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公鹿的犄角已經長成,剝落着柔軟的表皮變得堅韌了。它們有一種預感:冥冥中有種神秘的東西將要降臨;攪擾得它們又焦躁又興奮。這東西是什麼,還不知道。它們一有工夫就在帶刺的矮樹叢上磨礪自己的雙角,也是聽憑了冥冥中神秘的指使。母鹿們悄悄觀察著公鹿的舉動,安詳地等待着某一天的到來。

半山腰上,懶洋洋的狼群在曬太陽,或卧或躺眯縫著綠幽幽的眼睛傲視一切,除了太陽的移動,其他都不放在心上。幼狼不見了,有的已半途夭折,活下來的都長大了,長得無比健壯,混同於它們的父母。唯皮毛的色澤顯示著年輕的慾望,沒有老狼身上的累累疤痕,偶爾爆發出來的低嗥也缺乏老狼眼睛裏的沉穩。老狼轉動着耳朵養精蓄銳,對周圍發生的事了如指掌。

男人說,我並不是要佔有一個人。

女人說,你要只是想得到一個人那倒好辦了,可能有那樣的人,一輩子都是你的。可你做夢也想要的是一塊自由之地,這樣你一旦害怕失去,她就已經失去了。

中午的太陽「轟炸」著城市。最熱的時候,到處都是太陽的聲音。人差不多都躲起來了。洒水車無精打采地開過去,敷衍著響幾下鈴鐺。水就象是灑在燒熱的爐壁上那樣,變薄、縮小,說不定還有幾個水珠噝噝地滾動幾下然後消失。水泥路面上浮着一層抖動的蒸氣,使一隻過街的野貓變得彎彎曲曲。

野貓倉皇奔逃,躥進一幢大樓的陰影里卧下來喘息,回過頭去望,不明白那些閃光的地方是不是一條路。

路邊,樹蔭遮不到的地方有一條石凳。

「站會兒吧。」

「就站會兒吧。」

兩個人站在梧桐樹的影子裏。

「如果稍微解釋一下呢?」男人說。

「稍微?」女人看着他的影子。「怎麼稍微?」

「主要是表明願意解釋,是否解釋得清楚倒不重要,倒在其次。」

男人的影子象一個日晷。女人說:「那不知又會引出多少需要解釋的東西來。」

「會嗎?」

「解釋不清的解釋就又是一個新問題,新問題又需要解釋,又解釋不清,這就沒完了。」

「我們幹嗎一上來就不相信,是可以解釋得清的呢?」

「太陽解釋得清嗎?太陽?」

太陽自古以來就呆在那兒,象現在一樣坦坦然然不隱瞞什麼。

萬物都與它有關。關於它,一定有一個清楚的解釋默默地存在着——不妨這麼相信。可是,自古以來,關於它,有多少回解釋就有多少回尚待解釋。

「那回,曉堃只是對天奇說她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她說『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她就說了這麼一句。她確實只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天奇說什麼了嗎?他不是什麼也沒說就立刻到過廳里寫他的東西去了嗎?還要他怎麼樣呢?」

「關鍵就是這句『還要他怎麼樣』。曉堃要他怎麼樣了嗎?她完完全全就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沒有其他意思。」

「可天奇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呀?」

「是什麼也沒說,可你看他那臉色吧!他把門使勁一關,嘭!使勁那麼一關,心裏就是說的那句話——『看你還要怎麼樣』。」

「不不不,這是曉堃的誤會,天奇絕不會說看你曉堃還要怎麼樣,絕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麼意思?」「他是說,意思是說曉堃你還要我天奇怎麼樣呢?」「這不一樣嗎?」「這不一樣。」「我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好吧。關於這件事他怎麼跟你說的?」

「天奇說,他知道是因為什麼。」

「什麼因為什麼?」

「他知道曉堃為什麼說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就因為上午天奇要寫東西,那天是禮拜日,第二天他必須把那篇東西寫完,交稿,他就對曉堃說,你帶着女兒出去玩玩吧,或者上誰家去串個門吧。就因為這個,下午曉堃回來就不搭理天奇,就說她也想一個人呆一會兒,讓天奇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是不是這樣?」

「根本不是。她就是隨便那麼一說,她那會兒心煩想一個人呆一會兒。」「說露了,心煩?心煩什麼?」「咳喲——!請問人可不可以有心煩的時候?」「當然可以,天奇也沒說不可以。可天奇不知道她為什麼心煩,問她她也不說,就讓天奇出去。」「心煩什麼?」

「天奇一寫東西其實就煩曉堃,不想讓曉堃在他身邊。這樣的事好幾次了,好幾十次了,好幾百次了!」

「寫東西的時候怕人打擾,這我懂。」

「你是這樣,可天奇不是。」

「是怕人打擾,對這點曉堃應該能理解。」

「對這點,開始曉堃非常能理解,可後來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實際上天奇認為他乾的事曉堃一點兒都不懂,其實他根本就看不起曉堃。「」這不對。天奇總是跟我說,他心裏要是沒有愛情,他簡直就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寫詩寫小說。「」心裏的愛情!可這不一定是指曉堃。「」這你可錯了。他總是說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

「也許是下一次,為什麼不可能是下一次呢?也許他已經感到這一次不是真正的了。」

「那是曉堃要那麼想。」

「曉堃不會無緣無故那麼想的。譬如說,那心裏的愛情要是指曉堃,天奇為什麼還擔心沒有愛情?」

「他擔心了嗎?真是怪事,他什麼時候擔心了?」

「他說心裏要是沒有了愛情,幹嗎還要寫詩寫小說。這話他說了吧?這不是擔心是什麼?」「他說的是『要是』,是說如果是說假設。」「假設!他根據什麼作這樣的假設?一切都是平平安安的,會想到要假設人類毀滅嗎?」「他隨便——說罷了。」「愛情可不是隨便一說的,你這麼隨便一說,她心裏會怎麼想?」「那怎麼說?一說愛情就得象寫一本書那樣字斟句酌再加上一二三四一大堆註釋嗎?」

「我沒說要那樣。可隨便一說跟隨便一說可以完全不一樣。天奇要不是感到他心裏的愛情已經不那麼來勁兒了,他不會這麼隨便一說的。任何看來偶然的東西部有必然的原因。」

「你只聽了曉堃一面之詞。」

「對不起,你也是,你也只聽了天奇一面之詞。」

「天奇不是擔心自己不愛曉堃了,而是擔心曉堃不象過去那麼愛他了。」

「這種擔心完全沒必要。這擔心一點兒根據也沒有。事實是只可能天奇膩了曉堃,不可能曉堃不愛天奇。」

「曉堃擔心會這樣?」

「當然:哦,你別鑽空子,她這擔心是有根據的,你別笑。天奇既然總是擔心,曉堃當然就會擔心。」

「天哪天哪……」

「這—點兒都不可笑!天奇既然總是擔心曉堃不象過去那麼愛他了,你讓曉堃怎麼辦?曉堃不知道怎麼辦才能讓他感到還是象過去那樣,事實上還是跟過去一樣。曉堃就會擔心,怕哪句話說得不合適又加重他的擔心。曉堃是擔心這樣時間長了,天奇就不會再象過去那樣愛她了。」

「好了,咱們都別把自己的感情加進去,你就客觀地說說曉堃的那一面之詞吧。」

一座座高樓在烈日下昏睡。有家陽台上掛了一串小尿布,低垂著一動不動。有人在屋子裏伸懶腰,書掉在地上,沒有聲音。

「有些話,只是我們女人之間才能說的。」

「我懂你的意思。」

「是只有我們女人才能感覺到的。」

「那不見得。譬如說那天晚上,天奇希望他們能好好地親熱親熱。可曉堃—晚上都不理他。」

「那是因為天奇一下午都不理曉堃。」

「天奇正是想這樣來打消白天的誤會。」

「希望,打消。出於這樣的考慮那簡直象—個談判會了。一個交易會。」「好傢夥,沒想到曉堃會這麼想。天奇可是真心的。」

「每次都是吵了嘴,天奇就變得更親熱。」「這不對嗎?」「你一想到對不對就已經不自然了,已經不敢為所欲為想說什麼說什麼了,生怕這個談判會失收。小心翼翼小心翼翼,所有的動作都不對勁兒,都象隔着一層什麼,都是技術性的沒熱情,每時每刻都有一種作戲感。」

男人不說話。

女人希望他能反駁她。

「天奇是在應付她,」女人說,仍然希望男人能反駁她。

男人看着樓頂上落着的一隻鴿子。

「至少曉堃是這樣,」女人說,「生怕哪兒做錯了,總以為已經做錯了,生伯他已經看出來她是在應付他。」她仍然給男人留着反駁的機會。

「天奇不知道他還能怎麼辦。」男人說。

「曉堃現在還盼著天奇回來呢,可是不知道他在哪兒。」

「他就象在夢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他回來又能怎麼樣呢?曉堃又怕他回來。」

「天奇要是知道這一切都錯在了哪兒,他就會回來。」

「他要是能找到最初的那個夢就好了。」

「那就好了,就可以慢慢全都回憶起來了。」

荒原變成黃色,變黃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想,一夜之間領悟了真其中神秘的安排。它們讚歎並且感恩於那神秘的旨意,在秋天的太陽里引吭高歌。公鹿的嗅覺忽地百倍敏銳,母鹿身上濃烈的氣味賦予它們靈感,啟發它們的想像力,弄得它們激情滿懷。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情歌,意欲拜倒在母鹿腳下,拋棄以往的威嚴。纖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著公鹿的祈求,但只要發現公鹿稍有怠頓,母鹿們又及時地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誘得公鹿欲罷不能。她們要把他們的慾火燒得更旺更猛些,上帝要求她們造就出堅忍不拔的英雄,造就真誠的情人,造就熱情不衰的丈夫和強悍而智慧的父親。鹿族的未來要求公鹿具備這些氣概,要求母鹿在這黃金的季節里賣弄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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