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落

第四章 花落

15

王起潮剛要上車,馬才來了。

「王老闆——」見王起潮要離開,馬才緊追幾步喊。

「你小子,從哪兒鑽出來的?」王起潮停下腳,略有一絲意外,他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看見馬才。

馬才支吾了兩句,說:「王老闆,你是不是卸磨殺驢啊。」王起潮一聽他又說跟波波做生意的事,心中先是不快,但他知道馬才的性格,這小子,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不定能回頭。王起潮想,是該跟馬才把話往清楚里說了。

最初王起潮確實答應過馬才,如果能從波波那兒搞來建材,他給馬才一筆提成。但那時是那時,眼下這事兒發生了變化,王起潮不但打消了從波波那兒套購一筆建材的念頭,還誠心誠意把波波的公司推薦給另外幾個合伙人,鼓勵他們也用百久提供的建材。

「馬才,你小子是不是想錢想瘋了?」王起潮跟司機說了個地方,讓他把車先開過去,自己拉了馬才,往工地外走。

「王老闆,你也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沒錢寸步難行啊。」馬才又開始叫窮。

馬才在很多公司干過,每一家乾的時間都不長,認識王起潮的時候,他在一家湖北人開的建材公司當業務經理,那時王起潮日子艱難,馬才幫他從湖北人手裏套了將近兩百萬的貨,事後馬才提出要二十萬,王起潮一狠心,給了他十萬。不久之後就聽說他被湖北人趕了出來。馬才這傢伙,人是太聰明,做生意也精,就是心術太過不正。王起潮很是後悔認識了這麼一個角色。

王起潮按捺住心中的不快,道:「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以後我不提,你也最好把它忘了,成不?」

「忘了?王老闆,你可不能過河拆橋,我跟波波啥關係,為了你,我把她都出賣了。」

「啥關係?」王起潮望住馬才。

馬才撓撓頭:「這,怎麼跟你說呢,總之不一般,你還是痛快點兒,把提成給我。」

「我要是不給呢?」王起潮猛地抬高了聲音。

「你——」馬才張了張嘴,他沒想到王起潮真的會這麼絕情,「你果然比我想得還黑!」

「黑又怎麼樣?」王起潮斜眼瞪住馬才,這癟三,差點兒讓自己走錯路。王起潮現在很珍惜跟波波的合作,他對自己過去的愚蠢行為很是後悔。「馬才,聽我一句勸,去醫院,好好守着水粒兒。你要是還有點兒人性,就想想她是為誰落到這一步的。」

「我的事你少管!」一提水粒兒,馬才突然神經起來,「我問你,提成到底給還是不給?」

「你在逼我?」

「逼你咋樣?」馬才索性耍起了橫,「王起潮你聽好,你要是敢耍賴,小心我把你的陰謀說出去。」

「陰謀?」王起潮嘴角露出一絲輕笑,鄙視地望着馬才。沒等馬才反應,一個嘴巴扇過去,當下扇得馬才兩眼直冒金星。

「王起潮你打我,狗日的騙子,流氓,你竟敢打我!」

王起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接連又給了馬才幾下。

馬才這才知道,王起潮是真打他,如果不跑,可能還會挨更重的打。馬才現在根本沒有力量跟王起潮斗,除了嚇唬,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他邊跑邊罵:「王起潮,王大流氓,你等著,你想睡波波,想把波波的公司騙到手,你等著。」

這些話像流彈,一下接一下砸在了王起潮心上。詛咒馬才的同時,王起潮也在詛咒自己。當初馬才找他,提出跟波波如此這般合作,王起潮真是動了心的。雖是一念之差,卻也證明,他王起潮並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真相要是傳到波波耳朵里,還不知波波會怎麼看他。

人是不可有貪心的,貪心這東西,真是服毒藥。

王起潮後悔莫及。

一小時后,王起潮趕到大漠汗宮,波波和李亞已等在那裏。今天是他做東,請波波和李亞吃飯,誰知偏偏就遇上了馬才。

菜上齊后,波波問:「最近工程進展還順利吧?」

「順利,當然順利。」王起潮連忙夾起一塊羊排,遞給波波。

李亞笑着說:「那幾家公司的合同都簽了,預付款也到了賬,王大哥,真是感謝你啊。」

「感謝我個啥,來,吃羊排,地道的西北風味,不錯吧波波?」

波波把目光從他臉上挪開,夾起那塊羊排,很有滋味地吃起來。波波最近心情很好,百久算是闖過了難關,公司運轉正常不說,貨單還一天訂得比一天多,她都有些忙不過來了。若不是王起潮在電話里三番五次請,這頓飯,怕真是沒時間吃。不過,她也真該謝謝王起潮,這段時間若不是有他,她還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頂過來。

本來說好飯後一同去郊外,那兒搞一個世紀工程,建築商是跟王起潮一同南下淘金的內地人,中間又都經歷過些磨難,算是患難兄弟。王起潮卻推託道,對方飯前來過電話,說是工地出了點兒事,改天再去。

波波忽然覺得王起潮神色有些不對勁,但她還是笑着跟王起潮分了手。

回來的路上,波波問李亞:「你發現沒,今天王老闆有點兒心神不定。」

「可能遇見啥事兒了吧。」李亞若有所思地回答。

正說着,電話響了,一看是陌生號,波波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一聽竟是馬才的聲音。馬才在電話里說,王起潮是個大騙子,要波波小心。

波波還在愣怔,馬才那邊已掛了線。

再往前走,波波心裏就有了事,馬才為什麼會打這個電話?為什麼會說王起潮是騙子?一股不祥的感覺包裹了她。

馬才是在第二天晚上才將波波堵在「紅玫瑰」里的,也活該馬才倒霉,昨天他本想把話說細點兒,說具體點兒,誰知剛說了兩句,手機就沒電了。等回到住處換了電池,再打,波波那邊已關了機。

馬才一直在找波波,他不敢去百久,更不敢去波波家裏,只能在外面堵。但波波行蹤詭秘,馬才根本就堵不到她。功夫不負有心人,馬才靠着「貴婦人」的幾個老關係,終於得知,波波現在迷戀「紅玫瑰」,老是在夜色濃稠的時候,悄悄溜進「紅玫瑰」。馬才心說,好啊,波波,你也開始迷戀這種地方了,你不是假裝正經么?

馬才走過來時,波波剛坐下不久。每次來,波波都要點那種叫血玫瑰的飲料。波波喜歡血玫瑰的口感,更喜歡滑入體內后久長的刺激味兒,似火,似刀,卻又讓你能享受到一種實實在在的快感。

這裏面一大半女人都在迷戀血玫瑰。

看到馬才,波波甚是意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等明白過來,想躲,已來不及。馬才已大大方方在她面前落座。

「你為啥躲着我?」坐下不久,馬才問。

「你為啥總纏着我?」波波沒好氣地反問。

「我是為你好啊,波波。」馬才的聲音開始激動。

「謝了。」波波啜一口冷飲,她雖是對馬才那個電話抱過疑問,但此時此景,她真不想面對這個男人,更不想聽他說什麼。

波波到「紅玫瑰」來,一半是為了放鬆,一半也是為了內心的某種yu望。

深圳的夜晚,總是帶給人太多莫名的傷感,有時那傷感是很難穿透的,它像一層痂,牢牢地裹住人的心靈。林伯的離去還有林星的失蹤把波波拉進另一個黑夜,不只是孤單和無助的黑夜,波波現在沖不出去的,還有迷亂。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感情是很容易迷亂的,它不像小女孩那樣容易陷入,痴痴地為某個人熱烈,也不像中年女人那樣情歸寂處,將情感寄托在不斷重複著的日子上。波波是浮想聯翩的,也是患得患失的,她必須藉助黑夜裏的某雙手,牢牢抓住自己,否則,波波就要被身體里膨脹著的那股混沌擊瘋。

「波波,我在跟你說話,你到底聽沒聽啊?」馬才像一隻黑夜深處竄出的狗,靈敏地從波波身上嗅着某種氣息。

「馬才,你這麼窮追不捨,累不累?」波波說了一句,繼續手捧血玫瑰,眼睛盯住酒吧深處一團暗紅。

「王起潮,王起潮他是騙子啊。」馬才嗚著嗓子,再次把昨天的話題引了出來。

「謝謝你啊馬才,要是你對水粒兒也有這份心,你就是個人了。」

馬才猛就摜了下杯子:「你們,你們幹嗎老抓住水粒兒不放,她是我什麼人?」

「馬才,人死了也是有靈魂的,要是水粒兒真熬不過去,她會盯你一輩子,你怕不怕?」

「怕個鳥!波波,說說王起潮吧,我是專門為他來的。」馬才的音調聽上去像哭。

砰!波波打碎了杯子。她的手劇烈地抖著,一雙眼睛閃出一團紅,血腥的紅。她在心裏憤怒地詛咒著這個男人,恨不得一酒杯將他腦袋砸爛。馬才還要糾纏,波波忍無可忍道:「馬才,『貴婦人』的女人是不是又浪又猛,看看你,都剩半個身體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今天來是為你好,波波,你可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滾!」波波猛地就抓起了面前的煙灰缸。

馬才一閃,他真怕波波將煙灰缸砸向他,又坐片刻,馬才自知無趣,憤憤起身,往外走,正好跟匆匆趕來的李亞撞個滿懷。

「騙死才好!」李亞聽見馬才咆哮了這麼一句。

對王起潮,波波和李亞的提防就是從這個晚上開始的,也許不叫提防,是馬才的話打碎了他們剛剛對王起潮建立起來的信任。如果要繼續合作,他們就得多出一個心眼兒。

李亞陪着波波,兩個人喝了一陣血玫瑰,不過癮,又要了一瓶法國紅。波波來「紅玫瑰」,公司內只有李亞一個人知道,是波波告訴他的。波波怕自己貪杯,喝醉后失態,也怕公司一旦有急事,李亞找不到她。她現在把信任寄托在了李亞身上,這個小男人讓她感到溫暖和安全。「紅玫瑰」有不少像她這樣的女人,身邊也都坐着一些年輕而帥氣的男人。但波波明白,她跟李亞不同,他們不是那種關係,真不是。她內心太多的苦悶還有寂寞,是李亞這個年齡的人不能明白的。

「今天我想醉。」她突然說。

李亞稍一猶豫,還是順從地又叫了一瓶酒。這晚他們坐到很晚,走時,波波已搖搖晃晃,不過她努力撐著,不讓李亞扶她。出了酒吧,波波問李亞:「要是王起潮耍心眼,我們拿什麼跟他斗?」

「拿兩條命。」李亞說。

「兩條命,說得好,李亞你說得好,就算我們啥也沒了,我們還有兩條命。」說完,一頭栽在李亞懷裏。

第二天,王起潮大汗淋漓趕來,進門就說:「讓你的出納跟我一塊進賬去。」王起潮這次真是大手筆,一下就打過來二百萬。款到賬后,他跟波波說:「其實我也不想拖,前些日子我買了塊地,一下整進去上千萬。」

波波注視着他,不說話。王起潮被她看得不自在:「波波,是不是馬才那熊跟你說了啥?」

「你覺得馬才說話我信么?」波波反問。

王起潮乾笑兩聲,自我解嘲道:「這年月,信不信的還有啥用,波波你忙,我走了。」

二百萬到賬,波波對王起潮的感覺,就又發生了變化。這個人,到底該怎麼琢磨呢?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波波終於鼓起勇氣,打開了林伯久的家門。

這是一套三室兩廳的大房子,屋子的佈局很合理,客廳也大。黃昏的光線昏暗地照進來,將一層虛暗灑滿屋子。波波在門口靜靜站着,任那熟稔的氣息撲面湧來,襲擊著自己。好久,她深深嗅了一口氣,又吐出來,讓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安靜。

林伯死後,波波突然失去了勇氣,不敢輕易地想這個地方,更不敢貿然踏進這個曾經的家。是的,好長一段時間,波波是拿這兒當自己家的,她甚至很幸福地慶幸過,自己在異鄉能擁有這麼一個溫馨的家。當然,之所以把腳步拖到現在,另一個心裏,也是在等林星,她希望林星能先她打開這扇門。

擱久了的屋子,熟稔中夾雜着一股陌生,還有淡淡的塵灰,腳步一踩進來,屋子裏的空氣像被突然驚起,撲啦啦的,鳥一樣飛起,等波波敏感地想抓住什麼時,那層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已嘩一下消失掉,波波看到的,還是時光在某一處的停泊。

波波最後一次離開這個家,就是林星摔門而去的那個晚上,那晚發生的一切,使她再也沒有辦法在這個家繼續留住下去,儘管她知道,林伯是多麼不想讓她走,可她必須得走!

就那樣,她把林伯交給了護工阿蘭,自己搬回原來的住處。此後,波波的夜晚便開始迷亂,比那晚還迷亂。

波波有時候真是分不清,她對林伯,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

或許都有,或許……那樂文呢,樂文又怎麼解釋?

波波想不清,波波感覺自己把自己搞得太亂,陷在泥沼里,出不來。

黃昏已漸漸隱去,最後那道光線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像是不忍心將她拋下,可是夜幕顯然是耐不住了,草草地,就把這個世界裹了起來。屋子嘩一下變暗,街燈的光亮怎麼也跳不到樓上,波波沉浸在一片暗暗的寂靜中。這樣的夜晚,她樂意有這麼一份沉沉的黑陪着。

後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波波伸開手,手裏靜靜躺着那把鑰匙,就是林伯臨走時給她的那把。進門到現在,波波一直那麼握著,像是握住某個記憶,又像是握著一個秘密。波波知道,這是林伯書房裏那個鐵柜子的鑰匙。這個家如果說有什麼秘密,就只有那個鐵柜子了。波波的記憶里,鐵柜子是從來沒打開過的,至少在她和林星面前,它一直那麼緊閉着,像一張嚴實的嘴巴,為她們封住了一切,也讓這個家多少帶了點兒神秘。波波曾不止一次瞎想,藏着什麼呢?愛情,恨,還是林星的身世?

現在,秘密就在她手裏,那個被她和林星暗自猜測了無數次的鐵柜子,忽然間像一個間諜,要將它的主人出賣。主人一生都不肯告訴別人的秘密,如果真要驀地跳出來,黑夜會不會驚亮眼睛?

黑夜無聲。

16

鄭化出現了。剛一進門,撲通就給波波跪下了。

波波愕然,她沒想到鄭化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更沒想到他以這種方式來見她。

半天,她避開目光,鄭化下跪的姿勢刺痛了她的眼睛。

跟鄭化一同進來的,是一位老者,六十多歲,像是生活在鄉下的知識分子。見波波半天不吱聲,老者說話了,他望着波波,聲音有幾分懇求:「經理,你就原諒這孩子吧,他犯了大錯,天大的錯,但他總算沒把錯犯到底。」

波波已經意識到老人要說什麼,她轉過目光,仔細地盯住老人,老人的臉是真誠的,說出的話,也是真誠的。但波波就是不敢相信,鄭化只是為了救母親,拿走那麼多錢。

老者發了急:「經理,我把錢全湊來了,這孩子,他也是為了自己的娘,你就看在他死去的娘的分上,放過他吧。」老者說話間已哽咽起來,眼裏甚至愴然落下幾滴淚。

死去的娘?波波被這話擊中了,就算她再狠心,再不肯原諒鄭化,聽到這話,她也沒法狠了。

「起來吧。」半天,老者聽到波波這麼說了一聲。

老者發現,說這話時,波波眼裏是閃著淚花的。

「快起來,快跟經理把事情說清楚。」老者催促鄭化。

鄭化默默站起,卻不開口,也不拿眼看波波,他像是受了啥刺激,整個人木獃獃的。

「說呀,快跟經理說清楚。」老者再次催促道。

老者是鄭化的舅舅,在鄭化老家紅土灣的那個小山溝里教了一輩子書,他今天來,是替鄭化負荊請罪。波波不忍心他跟着受委屈,叫來李亞,讓他把鄭化舅舅帶到接待室。

辦公室就剩了波波跟鄭化,波波靜等了一會兒,還不見鄭化開口,心裏按捺不住了:「怎麼,一句話也不想講?」

鄭化這才把目光投過來,那目光讓波波哆嗦。這才多少日子,原來那個明朗健談的鄭化不見了,眼前,是一張沉鬱得接近僵死的臉,目光枯得跟池塘里的綠水一樣,一竿子劃下去,攪不起一道波紋。

波波極力壓制着自己,不敢把心頭的怨和怒發泄出來。她再三跟自己說,這也是一個剛剛痛失親人的人,你要冷靜。

過了一會兒,鄭化問:「能給杯水喝么?」

波波倒一杯水給他。她心裏期待着鄭化快把實情講出來。

鄭化一邊喝水,一邊拿眼四處張望,就是不說他拿錢為了什麼。

局面僵了接近一個小時,李亞走進來說:「錢那位老人全交齊了。」說着,將一張銀行卡放波波面前。波波拿着那張卡,在手裏轉來轉去。

「你壓根兒就不是為了你母親,說,到底為什麼?」

鄭化微微一震,漂浮的目光從半空中跌落下來。

「你是第三天才趕到醫院的,當時你身上根本沒帶錢。」波波又說。

鄭化吃驚地瞪着波波,這些事,她怎麼知道?

「你母親在手術台上掙扎的時候,你跟盛大建材的楊雲鶴在一起,她手裏錢比你多,將近三百萬。」

鄭化轟然垂下了頭,她把啥都調查清楚了。

「後來是楊雲鶴說服你,讓你先救母親。」波波進一步說。

鄭化再也堅持不住了,騰地從椅子上跌下,軟在地上。

「這張卡是楊雲鶴的,說,你把錢放在了哪兒?」

鄭化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一鬆開,就要道出實情。

「錢在林星手上,對不?鄭化你真能做得出,為了林星,你竟敢忍心去騙另一個女人!」

「不——」鄭化叫了一聲。

「知道不,你抱着母親痛哭的時候,楊雲鶴去了另一個地方——監獄!」波波幾乎是從血管里噴出這最後兩個字。

「不——」鄭化的聲音完全成了狼嗥。

「錢我可以不要,哪兒拿的你還到哪兒去,但有一個條件,你必須給我把林星帶回來。」扔下這句,波波離開辦公室,她必須找一個能讓自己靜下心來的地方,否則,她會先鄭化瘋掉。

波波再次來到林伯久家,孤零零地在書房裏坐了很久,心裏不那麼痛苦的時候,才拿出電話,打給盛大建材的老闆,告訴他鄭化回來了,錢一分不少,希望他不要太難為楊雲鶴,能放就給放了。

對方沉沉地說:「若不是看在你跟林先生的面子上,這次我絕饒不了她。」

「放她一馬吧,誰讓她是女人,女人是抵擋不住這個世界的。」波波說。

直到盛大建材的老闆答應了她,波波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不過,一想還在看守所羈押的楊雲鶴,迷茫便再一次湧來,到底是這個世界瘋了,還是這世上的女人瘋了?為什麼每一個男人身後,都流着好幾個女人的淚?

波波為楊雲鶴欷歔了好一陣子。

這晚,波波睡在了林伯久家,躺在以前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床上,波波內心波瀾起伏,她想起了自己流落深圳的日子,想起了曾經做「雞」的經歷,也想起了密友水粒兒,生活就像一條河,喧騰的河水過後,留在她心底的,竟全是沙子。

波波哭了,半夜時分她起身,抱着毛巾被,淚眼婆娑地來到林伯的書房。進門的一刻,她心裏喃喃道:「林伯,我回來了,我來陪你了。」

三天後,波波約了王起潮去一家火鍋店吃飯。

「鄭化回來了。」剛一坐下,波波就跟王起潮說。

王起潮「哦」了一聲,從表情看,他已掌握了這個消息。波波心裏恨道:該死的王起潮,啥也瞞不過你。

過了一會兒,波波問:「當初你為什麼要騙我?」波波是在怨恨王起潮,剛開始王起潮一口咬定,鄭化把錢給了林星,但他自始至終沒提楊雲鶴。為打聽到這些,波波差點兒就付出代價。要知道,她的信息一半來自於李亞,另一半,來自那個叫姚姐的女人。

那女人,可不是個一般角色啊。波波一想到她,頭頂都要冒汗。

王起潮紅了臉:「不存在騙與不騙,如果不這樣,他們兩個現在全進了監獄,你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波波讓他給問住了,是啊,如果王起潮提前透露了楊雲鶴,說不定她一衝動,真就報了警。

火鍋端上來的時候,兩人又談起了林星。王起潮說:「林星的事,我還是那句話,急沒用,該出現的時候,她自然會回來。」

「你的話興許有道理,可我現在真是等不下去了。」波波呷了一口茶,神情忽然變得灰暗。

「你沒必要為她背負太多,百久公司上上下下看得都很清,你為她,已經很儘力了。」

「可這有什麼用?」波波的話里透出一股凄涼。就在兩天前,安律師又找到她,打聽林星的消息。波波害怕安律師提遺產的事,撒謊道,她已打聽到林星的下落,過段日子林星就能回來。安律師放心地回去了,臨走還說:「這樣最好,這也是林老伯渴望的結局。」

她能騙過安律師,卻無法欺騙自己。今天約王起潮吃飯,就是想聽聽他的意見。波波現在已有點兒依賴王起潮了,不管是公司的事,還是自己的私事,都願意找他拿主意。

「能不能不想她?」王起潮抬起目光,很善意地說。

波波無奈地笑了笑:「好吧,不提她。」

兩個人果然沒再提林星,一門心思吃起火鍋來。深圳的火鍋雖然沒四川那邊的地道,但也辣得兩人伸舌頭。不大工夫,兩人頭上就都開始冒汗。王起潮遞給波波一塊紙巾:「擦擦汗吧,好久沒見你吃這麼香了。」

波波心裏一熱,這話好像哪兒聽過,細一想,原來林伯也這樣說過她。是剛加盟百久不久,林伯請她吃火鍋,起初以為她吃不慣,再三叮囑,如果受不了,就換別的。誰知她卻比林伯吃得猛,吃得貪,她的吃相逗壞了林伯,林伯說:「別吃那麼貪,一次吃膩了,以後見不得。」

波波正想着,手機響了,接起一聽,是李亞。李亞也不管她在什麼地方,電話剛一接通,就在那邊大叫:「水粒兒死了!」

「什麼?!」

波波的聲音驚得四下的目光聚過來,盯着她的臉。王起潮也被這一聲嚇壞了,等弄清原委,再也顧不上什麼火鍋,拉了波波就往外走。

波波跟王起潮趕到醫院,水粒兒已被一塊白布單包裹起來,護工阿蘭紅着眼道:「她說她要死了,還沒等我給她喂下一滴水,真就……」

護工阿蘭是一周前來到這邊的,波波原本打算讓她進百久,干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後來一看水粒兒沒人照顧,便跟她商量,能不能再到這邊來當護工。阿蘭哪能說不,當天就收拾東西,住進醫院。誰知短短一個月時間,她就親手送走了兩位。

阿蘭的哭聲響起來,波波原本不想哭,她在路上就再三命令自己,一定要堅強,到了醫院,絕不能流眼淚。可這陣,她的淚比阿蘭更猛。

醫生在外面喊:「誰是家屬,死者家屬呢,該簽字了。」

王起潮拽拽她,示意她先辦手續。

「你拽什麼拽,還嫌她走得不快啊?」波波猛就沖王起潮吼。

王起潮趕忙去跟醫生解釋,說病人家屬還沒來,請他稍等一會兒。值班醫生是位剛分來不久的大學生,大約對人間生死理解得比較淡,毫不同情地跟王起潮說:「抓緊時間,我們快交班了。」王起潮剛折轉身,醫生又喊:「還欠著醫藥費呢,先把錢交了。」

王起潮只好去收費處交錢。

病房裏,波波獃獃地看着水粒兒那張僵枯的臉,她有種恍然,她真的死了,她真的死了么?狠心的水粒兒,你就這麼丟下我,一個人先走了?

淚水決了堤般,再也由不得她,翻江倒海就滾出來……

等了兩個多小時,馬才還是沒出現。幾個人輪番打他的電話,手機通著,他就是不接。沒辦法,王起潮只好在家屬一欄簽了字,將水粒兒送進了太平間。

馬才最後還是讓王起潮從一中年女人的被窩裏拉回來的,等了兩天不見人影,後來打電話,他又關了機。波波預感到不妙,馬才會不會跑掉?王起潮恨恨說:「這畜生,一定又是跑去騙女人了。」果然,電話打給他表妹,表妹說,馬才最近跟一個叫阿秋的女人很要好,阿秋是「貴婦人」的常客,男人是一茶葉商,外麵包着二奶。王起潮按表妹提供的地址,撲到阿秋家時,已是第三天晚上十一點。為保險起見,王起潮還叫了兩名工地保安,讓他們佯裝警察。敲了半天門,叫阿秋的穿着很露的睡衣出來開門,一對肥胖的奶子顫跳着,看見王起潮,氣洶洶說:「深更半夜,報喪啊?」王起潮一把推開阿秋,撲進卧室,馬才赤身裸體睡在被窩裏。

「你個畜生,良心讓狗吃了!」王起潮真是沒想到,馬才會混賬到這地步。

「關你什麼事,我睡我的,礙著誰了?」馬才翻個身,又要睡。這人真算是無恥到底了。

王起潮毫不猶豫就給了馬才一嘴巴。

馬才被帶到醫院,一路上他還不停地沖王起潮吼,意思是王起潮不該把他的私生活說給波波。「你要負責的,要是破壞了我跟波波的關係,我不會饒你。」

王起潮又賞了他一嘴巴。

馬才對水粒兒的死無動於衷,他說這樣的結果他早已想到,早死早解脫,免得大家一起受罪。波波沉陷在痛苦裏,對馬才的所作所為沒多大反應。馬才執意不處理水粒兒的後事,一口咬定跟水粒兒的關係早就結束,他們現在連朋友也算不上。王起潮這下算是真正領教了,指著馬才鼻子,氣得發不出聲。馬才卻厚著臉跑過來,想安慰波波。波波再也控制不住,撲上去便撕住馬才,撕得馬才哇哇叫。「馬才,馬才,你這種男人咋不讓車撞死?」

一個人的故事就這麼結束,從離開那個叫白銀的小城,到安葬到公墓,水粒兒整整在愛情路上奔了七年。七年,一個女人最黃金最美好的七年,水粒兒竟錯誤地消耗在路上。

波波嘩就想到自己的愛情。埋葬掉水粒兒的這個下午,天下了場透雨,雨將公墓四周的花草淋得一片透明,天空也呈現出另一派潔凈,波波忍不住就想起樂文,想得很猛,想得很瘋狂。她掏出手機,不顧一切地打給樂文:「樂文,我想你,我再也不要漂泊,我要你立刻來接我。」樂文先是說了一大堆纏mian的話,最後話題一轉:「波波,我現在很累,司雪她出事了,我又被高風的事牽着,哪兒也去不了。波波你還是安心待在深圳吧,等這一陣子風浪過去,我們再找機會。」

「你個騙子,無賴,你比馬才還流氓!」

「馬才是誰?」樂文下意識地就問,問完,沒等波波罵第二句,他便先掛了電話。

李亞和阿蘭一人攙一條胳膊,將波波攙到公墓外邊的亭子裏,雨住了有好一會兒,天空已顯出藍色,王起潮坐在亭子另一角抽煙。這個下午他們誰也沒再開口,直到分手,王起潮還是沒講一句話。

晚上,波波沒敢去林伯的家,生怕水粒兒的死,打擾了林伯。躺在自個兒屋子裏,忽然就想起跟水粒兒一前一後做雞的事。

那是她跟水粒兒認識一年後,波波已徹底打算放棄創作,這种放棄帶着太多的蒼涼,波波一時跟水粒兒說不清。水粒兒也懶得聽,她壓根兒就沒把波波當作家看。作家?你居然會跑到這種地方來當作家?水粒兒曾經這麼嘲笑她的幼稚。當時她們已被生活逼到了絕境,波波一連找了幾家公司,都被絕情地趕出來,要不是水粒兒跟馬才還有一間地下室,怕是連夜裏寄身的地方都沒。水粒兒也好不到哪兒,比之波波,她就更缺少生存的本領。水粒兒原先在她丈夫的單位管資料,其實也就是一個混日子拿工資的活兒,輕閑中帶着太多無聊。到了深圳才發現,那種無聊有多奢侈。深圳是個容不得你無聊的地方,決然沒誰雇她管資料,深圳需要她拿出真本事。水粒兒哪有啥真本事,除了長得漂亮點兒,除了會小鳥依人般鑽馬才懷裏撒點兒嬌,生存的本事她一項也沒掌握。馬才顯然也不需要她撒嬌,馬才需要她儘快想辦法把困境度過去,馬才不想老困在這間潮濕的地下室。

兩個人為找工作又接連碰了幾次壁后,波波一咬牙,動起了自己身體的腦子。除了身體,波波實在沒有別的優勢,就算有,人們也不給她機會展示。一個夜晚她佯裝出去碰碰機會,打扮一鮮地溜進夜總會,她在那裏邊度過了一段時間,前後跟幾個男人做成了交易,總算把深圳最艱難最無助的一段日子給打發了,也算是從最絕望處挺了過來。後來她的秘密被馬才戳穿,馬才是從她越變越離奇的打扮上瞅出破綻的,這傢伙居然學會了跟蹤,居然第一次跟蹤就成功地在一個男人懷裏將她抓住。後來波波跟水粒兒談起這事,水粒兒竟笑着說:「其實你做的時候,我就在另一個包廂里,被馬才揍了的那男人還給過我三百塊小費哩。」水粒兒說完,兩個人便大笑,瘋狂地大笑。笑着笑着,突然摟一起,眼淚滾滾地說:「我們這是何必呀,都到了賣身的地步,心裏還盼著愛情。」

波波棲身的這間屋子,曾是林伯的一間儲藏室,波波加盟百久旗下,一度還跟水粒兒他們擠一起,林伯知道后,便將這間屋子收拾一番。波波至今還記得林伯帶她走進這屋子的情景,那是一個光線迷濛的黃昏,兩個人散步一樣走過石水街,越過石水橋。石水橋頭,林伯還指給她黃昏看,說人生美的東西不過如此,來不及抓手裏,便要悄然逝去。說這話的時候,一股傷感從林伯眼裏滑出,波波看得很清,卻裝作不見。那時候的波波心思還不在百久上,總在做一種逃離或搏的準備。林伯似乎看出了她的意思,指著橋頭的石獅子說:「都說它是沒有思維的,其實它才懂得,怎樣才能永恆。」後來他們走上了林水大道,那是一條十分悠長的觀光大街,兩邊店鋪林立,各色商品吸引著人的眼球,可那個下午,她和林伯什麼也沒看到,眼前只有一條街,還有越來越暗的黃昏。到了住所,林伯打開門說:「這兒雖說簡陋點兒,但總比寄人籬下要好,也怪你,為什麼就不肯搬去一同住呢?」波波避開林伯的目光,這個問題她想過,沒有答案,她覺得生活有時候真的沒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她款款笑了笑:「林伯,謝謝你了。」林伯表qing動了動,沒說話,只是將她引到屋子深處,指著屋裏的陳設說:「要是不滿意,隨時跟我說,記住了,我不想讓你再有漂的感覺。」

漂的感覺。林伯第一次打動她的,可能就是這句話。一個沒有體驗過漂的人,是說不出這種話的,也永遠不知漂的那份辛酸,那份痛楚。漂了一生的林伯,在那個黃昏,一句話就把波波所有的痛給掏了出來,當時,波波就有一種撲進他懷裏的衝動。

那個黃昏的光線永遠種植在她心裏。

永遠。

17

人為什麼要逃避,人又能逃避掉什麼?人若把生活看到底,便會明白一個很淺顯的道理,生活是逃不掉的,一切都要你去面對。而且逃也解決不了我們無法面對的難題。但是,世間有幾個人,具備這樣的目光?

鄭化現在很沉默。

他窩在庫房裏,每天除了發貨進貨必須說的幾句話,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而且他不修邊幅,邋裏邋遢的樣子讓人很難相信他曾是二分部的經理,一個在百久舉足輕重的人。讓鄭化進庫房,是波波的決定。當時有不少人反對,認為百久再留鄭化是個錯誤,更有甚者堅決主張將鄭化送進監獄。當着大家的面,波波啥意見也沒發表,完了,單獨叫來李亞,說:「你把他帶到庫房去吧,往後,庫房的事就交給他。」

這些日子,波波一次也沒找過鄭化,內心裏也不期望他來找自己,好像那麼大一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其實,波波是在逃避,鄭化執意不肯說出那一百多萬的下落,令波波十分頭痛。她堅信鄭化沒動那一百多萬,這一點從他舅舅嘴裏已得到證實。事情很明顯,鄭化的背後站着林星,是林星指使了鄭化,或者還有更大的隱情。林星為什麼這樣做?鄭化為什麼要冒如此風險幫林星?波波至今想不到答案。

波波剛打發走幾個客戶,李亞進來說:「鄭化昨天晚上出去了,我跟蹤了大半天,在一家叫『夜歸人』的酒吧,鄭化好像跟什麼人碰頭。」

「誰讓你跟蹤的?」波波怒從心起,沖李亞火道。

「我……我……」李亞支支吾吾,一副做錯事的樣子。

「算了,往後你少做這種不光明的事。」波波泄氣道,李亞的做法雖是讓她意外,細一想,李亞也是為了她。除了跟蹤,還真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李亞正要轉身離去,波波突然又問:「那家酒吧在什麼地方?」

李亞說了一條街名。

晚上,波波推掉所有應酬,一個人鬥爭了好長時間,最終還是鬼使神差來到「夜歸人」酒吧。「夜歸人」酒吧位於上海路32號,這兒是深圳有名的富人區,四周繁華得很。酒吧門洞不大,兩根大理石柱中間凹進去一個紫紅色小拱門,兩盞橘紅色燈下,立着兩個著西裝的男孩,波波想他們就是迎賓或者門童了。波波沖他們微笑一下,兩個男孩臉上立刻綻放出很明亮的笑,很是殷勤地將波波帶到裏面。

穿過幽深的甬道,再拾級而上,波波就被裏面的氣勢震住了。「夜歸人」的豪華與迷離遠在「貴婦人」之上,彷彿一座迷宮,一下就要把人吞掉。波波略顯恐懼地在一座花池前僵了片刻,就有一種不明不白的氣息要把她淹沒,這氣息猶如花粉,吸一口便心花怒放,讓人忍不住就想放棄什麼。骨子裏長久堅持的那種東西,彷彿瞬間就能讓它摧毀。波波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深入進去?接受誘惑就意味着墮落,她猛就想起這句話,不知不覺中就有一雙手伸來,輕輕牽住她,往燈光盡頭走去。

波波在這兒泡了將近三個小時,這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泡吧,更是一次艱難痛苦的掙扎。波波起先抵抗著,一遍遍跟自己說,我是來找人的,不是跑來沉淪的。可這兒的氣味是那樣的難以抵抗,似乎一呼吸進去,你就不再是你自己,而成了一個必須釋放必須排解甚至必須發泄的陌生人,一個不再顧忌靈魂不再考慮羞恥的人。是的,羞恥,到現在波波還把這兩個字看得很重,不像是一個靈魂到處漂泊的人,更不像一個三十多還得不到真愛得不到滋潤的女人。像什麼呢?波波不知道,也不願多想,特別是這種時候。她的身體像是被突然打開,潛伏在體內某個陰暗處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瞬間活躍起來,非常活躍,激勵着她,慫恿着她,鼓噪着她,使她完全背棄自己,成了一個渴望燃燒渴望墮落渴望在夜的深處淪陷的女人。

人都有魔的一面,這是波波後來的醒悟,關鍵看那個叫做yu望的東西會不會被打開。「夜歸人」的主題是夜,對女人而言,沒什麼比夜更可怕,也更具誘惑。一旦打開了,所有的女人都一樣,無所謂傳統還是前衛,更不是恥與無恥那麼簡單。

「其實很簡單,這兒就是讓你放縱。」那個叫阿秋的女人這麼跟波波說。從波波一進來,那個阿秋便盯住了她,後來看到波波拘謹得放不開自己,索性端一杯紅酒過來,說:「你叫波波,我認識你。」就這麼着,她跟波波熟絡起來。任何兩個陌生人,在這兒都能很快地熟絡,這兒的空氣太適合陌生人交流,也太容易讓這些孤獨者找到心靈的另一半。阿秋沒怎麼費事,就把波波引到了縱情發泄的路上。

迷離的燈光,妖冶的紅唇,紅酒,性。一對對摩擦著的身體,一雙雙饑渴而又含混不清的眼睛,還有舞台中間那個性感而又狂野的艷舞女郎。夜把深圳帶向另一條途徑,也把白日裏一個個正經得如同淑女的女人們帶向另一張溫床。這溫床或許沒有真愛,但絕對有刺激,絕對能供人發泄。是啊,發泄。波波到現在才發現,身體中有很多東西是需要發泄的,不只是肉慾,也不只是人們常說的下半shen。靈魂,孤獨,沮喪,絕望……你要是不發泄,它會把你壓死,真的會。

「想知道林星在哪兒嗎?」後來阿秋走過來,貼着她耳朵說。波波暗自一驚,目光停在阿秋臉上好久,阿秋嫵媚一笑:「別急,今天她不會來。走吧,我們跳舞去。」

男男女女泡在舞池裏盡情擁吻時,波波眼裏閃過一個人:馬才。見波波分神,阿秋怪怪地一笑:「他是常客,很討這兒的女人喜歡。」

這個晚上,有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想帶波波走,波波猶豫很久,最終還是拒絕了。惹得阿秋直笑她:「看見順眼的就抓住啊,你這樣子,哪像個跑來享受的女人。」波波腦子裏卻莫名地跳出樂文,該死的樂文,難道要為你守住什麼?

這個夜晚給了波波許多新鮮的東西,也給了波波更多的混沌。好長一陣,波波困在裏面走不出來。我是不是學壞了?我是不是墮落了?站在明媚的陽光下,波波禁不住這麼問自己。她站在二樓小陽台的時候,目光深處便是鄭化。百久公司的辦公樓跟庫房離得不遠,那座庫房曾是一家工廠的車間,當年林伯久用一百多萬將它買下來,如今已增值了好幾倍。鄭化還是老樣子,他常常一個人蹲在庫房屋檐下,就像一隻垂死的看門狗。

他心裏到底想什麼?是林星,還是「夜歸人」里那些被婚姻和yu望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女人?波波真想搞清楚。那天晚上她跟叫阿秋的問過鄭化,可惜阿秋說不認識。「你幹嗎非要找鄭化啊,這兒叫劉化鄧化的多的是。」阿秋這麼嘲笑她。波波搖了搖頭,再一次把阿秋和那個夜晚趕出去,步子邁下樓來,走到庫房那邊,跟鄭化說:「我得跟你談談。」

這個晚上,護工阿蘭突然跑來說,她白日看見了王起潮。

「看見他有啥奇怪的,看你,進門也不敲一下?」波波抱怨著阿蘭,她正在換衣服,阿蘭的冒失嚇她一跳。

「不是啊,他跟那個女人在一起。」

「哪個女人?」

「就是追悼會上哭過的那個婦人。」

「你是說……」

「我就說嘛,平白無故她跑來哭什麼,今兒個一見,我心裏有底了。」

「什麼底?」

「我也說不準,反正我覺得這婦人有點兒怪,會不會……」

波波用眼神制止了阿蘭,有些事是不能胡亂猜測的,猜測會讓你失去判斷的方向。「你在什麼地方看見他們的?」波波問。

「在一家超市,王老闆陪她買東西。」阿蘭的樣子仍很慌張。

「然後呢?」

「後來他們一起坐車走了。」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阿蘭應了一聲,往外走了沒幾步,又回頭說:「波波,這事兒你得問問王老闆,我咋心裏不踏實。」

這個阿蘭,怎麼也變得神神經經的。波波心裏怪著,卻也禁不住就往那個方向想。難道事情真有這麼巧?瞎想了一會兒,她換好衣服,打消了去「夜歸人」的念頭,腳步匆匆就往林伯家趕。

這一次,她是說啥也要打開那個鐵柜子了。

波波傻眼了!她忐忑不安地打開鐵柜子,一眼就望見那張照片。照片有四寸大,黑白的,裝在一相框裏,上麵包塊紅布。一看,就是那個年代的紀念品。波波小心翼翼地取開紅布,照片上那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便沖她微笑。她的樣子很甜,略帶幾分靦腆的臉上帶着那個年代特有的純真,一雙眼睛十分有神,可以想見,當年她也是一個激情澎湃的熱血青年。

「就是她了。」波波很確定地跟自己說。就是這個扎著兩條辮子的女人,讓林伯把一生都搭在了尋找的路上。波波知道林伯心中藏着一個女人,藏得很深。這事她聽林伯斷斷續續說起過,但林伯說得很隱秘,從來沒提這女人的名字,也沒提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他只是說,一個人要是被另一個人偷了心,這一生,就沒法活。

波波相信,照片上這個女人,定是偷了林伯心的。波波懷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好奇心,急不可待地就翻下去。

波波看到一個凄涼的故事,一個痴心的男人,一個杳無音信的女人。

她斷然沒想到,林伯跟女人的故事,竟是這麼曲折,這麼蒼涼。

波波花了一晚上,才把那曲曲折折的路徑看個明白。這一條路,林伯走了一生。每一份留下來的文字,都可以理解為林伯情到深處滲出的血。世間竟有如此的痴情者!波波還未看完,就先替那個女人感動了。

那個女人叫陳雪吟,一個很詩意很風情的名字,可惜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林伯的描述里,她比白雪更聖潔,更純凈,也更讓人遐想連連。她所遭遇的不幸,也就在預想之中了。

第二天,波波打電話給王起潮,說想見他。王起潮正在工地,電話里傳來一片嘈雜聲,一聽波波要見他,王起潮扯著嗓子說:「今天不行,我忙,改天吧。」波波口氣堅決地說:「不行,你現在就來。」

兩人剛見面,波波就迫不及待地問:「陳雪吟是你什麼人?」王起潮一愣,他沒想到波波會問這個問題。

「說啊,是你什麼人?」波波又追了一句。

王起潮咂了咂嘴,笑着道:「你咋突然問起這個來了?」波波甚為不快:「王起潮,你說還是不說?」

王起潮微笑着搖了搖頭。

「你——?」波波被他的動作激怒了,想發火,卻又覺得理由不足,換了種口氣說:「我想知道,這個女人現在在哪兒?」

王起潮始終面帶微笑,只是那微笑後來有點兒僵。波波再三追問,他不能不回答,但這事,真不能讓波波知道。他想了想,心懷善意地道:「波波,有些事兒你沒必要搞得太清楚,知道太多,對誰來說也不是件好事。」

「王起潮,你這話什麼意思,知不知道林伯對我多重要?」波波漸漸失去理智,王起潮的好話她壓根兒聽不進去。

「知道,但是林先生已經死了。」王起潮點了一根煙,像是在極力迴避什麼。見波波又要歇斯底里,突然沉下臉說:「波波,你現在的心態很不好,百久交你手上,你應該把精力用在公司經營上面。」

「你少管我!」波波突然失控。

王起潮垂下頭,久長地拿捏着手裏的香煙,看得出,他也很矛盾。他不知道該怎樣說服波波,或者,他原本就不應該說服她。

這天兩人不歡而散,直到分手,王起潮還是沒告訴波波,那個叫陳雪吟的女人到底在哪裏。

波波並不理解,對王起潮而言,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實在艱難。王起潮自己也弄不清,陳雪吟跟林伯久到底什麼關係,但是他強烈感覺到,這兩人一定有瓜葛,而且絕不一般。

王起潮也是在林伯久的追悼會後才認識陳雪吟的,之前他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還在妻子活着的時候,有次他們談論各自的家庭,妻子說她有個姑姑,在福建一座小城市,只是很久很久沒見了。妻子關於姑姑的記憶,也只有小時候零零星星的碎片,那時她大概七八歲吧,一個叫陳雪吟的女人在自己家住過一陣子,她管父親叫哥,父親好像對這個妹妹不怎麼熱情,因為生活窘迫,突然多了一張吃飯的嘴,父親還忍不住惡語相加。不過那些記憶已很淡了,妻子費了好大勁兒,還是沒能把它詳細追憶起來。妻子患病離開人世后,王起潮也曾打聽過,有一次他正好去那座小城,忽然就記起妻子還有這麼一位親人,他找過不少關係,但都不知道陳雪吟去了哪兒。有人說她可能嫁了人,嫁到了遙遠的西北。也有人說她可能去了台灣,因為她的叔叔還有堂哥都在那邊。總之,這個叫陳雪吟的女人離開了這座小城,把所有的痕迹都帶走了。王起潮只好放棄,不過心裏,卻認定一件事,這個陳雪吟絕不是妻子的姑姑,說不定……

王起潮回到家,陳雪吟正在做晚飯。從背影看,陳雪吟一點兒不像六十歲的女人,她的身材保持得極好,甚至跟死去的妻子不差上下,猛一看,簡直就是同一個人。這段日子,王起潮常有這樣的幻覺,冷不丁就會把陳雪吟當成死去的妻子,若不是那張臉時刻提醒着他,他都誤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無論歲月怎麼流逝,都無法沖淡王起潮對它的記憶。多的時候,王起潮想,這輩子,他怕是就要靠這些記憶走完一生了。

王起潮在客廳怔怔立了一會兒,輕輕走過去,跟陳雪吟說:「我回來了。」

陳雪吟「哦」了一聲,埋頭又做起飯來。這是一個做啥都很投入的女人,這一點跟妻子陳琳很像。陳琳活着的時候,要是她在廚房做飯,是很難聽到王起潮回家的腳步的。王起潮常常惡作劇地扒在廚房門上,冷不丁就嚇她一跳。

晚飯做得豐盛而精緻,充分展露了陳雪吟的手藝,這一點妻子陳琳望塵莫及,她總是想精益求精,做出讓王起潮讚不絕口的美食,可惜她總也如不了願,那些色澤鮮美的菜肴,一到了嘴裏,就連她自己也直搖頭。也許做飯真是講天分的,陳琳臨死時還抓着他的手,無不遺憾地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做過一頓讓你誇讚的飯。」

「真香。」王起潮剛夾了一筷子菜,讚美便溢了出來。陳雪吟望他一眼,臉上浮出一層淡笑。「再好的美食,如果少了好心情,同樣是吃不出味道的。」她說。

王起潮沒懂她的意思。這些天陳雪吟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雖是深奧,卻跟王起潮的生活沒有直接關係。王起潮的生活狀若盲流,打二十歲開始,粗粗糙糙一路狂奔下來,雖是充滿了驚險或刺激,到頭來抓在手裏的,除了傷心就是失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沒有妻子,沒有孩子,這日子,便粗糙得沒法提。

「我今天見過波波了,就是林伯久公司那位。」王起潮試探性地說了一句,抬起眼,盯住陳雪吟。

陳雪吟「啪」地摜下筷子,起身去了廚房。飯桌上的空氣被破壞了。陳雪吟像是被王起潮的話刺中,很長時間,她的身子凝固了一般,對着窗外,一動不動。

王起潮心想,自己的預感沒錯啊,莫非她真是……

鄭化再次來到「夜歸人」,就跟波波撞上了。

「夜歸人」永遠是那麼香氣熏人,艷氣逼人。

波波跟阿秋正在喝咖啡。波波心情不好,百久公司跟一家客戶發生糾紛,被指有質量問題,對方鬧得很兇,揚言要起訴百久。眼下正是百久的恢復期,波波不想多事,為息事寧人,忍氣吞聲賠了對方十二萬。阿秋不知從哪兒聽到消息,勸她:「賠就賠了,幹嗎垂頭喪氣?錢是個王八蛋,掙得越多,幸福這玩意兒就離你越遠。聽大姐一句勸,趁你現在還不是太有錢,抓緊幸福吧。」阿秋這女人,不但多嘴,還很多情,每次波波來,她都要細心周到地陪上一陣子。

波波哪有什麼幸福可言,這起質量糾紛,非但讓百久蒙受了損失,更重要的,它讓波波明白,百久的危機遠沒有度過去。要想穩固住林伯這份家業,遠不是她想得那麼簡單。波波想麻醉自己,她真是心力交瘁,一天也不想撐下去了。

可真要麻醉起來,才發現很難。

人是很難徹底背叛自己的,這是波波來了幾次「夜歸人」后得出的真理。到現在為止,她還沒像阿秋那樣灑脫到除了縱慾除了享受啥也不去理會的地步,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夜歸人」的票友,一個想借這兒的空氣緩解自己的女人。阿秋正要將一位新朋友介紹給波波,波波看見了鄭化。鄭化正跟一年輕女人喁喁私語。

他果真在這裏!

「你認識他?」阿秋問。

「他是鄭化。」

「他就是鄭化?」阿秋雙眉一挑,做出吃驚的樣子,目光飛快地在鄭化和波波身上竄來竄去:「怪不得你看不上別的男人,原來你眼力高呀。他是這兒的新客,清高得很,很少帶女人出去。」

波波像是啥也沒聽到,目光牢牢地盯住鄭化。

阿秋又說:「那女人叫甜甜,很神秘,聽說她父親是個高官,她自己也有不少人捧著,真是想不明白,她為啥也要來這種地方?」

波波想走過去,阿秋一把摁住她:「千萬別惹那女人,她是這兒的獅子。」見波波納悶,阿秋又說:「跟着她,你會找到林星。」

波波跟阿秋還在私語,一眨眼,叫甜甜的已經不見了。波波撲出來,看見鄭化上了一輛車,再想跟蹤,已經晚了。

第二天,林星突然就出現了。當時波波正在處理退貨的事,不知為什麼,百久公司接二連三遭到建材質量投訴,已經有好幾家客戶提出退貨。波波懷疑是進貨渠道出了問題,卻又抓不到證據。正跟負責進貨的副經理爭吵,電話突然叫響。一聽是林星的聲音,波波失聲尖叫:「你在哪裏?」

林星說:「我在家,怎麼翻遍了也找不見一聽飲料,渴死我了。」

波波扔下眾人,就往家跑,快上樓的時候,忽然記起林星找飲料的事,折身到小區超市,提了一箱飲料,匆匆上樓。

林星真是渴壞了,如果波波晚來一步,她就要拿自來水解渴了。波波將飲料遞給她,目光凝在她那張略顯憔悴的臉上,心潮起伏,一時不知問什麼才好。

「幹嗎那麼看着我?」林星脫了絲衫,只穿一件弔帶,性感的胸不知怎麼就刺痛了波波的眼睛。

「這麼長時間,你到底去了哪兒?」波波覺得自己的心還在狂跳,半天她還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真就是林星。

「我哪兒也沒去,就在深圳。」林星扔了飲料罐,跟波波說,「我要洗個澡,身上臭死了。」

水聲嘩嘩響起時,波波的心情平靜下來,不管怎麼說,林星總算回來了,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她提醒自己,千萬別跟她吵,一個人神秘失蹤,總有她自己的理由,況且她是林星。洗完澡,林星又叫喚肚子餓,家裏啥也沒,波波小心翼翼說:「要不我陪你去外面吃?」林星砰地關上冰箱:「算了,這大熱的天,我才不要受那份罪。」

「林星……」波波叫了一聲。

林星扭轉頭,瞅一眼波波:「你啥也別跟我說,家裏那些事兒我不愛聽。」

「林星……」波波見她對林伯的死沒一點兒反應,心裏又急又惱。

「我不是跟你說了么,我不愛聽!要是沒別的事,你忙去吧,我想睡覺了。」說完,砰地關上卧室門,將波波的吃驚和期待關在了門外。

波波先是坐外面等,兩個小時后還不見林星起來,耐心受到了挑戰,客廳里來來回回踱了一陣步,最後竟泄氣地去超市買菜,等林星伸著懶腰走出卧室時,餐桌上已擺滿了香噴噴的菜。

這頓飯林星吃得極為痛快,從她貪婪的樣子看,好像連着幾天沒吃到東西了。波波一邊替她夾菜,一邊小心翼翼觀察她的臉色,真怕不小心又惹翻她。等她吃飽喝足,波波剛想開口跟她說說公司的事,林星突然拿出一個存摺,說:「那筆錢我拿去賭了,手氣臭,全輸了。昨天又把它贏了回來,連本帶息,一併還給你。」

波波驚得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來,打死她也想不到,林星竟會去賭。

「對了,你跟鄭化說一聲,往後,少跟別人打聽我的行蹤,傳出去也不嫌丟人。」說完,穿好衣服,又要出門。波波一把拽住她:「林星,林星你不能就這麼離開。」

林星的目光動了幾動,忽然用一種懶散的口氣說:「不讓我走,憑什麼?難道要我留下來跟你爭財產?」

「我全給你,我什麼也不要!」波波幾乎喊了起來,「只要你留下,我現在就把公司交給你。」

林星臉上掠過一道凄涼的笑:「交給我,你想讓我把它全輸掉啊?」說完,掙開波波的手,一摔門走了出去。

幾天後波波得到消息,林星跟着甜甜去了廣州,至於是不是去賭,波波已無力顧及。波波現在總算明白,她跟林星,原本就是兩棵樹上的鳥,這輩子怕是再也無緣一起築巢。意識到這層,波波很是絕望地哭了一場。

18

公司接二連三出事,令波波應對不及。

這天她把鄭化叫來,問:「到底怎麼回事,所有的進貨渠道都查過了,沒一點兒問題,怎麼貨一發到客戶手裏,就成了假貨?」

「你真想知道原因?」這次鄭化算是開了口。

「這不是廢話么,不想知道我喊你來做什麼!」

鄭化遲疑了一會兒,道:「問題不在我們公司,是有人故意拿假貨坑害我們。」

「誰?」波波覺得自己的疑惑快要被證實,這些日子,她在查的過程中,已感覺到問題出在哪裏,但她還不能肯定。

「馬才。」鄭化重重道。

波波心裏響了一聲。

鄭化這才告訴波波,最近他明察暗訪一番,發現所有跟百久退貨的,都是去年才發展的客戶,而且一大半是通過馬才引來的。這些人跟馬才合起手,拿馬才的假貨坑百久。

「他們也是念你對這行不是太精,又怕事情傳出去壞了百久的聲譽,所以才有恃無恐。」

「娘的!」波波罵了句髒話,「狗娘養的馬才,我饒不了他!」

「這還不算,」鄭化又說,「林星染上賭,也跟馬才有關。」

「什麼?」輪到波波震驚了。

「我也是聽甜甜說的,她是通過馬才認識林星的,一開始她們也是無聊,幾個女人坐一起打發時光,後來被一家賭博組織的眼線看中,林星這才陷了進去。」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馬才啥時候跟林星認識的?」波波越聽越糊塗,她從來沒聽說馬才還認識林星。

「很久了。」鄭化嘆了一口氣,有點兒無奈地說,「馬才這人,身份很複雜,他混跡於各種場所,給各色人充當眼線,掙一份所謂的信息費。他瞄上林星的時間絕不會晚,當時林先生跟我提過這事,念在你跟他的關係上,林先生才沒讓我跟你說。」

「什麼,林伯知道這事?」

「知道。」鄭化垂下了頭。

波波心裏,翻滾起一陣惡浪。馬才,馬才,她一遍遍吼喊著這個名字,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鄭化趕忙安慰:「這事你先別急,我正在想辦法,如果再有人退貨,你交給我處理。」

波波忍住怒,感激地望着鄭化,心裏真不知是什麼滋味。自從知道鄭化拿那筆錢是去賭場救林星后,波波對他的所有誤解全都消失了。也太難為他了,當時林星輸了五百多萬,賭場的人根本不容她走,揚言如果五個小時內拿不出錢,就剁了她一隻手。情急之下,鄭化竟不擇手段,將一直對他有好感的盛大建材出納楊雲鶴拖下了水。而波波竟錯誤地將他和楊雲鶴想到了那方面,真是該死。好在楊雲鶴已從裏面放了出來,一想這事,波波的心就痛,就悔。

「楊雲鶴……她好么?」過了一會兒,波波顫著聲問。

鄭化沒立刻回答。他避開波波的目光,心情暗淡地站了好一會兒,才道:「她現在讓丈夫趕了出來,無家可歸。」

「哦——」

在深圳,這樣的故事真是太多。深圳是淘金者的天堂,也是追夢人的地獄。得悉楊雲鶴也是跟着丈夫從內地一家科研機構跑到深圳淘金時,波波心裏就不只是同情了。她想哭,真的想。那麼多的人帶着夢來,歷經千辛萬苦,到頭來,真正將夢想把握到手裏的,又有幾人?

夜深人靜,波波獨自待在林伯久家。她一連給樂文打了幾次電話,手機通著,卻沒人接。是不方便,還是喝醉了酒?波波心裏滿是疑惑。這個世界上,能讓她在極度空虛和混亂中想到的男人,到現在還就只有樂文。可是,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在哪兒?是跟老婆一起,還是身邊又有了新獵物?是的,獵物,這個世界大家都在獵取,愛與被愛,說穿了就是獵與被獵的過程。

波波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被樂文吞食的過程……

那時她還是一位中學教師,青春靚麗,陽光四射。省文學院到下面舉辦講座,她帶着一沓手稿去聽課,沒想一堂課下來,心便丟失在某個地方。後來她找各種理由去接近那個叫樂文的男人,甚至丟下一教室的學生不管,跑到省城跟樂文幽會。當然,那時候他們的接觸還遠遠稱不上幽會,但波波就這麼想。她把每一次跟樂文的相聚都稱之為幽會,她記住了他每一個表情,每一次笑臉,包括他身上每次散發出的不同氣息。終於,在黃河邊,夜色下,她不顧一切撲進他懷裏,探出焦渴的嘴唇,含混不清地呢喃:「吻我,吻我……」那不是她的初吻,但比初吻絕對有滋味,也絕對值得珍藏。當他嘴裏的煙草味還有男人的汗味如同滔滔的黃河水一樣襲向她時,她便知道,這輩子,註定要在這個男人的懷裏倒下去。也就在當夜,在黃河邊一家毫不起眼的小旅館里,她像着火一樣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盡,帶着滾滾不息的浪濤撲進她渴望了許多個日夜的懷裏,她呻吟著,幸福着,陶醉著,瘋癲著,直到把自己徹底付出,才像完成一件什麼壯舉似的輕鬆下來。

那個夜晚是她成為女人的初ye,也是她一生痛苦的開始。一個人被別人莫名其妙地霸佔著遠比讓別人乾淨利落地強姦一次痛苦得多,那種遙遙無期的等待與掙扎如同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犯人,心靈的煎熬遠比吃一顆槍子還難以忍受。可波波還是忍受了下來。若不是她跟司雪後來有那麼一次不倫不類的談話,她可能永遠也想不到「逃」這個字。當時她蠻有把握地認為,這個男人是她的,一定是她的,誰也搶不走,她一定要獨霸下來,做他終身的奴。誰知司雪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將她全部的自信推翻,甚至將她作為女人的自尊一併打翻在地。

「這種男人,就像黃河裏的皮筏子,哪個女人都想踩上來,領略一下風景。可哪個女人也休想在它上面穩坐一輩子。如果你不怕被它顛進河裏,你就留下,我倒不在乎多一個替死鬼還是少一個替死鬼。」

這就是司雪的原話,一個跟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的女人對他的評價。波波倒不是怕被皮筏子顛到河裏,她是怕司雪那口氣。聽聽,這像個妻子說的么?可她確確實實是樂文的結髮妻子!

「我的男人,我懂。」司雪又說。

「其實說穿了他還不是一個能撐得起女人的皮筏子,這種人,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影子,一個早就讓水淹在裏面的影子。我是沒有辦法了,一腳踩在仕途里,最不能犯的忌就是踢開他。你還年輕,不至於也愚蠢到拿一生為一個影子做殉葬品吧?」

聽完這些話,波波便再也沒有膽量和臉皮繼續留在那座城市,她像是被樂文當着司雪面強姦了一次,必須躲到一個沒有陽光的地方療傷。沒想這一路躲下來,傷非但沒好,反而心裏的那道口子更重更深……

司雪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要麼就是她還沒悟到,要麼,就是她也深受其害,只是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敢說出來。

世上真就有一些傻得冒氣的女人,情願為影子做一生一世的殉葬品!

馬才再次故技重演時,就撞在了鄭化手裏。

這天鄭化正在庫房發貨,猛聽樓上一陣爭吵,好像又是為材料的事。鄭化來到樓上,就見波波正跟一客戶爭吵。客戶不是別人,正是以前從二分部進貨的老謝。鄭化堆出一臉笑,先安撫老謝坐下,又是遞煙又是泡茶,老謝一看鄭化的態度,心裏越發來了勁兒:「鄭經理,你說說,以前跟你合作,哪次出過錯,這才從總部要了一次貨,就給我闖下這麼大麻煩。」

「不急,老謝,不急,你先喝口水。」鄭化邊勸老謝邊給波波遞眼色。波波會意地離開,屋子裏就剩了鄭化跟老謝。老謝還要說什麼,鄭化突然說:「你那批材料是不是從北大陸進來的?」

老謝猛地一怔,驚眼瞪住鄭化:「鄭化你什麼意思?」

鄭化笑道:「老謝,你就別玩這個了,看在過去合作的分上,我也不戳穿你,不過你得把人給我叫來。」

「叫誰?」

「馬才!」

老謝低頭不言聲了,臉漲得通紅,氣兒也喘不勻。鄭化靜靜地看着他,等着他答覆。

「老謝,我沒想到你也趟這渾水,為區區十來萬塊錢,值得么?」鄭化的聲音已很不友好,看見老謝低頭不語,又說:「不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也理解。」

「鄭化你不理解。」

「怎麼講?」

老謝知道瞞不過去,他了解鄭化,凡事只要讓他看穿,你最好講實話,這樣還有得商量,如果硬往下撐,吃虧的只能是你自己。鄭化若沒這點兒本事,也不可能讓林伯久那麼器重。

「算了鄭化,既然你出面,這事就這麼結了,我走,往後,大不了跟百久不做生意。」

「你先別走!」鄭化突然站起來,正色瞪住老謝:「謝老闆,百久從林先生創業那天,就沒讓人說過一個「不」字,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怕是出不了這個門。」

「你威脅我?」

「不是我威脅,生意場上,玩調包計是要付出代價的。你是老江湖,這點兒道理你比我懂。」說着,鄭化提起電話,就要往工商部門打。老謝這才急了,一把摁住電話道:「鄭經理,有話好說,大家先別傷和氣。」

果然跟鄭化判斷的一樣,從中搗鬼的正是北大陸跟馬才。北大陸的老闆以前在林伯久手下干過,後來因暗中跟客戶串通,吃回扣,讓林伯久攆了出去。北大陸有點兒名氣后,開始背離軌道,專門經銷仿造品或假冒偽劣品。市場上哪個牌子好銷他就專銷哪個牌子的仿造品,近來他居然通過馬才,專門為百久的客戶提供假貨,然後讓客戶拿假貨找百久索賠。如今市場造假水平高,材料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沒有專業眼光很難判斷出來,經驗不足的波波讓他們給蒙住了。

「打電話讓馬才來!」老謝剛說完,鄭化便厲聲命道。老謝猶豫片刻,還是將電話打給了馬才。誰知馬才前腳剛到,林星的電話後腳便打了過來。林星只說了一句:「不要找馬才麻煩。」就將電話掛了。

鄭化還猶豫着,波波這邊發話了:「讓他們走。」馬才狠狠地剜一眼鄭化,口氣極為不屑:「不就一個看庫房的,牛給誰看!」

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事後波波跟鄭化說,她一直懷疑這事跟林星有關,卻又找不出理由,現在她算是明白了,林星用另一種方式跟她較勁兒。

波波的話讓鄭化一陣難過,不過他還是安慰道:「你別想那麼壞,林星她不至於損到那程度。」說完這句,鄭化自己也很納悶,對林星,他又了解多少?

鄭化的心嘩就暗了許多,好久,他聽見波波說:「鄭化,你還怪我么?」波波仰著頭,目光一片迷濛。那聲音,與其是問鄭化,倒不如說是問她自己。鄭化的心一陣悸動,莫名地就讓波波的目光給弄複雜了。

「怪你什麼?」鄭化把目光迎上去,靜靜地看着波波。這是兩個原本可以互相信任、互相依賴的人,只是……

這一刻,兩個人的距離似乎有點兒拉近,尤其波波,更是感覺百久離不開鄭化,她後悔當初沒聽王起潮的勸阻,硬是把鄭化從管理層清除出去。這是多麼錯誤的決定啊——

鄭化似乎已意識到波波要說什麼,搶先一步道:「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謝,今天,就讓我說一聲,謝謝你,波波。」

波波的淚嘩就滾了出來。

19

王起潮真是犯惑,為啥要對陳雪吟的身世那麼感興趣?

按說,他和陳雪吟,完全算是陌生人,縱使妻子活着的時候,也沒把這個姑姑扯進他們的生活中來,現在妻子已去,這個陌生人就越發跟他扯不上邊。可偏是在心裏,他把她很當回事。

王起潮還清晰地記得,陳雪吟第一次找上門來的情景。那是林伯久入葬后的第二個傍晚,天下着細雨,深圳的天空淅淅瀝瀝,瀰漫着一股傷感氣息。王起潮拖着疲憊的步子回到家,看到樓梯口坐着一位老婦人,頭髮灰白,眉目染霜。王起潮剛要問你找誰,老婦人就已開口:「你是起潮吧?」王起潮「嗯」了一聲,老婦人一頭栽地,昏厥過去。後來王起潮才知道,林伯久入葬的那個晚上,陳雪吟一直守在公墓,半夜時分她被看公墓的老頭驅趕出來,陳雪吟不甘心,在公墓邊的山坡下一直坐到天亮。她染了風寒,加上過度悲慟,身體虛弱得不成樣子。在醫院,王起潮好幾次聽她說夢話,好像喊著林伯久的名字,又好像念叨著一個叫草兒的人。幾次,陳雪吟昏睡中抓住王起潮的手不丟,臉上是人在危難時刻才有的表情。醫生說她患有輕度的抑鬱症,精神長期處在受壓中,應該想辦法讓她輕鬆快樂。醫院裏住了幾天,陳雪吟脫離了危險,便再也不肯住下去,非要王起潮將她接回家。王起潮發現,陳雪吟說起「家」這個字時,臉上有股異樣的激動。

興許是妻子走得太久,興許是一個人的寂寞太過難熬,自從陳雪吟住進來,王起潮頓覺家的氣氛濃熱了許多。這陣子,他很少在外面吃飯,除了迫不得已的應酬,他都要提前回來,跟陳雪吟一道吃頓晚飯。

這天王起潮回來得有點兒晚,工地有事給拖住了。

推開門時,屋裏漆黑一片,夜晚的星光透過窗戶點點滴滴灑進來,王起潮還以為陳雪吟睡了,她總是睡得很早,飯後幾乎不說什麼話,只在陽台上靜靜站一會兒,然後便回到卧室,王起潮也不敢輕易打擾她。老人總有老人的生活,早睡早起是許多老人的習慣。王起潮打開燈,卻見陳雪吟靜坐在餐桌旁,樣子像是睡熟一般,餐桌上擺着幾樣菜,兩雙筷子對齊放着。這樣的情景曾在以前的生活里出現過,在他晚回來的時候,妻子陳琳就這樣做好飯菜等他。王起潮當下就覺心被誰捅了一下,幾步來到餐廳。腳步聲驚動了陳雪吟。

「回來了?」陳雪吟睜開眼,面帶慈祥地問了聲。

王起潮「嗯」了一聲。陳雪吟已離開餐桌,去給王起潮盛飯。

這頓飯王起潮吃得有點兒艱難,卻又幸福無比。中間陳雪吟幾次夾菜給他,他都沒有客氣,乖乖地享受着這份溫暖。飯後,陳雪吟照舊去了陽台,王起潮略一猶豫,步子跟了過去。夜晚的深圳是美麗的,豈止美麗,簡直絢爛。萬家燈火就在眼前,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更是耀眼。陳雪吟像是看得入迷,全神貫注的樣子,王起潮卻認定她啥也沒看見。陽台上的花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夜氣更是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潤澤著人的心肺。兩個人就那麼站着,站成兩棵相對孤立卻又渴望交流的樹。王起潮猜測着她的心理,她是在追憶著過去,還是在思念親人?

「琳……琳兒她走了有十年了吧?」陳雪吟突然問。

王起潮顫了一下:「十年,十年零四個月又五天。」

接着又是沉默。王起潮不安了,這是多少天來陳雪吟第一次開口問他,而且談起了他的妻子。他期待着陳雪吟問下去,又害怕她問。自從陳琳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突然撒手人寰,她就像一個夢,沉睡在王起潮心靈的最陰濕處,王起潮害怕有陽光突然把她照亮,更害怕別人突然闖進那一片禁地。每個人都有被自己封起來的秘密,王起潮的秘密里除了懺悔,還有生命不能承受的痛憾。

「她是二十六歲時嫁給你的?」陳雪吟終於又問過來一句。

「是二十七歲。」王起潮機械地回答。

「不,二十六歲。」陳雪吟對着窗外,固執地說。

王起潮沒再糾正,這個問題沒多大意義,重要的是陳琳的生命因他而突然終止,那是一個無可挽回的悲劇,也是他今生今世不能饒恕的一個罪。

「二十六歲,她屬馬。」陳雪吟說。

「您記錯了,她屬蛇。」王起潮這一次糾正了。

「混賬!怎麼能把屬相搞錯,她屬馬!」陳雪吟猛然動了怒,像是跟誰生很大的氣。過了一會兒,她又平靜地說:「她生在那個早春,草兒剛剛發芽。」

「什麼?!」王起潮忽然想起醫院裏她曾喊過的名字,眼睛驚得老大。

陳雪吟卻丟下他,默默離開陽台,進了暫時供她睡覺的卧室。

王起潮心裏,再也無法阻擋住一個接一個的猜想,不,不是猜想,幾乎就是對真實的一次次觸摸。這個夜晚,他好幾次從床上驚起,冥冥中聽到,屋子裏好像有響動,側耳靜聽,卻什麼也沒有。對面的屋子靜靜的,一點兒聲息也沒。

波波再次打來電話,問陳雪吟是不是還住在他家。王起潮支吾兩句,借口工地有事,把電話掛了。

那天波波拿着照片,再三讓王起潮確認,照片上的女人是不是陳雪吟。王起潮只看了一眼,便確認是她。但他沒跟波波承認。

「為什麼?」王起潮一次次問自己。其實他心裏很清楚,他跟波波同樣迎來了困惑,這個叫陳雪吟的女人突然帶着一大團迷霧闖進深圳,把他們原本就不平靜的生活攪得更亂。第二天中午陳雪吟對着陳琳的照片發獃時,王起潮便知道,自己要搞清楚的絕不只是她跟林伯久的關係,一個更大的疑惑從心裏跳出來,嚇他一跳。嚇過之後,那個想法便越發明朗,以至於陳雪吟突然提出要走時,王起潮竟用一種近乎粗魯的方式阻止了她:「你不能走,你必須在這兒住下來!」這話聽上去真就有點兒像工頭,如果陳雪吟去工地看看,王起潮在工地上扯著嗓子罵罵咧咧的做派保不準會讓她怎麼想。王起潮卻顧不上這些,現在不只是把她留下,重要的是還要從她嘴裏掏出實話。

誰知陳雪吟突然就閉起了嘴巴。那晚以後,她又恢復了剛來時的樣子,除了做飯,除了默無聲息地站陽台上發獃,跟王起潮,再也不肯說一句話。王起潮又不能拿話逼她,日子突然間就有點兒緊張。

波波偏是不理解,她認定王起潮在玩一個陰謀,陰謀的動機和目的她雖不是十分清楚,但她已經聞到了陰謀的味道。一個男人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關心一個女人,他的關心裏到底有幾多真實的成分?還有,為什麼一提陳雪吟,他的關心就變了味?波波將一連串的疑問說給鄭化聽,鄭化也是一頭霧水。這個時候的鄭化已回到管理層位子上,職務雖是副總經理,但百久很多事,都回到了他手上。

「你先不要胡想,王起潮這個人,我還是多少了解一點兒,不像你想得那麼壞,至少不能把他跟馬才想成一類。」

「憑什麼?最初他可是跟馬才合計好了要打百久主意的。」波波嘴上固執著,心裏卻認同鄭化的說法。只是,她對王起潮的了解遠遠趕不上鄭化,她樂意讓鄭化幫她拿主意。

「那是生意,跟這是兩碼事。」鄭化說,「再說了,凡事只要馬才插手,不壞都由不得。」

「那你說,他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

「興許,他也遇到了棘手的問題,如果陳雪吟真是林先生一生要找的人,不用我們急,她自己會來。」

「一定是她,我的感覺不會有錯。」

「但願是。」鄭化說完,垂下了頭。他一定是想起了林伯久,想起了這位老人曲曲折折的一生。

周六的下午,李亞碰到了馬才。之前李亞去了趟福建,波波讓他打聽有關陳雪吟的消息,結果卻讓人很失望,他連一絲有價值的消息也沒得到。李亞穿過光明街,看見馬才從一家四川茶社出來,身邊跟着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李亞已經知道,這位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叫阿秋,是個在那種圈子裏非常活躍的女人,她丈夫不只有二奶,怕是三奶四奶都有。她也真是想得開,拿着丈夫的錢在各種場所找快樂。阿秋最近跟波波走得很密,李亞還婉轉地提醒過波波,可惜波波一聽這話就要發脾氣,她絕不容許李亞窺探她的私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生活,可惜我沒有,李亞這麼想着,就想躲開馬才朝相反的方向去。但他忽然又想,馬才不會跟阿秋聯手對波波上演什麼吧?想法一出,李亞便改變主意,跟在兩人後面,他倒要看看,這兩個齷齪的男女到底要往哪裏去。

馬才跟阿秋一路笑談著,就像一對關係親密的姐弟,旁若無人的樣子讓李亞嫉恨。李亞到深圳四年了,至今還沒交過一個女朋友,當然也沒進過那種地方,一是缺錢,他掙的錢保證抵不了馬才三分之一,供妹妹上學還不夠,哪有閑錢進那種地兒。再者,李亞把自己看得重,他是不許自己墮落的,墮落一步也不行。有誰能相信,二十五歲的李亞到現在還是處男身。這一點說出來也真是悲涼,在深圳,除了那些辛苦一年討不到工錢的民工,誰還把這事兒當個事兒?最廉價的性交易聽說都降到三五十元一次了。二十五歲的處男,李亞常常拿這句話在深夜嘲笑自己,可第二天他還是正經得如同一朵開在布達拉宮的蓮花,風吹一下都臉紅。

馬才他們穿過十字街,進了一家名品店,李亞親眼望見阿秋替馬才買了一條領帶,還有一條皮帶,這兩樣東西,立刻讓二十五歲的李亞浮想聯翩。正經不能說他就沒有想像,很多時候,李亞的想像很是驚人,可以說是天上地下,甚至……算了,李亞咽了下唾沬,以示自己對這件事的看重。不可否認,馬才的確是個漂亮的男人,如果拋開他的身份,單從外表上衡量,女人們選擇他是沒有錯的。李亞的記憶里,這個來自內地的男人長得剽悍,帶幾分野氣,重要的是他有一副好身體,健壯、魁梧,一定還有胸毛,兩條腿走起路來勃勃有力,襯托得他更為高大。加上他有稜有角的臉,性感而會說謊的嘴巴,就十分的優秀了。怪不得那麼美的水粒兒要棄了家不顧一切跟他私奔。只是最近一陣子,馬才突然間虛弱下去,那份剽悍和陽剛也漸漸變成了落魄男人的委瑣。儘管如此,跟他相比,李亞還是自慚得要命。還好,他目前還保留着一點優勢,就是沒滑到讓人詛咒的地步。

大方地花過阿秋的錢后,馬才跟阿秋告別,樣子真是依依不捨。這又是馬才的優點,別看生意場上他喜歡耍無賴,到女人面前,立馬就能換成另一個人。既體貼又大方,包括花對方錢的時候,也能做到瀟瀟灑灑。馬才跳上一輛車,朝相反的方向而去,李亞突然來了勁兒,一狠心攔了輛的,跟了上去。車子把他帶進一座小區——當然是有錢人住的那種——一幢小洋樓前,馬才鑽出車,掏出電話,沒幾分鐘,李亞便看見有張臉從三樓陽台上探出來,比阿秋老,比阿秋艷,但比阿秋饑渴。

李亞至此確信,馬才是吃上鴨子這碗飯了,吃得還相當滋潤。這個當年為愛情逃到深圳來的男人,如今像魚一樣適應了深圳的另一條河流,游得不錯。李亞就想,深圳果然是個改造人的地方。馬才用這種方式證明著自己的存在,那麼他呢?

回來的路上,李亞再三想,要不要把看到的告訴波波?後來他竟氣恨恨沖深圳大街吼了一句:我算什麼東西!

也就在這個晚上,波波請楊雲鶴吃飯,這是經她多次請求后,鄭化才答應了的。不過一見面,波波就開始後悔,她想像中的楊雲鶴,絕不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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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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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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