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關於張兆林的發跡,人們有很多種說法,似乎又沒有一種說法可信。但一傳十、十傳百,就切合了群眾創作的規律,藝術手法傾向於古典,聽起來像寓言或者童話。人們感興趣的並不是張兆林當了地委書記,而是他為什麼就當上了地委書記。這世界是不是出問題了?誰都在窺測別人,誰都不相信誰。你成了百萬富翁,肯定心黑手辣,要麼勾結貪官。你成了達官貴人,肯定精於拍馬,要麼上頭有人。誰也不信服誰的才德,誰都認為自己本也可以像誰誰那麼出人頭地,只因機運不濟,或者不願像誰誰那麼做人。

外界的議論沸沸揚揚,神神秘秘。張兆林那裏卻看不出什麼變化。他那大翻頭依然一絲不苟,步態依然不緊不慢,說話依然有板有眼。秘書仍是孟維周,司機仍是馬傑。轎車也是原來的轎車,桑塔納,牌照5號。地區領導小車牌照號碼順序沿襲好幾年了。老書記陶凡是1號,行署陸專員2號,人大李主任3號,政協夏主任4號,張兆林原任主管黨群的副書記,排在5號。現在陶老書記少用車,可又不便這麼快就把他的車配給別的領導,那輛1號皇冠三點零就天天在車隊待命,應臨時用車之需。

盂維周和馬傑幾乎是同時到張兆林身邊工作的。兩年前,孟維周大學畢業,馬傑從部隊複員。當時正巧張兆林的秘書提到縣裏任職去了,司機調走了。李秘書長徵求張兆林的意見,看誰合適些。本來按慣例,地委領導的秘書應是副科級以上幹部充任,司機也要技術好,有資歷的師傅。張兆林卻不在乎這些,說地委辦的同志都不錯,誰都可以。但跟着我是辛苦的,最好安排新來的年輕同志。李秘書長琢磨張兆林的意圖,就安排了小孟和小馬。小孟小馬進地委辦,張兆林打過招呼。

小孟同小馬共事沒多久關係就微妙起來。小馬大小孟幾歲,在部隊也是給首長開小車,見的世面多,總看不慣小孟的斯文。他只知道自己是張兆林打招呼進地委辦的,對小孟便不以為然。小孟也慢慢地不喜歡小馬了,但他不怎麼流露。他的姨父是地委黨史辦一位快要退休的副主任,給了他許多調教。小孟是個聰明人,心得不少。就說對小馬的稱呼,他都再三斟酌,顯得老道。叫小馬,人家比自己大;叫老馬,人家並不老;稱馬兄,有種江湖氣,在縣以下機關還可以這麼相稱,在地以上機關就顯得不嚴肅了;直呼其名,似又欠尊敬;最後決定還是叫馬師傅,平常些,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同事之間相處,不帶感情色彩是上策。姨父說過,千萬不要與同事交朋友。初聽此言,他覺得似乎太殘酷了。但他不能不相信姨父的話。姨父是他們家族地位最顯赫的人物,一直受着三親六眷的尊重。鄉下的親戚們只知道姨父在地委做大官,不可能理解姨父的不如意。小孟想姨父這輩子仕途坎坷,並不得志,肯定有許多銘心刻骨的教訓。小孟記着了姨父的話,不管馬師傅怎麼忘乎所以,他也大抵可以做到心平如鏡。但他內心對馬師傅的做派是看不起的。他最不喜歡的是馬師傅在張兆林面前過分張揚的殷勤和效忠。覺得這種人是樂於扮作走狗的那一類。過了一年多,小孟提了個副科級,馬師傅更加不暢快了。他不暢快,小孟更覺難受。出差在外,小孟同馬師傅幾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那才不是味道。晚上張兆林住單人套房,小孟同馬師傅住雙人間。馬師傅總要回首當年在部隊里的光景,好像他曾是一位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將軍。他媽的,老子在部隊給首長開小車,第一年就人了黨。幾次要送我上軍校,我都不想去。要不然,出來也是個幹部。在這機關當工人,鳥出息!我的戰友,當時跑得並沒有我紅,現在都副團啦!真是早知三年事,富貴萬萬年!馬師傅總這樣,先是壯懷激烈,繼而憤憤不平。小孟只得找些話來安撫。是啊是啊,憑你馬師傅的水平,不比哪位幹部差。這種人事制度,的確要改革了,不然埋沒了許多人才。馬師傅也真的覺得自己是個人才。他的字倒還周正,偏偏小孟的字不怎麼樣,這常讓馬師傅有理由暗自小覷小孟。出差時,馬師傅總搶著去服務台填登記表,一提筆就得意地偏著頭,一晃一晃的。這既有充主人的意思,更有炫耀書法的味道。小孟看得明白,悶在心裏打冷笑。

後來,馬師傅對小孟突然熱乎起來。他發現張兆林在車上總讚賞小孟不錯,而對自己隻字不提。他臉上不好過,又只得附和道,小孟的確不錯,小孟的確不錯。張兆林卻對他的附和沒反應。後來又聽見張兆林對小孟的稱呼無意之中也變了,不再叫小孟,而是叫維周,很親熱的樣子。可叫他仍是馬師傅。在外出差,小孟晚上總被張兆林叫過去。馬師傅為了表現自覺,有時問小孟有我的事嗎?小孟一臉平淡,說沒有,你先休息吧。張書記那邊有事要商量。馬師傅是倒頭便睡的,所以總弄不準小孟是什麼時候才回房間的。他知道起初張兆林晚上從不叫小孟的,猜想小孟是更加得寵了。而小孟第二天起床絕對不提先天晚上的事。馬師傅也知道,在領導身邊工作,不該問的堅決不問。又不免好奇,總想從小孟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可小孟那張臉上除了颳得溜青的胡茬外,沒有什麼異樣。馬師傅便想,這小孟越來越是個人物了。現在張兆林又是一把手了,小孟今後會更加不得了的。當地委書記的秘書意味着什麼,馬師傅這兩年也看明白了。機關順口溜說:一等秘書跟着跑,二等秘書寫報告,三等秘書搞外調,四等秘書核文稿。這小孟是跟一把手跑的秘書,那是一等的一等哩!自己今後在小孟面前要多注意一點才是!

張兆林擔任地委書記后不久,只帶着孟維周,輕車簡從,到各縣市跑了一圈。一路上只反覆強調兩個觀點,一要團結,二要實幹。今天到了如南縣,縣委書記雷子建同志彙報了縣級班子團結奮鬥和幹部作風問題,縣長陳明浩同志彙報了經濟情況,突出了實幹問題。張兆林表示滿意,勉勵有加。晚上,雷書記和陳縣長一道看望張兆林。張兆林到下面來,黨政一把手必須同時見他,這是他立的一條規矩。至於他們到地區去開會,一個人或幾個人上他家去,都無所謂。記得前年張兆林來如南縣視察工作,當時剛擔任縣長的陳明浩,晚上獨個兒來賓館看望他,被他狠狠批評了一頓。你懂不懂規矩?你晚上一個人跑到我這裏來,如果子建同志複雜一些,他知道了會怎麼想?我就是找幹部談話,也從來都是叫一位同志在場的。當然,我們要相信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但沒有必要讓人去猜忌是不是?那回陳明浩一臉愧色,幾乎是退著出去的。遵照張兆林的意圖,他恭恭謹謹約了雷子建,一同往張兆林那裏去。

雷、陳二人敲門進來,張兆林已洗漱完畢。怎麼樣?老節目?張兆林笑容可掬地問。這時小孟也進來了,接過話頭說,當然是老節目。

小孟便動手擺弄茶几和沙發。陳明浩拿出兩副新撲克,放在茶几上。雷子建問,還是地區對縣裏?張兆林說,牌桌上無大小,輸了就鑽桌子。張兆林下來晚上一般不安排公務,只同黨政一把手玩玩撲克,聯絡感情。他不跳舞。不是保守或假正經,的確不愛好。也不隨便聊天,聊什麼都不合適。聊雅了,難免曲高和寡;聊俗了,難免有失體統;扯正經事,又不像是消閑,免不了僵硬。乾脆就玩撲克,輸了也爽快地鑽桌子。這讓他贏得了不拿架子的好名聲。有些同他玩過撲克的人也會在外面吹牛,說人家張書記輸了都鑽桌子,你還耍什麼賴?被指為耍賴的人就老老實實地鑽了桌子,還會露出向而往之的神色,羨慕眼前這位仁兄,竟同張書記一道鑽過桌子。不過這麼吹牛的一般是那種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他們只是偶然有機會同張書記玩過一次撲克,級別也不可能很高。像雷書記、陳縣長這個級別的幹部,政治覺悟一般很高,懂得自覺保守領導的生活秘密,不該說的堅決不說,不該知道的堅決不知道,當然不會在外面張揚張兆林玩撲克鑽桌子的事。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怕就怕被極少數人用作把柄,借題發揮,以訛傳訛,三人成虎,讓領導被動。所以還是謹慎點好。這也並不是小題大作哪,外面已經有人講怪話了,說什麼:嘟嘟一聲喇叭響,幾個幹部來下鄉;帶來一副破麻將,一夜打到大天亮。如果讓人知道張書記也喜歡玩撲克之類,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人家只要隨便聯想一下,問題就出來了。所以雷書記他們同張兆林玩撲克,玩了就玩了,同沒玩過一樣。

今晚張兆林的手氣很好,同小孟倆一直是贏家。雷、陳二位總在茶几下鑽。雷書記身子胖,鑽起來很是吃力。小孟玩笑道,兩位父母官真是愛民如子,將地板弄得乾乾淨淨。明早服務小姐省得打掃衛生了。張兆林也笑了,說二位鑽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這樣吧,下一盤起,你們輸了就向我們敬個禮算了,表示向我們學習。雷書記不依,說你這是手氣好。不要給自己留後路了,下一盤你們鑽。張兆林說,又不謙虛,技術差就是技術差嘛。陳縣長卻藉此話題說,憑張書記打牌的手氣,今後只怕要當黨和國家領導人哩。張兆林佯作溫色,說我張兆林當地委書記靠的就是手氣?靠的是組織的信任,群眾的擁護,同志們的支持嘛。陳縣長明知張兆林並沒有生氣,臉上仍不好意思,忙說那當然,那當然。張兆林說,就憑你這句話就該鑽一圓桌子。說罷,將最後四張拖拖拉拉摔了下來,一舉定了勝負,將對手打了個精光。雷、陳二人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又鑽了一回。

陳縣長說的是奉承領導的玩笑話,小孟對張兆林卻真的是這麼看的。他跟隨張兆林車前馬後兩年多了,這位年輕領導的才能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幾乎相信,張兆林完全可能成為優秀的政治家。如果不是學歷原因,他也許真的有機會爬上最高權力層。畢竟時代不同了,不可能再有陳永貴式的副總理。作為最高層次的領導人,應該畢業於國內一流大學,在國際上才有說服力。張兆林只是內地一所專科大學出身,實在可惜。但他深信張兆林的官階決不會只是個地委書記。地物業公司的唐總經理人稱唐半仙,有臉面的人都喜歡請他看手相,他往往玄玄乎乎地說得別人連聲唱喏。唐半仙同張兆林私交不錯,卻一直不敢看他的手相。有回氣氛合適,唐半仙才扳開張兆林的左手。看完之後,只嘖嘖一聲,神秘兮兮地說了句天機不可泄露。張兆林便收回手掌,會心而笑,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小孟在場,如聞禪偈,心旌肅然。自此,張兆林在小孟心目中越發神人似的。張兆林的一舉一動在他看來都體現著卓越的領導藝術。任何一件事,只要玩成了藝術,就妙不可言,意趣無窮。毛澤東同志說過,當領導就是用幹部,出主意。這是對領導工作的精闢概括。張兆林對此似乎體會很深。他只要地區沒有會開,基本上在縣市跑,同基層領導泡在一起,深得人心。不過現在領導也難當,你說你是深入基層,有的人就不這麼看。早就有順口溜說,領導下鄉桑塔納,隔着玻璃看莊稼,吃的都是四腳爬,摟的一色十七八。這順口溜已流傳好長時間了,這幾年革命形勢迅猛發展,桑塔納已開始淪為老土,不再是領導幹部的象徵。張兆林聽到這些話時間有些滯后,偏巧他坐的仍是桑塔納,很不高興。感嘆道,古時賢明之君派人采詩鄉野,以聞民聲,藉以資政。現在情況變了,這些順口溜都是些別有用心的人胡亂湊的怪話,根本不代表民眾呼聲。有現代交通工具不用,難道非要走路不成?起碼也不合乎效率原則嘛。到下面吃吃喝喝出入舞廳的幹部的確有,但畢竟是少數。而且這也是廉政制度不允許的嘛!張兆林不在乎這些怪話,依然有空就下來。這次地委會剛開過,他在機關才呆了一天,又帶着小孟下來了。

雷書記鑽了桌子,到衛生間洗了手出來,說,暫停暫停,提提精神吧。說罷就要了服務台電話。不到一分鐘,服務小姐端進幾個冷盤菜來。雷書記從自己提包里取出兩瓶茅台。也不講究,就用茶杯斟了酒,四人喝了起來。張兆林常說,當領導的,貴就貴在以誠待人。縣市和部門領導服就服他這一點。他們感覺。張兆林既威嚴,又平易;既清正廉潔,又通達人情。他在基層就餐,從來不準上白酒,上點飲料可以,大家隨意;菜也不準弄多,不夠再加可以,總得有菜下飯。但酒是人喝的,當領導就不可以喝酒?沒有這個王法嘛!只是得講個原則。孟維周知道,論酒量,張兆林堪稱海量。但他在外面公開場合輕易不喝酒,在家則自斟自飲,喝得節制。地區若來了貴賓,非應酬不可的,他也會熱情干幾杯。若有必要,他就大手一揮,捨命陪君子!記得前年省工商銀行胡行長來地區,當時的地委書記陶凡同志為主招待,張兆林作陪。席間,陶凡說地區資金太緊張了,再怎麼胡行長也要支持支持,都是老朋友了。那胡行長是一個酒仙,酒酣耳熱之後,他將張兆林的軍,張兆林同他對喝,干一杯,他胡某人支援三百萬。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胡行長量張兆林一杯也難以下肚。不料張兆卻像北京老戲迷喝彩一般,大喊一聲好。待要乾杯,張兆林又玩笑道,我們這裏有基層幹部喝酒講怪話,說一顆紅心向太陽,我把腸胃交給黨。我批評過這事。而我自己今天要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了。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啊!在座的都樂了。連干到五杯時,張兆林說胡行長你自己記賬,一千五百萬了,說話算數啊!胡行長點頭,當然當然,軍中無戲言。到十五杯時,胡行長委身下去,抱了桌子腳。張兆林卻不顯醉態,忙招呼人將胡行長扶回房間休息,自己卻拍著胡行長肩膀,說記住啊,四千五百萬啦!胡行長拚命想睜開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只語無倫次地嚷道,君子言出,駟馬駟馬追啊。次日酒醒,胡行長連呼上當,但說話還是要兌現的。最後一商量,胡行長說昨晚場面混亂,你張書記那十五杯酒,喝也喝了點,灑也灑了點。打個折扣吧,在昨天正式研究的基礎上再加三千五百萬。想不到你張書記量如東海啊!事後大家估計,那次張兆林至少喝了兩斤白酒。不過張兆林在基層就餐嚴守廉政紀律,堅持滴酒不沾。晚上玩了撲克之後消夜,倒是可以喝點酒。但有個講究,酒不能是公家的,菜要簡單,也不上餐廳,就在房間里喝。盂維周剛剛跟張兆林跑時,車上常帶有幾瓶茅台或五糧液。晚上玩到一定時候,張兆林就說消夜消夜,我請客。吩咐孟維周買來幾包糕點作下酒菜。陪客的兩位一把手當然不好意思。張兆林一身豪氣,說這有什麼?下次你們請客不得了?不過這酒是要你們自己從家裏提來的,不能問賓館要。要不然,有人告我張兆林到下面吃吃喝喝,我是不認賬的啊!這樣玩了撲克之後喝點酒消夜成了規矩。通常是張兆林同孟維周包干一瓶,陪客兩位包干一瓶。也不用孟維周再去買糕點,會有人送來幾碟清淡可口的下酒菜。去年有次來如南縣,晚上玩了一陣撲克,雷子建拿出兩瓶汾酒來。張兆林一見,打趣道,怎麼?你就拿這種酒打發我?好酒留着自己喝是不是?雷子建很不好意思,說我就這個水平了,看陳縣長如何。陳明浩馬上解圍,說稍等稍等,我回家清倉查庫。張兆林揮揮手說,將就點算了。這將就二字更讓人過意不去,陳明浩硬是跑回家取了兩瓶茅台來。其實大家都知道張兆林只喝茅台和五糧液的,但雷子建碰巧手中無貨,想用汾酒湊合一下試試。不料張書記這麼隨便,真讓他感動。雷子建本來就是個黑臉,嗓門又大,很隨便的人戲稱他雷公。酒到半酣,臉如赤炭,越發雷公了。他粗聲大氣地發着感慨。你張書記這個人就是實在,直爽、不來假動作,我們當下級的實在服您。陳明浩跟着說,是啊是啊,您同我們在感情上沒有距離,只有很隨便的朋友間才開口要酒喝哪!張兆林舉了舉酒杯,說拿什麼架子呢?上下級只是個分工。組織上若是現在宣佈你們哪位來當地委書記,我張兆林馬上聽你們的。兩位忙擺手不迭,表示不敢不敢。

今晚雷子建的話也很多,最後扯到了群眾告狀的事上來。雷子建有點激動,坐不住了,蹲到了椅子上,說:明浩同志在這裏,我們縣委、政府領導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可有人還告這告那的。這個縣有告狀的歪風。張兆林按了按手,說,好了好了,喝酒喝酒,我晚上不辦公。不過說到這話,我有個觀點,有人告狀的領導不一定是好領導,沒有人告狀的領導絕對不是好領導。地委是信任你們的,我張兆林是信任你們的。好了好了,不談公事了。

瓶子酒盡,陳明浩叫了服務台電話。馬上來人收拾了。張兆林說,連續作戰怎麼樣?雷子建說,太晚了,你還是休息吧!下來也辛苦的。於是握手道了晚安。

小孟堅持要送兩位大人下樓來。雷、陳二人同小孟客氣一番,就並肩走在前面。兩人腋下夾着公文包,邊走邊商量工作上的事,看上去很像剛散會的樣子。到了樓下廳外,兩人回頭同小孟握別。小孟目送他倆上了小車才轉身上樓。

馬師傅早已鼾聲如雷。小孟去洗漱間刷牙漱口,洗了個澡。梳頭髮的時候,注意打量了自己,發現自己容光煥發,氣宇軒昂。他媽的茅台真是好東西,喝過之後覺得自己還像個人。走出洗漱間,見馬師傅睡眼惺忪地要來解手。馬師傅揉着眼睛問,這麼忙,搞到這個時候?小孟嘴也不張,只用鼻子唔了一聲,就躺到床上去了。他不張嘴,是免得噴出酒氣。馬師傅見他這麼嚴肅,以為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就不便多問了。

小孟最初覺得張兆林這一路反覆講團結和實幹問題,實在是老生常談,了無新意。但細細一咀嚼,發現這是張兆林安撫人心的一次巡視。闡述團結問題時,張兆林重點講的是要尊重老同志,要穩定班子。這其實是講給遠在地委機關的老書記陶凡同志聽的。張兆林的講話自然會有人傳到陶凡耳朵里去的。陶凡主持地委工作多年,現在縣市和部門基本上是原班人馬,張兆林不能不重視這一點。他必須處理好同陶凡的關係,不能讓人看出一絲破綻,不然下面會人心惶惶的。同志們都擔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張兆林這一著果然有效。因為這些人雖說是陶凡的班底,但張兆林原來是管幹部的副書記,在各路諸侯身上的感情投資也不少。如今,他是一把手了,只要他稍稍表示一下姿態,那些頭頭腦腦誰不樂意歸屬在他的麾下呢?都變聰明了!說到實幹,免不了那幾句「看實情、講實話、辦實事、求實效」的熟語,小孟悟不出其中有什麼奧妙。

可還是有人認真領會了張兆林關於實幹的精神。地區農業局局長朱來琪同志撰寫了一個調查報告,說地區這幾年來反覆宣傳庭院經濟的經驗,不符合實幹精神。原來,這個地區偏僻落後,工業在全省沒有位置。山多田少,糧食不能自給,農業也算不上強項。一個地方工作沒有位置,領導自然也很難有位置。陶凡每次上省里開會,見兄弟地市發言有聲有色,自己總覺臉上無光。後來在農業方面尋求突破,終於總結出了一條千家萬戶大辦庭院經濟奔小康的好經驗,受到省里肯定。於是,省里有關會議要地區發言,講庭院經濟吧;新聞單位來組稿,宣傳庭院經濟吧;外地來賓參觀考察,介紹庭院經濟吧。地委機關有一幫很不錯的筆杆子,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對庭院經濟的理論和實踐作了全面探索研究,弄得很有水平,光文章集子就出了三本。這個地區在全省版圖上面醒目起來。可是最近,朱來琪對庭院經濟發難,先是在一邊講怪話,後來乾脆寫了篇調查報告呈給張兆林一份,給地區日報社一份。他認為庭院經濟名不副實,不就是農民屋前屋后栽幾棵果樹,家裏養幾頭豬,喂幾隻雞?這是中國農民沿襲了千百年的生產習慣。不能靠寫文章寫出成績來,此風不可漲!報社同志覺得此事重大,不敢擅自見報,將文章也送給張兆林。凡下面呈送給張兆林的文字材料,自然是小孟先過手。小盂看了朱局長的文章,覺得很有說服力。的確,正如朱局長寫到的,總結得天花亂墜的庭院經濟,無論是生產規模,還是生產方式,都沒有發生根本變化,無經驗可言。不糾正這類問題,將助長下面工作上華而不實,害莫大焉!朱局長是位五十多歲的老知識分子,水果專家,孟維周向來敬佩他。堅持真理,直言不諱,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稟性啊!

張兆林看了朱來琪的文章,心裏起了火。老朱講的不無道理,但他意圖何在,張兆林朗朗明白。這老朱還不是想在林業局局長陳清鏡身上弄手腳?陳清鏡原來是農業局副局長,是老朱的下手,分管農村多種經營。庭院經濟就是老陳那時候最先總結提倡的,得到當時地委書記陶凡的支持。庭院經濟很快名聲遠播,老陳當然受到特別器重。老朱是一把手,自然不舒服。兩人的關係便緊張起來。老朱總認為庭院經濟是吹出來的,又看不慣老陳,便老盯着別人,專記人家的小賬。他跑到張兆林那裏反映過幾次。張兆林說,老陳的事我們會考慮的。陶書記同我通過氣,我們有個意見。老朱暗自得意,以為自己這回把陳清鏡搞倒了。過了不久,老陳被調到林業局當一把手去了。林業局那把交椅比農業局好多了。老朱想不到張兆林講的什麼意見,就是這麼個意見,有種受騙的感覺,又來找張兆林。這回張兆林很嚴肅地講了幾句,說:老同志了,不要用個人情緒來評價幹部,也不要在別人小節問題上做文章,更不能對組織上的決定說三道四!老朱弄得很沒有臉面,不再找領導反映了,只在一邊講些風涼話。張兆林也不是瞎子,庭院經濟到底怎樣他心裏自然清楚,但當時他是陶凡的副手,叫他怎麼說?現在自己是一把手了,仍要借這頂帽子戴一戴,又能怎麼說?再說老朱的動機是很不純粹的。

老朱在這篇文章的開頭寫道:最近,地委書記張兆林同志一再強調要提倡實幹作風。張兆林對這一句話非常感冒,心想這老朱審時度勢的功夫也太差了,他也許以為我說實幹是針對前任浮誇來的。這簡直把我張兆林當小孩看了。張兆林前段在下面反覆講團結和實幹,始終不忘在前面加上「繼續」、「進一步」、「更加」之類的話,就是怕別人聽偏了,以為他否定前任。必須充分肯定過去一段全區各級幹部都是團結實幹的,他張兆林才能站得住腳。此事不可小視啊!就像當年毛澤東批評「四人幫」一樣,他老朱打鬼,要借我張兆林當鍾馗呀!如果聽之任之,縱容他老朱泄了私憤事小,我張兆林失去一批老同志和基層幹部,那事就大了。於是,他準備寫一道嚴厲的批示,並轉有關領導一閱。當然,老朱談的是工作,他的批示也只能針對工作。至於老朱同老陳間磕磕絆絆的事,他只當不知道。想清楚之後,批示道:

閱。①歡迎大家進行工作研究,各級領導要帶頭。這一點朱來琪同志是做得很好的;②庭院經濟的成績要充分肯定,其經驗要發揚光大。對過去的工作採取虛無主義態度不叫做實事求是,更不叫實幹;③庭院經濟是農民群眾生產經營經驗的總結,這是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據此來否定庭院經濟,則是思想方法的錯誤;④目前有一種傾向(不僅對庭院經濟),只看到困難和問題,看不到成績或者否定成績,這對改革和發展是極其有害的。這一點,務必引起各級領導高度重視。請地委、行署各負責同志一問,並呈陶凡同志閱示。

張兆林將批件給了小孟,叫他送秘書科轉呈其他領導。小孟接過批件,聽見張兆林不經意地說了句書生之見,迂腐之論。小孟聽不出這話是對誰來的,不便多言。秘書科在一樓,小孟一邊走一邊看了張兆林的批示,腦子一下懵了。他想不到朱局長一番耿耿直言到張兆林這裏會是這麼個反應。也許自己的認識水平太低了?

老朱的調查報告在各位領導那裏旅行一圈之後,又回到了張兆林的桌子上。大家批的大多是同意張兆林同志意見之類的話。張兆林最關心的是陶凡的反應。陶凡卻只在自己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落了個日期。張兆林的目光在那個不太規則的橢圓上定了片刻,琢磨不了陶凡的心思。

分管農業的副專員批了個具體意見,建議在適當時候召開一次發展庭院經濟經驗交流會,進一步推動這一工作。張兆林正有此意,便批示:同意開個會,請農委做好有關籌備工作。

這天馬師傅從哥們兒那裏得知回號車的劉師傅在活動,想來取代他的位置。這可不是個好事。他原來進地委辦,靠的是當時在地農行當副行長的姐夫同張兆林的關係。但這種關係畢竟是下級同上級的關係,況且現在姐夫又調到外地去了。當初安排你進地委辦,已經是給面子了,還能指望人家長期關照你?人情有時同鈔票一樣,多大的人情只能辦多大的事,而且支出了就沒有了。誰知道那劉師傅有什麼背景呢?還真讓人擔心。李秘書長他摸不著深淺,誰知道他同劉師傅關係如何?自己找張書記嗎?實在不妥。沒有別的辦法,想來想去還只有求小孟幫忙。他後悔自己原先不該對小盂那種態度。不知小孟是大度還是沒有察覺到,那小伙兒好像並不在意自己的不恭。

那天,也是在縣裏出差。馬師傅找了個機會同小孟說,孟科長,我覺得我倆在一起共事很和諧哩!

馬師傅已好長時間不發牢騷了,而且開始喊盂科長。

小孟說,是啊是啊,我也是這個感覺。

馬師傅說,人還是要多讀點書。張書記水平高,你同他說得來。我就不行,大老粗,你們談的有些東西,我聽了雲里霧裏。

小孟聽到這些,便明白馬師傅一定是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說了。他客氣道,哪裏哪裏,張書記的水平才叫水平,我當他的秘書,只要不誤事就了不起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呀!

馬師傅欽佩道,你看你看,你這什麼功呀過呀,我就講不來。同樣一個意思,有水平的講出來,味道就不同了。

小孟不想再聽他兜圈子,就啟發道,我就喜歡你的開朗直爽,有什麼講什麼。同你一道共事,也是福氣啊!

馬師傅捉摸著小孟的表情,說張書記我很敬佩,跟着這樣的領導,辛苦一點也值得。只要張書記不嫌棄,又同你孟科長搭檔,再累也沒什麼。我們做工的,又不求當官,圖什麼?就圖別人看得起!

小孟終於明白馬師傅的用意了。劉師傅意欲取代馬師傅的事,小孟清楚。李秘書長都有些鬆口了,但張書記不同意。他說都是地委辦的工作人員,誰都不錯,換來換去沒有必要。弄不好還會引起外面的不必要猜測。這事早已定下來了,不知馬師傅是否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小孟決計藉機行事,在這事上做些文章。他見馬師傅仍在打迂迴,便試探道,你這個崗位最忙,責任又大,看起來簡單,卻也不是誰想干就可以幹得了的。要真正按要求干好,也是要花功夫的,辛苦呀!但盯着這個崗位的人還是有的。有些人動機不純,以為跟著書記跑就可以撈到好處!

馬師傅心想,盂科長分明也知道這事了,只是不便說穿,在暗示自己。已經挑到這一步了。他索性直接問小孟是不是有人在做我的手腳?

小孟笑了笑說,你自己其實都清楚了,何必瞞着我?

馬師傅便將從別人那裏聽到的話說了一遍。小孟一聽,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馬師傅聽到的真的是過時消息。小孟的算盤是:馬師傅如果不知道事情早已定下來了,他就說去做做工作;如果馬師傅知道已平安無事了,他就說他同張書記講過這事。不管怎麼說,都要是一種輕描淡寫的表情。這會兒他心裏有了底,更加賣起關子來。馬師傅,這事我本來不應同你本人講的,這是違背原則的。不過反正你自己也知道了。詳細情況我不講,你聽見了怎麼個情況就算怎麼個情況。我建議你自己也不要去打聽,也不要去活動,那樣反而不好。我可以做做工作,相信不會隨便動你的。

馬師傅立即表示感謝了。

過了幾天,馬師傅問小孟,事情怎麼樣了?小孟很神秘地說,最後還沒有定下來。李秘書長有意思讓劉師傅來,不過你莫急,最後還得張書記定。你千萬別去找李秘書長,他的脾氣你知道,弄不好問題更複雜了。我今天就同張書記說說。

馬師傅當天夜裏心急如焚,幾次想爬起來跑到小孟的單身宿捨去問消息,還是忍住了。太急性了面子上不好過。說到底不就是給地委書記開個車嗎?什麼大不了的?講出去是個笑話。可這對他的確太重要。

第二天一早,馬師傅的小車照例開到小孟那棟單身樓下,一長兩短地按著喇叭。比平時早了五分鐘。從張兆林當一把手以後不久,馬師傅都是這樣,每天早晨七點四十準時來接小孟,再同小孟一道去接張書記。一般趕到張書記家裏是七點五十。小孟接過張書記的包,向張書記夫人道聲舒姨再見。張書記第一次接受這種服務時沒說什麼,小孟小馬就這麼堅持下來了。今天小車到小孟樓下時,小孟還在喝稀飯。小孟把頭伸出窗戶,示意等一下。

小孟一上車,馬師傅就想問,卻止住了。小孟有意慢條斯理,等了片刻,說,我同張書記說了,沒問題。馬師傅立即鬆了口氣,連說謝謝。小孟卻又說,不過今天上午最後定,張書記要同李秘書長通一下氣。你放心,張書記定了,通氣只是過套。馬師傅相信這話,心裏卻仍是忐忑。

中午送張書記回家后,小孟在車上同馬師傅說,現在最後定下來了。馬師傅滿心歡喜,不知怎麼道謝才好,不停地說是嗎是嗎?

不過我要告訴你,小孟說,你不要有任何流露,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就當沒有發生這回事。我也只當不知道這回事。這牽涉到領導意見分歧問題,說開了會惹麻煩的,尤其對你不利。

那當然,那當然。馬師傅感激不盡,一定要孟維周上他家吃中飯,喝幾杯。小孟反正是單身,吃食堂,也就不怎麼推辭了。馬師傅愛人小荷手腳麻利,飛快地弄好四菜一湯。小孟說,中午中午,簡單點簡單點,就喝幾杯啤酒吧。馬師傅說,是簡單,是簡單,四菜一湯,廉政建設的標準。

馬師傅幾乎是每喝一口酒,都要說一聲謝謝孟科長,感謝話成了他的下酒菜。小荷也是個裏手人,不停地奉承小孟。年輕有為,前途遠大。過幾年下縣鍍金,再上來不又是地委領導?到時候我們小馬就給你開車算了,還要你關照哩。

小孟道,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我小孟何德何能?我與馬師傅是好搭檔,一起為張書記服務,就要盡好職責,處處為領導着想,處處維護領導形象。就說這回的事,馬師傅特別要注意同劉師傅處理好關係。你就只作不知道這件事嘛。這牽涉到張書記同老陶書記的關係,不可大意。

馬師傅很恭謹地聽着,連聲稱是。他已從內心把小孟當作自己的領導了。自此,馬師傅對孟維周敬服有加,言聽計從。對李秘書長卻心裏有了一本賬,只是奈何不得他是頂頭上司。

一樁本來就不存在的事,竟這樣被孟維周演繹得一波三折,驚心動魄,讓馬師傅惶恐了好幾日。事情看去越是周折曲拐,越說明孟維周做的工作難度大,馬師傅便越心懷感激。

這件事多年以後都讓孟維周暗自得意。這讓他發現自己搞政治原來天賦不淺。

盂維周和馬態隨張兆林到省里開會。孟馬二人同住一個房間。有天晚上,馬師傅實在忍不住了,對孟維周說,孟科長你向張書記參謀一下,換一個車才行。不買新的,就換1號車也可以。其他城市的書記誰不是皇冠三點零以了百平?這也是領導形象啊。

孟維周看得出,這馬傑現在發現自己的位置牢固了,就開始弄耍1號車劉師傅了。如今這人啊,你今天推我一掌,我明天就踢你一腳。但他不想點破這一層。憑心而論,孟維周也希望張書記有個好車,莫說車感舒不舒服,在外人面前臉上也光彩些。現在狗眼看人低的人多哩。外地市那些司機們,老是在自己和馬傑面前調侃,說張書記是著名愛國人士,坐愛國車。但他猜想張書記暫時不會同意買新車的。當上地委書記不到一年,馬上急着買新車,這不是張書記的作風。孟維周便說,張書記同我扯到過這事,買車換車他都不主張。孟維周有意用了一個「扯」字,把張書記同他很隨便很親密的意思表現得淋漓盡致。春秋筆法,微言大義。今天盂維周有一種演說的慾望,既然打開了話題,就索性口若懸河了。

馬師傅,這些事情是要領導自己做主的,我們不要瞎操心,不然會幫倒忙的,影響領導形象。領導形象太重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當然美國例外。克林頓一邊有人控告他性騷擾、逃兵役、吸毒,他一邊仍當着總統。中國就不同,群眾的眼睛雪亮的,他們對領導的要求很高。克林頓生在美國是他的造化,要是生在中國,憑他那德行,還想當總書記?痴心妄想,白日作夢!我的意思是說,不論哪裏的領導,形象很重要。說到精神,精神更重要。領導要有精神力量,群眾要有精神支柱。所以毛澤東同志早就說過,人總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舉個例子吧,杜甫在安史之亂中飽受流離之苦,可他「每飯必思君恩」。我們現在要問,君對他何思之有?可他仍然對皇帝老子心懷感念。忠君就是他那個時候的精神支柱。清代袁枚作為後人,當然看得真切一些,寫詩說,「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這裏批判地指出,只因為皇上沉溺享樂,荒於朝政,才導致安史之亂,使千萬百姓像石壕村那對夫妻一樣生死別離。這就是精神,是的,精神。精神很重要。

孟維周眼看自己的演說合不攏口子了,便裝着尿急的樣子,拋下一句沒頭沒腦的「精神」匆匆鑽進了衛生間。一邊小便一邊照着鏡子作鬼臉,覺得自己的胡說八道很可笑。並無尿意,半天才擠出幾滴,同剛才的演說差不多。唉,自己原來在大學演講是小有名氣的,現在退化了。跟着領導跑,通常只需講是或好,沒有多少講話的機會。這是一種危機啊!

馬傑很佩服孟維周,人家一張口就古今中外。自己書讀少了,聽都聽不懂。

孟維周同馬傑的私人關係似乎越來越密切,像最好的朋友。孟維周卻一直沒有忘記姨父那句千萬不要與同事交朋友的教誨。不過他對姨父的理論有所發展。他認為同事之間朋友還是要交的,但要注意設防,不要授人以柄。

過了一段,圖遠公司總經理舒培德先生準備給張書記贈送一部公爵王轎車,以感謝地委和張書記對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張書記不同意。地委怎麼可以揩企業的油水?特別是圖遠這樣的私營企業,是新的經濟增長點,要大力保護。我們不能像有些西方國家那樣,接受所謂政治捐贈。這是我們制度不允許的。我們不是那種金錢政治啊!地委不能開這頭。可舒先生是誠心誠意的,怎麼辦呢?一來二去推了好幾個回合,最後決定,地委堅決不能接受贈送,只作借用。

舒先生的誠意,孟維周完全相信。因為舒先生同張書記私交不錯。全區眾多企業頭頭當中,只有這點陣圖遠的老總被稱作舒先生。孟維周剛到張兆林身邊工作時,就看見舒先生常到張兆林這裏走動,猜想他倆的交情已很久了。張兆林對企業的負責人一般都很客氣。企業的同志,不容易啊,要多為他們排憂解難。舒先生可以說是白手起家的創業者,更讓張兆林看重。舒先生的根底,孟維周知之不詳,只零零碎碎聽到一些片斷,像個傳奇人物。據說他從小外出闖蕩天下,後來成了一家外國公司在國內的商務代表。幾年前到地區來搞投資考察,張兆林接待了他,兩人很談得來。有個小故事,說是張兆林宴請舒先生時,服務小組不慎將一碗湯灑了,張兆林褲子上弄了一塊油垢。禮儀場合出這種洋相,張兆林臉上很不好過,嚴厲批評了服務小姐。服務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國際影響!舒先生連連擺手。不難為小姐,不難為小姐,我這個人很隨便的,都是中國同胞嘛。再後來,舒先生不想在外國老闆那裏幹了,自己出來創業,辦起了圖遠公司。張兆林給了他很多支持。當領導就要這樣辦實事。這是張兆林一貫的觀點。孟維周很嘆服舒先生的能耐,包玉剛、李嘉誠、霍英東、曾憲梓他們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財佬,舒先生的前程誰能料定?英雄莫問出身啊!

那輛公爵王轎車掛上了5號牌照。也有人建議換上1號,陶老書記反正不太用車。張兆林說不必不必。張兆林這些細節在孟維周看來,都是可以成大氣的人才具備的。不過在人們心目中也早已約定俗成,知道現在的5相當於原來的1。有人講了個笑話。說街上有人相爭,一個怒喝:你算老幾?一個答曰:老子算老五!

年底了,照例要組織有關部門到省里去彙報工作。省城到地區,山高路遙,省里的同志很難來一趟。只好自己主動上門彙報,感謝上級領導一年來的支持和關心,請求今後繼續予以重視。既然是快到年關了,帶點土特產,也是人之常情。省里一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領導帶隊集體上省彙報工作。但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將你拒之門外。遠遠地趕來也辛苦啊。

籌備了好一陣子,馬上可以出發了。這天,唐總經理唐半仙跑到張書記辦公室彙報工作,完了后說,祝張書記上省城一路順風。張書記笑道,你是個吉祥人,有你這一句一定順利的。明天我們上路,時辰上有講究嗎?唐半仙回道,我早給你算好了。明天宜早行,凌晨六時過八分準時發車,萬事大吉。

唐半仙走後,張兆林叫來李秘書長,問通知發了沒有。李秘書長說通知昨天下午就發了。張兆林說,我想明天我們早點動身,路上怕堵車,一天到不了。叫大家清早五點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飯吧。李秘書長說,也是,沿途好幾處在修路,早點走好。那就補充通知一下。張兆林說,好。陸專員那裏請您親自彙報一下。

孟維周見張書記並沒有把改變時間的原因告訴李秘書長,便很佩服張書記處事的老練,更感謝他對自己的信任。張書記一般都是嚴肅的,但對孟維周較隨便,有時還隨便得讓孟維周不好意思。孟維周早就發現一條規律,張書記一般是在沒有外人的時候隨便,到外地去出差更隨便,一回到辦公室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有時也開幾句不太雅的玩笑,讓人覺得這位領導很貼近群眾。但孟維周只是附和著笑笑而已,從不就著張書記的玩笑發揮,也不在任何場合重複他的玩笑。領導同志開那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環境下忘情所致,過後多半要後悔自己的失言。這樣的玩笑,你敢重複他的?一句話,領導什麼時候都是領導,下級什麼時候都是下級。領導同你隨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領導隨便就是目無官長。千萬不要看到領導同你隨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凌晨,大家早早地趕到地委辦公樓一樓會議室。張兆林同陸專員打過招呼后,問李秘書長都到齊了嗎?李秘書長說,差不多了吧。張兆林問,差不多?到底差好多?李秘書長略加遲疑,說,只差財政局的了。陸專員說,柳韻同志,等等她吧。李秘書長點點頭,眼睛不望張兆林,只同別的同志打招呼去。張兆林不做聲,大口地吸煙,一張臉沒在了濃濃的煙霧裏。

六點過五分了,柳韻還沒有到。張兆林把頭掉向陸專員,說,我們走吧,不等了,她自己后趕來。女同志真叫婆婆媽媽。陸專員一邊起身一邊還問了句,不等了?張兆林說聲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

上了車,就六點過七分了。張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維周想想,是否還忘了什麼東西沒有。孟維周作思索狀,說沒有了吧。他知道張書記是要捱到六點過八分。李秘書長望着車外,他希望柳韻同志趕上。

六點過八分一到,張兆林說,走吧。於是十幾台小車依次開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暢通無阻。下午五時半就趕到省城了。地區駐省城辦事處已做好了一切接待準備。辦事處袁主任請各位領導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維周將張書記的行李放置妥當,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見辦事處袁主任來了。張書記此時正在衛生間,孟維周就問袁主任有事嗎?袁主任附在孟維周耳邊,輕聲道,財政局柳局長出事了。

啊!孟維周大吃一驚。

這時,張書記出來了。小袁坐吧。

袁主任唉了幾聲,卻不坐下。等張書記坐到沙發上以後,袁主任低沉着嗓子,說,張書記,報告一件不好的事。

什麼事,說吧,張兆林不太在意的樣子。

柳局長路上出事了。

什麼?什麼事什麼事?張書記仰起頭,眼睛睜得老大。

翻車了。袁主任說。

啊?人沒事嗎?人沒事嗎?張書記猛地站了起來。

我是中午接到的電話。都不幸那個了,還有預算科長和司機,三個人都那個了,唉!

張書記不停地搖頭,在房內來回走動。

這時陸專員和李秘書長來了,站在一邊不動。看樣子袁主任早已告訴他們了。

誰也不講話,都看着張書記在不安地走動。

過了一會兒,陸專員說,你看你看,誰想到有這事。

張書記在沙發上坐下來。手指指另一張沙發,示意陸專員也坐下。張書記沉痛地說道,我有責任啊!

李秘書長說,哪裏哪裏。要怪我們辦公室時間要求講得不嚴。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辦事處本來準備了幾瓶好酒,給各位領導洗塵。張兆林揮揮手,酒就撤下了。

吃過晚飯,陸專員、李秘書長、辦事處袁主任到張書記房間坐了一會兒。孟維周不知該進該退。張兆林說,小孟隨便坐嘛。孟維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開始議論這件事。柳韻這樣有能力的年輕女幹部不多,她今年不到四十歲吧。張兆林說,今年十月份滿三十七。過了一會兒,張兆林又補了一句,碰巧她好幾次生日都是同我們在外面出差過的,印象較深。大家說着,張兆林交待袁主任,你再掛個電話回去,了解一下詳情,等會兒告訴我。並請轉告各位家屬,我同陸專員後天回來,再去慰問他們。

聊了一會兒,陸專員說,你早點兒休息吧。大家就告辭了。

袁主任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不順利。弄了一個多小時,才搞清情況。出事地點是地委出來后七十公里處,原因是車速太快,在拐彎處掉進山崖下面。因出事時間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點多才被人發現。發現時人都涼了。

袁主任猶豫一陣,還是敲了張兆林的門。

張兆林還沒有睡,一臉戚容。整個房子煙霧鐐繞。他靜靜地聽完袁主任的彙報,只輕輕說了句好吧,好吧,揮了揮手。袁主任退了出來。

馬傑睡在床上,想着柳韻翻車的事,說,她那個司機平時很穩重的。孟維周說,今天可能是追我們吧,誰知道?馬傑說,他媽的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聽說物資公司唐總懂這個,今後出門,都請他算算。孟維周說,你真會開玩笑,張書記會信這一套?孟維周對馬傑總留有一手。下基層出差,晚上他同張書記一道打撲克,喝消夜酒,馬傑至今不知道,總以為他們晚上辦什麼大事。孟維周認為有些事情弄得神秘些好處多。別人對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則是理應保密的,像剛才說的,讓人知道張書記信迷信怎麼行?馬傑自覺講得不得體,立即點頭說,那也是,那也是。當領導的信科學。

盂維周本來不太相信這種把戲的,可今天的事說起來也有點神。柳局長若是也趕在六時過八分出發興許不會有事?也難怪張書記有些相信。美國和俄羅斯的科學都比我們發達,可他們的總統都相信占星術,專門雇請大師卜問國家大事。這怎麼說?未知世界遠遠大於已知世界,不要懷疑自己不懂的東西。

第二天吃了早飯,大家都集中到辦事處會議室,恭候有關部門領導的到來。彙報會時間定在上午九時開始。請柬早發出去了,昨天辦事處又分別打電話請了一次。整個彙報活動的大體安排是,先開個全面彙報會,再由各部門分頭對口活動,張兆林同陸專員再走訪幾位省里領導。現在不幸出了柳韻的事,陸專員找張書記研究了,總體安排原則上不變,只把走訪省里領導的時間壓縮一下,爭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萬一搞不完,下次再來。明天一早,張書記同陸專員往回趕,李秘書長留下來負責。

大家正在會議室喝着茶,辦事處接到省信訪局電話,地區有幾家困難企業的工人代表到省里集體上訪來了,說他們半年沒有領工資了,生活無着落。一共三十多個,怎麼也勸不走,影響很不好。信訪局的同志說,我們已給你們地委辦打了電話,現在問題是人不肯散,請辦事處派人去協助做一下工作。

袁主任把這個情況一彙報,張書記和陸專員都很惱火。陸專員嚷道,這些人,我們來賣香油,他們來潑大糞!

張書記看看錶,都八點二十多了。發火沒有用,得馬上處理。不然省里有關部門的同志來了,大家臉上不好過的。張書記說,時間不等人了,我先講個意見,大家看怎麼樣,總的原則是兩個「一定」,工人群眾的生活困難一定要千方百計解決,煽動工人鬧事的個別人一定要嚴厲追究。銀行同志在這裏,馬上掛電話回去交待家裏,先貸款發放職工基本生活費,花錢買穩定。李秘書長同經委、辦事處的同志馬上去把人勸回。要買好火車票,送他們上車才算數。

大家同意這個意見。

安排停當,時間也差不多了。李秘書長等火速出去了,省里部門的同志陸續到來。

彙報會的氣氛很好。省里同志為地區這幾年的發展感到滿意,一致表示將一如既往地予以支持。

中午設便宴招待。張兆林同陸專員舉著酒杯到各席巡迴敬酒,孟維周緊隨其後打招呼。但張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里同志笑着有意見了,說你張書記的酒量誰不知道?今天怎麼這個表現?陸專員忙解釋說,張書記這幾天狀況欠佳,饒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乾。就這麼一桌一桌解釋著,基本可以過關。可工商銀行的胡行長記得當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過,就由孟維周代喝了。

宴畢,欣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後,李秘書長幾位才趕回來,個個精疲力竭的樣子。李秘書長說,人總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難做了。

張兆林說,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飯,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陸專員出去活動,你就不去了,掛個電話回去,把我們上午研究的意見同在家的幾位領導銜接一下,要馬上落實。

第二天一早,張書記同陸專員匆匆踏上歸程。

張書記是個講感情的人,對柳韻一定心懷負疚或者有更複雜的心情吧。孟維周在柳韻的追悼會上隱隱感覺到些什麼。那天是陸專員致的悼詞,張書記只作了不到三分鐘的簡短髮言。短短几句話,不尚浮華,字字真切,表現出一位領導同志痛失英才的難過,感人至深。像這樣的追悼會,盂維周跟隨張書記參加過多次,張書記一般只保持一種禮節性的肅穆,不會大悲過慟。這也不是什麼冷漠或虛偽,人之常情了。如今再說為誰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為力量,完全是客套話了。可這一次不同,孟維周分明看出了張書記內心的悲痛。張書記此後一段時間都不太暢快,孟維周卻是勸慰不得的,只作視而不見。

張兆林問孟維周,劉禹錫有首詩,說什麼什麼桃千樹,儘是什麼劉郎栽,讀過沒有?孟維周早已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便說沒有讀過。原來孟維周聽說,陶老書記對前段縣處級領導班子調整有些看法。幾位對安排不滿意的原縣委書記和部門領導牢騷滿腹,有的跑到陶老那裏訴苦。如南縣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黨校任校長,氣得罵娘。他媽的張兆林太會玩人了。剛上去時,到處安撫人心,讓大家都覺得張書記待自己不錯,把自己當作他的心腹。事實上到底誰是心腹?只有他姓張的心中有數。好了,現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來陶書記培養的全部靠邊站。陶老不准他們亂說。這些人一亂說,難免讓人誤會是陶凡在操縱。中國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遜下野后,從卡特一直批評到里根和布希,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礙哪位在位總統的威信,也不妨礙他自己死後享受國葬。中國國情不同哪!但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幾句,他也只是安慰他們一下,不作什麼評價。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幾個人在場,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幹部調整問題。陶凡搖搖手,說,不要議論這事,不要議論這事。接着隨便念出了兩句詩,說是劉禹錫的。在座的聽不明白,卻感覺到可能同人事問題有關。不知誰給傳了出來,但傳得不全。孟維周聽到后,對那詩有點印象,但也記不清了。回去一翻書,方知原文是「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后栽。」說的是劉禹錫被貶官十年後,應召回到朝廷,見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貴。有感到此,作詩譏諷。孟維周明白了這個曲直,當然說沒有讀過這詩,省得惹麻煩。有些事是要裝聾作啞的。張書記問過孟維周后,便作平淡的樣子,其實仍疑雲不散。孟維周忽發一念:乾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說那兩句詩我雖沒讀過,但從字面上看,用現在的話講,應該指事業後繼有人,欣欣向榮。細細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聰明。

孟維周終於發現張書記其實並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他那大刀闊斧、敢作敢為的領導氣質越來越明顯。大部分場合,孟維周都同張書記在一起,他沒有再見到張書記對前次幹部調整發表過一次意見。沉默可以戰勝雄辯。這好像是一位哲人說的?那些對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韜光養晦,伺機再起。像林業局的陳清鏡,這次也下來了,安排到科協當副主席,卻沒事似的。有的英雄氣短,怒髮衝冠。農業局的朱來琪也下來了,到地區農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樣,到處發怒氣。沒有誰想到位置變動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濟,或者自己問題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寵,被划人誰誰一線的。孟維周很想知道張書記對這些人的真實態度。但他看不出。

孟維周最近提了個正科。參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了,這在地委機關還沒有先例。這個孟維周爬得快呀!一個「爬」字,很不好聽,可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官有多大,別人在背後總是這麼議論你的,你有意見也沒有用。說來也怪,誰也沒見哪位官員爬著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樣子。但人們都講他們在爬。想想也真是那麼回事。孟維周本人沒有聽見誰講他爬得快。恭維他的,一般都說,進步真快呀!「進步」用在這個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別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為別的許多意思,比如政治覺悟、工作水平、知識修養等等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為有含糊的一面,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謙虛一下,說哪裏哪裏。別人若是直露露地說,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說哪裏哪裏了。因為這等於說還嫌提拔慢了。這就不對了。對組織的培養,人民的重託,只有感激的道理,怎麼能有看法?不過一般很少有人那麼直來直去地說你提得快,這麼說,雙方都尷尬。

孟維周也真的有春風得意的感覺。縣市和部門的領導原來都叫孟維周小孟,慢慢地有人覺得叫小孟不太合適了,開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的。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志表情十分燦爛。孟維周每天都要為這種熱情感動好多次,有時分明感覺到心臟空懸著極舒服地晃悠一陣。但他學會了不流露這種感動。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現。但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絕對不同。那是古人們超然物外的滯灑,早過時了。現代社會了,晉身官場,於喜於悲,需要一種不為所動的老成。這是一種沉穩,一種剛毅。如果要說這是冷漠無情或者麻木不仁,那完全是貶低的說法。這不奇怪,人們看問題總是各有各的角度的。這也是辯證法!孟維周有次與同學聚會,有的說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說他冷淡些了。孟維周只是笑笑,說老樣子老樣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現得老成持重,越是為內心下意識的感動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實則不成熟啊!這是否也是一種外強中於!

孟維周有意無意間研究了張兆林的晉陞軌跡,看上去是那麼容易,三蹦兩跳就到了地委書記的位置。這讓他更加充滿革命信心。孟維周看報紙,最留意本省各地市及全國各省市領導的情況,所以官場上走馬換將來龍去脈他了如指掌。張兆林同其他領導有時閑扯,喜歡議論某人到某省當書記,某人到某省當省長。如果場合隨便,孟維周也插幾句話,將那些外省領導的出身及經歷講得一清二楚。張兆林就說,啊,啊,是的。其實他並不清楚這些。張兆林有幾次表揚孟維周政治覺悟高,政治敏感性強,是不是就指這事?後來,孟維周連外國總統的情況也感興趣了。外國領導人訪華時,報紙上總要登一段來訪者簡歷。孟維周特別喜歡研究這玩意兒,比如這位總統畢業於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屬於什麼黨派,有什麼特點和愛好,什麼政治主張,主要對手是誰,從事過哪些職業,當總統之前奮鬥過多少年等等。尤其是每一次晉陞同上一次晉陞的時間距離他最好琢磨,看別人多少年之間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幾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陞官圖在孟維周的眼裏似乎都是寥寥幾筆,簡單明了。從政是多麼容易而又愜意的一件事!

那天,盂維周在馬傑面前作的有關「精神」的演講不能自圓其說,也讓孟維周感覺出一種危機。這是他目前覺悟到的唯一的前進障礙。現代政治演說才能太重要了。當領導的誰一張口不可以講個一二三?古人說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這種看法早不合時宜了。做領導只要會講,不一定要會做。太重視做了,往往事必躬親,陷入事務圈子。這幾年層層領導不都呼籲要超脫,要跳出事務圈子嗎?君子不事俗務。領導同志不能在瑣事上太過用腦,而應用寶貴的智慧去想大事謀難事。一旦謀出個什麼宏偉藍圖之類的東西,就號召群眾來實施。這可不是只講空話不辦實事的意思。領導的職責是什麼?除了用幹部,就是出主意。你的主意要讓群眾理解,就得長於演說。列寧教導我們說,理論一旦掌握了群眾,就會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列寧不就是一位傑出的演講家嗎?全世界無產者通過他的演講知道了一種偉大的理論。我們就是用這種理論來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鬧着玩的。在這場革命中,我們失去的僅僅是脖子上的鎖鏈,而獲得的卻是整個世界。現在有人說,西方政治,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演講政治。政客們從競選議員到競選總統,所有的高官厚祿都是伊里哇啦喊出來的。選民們明明不信他們那一套,但還是看誰講得動聽,就投誰的票。那些國家文化發達,人都聰明,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這麼沒有覺悟?原來有人說,那些國家的人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謊言。人就是賤,總要信點什麼心裏才熨帖。

我們要號召群眾啊,就得學會演說。孟維周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自己口頭表達能力。準確地說,是恢復這種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機會講話,於是盡量堅持每天睡覺前搞一段無聲演講。虛擬自己是什麼什麼職務的官員,在做報告,在接受電視採訪,在找幹部談話,在批評下級。他很容易進入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滿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鑽進衛生間,對着鏡子演啞劇。這事不能讓馬傑察覺。對着鏡子,連自己的儀態都可以檢視,訓練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覺不錯,認為完全可以這麼練就出色的演說才能。記不準是戴高樂還是邱吉爾,原來是個結巴,便專門面對大海強化訓練演講,結果成了優秀的演講家。自己的基礎好多了,還怕不成功?難道只有我孟維周這樣嗎?別的領導譬如張兆林,他們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裏做着種種素質準備?想必不會太例外吧。誰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從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維周隨張兆林坐在疾馳的轎車裏,街道兩旁的行人飛快晃過,晃成一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這片模糊來。不知古人把幾間喚作紅塵是哪來的靈感?坐在飛奔的轎車裏看芸芸眾生,只見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說是紅塵萬丈。這種聯想極容易培養人的偉大感。心想張書記和馬傑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內心世界,孟維周很有些得意,也覺得有些滑稽。說不定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就這麼悄悄地在成長啊!據說希特拉在發動戰爭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訓練戰爭機器,神不知鬼不覺。所以有人覺得希特拉的軍隊是一夜之間強大起來的。哎呀呀,怎麼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拉?孟維周感到臉熱,似乎自己也有一點背地裏磨刀霍霍的陰險味了。反過來一想,自己並非沒有什麼值得指責的。只是思維出岔,同希特拉作了不恰當的類比。自己的一切抱負都是胸懷天下的,何錯之有?當然也不能講出來。拿破崙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隻適應於外國軍隊。求功名覓封侯是中國封建時代人們的政治抱負。如今的革命幹部,大公無私,套用前人話講,只能講精忠報國,不能講封妻蔭子。理想必須有,但理想一定要遠大,譬如共產主義什麼的,不能太具體,說要當個什麼官。理想太具體了,人家輕則說你覺悟不高,重則說你野心勃勃。好在沒有誰能洞穿你的靈魂。可現在練這功那功的人很多,據說有的功修鍊到爐火純青,便天目洞開,看誰誰都一絲不掛,你腦子裏面想什麼他一清二楚。但願這是胡扯,要不大家都開了天目,靈魂無所遮攔,世界不就亂套了。

最近機關里又流傳了一句新的順口溜:講真話領導不高興,講假話群眾不高興,講痞話大家都高興。這話不說完全正確,也是相對真理。且不論真話假話如何,機關里的病話的確空前地多起來了。辦公室精神會餐,最受歡迎的食物往往是些粗俗的玩笑。但有一句痞話讓張兆林很不高興。要不是注重涵養,他簡直會發作。那句話是:冷水洗鳥,越洗越小。張兆林的不快,是因為有人將這話用在他身上,意思很明朗,說他這個位置上的人一個不如一個。張兆林當然是最差的一個了。孟維周在一個偶然場合聽到了這句話,覺得太那個了,心想張書記若是聽了,不知有何反應?後來他又感覺出,張書記可能聽到這話了。只是當領導的修養好,沒有明顯流露。孟維周猜想,張書記的消息一定來自告密。也有這等蠢人,為這種事告密,有什麼好處?弄不好自己也要賠進去。有個故事,不知是歷史還是寓言了,說一位國王,給報告好消息者以獎賞,給報壞消息者以懲罰。這事若是歷史,歷史永遠是現實;若是寓言,寓言永遠是真理。誰將那種惡毒的病話傳給張書記,肯定不討好的。孟維周記得上小學時,學校發現了一句反動標語。弄得全校上下緊張兮兮的,像馬上要發生地震了。班主任老師在講台上講起這件事時,最大限度地運用意會的表達方式,怎麼也不敢重述那句反動話。類似的忌諱,一萬年也不會改變。

張書記在好幾次會議上號召各級領導幹部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群眾看什麼?就看你的政績!

這是否可以看作是對個別低毀者的回擊呢?也未可知。

地委的實幹形象明顯地樹立起來了。按照張書記的思路,這個封閉落後的山區要發展,必須在深化改革的同時,最大限度地擴大開放。同兄弟地市相比,擴大開放顯得尤為重要。因此,必須下更大的決心,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這樣,地委經過認真研究,推出了以走出大山,走向世界為目標的開放工程,簡稱「兩走工程」。前段,有人議論張兆林只知撿陶凡的衣缽,搞他的庭院經濟,沒有任何新點子。領導就是要出點子呀。如今張兆林「兩走工程」的思路一提出,立即得到地委一班人的贊同。陸專員說,張書記這個思路很好,符合我區實際。在非正式場合,陸專員還調侃道,張書記很有思想,不愧為我們地委的張克思。張兆林卻很認真地表示,這是全區幹部群眾實踐的總結,是地委一班人集體智慧的結晶。這個工作思路得到省里領導的充分肯定。

可如今編順口溜的人靈感來得特別快。「兩走工程」一邊在大肆宣傳貫徹,一邊就有人講怪話了。說什麼:兩走不兩走,原地踏步走;工作往下走,領導往上走。這回張兆林真的發火了。在地委擴大會議上,張書記顯出少有的激憤。這像不像話?啊?!有的人只知道瞎議論,瞎指責,工作不幹,怪話連篇。要對全體黨員、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提出一條紀律,那些蠱惑人心的順口溜,不準信,不準傳,更不準編!要讓一切渙散鬥志的言論沒有市場兜售!對亂七八糟的順口溜,有些同志存在錯誤的認識,認為這是群眾意見的反映。不是那麼回事,這是個別別有用心的人編的。用民謠兒歌之類的東西來搞亂人心,自古就有先例。三國諸雄就經常採用這個計謀。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不允許這麼胡來!有的順口溜可能還是個別幹部編的。讓一般群眾來編,編得了這麼好嗎?所以要特別指出,一旦發現黨政機關工作人員編這種順口溜的,要嚴肅處理!

於是,根據張書記的意見,地直機關組織了一次嚴肅認真的思想作風整頓。各縣市積極響應,也搞了一次。省委組織部覺得這個做法很好。改革開放,不能忽視幹部作風建設啊!於是,派人下來搞了次專題調查,寫出一篇很漂亮的經驗材料,分別登在省報和省委內部刊物上。當然,省委組織部的同志不知道有什麼「工作往下走,領導往上走」之類的順口溜。他們的經驗一宣傳,各地市也深感幹部作風很有必要整整一下。各地市都搞了,省直機關也不能太被動,也很認真地搞了一次。這樣,張兆林倡議的幹部作風整頓,成為全省學習的榜樣。

張書記的肚子明顯地腆了起來。孟維周原先似乎不曾注意。他是上次同張書記一道游泳時發現的。不久前,張書記到外面轉了一圈,先是到北京跑幾個項目,拜訪了幾位老同志,再到沿海考察。在鼓浪嶼海濱浴場,盂維周第一次發現張書記的肚子已經很大了,立即聯想到涵養、度量、宰相肚裏能撐船之類的話。張書記也的確是宰相肚裏能撐船。現在幹部的思想越來越複雜,背地裏議論領導已司空見慣,對他張兆林也很有微詞。但盂維周注意到,一切難聽的話,在張兆林那裏,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從不耿耿於懷。在北京向老同志彙報工作時,張書記沒有流露半句怨言,讓老同志很放心。有位老同志高度讚揚道,小張呀,家鄉有你這樣的好同志當書記,是群眾的福氣!全區幹部群眾能夠這樣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家鄉大有希望。孟維周當時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想笑,但還是拚命地止住了。本來險些兒要脫穎而出的爆發性的笑聲,化作一種感激的微笑,柔和地蕩漾在臉頰上。倒不是想笑張書記的彙報不實事實是什麼的,這一點他是不敢笑的。一失笑便會成千古恨。他是想起了一個很不雅的玩話。有回聽某公扯談,說什麼男女做愛時才真的是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孟維周還是個童男子,沒有體驗,但他猜想應該是那麼回事吧。

張書記的確不在乎人們說三道四,他只一股勁兒地抓大事。凡是大事,都要抓得有聲勢,有影響,以提高本地的知名度。有人看問題就是偏激,說人家張書記堂而皇之是要提高本地知名度,實則是自己出風頭,撈資本,撈政績,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最近,地區又辦成了一件大事,即將開通程式控制電話。這是地區「兩走工程」的關鍵性項目之一。實現「兩走」,通訊太重要了。原計劃用這個項目向「五一」勞動節獻禮的,因故未能如期完工,便改為向「七一」黨的生日獻禮。可又未能完工,只得改向「十一」國慶獻禮。張書記給地區郵電局向局長打過一次很嚴肅的電話,說再也不能拖了,「十一」再有問題,你自己上電視台向全區人民交待。郵電局雖是條條管的,但對地委還是很尊重的。向局長說用自己的黨票和職務保證,一定在「十一」上午八時準時開通程式控制電話。現在是九月中旬,看進度是沒有問題了。張書記開始考慮,怎樣把開通程式控制電話這事搞得有聲勢一點。這是全區人民熱切關注的大事呀!地區郵電局準備熱熱鬧鬧地搞一次剪綵慶典。張書記不同意。現在什麼都搞剪綵,群眾有看法,又落俗套。他指示郵電局再研究一個慶典方案。不等郵電局的方案出來,張書記自己有一個點子。打算在「十一」上午八時撥通第一個電話,代表全區人民向省委劉書記報喜,感謝省委、省政府的支持。由電視台將打電話的實況轉播給全區千家萬戶,以振奮人心。張書記叫來陸專員和李秘書長談這個想法。陸專員說,這個點子好,又別緻,又簡單,又有意義。李秘書長也說,這樣好,這樣好。孟維周心想,是否也要附和一句,說張書記的策劃很有新意?到底還是忍住了。不能講策劃。策劃這個詞以往常常與陰謀連在一起,在官場至今還覺得這是個貶義詞。要講只能講謀划。籌劃之類。而謀划又有太過心計的意思,還是不妥;看來只有講籌劃,似乎籌字有極盡辛勞的含義。詞典上當然不是這麼解釋的,詞典上是死的語言,生活的語言才是活的,而官場上的語言又最精妙。所以還是講籌劃吧。可還來不及講,張書記向李秘書長做指示了。省里領導很忙,李秘書長辛苦一下,上省里跑一趟,向省委辦公廳匯個報,徵得劉書記同意。

三天之後,李秘書長從省城回長,向張書記彙報。省里領導的確很忙,聯繫起來還真困難,但事情總算落實得差不多了。

原來,李秘書長先向省委谷秘書長彙報了地委的想法。谷秘書長對這種不搞排場,簡樸辦事的作風給予了高度讚揚,說一定向劉書記轉達你們地委的想法。李秘書長在地區駐省辦事處住了一晚,第二天,打電話同谷秘書長聯繫了一下。谷秘書長答覆說,劉書記原則同意。具體安排,請你們同劉書記的秘書伍秘書銜接。伍秘書也很忙,劉書記有多難找,伍秘書就有多難找。當天晚上十二點了,才掛通了伍秘書的電話。伍秘書畢竟是書記身邊的人,很熱情,說已上床睡了,還是爬起來接了電話。伍秘書說,谷秘書長同我講了這事。你們張書記準備在電話里講什麼話?李秘書長說就是報喜,代表全區人民報喜,感謝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伍秘書說,這樣吧,電話里扯不清,我明天清早七點五十在辦公室等你,你將你們張書記要講的話寫上給我。八點我要跟劉書記出去。之後,李秘書長連夜撥通了張書記的電話。張書記沉吟一會兒,一句一頓地說了幾句。李秘書長在這邊飛快地記了下來。放下電話,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對自己的字不滿意,可又是深夜,外面打字店都關門了。便對辦事處袁主任說,小袁,你的字怎麼樣?袁主任謙虛道,不行不行。李秘書長卻把筆和紙推到了他的面前。袁主任就認真地抄了起來。李秘書長看到小袁的字還可以。可袁主任剛寫了半行,李秘書長說等會兒,等會兒。李秘書長剛才猛然意識到,這稿子雖只有百把個字,總也得有個題目才是,不然,一個光頭文章,怎麼送上去?但這樣的文章,李秘書長還是平生頭一次碰上,不知怎麼處理。既不能標個某某同志在某處的講話,又不能標個關於什麼的報告,怎麼都不倫不類。真是老革命碰到了新問題。李秘書長踱著方步冥思苦想了好一陣。才想到了一個不算太如意的標題:十月一日張兆林同志給省委劉書記的電話。忙完之後,已是凌晨兩點多。

次日一早,李秘書長同袁主任一道準時將稿子送給伍秘書。伍秘書熱情地握著李秘書長的手,說,好吧,等定下來再通知你們。坐下喝杯茶嗎?李秘書長告辭,說,不了,你忙。我們辦事處小袁隨時找你聯繫行嗎?伍秘書說,行!行!

張書記聽完李秘書長的彙報,表示滿意,並指示李秘書長交待小袁隨時同家裏聯繫,李秘書長說,交待了,交待了。

同省里聯繫得基本妥當了,郵電局向局長跑來彙報,說剪綵活動只怕還是要搞,他們省局要來領導。這就讓張書記為難了。省郵電局不好得罪的,地區的通信建設要仰仗他們支持。但如果同意搞剪綵,對省里又不好交待。省委谷秘書長對他們不搞剪綵是給予了讚賞的,而且又向省委劉書記作了彙報。張書記反覆考慮了一會兒,表了個態:原則同意搞剪綵活動。氣氛要熱烈,場面要簡樸;不在排場,重在慶祝。私下卻有一計,吩咐電視台,慶典活動的各項內容都要錄像,但電視上只報道向省委報喜的內容,其他場面的錄像只作資料保存。因為,其他場面都有省郵電局領導在場,如果不錄像,人家說不定會有看法的。而報道與否,則是新聞由頭問題,記者有權選擇報道的角度,可以看作同地委意圖無關。只要新聞報道上注意了,省委那頭也好說了。不得已而為之,只好如此了。

很快就是九月三十號了,省委那邊還沒有最後的消息。辦事處袁主任一天一個電話回來。他打聽到,劉書記上北京出差去了。原計劃二十九號回省里,航班是上午十點四十到達。因天氣原因,改坐火車了,正點的話是三十號上午十一時到站。袁主任說,打了電話后,馬上趕到省委辦公廳去等伍秘書。

直到下午四點了,袁主任還沒有電話來,李秘書長急了,打電話給辦事處,辦事處的同志說,稿子已到手了,袁主任趕火車回來了。李秘書長發火了,怪他們怎麼不先打個電話報告一下,這邊領導急死了。辦事處接電話的是個女孩,嚇壞了,忙說,袁主任剛才急急忙忙交待一句就趕火車了。我剛準備打電話回來,李秘書長您的電話就來了。

李秘書長不聽那麼多了,忙跑去報告張書記,好讓張書記放心。張書記拍了一下大腿,說,這個小袁,腦子這麼不活,不知道發傳真過來?你看你看,越忙越亂。素質問題,素質問題啊!

李秘書長感到這事自己有責任,忘記交待小袁發傳真了。便說,也是也是,我交待過讓他發傳真過來的。一忙,可能忘了。不過還誤不了事,火車是明天清早七點十分到站。

次日清早,孟維周奉命接站。他很擔心。因為這趟火車幾乎沒有不晚點的,有時一晚就是個把小時。今天若是這樣,那就慘了。沒有省里定的稿子,張書記怎麼去打電話?又不能再打電話到省委辦公廳去問那個稿子。問什麼?問我們張書記怎麼結劉書記打電話?

孟維周覺得省里辦事也太死板了。不就是打個電話嗎?弄得這麼煩瑣。張書記本來很會講話的,這麼一限制,還真不知怎麼講了。

果然晚點了。一打聽,說是預計七點二十五到站。能在這個時間到還誤不了事,一超過七點四十就危險了。

還好,七點二十五火車終於到了。袁主任老遠就把手揚得高高的。盂維周也把手楊得高高的。但人多擁擠,袁主任怎麼也快不了。兩人手一握,立即往小車跑。一上車,袁主任就將稿子拿了出來,交給孟維周。孟維周接着稿子,說你發個傳真過來不省事多了。袁主任馬上意識到自己忙個通宵倒忙了個愚蠢,便掩飾道,想過發傳真,但聽說最近機要局這邊機子不行,收文效果不好。怕誤事,乾脆送回來算了。孟維周打開稿子一看,兩頁半紙,電腦打印的,格式像是相聲角本。一測覽,也就是些極平常的話。便感慨道,搞得太嚴肅了,太嚴肅了。袁主任說,上面領導講話,不隨便講的。前任省委書記有次在北京開會,中央電視台記者採訪他時,因為事先沒有準備好講稿,講了幾句就前言不搭后語了,影響很不好。

新落成的電信大廈氣派不凡。一樓營業廳里,地委行署主要領導、省郵電局領導及有關部門的負責同志在等等著八點鐘的到來。根據安排,打過電話之後,各位領導同志再到外面去舉行簡樸而隆重的剪綵儀式。張書記同省郵電局的領導熱情地交談著。電視台的記者們各項準備就緒。孟維周趕到了,沒事似地走到張書記面前,遞過一個信封。張書記也沒事似地接過信封,不馬上打開看。過了片刻,省郵電局的領導同別的同志搭話去了,張書記才取出稿子來,慢悠悠地吸著煙,看了一遍。張書記將稿子塞進口袋,毫無表情地望了一眼孟維周。孟維周知道張書記在望自己,卻佯裝不知,同記者們招呼去了。張書記在這些細節事情上特別欣賞孟維周。換了別人,送這稿子給張書記,一定是火急火燎的樣子,而孟維周卻像什麼事都沒有似的。所以,除了張書記、陸專員、李秘書長和孟維周,在場的人沒有誰知道這場戲原來還有那麼個腳本,而且這腳本剛剛才送到,也沒有誰知道談笑風生的張書記背上一直在冒虛汗。

八點整一到,張書記按下電話機免提鍵,親自掛通了省委劉書記辦公室的電話——

喂,劉書記嗎?你好!

是。請問哪位?

我是張兆林。

哦,兆林同志,你好!

劉書記,我給您報個喜。我區的程式控制電話,今天正式開通了。這是我們開通程式控制后打的第一個電話。我們全區六百萬人民,非常感謝省委省政府的關懷,一定進一步加大改革開放的力度,認真實施「兩走工程」,努力實現經濟的超常規發展!

接着,電話里傳來劉書記洪亮的聲音。

電視記者們緊張地忙碌著。

當天晚上,地區電視台就播放了這一新聞。自然安排在頭條。此後又重播了三天。次日晚上,省電視台也播了這條新聞。第三日,省里日報就此發了頭條新聞,還配發了一則評論,題目:新聞之外的話題。副標題:不搞剪綵,不搞慶典,為這樣的開業儀式叫好!

十一

馬傑悄悄地告訴孟維周,外面有人講鬼話,說張書記同廠長經理們太熱乎了,中間肯定有說不清的事。特別是講同舒先生和唐半仙的關係,太那個了。那意思,不是講張書記受他們的賄?孟維周嚴肅地說,馬師傅,這種無根生葉的話,我們千萬不要去傳。就是聽見有人議論,也要敢於制止。我們是張書記身邊的人,最了解張書記,更有責任站出來維護張書記形象。不過,不是那個場合,也沒有必要自己提出來去作解釋,那樣別人以為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成了反宣傳。馬傑說,是的是的,我也只是同你講一下。你看是否應報告一下張書記?孟維周說,沒有必要報告。當領導的,一人難滿百人意,有點議論,正常的,何必報告,讓張書記不暢快?張書記太忙了,沒有時間關心這種事!

其實這種議論孟維周早就聽說了。還有人告黑狀告到了省里。不光這些,還說他同幾個女人關係曖昧,已經死去的柳韻是他最喜歡的。張書記自己當然也知道了,並不放在心上。省紀委嚴書記來地區檢查工作時,張書記以閑談的方式,再次講了他那句名言,說有人告狀的領導不一定是好領導,沒有人告狀的領導絕對不是好領導。嚴書記點頭稱許,說言之有理。張書記此後又在好幾個場合講了這話,孟維周便感覺出這話的分量來。細細體會,那句名言妙不可言。既然有人告狀的領導不一定是好領導,中間自然有壞領導。同是有人告狀,誰好誰壞,怎麼知道?這就說不清了。妙就妙在這個說不清。

省日報社駐本地區記者站白站長奉命來到張兆林辦公室。李秘書長和孟維周在座。張書記就各級領導應如何為企業家撐腰,理直氣壯地支持改革這個問題發表了重要意見。指出,這個問題,我們地委一直是重視的,地委也是帶了頭的,全區總的來說是做得不錯的。但是,有些同志做得不夠,個別同志對這個舉措還有誤解。所以,我建議組織一次宣傳活動。群眾要靠正確的輿論引導。最後責成李秘書長負責牽頭,由地委辦、行署辦、宣傳部、記者站等單位抽調骨幹,具體研究落實。

李秘書長叫白站長和孟維周到他辦公室去,三人先湊湊,搞個大致方案,到時再請有關單位的同志談。

湊一湊,湊一湊吧。李秘書長說。

白站長說,聽李秘的,聽李秘的。

孟維周也說,聽李秘的。

李秘書長說,那好吧。我的意見,這次宣傳,內容上要有針對性,聲勢上要有震動性,組織上要有計劃性。現在的問題是,對於改革大家是有共識的,但落實到支持具體的改革者,情況就不容樂觀了。所以說,首先要以張書記的名義,寫一篇強調理直氣壯地支持改革者的理論文章,這個原則上由宣傳部和地委辦負責,另外,組織一篇長篇報道,宣傳地委一班人同企業家交朋友,為企業家排憂解難的事迹,這個原則上由行署辦和記者站負責。省報就上這兩篇,不在於多。同報社的具體聯繫工作,白站長負責。地區日報,除了上這兩篇文章外,還可以另外組織一些。我就這個意見,看兩位如何?

白站長表示擁護。

孟維周也說,這樣安排好。在孟維周看來,李秘書長雖然語言表達有些彆扭,生硬地湊出個「三性」,但看問題還是看到點子上了,部署也很有條理。領導同志講話的語法或邏輯毛病,孟維周也早習以為常了。

李秘書長說,那好。小孟請通知一下幾個單位,明天上午八點半到地委會議室來開個會。

孟白二人便告辭。出來后,白站長將孟維周拉到一邊,說,我不便同張書記和李秘講,你看怎麼參謀一下。文章當然要上的,但省里報社那邊要意思一下,我們站里沒有這個開支。孟維周說,這個好辦,按老規矩,我提醒李秘就是了,不必驚動張書記。

半個月之後,文章先後在省報發表了。先發張書記的理論文章:《要理直氣壯地支持改革者》。這是一篇既有理論,又有實踐的好文章。過了幾天,又推出長篇報道:《人民公僕的情懷——××地委一班人做企業家朋友,為改革者撐腰》。

十二

張兆林收到了一封告狀信,告的正是唐半仙。信是孟維周拆的。一般的信,該怎麼處理,孟維周就代為處理了,不用交張書記過目。因為這封信關係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張。主要告唐半仙三件事,一是貪污公款;二是生活腐化;三是經營失誤,企業虧損。情節具體,言之鑿鑿。署名物業公司職工李友竹。這讓張兆林很不好辦。前不久剛宣傳過地委領導同企業家交朋友的事迹,他自己還寫了理論文章。這當然是正確的。可那篇報道里專門寫到了張書記同唐半仙交朋友的生動事例。張兆林猜不透是唐半仙得罪了職工,還是有更複雜的背景?他隱約感覺到,這似乎是沖他張兆林來的,可能還有更複雜的情景。張兆林見這信是電腦打的,說明告狀人肯定印了若干份,其他領導也會收到的。這就很不好批示,弄不好幾個頭頭的批示意見有分歧,難免弄出矛盾。而且有人會拿他的批示去猜謎的。思索了好一陣子,他批示轉紀委。對這一類揭舉信的處理要慎重,既要重視問題,又要實事求是,更要有利於穩定企業,穩定人心。

這是一道很有功底的批示。字面意義不偏不倚,無可挑剔,聰明人一讀便知在暗示什麼,但誰也提不出理由說這是在暗示。那「這一類」三字亦是點睛之筆。這說明張書記關心的是類似的所有案件,這道批示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你說張書記同後半仙關係特別,但張書記對唐半仙案件連專門批示都沒有,只是籠統就這一類案件的批示。有時,張書記批示什麼意見,難以盡意或不便盡意,孟維周心領神會,卻不在張書記面前挑破。他便將有關人員找來,把張書記的批示交給他們,並口述一遍。口述當然按批示原文,一字不差,而聽的人一下就領會了。語言藝術就是這麼玄妙。孟維周的這套功夫,深得張書記的賞識。今天這關於唐半仙的批示,孟維周完全能夠透徹理解。但這個批件不會讓孟維周去送的,得由地委辦的正規公文渠道傳遞。孟維周相信紀委的領導也會領會的。孟維周也不希望唐半仙真的有什麼問題。

幾天之後,紀委兩位同志到張書記辦公室彙報,說物業公司沒有李友竹這麼個人,這隻能算是一封匿名信。用匿名信告狀的,我們每天都會收到不少,一般不立案查辦。哪有這麼多人手?請示張書記這事是不是放一下?

張書記說,這個你們紀委有權決定。用匿名信告黑狀,這個風氣很不好。以前我們不注意方法,很有一些同志被這種匿名信給害苦了,還弄了一些冤假錯案。這個教訓一定要吸取。我還是那個觀點,有人告狀的領導不一定是好領導,沒有人告狀的領導絕對不是好領導。紀委的同志走後,孟維周有事進來了。張書記還在自言自語,什麼李友竹,哪裏鑽出個李友竹?孟維周聽了,靈機一閃,猜到了什麼,說,李友竹就是理由足的諧言,肯定是匿名信。既然有理由,又何必匿名?不可信。這話極合張書記的心意。

不料,過了兩個多月,省檢察院對唐半仙的問題作了批示,責成地區檢察院立案查辦。看來那個告狀的人是鐵了心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就不可等閑視之了。地委幾位主要負責同志聽取了地檢察院王檢察長就本案的專題彙報。張書記的態度明朗,說要實事求是,依法辦事。

唐半仙聽到了消息,跑到張書記這裏彙報。張書記說,你現在不要找我,我只希望你真的清清白白。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但你真的有問題,也不能包庇你。包也是包不了的。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是正確的。但不是叫你亂來。當然從我個人願望,希望你沒有事。

第二天,唐半仙被收容審查。張書記指示王檢察長,這個案子影響太大,地委很關注,你們要隨時向我通報辦案情況。當然嚴格說這是不合法的,但我是不會幹擾你們獨立辦案的。所以,從唐半仙被收容之日起,王檢察長每天都要同張書記碰一次頭

偵查工作步步深入。一個星期之後,張書記在地直部門負責人會議上講到,個別企業負責人,利欲熏心,生活腐化,更有甚者,在經營活動中,不講科學,靠問卜算卦來定決策,真是荒唐至極!這樣搞,企業不虧得一塌糊塗才怪!張書記表情義憤,十分嚴肅。下面有人悄悄議論,這下唐半仙完了。孟維周不知案件詳情,但覺得張書記不該點唐半仙算卦的事,你自己也相信,也讓唐半仙算過,況且你們私交也可以,卻這麼講,有失厚道。不過這只是孟維周內心一閃而過的感觸,並不妨礙他對張書記的尊重。他早就在什麼書上看到了一句至理名言:用道德標準去衡量政治家是幼稚可笑的。

張書記這次講話以後第三天,唐半仙被正式逮捕。

這天,張書記吩咐孟維周,同舒先生聯繫一下。他找過我幾次,我沒有時間。你跟他講,以後有什麼事,可以先找你。

孟維周明白張書記的意圖。唐半仙案發,一石激起千重浪,各種離奇的謠言都來了。唐半仙的問題不是孤立的,背後肯定有人。有人又怎樣?這樣的事還少見嗎?有些人,大家都知道他不幹凈,就是搞他不倒。人家得問你要證據啊!你怎麼去告?向誰告?官官相護哩!人家當着全區人民的面向省委書記打電話,這不清清楚楚嗎?人家同上面頭頭都是鐵哥們兒!北京都有靠山!北京?省裏頭兒肯定是他的靠山,北京就不一定,都是些退下來的老同志,能頂什麼用?這你就不懂了。那些老同志,退下來了,雖是天津包子狗不理,但他們要將一個小小地委書記扶上副省級,還是出得了力的。他是個聰明人,那些老同志,退下來無聊得發慌,他一年去看他們幾次,匯彙報,他們心裏自然很受用的。不用他明講,他們也會為他講話的。這個路子從來還沒有人走過哩!

流言飛語通過各種途徑傳到孟維周的耳中。他猜想張書記也會聽到的。只是張書記聽到的話會委婉一點,不會像他聽到的這麼露骨。這是張書記主持地委工作以來最棘手的時期,孟維周也深感憂慮。但他見張書記一直是處驚不亂的樣子。倒是孟維周的姨父講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話,人家玩兒到這份上,你們幾封告狀信就可以把他弄倒?這些人真蠢。姨父說這話時,剛喝過酒,醉眼朦朧的樣子。孟維周這幾天總為張書記擔心,便老想起姨父的話,覺得那似醉非醉的神態像個大徹大悟者。也許姨父的話真有道理。這讓他又想起某公一段關於大人物小人物的宏論。說是小人物因為太小,有個什麼錯誤就顯眼了,所以小人物不能有小錯;大人物因為太大,一般的錯誤在他們身上就忽略不計,所以大人物不怕大錯,縱然有錯誤也只能是偉大的錯誤,小人物全部的生命意義就是居家過日子,用句粗話講就是上為嘴巴下為雞巴,所以雞巴錯誤就是大錯誤,要治流氓罪;而大人物的生命意義是治國安邦,他們玩玩女人真的只是雞巴大個事,西方有人就說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做愛。孟維周當時聽到這話,雖感到惡臭逼人,卻又不得不承認其精彩。

這種時候,張書記同舒先生這些人交往的確應注意一點策略。孟維周準備給舒先生打電話。剛提起電話,馬上又放下了。他像預感到了什麼,覺得不應用辦公室的電話。他想起了去年省里商業總公司吳經理的案子。吳經理因經濟犯罪被收審逮捕,起初死不承認。後來檢察部門將前兩個多月內他同妻子、情婦的所有電話錄音一放,吳經理啞口無言。孟維周最初聽到這事,背脊骨陣陣發涼。從那以後,他有意培養一種好習慣,不在電話里講不便講的話。他放下電話,從後門走到街上,打了一部公用電話。

舒先生嗎?是我,聽出來了嗎?

哦哦,知道了,舒先生聽出來了,但沒有提起孟維周的名字。

孟維周很滿意舒先生的老練。說,老闆設時間,你有事的話,我倆見個面吧。

舒先生靜了片刻,說,晚上八點在黑眼睛夜總會東九號包廂見面好嗎?

好吧。掛了電話。

孟維周發現自己好像在搞間諜工作似的,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心想,自己干間諜也許還是塊好料。這麼想着,在回辦公室的途中,便有意裝作沒事似的,看有沒有人注意他。

黑眼睛夜總會是舒先生手下的企業之一,目前在本地算最高檔次的。為了必要的驕矜,孟維周晚了幾分鐘才到。舒先生已等在那裏了,伸出雙手熱情地握了過來。還有兩位女士,一位是圖遠公司的公關部經理方圓,三十來歲,孟維周認識;另一位小姐孟維周面生,看不出年紀,臉蛋兒有些像關之琳。舒先生介紹,這是尖尖,尖銳的尖;這是孟先生。孟維周覺得尖尖這名字好生奇怪,想笑,因不太熟,就不冒昧失禮了。

舒先生招呼道,大家隨意吧。

尖尖靠過來。盂先生唱歌還是跳舞?

孟維周心跳得很快。夜總會他不是沒上過,但那一般都是較正規的社交場面。像今天這樣專門有人陪,還是頭一次。尖尖又這麼漂亮,有一股令他心亂的氣息。心想太拘謹有失風度,便起身請尖尖跳舞。

我以後可以隨便找你玩嗎?熒光閃閃中,尖尖的眼珠藍幽幽的。

可以,當然可以。盂維周回道。他沒料到尖尖第一句竟是這樣的話。這種場合,人們開言通常是請問貴性?哪裏發財?

孟維周被一陣柔柔的風裹擁著,在舞池裏飄來飄去。這是他以往從來沒有過的感受。你跳得太好了,尖尖。只要你孟先生喜歡就好。

怎麼叫尖尖?好有特色的名字。你想知道嗎?很有意思的。我想有機會告訴你,但今天就不告訴了。

接下來,孟維周一般都同尖尖跳,只偶爾同方圓跳一兩曲,出於禮貌。方圓是舒先生的人,大家心裏都明白。

到了迪斯科時間,舒先生說,兩位小姐去風一陣吧,這個我跳不來。

包廂只有他們兩個人了。舒先生說,我找張老闆也沒什麼事。唐半仙抓了,我怕他不夠朋友亂咬人。孟維周說,不怕的。他的案子,老闆一直抓在手裏,走不了樣的。舒先生很關切的樣子,說,那就好。孟維周說,老闆很關心你。現在形勢越來越複雜,你要事事小心。這是老闆的意思,以後有事你就先找我。舒先生忙點頭,好好,仰仗老弟了。聽着迪斯科完了,他們收起了話題。舒先生笑着說,尖尖怎麼樣?放開點沒關係的。孟維周渾身熱了一陣。這時兩位小姐推門進來了。尖尖步態裊裊,走向孟維周身邊。

第二天上班,張書記問,見過了嗎?孟維周說,見過了。張書記不再講什麼,只說聲好吧。

下午有人傳尋孟維周。一回電話,是尖尖。孟維周覺得奇怪。你好你好,你怎麼知道我的BP機號?尖尖笑了一陣,說,我會偷呀。孟維周說,我現在正忙着,過十分鐘我再打電話給你好嗎?

十分鐘之後,孟維周在後門公用電話亭要了尖尖的電話,有事嗎尖尖?

你尖尖尖尖的,叫得我好心跳。我可不想叫你孟先生。我可以叫你維周嗎?

孟維周鼻尖在冒汗。你就這麼叫吧。有什麼事嗎?

有事才可以找你?你答應我可以隨便找你玩的。

是的,是的。

今晚出來玩嗎?今天是周末呀!

孟維周遲疑着。

那邊尖尖在笑了。怎麼?聽說我會偷,你怕了是嗎?

孟維周說,好吧,哪裏見面?

在灰姑娘吧。尖尖告訴說。

十三

唐半仙被處了死刑。他貪污公款三十多萬元。這是本地目前為止最大的經濟犯罪案件。還犯有讀職罪、流氓罪。這個案子用了不到兩個月時間就結案了。辦案之神速在地區還沒有先例。當然是因為地委很重視,張書記親自過問,說這個案子很有典型性,要儘快查處,以儆效尤。

星期天,盂維周躺在尖尖的床上,心灰意懶。尖尖穿着寬鬆的睡衣,坐在沙發上,將傾欲墜的樣子,本是很讓人憐的,孟維周卻不看一眼。最近,他被提為副處級,掛了個地委督察員職務。雖是個虛職,但在他這個資歷,可算是飛黃騰達了。奉承話兒自是不斷。孟老弟不愧為亞聖之後呀,前程不可限量!他當然也客客氣氣地應酬別人,可不像前面兩次提拔那樣,內心總說不上高興。唐半仙的死讓他的心情莫名地複雜起來。案子未判之前,人們對量刑有種種猜測。他不參與猜測,內心卻已不得處以極刑。因為案情太迷離了,唐半仙的消失,將使許多說不清的事情再也說不清。但死畢竟是太重大的事了,太具有震撼力了,讓人清醒,又讓人惶惑。孟維周有種去路茫茫之感。尖尖的確是一個讓人輕易放不下的女人。但自己從一開始分明知道前面有一個圈套,還是一步一步地走進來了。

這時,尖尖雲一樣飄到床邊來了。怎麼這樣不高興嘛維周?厭煩我了是不是?不然就是怕了?我知道你是個正派人,一怕影響前途,二怕染性病。這兩條我都保證。我做事很謹慎的,不會有人知道你和我的。我也不會纏你一輩子,你什麼時候不想玩了就不玩了。你還是個童男子,算我欠你的,你的什麼要求我都會滿足的。我身上每一處皮肉你都細細玩過了的,有沒有性病你也放心了。我現在就是你一個人的,你不來時我時時刻刻都在等你啊!

孟維周靜靜地望着尖尖撮起小嘴作傾訴狀。她那微微勾起的小鼻子十分惹人。孟維周同尖尖在一起不無激動的時候,但他究竟明白他們是在幹什麼。這會兒尖尖的呢哺燕語又勾得他痒痒的了。難怪有談愛之說,愛竟是可以這麼談得來的。孟維周摟過尖尖說,不是對你,不對你。我心裏有事。尖尖柔柔地貼著孟維周摩學,說,在一起這麼久了,還沒有告訴你我為什麼叫尖尖哩。孟維周來了興趣,問,為什麼叫尖尖?尖尖麻利地脫光了睡衣,說,上來吧,上來我告訴你。孟維周咬着牙齒兒上去了。尖尖在下一邊波濤翻滾,一邊雙手攏著雙乳,說,我的乳房這麼大,乳尖尖兒這麼小巧,好愛人的,我就叫自己尖尖。別人問我,我都不說。維周,我這是第一次公開這個秘密哪。知道嗎?你第一次叫我尖尖,叫得我好心動喲!孟維周覺得尖尖那張朱唇已吸穿了他的胸膛,咬着他的心臟往外揪,好難受,好暢快。

就像每一次性高潮之後又萬分沮喪一樣,孟維周的心情時好時壞。原來很少間斷的演講啞劇現在不再堅持了。他曾很有興趣培養自己的領導才能,也相信自己會有所作為。給領導當專職秘書,這是當今官場的終南捷徑。平時悉心領會和修鍊的那一套,雖有些不太合乎君子之道,但他總把它理解為必要的領導藝術。政治家誠實等於愚蠢,善良等於軟弱。這是他一度悟出的一條真理,私下自鳴得意。可如今,他另有百般感懷,卻又無以言表。政治不再是桌面上的東西。政治原本是無辜的,就像金錢。金錢是人用髒的,政治是人玩髒的。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金錢是供人用的,政治是任人玩的。

孟維周畢竟是個童男子,起初在尖尖身上還有些害臊。讓尖尖如此這般地調教之後,什麼都不顧及了,他對尖尖周身的滋味亦能細細咀嚼。尖尖在他心目中,往往是一個一個部位地存在着,似有一種庖丁未見全牛的境界。玩起來更加銷魂。每一次過後,兩人的共同心得都是超過了前一次。孟維周便常用這事來比附自己所從事的事業,終於有些開竅了。自己同尖尖在一起感覺越來越好,就因為越來越放開了。做人同做愛不是一個道理?何必再去刻意地喬裝自己,做個粉墨人物?於名於利,一切隨緣吧。

不久孟維周又從做愛中得到了截然相反的感悟。有天晚上,兩人正高興著,孟維周忽然想起有個公文今晚必須弄好,明天一早張書記就要看的。尖尖正啼烯喝喝地享受着,孟維周卻突然僵在上面了。尖尖睜開了半閉的眼睛,問,怎麼啦維周?孟維周說忘了重要事情了,必須馬上趕回去。尖尖不敢誤他的事,說,好吧,你做完就走吧。孟維周便在上面偷工減料了一回。

孟維周穿戴整齊,出門叫了的土。司機問到哪裏。孟維周吐出兩個很莊嚴的字:地委。他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顯得很有風度。心想自己剛才還是精光一個,這會兒竟是紳士派頭了,真有意思。

到辦公室忙了個把小時,事情妥了,已是午夜一時多,便回到單身蝸居。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他已習慣於用做愛來比附人世間一切事物了。做愛時兩人再怎麼瘋怎麼癲,完了之後還是要穿好衣服,人模人樣地在街上行走。自己所從事的事業不也是這樣嗎?還是要講究個人前人後。遇着些事就怕了不行,聽憑自己的性子一味瀟灑也不行。

悟出這一點,情緒慢慢穩定起來。幹事業的信心又堅定起來。不幹這個事業,幹什麼去?這世道可不是條條道路通羅馬啊!孟維周真責怪自己一度的怯弱和幼維。男子漢立身行世,需要百般的剛毅。對,剛毅。有一段,當他在尖尖身上暴風驟雨時,總語無倫次地連聲嚷着剛毅,他媽的剛毅,剛,剛,毅,毅,毅呀!弄得尖尖絲絲溜溜地發歡。

有女人照料,孟維周衣着清爽多了。尖尖替孟維周一連買了好幾套名牌衣服,還有名牌皮鞋。價格貴得嚇人,孟維周不太敢穿,隔一段才試着穿一件。名牌就是名牌,穿上之後,自我感覺極佳。孟維周每次走過辦公室樓道口的玻璃鏡子,總忍不住自我欣賞,把手臂兒擺得很像革命幹部。有時猛然想起什麼,會神經質似的翻弄一下衣服,查看一下扣子上或別的地方,怕纏着尖尖的長發。

穿着一下子氣派了,孟維周還是有點不自在。尖尖說,現在都是有錢的和你們這些有身份的人率領服裝潮流哪!孟維周尋思身邊這些人,還真是這麼回事。記得以前都是那些被認為不太正經的人率領服裝潮流的,慢慢地形勢就發展了。就拿戴帽子來說,七十年代,社會上戴鴨舌帽的被人看作流氓。到八十年代,流氓早不戴鴨舌帽了,當領導的幾乎一人一頂。如今九十年代,紳士禮帽流行起來,仔細一看,戴禮帽的是兩類人,一類是不三不四的人,一類是領導。孟維周有次來興,同人講了這些話。有人馬上鑽他的空子,說,你的意思是說官員和流氓殊途同歸了?孟維周着實嚇了一跳,忙辯解道,你怎麼這樣分析?這可是你說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

十四

這年頭,天天有新鮮話兒。現在至少有三條小道消息同時在流傳。一說殺了半個仙人,救了一個凡人;一說省紀委派人調查張兆林的問題來了;一說張兆林馬上要上調省政府。各種傳言都到了孟維周耳中。半個仙人是指唐半仙,一個凡人亦不言自明。盂維周嚴厲地批評別人,純屬謠言!省紀委來了人,這是事實。可他們是來總結這個地區廉政建設經驗的。對這方面的謠傳,孟維周鄙視道,捕風捉影!至於張書記是否上調,孟維周說,無可奉告!

各種流言以形形色色越來越生動的語言形式傳播了半年之後,張兆林終於要調省政府了,剛剛結束的省人大會議已正式選舉張兆林同志任副省長。這種事向來會有各種議論的。有的說,我們地區終於出了一位副省長了。有人卻不以為然,說,人家當官,你們高興什麼?他當他的官,我搬我的磚。最有影響的議論據說是一位老幹部說的,現在當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場物價,物價一上漲,錢就不值錢。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書記的話,孟維周覺得不像。憑他老人家的修養,不會這麼議論的。但時無英雄,堅子成名這一類的話,老幹部當中又只有陶老講得出。

張兆林上調的事明確下來后,第一個就拜訪了陶老書記,感謝他多年的培養和支持。李秘書長和孟維周在座。張陶二人談得很投機,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有電視記者攝下這個場面,全區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區兩代領導人的革命情誼何等真摯!

張兆林在李秘書長的陪同下到各縣市辭行去了,孟維周留在家裏清理張兆林的辦公室。所有的文件、資料、書籍等,哪些該帶走,哪些應交公,哪些要銷毀,只有孟維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別人又插不上手。干到第二天下午,發現一份當年舒先生來地區進行投資考察的意向書,雖然名日投資意向書,其實只是舒先生單方面的投資承諾。看上去印得很精緻,中英文對照,中文是繁體字。孟維周有點好奇,因為舒先生在他一直是個謎。這會兒卻沒有時間看,便丟在一邊,忙完再去看看。就在他丟下這份意向書時,隱約晃見後面的英文中有騙子一詞。騙子?奇怪。投資意向書中怎麼會有這樣的單詞?他馬上打開,細細一看。這一看,孟維周目瞪口呆。後面原英文翻譯過來,竟是這樣一些叫人難以置信的文字。

關於上迷投資意向的「翻譯」

這是一份無法翻譯的投資意向書,我的這種「翻譯」方式也將是絕無僅有的。因為前文一共五條,所以我也湊出以下五條。不倫不類敬請包涵。

1.這是一個騙局,投資意向書的持有者是個騙子。他曾用過許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兒。他在行騙中偶爾使用真名,這是當他看出受騙人比較愚蠢的時候。他謊稱自己是美國西蒙·培爾公司商務代表,其實該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獄才有。培爾就是培兒。

2.這是個天才的騙子。他從小浪跡江湖,大行騙術。七十年代冒充高於子弟行騙大江南北,屢屢得手。後來東窗事發。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獄后重操舊業,騙術更加爐火純青。曾冒充西南某酒廠副總經理到東北行騙,騙取貨款三十八萬元,至今沒有敗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聰明絕頂,最能取信於人,慣於混跡官場。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不然說不定還會上聯合國玩他的行騙魔術。

4.即便哪位官員識破了他的騙術,說不定也已被他套住難以脫身了。所以我奉勸各位官員,莫貪小利,潔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學同學,現為某中學英語教師。我曾認真地為他翻譯過一些投資意向書或合同書之類。同學相求,不便推辭。但這位仁兄玩得太過火了,弄不好我也會搭進去的。萬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為是他給我分肥太少我才這麼乾的。我聲明他所做的一切與我無關。

孟維周反過來細看前面的中文,卻見文法、邏輯、文字及標點等錯漏百出。口氣倒是很大,願在食品工業、旅遊。娛樂等行業選擇合適項目,投資一千五百萬美元。當時,在這樣一個山區,已是筆可觀的投資了。孟維周想這舒先生也的確是個人才。他知道現在大陸人不太認得繁體字。認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場更少;而且摸透了人們的心理,一見印刷精緻的繁體字和英文,立即覺得浮光耀金,眼花繚亂,高貴得不得了。孟維周搖搖頭,說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將大便作了除臭處理,放在精美的銀碟子裏做成拼盤,端上貴人們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會圍着雪白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麼味也沒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思講。若是除臭未盡也沒關係,食客們會以為就是這種西洋風味。

孟維周怎麼也想不到神通廣大的舒先生會是這個根底。可是說來也不太像。舒先生不僅同張兆林很密切,同省里不少領導都有交往,怎麼可能是個騙子?舒先生的圖遠公司還是全省私營經濟的先進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協委員,省里領導多次到圖遠公司視察。難道大家都有眼無珠嗎?也許是那位英語教師無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樣的人吧,眼下是這份不同尋常的意向書怎麼處理?是否報告張書記?轉而一想,千萬不要讓張書記知道這事,因為一切騙術,不論如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鏡,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騙的人就顯得愚蠢可笑。一講,不是讓張書記難堪?孟維周想起在哪裏看到的一則真實故事。二十年代,一個叫維克托什麼的騙子,一時手頭拮据,忽發奇想,在報紙上登了一條拍賣埃菲爾鐵塔的廣告。這位維克托儀錶堂堂,風度翩翩,很像政府高級官員。他在下榻的豪華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廢鋼鐵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欲熏心,相互競價,最後,維克托卷著五個商人的巨款遠走高飛。而五位受騙者則在頓足擂胸之後,相約守口如瓶。直到十幾年以後,這位騙子因別的案子被捕,這個國際笑話才大白於天下。也許舒先生就有這樣的本事,善於將那些自以為很聰明的官員們置於極其可笑的境地,然後大行其道。孟維周發現自己可能陷入了這樣的境地。因為那迷人的尖尖,自己同舒先生的關係也難以斬斷了。那麼,還是讓這事成為永遠的秘密吧。不知這個意向書當時有幾份?萬一落到一個懂英語的人手裏,那就大事不好了。反覆一想,即使別人手中有,也許早已打作紙漿了吧。孟維周熟悉官員們的習慣,這類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麼就把這唯一的一份銷毀吧。從此天下太平。

孟維周把意向書塞進那堆需銷毀的材料里,繼續埋頭於清理工作。臨下班了,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書,揣進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說不定今後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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