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記

黑記

世上什麼神秘的事都有,但這樣神秘的事我還是第一次

聽說。不,不,更神秘的事還在後面。朋友們,今天我有充

分的信心帶領大家作一次奇特的精神冒險,現在我們的冒險

之旅僅僅才開始。

——摘自著名科學家XX撰寫的醫學論文《猜想未來惡症》

前篇:我的艷遇及奇遇

她左乳的右側有一片黑記,形狀不甚規則,有點像地圖上的某個頭重腳輕的半島,頭部有個拇指那麼大,黑得發藍,摸上去似乎有點黏性,然後的部分似乎是從頭部滲下來的,顏色和黏性都依次減弱,尾梢幾乎變得灰色而毫無觸感。在我們不久的性愛中,我發現這塊黑記有點神秘,每次做那個事,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激情引導到它上面去,而且只要我一去親愛它,她就會顯得特別的興奮、迷醉,似乎它的感覺要比毗鄰的乳頭,甚至下身還要靈敏,還要強烈。有兩次,她甚至只是憑着我對它的撫摸和親吻,就淋淋漓漓地完成了銷魂。這簡直令我匪夷所思。但我從不為此去問她什麼,因為我覺得這也許不是她樂意回答的,恐怕也回答不了。不用說,她是個有秘密的人。她叫林達。

「這名字取得好。」

「是嗎?有什麼好?」

「像個外國人的名字,而且很抒情,倒過來念就是達林,就是親愛的意思。」

「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好,我喜歡。」

「可我不覺得,我覺得它像個男人的名字。」

我們是在博物館的一次觀摩活動中認識的,沒有他人介紹,當時展廳里除幾具來自古樓蘭的殭屍外,只有我和她,沒有第三個活人。也許正因此,我們才有機會相識,就像兩個孤獨的散步者邂逅相識一樣。這樣的事情並不出奇,出奇的是後來,我們的關係迅速有了質的變化。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在玉林小區列席了一個飯局,席終人散,我走在街上,忽然想起她就住在這個小區,於是給她撥去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后,我有點後悔自己的貿然,我甚至這樣想,如果接電話的是個男的,我就不吭聲,掛機。雖然這很那個……猥瑣,但又有誰知道這猥瑣者是我?這就是我們走向猥瑣的陷阱。結果我是白猥瑣了一回,因為接電話的就是她。

「哦,想起來了,是你啊。」

「我是誰?」

「你就是你,那個……」

「哪個?」

「說我名字像外國人的那個。」

「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討厭?老是莫名其妙地來纏你。」

「不啊,接到你電話我很高興。」

「你是一個人在家嗎?」

「嗯。」

我幾乎突然地想到要去登門拜訪她,於是我帶點兒賣弄地跟她開玩笑說,現在天已經很黑,如果她覺得這時候出來跟個陌生男人散步是件冒險的事,可以選擇讓我上她那兒。她嗯嗯地不知選擇什麼。我說,那就讓我來選擇,你在家等我好不好。她說,好吧。

掛了電話,我突然感到有些驚慌失措的快樂,我帶着一種朦朧的衝動往「玉林北路151號,三號樓,一單元,頂樓,左手邊」走去,一路上我竟然怎麼也想不起她的相貌,只記得那雙明亮而又略帶疲倦的眼睛,這一度令我不敢奢望她的多情和浪漫。

房子是舊的,房間也不大,屬於那種老式的單元房,進門有一個過道,陰暗又狹小,既不能設座會客,也無法支桌用餐,除了進出過往需要它外,基本上不能開發出其他用途。我在結婚的頭幾年也住過這樣的房子,我深悉這種房子可惡的結構和如何改造的可能性,所以一進門我就找到了話題。

「這房子是老一代設計師的作品,結構很不合理,你看,如果打掉這堵牆,把過道合併到你這個房間,這樣你客廳就大多了。」

她笑笑,謙遜地引我到裏面的屋裏,客廳里。她羞澀的臉上依然帶着我前次見到的倦意和一絲愉快的神情,只是說話的聲音似乎全然變了,甚至和剛才電話里的聲音也不一樣,變得更柔弱,更具女人味。當時我以為這是她情急引起的,但後來她似乎一直在用這種聲音跟我說話。這說明它跟情緒沒關係,而是跟我記憶有關係,是我的記憶欺弄了我。

進到客廳后,她麻利地拿掉沙發上的半件正在織的毛線衣,請我坐下。這也是屋裏惟一的一張沙發,布藝的,雖說有兩人座,但今天看來只能讓我一個人坐了。我坐下來,感到沙發柔軟又溫暖,溫暖顯然是她留下的。

從室內陳設看,不用說她過着單身生活,陪伴她的主要是一套東芝系列的家庭影院:電視機只有14吋;一個玻璃門書櫃:上半隻充當博古架在使用,擺着幾架模型飛機和一些旅遊紀念品;一隻新潮的雜誌籃:裏面散亂地立着幾本裝幀精美的休閑雜誌;一尊考究的地球儀:它看上去很五顏六色的。總的說,佈置很簡單,但不寒酸,簡單在這裏變成了一種品味,一種個人品質的寫照,令我感到無可挑剔又浮想聯翩。我想像她坐在軟的沙發上,一邊織著毛衣,一邊聽着音樂或看着電視,外界的一切跟她有關又無關。這種簡單又安安靜靜的生活和情趣,忽然讓我對她生出了一絲莫名的好感和嚮往。

我是個有家室的男人,年齡也不小了,曾經黑色的頭髮正在夜以繼日地脫落、變白。說真的,我已不再奢望得到什麼艷遇,而苛求的婚外戀又似乎太沉重,欺三瞞四的不說,關鍵是還要讓本來已羞澀的囊中變得更加羞澀,真正是有苦難言,或許一場折騰下來,吃到的快樂還沒有吞下的苦水多。話是這麼說,但有機會我還是常常明知故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迷途不知返的。我不知這是為什麼,也許是本性使然吧,也許是……我是說,我不知道,反正我對妻子有點不忠,喜歡帶着隱秘的願望交些異性朋友,她們中不乏有與我同床共寢者。年輕時,這些都成了我浪漫的代名字,現在成了我私藏的「玉」。玉是那種閑來無事的東西,有那種私底下的感覺。在我看,艷遇或者外遇這種東西也有這感覺,尤其是對生活在婚姻中的人來說。我的體會是這樣,沒有婚姻背景下的艷遇,因少了那種「私底下的感覺」,就丟了艷遇本身包含的那種鬼祟的神秘性和危險感。沒有危險的獵奇,更像是飛來的恩賜,你可能因此心懷感激,卻不可能感受到那種有驚無險,甚至是驚慌失措的快樂。婚姻在艷遇面前是個很荒唐可笑的東西,它一方面全然是艷遇的天敵,另一方面又真正把艷遇烘托得花團錦簇,叫人刻骨銘心。一個婚姻中的男女,一旦有了外遇,其生命和生活就有了秘密,秘密的快樂,秘密的痛苦,秘密的夢想。這些秘密像一道道柵欄,把你和世俗無形地隔離開來,而婚姻是一種有形的隔離,是一個把人不斷世俗化的機關。一個生活在這樣機關里的人,艷遇的降臨猶如在銀行里儲存了一筆秘密款子,其內心會突然感到莫名的自由,感到竊喜,感到恐慌和緊張。恐慌和緊張也是甜滋滋的。也許這就是我迷途難返的原因,因為婚姻使我格外需要一種秘密,一種自由,一種無形的東西將我和世俗隔離開來。

不過,通過對她「察言觀色」,包括我已往的經驗,我感到她好像不是那種人,即便是也是需要時間改造的。有些人是這樣的,她可以讓你很容易接近,也願意跟你交朋友,但當發現你有更深的願望時,她會斷然拒絕,甚至跟你反目成敵,讓你留下懊悔。和年輕時相比,我現在一般不犯這種錯誤,就是不刻意去追求這種事,不鋌而走險,不大肆進攻,而是伺機應變,隨遇而安。對林達,我想只能這樣,有機會,先把自己的意願象徵性地露它那麼一點點,然後守株待兔,順其自然,隨她去。沒想到,後來妻子對我一個不合時宜的傳呼,居然提前把她推到了我懷裏。

我看到妻子傳呼后,想的當然不是回電話,而是要走。我怎麼可能在她面前回這電話?可她誤解了我意思,以為我是客氣,不好意思用她電話,所以再三而堅決地要我回電話。電話接通了,我說什麼呢?當然是說謊,我大言不慚地告訴妻子:我正在和誰誰誰搓麻將,「正準備休戰回家」。妻子一聽我在麻將桌上,慷慨地允許我「可以遲點回家」。

掛掉電話,我渾身感到被扒光的難堪,同時也給我注入了「絕唱」的勇氣,我隨隨便便地走到她面前,不無可笑地向她發起了攻打。

「我不知道一個對妻子不忠的男人是不是可以得到你的愛?」

「……」

「如果不可以,我希望你伸出手,給我一記耳光。」

「……」

「你的手在發抖,是在激動還是害怕?害怕就給我一耳光。」

我拿起她的手,往我臉上打。她抽出手,閃開身去,一邊格格格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

「你說話怎麼老是這樣……文縐縐的,跟電視上說的一樣。」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說話很酸,不喜歡?」

「不,我喜歡。」

「真的?」

「真的。」

說着一頭扎進我懷裏。

這簡直令我大吃一驚。說真的,之前她沒有向我流露這方面半點意思,哪怕一個暗示也沒有,而現在她似乎是那麼喜歡我,那麼多情,那麼需要男人的愛。在整個做愛過程中,她始終微閉着眼,從容不迫地迎接着我,既不張狂,也不忸怩,只有淺淺的呻吟,在說明她幸福的陶醉。

據說女人都有良好的嗅覺,尤其對自己男人身上的其他女人味更是靈敏得嚇人。這麼說,在回家之前,精心地洗去我身上的奇香異味,是必要又必要的。當我洗完澡回到卧室時,她正坐在床上藉著幽暗的燈光在擺弄著一個什麼小玩藝。見我來了,她跳下床,替我理了理外套,末了塞給我一個小東西。

「你還會想我的吧?」

「當然。」

「這是我大門的鑰匙。」

我接過鑰匙,感覺就跟接過一個夢一樣的。

有秘密的男人是幸福的。這一年的暑假之前,我都一直生活在秘密中,用秘密的鑰匙打開秘密的門,品嘗秘密的幸福。尤其令我幸福的是,她在我面前從來都是高高興興,溫溫順順的,而且從不要求我做什麼,任何要求都沒有,我可以隨時來也可以隨時走,可以每天都來也可以幾天不來。總之,我的一切她似乎全理解,也能接受。有時候我覺得她是不是很自卑,但我又想像不出她有什麼可自卑的,雖然她長得不怎麼漂亮,卻也不乏動人之處,比如羞澀又愉快的神情,豐滿會顫動的胸。她的氣質中沒有耀眼的東西,卻有一種可以靜觀的東西,這種東西一經優雅和詩情遇合,便生髮出一種柔和又宜人的美感。我是說,她屬於那種不打眼卻經得起品味的姑娘,就像那種仿舊家私一樣。我們在一起很少談及各自的過去或周圍,這顯然是由我們特定的關係決定的,尤其是我,談起這些總面臨着欺騙的風險。在我們不多的閑聊中,我知道她家在西寧,父親是個醫生,是支邊去的,老家在四川,正因此她上了這裏的一所文科大學,但畢業分配並不理想,把她分回西寧去了。

「我沒有去報到,自己找了份工作,自己把自己留在了成都。」

「你父母很想回家鄉來生活,所以你留在成都對你全家都很重要。」

「他們拿出多年的積蓄給我買了這房子。」

「這樣,你父母退休后就可以回家鄉定居了。」

「就是這樣的。」

我想過的,如果早幾年認識她,我或許會在她畢業分配時爭取讓她直接落戶成都的,雖然辦這種事很難,但這對她及全家都是了不起的事,難也是值得的。這多少說明我對她有的真情和愛。女人,女人,她們總是那麼容易打動我的心,讓我愛,讓我醉,讓我忘掉自己的真實和理想。有人說,這種人註定是成不了大事的,既然是命中注定的,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沒辦法的。

暑假開始了,我去她那兒的次數銳減。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孩子放學在家,我得每天給他安排作息和膳食,隔三差五還送他學奧數,我的自由明顯受到限制;二是我一向有在夏天寫作的習慣,我不想因為她的原因放棄寫作。寫作雖然不是我的生命,卻是我的理想,在我理智的時候,我知道它對我比一個女人要更重要。當然後面的原因是說不出口的,好在她也不需要我說,因為有前面的原因已經足夠讓她體諒我了。

「既然你不想妻離子散,那麼我只能是你秘密的一角。」

「你實在想我就呼我,我會爭取來的。」

「既然是私底下的東西,又怎麼能為所欲為?」

作為一個情人,我認為她是最稱職的,她從來不跟我索要,只在等待。在熱浪滾滾的夏天,她能夠等見我的機會確實不多。說到天氣的熱,這其實也是我們疏淡的原因之一,誰都知道,大熱天做那事實在有煞感覺,不做嘛,避三躲四的見次面又覺得跟吃了虧似的。我記得有天下午,我利用兒子學奧數的時間匆匆趕去她那兒,她也是應我之約臨時趕回家的,也許比我早到不了幾分鐘,給我開門時我看她身上熱氣騰騰的,額頭上堆著細密的汗珠,一隻手扶著門框,非常疲勞的樣子。我本來是不覺得累的,但進屋后發現,屋裏熱得跟蒸籠似的,疲勞跟着也爬上了身,坐在沙發上就不想動。

「你很累嗎?」

「不,我覺得很熱。」

「我也覺得熱。」

「怎麼會這麼熱?」

「這是頂樓,這房子沒有隔熱板的,所以熱。」

有一台電扇,但電機的質量值得懷疑,扇葉似乎也有問題,起碼有一片是有問題的,它們分別發出噪音,混合在一起的雜訊複雜而令人煩躁。我們誰也不打算因此取消會面應有的內容,但事後我相信她跟我一樣感到沒趣,整個過程顯得匆忙、潦草,失去了往常浪漫的外套,抽象的期待,還有舒緩的節奏。沒有了這些,我突然有種羞愧和寒磣的心緒,好像在做嫖客,好在她決不是給人造成這種錯覺的人。在我們的交往過程中,她不曾收過我任何的饋贈,包括一束鮮花。曾經吃過兩次便飯,有一次還是她付的錢。倒不是說我有多吝嗇,而是我想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比如她的生日,或者我遠行歸來。

這樣的時機說到就到。

翻過八月,有朋自北方來,帶着滿懷疲倦和病情,要去九寨溝玩。這位朋友曾經是我的恩師,現在身患絕症,陪他走這一路也許是我今生惟一能為他做的事了。走之前,我本想見她一面,卻沒有實現,那天她似乎不在城裏,在哪裏她似乎也不想告訴我。

一路上,我都悄悄地在給她物色禮品,最後在松蕃縣,我選中了一塊當地出土的璞玉,雖然價格偏高(喊600元,400元成交),但東西着實不差,頗有說頭,看上去白里飄紅的,切面呈手掌形狀,捏在手裏涼涼爽爽的,手感極好。

有了這塊玉,也有了泄露一下私情的念頭和機會。朋友聽罷,怪我此行未將她帶出來。

「哈哈,我是多好的幌子,你怎麼不好好利用一下?給你提供這個機會,也算是我臨死之前物盡其用啊。」

說是這麼說,可我又怎麼能這麼做。利用一個身患絕症的人來做什麼,除非是無恥之徒,要麼是大禍臨頭,迫不得已的。但既然秘密已道破,不妨將心中一些疑慮訴諸朋友,看他能否指點迷津,於是便說起她胸上的黑記。「它是黑色的?」

「黑得發藍,摸上去有點毛茸茸的。」

「每次都那樣的?」

「每次都這樣,一碰它她就換個人似的,變得妖冶、迷亂。」

「你問過她什麼嗎?」

「沒有。」

「你為什麼不問她?」

「這顯然是她的一個怪異,我怕傷害她。」

「你不怕她傷害你?」

「她為什麼要傷害我?」

「你不是常說神秘和恐懼是連在一起的。」

「她不是個神秘的人。」

「我看她已經夠神秘的了,無私無怨地愛你,身上還有個秘密的性器官。套用你的話說,秘密是和秘密連在一起的,誰知道一個秘密女人到底有多少秘密?」

「你這是在告誡我不要跟這個女人來往嗎?」

「我是個要死的人,我心裏已經沒有了恐懼,我現在可以做任何的事,不管是危險的還是邪惡的。所以,我現在心裏想的和嘴上說的,對你和任何人都沒什麼意義和價值的。」

朋友是個謹慎又穩重的人,在不知道自己病之前,他的生活是拘謹又笨拙的,即使現在這種拘謹和笨拙依然沒有離開他。他對我跟這個女人持什麼態度,我想我是聽明白了的,只不過我不以為然罷了。我以為,林達確實有神秘之處,但她的神秘似乎只叫我感到好奇,並沒有恐懼。

我們的旅行並不順利,回來路上遇到了山體塌方,耽誤了我們將近兩天時間。回到成都后,朋友迫不及待地買了當天晚上的機票。在我送朋友赴機場的半路上,我接到林達的一個傳呼,時間是晚上七點多鐘,上面有這樣的留言:有非常要緊事,請速回電話。號碼是家裏的,和以往的傳呼相比,這個傳呼要求回傳的口氣顯得尤為堅決,問題是這時候我怎麼可能去見她,我不可能才送走朋友馬上又造一個什麼理由去幹什麼。

這真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傳呼,它逼迫我日後要對林達撒謊,因為無論如何我是不可能去見她的,所以我沒給她回傳呼。回傳呼說什麼?還不如權當不知,以後要問起來,我就說還沒回來呢。我相信,談婚外戀,類似的謊言總是少不了的,除非你有分身術,或是失憶症。

第二天我直到快中午才起床,查傳呼,發現林達又呼我了兩次,口氣還是那麼緊急。我想什麼事這麼急,撥去電話,電話沒人接,我又呼她。和以往一樣,傳呼很快回來了,我抓起話筒,只感到一股陌生的氣流衝進耳朵。

「你是誰?我找林達。」

「我是林達的朋友,我叫張莉。」

「林達呢?」

「她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

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要求我儘快跟她見一面。

半個小時后,我們在林達房子附近的一個報亭前相見,見面我便認出她就是和林達一起坐在草地上的那個人(有這麼一張合影)。和照片上那人相比,她少了副眼鏡,也許是換成隱形眼鏡了。雖然沒有謀過面,但我知道她和林達是好朋友,兩人從中學就是同班同學,一直同到大學畢業,畢業后又一起放棄工作(西寧的),在成都一個三資企業里打工。這一切意味她們的交情決非尋常,彼此的底細也了如指掌,包括我和林達的關係,我看她似乎沒比我少知道一點。我們一邊往林達房子走去,一邊她告訴了我很多林達過去的事情。

「上高中的第一學期,快中考的時候,有一天,她照常在我家複習功課,好好的突然從椅子上滑落下來,像個死人一樣的躺在地上,把我們全家人都嚇壞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昏迷。」

「然後呢?」

「她父親來了,她父親是個醫生,看見這個樣子似乎一點也不急,安慰我們說沒事的沒事的,說着把她背在身上回家了。第二天,她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又在樓下喊我去上學了。中學三年,她幾乎每天都這樣,在樓下喊我去上學,放學後到我們家把作業做了才回家。」

「這是一種病嗎?」

「上大學前她父親告訴我,說林達有強直性昏厥症,如果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昏迷不醒,不用急的,只要讓她安靜休息就可以了,她會自己醒過來的。」

「後來你還見她昏過嗎?」

「見過兩次。」

「你都在她身邊?」

「也許我不在身邊時她也昏過,但我見到的只有兩次,一次是在課堂上;還有一次在她宿舍里,看電視的時候。第二次的時間很短,還沒等我抱她上床她就醒過來了。」

「那一次呢?」

「可能有兩個多小時。」

「這麼長時間?」

「這次更長……那天是星期六,我和她約好一起吃午飯的,11點多鐘,我去她那,打開門,見林達躺在地板上,顯然是老毛病發作了。我把她弄上床,等待她醒過來,但是等啊等,等到下午都過去了,她還沒有醒來,我急了,給她爸打電話。她爸說這是從來沒有的情況,建議我帶她去醫院看看。當時我男朋友不在成都,去昆明了,我急得沒辦法,就以林達的名義給你打傳呼。你沒回話,我想你一定是還沒回來,最後我只好下樓叫了輛計程車,請司機幫忙把她背下樓,送到醫院。到了醫院,醫生們用了各種辦法也沒用,我又給她爸打電話。她爸也急了,第二天就飛來成都,然後的兩天裏,我們換了幾家醫院看,都沒有一點效果,也沒有醫生說這個病他可以治。她爸覺得這樣折騰沒意思,就把她帶回西寧去了。」

「什麼時候走的?」

「前天下午。」

「現在怎麼樣?你們聯繫了嗎?」

「來之前我還給她爸打電話的,還沒有醒來。」

「已經幾天了?」

「六個整天了。」

「這次昏……和以前有沒有不一樣?」

「沒有,和以前完全一樣,除了有心跳和呼吸,跟個死人一模一樣。」

「以前她都是自己醒過來的?」

「我見過的幾次她都是自己醒的。」

不知怎麼的,我們已經站在林達門前,而且兩個人手上都捏著鑰匙。我示意請她開,她說還是你來吧。我打開門,走進屋,看到的一切都是熟悉的。當我的目光落在卧室的寫字桌上,我看見自己上次遺落在此的一個紅色打火機(一次性的,很不值錢),像一件寶貝一樣珍重地安放在枱燈的底座上。我突然鼻子酸酸的,想哭。

「那天我來,林達就躺在這。」

「……」

「她手裏還捏著這張報紙,你們的報紙,上面有你的文章。」

「……」

「在我沒有談男朋友之前,我和林達就像姊妹一樣形影不離,就是談了朋友后,我們也沒有疏離,只是我搬出去住了,但我還是經常回去看她,包括我男朋友。你們剛認識不久,那天你來找她,我和男朋友其實就在這,我們在樓梯上擦肩而過,你也許沒在意,但我是注意到你的。」

「回頭你給她打來一個電話?」

「我說你看上去挺不錯的,但我不知你是個有家室的人。」

「否則你會喊她讓我滾?」

「不,你不了解林達。」

「可她了解我,我沒有欺騙她。」

「我知道,她說過。」

「她不應該愛上我。」

「你愛她嗎?」

「……」

「我希望你是愛她的。」

「我其實沒有權力愛她。」

「不,你不了解她,其實除了愛林達什麼也不想要,因為她知道要不到的,要到的也要失去……」

現在我知道,幾年前,在大學的時候,林達和一個呂姓的同學相愛過。大學里的戀愛真真假假,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沒有幾個人是當真的,因為誰都不敢對自己的未來下賭注。而林達他們卻愛得特別認真又瘋狂,愛得死去活來,不留一點餘地,甚至明目張膽地在校外租了一間民房公開同居。他們的愛一度成了校園裏愛情的經典,不時發佈出一條條動人又令人興嘆的有色新聞。校園裏幾乎每天,起碼每個禮拜都有相愛的人在分手,在拋棄昨日的愛,林達他倆的愛使同學們有理由相信他們是永遠不會分手的。但林達在課堂上昏迷事件發生后的不久,兩人就分手了,經典的愛成了經典的恨,成了校園裏愛情的笑柄。令林達更傷心的是,沒有人同情她,同學們都覺得他們應該分手。誰願意跟一個患有這種神秘又可怕疾病的人結婚呢?為此林達吞下一瓶安眠藥,試圖自殺,好在搶救及時,沒有釀成惡果。

「這場愛情對林達的傷害之大簡直難以言喻,失去愛並不是最大的傷害,最大的傷害是她沒有了秘密,沒有了做一個正常人的權利。」

「同學們都知道她的病了?」

「其實開始知道的人並不多,後來他們分手的事情反而把她的病情附帶着宣揚了又宣揚,最後幾乎鬧得無人不知。」

「其實這有什麼,難道殘疾人不活了?」

「不,你說得不對,如果她的病是長在外面的,想隱瞞都瞞不住的,那她也不可能把它當作秘密隱瞞起來。問題是她的病太容易隱瞞,所以她就想把它當作自己的秘密藏起來,不叫人知道,正因為這樣,秘密一旦泄露她便會生出羞恥感。不知你有沒有感覺到,林達的內心很自卑。」

「我有這種感覺。」

「她的自卑有時候是通過過分的自尊反映出來的,更多的時候是通過沉默和孤獨表現的。我曾經想,她患這種病的感覺也許更像一個同性戀者,甚至還要更糟糕。」

「戀愛不成一定使她對這個病增加了羞恥感,內心更自卑了。」

「從那以後,林達就沒有了嫁人的念頭。她曾經跟我這樣說,結婚就意味着要暴露她的惡病,要叫人瞧不起,這樣她還要結什麼婚呢?所以你不要有內疚感,就我知道,林達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你,任何人都沒想過。在她想來,曾經那麼用心相愛的人都沒有娶她,再有誰還會娶她呢?」

「你也這麼覺得?」

「不,我不這麼看。可是你要知道林達內心很自卑,由於這種自卑她又變得很偏執,很容易把一個事情想極端,而且只要她認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是無法改變的,這就是林達,我太了解她了。」

「你真的很了解她。」

「相信我,林達不會傷害你的,她早已斷了做誰妻子的願望。你愛她嗎?不要你娶她。」

「……」

「她很愛你。」

「……」

「她真的很愛你。有一次她跟我說,每次你走時,她都要守在窗前,等着你走出樓道,走進她視線,然後望着你離去。」

我覺得我精神要崩潰了。我求她別說這些。我說我們再打個電話問問看,會不會有什麼好消息。她掏出傳呼機看了看,說林達醒來她爸會打傳呼告訴她的,說是這麼說,但她也同意打電話看看。我們走到電話機邊,她似乎有點害怕撥電話,跟我報了一個電話號。我撥通電話,聽到對方接話后把話機扣在她耳朵上。她只餵了一聲,然後就一直在聽。我看她拿話機的手在虛弱地抖。掛掉電話,她什麼也不說,我也不問,兩個人默默地站着。突然,我聽到一個要哭的聲音。

「她爸說林達的心跳在減弱,這樣下去……她爸說,如果老是這樣……林達,你醒醒吧,你快醒過來吧……」

說着她蹲在地上,捂住臉哭了,指縫間流出淚水。

你會去看她嗎?

這是張莉跟我分手時丟給我的問題。

然後的整個晚上,我腦袋裏塞滿了張莉的這個聲音,我也不斷問自己,我該不該去看她,要去的話又該如何找託辭,什麼樣的託辭是最無可挑剔的?我是個膽小又虛弱的人,現在我可以這樣說了,因為當我面對這些問題時,我心裏頭擠滿了莫名的懼怕和憂慮,家裏的,單位的,西寧的,我總覺得這裏面隱藏着我隨時可能對付不了的疑問和危險。如果沒有九寨溝之行,我的處境可能要好得多,但現在已沒有這個如果,我又要出門,理由在哪裏?資費又在哪裏?還有,去了以後我又以什麼樣的身份面對林達家人?這些問題像繩索一樣捆在我身上,我感到渾身不舒服,雙腿發軟,一種盲目的內疚,一種過度的期望糾纏着我,折磨着我,使我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不眠之夜。

天剛發亮,我來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了火車站,立在進站口,望着一個個持票入站的背影久久發獃。這時候,我強烈地感到我是多麼想出發,多麼想看見林達。一刻鐘后,我手裏捏著赴西寧的火車票,離開了火車站。

火車是晚上6點鐘的。上午我到單位請了假,下午我傻乎乎地去轉悠了兩家醫院,想看看有沒有類似林達這種病例,有的話也許可以了解點什麼,結果一無所獲。我甚至連去哪個科室打問都不知道,樓上樓下竄了幾個病區,腦袋裏塞滿了各種垂危病人要死的模樣,心裏更是惶惶不安,最後我幾乎是逃走的。

從醫院出來,在亂糟糟的光華路上,我不經意看見一家網吧,突然想也許網上會有這種病例,便回到家裏,上了網。先分頭打開了幾個聊天室,把有關林達的情況敲在電腦上,撂在那,回頭我又進行了幾個關鍵詞的搜索。不知是我的問題還是網站的問題,搜索到的東西不是牛頭不對馬嘴的,就是洋洋幾十萬字,根本無法看。這樣,我又回去聊天室,看有沒有誰給我留下什麼。在「新浪」網聊天室里,我看到一個署名浙江二醫大附院的叫海潮的人給我留着了這樣的言:

你所說的病例七年前我在北京協和醫院「讀研」時碰到過一例,是鐵路文工團的一位舞蹈演員,也是個女的。據我所知,她是13歲那年首次發病的,後來斷斷續續地發作,到我見到她時已19歲,六年中先後發病11次(發現的)。她發病的癥狀和你朋友幾乎一樣,那一次我親眼看見的,看上去跟昏睡沒有兩樣,呼吸、心跳都是正常的。聽她家人說,以前她發病時用不了多久,快則幾分鐘,慢則十幾分鐘也就蘇醒了。但我見到的那次時間比較長,送來醫院時昏迷已有半個小時,不過到醫院后不久,還沒等我們給她做什麼檢查,她自己就醒了。我們給她做各種檢查,發現她身體沒有任何異樣,她自己也談不出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和異常。奇怪的是,從她已有的11次發病的記錄看,有7次是在表演或者排練中,有2次是在戶外劇烈運動時,有1次是在負重上樓時,另有1次是在桑拿室里。除在桑拿室那次是在冬天外,其他幾次發病時間都在夏天或者天氣比較熱的時候,而且每一次發病時她身體都是大汗淋漓的。這不禁使人懷疑她的發病可能跟身體的熱度有關係。在她家人允許下,我們對她進行了一次試驗,讓她在大熱天去洗了個桑拿,結果就昏倒在蒸氣房裏(第七分鐘時)。更有意思的是,當我們將她置於冷水池后,不出一分鐘她又醒了,很靈驗的。這足以證明她的昏、醒跟身體熱度有着密切關係。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神秘的病,不論是我還是我的導師都是聞所未聞的。過去了這麼多年,我再沒有遇到過類似的病人,哪怕是聽說的。

我試着跟他搭話,發現他還在網上,於是我向他討教——

「請問她後來的情況如何,病情是惡化了還是好轉了?」

「我後來與這位病人沒什麼接觸,聽我導師說,她後來好像沒有再發病過,只是從此離開了舞台,不敢跳了,包括其他消耗體力的活動也都被嚴格禁止。也就是說,當嚴格禁止體力活動后,她的病情也就被控制了。」

「期間有沒有藥物配合?」

「據我所知沒有。你甚至都不知她得的叫什麼病,又怎麼給她下藥呢?」

「我能不能和你導師取得聯繫?」

「暫時不能。他在英國,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你覺得我朋友會醒過來嗎?」

「不知道。但你不妨試試『冷卻法』。」

「如果不行呢,你是否還有其他建議?」

「沒有。以我導師之見,這病目前還難以治癒,因為它太神秘,也因為它太罕見……」

由於要趕火車,我只跟他聊到這兒,他似乎也只能告訴我這些。

火車輕快地駛過了一個又一個荒蕪的山巒,正在往更加荒蕪的北方駛去。

有一會兒,我望着車窗外不斷掠過的黃沙,不知怎麼淚流滿面。

林達父親是個高個子,說話不冷不熱的,有一頭黑亮的頭髮。快60歲的人頭髮還這麼烏黑髮亮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就像多數在醫院裏工作的人一樣,他身上有股肥皂一樣的藥味。我對這股味道從來很敏感,嚴重時甚至會噁心,那天開始的樣子似乎很危險,胃子狠狠地翻了幾下,好在胃裏沒什麼東西,沒有發生嘔吐。

醫院是西寧市最好的醫院,坐落在青海「國賓館」邊上,背後是西寧軍分區的營地,每天早中晚都響着軍號聲。林達父親在醫院裏很受人尊重,有「林一刀」的稱號,只是「林一刀」的本事在女兒身上似乎派不上什麼用場。

「這裏有的儀器都用過了,來會診的醫生也有幾十個,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正在考慮是不是去蘭州或者西安,甚至北京,反正在這裏是沒指望了。」

「聽說北京協和醫院曾碰到過類似的病人。」

「是個舞蹈演員?『冷卻法』把她治好了。」

「你怎麼知道?」

「在網上,浙江二醫大有個叫『海潮』的人說的。」

「我也是聽他說的。林達試過『冷卻法』了嗎?」

「沒用。試了一次,凍了不到三分鐘,心跳看着慢下來。」

說到這裏,林達父親停在一間病房前,示意我進去。門開着,我看見病床上躺着一個人,穿着白條紋的病員服,一動不動的。除了輸液瓶的液體在一滴一滴地動,屋子裏沒有其他任何動靜。我走進去,走到床邊,看見久別的林達,喉嚨像被什麼拉開了似的喊起來。

「林達,林達,林達……」

「沒用的,能喊得應就好了。」

我已快一個月沒見林達了,見之前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心想她一定病得不成樣了。但此刻我看到的林達幾乎比我印象中的每一個林達都要婉約動人,她睡得很沉靜,就像睡在心愛的人身邊,臉上露出安詳和甜美。說真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她睡覺的樣子,現在我看着她安靜沉睡的樣子,心想這才是她最美的時候。除了安詳,我還注意到她的膚色好像變白了,也許是醫院白色的牆壁和床單映照的緣故。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怎麼也不相信林達這樣子是在告別生命。生命怎麼可能是這麼美麗、安詳地走的呢?我一時產生了一種錯覺:她沒有生病,她躺在此處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在召喚我。我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落在她臉上。這時候,我驚呆了。

「她身上怎麼這麼冷?她在發冷呢。」

「自試了『冷卻法』后,她的體溫就再沒有上來過。」.

「給她蓋床被子嘛。」

「沒用的,就是用火烤她也吸收不了。她現在身上大部分器官都處於一種休眠狀態,難就難在這,用任何葯她都不理。」

「這是什麼?」

「鹽水,現在就靠它維持生命。你看這心跳,今天又比昨天少了兩下。」

「現在是多少?」

「就30多一點。好在她現在體溫低,否則這個心跳很難維持生命。」

「可……她心跳還在少的嘛。」

「是啊。如果再少下去,只有中止輸液了,否則只會加速她心跳提前結束。」

這種對話我感覺跟探險一樣,隨時都會殺出驚心的險惡。我想一個人跟林達呆一會,可當我送走林達父親后,我又不知道該幹嘛。我獃獃地望着沉睡不醒的她,腦袋裏變得越來越空白。有一種什麼念頭——也許是情意,也許是想發現一點我期望中的意外,我又去撫摸她的臉,然後是手,然後是身子。雖然隔着衣服,但我的手還是被她身體透出來的涼氣嚇得哆嗦不已。我簡直難以相信,一個看上去這麼安然的人居然已經病入膏肓,惟一能證明她還活着的只有一動一動的心電圖,和一滴一滴的液體。我真覺得難以相信,世間有這麼多種病,內部的,外部的,輕的,重的,痛的,癢的,為什麼她什麼病不得,獨獨得了這個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怪病。窗外傳來雄壯的軍號聲,我奇怪地想,她聽到了嗎?她聽不見人的聲音會不會聽得見其他聲音?既然她得的是這麼一種神秘的病,出現神秘的跡象又有什麼奇怪的。胡思亂想中,我居然去打開了窗戶,甚至還想抱她起來,只是各種牽連着的線和管子打消了我荒唐的念頭。呆在這裏,我感覺時間是不走的,已經停下來,而且全都趴在了我身上,滲透進了我血液里,讓我渾身感到窒息和無力。

晚上,林達父親帶我在醫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吃飯。飯吃完了,我們才發現,剛才我們居然誰也沒跟誰說一句話。

天已經黑了,而遠處山岡上還紅蓬蓬的,好像那是另外一個太陽管轄的領地。雖然我心神一直處在一種游遊離離的狀態中,但我還是很容易發現了腳下這片土地跟我家鄉,包括成都的種種奇妙的差異,這裏似乎更接近安靜又神秘的天堂。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我才來呢。」

「你來還是走都一樣,不會發生奇迹的。」

「你不是想送她去其他地方看看嗎?我們一塊走。」

「去任何地方都只是做個樣子,說明她父親盡了全力了。但我又在想,有這必要嗎?」

「還是試試看嘛,哪怕明知是沒用的。」

「出門只會加大她體內消耗,我擔心她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可不可請人來呢?」

「你都不知道她得的什麼病又去請誰呢?」

「難道……只有看她死……」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剛才我來喊你時,我看她心律又慢了半拍。」

「沒有,我一直看着的,還是在34到35之間。」

「但35的幾率已經很小了,估計我們這會兒去就要滑到33和34的區域了。」

等我們回去看,果然如此:林達的心律已經永遠告別了「35」這個渺小的數字。我們肩並肩站着,不知道該說什麼。病房的兩盞燈,一盞昏暗地亮着,一盞鬼眼似的閃爍著。窗帘已經拉上,那張縮在牆角的鋼絲床不知誰已經收拾過,並且已經換了新的床單。

「晚上你怎麼打算?」

「我就睡在這。」

「樓上還有張床,是我平時休息的。」

「不,我就睡這。」

「那我就在樓上,311房間,你可以隨時喊我。」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看着我。

「你和林達什麼關係?」

「我愛她,你的女兒。」

我知道他遲早會問我這個問題,包括其他人,有機會都會這樣或那樣向我發問的,所以我早已想好答案,但卻不是這樣的。這個答案完全是臨時冒出來的。我對這個貿然的答案沒有不滿意,甚至有種犯了規又有幸逃罰的竊喜。

夜風一次一次吹開窗帘。

從家鄉剛到成都時,我臨時在報社辦公室睡過半年鋼絲床。鋼絲床又軟又硬,身子壓上去,細軟的鋼絲會吃力地吱吱亂叫。這個聲音我不會見怪的。這個聲音在哪裏都一樣。這個聲音在躺下和起來時都一樣。

我一次又一次地躺下,又一次接一次地起來,為的不是困和不困,而是這種過程讓我感到了時間的流逝。由於林達父親不容置疑的悲觀,我的陪護事實上已經失去實際意義,說白了只是在等她停止心跳。儘管我對迎接種種不測早有防備,但事情一旦真的擺在我面前我還是接受不了。

深夜2點鐘,隨着鋼絲的又一陣吱吱亂叫,我不知是第多少次起床,然後又坐在了林達身邊,這時候我第一次愕然地發現心電圖上出現了「32」的數字。起初我還以為這是幻覺,因為整個夜裏我都在惦念著這個數字,怕它突然躍然在我眼前,當然更祈求它不要出來。當確信這不是幻覺后,我的第一感覺是眼睛「嚓」的亮了一下后便一片黑暗,如同燒掉的鎢絲。然後有一種盲目的屈辱,只覺得想罵人,想摔東西。再後來,我突然盯着儀器,希望那上面一波一波的脈衝立即消失。不是說我守望了十幾個小時就厭倦了,而是我對自己的希望厭倦了,絕望了。我知道,儘管「32」這個數字是經過長達六個小時的埋伏才殺出來的,但它的出現意味着林達告別生命的腳步一刻也沒有停止。現在我全然明白林達父親為什麼那麼悲觀,嚴格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目睹林達向生命對岸走去留落的腳印,而這樣的腳印林達已經留下了長長的一串。

接下來的事情是荒唐的,說瘋狂也許更準確。支持我做出瘋狂舉動的,首先當然是我不想林達就這麼死去,然後是個弱智的想法,我想既然這樣靜躺只有等死,那麼動一動呢,會不會像林達父親說的「經不起折騰」?只要經得起折騰,我想她父親也許就會改變主意,帶她去「蘭州或西安,甚至北京看看」,這說不定就時來運轉了。在這種迷亂的思緒中,我開始給林達製造種種「折騰」,先是搖床,然後是動她四肢,然後又抱她坐起。我覺得這都是她以後出行必然要面臨的,我反覆做着這些動作,同時密切注意著心電圖的變化。前兩項動作任憑我怎麼變化節奏,心電圖都沒出現異常,最後一項起初也沒有,直到我第五次抱她起身時,心電圖突然急驟地猛抽了幾下,接着脈衝便漸漸地幾乎變成了一條直線。這也就是說,林達中止了心跳!

好在過一會心跳又起來了,但心律已卑鄙地跌落到30(比剛才減少了2—3下)。我荒唐的試驗就這樣以失敗告終。或許還可以這樣說,如果以前面六個小時減少一次心跳的公式來計算,我所作所為的結果是讓林達白白支付了12到18小時的生命,而她僅有的生命也許比這個時間還要短暫。

可怕的事情總是超乎時間之外的,從心律發生急驟變化到現在已過去十幾分鐘,但我還是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勾著頭,弓著腰,雙手抱着她上身。等我清醒過來,我感覺自己只剩一隻右手,左手已經被林達身體壓得失去知覺。我在抽動左手時,右手因為用力,自然一摁,恰好摁在林達的胸脯上,一下覺得好像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起先我沒在意,後來等左手恢復知覺后,我又想起剛才硌我的東西。林達現在穿的是一件文化衫,肯定不可能是鈕扣硌的,看她頸脖上也沒掛什麼。究竟是什麼硌了我一下呢?我奇怪了。我把手又放回老地方,試探地觸摸著,馬上在她乳溝左上方一帶觸到了一垞異常的東西,它像是粘在乳房上,我試着摳了兩下,那東西並不鬆動,好像粘得很牢。我突然想到,這不就是她長黑記的地方嗎——

她左乳的右側有一片黑記,形狀不甚規則,有點像地圖上的某個頭重腳輕的半島,頭部有個拇指這麼大,黑得發藍,摸上去似乎有點黏性,然後的部分似乎是從頭部滲下來的,顏色和黏性都依次減弱,尾梢幾乎變得灰色而毫無觸感。在我們不久的性愛中,我發現這塊黑記很有點神秘,每次做那個事,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激情引導到它上面去,而且只要我一去親愛它,她就會顯得特別的興奮、迷醉,似乎它的感覺要比毗鄰的乳頭,甚至下身還要靈敏,還要強烈。有兩次她甚至只是憑着我對它的撫摸和親吻,就淋淋漓漓地完成了銷魂……

說真的,這個東西的神秘性一直盤踞在我心裏,它藏着她的秘密,也藏着我的好奇。現在,好奇心驅使我把手伸進她衣服里,要說這對我已不是第一次,但此時我的感覺似乎比第一次還第一次,而她冰涼的身體非但無法叫我聯想起過去的什麼,而且還令我有一種鬼祟的犯罪感。當我手一觸到那垞異物后,不知怎麼的,好像是被燙了一下,我手猛地往外一抽,結果一下把她衣服撩開了。這時,我被自己看到的東西驚呆了:黑記居然從原來的平面上高高拱起,變成了一垞肉贅一樣的東西!其形狀基本跟原來差不多,還是半島形的模樣,只是略有增大,相比較拱起的高度是太明顯了,高的地方(沉重的頭部)幾乎有乳頭一樣高。從色澤上看,它充滿生機,黑得藍瑩瑩的,黑得要冒出來,黑得四處亂擠。仔細看,周圍還布有疏密不一、呈放射狀的黑絲絲,像是皮下滲透的,而且也許是一直仰卧的緣故,往乳溝方向滲得尤為明顯。整垞東西的重心也往乳溝傾斜。我再次試探地用手指頭輕輕摁它,發現了它硬度的變化:越高出的地方越硬,最硬的地方(頭部)幾乎跟結了繭似的。不論是色澤,還是硬度,還是高度,其依次增減、變化的巧妙程度都像是自然生成的。我有種感覺,好像這片黑記自我最後一次觸碰它后便活了,然後一直在慢慢生長,並將繼續生長下去。

我覺得難以相信。

神秘的黑記變得更神秘了!

我感到有一種要出事的害怕。

有一會兒,我看着這片藍幽幽的黑,突然想起一句詩:黑的有毒的玫瑰。

我擔心從我第一眼看它時,它的毒素就沁入了我肺腑。在這種擔心中,我居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並恐懼地替她重新拉上衣衫。但被衣服蓋住的黑記更有一種看不見的可怕,我甚至擔心它是隱蔽在衣服的黑暗裏的魔鬼變出的一支毒箭,準備向我發射,何況我想薄薄的文化衫又怎麼能阻止毒素的瀰漫。就這樣,我又撩開衣服,再次審視着它,我感覺就那麼一會它好像又長高了一些。

我相信我已有些迷亂。

我需要調整一下心神。

於是我出去走了一圈。

剛出去那會,我曾想上樓去喊她父親下來,但到洗手間撒了泡尿沖了把臉后,我又改變了主意,直接回到病房。這時候我感到自己基本上消除了恐懼,我心想,如果這東西確實可怕,那麼最可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因為我曾經多少次親過它,吻過它,撫摸過它,玩賞過它。有種奇怪的力量,也許是為了證實我並不怕它,也許是我進入了某種幻覺,我又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向神秘的黑記伸去……

過度的恐懼讓時空再次剝落了我,等我回到現實中時,我看見自己正全神貫注地在撫弄著黑記,那樣子既小心又親愛,既畏懼又痴迷。手指尖的感覺在告訴我,黑記表面像灑滿了花粉一樣細膩而具有黏性(比以前要更黏),而且有明顯的熱度:這恐怕是林達現在全身惟一有熱度的地方。指尖稍稍上一絲力,透過毛黏黏的表面,下面又彷彿長了軟骨似的硬軟硬軟的,有些部位可以說很硬,比如頭部,下面像埋了枚指甲蓋似的硬。但硬又不是那種鋼鐵的硬,堅固不化的,你對它上多少力它反彈回來多少力。不是這種硬,而是一種冰塊的硬,我對它使力它不但不反彈,反而把我的力吃住了,同時我可以感到其硬度有隨力鬆軟的趨勢。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的指頭被感覺本身緊緊吸住了。

正當我在為指尖下那團硬東西頃刻間便有所鬆軟的奇妙迷惑時,我又看到一個驚人的事實:心電圖上剛才還平平緩緩的脈衝,這會兒正變得一浪高過一浪,同時表示心律的數字像讀秒一樣的在不停刷新——32,33,34,35,36……在「36」上停頓了一會又往回走——35,34,33……最後停在「33」上不動了。

是什麼引起了這天大的變化?會不會是因為我剛才撫摸黑記的原因?為了驗證,我又開始觸摸黑記,先是輕輕的,後來慢慢地上力。在我感覺指尖下的硬物有些鬆動時,心電圖上的數字又開始神奇地跳動——34,35,36,37,38……我拿開手后,數字在「38」上停頓一會又開始滑落——37,36,35……最後停止在「35」上。

不用說,我的猜想得到了證實!頓時,我心靈有種要爆破的緊張和激動。我強烈地感到,我一個人無法承受眼前這一切,這巨大的、不可思議的、幾乎是荒唐的一切。於是我跌跌撞撞地衝上樓,叫醒了林達父親。

「這是不是一塊胎記,你以前見過嗎?」

「沒有。從來沒有。」

「這麼說是後天長出來的,而且肯定在她……青春期后。」

「嗯,應該是這樣,否則我不會沒見過的。」

「她最早發病是什麼時候?」

「14歲那年。」

「那正是她開始步入少女的一年?」

「嗯,差不多。」

「我想這東西肯定就在那一年裏長出來的。」

「你想說明什麼?」

「這是個神秘的東西,林達的病根可能就在這上面。」

在我一番演示之後,林達父親也驚呆了!

剛才,林達心律最高已衝到「45」,現在恆定在「41」,同時黑記的形態包括大小、色澤和軟硬度都有一定程度的變化,我看幾乎有明顯好轉。如果不是林達父親阻止,我甚至有信心在天亮之前讓林達結束長達10天的噩夢。我所以如此有信心,是因為我看到我現行的這一套完全屢試屢靈,而且到現在為止我只是光憑手指的觸摸,以我經驗推測,如果我動用柔軟、溫潤的唇舌去親吻,去呵愛它,這情意綿綿的東西一定會更加滿足,因而更加快速地被愛陶醉並融化。但林達父親以醫生權威的意志堅決反對我。

「聽我的,餓漢不能一口吃飽,凍僵的身體不能直接用高溫取暖。林達已經昏迷十天,你想在一夜間讓她醒來無異是拔苗助長,結果肯定要害了她的,即便不死也要落個三長兩短的。」

我不敢說他這種比喻一定有道理,但我不敢拿林達的性命冒險,所以最後選擇了比較保守單一的「療法」:只是一味靠手撫弄,而且還磨磨蹭蹭的,一天頂多弄個一兩次。結果都到了第三天黎明了,我一覺醒來,見林達還在昏睡不醒。而此時神秘的黑記已全然恢復如初,林達心律和體溫也都回升到了正常人的水平。我有點等不得了,趁林達父親暫時出去時,我私自使用了新的方法:吻。

我低下頭,雙唇剛觸及黑記,窗外飄進了悠揚的起床軍號聲。當軍號吹到一半時,我感到林達的身體驚動了下,然後便開始有序地蠕動起來。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喚醒了她,還是漸漸變得雄壯的軍號。但我知道我必須立即停止親吻,因為我怕她激動,更怕這一激動(當然是不合時宜的)給她帶來致命傷害。

我抬起頭剛一會,林達就睡意朦朧地看見了我。她就這樣醒了,而且也許是保守療法起的作用,她醒得非常自然,就像睡了一覺醒來,而且是帶着夢的一覺。

「我剛才做夢了。」

「你夢見什麼了?」

「你在跟我做愛,我好激動……」

在炎熱的夏季,在高原城市西寧的一間病房裏,一位來自成都的業餘寫作者正在與他剛剛告別死亡的情人細語着幾天來痛苦又神秘的經歷。他一邊為情人終於回到人間感到萬分高興,一邊又在為情人奇怪的身體所苦惱。他想,這次她差點就離開人間了,不過馬上他又想,對她而言,離開人間后也許還沒有現在在人間那樣更像一個幽靈。

後篇:我的簡況及近況

我的名字(真姓實名)無關緊要。我的性別不言而喻。我出生在浙江富陽,今年37歲。小時候我父母希望我長大當一名醫生,因為我有個叔叔是醫生,並且過着在我父母眼裏的最好生活。我也確實當了一陣子醫生,但時間不久。我為什麼不當醫生,是因為我當不了,我聞不得藥味,過敏。不是一般的過敏,嚴重時甚至出現休克。有人說我身上不是多了個器官就是少了個器官。這話我相信。事實上我對任何事情都相信,我以為,所謂不相信只不過是我們對複雜的宇宙工廠和更加複雜的時間機器以及夢一樣的生活的一種無知和無禮。世紀一個接連一個地過去,事情一件接連一件地發生,什麼難以相信的事情都發生了,還有什麼可不相信的。我相信,在一個無限的時間裏,所有的人都會發生所有的事。我身上多或少了個器官,只是和常人的一個簡單的不同而已,沒什麼好驚驚怪怪的。

就像有些人因為特別漂亮或者高大改變了命運一樣,我與眾的一個小小不同也改變了我的命運。現在我生活在四川成都(遠離家鄉),職業是一名文化記者(與醫院毫不相干),業餘時間喜歡寫作小說(讀者寥寥無幾)。寫作是坐牢。寫作每天把我關在屋子裏。我不覺得這是愉快的。但我知道,如果讓我每天出門,去辦公室上班,去各種公共場所——茶館,酒吧,夜總會——跟一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談天說地,那樣的話我會更不愉快。沒有誰想有意為難我。不是這樣的。問題是每個人身上都存在着這樣那樣的需要別人適應或理解的種種習慣,甚至毛病。對我來說,我要忍受自己和自己的那些問題已經讓我感到夠困難了,更不要說去忍受別人的。

總的說,我是個比較形而上的人,相信命運,喜歡神秘和傷情的東西。在生活中,除了個別隱秘的異性朋友和少有的文學知己外,我幾乎沒有朋友,也沒什麼特別忘不掉的過去。曾經有個叫林達的西寧姑娘,在與她交往間我感到的一些事情,算是我多年來少有的難忘經歷。對她,我的心情是複雜的,我似乎既希望她走進(進一步走進)我的生活,又覺得這樣對她不公平。坦率說,除了她生的病讓我略為感到有點怪異外,我覺得她是我遇到的最安靜、最迷戀男人的姑娘,她樸素的容貌遠遠替代不了她內心的恬美。由於她身體原因,或者我的疑慮和軟弱,也許還有別的什麼因素,她沒有再回到成都來,而是留在西寧。開頭半年,我們時常有書信和電話的聯繫,隨着時間推移我們聯繫越來越稀疏,等翻過年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繫過。為此我曾留下了這樣兩句話——

憑着空間的力量,我們都變了隱形人

憑着時間的力量,我們都成了薄情人

現在,一年多過去了,這段時間裏我的生活和內心都發生了些不小的變化,不變的是依舊在被我的命運牽着走,依舊在愛着、恨著、煩著、活着。變也好,不變也罷,我想這都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所以也不值得拿出來說。

現在夜深人靜,我正在北京西郊的一家賓館里想着我即將寫完的一篇小說,小說的主人公剛剛才離我而去,房間里甚至還殘留着他落下的氣味:我最敏感的醫院的氣味。這個人可以說是林達病情的一部分,我作為林達病情的知情者,我們相識似乎在所難免。在我小說里,我們是在鄉下一家簡陋的衛生所里認識的——

大雨過後的下午,我的頭像記憶中一樣的疼痛起來,我沒有猶豫地吞了兩顆阿司匹林便上了床,準備讓睡眠一貫地把疼痛忘卻、趕走。但疼痛越來越烈,到了傍晚,我感覺我要死了,無限的疼痛像條瘋狗一樣在我身上、體內,甚至在血液里上躥下跳,狂吠不停。在憤恨和恐懼中,我迷迷糊糊來到了小鎮上惟一能解除痛苦的地方:鄉衛生所。因為長期頭痛,這裏沒有誰我是不認識的,所以,雖然我頭痛得睜不開眼,但他一開腔,我就聽出是個新來的,他的聲音男不男女不女的,像喉嚨給誰掐住了似的。我睜開眼看,醫生的座位上居然坐着一個小孩。

「醫生呢?」

「我就是醫生。」

「我的天吶,快喊醫生來!」

「現在沒有其他醫生,如果你瞧不起我可以走。不過你想過了沒有,我一個侏儒能坐在這裏,就說明我醫術非凡,信不信由你,信就說,哪裏痛?」

晚上,我請他在對門的餐館吃飯。從餐館出來,我們沿着馬路散步,為了讓他跟上我,我不得不走得像個危重病人,但事實上我早已疼痛全消,並且還從他掛在鑰匙鏈上的那把銀色小刀上(像一把耳屎勺)看到了徹底治癒我祖傳頭痛病的希望……

當然,這都是小說,變了樣的。事實上我是應他邀請專程找上門認識他的,他人也不是什麼侏儒,不過如果要跟他散步,我倒還真必須像個危重病人一樣的走,因為他已經七十高齡,而且由於長年趴在顯微鏡上窺探世界醫學頂尖的前沿科學,他的視力已大成問題。據說他可以在顯微鏡下數清蝌蚪一樣成群的細胞,卻無法在天空中看到一隻飛過的小鳥。

海潮的出現是我認識小說主人公的前奏。這是三個月前的事,有一天,我收到一個「文軍先生」的傳呼,電話打過去,對方說是林達的朋友,並說是林達「喊」他來找我的。在他下榻的賓館里見面后,他告訴我,他和導師正在研究林達神秘的病,「林達和她父親都認為,你能提供更多更隱秘的情況」,所以專程趕來討教,希望得到我幫助。後來說着說着發現,其實早在一年前我們就在網上聊過天,只不過那時他的名字叫「海潮」。然後我們交談了將近三個小時,主要是我在談。談話都錄了音,說是要帶回去給他導師聽的。

大概半個月後,他又跟我聯繫說他導師要求見我,鑒於可想而知的原因,當然只有我去見他。我說這怎麼行,我又不是你導師單位的人,不可能他喊走就能走的。想不到我的一個小小難為,最後居然變成了省政府辦公廳的一紙命令。我當時真無法想像他導師到底是何等人物!

有省政府撐腰,我不但走得放心(還光榮),而且還可以放心地不歸,結果本來一兩天就可以返回的,我卻滯留了兩個星期。我也不是在耍,我是完全被召見我的人,文先生的導師——他的智慧,他的科學,他的榮譽,他的奇特,他的經歷,他的天才,等等等等,吸住了,迷醉了!說真的,多年來我渴望「功成名就」的筆一直在尋找它理想的主人,現在主人就在眼前,我不會——絕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每天捂著鼻子在瀰漫着我敏感的氣味的人群中四處奔忙,盡最大限度地追隨着導師和他數以百計的學子,把他們確鑿和不確鑿的記憶統統記錄在案。坦率說,我已經收集了足夠尋常和不尋常的材料,但不要指望我在這裏透露,我甚至連導師姓名都不會奉告,因為我怕我偉大的計劃受到致命騷擾。從某種角度說——在醫學界,導師的名字也許比總統還要響亮,還要令人敬仰。

總的說,我要放棄虛構寫一篇小說,好讓導師奇特的智慧和同樣奇特的業績背着我萬世流芳。但是我遇到了麻煩,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這位舉世罕見的天才人物居然有着人類少見的生理缺陷。他是個陰陽人!終生未婚似乎只是個無聊的憑證,人們有目共睹的是,每年到了季節更替的期間,他總會莫名地變聲,同時變得多愁善感,對男人彬彬有禮。據文先生說,他名下的學子每年總有個別女生拿不到學位,而男生們因為「每年都有幾次被導師另眼相看的機會」,所以總是年年「人人過關」。我先後與他幾十個學生或同事接洽過,我的體會,只要談及這方面話題,他們總是一邊做着沒什麼可說的樣子,一邊又忍不住地露出種種叫你「想入非非」的趣聞軼事。經過三個人「證實」的謊言和真理具有一樣的權威,在成堆的說法面前,我實在無法把我要寫的東西的主人當成一個健康人,所以大家看到在我小說中他成了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請允許我忌用「侏儒」之詞,此外我自以為我這種替換還是比較到位的,基本保留了一個陰陽人生理缺陷的部分表象甚至本質,比如聲音、無性等。

我剛說過,在醫學界,導師的名字比總統還要響亮。可在我看來,在不久的將來,他的名字將在世界的任何角落爆響。明天下午三點,我現在窗戶對面的那幢八角樓里將雲集世界醫學領域的各路精英人物,他們都是受中國科學院和瑞典皇家醫學院的邀請,前來參加他個人學術報告會的,會上他將作題為《猜想未來惡症》的專題演講。現在這份演講稿就在我手上。作為林達病情「非同尋常」的知情者,我當然是這份報告素材的提供者之一,而且明天還將以證人的身份親臨會議現場,接受可能出現的相關盤問和解釋事宜。現在安排我先睹此稿,目的就是叫我提前進入狀態,為屆時可能需要的解答工作做必要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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