得人……家費了多……少功夫嗎?」

通哥這會兒又像老師了,我便緊張起來,搖搖頭。

通哥說:「他家門前有個水……水塘,他每回寫……寫完字,就在水塘里洗……洗筆洗硯。天……天長日久,水塘里的水都變……變成墨,可以拿去寫……寫字了。」

通哥說:「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通哥又說:「這個古人的名字叫……王……王羲之。」

通哥說着,就拿濕毛筆在干石板上寫了個大大的「羲」字,正楷的。「這個字很難……難寫,很……很難認,讀……西,東西的……西。」通哥嚴肅地望着我,就像平日在教室里。

我就是那回認識這個字「羲」的,再也沒有忘記過。事後我還拿這個字去考同學,沒有人認得。倒是有同學說是馬列主義的「義」字,繁體的。村裏牆壁上、田壠里的土坎上,儘是石灰寫的標語,也有些「義」被寫字的人故意寫成繁體,顯得很有學問。

通哥接過毛筆,走在前面。已是黃昏,蛙鳴四起。通哥問:「六坨,你曉得孔老二是……是什麼人嗎?」

我說:「你在牆報上都寫了。」

通哥說:「你是……是說批林批孔啊。林彪肯定是……是壞人,他想謀害……毛……毛主席。但……但是孔老二都死了兩……兩千多年了,他是我們老……師的祖……宗……」

通哥並沒有說孔老二是好人,可他說了「但是」,我就聽出些意思來。這時,迎面碰見陽秋萍。她站在路中間,望着通哥。天已擦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通哥還沒說完孔老二,喊道:「陽……」

沒等他喊出人家的名字,陽秋萍返身跑了。我弄不明白,通哥同陽秋萍就像鬧了意見。

回到家裏,我問媽媽:「孔老二是好人嗎?」

媽媽嚇死了,忙問:「你聽哪個說的?」

我說:「通哥說孔老二是老師的祖宗。」

媽媽說:「六坨,這句話你千萬不要再說!」

通哥要上大學了,我是聽別人說的。聽說這回上的大學,不是社來社去,回來是要吃國家糧的。有人不信通哥會上大學,說肯定是幸福上大學,人家是大隊支書的兒子。俊叔聽到了這些閑話,很生氣,說:哪個上大學,又不是我舒俊說了算,大隊上頭有公社領導,公社上頭有縣裏領導!

晚飯後,我去了通哥辦公室。通哥叫我去的。當時我並不曉得他的房子應叫辦公室,只叫老師房。每間教室的棟頭,都有間老師房,只容放張辦公桌,一張小床。學堂有十來間這樣的老師房,只有通哥晚上住在那裏。學堂就在村后,從前是墳地。建學堂的時候,挖出很多人骨,嚇死人了。這裏不知埋葬過好多先人,墳重著墳。有回,我們教室的地面突然陷進去一塊,有個同學連人帶桌椅掉進墳坑裏。我們好久都不敢碰那個同學,總覺得他身上有股死屍的氣味。

我趁天沒黑,飛快跑到通哥那裏。通哥正在看書。燈光有些灰暗,通哥眼睛不好,就像拿鼻子在聞。通哥並沒有回頭,只說:「六坨吃……過飯了?」

「吃過了。」我問通哥,「通哥,你真的要上大學嗎?」

「你是小……小孩子,問……問這些做什麼?」通哥望着我。

我說:「應該是你去上大學,福哥字都不認得幾個,你還會寫毛筆字。」

通哥笑笑,說:「上大學又……又不考毛……筆字!」

我問:「那考什麼?」

通哥說:「就是幾……個幹部,一個……一個叫我們進去問……話。」

「問什麼?」我很好奇。

通哥說:「問我什麼叫儒……法鬥爭。」

我隱約曉得儒法鬥爭的意思,卻說不清楚,有些緊張地望着通哥,生怕他考我。

通哥說:「儒……法鬥爭,報紙上天……天講,魔……芋腦殼都……曉得。」

魔芋是地里長的一種塊根植物,大如人頭。我們那兒笑話別人蠢,就說他是個魔芋腦殼。我正想像那魔芋的樣子,真的很像人頭,卻見通哥笑了起來。

我以為通哥笑我,忙逞能,說:「通哥,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和孟子,法家的代表人物是荀子和韓非子,是嗎?」

通哥摸摸我的腦殼,說:「六坨真的很……聰明,比……比幸福強。幸……福二十幾歲的人了,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通哥沒有說幸福鬧了什麼笑話,我也不問。通哥笑得直捂肚子,我猜他笑過之後,會告訴我的。果然,通哥笑過之後,長長地喘了幾口氣,說:「幸福說,儒……法鬥爭,就是日……日本和法……國兩個帝……國主義之間狗……咬狗的鬥爭。」

我沒想到幸福這麼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們那兒土話,「儒」跟「日」同音,都讀成「日」。我腦子裏立即想起廣播里天天喊的那句話,說林彪是不讀書、不看報的大軍閥、大黨閥。我想不出幸福是什麼閥,心想他應該叫做大蠢閥。我只悶在心裏想,不敢說出來。通哥儘管還沒有去上大學,我卻感覺他的學問好像比平日大了許多,不敢在他面前出醜。

「通哥,你看什麼書?」

「牛……虻,小……說。」

通哥拿起桌上的書,瞟了眼封面,並沒有把書給我看。我聽成了「流氓」,覺得很奇怪。通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說:「你還……小,這是長篇……小說,長大了再……看。」

我暗自害羞,心想我永遠不會看流氓小說。可是,我看通哥臉上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他居然滿面微笑,望着我。心想,難道大人就可以看流氓小說了嗎?

「六坨,我想同……陽秋萍談……心,寫……了封信。她老娘太……厲害了,我不敢到……她家裏去。」通哥臉上突然通紅起來。

我忙說:「通哥是要我送雞毛信吧?」

通哥說:「六坨就……是聰明。」

我拿了信,走到門口,卻不敢出門了。

「怎……么了,能……完成任務嗎?」通哥突然像個解放軍首長。

我說:「外面黑了,我怕。」

通哥說:「你真……的怕鬼?世上是沒……有鬼的。好……吧,我送……你出校門。」

學堂其實沒有校門,大家習慣把操場外面進村的口子叫做校門。我走到村口就不怕了,說:「通哥你回去吧,我保證完成任務!」

從通哥像解放軍首長那刻起,我就覺得自家像小兵張嘎了。解放軍跟八路軍我分得並不太清楚。我腦子裏響起衝鋒號的旋律,都是電影里的。我走到拐彎處,忍不住回頭望望。只見通哥站在操場中間,朝我揮手。但他揮手的動作並不像電影裏面那樣,手舉過頭頂,慢慢的左右擺動。通哥揮手的動作很快,就像趕蚊子。我明白他趕蚊子的意思,就是叫我快去。

我飛跑起來,驚得村裏的狗狂叫。我馬上想起媽媽的話,狗叫的時候,千萬別跑,不然狗會追着你咬的。我只好慢下來,警覺地看看四周,再從容前行。狗叫聲漸漸平息下來。我慢慢走着的時候,感覺自家就像深入敵後的地下工作者,正機警地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滿是特務、憲兵。

快到陽秋萍家的時候,我步子更慢了。陽秋萍家其實就是我三伯父家,分出兩間,供他們家住下。記得有一年,突然有輛卡車拉來些箱子、柜子和桌椅板凳。卡車停在祠堂前面,車上下來一個中年婦女,一個女兒家。那個女兒家臉比所有人都白,嘴巴閉得緊緊的,眼睛不望人。

「長得像一朵花!」有人悄悄兒說。

那朵花就是陽秋萍。很快,附近十幾個村子都曉得舒家坳有個陽秋萍,城裏下放的。有人背地裏不叫她名字,叫她阿慶嫂。舒家坳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遠近聞名,陽秋萍演阿慶嫂。陽秋萍其實也演過李鐵梅,但人們只叫她阿慶嫂。鐵梅是臘梅的外號。

陽秋萍家在我三伯父家西頭搭了個棚子做廚房。我貓腰進了她家廚房,想先偵察情況。燈光從木板縫透過來,照進廚房裏。我趴在木板縫處往裏看,見陽秋萍正對着鏡子,往臉上塗雪花膏。她左右看着自家的臉,又呲開嘴看自家的牙。正在這時,聽得她媽媽的聲音:「一天到晚只曉得照鏡子!」

陽秋萍忙收起鏡子,低頭坐着。她媽媽我叫向姨,聽說原是在城裏當老師的。向姨說:「幸福有什麼不好?人家馬上就是大學生了。」

陽秋萍說:「他上大學又怎麼了?籮筐大的字,認不得幾擔!像個王連舉!」

「王連舉怎麼了?人家長在鄉下,梳個西式頭,就說人家像叛徒。明天他上大學了,那樣子就是知識分子!」向姨說話間,手在女兒頭上不停地戳著。

陽秋萍說:「你真以為他會變成知識分子?虧你自家還是知識分子!」

「死鬼婆,你是越來越膽大了!」向姨說,「俊叔要是不照顧我們,我們永遠回不了城!」

「回不了就回不了!住在鄉下,我還少幾個人欺負!」陽秋萍說着,屁股一蹦,轉過身去。我只能看見她的背了,彎著,像半邊月亮。

向姨大聲說道:「我已答應俊叔了!」

「你答應俊叔了你就自家……」

我沒來得及聽清陽秋萍說什麼,只聽得啪地一聲脆響。陽秋萍挨打了。我嚇著了,不小心碰着什麼,哐地一聲響。

「哪個?」向姨厲聲喊道。

我忙學着貓叫:「喵……喵……」

我學貓叫幾可亂真。

向姨罵道:「回不了城,你就天天同貓呀、老鼠滾在一起吧!」

聽得門哐地一聲,向姨出去了。陽秋萍趴在桌子上,肩膀聳動着。這時,我才想起如何完成任務。向姨那麼凶,我也不敢進她家去。

我繼續學貓叫:「喵……喵……」

陽秋萍仍趴在桌上哭泣。

「喵……喵……」我邊學貓叫,邊學貓抓着壁板。

陽秋萍終於回頭望望,很怕的樣子。後來我曉得她的真的很怕貓。我把通哥的信悄悄地從木板縫裏塞進去。陽秋萍先是嚇了一跳,忙望望四周,悄悄兒走上前來,抽走了信。大功告成,我躬著腰摸出她家廚房,飛跑。

老師不要下地出工。也有老師星期天出工的,會得到俊叔的表揚。通哥教書之外從不出工,除非大隊安排他寫毛筆字。通哥星期天會躲在老師房看書,從早看到晚,中飯都不吃。

這是暑假,老師房熱得要命,通哥跑到村頭的大樟樹下看書。我打豬草回來,路過樟樹下,通哥喊我:「六……坨,來!」

我背着豬草走到他面前,曉得他又會問雞毛信的事。雞毛信送出去十多天了,可通哥還老是問我。

「六……坨,信真……是陽……秋萍拿……走的嗎?怕……不是她老……娘吧?」

我說:「真是陽秋萍拿走的。要是向姨拿走了,不找你來了?」

通哥臉刷地紅了,說:「她找……我做什麼?我是找……陽秋萍談……心。」

我說:「談心你怕什麼?」

通哥笑了起來:「六坨可……能知……事了。」

我頓時臉上發燒。我們鄉下說哪個伢兒知事了,就是懂得男女了。我當時才八歲多,這話聽來很醜。

「把豬……草放下,坐……會兒。」通哥說着,他手裏拿的仍是那本我聽成「流氓」的小說。

我放下背獵草的竹簍,坐了下來。樹下清涼,頭頂早禾郎吱吱長鳴。早禾郎就是城裏人說的蟬。

通哥說:「六坨,你知……道什……么是戀……愛嗎?」

我不曉得什麼是戀愛,懵懂地搖搖頭。通哥笑笑,莫名其妙地說:「不……曉得,不曉得就……好。」他再往下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了。他抬頭望着空中的白雲,一會兒說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一會兒說大海和大海里的石頭。我從未見過大海,任他怎麼講都不明白。

「長……大了,你就會……曉得的。」通哥突然摸了摸我的腦殼。

這時,隊上收工了,社員們扛着鋤頭進村子。通哥收起書本,往村頭張望。有人從樟樹下走過,說:「舒通,你會享福啊!跑到樟樹下面坐着!」

通哥嘿嘿笑着,眼睛卻朝村口的溪邊望去。社員們出工回來,都會在那裏洗洗腳。「城……里人,就……是講究些。」我聽通哥這麼一說,曉得他說的是陽秋萍。原來大家洗完腳,褲腿依舊高高卷著。只有陽秋萍把褲腿放下來,左右看看身上是否還沾著泥。

陽秋萍原本低頭走路,她突然看見了通哥,馬上閃進旁邊岔路去了。陽秋萍閃進岔路的那一瞬,斗笠下面那張雪白的臉,涮地紅了。岔路並沒有馬上拐彎,可以看見她飛快地走着碎步,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陽秋萍消失在拐彎處的時候,我聽得通哥嘆息了一聲。

「通哥,陽秋萍不願意和你談心?」我問。

通哥低聲罵道:「莫……亂講!」

我不敢亂講了,同通哥招呼一聲,準備回家去。我剛背上豬草簍子,通哥說:「六……坨,吃過晚……飯跟我到河……里洗澡去!」

我們那兒,游泳就叫洗澡。那條河叫漵水,匯入洞庭湖,再到長江。長江的水是要去東海的,從小我聽老人講東海龍王的故事,就感覺自家像漵水裏的一條魚,緊貼著河底往下游,游往東海去。河離家三華里左右,得走過一片田野和沙灘。沒有大人陪伴,我們小伢兒是不準去河裏洗澡的。其實我們平時也偷偷兒去,只是不敢讓大人曉得。熱天在外混了半日回來,爸爸或者媽媽會用指甲在我手臂上劃一下,如果留下白色的痕迹,就會挨打。無可抵賴,肯定是下河洗澡了。今日媽媽聽說我跟通哥去洗澡,就答應了。通哥是大人,又是我的老師。

那天晚飯吃得早,我同通哥穿過甘蔗林和桔園,爬上河堤,只見河面閃著金光。落日正銜在我們身後的山口上。

「通哥,風篷,風篷!」我指著河的上游。

通哥問:「六坨,你知……道風篷在書……上是怎麼說……的嗎?」

我搖搖頭:「不曉得。」

通哥說:「叫帆,這麼……寫的。」

通哥說着,就拿腳尖在地上寫了個大大的「帆」字。

「為什麼船上要扯帆?」我問。

通哥說:「藉助……風力,船就不……用撐竹篙,自家會……走。你……看看,船越來越……近了。」

船近了,可以看見船尾冒着炊煙。一個女人從河裏舀了一瓢水,倒進鍋里,頓時熱氣騰騰。女人後面有個光着上身的男人,端著碗喝酒。

「通哥,他們在河裏做飯吃,幾有意思啊!」我很是羨慕。

通哥說:「是有……意思。我哪天也過……過這種日子。」

下了河堤,踩過鬆軟的沙灘,再走過一片鵝卵石,就可下河了。河水先是淺淺的,越到中間越深。通哥說:「六坨,我到中……間去了,你只能在淺……水裏玩,千……萬莫到深水去。」

我說:「我會游泳了。」

通哥說:「會游也……不行。我不曉……得你是在塘里游?那是死……水,這是活……水,水急,還怕有流……沙。」

通哥獨自到深水裏去了,我只好在齊腰深的水裏撲騰。扯著白帆的船漸漸遠去。

我多次試圖往深水裏泅,都被通哥嚴厲地喝住了。

「六坨,你不……聽話,我下……次就不帶你來……洗澡了。」

我生怕通哥不帶我下河洗澡,只好回到淺水裏。我不停地潛水,每次都憋得腦殼發脹,才猛地跳出水面。

我再次從水裏跳出來,猛然間發現天已漆黑了。我朝深水裏望去,不見通哥的影子。

「通哥,通哥!」我大聲叫喊。

不見通哥回答。

「通哥,通哥!」仍不見通哥答應。

我害怕起來,全身發麻。我怕通哥淹死了。想起平時聽過的很多流沙和落水鬼的故事,我忙往岸上跑。鵝卵石頂得我的腳板心生生的痛。

「通……哥……」我邊喊邊逃,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時,突然聽見對岸有人大喊:「捉賊啊!捉賊啊!」

我猛地一驚,反而不怕了。我朝對河望去,只見濃黑一片。我曉得那濃黑處是甘蔗地,屬於對河李家村。

「捉賊啊,捉賊啊!」叫喊聲沒有歇下來。

星空之下,河水泛著點點白光。河中央的白光激蕩著,發出響聲。一定是那賊逃過河來了。賊我也是害怕的,轉身繼續往岸上跑。

「六坨!六……坨!」我突然聽見通哥叫我。

我回頭一看,見通哥手裏舉著東西,在水裏朝我招搖。我不敢相信,驚疑地望了會兒,才回到河裏去。

原來通哥跑到對岸偷甘蔗去了。這時,對岸捉賊的人也不叫喊了。

「通哥,嚇死我了!」

通哥遞給我一根甘蔗,說:「怕什……么?他……們抓……不住我的!」

「我怕你淹死了……」

「真……是小伢兒,通……哥那麼容……易淹死?」通哥笑笑,「吃……甘蔗要從尖尖吃起,越……吃越甜。」

通哥是我的老師,竟然當着我的面偷甘蔗,真是好玩。李家村的甘蔗好吃,我顧不上說話。通哥卻不停地說話:

「我偷李家村的甘蔗,沒有偷自家隊上的。」

「口……渴了,吃根甘……蔗,不算偷。讀書人偷書也……不算偷。」

「他喊捉……賊,怎麼捉得到……我呢?我光……著身子,他抓了我一下,一……滑,我就下……河了。他穿着衣……服,還是個老……頭子。」

通哥邊吃甘蔗邊說話,突然問我:「六坨,你不會到學……校去說吧?」

我說:「不說。」

通哥又問:「我要你給陽秋萍送……信,你也沒有告訴別……人吧?」

我說:「沒有。」

通哥說:「那好,你當……得地……下黨員。」

通哥這麼一說,我立即覺得莊嚴起來,似乎他剛才是繳獲敵人武器去了,而不是偷甘蔗。我把吃剩的甘蔗比劃成槍,朝空中啪啪地掃射。甘蔗蔸子彎彎的,正像手槍把兒。通哥笑笑,說:「你拿的是左……輪手槍。」

聽說是左輪手槍,剩下的這節甘蔗我捨不得吃了。往回走的時候,我邊聽通哥說話,邊拿左輪手槍往四周瞄著,就像夜間警戒。

通哥說:「河裏的水越……來越淺了。我小時候,水比現……在深半個人。古時候,這裏的水只……怕還深些。」

「什麼是古時候?」

通哥說:「古時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詩人,叫屈原,他被國王趕……出來,就坐船到……了這裏。他在詩里還寫……到我們漵浦……」

通哥念了兩句詩,我聽不明白。直到上了大學,我才曉得那是屈原《涉江》裏的兩句:入漵浦余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通哥念這兩句詩的時候,正好站在河堤上。河風吹起他的頭髮,樣子很水。當時講的水,相當於現在講的酷。

通哥站着望了會兒河面,突然說:「六坨,你把左……輪手槍吃了,不然碰……著大隊長,以為你偷……隊里甘蔗吃。」

通哥等我吃完左輪手槍,才領着我繼續往回走。走在甘蔗林的小路上,我想起電影里的青紗帳,胸中又湧起了戰鬥激情。我同通哥就像兩位八路軍戰士,在青紗帳里穿梭,尋找戰機打日本。通哥沒有說話,我也不作聲,就更像執行任務了。

我倆默默走了好一會兒,突然聽到有女人罵道:「你流氓!」

通哥馬上拉住我,停了下來。

「你媽媽答應的!」我聽出是福哥在說話。

「我媽媽答應,我又沒答應!」原來是陽秋萍。

福哥語氣很惡:「你不答應,約我出來做什麼?」

陽秋萍:「我想同你說清楚,讓你死心!」

福哥大聲說:「我今日就是要搞你!」

「流氓,流氓,我告你強姦!」陽秋萍厲聲叫喊。

「你喊,你喊破喉嚨都沒人聽見!」

通哥突然甩開我,飛跑過去,大喊:「王連舉……你不……是人!」

我也跟着跑了過去,那裏已是桔林了。桔林里很黑,兩人黑影呆立在那裏。福哥說:「欒平,管你卵事!」

我頭回聽說通哥的外號叫欒平,那是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裏的土匪,一個說話結巴的聯絡官。

通哥說:「管我卵……事?你這是犯……罪,告了你,你就要坐……牢!」

福哥說:「你想嚇我?我要讓你成為反革命!我要讓你坐牢!」

通哥說:「我是人……民教師!」

「人民教師?你說孔老二是好人,你說孔老二是人民教師的祖師爺,你還看流氓小說!公社早就對你有看法,你好逸惡勞,從來不在生產隊出工。」福哥說。

「你造……謠!你……你……你……」通哥氣得更加結巴。

陽秋萍跑過來說:「通哥,我們回去!他敢亂說,我就告他!」

通哥走在前面,陽秋萍走中間,我走在最後。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月光很亮,陽秋萍衣上的碎花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那天她收工回來,見通哥坐在樟樹下,她突然閃進岔路里,那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

吃過晚飯,爸爸媽媽在場院裏歇涼。飯吃得很晚,月亮已在屋頂上了。姐姐和哥哥在屋裏沒出來,奶奶早睡覺了。我想跑出去玩,不敢馬上就走。爸爸躺在竹靠椅上,搖著大大的蒲扇。媽媽坐在矮凳上,也搖著蒲扇。媽媽把我拉近些,就便給我趕蚊子。我卻想找機會溜出去。爸爸同媽媽很少說話的,除非有事要說。我和爸爸媽媽就在月光下靜靜地坐着,螢火蟲在夜色里低低地飛舞。

爸爸突然說:「舒通可能出事了。」

媽媽忙問:「出什麼事?」

爸爸說:「公社來人把他帶走了。」

「舒通就是有些懶,人很老實,他會出什麼事?」媽媽問。

我說:「今日通哥還上我們的課哩!」

爸爸嚴厲地說:「大人的事,你不要亂講!」

我就不敢亂講了,傻傻地坐着。沒多時,爸爸開始打鼾,媽媽手裏的蒲扇也慢慢停止了搖擺。趁爸爸媽媽都瞌睡了,我溜了。

我跑出沒多遠,聽媽媽在後面喊道:「眼睛管事些,別踩着長的!」

原來媽媽醒了。長的,指的是蛇。家鄉的人對蛇有着莫名的敬畏,不敢隨便直呼其名。老輩人講,祖先總是化作蛇回家來看望後人,屋前屋后看見蛇是不能打的。我夜間走路,突然想起蛇跟祖先的傳說,背脊骨立即涼嗖嗖的,腳下似乎掃過一陣冷風。

我循着小伢兒的喧鬧聲走,曉得他們在那裏玩打仗。還沒吃晚飯的時候,三猴子就跑到我家門口,偷偷兒朝我招手。我跑去一問,他說晚上打仗,司令叫他來邀我。司令就是喜坨,福哥的弟弟。我倆說得很輕,媽媽卻聽見了,喊道:「不準去!」

猴子嚇得一溜煙跑了。猴子跑到屋角,快轉彎了,朝我大喊:「怕死不當共產黨!」我覺得很沒面子,自家成了怕死鬼。上回打仗,我頭被瓦片砸了,流了很多血。我沒有哭,堅持戰鬥到最後。回家媽媽一邊給我上草藥,一邊罵着說再也不准我出去玩打仗,我竟哭了。

我聽出戰鬥聲在隊上倉庫那邊,就朝那邊飛跑。我跑着跑着,就感覺自家像離開戰場多日的戰士,馬上就要回到戰友們身邊了。我會跑到喜坨面前,立正向他報到:「報告首長,我回來了!」

突然,我被人從後面撲倒,膝蓋摔得青痛。

「抓了個俘虜!」我聽出是猴子的聲音。

我大喊:「猴子,我是去向司令報到的!」

猴子說:「司令正等着你哪!」

猴子推着我走,真像他抓着了俘虜。

我說:「猴子,你誣衊自家的戰友!」

猴子冷冷一笑:「你是敵人派來的間諜!」

我說:「你才是間諜哩!」

倉庫後面就是草樹塬。草樹是我家鄉的風物,通常是選高爽之地,立起高高的樹樁,把干稻草往上碼起來,像個豎起來的巨大紡錘。埋草樹的地方,就是草樹塬。現在快到早稻收割季節,乾草沒剩下多少,十幾根杉樹樁高高地聳立着。

司令站在一棵草樹下面,雙手叉腰,威嚴地望着我。

「報告司令,猴子誣衊我,說我是間諜!」我大喊著。

司令不說話,目光嚴厲地逼視着我。猴子望望司令的表情,立即叫道:「把間諜綁起來!」

幾個戰士擁上來,真把我綁起來了。原來他們早搓好了稻草繩子。我的手被粗糙的稻草繩綁得刺痛,罵了起來:「喜坨,我不玩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玩不玩不由你!」司令喜坨背對着我。

我被綁在扯完稻草的草樹樁上,敵人的子彈在我耳邊嗖嗖作響。想起上回被瓦片砸破頭的事,我有些害怕。這時,陣前殺聲震天。瓦片好幾次落在我身邊,可我沒法躲藏。

喜坨掩護在前面的草樹邊,審問我:「欒平都同你說了些什麼?」

我說:「我們在玩打日本鬼子,怎麼會有欒平?又不是剿匪!喜坨你這個都不曉得!」

「我是司令!不準喊我喜坨!」喜坨說,「我是問你,舒通都同你說了什麼反動話?」

我很惱火:「喜坨,你說欒平……通哥,那是真事,我們這是在玩,假的!」

「報告,敵人衝上來了!」一位戰士跑到喜坨面前敬禮,立正。

司令大手一揮:「同志們,我們彈盡糧絕,衝上去,打肉搏戰!」

戰友們喊道「沖啊」,奔向倉庫前面的曬穀場。敵我雙方叫罵、拉扯、推搡、摔跤。有人哭喊,那是真的哭喊。曬穀場硬得像石板,摔上去痛得要命。玩是玩假的,痛卻是真的。

喜坨仍躲在草樹後面,密切注視着戰況。猴子跑了過來:「報告司令,敵人不肯假裝打敗仗,把我們八路軍戰士摔傷了。四毛頭上摔了好大一個包,他在哭!」

喜坨說:「摔個包還哭,算什麼八路軍戰士!下回叫他做日本鬼子!警衛員!」

猴子馬上跑到他前面立正:「到!」

喜坨說:「你去把麻雀叫來!」

麻雀今夜又是扮作山田。只要玩打仗,喜坨總是八路軍司令,麻雀總是日本鬼子的小隊長山田。不一會兒,麻雀來了,話也不說,很不服氣的樣子。

喜坨說:「說好了的,打肉搏戰,日本鬼子都要倒下裝死!」

麻雀說:「回回我都是日本鬼子,我不玩了!」

喜坨說:「不玩了就不玩了!猴子,我們回去!」

麻雀朝曬穀場大喊:「戰鬥結束了!」

沒人理他,八路軍同日本鬼子還在肉搏。麻雀又喊道:「不玩了,喜坨講不玩了!」

曬穀場慢慢安靜了,八路軍同日本鬼子混在一起,聚到草樹塬來。八路軍指責日本鬼子說話不算話,講好了要倒下去的,不肯倒下去,還同八路軍硬拼,還把四毛頭上摔了個包!

我喊道:「喜坨,快把我放了!」

八路軍同日本鬼子見我仍被綁在樹上,哈哈大笑。笑聲彷彿讓他們回到現實,便開始惡作劇。有人從後面封住我的眼睛,有人朝我哈痒痒,有人拿稻草探我的耳朵。我大罵起來,罵的儘是粗話,對他們祖宗三代女人不客氣。我的眼睛仍被人封著,看不清整我的人,我就罵喜坨家的三代女人。封我眼睛的手終於鬆開了,也沒有人哈我痒痒了。我的眼睛剛被封得金花四濺,這會兒仍黑雲密佈,看不清任何東西。我臉上被人打了一拳,我猜肯定是喜坨。我慢慢看清眼前的人了,果然是喜坨。

「你這個間諜,敢罵我娘?」喜坨歪著頭,兇狠地望着我。

我說:「就罵你娘!你家王連舉耍流氓!」

喜坨說:「你亂說,我告訴我爸爸!要你像欒平一樣,抓到公社去!」

「哪個打的?哪個打的?」突然見四毛媽媽拖兒子來了,「喜坨,你少家教的!」

司令喜坨嘴裏很硬,罵着髒話,卻閃身跑了。八路軍同日本鬼子立即潰逃,只剩我還被綁着。四毛媽媽罵罵咧咧給我鬆綁:「六坨,你同四毛都是豬,只有讓人家欺負的份!」

我放學回家,媽媽朝我招手:「六坨,你過來。」

媽媽語氣平淡,臉色卻不好。媽媽這種臉色我很熟悉,胸口就砰砰跳,低頭走了過去。媽媽突然抓住我,狠狠地打我屁股。媽媽打得氣喘,才停了手。我沒有哭,媽媽更加氣憤,又重重打了幾板。

打過之後,媽媽把我往後一推,盯着我:「和你講過的,大人的事,你不要亂講,就是不聽!」

我根本不曉得自家亂講什麼了,不過也沒多大委屈。媽媽打兒子,天經地義。

「人家殺人放火都不關你的事,你好大的人?關你什麼事?」

「欒平還在公社關着,你也想進去?」

「陽秋萍自家都不講,你講什麼?哪個相信小伢兒的話?」

媽媽不停地嚷,嚷了老半天,慢慢我才聽明白。

「王連舉強姦阿慶嫂,我和通哥看見的!」我大聲喊道。

媽媽慌忙望望門外,撲向我,捂着我的嘴巴,狠狠打我。我被打得兩眼發黑,媽媽才放手。我不敢再嘴硬,嗚嗚地哭。

「你說護著通哥,你是在害通哥!」

「公社定他的罪,我都聽你說過。」

「我聽你說過,你說通哥說,孔老二是個好人。」

「你說通哥看流氓書籍。」

「你說通哥同陽秋萍亂搞男女關係。」

「我交待過你,不要亂說大人的事。」

「我交待過你,一傳十,十傳百,好話都會變壞話。」

「我交待過你,你就是不聽!」

……

聽媽媽不停地嚷着罵着,我真感覺到自家害了通哥。媽媽說的通哥這些事,有些是我自家曉得了同媽媽說的,有些是我聽別人說了告訴媽媽的。

我挨打的第二天,碰到臘梅。臘梅笑眯眯的,叫我過去。我就過去了,抬頭望着她。臘梅臉格外的紅,她鼻孔里呼出的氣格外熱。她摸摸我的腦殼,問:「六坨,你真的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我問她。

臘梅又問:「福哥同陽秋萍,你看見了?」

我聽不懂臘梅的話,搖搖頭。

臘梅急了,說:「你看見福哥強姦陽秋萍了?」

我記住了媽媽的話,忙說:「我沒有看見,沒看見!」

臘梅說:「就是嘛!福哥怎麼會是這樣的人?人家是大學生了。說通哥還差不多。」

我說:「通哥也沒有!」

臘梅笑笑,說:「你曉得什麼?人家就是當着你的面,你也不曉得是做什麼!」

我聽得糊裏糊塗。臘梅不再問我什麼,只是望着我笑。我就走了。路過陽秋萍家門口,見福哥在她家外的柿子樹下,低着頭來回走着。鄉下像這麼來回走動的人見不著,我就多看了幾眼。福哥猛一抬頭,看見我了。福哥兇狠地瞪我一眼,咬了咬牙齒。我忙掉頭跑了。我跑到家裏,還在想福哥來回走動的樣子,真像電影《大浪淘沙》裏的那幾個革命青年。可是福哥有些壞,我不願意把他想成好人,就覺得他像裏面的叛徒余宏奎。再想想,還真有些像,長長的頭髮。王連舉也好,余宏奎也好,都不會有好下場。

沒過幾天,通哥回到了村裏。不像發生了什麼大事,還有人同他開玩笑,說:「欒平你招了沒有?」

通哥說:「我又……沒犯法,招……招什麼?」

「沒犯法,公社請你去做客?」

通哥說:「哪個……講孔子是好……人?我講……的?證……明人在哪……里?」

圍着許多人,像看新媳婦。「是啊,哪個敢講孔老二是好人?吃了豹子膽!」有人說。

「說我看流氓書,屁……話!我看的小……說,叫……《牛虻》!」通哥說着,無意間瞟了我一眼。我臉上火辣辣的。

有人說:「我們只曉得流氓,沒聽說過牛氓。」

通哥笑笑,說:「什麼牛……氓?牛虻!你們天天看見……牛氓,還不曉得什……么是牛虻!」

「我們天天看見牛虻?在哪裏?」

通哥說:「就是叮在牛背上吸血的麻蚊子!」

看熱鬧的人更加熱鬧了。「麻蚊子就麻蚊子嘛!麻蚊子有什麼好看的?你不說看牛虻,只說看麻蚊子,公社哪會捉你去?」

通哥立即瞪圓了眼睛,說:「話要說……清楚啊!我不是公社捉……去的啊,我是公社打電話喊……我去的啊!電話打到俊叔……屋裏,俊叔可以……做證。」

說到俊叔,就沒人答話了。俊叔是支書,大隊電話裝在他家裏。我經常去俊叔家裏玩,喜坨是我們的司令。我很少聽見電話響過,也很少看見哪個打過電話。只有一回,三麻雀媽媽哭哭啼啼跑來,說快打個電話,要救護車,三麻雀得急症了。俊叔忙丟了煙屁股,使勁地搖電話把手,搖上幾圈,就拿起聽筒,喂喂的叫喚:「喂,喂,總機嗎?」然後再搖,再喂喂叫喊。如此再三,才聽得俊叔開始說話:「總機嗎?請接公社衛生院!」

電話響起來,總不會是太好的事。要麼就是公社開緊急會議,無非是中央又出問題了;要麼就是哪個在外面的人得了急病,遇了車禍之類。鄉下人沒有天災人禍,絕不會打電話的。

電話在鄉里人腦子裏是這麼個玩意兒,通哥說自家是公社打電話找去的,也不見得就好到哪裏去。有人就開玩笑:「公社伙食好嗎?是缽子飯嗎?」

這話又把通哥惹火了。我們鄉下,吃缽子飯,就是坐班房的意思。通哥臉紅脖子粗:「哪個亂講,我要罵娘了!」

通哥並沒有坐班房,福哥也沒有上大學。聽大人們說,通哥壞了福哥的事,福哥也壞了通哥的事。通哥肚子裏書多,福哥家庭背景好。本來他們倆總有一個會上大學的,現在哪個也上不了。

不見通哥有什麼不高興,福哥也沒有脾氣。夜裏宣傳隊在祠堂排節目,通哥和福哥都會去。通哥是宣傳隊的,福哥是看熱鬧的。福哥的口哨一年四季吹着革命現代京劇,宣傳隊卻不要他。臘梅也夜夜去大隊部看熱鬧,她喜歡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宣傳隊里也沒有她。宣傳隊里,通哥是領頭的,陽秋萍是主角。放暑假了,通哥白天打禾栽秧,晚上排節目。

祠堂里有個戲台,平日開會就是主席台,閑着不用就是我們小伢兒玩的地方。戲台兩邊各有一根大木柱,我們男伢兒顯本事,總喜歡順着柱子爬上爬下。經常有小伢兒從戲台上摔下來,直挺挺地躺在天井裏。天井地面是青石板,人摔在上面頭破血流。大人總是過了很久才曉得出事了,臉色鐵青地跑進祠堂,哭喊著把小伢兒抱了回去。我們就不玩了,各自跑回家去。可是過不了幾天,這個小伢兒又跑到戲台上打打鬧鬧來了。從來沒有聽說哪個摔死過,真是奇怪。老人家就說,祠堂本來供著祖宗牌位的,破四舊的時候被砸掉了。老祖宗不計較,照樣保佑著子孫們。

公社李書記就在我們大隊蹲點,住在臘梅家裏。臘梅家是大隊最窮的,她爸爸是個癱子。上頭下來的蹲點幹部,專選家裏窮的住,同貧苦農民打成一片。臘梅的媽媽做得一手好菜,村裏哪個屋裏有紅白喜事,都是她去掌勺。

有天夜裏,公社李書記來到祠堂,召集宣傳隊的人說話:「你們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在全公社是有名的。你們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滿足於只演革命現代京劇,要爭取自編自演一些群眾喜聞樂見的節目。」

陽秋萍說:「舒通會編,就讓他編。」

通哥說:「試試,我……試試……」

李書記說:「舒通,任務就交給你,公社就看你的表現了。」

通哥說:「我爭……取把任務完成好。李書記,我有個……請求。宣傳隊排節目不……比出工輕鬆,能不能宣傳隊的人白天只……出上午工,下午休……息,晚上排……節目?不然,人受……不了。」

李書記問俊叔:「我看可以,支書同意嗎?」

俊叔說:「李書記同意了,我沒意見。」

宣傳隊員們高興極了,都笑眯眯地望着通哥。俊叔仍有些可惜,喃喃道:「都是些青壯勞力啊!」

李書記說:「毛澤東思想宣傳很重要,革命生產兩不誤!群眾的精神被調動起來,就會轉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

俊叔說:「我沒意見,只是說說,說說。」

臘梅悄悄兒對福哥說:「什麼了不起的!戲子!」

福哥點點頭,偷偷兒拉了拉臘梅,兩人出了祠堂。大家都在說排節目的事,沒人在意福哥同臘梅。我見福哥想拉臘梅的手,臘梅把手甩開,往前跑了幾步。福哥學郭建光出場,比劃了幾個動作,就追上臘梅了。我看得出,福哥和臘梅其實都很想演戲的。

李書記同俊叔走後,宣傳隊又開始排節目。通哥自家上不了場的,坐在那裏看別人排節目。演出的時候,若是革命樣板戲,通哥就蹲在戲台角上提詞。宣傳隊的人都笑話他,說他只演得了欒平。可是沒有他這個欒平,什麼節目都演不成。我後來曉得,通哥這個角色,其實就是導演、編劇和總監,反正是靈魂人物。

陽秋萍自己跳着,不時停下來教別人。同樣一個動作,別人擺出來,就是不如她好看。我想來想去,就因為陽秋萍的腰比她們好看。我這麼想着的時候,眼前浮現出的景象,又是那次在樟樹底下,她突然閃進岔路里,腰肢一扭一扭地遠去。

我正看得入迷,頭被哪個拍了一下。一看,正是通哥。通哥輕聲問我:「你看見……福哥同臘梅出……去了嗎?」

「看見了。福哥還學着郭建光。」我說。

「我也……看見了。」通哥說着,嘿嘿地笑。

我問:「通哥你笑什麼?」

通哥說:「沒笑什麼……說了……你也不懂……」

我覺得通哥這種笑臉同臘梅那天的笑臉有些像,她也說我不懂。這時,看熱鬧的小伢兒追打起來,嘻嘻哈哈。通哥站起來,大吼:「你們……出去!搞得不……成名堂了!」

通哥畢竟是老師,小伢兒都是他的學生,怕他,都出去了。通哥回頭望望我,說:「六坨你……也出去!今後排……節目,不准你們小……伢兒進……來!」

小伢兒是閑不住的,我們出來玩「藏喏聒」,就是城裏人講的捉迷藏。劃了幾輪拳,正好是我倒霉:他們藏,我捉。我面朝牆壁站好,隔會兒喊聲「成了嗎」,直到有人高聲回答「成了」,我就開始捉人。

今晚的月亮很圓,地上明晃晃的。屋子、樹木和遠處的山巒都顯出黑黑的輪廓,貼在青色的天光里。每個黑暗的角落似乎都藏着我要捉的人。可我四處尋找,都撲了空。我高聲喊道:「打個喏聒!」

藏着的人要打「喏聒」,這是規矩。沒聽見「喏聒」,我又喊道:「不打喏聒我就不玩了!」

「喏聒!」立即有人回道。

「喏聒」聲短促而隱秘,此起彼伏,好像每個地方都藏着人。我只需捉住一個人,他就得頂替我,我就可以躲在一處打「喏聒」去了。

我彷彿聽見樟樹洞裏有人打「喏聒」,麻著膽子朝那裏走去。那是棵千年古樟,十幾個人手牽手才能圍住。樹根下面有個高大的空洞,可容二十幾人。這樟樹是成了精的,哪個孩子生了病,大人都會跑到這裏燒香。據說很靈驗。我小時候,凡是大人們認為神聖的地方,都十分害怕,比如寺廟、土地廟和這個樟樹洞。我就連自家屋裏的中堂都害怕,晚上根本不敢進去,因為那裏有神龕,家裏老了人那裏就是靈堂。

我離樟樹洞越來越近,胸口跳得越是厲害。我給自家壯膽,有人敢藏到裏面去,我就敢爬進去捉他!

臨近樟樹洞,有股古怪的氣味隨風而來,我幾乎想吐。我不喜歡這種氣味,那其實就是寺廟裏常有的氣味。那會兒雖說破四舊,可村後山上早沒了和尚里破廟裏,常有人偷偷兒燒香。我不愛去破廟裏玩,就因為聞不慣那裏的氣味。

我聽得樟樹洞裏有人說話,說明裏面藏着至少兩個人。我高興壞了,放慢了腳步。樟樹洞很多出口,我怕他們逃走,就學解放軍匍匐前進,然後一躍而起,撲了進去。

我撲住人了。可是,我剛撲著熱乎乎的身體,猛地被人踢了出來,聽得一聲怒喝:出去!

我顧不得屁股痛,連滾帶爬跑掉了。我慌亂中還是看清楚了,藏在樟樹洞裏的不是小伢兒,而是大人,福哥和臘梅。他倆摟在一起,臘梅把臉藏在福哥背後。

我有了上回的教訓,決定閉口不提自家見到的事。回到家裏,媽媽見我滿身泥土,褲子屁股破了個洞,問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小心摔的。媽媽罵我沒長眼睛,撕扯著脫下我的褲子。我被弄痛了,哎呀叫喚。媽媽本來不在意,聽我喊痛,扯我到燈光下細看,見好幾處青紫,就厲聲問道:「身上怎麼弄的?哪個打的?」

我說:「沒有哪個打。」

「你是豬?挨了打回來還不敢說?」

「被福哥踢了一腳……」媽媽逼問之下,我不得不說了。

「他為什麼踢你?啊?」媽媽問。

「我們藏喏聒,我又不曉得他躲在樟樹洞裏,我摸了進去,他就踢我一腳。」

媽媽可氣壞了,立即背誦毛主席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光着身子,讓媽媽拉着,飛快地跑。媽媽是快步走,我就是跑了。媽媽罵着嚷着,碰上別人問,就停下來,說:「你看看你看看,王連舉那麼大的人了,把我六坨打成這樣!他是二十多歲,又不是二十多斤!」月光雖然很好,但還是看不清我身上的傷。別人就說幾句王連舉要不得,搖頭走了。

俊叔家黑著燈,媽媽把他家門擂得嗵嗵響。聽得俊叔在裏面高聲問道:「哪個?三更半夜的?」

門開了,俊叔披衣出來:「啊,嫂子,你……」

媽媽把我往他面前一推,說:「你看看我六坨身上!」

俊叔反手拉亮了燈,把我拖進屋裏,說:「啊?我喜坨今夜沒出去呀?」

媽媽說:「不是喜坨,是你家王連舉!」

「福坨?他都是做得爹的人了!」俊叔回頭喊道,「福坨!幸福!福坨!幸福!幸福!」

俊叔母出來,說:「幸福做什麼了?幸福還沒回來哩!」

媽媽說:「你看看六坨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幸福踢的!」

俊叔母說:「小伢兒講話要信半不信半,你講是喜坨我還相信,你講是幸福,我不信。幸福都做得爹了……」

媽媽更加氣憤:「要不你把幸福找回來對場!說是喜坨我沒意見,小伢兒不懂事。我氣就氣在幸福,他好大?六坨好大?」

俊叔低頭問我:「六坨,你講真話。」

我說:「我講的是真話!我聽見樟樹洞裏好像有人打喏聒,我跑進去捉人,我不曉得福哥同臘梅躲在裏面。」

「啊?」三個大人都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媽媽本來還站在門外,馬上進了屋。俊叔母忙關了門,望着我說:「六坨,你不要亂講。」

「我沒有亂講,他倆就是躲在樟樹洞裏,抱在一起!」我的聲音很大。

「你不準說話了,聽我們大人說!」媽媽猛地拉我過去,抱着我,抬頭同俊叔和俊叔母說,「六坨是不會亂講的。他在家裏只說被幸福踢了,我聽着好氣,就拖他來了。你想幸福好大?六坨好大?早曉得是這樣,我就不帶他來了。」

俊叔仍不相信,問我:「六坨,真的嗎?」

我說:「真的!」

俊叔一拳砸在桌上,罵道:「報應!出報應了!」

報應,就是別的地方講的孽障。福哥同臘梅都姓舒,按族規是不能在一起的。他們居然不規矩,就是報應。當時我並不曉得問題有多嚴重,只覺得自家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

媽媽他們三個大人把我放在一邊,去了裏面。好一陣,他們才出來。媽媽不再說話,拖着我回去。俊叔母輕聲對媽媽說:「嫂子,你就不要生氣了。這個報應!這裏有點風葯,拿去和酒磨,給六坨揉揉。」

「風葯我屋裏有,屋裏有。」媽媽拖着我回來了。

爸爸找了個土缽碗,往裏面倒了些酒,取來風葯慢慢的磨。那葯是種淡黃色的根塊,治跌打損傷的,被鄉里人籠統地叫作風葯。

爸爸邊磨葯邊問我:「他倆穿了衣服沒有?」

我說:「好像穿了,好像沒穿,沒看清楚。」

媽媽問:「他倆是坐着呢?還是怎樣?」

我說:「坐着,好像福哥坐在臘梅身上,臘梅藏在福哥背後面,我認得她的褲子,就是臘梅。我看見他倆從祠堂出去的。」

爸爸望望媽媽,媽媽搖搖頭。爸爸媽媽就不問我了。我當時並不曉得爸爸媽媽為什麼問得這麼細,硬要問福哥同臘梅穿了衣服沒有。過了些年我才曉得,我們鄉下人以為撞見了男女之事會倒霉的,須得當着他們的面脫脫褲子才能消災。鄉下人把男女之事講得隱晦,叫蛇相縛。

「不準出去講啊!」媽媽冷著臉。

「我不講。」

「聽到你在外頭講,打死你!」媽媽又說。

「我不講。」我低着頭,就像做錯了事。

葯磨好了,爸爸替我搽藥,說:「六坨,以後要是看見男人和女人……沒穿衣服……你就脫一下褲子,反身就跑,不要回頭。」

「我為什麼要脫褲子?」我聽得懵里懵懂。

媽媽說:「聽大人的,叫你脫,你就脫。俗話說,蛇相縛,快解褲!」

下午,祠堂里只有通哥和陽秋萍兩個人排節目。其實他們是在編節目,我當時並不曉得這同排節目有什麼不同。通哥哼著曲子,陽秋萍跳舞。陽秋萍跳着跳着,就笑了起來,笑得彎腰捶背的,說:「通哥,你還是拉二胡吧,你五音不全,你哼曲子我就跳不出了。」

通哥抓耳撓腮的笑,拿起二胡,說:「曲子是我自……己編的,還說我五……音不全!」

通哥拉着二胡,舌頭就吐了出來,頭不停地晃動。我覺得奇怪,通哥寫毛筆字的時候吐舌頭,拉二胡也吐舌頭。突然,通哥停了二胡,走上前去,說:「這個動作要改……改。這……樣,這樣……好……些。」

通哥比劃幾下,陽秋萍又笑了,說:「好了好了,你意思一下,我就懂了。你自家跳起來,醜死人了。」

陽秋萍按照通哥的意思再跳,果然好看多了。真是怪事,曲子是通哥編的,他唱不好;舞也是通哥編的,他同樣跳不好。

日頭快落山了,通哥說:「秋……萍,要……得了。晚上可……以排了,你來……教。」

陽秋萍笑笑,說:「曲子和舞都是你編的,還是你教吧。」

通哥說:「你要出……我……丑啊!你教……你教。」

通哥那天發脾氣,說不準小伢兒晚上去祠堂,哪裏禁得住!晚上祠堂里照樣儘是小伢兒,通哥最多大吼一聲:「不……准吵!」因為結巴,「不」字拖得老長,意外地增添了威嚴。

我吃了晚飯,早早的跑到祠堂去了。有些小伢兒比我還早些,已在裏面台上台下飛竄了。只是再也沒見福哥和臘梅來過祠堂。

通哥來得早,坐在那裏獨自拉二胡。他閉着眼睛,舌頭吐出來,頭一晃一晃的。他那樣子很好玩,就有調皮的小伢兒站在他面前,學他的怪樣子。通哥眼睛是閉着的,不曉得有人在學他。學他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在他面前站了一排,都閉着眼睛,吐著舌頭,腦殼一晃一晃的。很快,沒有人打打鬧鬧了,都學着通哥拉二胡。祠堂里突然安靜下來,我曉得出麻煩了。通哥突然睜開眼睛,見幾十個小伢兒在學他,一跳而起:「你們……少家……教的,不成……名堂了!」

小伢兒一鬨而散。通哥見我仍坐在他身邊,沒有學他,就指著其他小伢兒:「你們都……出去!六坨……一個人可……以在裏面!」通哥操起一根鼓捶,做出打人的樣子。小伢兒像趕飛的小雞崽,在祠堂裏面亂竄了幾圈,都跑出去了。

通哥坐下來,問我:「六坨,你看見蛇……相縛了?」

我說:「沒有,我沒看見。」

「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講沒……事的。」通哥說。

我說:「我媽媽不准我講,要打人。」

通哥就笑了,說:「是……啊,不……要講,講出去不……好。王連舉不……管他,臘梅還要嫁……人的。」

我聽不懂,想着媽媽講的那句話,就笑了起來,說:「蛇相縛,快解褲。」

通哥說:「那是迷……信,沒有那……回事。」

我問:「那我今後要是看見蛇相縛,不用解褲?」

「你相信就……解,不相……信就不解。」通哥像是沒了興趣,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又開始拉二胡。通哥像是剛才受了刺激,舌頭也不吐,眼睛也不閉,頭也不晃。可他拉着拉着,舌頭又吐出來了,頭也晃起來了,只是眼睛沒有閉上。

宣傳隊的人慢慢到齊了。突然,有人問我:「六坨,你看見蛇相縛了?」

我立即紅了臉,說:「沒有,我沒看見!」

女的就躲得遠遠的抿嘴笑,男的全圍過來問:「都說你看見了蛇相縛了,真的嗎?」

我說:「我沒有看見!」

通哥突然紅了臉喊道:「好了!你們不……成名堂!六坨幾……歲的人?你們問他這……種事!六坨,不理……他們!」

他們都不好意思了,嘿嘿地笑。通哥喊道:「正經事……正經事!我們今日排個新……節目,叫……《捶秧舞》,再現我們農民……社員的勞動……場面。舞我和秋萍編……好了,她……來教!」

陽秋萍說:「舞是通哥一個人編的,編得很有意思。我先跳一下。」

通哥說:「大家邊……跳邊改,看看行……不行。」

這時,媽媽突然來了,喊道:「六坨,回去!」

我在外頭玩,媽媽從來不會出來找我的。今日她找到祠堂來了,肯定有什麼事了。我有些害怕,忙跟着媽媽走了。剛走出祠堂門,媽媽猛地揪了下我的耳朵,說:「你這耳朵就是不聽話,回去整你的風。」

我一路上心驚肉跳,真不曉得自家又闖了什麼禍了。我從早上起床想起,就是想不起自家做了什麼錯事。越是這樣,我越是害怕。

一進門,爸爸先扇過一耳光來,打得我暈頭轉向,我立即哭了。媽媽又在我屁股上加了幾掌,嚷道:「哭哭哭,哭個死?叫你不要出去講,你就是不聽話!」

「我講什麼了?」我邊哭邊問。

媽媽說:「現在村裏人都曉得你看見蛇相縛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越發哭得厲害,大聲喊道:「我又沒有講!我就是沒有講!」

爸爸問:「你沒有講,人家怎麼曉得的?」

媽媽問:「有人問過你嗎?」

我說:「只有通哥問過。」

媽媽又問:「你怎麼說的?」

「我說媽媽不准我講,要打人。」我哭泣著。

爸爸怒道:「蠢豬!你不等於說了?」

那個晚上,我幾乎沒有睡着。我不停地流淚,冤枉死了。上回通哥同陽秋萍的事賴我說的,這回福哥同臘梅的事又賴我說的。我真的沒有說過。我也不曉得說得說不得,只是怕挨打,就不敢說。那個晚上,應該是我平生頭回失眠。

那個夏天,通哥的宣傳隊很風光,三天兩頭都去別的大隊演出,最受人喜愛的節目就是《插秧舞》。陽秋萍是領舞的,她的名字紅了半邊天。遠近都曉得我們村有個陽秋萍,城裏妹子。方圓幾十里的地方,陽秋萍在哪裏演出,後生家就往哪裏跑。北方話叫小夥子,我們那裏叫後生家。

宣傳隊要是不出去演出,天黑以後,舒家祠堂前面就會聚集很多外村的後生家。他們都認得我們村的舒五或舒六,說是來找他們玩的。其實,他們是想碰運氣,看能不能遇着陽秋萍。但他們哪個也沒有在村裏碰見過陽秋萍。

晚上要是沒有演出,陽秋萍就同通哥沿着村后的小溪慢慢地走。那條路很僻靜,儘是參天古樹,夜裏很少有人去。溪邊也有好幾棵成了精的樹,樹上經常貼著紅條子,上面寫着四句口訣: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我從小就曉得那是個可怕的地方,不是說哪個樹上弔死過人,就是說哪個夜裏在哪處遇上過鬼。通哥膽子大,不怕鬼,晚上只有他敢帶着陽秋萍去那裏。通哥告訴我,他每天晚上都同陽秋萍在村后的溪邊散步,真把我嚇得兩腿發麻。那是我頭回聽說散步這個詞,記得非常清楚。我還問了通哥:「什麼叫散步?」通哥張張嘴,像是不曉得怎麼同我說:「啊……啊……散步,就……是沒事慢……慢地走,城裏人才……散步。」我說:「那我不天天散步?我老喜歡慢慢地走,媽媽總是怪我走路太慢,說我不把路上螞蟻全部踩死不甘心。」通哥無可奈何的樣子,望着我搖搖頭,笑着。

有個下午,我手裏拿着彈弓,在村裏轉悠着打麻雀。突然狂風大作,閃電雷鳴,天黑了下來。我曉得要下大雨了,連忙就近往學堂里跑。我還沒跑進學堂,雨就傾盆而下。我脫了衣,只穿着短褲,站在學堂走廊里躲雨。

雨太大了,幾米之外看不清東西。這時,一隻麻雀飛過來,站在窗台上。我瞄準麻雀,啪地打了過去。只聽得哐的一聲脆響,窗玻璃碎了。麻雀自然飛走了。

「哪……個。」聽得有人大喊。

我剛想跑掉,聽得是通哥的聲音:「六坨!」

我跑不掉了,站在那裏等著挨罵。「你怎麼打……玻璃?損壞公……物,照價……賠償!」通哥目光嚴厲。

我說:「我打麻雀,除四害。」

「你打麻雀就打……麻雀,打玻璃做……什麼呢?」

我低着頭,光腳丫在地上亂划。通哥說:「莫鬼……畫符了,到我房……里去。」

我跟着通哥走,準備到他房裏去再挨罵。沒想到陽秋萍在裏頭坐着,笑眯眯地望着我:「是六坨啊!六坨不頑皮的啊!」

通哥並沒有再罵人,好像完全忘記了我打碎玻璃的事,望着窗外高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通哥高喊之後,哈哈大笑。

陽秋萍笑着,說了句廣播里經常聽見的話:「你用心何其毒也!」

通哥說:「雨不停……地下,下午就不……要出工了。」

陽秋萍說:「你不想出工,就說還要排節目不就要得了?」

「老是說……排節目,也……不好。」通哥又喊道,「那些海鴨呀,享受不了戰鬥的歡樂,轟隆隆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

通哥高喊的時候,講的是普通話,也不結巴。怪就怪在通哥平日講話結巴,課堂上念課文的時候不結巴,蹲在戲台角上提詞的時候不結巴,這會兒高聲喊著普通話也不結巴。我當時並不曉得高爾基和《海燕》,只覺得通哥真了不得,高喊起來就像電影演員。

暴風雨並沒有像通哥說的越來越猛烈,而是越下越小;但時間也不早了,等雨慢慢停下來,已近黃昏了。陽秋萍說要回去了。通哥叫她先回去,他等會兒再走。

陽秋萍出門前,站在那裏拿雙手理了理頭髮,昂着頭甩了甩。她甩頭髮的時候,腰肢隨着扭動了幾下。真是奇怪,見着陽秋萍的腰肢,我就會想起那次在樟樹底下見到的情景:她飛快地邁著碎步,扭著輕盈的腰肢,消失在拐彎處。

陽秋萍走了,通哥望着窗外出神。西邊山頭上,雲慢慢淡去,漸漸露出陽光。這是今日的最後一絲陽光。沒過多久,天就暗下來了。

「六坨,你曉……得什麼是愛……情嗎?」通哥問。

我搖搖頭。

通哥仍是望着窗外,說:「男人和……女人,兩個人好……了,就有愛……情,今後就生活在……一起。」

我還是聽不懂,只是望着他。通哥回過頭,也望着我,說:「你還……小,同你說沒……用。你快長大,就曉得什……么是愛情了。」

我要回去了,通哥讓我先走,他還要獨自呆會兒。我出門的時候,回頭望望通哥,他的目光仍在窗外。

回到家裏,我問媽媽:「媽媽,你和爸爸是愛情嗎?」

媽媽臉色都變了,問道:「哪裏學來的痞話?」

我說:「通哥說男人和女人好了,就有愛情,就在一起生活。」

媽媽說:「你老是跟着他做什麼?他是書讀到牛屁股上去了!」

媽媽邊忙着做飯菜,邊嚷着通哥太不像話。這時,聽得通哥高聲唱着革命樣板戲:「共產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

媽媽鍋鏟都沒放下,跑到門口,大聲喊道:「舒通!」

「叔母……」通哥停住,笑着。

媽媽說:「你時刻聽從黨召喚?黨叫你當老師,教學生,沒叫你教他們講痞話!」

通哥肯定覺得莫名其妙,眼睛睜得老大,問:「叔……母,我哪……里告訴學生講……痞話了?」

媽媽說:「你要同哪個愛情是你的事,不要講給六坨聽!」

通哥不服氣:「叔母,你這是封建思想。愛情是純……潔的,高……尚的……」

「你別給我扣帽子,還不就是男女關係!」媽媽聞得鍋里的菜煳了,跑進屋裏去了。

開學那天,通哥在班上講:「這個暑……假,你們過得有……意義嗎?勞動充……滿快樂。我們宣傳隊天……天排節目,夜……夜演出,很……辛苦,但是很快……樂。」

我曉得通哥總是想辦法躲避出工,打禾栽秧太辛苦了。聽他說勞動快樂,我覺得很好玩。通哥說着說着,就點了我的名字,說我愛思考,肯學習,別的同學放假就野了,只有我像在學堂一樣遵守紀律。通哥表揚我的時候,我想到的是自家打爛了學堂的玻璃,還想到通哥呼喚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就不要出工了。

「你們要好……好讀書。不是我在表……揚自家,我要是不……肯讀書,就編不出……好節目,宣傳隊就不會有……《插秧舞》。我們現在開……學了,但是宣傳隊的演……出還忙不開。今日晚上,我們還……要出去演……出哩。」通哥說着說着又說到宣傳隊了。

同學們很佩服通哥,覺得他是學堂最厲害的老師。老師們圍在一起,也都說通哥有才,說《插秧舞》不光在全公社有名,在縣裏都有名了。老師們說着說着,話題就到通哥和陽秋萍身上去了。

「舒通,你自家承認,你們倆是在戀愛嗎?」有老師問。

通哥笑笑,說:「人家是城……里妹子,遲早要回……城裏去的,我算……什麼?」

「還不承認,村背後那條路,叫你們倆踩矮三寸了。」又有老師說。

通哥笑着說:「你們未……必跟蹤?」

「哈哈哈,承認了嘛!要曉得,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老師們以為我們聽不懂,他們說着大人的事,並不迴避。我也不曉得怎麼就叫鬼摸了腦袋,莫名其妙地喊了句:「男女關係!」

我的聲音很響亮,震得自家耳朵嗡嗡響。老師們都回頭望着我,哈哈大笑。通哥黑了臉,瞪着我:「我還表……揚你哩,這麼頑……皮!」我一溜煙跑了。

有樁喜事兒在村裏傳著,說是公社要成立鐵姑娘拖拉機隊。村裏女兒家都想去開拖拉機,她們只要湊在一起,就說這事兒。有的家裏大人就上俊叔家說,讓他幫忙。俊叔說這是公社管的,他說不起話。公社李書記就住在村裏,夜夜睡在臘梅家。可是沒有哪個敢去找李書記說。慢慢的,女兒家們發現,只有臘梅從來不同她們說開拖拉機的事兒。她們就猜,肯定是臘梅去開拖拉機了。

她們猜對了。有天,臘梅突然打上背包上縣城去了。俊叔說派臘梅去學拖拉機,生產隊和大隊都蓋了章,公社批准的。哪個也說不上意見。

冬天快到的時候,臘梅開着紅色的拖拉機回到了村裏。拖拉機沒有棚,老遠就見臘梅身子一跳一跳,就像騎馬。她戴着乳白色草帽,肩上搭著條白色毛巾,很像村裏牆上到處可以看見的邢燕子畫像。

臘梅開回來的只是拖拉機頭,後面沒有拖斗。拖拉機停在祠堂前面,圍着很多人看熱鬧。正好是放學的時候,學生們都往拖拉機跟前湊。臘梅笑着同所有大人打招呼,那神氣就像從部隊回家探親的軍人。好像她的口音也有些變了,有些城裏人講話的味道。有人就說,臘梅出去學開拖拉機,人都學漂亮了,有些像街上的人了。

「臘梅,怎麼只開個腦殼回來?」有人問。

臘梅說:「運輸的時候掛拖斗,耕地的時候掛犁和耙,我是回來取衣服,就什麼都不掛。」

這時,通哥腋下夾着課本,擠了進來,說:「臘梅要是掛……個拖斗回來,夜裏就拉……我們去野雞坪演……劇。」

臘梅說:「我就是掛拖斗回來了,也不敢送你們去。要節約柴油!」

通哥笑笑,說:「哦,鐵姑娘……拖拉機隊的,思想都蠻……好的。」

「通哥你莫挖苦我。」臘梅跳下拖拉機,拿白毛巾在臉上擦擦,其實她臉上什麼也沒有。

通哥說:「我哪敢挖苦……鐵姑娘!你思……想好,怎麼不自家走……路回來呢?開空車回……來,也浪費柴……油啊。」

臘梅說:「我開空車回來,李書記批准的。李書記明天去縣裏開會,我順便送他去縣城。」

「李書記今……後有拖拉機坐了,不要騎……單車了。」通哥說着,抬手摸摸拖拉機。他手上的粉筆灰沒有洗,一摸一個印子。臘梅很心痛的樣子,忙拿起座位上的抹布擦擦。

通哥就說:「臘梅你硬……是對我有……意見,粉筆灰未必比……泥巴還臟?你怎麼……不把拖拉機上的泥……巴都擦……乾淨呢?」

臘梅說:「通哥你莫這麼說,我們拖拉機是天天要擦的,就像解放軍擦槍。」

大人和學生伢兒都往裏面擠,我不曉得怎麼就被擠出來了。我剛從人縫時探出頭來,就見福哥從祠堂南邊的屋角走過來。福哥見很多人在看拖拉機,身子閃了一下,就往回走了。他動作很快,就像電影裏面躲避敵人跟蹤的地下工作者。

通哥也從裏面擠了出來,拍了一下我的腦殼。我就跟在通哥後面,一起回家。

「只是開……個拖拉機,要是從部……隊回來,那還了……得!」通哥自言自語。

我說:「福哥看見拖拉機,腦殼一縮就跑掉了。」

「他不是怕……拖拉機,他是怕……」通哥話沒說完,咽回去了。

「他怕什麼?」我問。

通哥說:「大……人的事,你莫……要多問。」

第二天一早,我去學堂的路上,見公社李書記推著單車,走在臘梅背後。臘梅說:「李書記,要是公路通到我屋裏,就不要你走路了。」李書記笑笑,說:「我一步路都不走,那不變修了?」

走到拖拉機旁,臘梅取下搖把,準備發車。李書記突然嚴肅起來,說:「臘梅,幸好搖把還在這裏!你要汲取教訓,搖把要隨身帶。萬一階級敵人搞破壞,把搖把偷走了,往水塘里一扔,拖拉機就動不了。」

臘梅臉馬上紅了,說:「李書記革命警惕真高,我記住了。」

李書記把單車扛上拖拉機,先爬了上去。臘梅爬上拖拉機的時候,突然看見我站在下面看稀奇,馬上鐵青了臉,喊道:「六坨快走開!」

我忙閃到牆角,望着拖拉機在崎嶇的公路上馬一樣地跳着遠去。拖拉機在村裏停了一夜,村裏人已經曉得它叫鐵牛55,我也曉得了。

通哥常常在陽秋萍房裏坐到深更半夜,向姨都不曉得。每次通哥走的時候,怕向姨聽出兩個人的腳步聲,就背着陽秋萍出來。陽秋萍送走通哥,獨自回房間,故意弄得很響。向姨聽見腳步聲出去了,又回來了,以為陽秋萍上茅廁,仍是安心安意睡覺。

只是通哥同陽秋萍兩個人的事,不曉得怎麼就傳到外面去了。不管男人女人,他們湊在一起,就說通哥同陽秋萍的風流事。人們添油加醋的,越說故事越多。

有些話終於傳到向姨耳朵里去了,氣得她嘴唇發紫。向姨脾氣不好,可她想着女兒這麼大了,打罵都不是辦法,就好言相勸:「秋萍,你要愛惜自家前程!你遲早是要回城的,進了城當個營業員,哪怕是飲食店端盤子抹桌子,也比在農村強。你同舒通好,同他結了婚,就回不了城了!」

陽秋萍說:「舒通聰明,人也好。」

向姨說:「聰明?他會編幾句戲就算聰明?聰明怎麼大學都考不上?」

「大學又不興考,你不是不曉得。」陽秋萍說。

向姨罵道:「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我不能讓你永生永世跟着個糞佬兒!」

城裏人叫鄉下人糞佬兒,鄉下有脾氣的人聽見了就會罵娘。哪個也不曉得向姨罵糞佬兒的話是怎麼傳出來的。別的城裏人說了這話,鄉下人拿着沒辦法。向姨是下放改造的,她說了,麻煩就大了。通哥的媽媽二伯母曉得了,氣呼呼跑到向姨家門,高聲喊道:「向玉英,你出來!」

向姨出來,問:「二嫂,什麼事?」

二伯母罵道:「我舒通是糞佬兒怎麼了?我們村裏幾百老老少少都是糞佬兒!你乾淨,你是城裏人,你回去呀!你們家回去,我們村裏還節約幾個人的口糧!」

向姨先是嚇著了,臉紅一陣白一陣。她聽二伯母氣勢不饒人,也就硬了起來:「糞佬兒糞佬兒,你們就是糞佬兒,怎麼樣?」

聽得吵架了,立即圍過好多人。大家都很憤怒,說向姨太要不得了。這時,俊叔來了,指著向姨罵人:「向玉英,你要老實點!」

「我怎麼不老實?」向姨昂頭望着俊叔。

俊叔眼睛睜得雞蛋大,說:「你誣衊貧下中農!你不好好改造,我叫你全家永世回不了城裏!」

向姨說:「她先惹我的!」

俊叔說:「我正要找你哩!早有群眾揭發,說你誣衊貧下中農,說我們是糞佬兒!人家勇敢地站出來批評你,做得對!」

向姨辯解道:「我哪裏講貧下中農是糞佬兒了?哪個聽見了?站出來做個證明人呀!」

俊叔說:「全村人都曉得了,未必全村人都冤枉你了?你是想在全村人面前認罪,還是在第九生產隊社員面前認罪?」

向姨軟下來了,低着頭,哭了起來。

俊叔當即宣佈:「晚上第九生產隊開社員大會,鬥爭向玉英!」

向姨哭着跑進屋裏。看熱鬧的人還沒有走,圍在一起罵向姨,說她不老實,太猖狂。「看她自家養的那個女兒,像個妖精,不是個正經貨!還賴人家舒通!」

「第九生產隊全體社員,吃了晚飯,到倉庫開會!」我正在家吃晚飯,聽得生產隊長海波吹着哨子,高聲叫喊著。俊叔是第九生產隊的老隊長,他當了大隊支書,他的侄兒舒海波就當隊長。

「向玉英是自找的!」媽媽說。

爸爸說:「向玉英脾氣太壞了,她全家下放,只怕就怪她這張嘴巴。」

「第九生產隊全體社員,吃了晚飯,到倉庫開社員大隊!」

海波吹着哨子,一遍一遍叫喊著開會。曉得今晚是要鬥爭向姨,我聽着這哨子聲,胸口就怦怦跳。向姨那人我也不喜歡,可見她哭的樣子,又有些可憐。大人們都說陽秋萍的壞話,可我喜歡她。陽秋萍每次見到我,總是笑眯眯的,有時還摸我的腦袋,說:「六坨是個聰明伢兒。」

不管大隊開會,還是生產隊開會,最高興的仍是小伢兒。我們會去湊熱鬧,看稀奇。吃過晚飯,我嘴都沒抹,就往倉庫跑。老遠見有個黑影,挑着糞桶,往倉庫里去。那黑影走到倉庫門口,昏暗的燈光下,我認出那正是向姨。

等我進入會場的時候,向姨已低頭站在糞桶前面了。會場里臭哄哄的。社員們還沒有到齊,小伢兒在會場里追打。海波厲聲喝道:「出去瘋!把糞桶打潑了,要你們在地上滾乾淨!」

小伢兒們都出來了,在曬穀坪里玩。三猴子說會議室里臭死了,喜坨馬上罵他,說你還敢講大糞臭,就把你押到台上去,同壞分子向玉英一起挨斗!喜坨罵着人,突然像是發了傻,翻了下白眼,說:「三猴子,我左邊腳後跟癢,你給我摳摳。」三猴子忙蹲下去,幫喜坨摳痒痒。三猴子正蹲在喜坨屁股底下,喜坨的臉似笑非笑地緊緊繃着,然後慢慢張嘴笑了,笑出了聲。三猴子忙掩了鼻子,站到一邊去了。原來喜坨故意騙三猴子蹲下去,放了個臭屁。臭屁不響,響屁不臭。我們都沒聽見響聲,卻都聞到了惡臭,掩著鼻子一鬨而散。小伢兒們邊跑邊吐口水,罵喜坨的屁比狗屎還臭。

我又回到會議室,會議已經開始了。俊叔站在向姨跟前,指着她罵道:「你身上的臭知識分子氣硬是改不了!大糞你聞着是臭的,我們貧下中農聞着是香的!沒有我們這些糞佬兒,你們城裏人連糞都沒吃的!你們臭老九才是真的臭,我們貧下中農比鮮花還香!」

向姨低着頭,一聲不吭。我眼睛在會議室掃了好幾圈,沒有看見通哥和陽秋萍。不知怎麼回事,我怕看見陽秋萍。想着陽秋萍會傷心,我就難受。我想要是我的媽媽站在台上挨批鬥,我會非常難受的。

「要向玉英低頭認罪!」

「問她糞是臭的還是香的。」

「要向玉英把頭埋進糞桶里去!」

……

社員們叫喊著,很是激憤。俊叔揚揚手,叫大家停下來,然後說:「向玉英,你自家說說,糞是臭的還是香的?」

「糞肯定是臭的,但是……」社員們不容向姨說下去,又喊叫起來。

「向玉英死不認罪!」

「把向玉英吊起來!」

這時,媽媽走過來,黑著臉對我說:「六坨你快回去睡覺了!」

我說:「我還不困。」

「聽不聽話?這種熱鬧你不要看!」媽媽揚手要打人了。

我忙飛跑着出了倉庫。回家躺在床上,老睡不着。想着向姨會被吊起來,我就害怕。爸爸媽媽回來得很晚,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我就假裝睡著了。媽媽走進我的房間,看看我蹬了被子沒有。見我睡得很死,媽媽就同爸爸輕聲說話。

「也太不像話了,不就是講錯一句話嗎?硬要把人吊起來?」媽媽說。

爸爸嘆了一聲,說:「有人喜歡多事,壞。」

媽媽說:「向玉英肯定傷了。上次六坨用過的風葯放在哪裏了?」

「你送去?怕人家講閑話啊!」爸爸說。

媽媽說:「怕什麼?向玉英又沒犯死罪!」

爸爸可能是找著風葯了,聽見他說:「酒也帶去,她家男人不在,不會有酒的。」

幾天以後,我放學回家,碰著向姨在我家堂屋裏同媽媽說話。向姨眼睛有些紅腫,像是哭過,她說:「自家女兒不爭氣,我也沒辦法。我罵她幾句,他兩個人乾脆就睡到一起去了。我挨鬥爭、挨吊,都是為這個不爭氣的!」

媽媽說:「舒通是我自家侄子,不是我護着他,他人倒是個好人。」

向姨說:「我也不是說舒通人不好,只是……政策你是曉得的,秋萍在農村結了婚,就回不去了。」

媽媽嘆道:「要是我,也不會同意女兒嫁在農村,太苦了。農村人都講,要是到城裏去,掃街都願意。」

媽媽不想讓我偷聽,不是要我餵雞,就是叫我掃地。我掃地的時候,故意在堂屋裏磨蹭。可是向姨要走了,說:「四嫂,你真是好人啊!」

「向姨莫講莫講,你家現在是落難了,今後會好的。」媽媽說。

向姨搖搖頭,嘆息著走了。媽媽把用剩的風葯小心包好,藏了起來。

十一

有天放學,喜坨說晚上出來玩打仗。我說裝敵人我就不玩。喜坨說讓你裝解放軍偵察兵。我就答應了。

吃過晚飯,我趁媽媽沒在意,偷偷跑了。媽媽現在不准我夜裏出去,她說我老是挨欺負。我跑到學堂操場,喜坨已等在那裏了。他說我不遵守紀律,執行任務不能遲到。我沒看見幾個人,就說:「同志們都還沒有到呀!」

喜坨說:「今日就是我們幾個人,深入敵後去偵察。我帶隊,你們只跟着我走,不準說話!」

「是!」我同三猴子等幾個人齊聲回答。

「我們行動吧!」喜坨把大手一揮,轉身就走。

我們跟着喜坨,一聲不響。操場坪對面就是我們的教室,青磚砌的平房。夜裏學堂沒有人,漆黑一片。我們悄悄兒繞到教室後面,小心往前走。突然發現前面有個窗戶透著燈光,喜坨抬手往後壓壓,自家就貓下了腰。我們也趕緊貓下了腰,繼續前行。到了有燈光的窗下,喜坨遞個眼神,就坐了下來。我們也都靠牆坐了下來。這時,聽得屋子裏面有人說話,原來是通哥。這間老師房的燈光從教室前面是看不見的。

通哥說:「《插秧舞》要到省……里去演……出!」

「通哥,你真厲害!」陽秋萍說。

通哥說:「我編……是編,不……是你跳得好,也枉……然了。秋萍,你應該……進縣文工團。」

陽秋萍說:「我哪裏還進得了縣文工團?我媽媽頑固不化,一家人都回不了城的。我就跟着你,生幾個農民出來算了。」

通哥哈哈大笑,說:「秋萍你開始老……是臉紅,現在比我臉皮還……厚了!我要你明天就生個農……民出來!」

陽秋萍說:「明天就生呀?催豆芽菜都沒這麼快啊!」

「來,現在下……種,明天就……生!」通哥說。

陽秋萍尖叫一聲,說:「通哥,你沒有戴帽帽,怕出事啊!」

喜坨忍不住笑了起來,拔腳就跑。我們幾個也忙跑了。聽得通哥隔着窗戶罵人:「是哪……個?少家……教的!」

我們一直跑了老遠,才停下來。三猴子問:「司令,舒老師怎麼不戴帽子呢?他一年四季戴帽子啊。」

我也說:「是啊,通哥大熱天都戴帽子,人家說他朽。」

喜坨笑着說:「舒老師白天戴帽子,晚上弟弟要戴帽子。」

我說:「講鬼話,通哥哪有弟弟?」

「你不是他弟弟?」喜坨把我的腦殼摸得生痛。

我說:「我又不是他親弟弟!」

喜坨大笑起來,做了個下流動作。我這回聽明白了,他說是通哥同陽秋萍正在蛇相縛。可是這同我戴不戴帽子有什麼關係呢?

十二

我們鄉下人對上頭大幹部十分敬畏,背後稱他們大老官。聽說縣裏來了個大老官,專門審查《插秧舞》。晚上,村裏老老少少好多人,都跑到祠堂去了,想看看大老官,也想再看看《插秧舞》。村裏人不曉得看過了好多遍《插秧舞》,可這回聽說要送省里演出,好像更加發現了這個節目的稀奇。

社員們三三兩兩來到祠堂,有搬凳子來的,有空手來的。小伢兒來得更早,卻不準上台去玩。「等會兒大老官要來!」大隊會計三番五次拿這句話嚇唬小伢兒。

通哥他們來了。通哥同幾個拉琴的、敲鑼打鼓的人坐在台角試着樂器,陽秋萍她們跳舞的全部進了後台。

過了好久,那個大老官才進來,後面跟着公社李書記和俊叔、臘梅,還有好幾個像幹部的人。俊叔快步走到前面,招呼大家讓路。社員們忙閃開一條路,大老官同李書記幾個走到天井中間,那裏的凳子空着。不用哪個告訴,我也認得出哪個是大老官。只有他披着件軍大衣,像電影裏面的解放軍首長。他要是把雙手叉在腰上,就更像大老官了。大老官的雙手不在腰上,他的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的小手指正翹著,剔著牙齒。

大老官坐下,架起了二郎腿,嘴巴動了幾下。俊叔忙雙手做成喇叭,朝台上喊道:「開始開始!」

場面馬上安靜下來了。儘管隔得遠,我還是隱約聽見通哥喊聲「三二起」,樂隊就演奏起來。一段過門之後,陽秋萍領着女兒家載歌載舞出來了。台下的臉都是歡快的,他們悄悄議論哪個的扮相好,哪個的腰身好,哪個的歌喉好。我想腰身最好的當然是陽秋萍,她擺出的動作最漂亮。俊叔那樣子,好像台上跳舞的儘是他的女兒,他喜滋滋地笑着,望望台上,又望望大老官。

突然,大老官站了起來,大喊:「算了算了!」

台上的人聽到喊聲,停了下來。他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站在台上。大老官走出觀眾席,上了戲台。他拿起話筒,先拍拍,試試聲音,說:「不要演了!黨中央、毛主席說了!一九八零年農村要全面實現機械化!你們這個《插秧舞》還在表現原始的人工插秧!這是開歷史倒車!這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

大老官的聲音特別宏亮,他說的每句話都應該打驚嘆號。台上台下鴉雀無聲,宣傳隊的人悄悄兒退到後面去了。大老官獨自站在台上,威風凜凜。這時候,他一手拿着話筒,另一隻手是叉在腰間的,但我覺得他不像解放軍大首長,倒是像《閃閃的紅星》裏的胡漢三。

大老官說:「這個節目,原來只是聽說好,就往省里報了。幸好我親自來審查,不然要犯政治錯誤!聽說這個節目還在全公社各個大隊演出,流毒不淺!」

社員們哪個也不敢多嘴,都緊張地望着大老官。

「這個戲是哪個編的?」大老官逼視着台下,好像編戲的人坐在下面。

「是……我。」通哥從戲台後面走了出來。

通哥仍是平時的模樣,帽子低低壓在鼻子上,他要望着大老官,頭自然就高高昂着了。大老官受不了他這副傲慢相,喝令:「把帽子取下來!」通哥沒有取帽子,只把帽檐轉了個向,拉到後面腦勺上去了。

大老官望望通哥,問:「你是幹什麼的?」

通哥說:「教……書……」

「你這麼結巴還教書?不要把學生都教成結巴?」大老官說。

通哥說:「我教……好多……年書了,還沒教出一……個結巴。」

大老官很不高興:「你嚴肅點,不要油腔滑調!」

通哥說:「我結……巴,想油腔滑……調都不……行。」

俊叔走上台來,說:「報告首長,舒老師只是說話結巴,念書一點兒不結巴。」

大老官笑笑:「俊生同志,你是支書,不要有封建宗法思想。你們大隊全是姓舒的,好壞你都得護著?說話結巴念書不結巴?鬼才相信!」

通哥不等大老官批評完,突然流暢地背起了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知識分子如果不和工農民眾相結合,則將一事無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最後的分界,看其是否願意並且實行和工農民眾相結合。」

大老官吃驚地望着通哥,點點頭,說:「果然是怪事啊!好,你也算是知識分子吧,回鄉知青。舒臘梅同志上來一下!」

台下嘰嘰喳喳起來,不明白大老官的意思。臘梅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昂首走上戲台。臘梅畢竟沒上過台的,亮堂堂的燈光一照,手腳就沒地方放了。

大老官說:「臘梅也是回鄉知青,她學會了開拖拉機,以實際行動同農民群眾相結合了。舒通,我看你是有才氣的,這個《插秧舞》仍要上省里演出,但是要改,改成機械化插秧。」

「這……個怎……么改?」通哥問。

大老官說:「這個就不要問我了。舒臘梅同志是開拖拉機的,有這方面的生活,她配合你改吧。這是政治任務!」

大老官說完,扯著軍大衣往胸前攏攏,下了戲台,走了。他剛要下樓梯,突然轉身對通哥說:「你戴帽子的樣子,像個二溜子!人民教師,不許這個樣子!」

通哥在村裏就有些抬不起頭了。我父母輩以上的人幾乎都不識字,但他們都會講些廣播里的話。他們說通哥現在是立功贖罪,以觀後效。通哥成天也是罪人的樣子,走路低着頭。他以往都是高高昂着腦袋的,帽檐壓着鼻子。他現在帽子也沒壓得那麼低了,不然就是二溜子。正好很快學堂放寒假了,通哥天天同陽秋萍、臘梅幾個人在祠堂改節目。臘梅的鐵牛55天天停在祠堂門口。李書記不去公社,蹲在大隊搞三同,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改節目是件大事,李書記晚上沒事也在祠堂陪着。

幾天幾夜過去了,節目仍不讓人滿意。通哥說:「李……書記,人插……秧表演起來還……好看,機……械插秧,怎麼表……演呢?未必我……們還要弄幾台插……秧機到戲台……上去?」

李書記還沒開口,臘梅早把這幾天學到的一句話拋了出來:「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通哥聽了很不滿,沖着臘梅說:「縣裏領導說你有開拖拉機的生活,你來編算了。」

臘梅臉落了個通紅,白眼瞟著通哥。李書記批評通哥:「舒老師你要謙虛,臘梅的意見是對的。」

陽秋萍幾乎不說話,通哥同大家商量會兒,叫她怎麼跳,她就試着跳。跳過之後,她又坐在那裏不動。我每天晚上都去看熱鬧,發現節目真的越改越不好看。有個動作是李書記的主意,讓女兒家排成一排,側着身子,手上下抽動,說這像插秧機。我看了怎麼也覺得像開火車。

正月初三,縣裏來了輛大客車,把宣傳隊的人全部接走了,說是進省城彙報演出。臘梅沒有去,她要開拖拉機。

正月初七,大客車把宣傳隊送回了村裏。宣傳隊的人個個胸前戴着紅花,喜氣洋洋。原來,《插秧舞》跳得好,獲獎了。通哥的帽子仍舊低低壓在鼻子上,頭昂得高高的。同樣戴着大紅花,偏是陽秋萍格外顯眼。俊叔拍著通哥的肩膀:「舒通,你為我們大隊爭光了!」通哥昂着頭說:「好節目走到哪裏都是好節目!」

真是天大的喜事!整個正月間,村裏人都在說這件事,越說越神。有人甚至說,弄不好這個節目會上北京去演,哪天讓通哥他們跟隨周總理出國訪問都說不定。這些話傳到別的地方,都是說周總理接見通哥他們了。

我總覺得原先那個《插秧舞》好看些,就偷偷兒問通哥:「《插秧舞》醜死人了,還戴大紅花?」

「那個大……老官,他曉得……個屁!」通哥說着,取下帽子,哈哈大笑。我不曉得他笑什麼,聽他罵大老官,有些害怕。

十三

老人們都說,解放二十幾年,村裏就出了三個有名人物,幸福、舒通和臘梅。舒通領着宣傳隊跳舞跳到省里去了,臘梅一個女兒家開拖拉機了,幸福上大學了。

幸福是突然接到大學錄取通知的,他們全家人都說事先不曉得,原以為事情早就黃了。送幸福上大學那天,俊叔請了桌飯。公社李書記自然去了,俊叔還請了通哥和臘梅。俊叔敬著酒,老是講:「李書記曉得,幸福也是才接到通知,原先早以為沒有戲了。」李書記就應和說:「是是,都是縣裏定的。舒通你文化好,好好教書,今後縣裏召工,要是有機會,我推薦你。臘梅也是一樣的,我也推薦!」

通哥越來越聽出些味道來,就懷疑幸福上大學,肯定是搞了名堂。事先怕社員告狀,就說幸福上不了大學了。快開學了,突然來了通知,哪個想告狀也來不及了。通哥把眼睛藏在帽檐下面,偷偷兒看着酒桌上的人。他發現俊叔老是同李書記遞眼色,李書記老是同臘梅遞眼色,臘梅望着幸福和李書記就不自然,幸福老想同舒通說話卻看不見他的眼睛。

這場飯局多年之後通哥同我說起過,我當時只是在家裏聽爸爸媽媽說到過幸福上大學的事。爸爸說俊生這個人也不是太壞,就是關鍵事上有些自私,幸福比舒通差遠了,還送去上大學。媽媽說哪個當支書都會這樣,有意見也沒用。

正月剛過,那個大老官又到村裏來了。因為《插秧舞》在省里獲獎,我們大隊被定為縣裏學習小靳庄的點。大老官是下來蹲點的。他坐在祠堂戲台上講了一個晚上,就是要社員群眾都寫詩,都當詩人。有人笑了起來,說自家名字都認不得,哪裏寫得出詩?大老官說當詩人未必就要文化,小靳庄的農民也是農民,他們可都是詩人。大老官舉了個例子,說有個八十歲的老太太,鈔票都不認得,卻寫了首好詩:隊上養豬大如牛,隊上養牛像條龍;八十老太飼養員,夕陽敢比朝陽紅。通哥在下面悄悄兒同別人說:「吹……牛皮,后……面那句,肯定是讀書……人改的。八十……歲老太太,哪曉得什麼夕……陽朝陽!」

台下說話的人很多,祠堂里鬧哄哄的。大老官很沒面子,臉上不好看了。公社李書記望望俊叔,俊叔忙從戲台角上走到前面,大聲喊道:「不要講小話!」

大老官目光逼視着通哥:「舒通,我剛才看見,你在下面說得最起勁。你不要翹尾巴,你的《插秧舞》,不是我們及時發現問題,還想獲獎?那是大毒草!」

台下哄堂大笑。大老官不明白下面為什麼會笑,甚至懷疑自家講錯了話。他停頓片刻,想想自家並沒有說錯話,就問:「你們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要分清香花和毒草,這對於我們開展學習小靳庄運動,非常重要!」

台下又笑了起來。大老官非常惱火:「我發現,你們大隊有股邪氣,甚囂塵上!這股邪氣是從哪裏來的?我們要追查到底!舒臘梅同志,你上來一下。」

大家都回頭,四處尋找臘梅。臘梅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扭捏一下,走向戲台。她上了戲台的時候,頭昂起甩了幾下,就像劉胡蘭要英勇就義了。大老官問:「舒臘梅同志,你站在群眾中間,聽見了群眾呼聲。你告訴我,大家笑什麼?」

臘梅說:「在省里獲獎的《插秧舞》,不是我們改過的,是人工插秧的老《插秧舞》。社員們都曉得這個事,他們就笑。」

大老官猛地站了起來,拍著桌子:「我曉得了,曉得了,你們大隊這股邪氣是從哪裏來的,我曉得了!」

社員們不禁把目光投向通哥。通哥像被幾百瓦的燈光照着,無處躲藏,低下了頭。大老官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也都曉得這股邪氣是從哪裏來的了。把舒通帶上來!」

不知哪個應該去帶舒通,祠堂里沒半點聲音。舒通自家走了上去,站在戲台角上。他頭不再低頭,脖子直直地昂着。因為帽檐壓得低,他直著脖子正好看清台下的社員。大老官說:「舒通,你自家向社員群眾交待清楚!」

舒通到戲台中間拿過話筒,仍舊走到台角,站着說:「獲獎的……的確是老……《插秧舞》,我怕出你們領……導的丑,交待宣傳隊的人不……准講出來,不曉得哪……個嘴巴癢,講出……來了。」

「出我們的丑?這是丟我們縣裏的臉!」大老官叫喊著。

通哥說:「我們到……省里以後,發現外地有個……《採茶舞》,就是演的人……工採茶,很……漂亮,省里領導說很……好。我就靈……機一動,叫宣傳隊改跳老……《插秧舞》。」

「好,你改得好哇!」大老官忍不住怒火。

「也不是演機械化就一……定得獎,有個節……目叫《火……車向著韶山跑》都沒有得獎,火車比插秧機還……高級些。」通哥說。

大老官站起來,搶過通哥的話筒:「社員同志們,你們要提高覺悟,心明眼亮。這說明什麼問題?說明資產階級文藝黑線仍然還有市場!我們學習小靳庄,就是要朝這條黑線開火!舒通,不要以為你在省里得獎了,就怎麼樣了!我們會把情況向上級反映,我們照樣整你的材料!」

「我祖宗八……代都是貧農,清……水岩板底子,你整……吧!」通哥撂下這麼句話,自家下來了。

十四

從祠堂里回來,二伯母跑到我家,同爸爸媽媽商量如何救通哥。二伯母哭着說:「這回舒通完了,只怕要坐班房啊!」

「嫂嫂你莫急,沒有那麼大的事,最多就是在大隊開個鬥爭大會。」媽媽勸道。

二伯母說:「開了鬥爭會,他的民辦老師肯定就當不成了。」

爸爸說:「是啊,鬥爭了,民辦老師只怕就當不成了。」

二伯母焦急萬分:「我叫他寫個檢討給人家,舒通就是不肯。」

「檢討沒用,」爸爸說,「除非全大隊人出面保他。」

「哪個肯出這個頭?」二伯母問。

爸爸說:「只有請俊生出面。話講在明處,俊生肯的。」

二伯母說:「俊生平日人也還好,人心隔肚皮,曉得到這個時候他肯出面嗎?」

媽媽說:「管不了那麼多,嫂嫂你自家去請一下俊叔,六坨去把你通哥喊來。」

二伯母說:「我叫他一起來,他就是不肯。他整天同那個狐狸精搞在一起,人家要整他,多樁事,說他流氓阿飛,這是釘子釘的,跑不脫啊!」

我摸著黑去了學堂,推開教室門,看見通哥房裏透著光亮。我碰著了桌椅,響聲弄得很大,通哥在裏面問:「哪……個?」

「通哥,是我!」我說。

通哥開了門,說:「六坨,你……來做什麼?」

我說:「二伯母叫你到我屋去。」

通哥沒有戴帽子,上身穿着棉衣,下面只穿着里褲,站在門口,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我透過通哥和門框間的縫兒,看見陽秋萍坐在床上,拿被子蓋着腳。陽秋萍說:「快進來,外面冷哩!」通哥進去,我就跟了進去。通哥仍坐到被窩裏,問:「叫我去做……什麼?」

我說:「二伯母同我爸爸媽媽商量,叫全大隊人保你。」

通哥不做聲,把頭偏向一邊。陽秋萍說:「通哥,你還是聽大家的,回去一下。人家是上面來的官老爺,莫要硬頂着來。」

通哥說:「我不……怕!我又沒……犯法!」

陽秋萍說:「人家是縣裏工作組的組長,就是代表縣裏的。你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天寬地闊。」

房裏沒有燒火,我站在那裡冷得打顫,就說:「我回去了,通哥你快來。」聽得陽秋萍在說話:「通哥你莫太犟了,回去吧。你莫讓六坨自個兒來自個兒回去,外頭漆黑的。」

我回到家裏,俊叔已到了,聽他正說道:「事情這樣辦,保書讓舒通自家寫,大隊也只有他寫得好。出面還是二嫂自家出面,挨家挨戶上門講好話,要人家簽名蓋章。我呢?只裝着不曉得這個事。」

二伯母見通哥沒跟我來,問:「他沒來?」

「他不肯來。」我說。

二伯母罵了起來:「他想坐班房,叫他去坐好了,我們都不要管了。」

俊叔說:「二嫂莫急,再去喊一下。」

這時,通哥推門進來了。二伯母罵道:「大人急得要死,你自家還雷打不動!」

通哥說:「我又沒……有犯法,我怕……什麼?」

「沒有犯法?光是你同那個狐狸精亂搞,就可以抓你流氓阿飛!」二伯母點着通哥的鼻子罵着。

通哥說:「我們是自……由戀愛,憲法上都寫……了的。」

俊叔說:「舒通,你媽媽說你幾句,你還頂嘴,你不是個孝兒。憲法也沒有寫着不結婚可以睡在一起啊!」

「俊叔,我沒……犯法,不……怕他。這個姓劉的,還是文……化局副局長,我說他懂……個屁!」通哥把帽子取下,捏在手裏,我看見他的眼睛從來沒有睜得這麼大過。

俊叔說:「舒通,你硬來是不行的!工作組在通夜整你的材料!我是支書,本來不該護着你說話。我們關起門講,都是一個祠堂的人,你趕快寫個保書。」

幾個大人勸了好久,通哥沒法,只好說:「我去學……堂寫!」

二伯母氣不過,罵道:「你就一時半刻都離不開那個狐狸精?」

通哥也火氣衝天:「莫一口一個狐……狸精好不好?筆和紙都……在學堂……」

通哥說完就摔門出去了。我不曉得什麼時候睡着的,肯定是睡著了讓媽媽抱上床的。第二天才曉得,通哥寫好了保書,馬上送了回來。俊叔一直等著,聽通哥自家念了一遍,才放心回去。二伯母就讓我媽媽陪着,挨家上門去。除了大隊的地富反壞右,家家戶戶都跑了,也都簽了名蓋了章。

吃過早飯,二伯母匆匆往祠堂去。祠堂東西兩廂樓上樓下有很多房間,樓上房間外面還有走廊。工作組的辦公室在東廂房樓上。祠堂平時也是我們小伢兒玩的地方,但工作組在樓上做事,我們就不準上樓。我怕通哥出事,見二伯母往祠堂去,也就跟去了。

二伯母上了樓,進了工作組辦公室,撲通一聲跪下,雙手遞上保書。大老官呼地站了起來,瞪着眼睛:「你這是做什麼?貧下中農不能跪!這裏不是舊社會衙門!」

二伯母說:「劉局長,全大隊人都證明,我兒子舒通是個好人,你們不能把他抓起來!」

「哦,你是舒通的媽媽啊!你可是養了個好兒子啊,專門對抗無產階級專政!」大老官重新坐下,不接二伯母的材料,他突然看見我趴在門邊偷看,「走走走,小孩子看什麼?」

我忙退了出來,剛想跑下樓去,見通哥來了。他見二伯母跪在地上,氣得臉鐵青:「媽媽,你骨頭也太軟了,快起來!」通哥竟然沒有結巴,快步上前,拉起二伯母。

二伯母站了起來,拍著膝頭的灰,大聲哭了起來。通哥說:「媽……媽,你不能在他……面前跪,要跪也……是他跪!」

「舒通!你猖狂!」大老官叫道。

工作組的幾個人大吃一驚,有人指著通哥喊道:「舒通,我們可以馬上把你抓起來!」

通哥說:「我說話自……家負責!劉局長,我想同你個……別談談。」

「我同你沒什麼好談的,要談,等審查你的時候再談。」大老官哼哼鼻子,他又發現我了,「又是你這個小鬼!走走走!」

通哥說:「那好,不……談你自家莫……後悔。」

我怕再挨罵,下樓來了。可我看見通哥同大老官也下樓了,他倆都黑著臉,一聲不吭,進了一間屋子。這時,樓上幾個幹部朝樓下張望,聽得有人說:「怕舒通狗急跳牆,對劉局長動手啊。」二伯母忙說:「領導放心,我兒子不敢做蠢事的。」

聽了樓上人說話,我還真怕通哥殺了大老官。我悄悄兒貼著壁板,聽着裏面的動靜。祠堂的壁板年月久了,很多地方裂著寬寬的縫,裏面說話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

「你太囂張了!」大老官說。

通哥說:「我哪……囂張?我媽媽是貧……下中農,你……的出身你自……家曉得,你怎麼能讓我媽媽跪……著?」

「她自家跪的,又沒有哪個強迫她!」大老官說。

通哥說:「我曉……得你,你自家出……身不好,在縣裏是挨……整的,你就想辦點辦出成……績,好翻……身。我只要讓社員群眾曉……得你的出身,你就威……信掃地,就沒有人聽……你的。」

大老官笑笑,說:「你想得天真!」

通哥也笑笑,說:「我見……得多了。縣裏老……在我們大隊辦點,農業學……大寨、批林……批孔,都在我……們大隊辦點。前年有個姓……馬的,我們喊他馬……組長,就是在這裏得……罪了人,大家就把他的出身翻……出來一說,他就呆……不下去了,灰溜……溜走了。聽說他回……到縣裏,更加抬……不起頭。」

大老官說:「你想威脅我?」

「是……啊,我就是在威……脅你,你可以不……怕。」通哥說。

大老官說:「你比五類分子還壞!」

通哥說:「你不要亂……扣帽子、亂打棍……子。五類分子是……地富反壞右,你出……身資本家,農村裏沒見……過資本家,會更加痛……恨。」

不聽見大老官說什麼,只聽得通哥又說道:「我把話講到根……子上,你莫講不……好聽。你其實就是不……懂文藝的文化局副局長,指導我們排節目出……了丑,就恨……我,想整……我。告……訴你,我沒有任……何問題,你拿《插秧舞》整……我,我就到省……里去告狀。」

「你莫拿省里嚇我,省里也有文藝黑線問題。」大老官說。

通哥說:「那就試……試看。我告……訴你,我幸好叫宣傳隊改……跳老《插秧舞》,不然會丑……死去,別說得……獎。你回去問……問縣文化館帶隊的吳……館長,省里領導對我們的節目大……加讚揚。」

大老官問道:「我的情況都是吳館長告訴你的?」

通哥說:「吳……館長沒有說,你莫冤……枉人家。縣裏同去的幹部又不……是吳館長一個人,你在縣裏的群……眾基礎怎麼樣,你自家清……楚。」

「他媽的那些文化人就是壞!」大老官罵了起來。

通哥笑道:「你莫罵,你自家也是文化人,老牌大學生啊。」

大老官又不說話了,聽得通哥說道:「你想試,就試……試。我輸……得起,你輸……不起。我最多不當民……辦老師了,未必還會開……除我當農民,叫我去當……工人,當……幹部?你一輸,就都……輸掉了。」

「你好壞!」大老官說。

「狗急了還要跳……牆哩!我是你逼……的。」通哥說,「你阿娘的……事我都……曉得。」

我的家鄉喊老婆叫阿娘。大老官壓着嗓子,聲音低得我差點聽不清楚:「舒通,你敢說我阿娘,我打死你!」

通哥說:「你是資……本家出身,我是貧……農,你不……敢打我。要打你也打……我不贏。」

很久很久,沒聽見裏面再有說話聲。原來,大老官的阿娘同縣委向書記搞男女關係,城裏的幹部都曉得,只在背後議論。大老官又氣又恨,卻沒有辦法。別人都說,幸得他阿娘有這個本事,不然他這個副局長早保不住了。

突然聽見大老官長嘆道:「好吧,算我棋逢對手了。舒通,你就是革命導師們批判過的那種流氓無產者,身上充滿著流氣、匪氣。」

通哥說:「劉……局長,你不要我說你是臭……知識分子吧?我說了,你不要亂……扣帽子。弄得好,我還可……以幫你。」

大老官冷笑道:「我用得着你幫?」

通哥說:「你犯了致……命錯誤,忘記了走群……眾路線。」

大老官說:「我不缺你這個群眾。」

通哥嘿嘿笑了幾聲,說:「你真……以為社員群眾寫……得出詩?我敢說,書……上印的群眾詩,都是秀才加……工了的。可是你帶的這些秀……才不行,我曉得。」

祠堂里玩著的小伢兒見我貼著壁板偷聽,突然大喊起來:「六坨,特務!六坨,特務!」我嚇得要死,朝他們做眼色。這時,工作組的幾個人擔心出事,都跑了下來,高聲喊道:「劉組長!劉組長!」

大老官高聲回答著,開門出來了。通哥也出來了,朝樓上喊道:「媽……媽,我們回……去。」

二伯母驚慌下樓,跑到大老官面前,哀求道:「劉局長,請你放過我兒子!他還年輕,不懂事……」

大老官沒好氣,說:「行了行了,我們再研究研究!」

「媽……媽,我們回……去。」通哥說着,轉身就走。二伯母望望大老官,又望望兒子的背影,只好跟着走了。二伯母追上通哥,帶着哭腔說道:「你莫犟,回去求求人家!人家保書都還沒接啊你的啊!」

通哥頭也不回,說:「他不敢整……我!」

十五

媽媽說:「真是怪事了!前日還說要整舒通的材料,今日就讓舒通進工作組了!」

「這個劉組長可能還算個正派幹部,曉得群眾意見大,就不整舒通了。」爸爸說。

我曉得是怎麼回事,卻不敢告訴爸爸媽媽。我早學乖了,很多事情曉得了也悶在肚子裏不說。通哥身上發生的有些事,也並不是我耳聞目睹的,好多是他後來慢慢告訴我的。我長大以後,通哥老喜歡在我面前回憶以往的事情。

大老官說臘梅是新式農民,她應該寫首詩。臘梅回答得很響亮,說一定完成任務。可她憋了半個月,只得四句:鐵牛55沒長腦,但是它的思想好。日日夜夜不歇氣,犁田耙田還要跑。大老官看了臘梅寫的詩,笑着說:「意思好,意思很好,話句子還要加工加工。舒通,你來吧。」

通哥閉着眼睛想了會兒,說:「我改……改。」於是寫道:鐵牛55嗵嗵響,今日開口把話講:社會主義就是好,沒油我也自家跑!

大老官看了,非常高興:「舒通,革命的浪漫主義啊,好,太好了!特別是最後一句,沒油我也自家跑!」大老官派人火速將舒臘梅的詩稿送往縣裏,縣廣播站當天晚上就廣播了這首詩。村裏離縣城很近,騎單車三十分鐘就到了。一夜之間,這四句詩就在全縣流傳開來。司機同志們都背得這四句詩,幾乎曲不離口。

工作組傳下話來,每家每戶都要有一首詩,不完成任務的扣口糧。媽媽把我哥哥、姐姐和我叫到跟前,說:「你們三個是讀書的,詩就要你們寫了。」

哥哥說:「我上學時語文成績最差了,寫不好。」

姐姐說:「通哥講六坨聰明,六坨寫。」

我說:「我很多字都不會寫,我不寫。人家臘梅都寫了詩,姐姐你也要寫詩。」

爸爸火了:「你們三個不要爭,詩反正要你們寫出來!」

我跑去祠堂求通哥,哪知通哥那裏圍着幾十社員,都是請他改詩的。通哥說:「你們把作品上面寫……了名字,都放在桌……上,我一個……一個想。這是寫……詩啊,要慢……慢想。」

大老官同公社李書記他們站在天井角落抽煙,說話。見這邊響聲大,大老官跑過來說:「社員同志們交了作品就回去,舒通同志要集中精力看你們的作品,這麼吵吵鬧鬧,沒辦法看啊。」

社員們就回去了,卻又不放心似的,忍不住回頭張望。大老官拿起桌上的紙條,問:「有好的嗎?」

「正是你……說的,意……思都好,但都……要改。」通哥說。

大老官隨口念著口中的條子:「一年四季不穿鞋,田裏事情做不完。苦幹巧幹拚命干,多掙工分好過年。這首詩嘛,總體上講是好的,體現了大幹快上的精神,但是思想境界要提升,不能只想着自家過個好年,而要把落腳點放在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上。」

李書記也拿起一張紙條念道:「一年養他三頭豬,一頭過年一頭盤書,還有一頭送國家,完成任務不認輸。這首……這首……劉組長你看?」

大老官說:「要不得,這首要不得。」

通哥說:「說的倒……是大……實話。」

「通哥,我媽媽要你寫首詩。」我說。

沒等通哥答話,大老官說了:「不能喊人代寫!你是哪家小伢兒?」

通哥說:「我四……叔家。」

大老官說:「你們自家寫好,交給工作組審查、修改,這是可以的。」

通哥笑笑,摸着我的腦袋,說:「六坨最……聰明了,你想……想,再告……訴我。」

真是難住我了,我哪裏曉得寫詩?天井中間燒着一堆大火,青煙直上雲宵。通哥的桌子放在火堆的一角,他正埋頭改詩。大老官同李書記幾個人圍着火堆烤火,說着社員寫詩的事。大老官說:「縣裏對我們工作是肯定的,我們要抓緊時間把每戶一首詩搞出來,搞個社員賽詩會。」

「搞社員賽詩會,能不能把縣委向書記請來?」李書記問。

「向書記肯定會來的,我去請示彙報。」大老官說。我當時還不曉得縣委向書記同大老官阿娘的事,也就沒有在意他的臉色。我正在想詩哩。通哥平日罵不會做作業的同學只曉得望天花板,可我這會兒坐在天井中間,只能望着天空了。今日是冬日裏難得的晴天,空中的白雲像大團大團的棉花,慢慢從天井北邊角上飛到南邊角上。

我突然想起,臘梅的拖拉機沒油都可以自家跑,我何不把天上的白雲拿來做棉花呢?可我有了這個想法,也寫不出詩來。我看見別人寫的詩都押韻,每句的字數也都一樣多。我冥思苦想了老半日,才麻著膽子走到通哥跟前,說:「通哥,我想了幾句。」

通哥放下筆,望着我:「說給我聽……聽?」

我的臉涮地紅了,心裏怦怦跳。我壯著膽子,說:「我順着彩虹飛上天,神仙問我我不回答。我沒有功夫回答他,我正忙着曬棉花!」

通哥吃驚的望着,說:「六坨你是神……童啊!好,真好,我給你稍……微改改!」通哥皺着眉,不一會兒,提筆寫道:農民伯伯去天宮,踩着彩虹上九重。神仙問話沒空答,社員忙着曬棉花。

「劉……組長,李書……記,六坨是個神……童哩!」通哥喊道。

大老官接過通哥遞上的詩,同李書記湊在一起念了念,都懷疑地望着我。「真是你寫的?」大老官問。

「我是說的飛上天,通哥改成上九重。我說我正忙着曬棉花,通哥改成社員忙着曬棉花。」我說。

「你幾歲了?上幾年級?」李書記問。

我回答說:「九歲了,三年級。」

「九歲?神童,真是神童!馬上打發人把六坨的詩送到縣裏去!」大老官叫喚著工作組的人。有個年輕幹部從樓上下來,拿着詩稿看看,推著單車就要走。大老官突然想起:「對了,叫六坨自家抄寫一遍,帶他自家抄寫的原稿去!」

我整個人就像中了邪,恍恍惚惚。我趴在桌上抄詩,一堆大人圍着看。我緊張得要死,出了身老汗。有人搖頭嘆服:「真是聰明,九歲小伢兒的詩,這麼好,我們大人都寫不出。」我抄完詩,回頭看看通哥,他獨個兒蹲在火堆旁烤火。大老官望望通哥,臉上滿是笑容,對李書記說:「老李,我們這個點,會出成績的!」

我捱到很晚才回去,爸爸媽媽早聽說我寫詩的事了。「真是你自家寫的嗎?」媽媽問我。「當然是我自家寫的,通哥、大老官、李書記都在場。」我說。不曉得怎麼回事,我沒有說起通哥幫着修改了。

我剛端起碗吃飯,就聽見廣播里說道:「世界上有神童嗎?回答是否定的。但是,在社會主義新農村裏成長起來的兒童,不是神童,勝似神童。下面廣播一首九歲小朋友的詩,請聽!」接下來念我那四句詩的是個小女孩,她念得真好,我真不相信這詩是我寫的。小女孩念完,又是大人的聲音,整個兒都在說這詩短小精悍,寫得太好了。「作者運用了革命浪漫主義手法,描寫了農村棉花豐收的景象。棉花多得像天上的雲,神仙都為之驚訝,多麼生動的神來之筆!」

爸爸媽媽嘴裏含着飯,都停在那兒不敢嚼,生怕聽漏一個字。爸爸拿筷子輕輕敲了下我的腦袋,笑得合不擾嘴,說:「舒通平日總誇你聰明,我就是看不出。還真要得啊!」

我成了小詩人,感覺非常的好。不論走到哪裏,大人都誇我。小伢兒們也羨慕,老問我這詩是怎麼想出來的。

十六

通哥和工作組忙了好久,家家戶戶都有詩了。學堂也開學了。通哥沒有去學堂上課,他要準備賽詩會。他的課都由別的老師代了。有個白天,祠堂門口扎了松枝做成的彩拱門,上面掛着的紅綢布上寫着「學習小靳庄社員賽詩會」。學堂不上課,同學們早早地就坐到了天井裏。社員們比以往任何會議都聽打招呼,他們家家戶戶都要上台。

聽得汽車喇叭響,曉得縣委向書記來了。果然,一個胖子披着軍大衣進來了,他身後跟着大老官劉組長、公社李書記,還有幾個不曉得是什麼人。我猜那個胖子肯定就是向書記。俊叔站在樓梯口招呼著,向書記就領着人上樓了,走到主席台上坐下來。

大老官拿起話筒,站着說:「縣委向書記對我們點上學習小靳庄活動非常重視,百忙之中抽出寶貴時間,參加今天的群眾賽詩會。下面,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向書記作指示!」

大老官說完,把話筒端端正正放在向書記面前,自家退到後面座位上坐下。向書記清清嗓子,說:「社員同志們,有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作指導,任何人類奇迹都可以創造!兩千多年前,中國誕生了一部詩歌集,叫《詩經》,總共收錄了三百零五首詩。這是中國古人千百年創作詩歌的總和。但是今天,我們大隊三百二十五戶,不到兩個月時間,每家每戶都創作了一首詩,有的戶還創作了兩首、三首,總數達到四百零五首,比《詩經》整整多出一百首!如果我們全縣每個村都像點上一樣,那將是怎樣的景象?那是詩的海洋!」向書記下面的話我就聽得不太懂了。他講儒法鬥爭史,從兩千多年前的孔子講起,一直講到林彪。我瞟了眼坐在後面的大老官,他總是微笑着望着向書記的後腦勺,好像那裏也長著雙眼睛,正同他打招呼。

向書記講完,賽詩會開始。早就同社員群眾打過招呼的,賽詩會上不點名,大家要爭先恐後上台,氣氛搞得熱熱鬧鬧的。但是,大老官宣佈賽詩會開始了,沒有一個人敢上去打頭炮。場面有些難看,急死了大老官、公社李書記和俊叔。這時,通哥在戲台角上,朝我眨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猛著膽子站了起來,小跑着上了戲台。站在台上打招呼的陽秋萍忙把話筒遞了過來。我雙手有些打顫,喉嚨發乾。

「我,我,」我結巴了兩聲,終於喊了出來,「詩一首,題目是《曬棉花》。」我就像放鞭炮,自家都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就把四句詩念完了。台下拚命鼓掌。我剛要下來,聽到向書記喊道:「小朋友,我還沒聽清楚哩,再念一遍,慢些念。」

我不曉得轉過身去,就背對着台下,望着向書記念了起來:「農民伯伯去天宮,踩着彩虹上九重。神仙問話沒空答,社員忙着曬棉花。」

向書記高興地笑了起來,問我幾歲了,詩是不是我自家寫的,然後連聲說好。

我打響了頭一炮,就沒人害怕了。上去幾個人之後,樓梯口竟然排著隊了。每家每戶都推選自家最有文化的人上台,大家都有爭面子的意思。

賽詩會後,向書記召集幾個群眾代表開會。我居然被喊去開會了,這是我平生頭一回參加大人的會議。通哥、臘梅也在會上。向書記表揚大家幾句,就說了他的想法:「社員同志們,群眾寫詩,這是個新生事物。我們不光要人人寫,家家寫,還要樹典型。你們這裏是縣裏的點,應該產生代表縣裏水平的農民詩人。」

俊叔問:「向書記,舒通是民辦老師,算不算農民?」

向書記說:「當然算農民呀?」

俊叔說:「民辦老師算農民的話,我個人覺得推舒通比較合適。」

「哪位是舒通?」向書記問。

「是……我!」通哥回答。

向書記望望舒通,說:「你,結巴?」

通哥答道:「結……巴。」

向書記說:「作為農民詩人推出來,有時候免不了要登台朗誦,結巴只怕不妥。」

俊叔說:「他讀書一點兒也不結巴。」

向書記問:「你自家寫的詩是什麼?」

舒通說:「社員挑擔橋上過,河水猛漲三尺多;要問這是為什麼,一個紅薯滾下河。」

「哈哈哈哈!」向書記高聲大笑,「這個紅薯可真大啊!好啊,有氣魄。剛才怎麼沒見你上台念呀?」

通哥說:「我家的詩是我媽……媽上台念的,我媽媽自……家寫的。起床起得早,雄雞吵醒了。叫聲大娘喲,今後你報曉。收工收得晏,天天是大戰。社員豪情高,為國做貢獻。」

「哦,你媽媽的詩寫得好。」向書記說。

「舒通念書不結巴,這是真的,」大老官劉組長說,「不過,我覺得要有代表性,不如推舒臘梅同志。她是拖拉機司機,又是女同志。」

李書記說:「我同意。」

臘梅低着頭,腳在地上不停地划著。

「可不可以推這個小朋友呢?」向書記問。

我聽了腦子嗡地響了起來,像被哪個敲了一下。

通哥馬上說:「不要推……六坨,讀……書要緊。」

向書記說:「你這個認識就有問題了,寫詩怎麼會影響讀書?」

通哥說:「我說要推就推臘梅,不然最好推不識字的,更是新生事物。」

大老官嚴肅起來:「舒通你這是什麼意思?說風涼話?你這個人就是喜歡翹尾巴。」

臘梅的臉涮地緋紅,嘴巴噘得老高,瞪着別處。

通哥說:「我哪……是說風涼話?勞動人民口……頭創作,文化人記……錄整理,自……古都有……的事啊。」

向書記說:「舒通倒是個有見識的人,他說得有道理。我們這裏只是徵求群眾意見,最後我們幾個留下來研究研究。你們回去吧。」

哪個該回去,哪個該留下來,大家聽了就明白。只有俊叔不知是走還是留,遲疑地望着李書記。李書記看出他的意思,說:「俊生同志一起研究。」

我走在通哥後面,一句話也不說。通哥自家想當詩人,就攔着我。他推臘梅也是虛情假意的,故意諷刺人家。

「六……坨,你今天表……現不錯。」通哥說。

我不說話,低頭走路。

「咦,怎麼不……理我?」通哥問。

我說:「通哥,你自家想當詩人吧?」

通哥說:「哦,我曉……得了,你生我……的氣?我才不……想當哩!你還……小,不曉……得事。這哪裏是……詩?這……叫順口溜!這也……是詩,那算……命先生個個是詩人!算命先……生講話,全是順……口溜,全押……韻!」

我不明白通哥的意思,仍不說話。通哥說:「六……坨,你也……是三年級的學……生了,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我講……的話,你只……記住,不要跟別……人講。賽詩是一……陣風,過不……了多久,就什麼都……沒有了。你好……好讀書。」

通哥這話,就像冬天的一盆冷水,潑得我人都蔫了。我原以為自家真是小詩人了哩!我分不清順口溜同詩有什麼區別,但還是相信通哥的話。縣委向書記,那是個真正的大老官,他都說通哥有見識。

可是過了幾天,我就真不清楚自家是否被通哥騙了。通哥明明說他不當詩人的,卻被推選為縣裏的農民詩人,到省里賽詩去了。

這次通哥出門時間可真長,大約二十多天才回來。他背回一捆書,書名叫《舒通的詩》。我翻開看看,竟然家家戶戶的詩都在裏面,我的四句詩也在裏面。

「通哥,怎麼人家的詩都變成你的詩了?」我問。

通哥說:「六坨,同你講……不清,你年紀太……小了。」

村裏人知道自家的詩印在書上了,都非常高興。他們並不在意書上印着哪個的名字,看着自家的詩變成了鉛字了就滿心歡喜。幾十本書被社員們一搶而空,沒搶到的還有意見,問通哥能不能再弄些來。

只有我不甘心,自家寫的詩,印在人家書上。媽媽說:「六坨就是鑽牛角尖,這有什麼奇怪的?大躍進的時候,十多畝田的穀子堆到一丘田裏放衛星,現在把全村人寫的詩都放在你通哥一個人腦殼上,不是一回事?」

十七

通哥從省里賽詩回來,人就變了。他真的開始寫詩,放在信封里,寄到外地去。他說是投稿。我問投稿是什麼意思,他懶得告訴我,只說你長大了就曉得了。通哥不再像原先那樣,耐心告訴我很多不曉得的東西。他總是昂着腦殼想事情,然後在紙上寫幾行字。

這年暑假,通哥同陽秋萍去公社登記了。向姨不再反對,隨他們去了。二伯母同向姨也說話了,兩家都認了這門親戚。通哥同陽秋萍新事新辦,沒有弄酒席,開了個茶話會,年輕人聚滿了洞房,鬧到深夜。通哥不再住學堂的老師房,兩人在家裏佈置了新房。

結婚了就得分家過的,但分家太快又不合情理。到了年底,通哥就同陽秋萍自家過日子了。分家也是當喜事辦的,兩邊大人湊在一起,辦幾樣菜,吃了頓酒。

正是這個時候,幸福大學畢業了。我這才曉得,福哥上的大學,只有八個月,叫春秋大學。春季入學,秋季畢業。但福哥回家的時候,已是冬天。他吃國家糧了,去了縣裏氮肥廠上班。

第二年初夏,村裏出了件大事。臘梅肚子大了。冬春衣服厚,沒人發現;一到夏天,就見她的肚子高高地腆著了。臘梅閉門不出,拖拉機停在站里沒有開回來。村裏人開始議論,有人說她肚子裏的貨是公社李書記的,有人說是縣裏劉副局長的,還有人說是幸福的。最後大家曉得,原來是李書記的。李書記挨處分了,撤了職務,調到別的公社去了。

臘梅被發現懷孕的時候,日子早到了。村裏婦女主任領她到醫院,要打掉。她不光違背計劃生育政策,而且沒有結婚。人打下來卻是活的,臘梅哭着嚷着,把伢兒搶走,抱回來了。生的是個女伢兒。

幸福每隔些日子,就回到村裏。他穿着藍色工裝,袖子高高捲起,樣子很叫人羨慕。他回到村裏就是個沒事的人,四處遊走。看見誰家裏有人,喜歡就站在人家門口,說會兒話。他碰見人總是打聲招呼,說:「倒班,休息。」有時是村裏人先打招呼:「幸福,倒班?」我不曉得什麼是倒班,就問通哥。通哥說,氮肥廠二十四小時上班,分三班,輪著上。輪著上夜班,白天休息。連續上幾個夜班,就加休一個白天。加休這天,就叫倒班。幸福是村裏最清閑的人,吃的國家糧,月月還有工資拿。媽媽說:「你長大了要是像幸福,命就好了。」

有天,幸福回來沒穿工裝,穿了件白襯衣,扎進褲腰裏。村裏誰也沒見過這麼白的布,很多人扯著摸摸。幸福說:「這叫的確良,日本人發明的,放在地里埋三十年都不會爛。」

有人不相信:「鬼話,哪有漚不爛的布?」

幸福說:「的確良又不是棉花做的,石頭做的。石頭埋在地里會爛嗎?」

大家更加不相信了:「石頭碎了,最多是粉粉,怎麼會變布呢?」

幸福說:「你們不懂科學。氮肥是什麼變的你們曉得不呢?」

眾人搖頭。幸福說:「氮肥是空氣變的!把空氣收在一起,放在機械里,就變氮肥了。」

眾人聽得神乎其神,幸福很是得意,吹起大牛:「你們曉得的,我們用的尿素,最好的是日本尿素。你們曉得日本人有好聰明嗎?日本人把輪船開出來,本來是空的。他們就在太平洋上邊走邊生產,等到了中國,就是滿船的尿素了。再把尿素賣給中國,運中國的大米回去。」

有人很不服氣,說:「他媽的日本人太狡猾了,拿空氣換我們的大米!」

我把幸福的話告訴通哥,通哥說:「幸福曉……得個屁!日本人是……厲害,也沒……有這……么神。」

我突然發現陽秋萍的腰粗了,走路時總喜歡一手支著腰。聽大人們說,陽秋萍有了。算著日子對不上號,背地裏說陽秋萍肚子裏是現飯兒。現飯兒,是我們鄉下人的說法,指的是未婚先孕。

有天,我正在外頭玩,突然聽得廣播里響起哀樂。我聽了,大吃一驚。我飛快地跑回家,說:「媽媽,毛主席死了!」

媽媽正在織布,聽我這麼一說,拿起身邊的掃把就要打人。我躲了一下,沒打着。媽媽站起來,追着我打。廣播里正在念著訃告,媽媽一邊追打我,一邊聽着訃告,慢慢停下腳步。我邊跑邊回頭,見媽媽站住了,我也站住了。媽媽站在那裏不動,白着眼睛望天,反覆聽着,終於聽清楚了,突然大哭起來:「毛主席呀……」

毛主席的哀期未過,陽秋萍的兒子悄悄兒生下來了。生兒子本來是大喜事,可是這孩子生得不是時候,不準放鞭炮,不準請酒飯。所以說這個小伢兒是悄悄生下來的。通哥給兒子起的名字叫默生,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村裏人都戴了黑紗,拿別針別在袖子上。幸福倒班時也回到村裏,手臂間也戴着黑紗。人們發現幸福的黑紗做得漂亮些,吃國家糧的就是不同。幸福說:「廠里統一發的。」有人說:「我們也是大隊統一發的,差些。」

很快就是深秋,太陽曬著不燙人,很舒服。晚稻開始收割,白天村裏見不著幾個人。大人們都到田裏收穀子去了。我提着魚簍,想去田裏抓泥鰍。晚稻收割完了,沒撒綠肥的冬浸田裏,正好抓泥鰍。

我從通哥屋前走過,正好看見陽秋萍坐在外頭曬太陽,摟着默生餵奶。幸福坐在她面前,望着她餵奶,同她說話。「六坨,不上學?」陽秋萍問。「今天是星期六,半日課。」我說。陽秋萍說:「哦哦,我糊塗了,今天是半日課,你通哥砍柴去了哩。」

我瞟了眼陽秋萍,忙走掉了。她把奶子露在外面,我不好意思看。她頭髮稀亂,腰照樣很粗。剛才陽秋萍同我說話的時候,幸福望都沒望我。他一直望着陽秋萍的奶子。真搞不懂,女人沒生孩子,身上半寸肉都不敢露出來;生了孩子,就把奶子當着人舞上舞下。

十八

我上五年級了,已經曉得什麼是投稿,什麼是發表作品。我問通哥:「通哥,你還投稿嗎?」通哥說:「不……投了,我要復……習,參加高……考。告訴你,今後考……大學,不是社……來社去,可以吃國……家糧。」通哥寫了好多年詩,我不曉得他是否發表過。我曉得這事不好問,就沒有問他。通哥自家卻說了:「寫……詩,比考大……學還難。」我問通哥:「你考大學出來,想做什麼?」通哥說:「肯……定不再當老……師了。我問……過,師範大學不……要結巴。我想當……記者,無……冕之王。」

可是,比寫詩容易的大學,通哥也沒有考上。通哥搖搖頭說:「複習得太……晚了,太晚……了。明天再……來,明年……再來!」通哥準備再次複習參加高考的時候,他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生的是個女兒家,起名叫秋桂。有人說他給女兒起的名字不通,又不是秋天生的。通哥笑笑,說:「你們不……曉得!現在高考改在夏……天了,發榜的時候……是秋季,同古……時候考狀元是一個時間。古時候考……上狀元,就叫折……桂。」

鄉下人信迷信,聽通哥這麼一說,料定他今年肯定考得上大學。不說別的,兆頭好啊!再說通哥在村裏人眼裏,學問太好了。但是,通哥仍然名落孫山。幸福在旁邊說風涼話:「吃國家糧,還得有命!我們廠里,很多人文化連我都不如!」通哥曉得這話了,冷冷一笑,說:「幸福還吹……什麼牛皮?三十……多歲了,阿……娘都找不到!」

幸福的婚事越來越是村裏人議論的話題,都說他再找不到阿娘只怕就要打單身了,高腳了。鄉下人說話,喜歡拿農事打比方。高腳,本來是講秧苗過季了,長高了就栽不活了。這時候,俊叔已不當支書了,家裏的事兒也越發不稱心。幸福吃着國家糧,卻找不着阿娘。喜坨書早不讀了,學了門丟人的手藝,鉗工。也就是扒手。俊叔在村裏當支書好多年,丟不起這個面子的。可是兒子大了,管也管不住。喜坨回家一回,打他一頓。打他一頓,出門半年。慢慢的,俊叔打也不打,罵也不罵,由他去了。

慢慢的,村裏出了很多鉗工,都說是喜坨的徒弟。日子久了,大家也習慣了,似乎那真是一門手藝。喜坨從外面回來,有人甚至會問:「生意好嗎?」喜坨衣着光鮮,滿面笑容:「好哩,還好哩!」老輩人在一旁搖頭:「舊社會,附近十鄉八里,只有彭家坡有個彭疤子是扒手,大家都認得他。現在啊,扒手成堆了!」

通哥死心了,再也不想考大學。詩也不寫了,他說那東西比考大學還難。家裏四口人了,他得掙工分。學校放學,他就扛着鋤頭往地里跑,還可以趕一氣煙的工。一個工分上下兩個半日,每個半日分兩氣煙。

灶里燒的,也要通哥去山上砍。星期天只要天氣好,通哥都會上山去砍柴。通哥平日穿衣服算是講究的,衣上的補丁必須方方正正。但他上山砍柴,穿得就像個乞丐。通哥已經多年沒戴帽子,但眼睛同樣眯著。他早已是近視眼。

我頭回上山砍柴,就是通哥帶着去的。家家戶戶都燒柴,砍柴的地方就越來越遠。媽媽本來不讓我去砍柴,說太遠了,吃不消的。我吵著要去,還必須要穿草鞋。媽媽扔給我一雙草鞋,說:「不要哭着回來啊。」

通哥肩上扛着扦擔,高聲唱着歌。說實話,通哥唱歌很難聽。原先在宣傳隊,他只要唱歌,陽秋萍就會笑。我走了不到半里地,腳就被草鞋磨破了。媽媽的話應驗了。通哥回頭一看,說:「六……坨,你們小伢兒肉……皮嫩,穿不……得草鞋,不如光……着腳。」

有過這麼一回,後來通哥只要上山砍柴,必定邀我。我每次都去。多跑幾回,我也能穿草鞋了。通哥去的時候,一路上總是唱着歌。他在山上砍柴,也是唱歌。他把能想到的歌都唱出來,有時從這首歌唱到那首歌,自家並不曉得。

挑柴回家的路上,通哥不再唱歌。路上歇肩,他也不唱。這個時候,人都疲得不行了,哪唱得了歌?通哥坐在路邊,眯起眼睛望着遠處,我會想起他當年寫詩的樣子。

十九

我考上大學,通哥並沒有祝賀我,他搖搖頭說:「你要……考就考北大,要是我像……你,就考……北大。」

我上大學幾年,每次放假回來,都聽說很多通哥的事情。想不到陽秋萍同他離婚了,跟了幸福。村裏人說得難聽,幸福三條尿素袋子,就把陽秋萍睡了。當時有種日本尿素袋子,質地很像棉綢。棉綢是那時候很高級的布料,鄉下人是穿不起的。日本尿素袋子染過之後,同棉綢差不多,做褲子很看好。通哥看見陽秋萍新做了條尿素袋子的褲子,問是哪裏來的。陽秋萍講是幸福給的。通哥對幸福從來就沒什麼好感,老見他沒事就到家裏來,望着陽秋萍餵奶他就眼睛發直。通哥起了疑心,盤問陽秋萍。陽秋萍不承認,兩人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了。打過之後,陽秋萍就承認了。

離婚的時候,問兩個孩子,願意跟爹,還是願意跟娘。默生和秋桂都說願意跟娘,還說聽老人講了,寧願跟討飯的娘,不願跟當官的爹。通哥紅了眼圈,說:「你……們的爹又沒當……官!」他心裏清楚,兩個小伢兒聽了陽秋萍的挑唆,跟着幸福有活錢用。

通哥不再唱歌,也不再上山砍柴。混了些日子,課都懶得上了。民辦老師也就當不成了。最叫村裏人說閑話的是他同臘梅搞到一起去了。同姓人亂搞,這在鄉下是丟臉的事。通哥就同臘梅帶着女兒,住到縣城裏去了。一家人在城邊租了兩間破屋子,做着小生意。每日清早,通哥就同臘梅守在城外路口,攔著進城來的菜農,長說短說把人家的菜躉下來,再挑到菜市上去賣。我問媽媽:「他這樣過得了日子嗎?」媽媽說:「有時候你通哥也這樣……」媽媽做了個扒手的動作。

通哥同臘梅躲在城裏,一口氣就生了三個小伢兒,都是兒子。村裏把他家裏房子拆了,就再也拿他沒辦法。那幾年,只要聽說臘梅肚子又大了,鄉政府和村裏就派人到城裏去找。臘梅就四處躲,影子都找她不著。有回,幾個幹部捉住通哥,說你阿娘不肯扎,就把你扎了。通哥笑笑,說:「我同臘梅又沒……有結婚,你們憑……什麼講她是我阿娘呢?你們憑什麼把我閹……了呢?我閹……了你們!」當時通哥正在賣魚,手裏拿着破魚的刀。他說話笑眯眯的,卻把幾個幹部嚇著了。

那年上面突然來了政策,工齡長的民辦老師可以轉為正式老師,村裏好幾位和通哥同年當民辦老師的都轉正了。通哥曉得了很後悔,不該把民辦老師這個飯碗丟了。有天通哥聽說,江東村有位民辦老師,也是中途離開教師隊伍的,同樣轉正了。他很興奮,打了報告,跑到縣教育局。

通哥走進局長辦公室,原來局長正是當年在大隊辦點的大老官。「劉……局長,你還認……得我嗎?」通哥笑着。

劉局長望望舒通,很熱情的樣子:「原來是舒通啊!好多年不見你了,倒是老聽人家講起你。坐啊,坐啊。」

「我有什……么好講的,」通哥坐下說,「劉局……長,我的政……策能落實嗎?」

劉局長溜了眼報告,說:「你的情況我清楚。像你這種情況,沒有辦法落實政策。你是自動離開教師隊伍的。」

通哥就說:「那……江東村有……個老師,他也……是中途離開的,聽說他轉……正了。」

劉局長說:「你講的情況不錯,但人家是因為在文革時期受迫害,被開除出教師隊伍。現在平反昭雪,承認他的連續工齡,就轉正了。」

「劉……局長,還有沒有辦……法想呢?」通哥幾乎是哀求。

劉局長說:「沒有辦法。人家是受迫害,你是因為亂搞男女關係。」

通哥面紅耳赤,站了起來。他真想罵娘。要是依著當年在宣傳隊的脾氣,他差不多會扇劉局長一個耳光。他拿回放在劉局長面前的報告,捏成一團。

「聽說你阿娘陽秋萍跟人家去了?」劉局長笑眯眯的問。

「你阿娘還偷縣委書記嗎?」通哥摔下這句話,扭頭出來了,居然沒有結巴。

幾年之後,默生突然來找我,說他爸爸關起來了,要我幫忙把他搞出來。通哥並不專門偷扒,他只是遇着機會就順手牽羊。可他年紀畢竟大了,眼睛又不好,老是被抓。他其實被關了好多回了,每次都託人說情,關幾天就放了。這回他倒霉,偷到公安局長家裏去了。往日都是關在派出所里,請人幫忙,交錢就放人。這回關到監獄去了,麻煩就大了。他家裏四處託人,聽人家說只有找六坨了。我其實是不肯求人的,但通哥是自家堂兄,又是老師,賴也賴不掉。算是通哥有運氣,公安局長正是我大學同學。我這同學聽我一說,哈哈大笑,說:「原來是你老師啊!你還有這樣的老師,佩服!」老百姓說的這個監獄,其實是看守所。

我自家開車去監獄接通哥出來,見面很有些尷尬。我盡量做得自然些,同他寒暄:「通哥,你受苦了。」

不料通哥嘿嘿一笑,說:「不……受苦!我在里……頭就像皇……帝!那……裏頭可黑……啊!裏面犯……人個個凶……惡,欺……生。我剛進……去,差點兒被他們打……了。幸……好喜坨在裏頭,喜……坨是裏面的老大。喜……坨說,他是我的老……師,你們要尊敬……老師!每餐……吃飯,喜坨都要人……家把菜分一半給我吃。他們都爭……著把好菜給我吃,我吃都吃……不完,不是家……里人硬要……我回去,我在里……頭還……好些……」

通哥結結巴巴,不停地講著自家在監獄里的奇遇。要不是到了他家門口,他還會講下去。他住的地方在城邊,房子像建築工地的臨時工棚。下車的時候,通哥又嘿嘿笑着:「當老……師還……是好,坐班……房都有學……生來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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