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宏嘉·陳紫芝·高層雲·錢灃(1)

任宏嘉·陳紫芝·高層雲·錢灃(1)

附記:管世銘·洪亮吉·和·王望·吳卿憐·畢沅·國泰·於易簡·王傑·董誥·福長安

康熙中葉,御史中風裁最峻整者,是任宏嘉。《清史稿》本傳:

任宏嘉,字葵尊,江南宜興人。初以舉人官行人。康熙十五年成進士,十八年,考選江南道御史,巡南城,疏言,各州縣宜有講堂書院,庶人知向學。又言,學道不惟受制藩司,抑且受制知府。蓋府道階級不甚懸,無以資表率,郭郎聲望不甚重,又無由達封章。求其公明,實不可得,乞重其選。

改巡北城,疏陳五城應行事。謂盜風未靖,由保甲不行,稽察未清,由旗民雜處,司坊未潔,由勸懲不當。

又言,州縣昏夜比較,鄉民托宿無地,饑寒受杖,往往殞命。又或因分厘火耗之輕,受簽役橫索之累。又言朝廷清丈,所以為民,而藩府駁冊上下,動費累百,津梁有關,所以御暴,今水港皆設巡攔,旱路亦行堵截,檢索至負擔,稅課編雞豚。所言皆痛切。

宏嘉一日巡城,有錦衣駿馬突其前,呵斥之,隸卒自白:「此王府優也。」宏嘉趨王府……宏嘉素慎,疏上言過直,輒戰慄。或曰:「子葸若此,何如不言?」曰:「宏嘉之戰慄,氣不足也。然知其當言,不敢欺吾心,尤不敢負吾君耳。」

此與色厲內荏者,適得其反。大致士氣發舒,言路宏開,而確為講求真是非的時代,始有此等人可見。

《清人筆記》中又記其風節云:

《池北偶談記》同時御史敢言,惟荊元實、任葵尊二人。葵尊名宏嘉,釣台宗丞族兄也。《釣台清芬樓稿》稱:康熙中葉,御史噤不言,人誚為「解角」,自公入台垣而言路始振,章數十上,咸有益國計民生。

巡視北城,親王諸府、公侯第宅,多在轄下,驕悍尤難治。公偶出,有錦衣駿馬突其前,公叱呵之,眾不敢,曰此某王所嬖千金旦也。公大怒,身逐之,隸走卒奔,抵王府,坐其門,必得旦乃已。王曰:「是申申者何也,即出敢若何?」旦出,公叱縛之,予杖四十,王大恚入奏。天子曰:「非凌汝,行者吾法,汝庇優,虧吾法。」王觳觫稽顙出。

馬三爺者,戚畹某弟,登城私,公執而鞭之,告其兄,兄面謝過。已而謀公,公廷發其奸,某矯辯,天子命掌其頰三十,又聲九門提督罪,詔立斥罷。公嘗慨然流涕曰:「宏嘉之得保首領,天子賜也。」蓋信而後諫,其遇不可及雲。

按:「釣台」為任啟運,雍正十一年癸丑翰林,官至宗人府府丞,深於經學。「」即「豸」,獸名,似牛而一角,專觸不直者。漢有豸冠,御史專用。豸而無角,何能觸不直也?故御史噤而不雷,譏之為「解角」。

稍後於任宏嘉者,有陳紫芝,傳聞以劾張為明珠所害,《清人筆記》載:

康熙間前輩有聲台垣者二人,一則理少,一則兆園先生紫芝也。先生初官詞曹,即不受外僚書帖之敬,入台尤持風紀。嘗疏請裁屯衛、頒禮書、除南城大猾鄧二,皆允行。時疆臣多由閣部保舉,湖廣巡撫張、大學士明珠所私也。恃勢貪暴,廷臣不敢糾,先生具疏劾,且請罪其保舉之人。奏入,上語之曰:「滿朝為所賄屬,爾小御史乃爾敢言。」翌日面諭九卿,即與內升四品卿,先生益感激思報稱。

一日於朝房值明珠延坐,進茗飲之,歸寓暴卒,在明相黷貨攬權、勢居騎虎,固不避妨賢害正之醜聲,惜濟濟盈廷,無一人為之舉發者,而先生之方剛見憚峭直寡援益見矣。

按:此記開頭「有聲台垣者二人,一則理少,一則兆園先生」云云,「理少」為「常少」之誤,實指高層雲。前曾敘及,言官稱「台」者指御史,稱「垣」者指給事中,台垣合稱則兼指御史、給事中。高層雲字二鮑,江蘇松江人,康熙十五年進士,授大理寺評事,二十五年授吏科給事中,官至太常寺少卿。高層雲在諫垣之時不久,但所論一事,關係甚巨。《清史稿》本傳:

二十六年,太皇太后崩,詔王大臣集永康左門外議喪禮。大學士王熙等向諸王白所議,跪移時,李之芳年老,起而踣,層雲曰:「是非國體也。」即日疏言,謂:「天潢貴胄,大臣禮當致敬,獨集議國政,無弗列坐,所以重君命,尊朝廷也。況永康左門,乃禁門重地,太皇太后在殯,至尊居廬,天威咫尺,非大臣臨敬諸王之地。大學士為輔弼之臣,固當自重。諸王亦宜加以禮節,不可驕恣倨慢,坐受其跪。」疏入,上曰:「朕召大臣議事,如時久,每賜墊坐語;今大臣為諸王跪,於禮不合,下宗人府吏禮二部議,嗣後大臣與諸王會議,不得引身長跪,著為令。」

此事遽看,不過爭禮節而已,其實是爭地位、爭權力,而又不止是為漢大臣爭,實是為皇帝而爭。此話怎講,容某細言之。

我常說,一部二十四史,欲觀其興衰絕續之跡,只看當時的中心勢力為何,即可預測其結果。每一時代,皆有支配政治的中心勢力,而此中心勢力,不外乎四類:外戚、宦官、藩鎮及知識分子。大致宦官干政最糟糕,而宦官又每與外戚相勾結,皇室常受其荼毒。如藩鎮為中心勢力,則必形成割據之局,殺伐相尋,亘數十年至數百年不止。惟有知識分子為中心勢力,出現文治的局面,則必為盛世。漢朝文景,唐朝貞觀、開元,北宋中期,南宋初期,明朝宣德、弘治乃至嘉靖,清朝康熙中葉至同光之初,皆是如此。

清懲明失,最為徹底。清初對明朝宦官之禍,洞見其癥結,宮闈使令不能無宦官,則口銜天憲、攬權舞弊之事即不可免,惟在力加裁抑。順治之初,以內務府代替明朝宮內四司八局,於是「上三旗包衣」紛據利藪,尤以正白旗為最。因此旗屬於多爾袞,一片石之役,李自成大敗而遁,正白旗首先從龍入關,機會最好,猶之乎抗戰勝利,接收東南,「五子登科」者,咸以近水樓台之利。

多爾袞一死,正白旗收歸天子自將,與「兩黃」正式成為上三旗。但正白旗包衣,名義上為太后的家奴,此所以為皇子選奶口,以及織造差使,均出於正白旗包衣,猶之乎民間主婦,主持中饋之意。《紅樓夢》中寫賈母的權威特重,不知原有政治上的意義,背景中有一孝庄太后在。此意不為研「紅學」所知,以不了解八旗淵源之故。

順治末年,世祖惑於佛事,於是吳良輔得以乘時「復辟」,恢復「十三衙門」。此為前明宦官與新興的宮闈勢力,非常尖銳的衝突。順治以出痘而崩,孝庄太后得湯若望之助,定策以已經出痘的玄燁繼統,並領導上三旗包衣,革除「復辟」的宦官勢力,裁撤十三衙門,而以遺詔罪己的方式出之。

當此時間,主少國疑,雄藩環伺。孝庄決大疑、定大計,作為非凡,惜細節不傳於世,但觀張宸《青蜩集》,所記順治崩后的情形,猶可想像。而康熙敬愛祖母的至情,更非純粹出於孝思,而別有使康熙不得不衷心感佩者在。

裁撤十三衙門,恢復內務府職權,宦官已不足為患。至於康熙朝的外戚,最盛者兩家:一為孝庄太後母家,蒙古博爾濟吉特氏,本為科爾沁外藩,每年定期朝覲,恩禮甚至,但防範亦嚴,不足為患;一即康熙生母娘家佟氏,本為從龍勛臣,子弟以軍功起家者甚多,當時有「佟半朝」之稱,但佟氏雖貴,並無兵權,故亦無足憂慮。

可憂者是八旗親藩,尤其是所謂「旗王」。爵秩既尊,復有部伍,天然具備了造反的條件,自須加以有效的裁抑。自順治以來,常用的手段是使親藩之間,相互監視;其次是用隔離的辦法,大臣與親藩不通弔問。故《禮志》「賓禮」,只有「內外王公相見禮」及「京官相見禮」,無品官見王公禮,即所以防範親藩籠絡大臣,以及大臣煽動親藩,謀為不軌。

但除朝會以外,國有大政,每交王公大臣集議。既雲集議則發言的權力相等,只問意見好壞,不問爵秩高低,如引身長跪,則非會議,而是受命。不獨長親藩驕恣之心,而且削弱了大臣據理力爭的地位。因此康熙,對言官肯以此為言,自然加以支持。

事實上,誘發及鼓勵在下者建言,據以裁抑在上者,為康熙慣用的政治手腕。此本不足為奇,所高明者,收發由心,能夠控制住怨怨相報,不至於出現明末東林與閹黨相爭之禍,同時,最要緊的是伸張士氣,逐漸由親藩議政轉移為文人主政的局面,方為可大可久之道。

前記陳紫芝在朝房為明珠延坐,進飲,歸寓暴卒,言為明珠所鴆,與此事相類者,後有管世銘。《清史稿》本傳:

管世銘,字緘若,與亮吉同里。乾隆四十三年進士,授戶部主事,累遷郎中,充軍機章京。深通律令,幾讞牘多世銘主奏。屢從大臣赴浙江、湖北、吉林、山東按事。大學士阿桂尤善之,倚如左右手。

時和用事,世銘憂憤,與同官論前代輔臣賢否?語譏切無所避。會遷御史,則大喜,夜起徨草疏,將劾之,詔仍留軍機處。故事,御史留直者,儀注仍視郎官,不得專達封事。世銘自言愧負此官,阿桂慰之曰:「報稱有日,何必急以言自見。」蓋留直阿桂所請,隱全之,使有待,嘉慶三年,卒。

按:亮吉為洪亮吉,常州人,乾隆五十五年榜眼,與孫淵如齊名。高宗崩后,奉旨與修實錄。第一次稿本成,備悉乾隆在位六十四年間事,撫今視昔,感憾至深,上書軍機王大臣,謂「勵精圖治,尚未盡法」,而「風俗日趨卑下」,「賞罰仍不嚴明」,「言路似通未通」,「吏治欲肅未肅」,以為和雖已伏誅,但和當權之日的風氣猶在。《清史稿》本傳,備載原文,洋洋四千言之多,語特激烈。所以成親王將原件奏上后,獲嚴譴。《清史稿》本傳:

上怒其語戇,落職,下廷臣會鞫,面諭勿加刑,亮吉感泣引罪。擬大辟,免死,遣戍伊犁。

明年,京師旱,上禱雨未應,命清獄囚,釋久戍未及期。詔曰:「罪亮吉后,言事者日少,即有,亦論官吏常事,於君德民隱,休戚相關之實,絕無言者,豈非因亮吉獲罪,鉗口不復敢言。朕不聞過,下情復壅,為害甚巨。殼吉所論,實足啟沃朕心,故銘諸座右,時常觀覽,勤政遠佞,警省朕躬。今特宣示亮吉原書,使內外諸臣知朕非拒諫飾非之主,實為可與言之君。諸臣遇可與言之君而不與言,負朕求治苦心。」

即傳諭伊黎將軍,釋亮吉回籍。詔下而雨,諭制詩紀事,注謂:「本日親書諭旨,夜子時甘霖大沛,天鑒捷於呼吸,益可感畏。」亮吉至戍,甫百日而赦還,自號更生居士。后十年,卒於家,所著書多行事。

《清史稿》管世銘傳附於洪傳后,以同為對和遺毒深惡痛絕之故。管世銘初為戶部主事,乾隆五十一年隨阿桂赴浙江勘倉庫虧蝕案,大蒙賞識,引入軍機章京,成為裁抑和的得力助手。洪亮吉《更生齋文集》記阿桂與管世銘事云:

乾隆末年,阿文成公與和不相能,凡朝夕同直軍機,必離立十數步外,和亦知公意,故就公面,公亦泛答之,然未嘗移立一步。

公嘗卧廬,軍機章京管世銘入省之,公素所厚也,忽呼語曰:「我年八十可死,位將相。」

恩遇無比可死,子孫皆已佐部務,無所不起,可死,所忍死以待者,實欲俟犬馬之意,得一上達,死乃不恨,然竟不果。

所謂「實欲俟犬馬之意,得一上達,死乃不恨,然竟不果」,此言阿桂欲逐去和,而終「不果」者,因乾隆年高,恐傷其心。和以正紅旗滿洲官學生在鑾儀衛當差,偶爾受知於乾隆,擢為總管,不數年入閣拜相,監攬大權。《清人筆記》謂之為「入相奇緣」,而實為孽緣。乾隆之於和,猶之乎隋文帝之於鄧通,哀帝之於董賢,有斷袖之好。因為有此一段孽緣,所以阿桂終不忍言。

清朝《御史題名錄》記:管世銘於乾隆五十九年,「由戶部郎中考選浙江道御史。」按:軍機章京為差使,管世銘底缺原為戶部山東司主事,積資升為郎中,考選為御史后,應歸本班,方能行使言職。

管世銘原意到台第一疏,即嚴劾和,阿桂不願他因建言得禍,所以「奏留」為軍機章京。但此時阿桂亦將八十,一旦物化,管世銘自必遂其初志,和為除隱患,先發制人,下了毒手,亦是很可能的事。按:趙翼受知於傅恆,管世銘受知於阿桂,都是有名的軍機故事。管世銘文名不及趙翼,但為八股名家。清朝以制藝出名者不多,路閏生以外,大概就數管世銘了。

與管世銘境遇相彷彿者,還有錢灃,即是劉石庵以後,翁同以前,顏字大名家錢南園。姚永朴《舊聞隨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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