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公鹿知道,它必須趕快找一片開闊地,必須在那兒迎候優秀的敵手,必須振作起雄風來贏得他的意中人。

牽牛花不知疲倦地吹着號角,前赴後繼。

向日葵熱烈的情懷甚至烤焦了自己的花瓣。

夜裏,夜來香芬芳四溢,濃郁而且沉着。

日日夜夜。

母親對女兒說:「你最近活得好嗎?」

「還可以,」女兒回答。

「你覺得有意思點兒了嗎?」

「我也不知道。」

「也許我不該反對你給那個男孩子寫信,」母親低着頭說,在給女兒織一件毛衣。

「友誼是件非常好的事。」母親又說。

「不過你還不到十五歲,」母親說,「你們還都不懂愛情有多麼嚴峻。」

「你們將來會懂。你們現在還只是友誼。」

母親抬起頭,發現女兒已經不在跟前。大門咔噠響了一下。母親走到過廳里側耳細聽,一串輕捷的腳步聲下樓去了。

「當我幼年的時候,」女孩子唱道,然後問老人:「對嗎?」

「對。」

「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歌唱。」

「對對,就這樣兒。」

「在她慈愛的眼裏,隱約……是隱約嗎?在她慈愛的眼裏,隱約閃著淚光。」

「唉,你唱得可真像,」老人說,「還是你行。」

「下面的歌詞還沒想起來呀?」

「沒有。」

女孩子又把前面的四句唱了一遍。

「人這一老可真麻煩。後頭的詞兒我怕是再也想不起來了。」

女孩子又唱了幾遍,發覺自己原來能唱得這麼好聽,一時也感到驚訝。

「我想送給你一隻鳥。」老人說。

「送給我?真的!我隨便挑嗎?」

「歐歐老天爺。你慢點兒,慢點兒。不是這些。這幾隻跟我熟了,給你你也養不活。」

「那給我哪只?」

「我家裏有隻鸚鵡新近孵了幾隻小鸚鵡,等再長大點兒,我給你帶來。那些小傢伙兒準保你更喜歡。」

「我們同學家就養著鸚鵡,哎呀——」女孩子像大人那樣搖頭噴舌,「真叫好看。什麼時候給我帶來?」

「別忙,等它們再長大點兒。」

「要不我自己去您家拿吧?」

「你也是個急脾氣。」老人笑笑。

女孩子也笑了:「都是讓我媽說的,我媽老說我是急脾氣,我就真是個急脾氣了。」

他們坐在那塊大樹根上,看着那些鳥。畫眉在夏天的末尾叫得更加婉轉,悅耳,變化萬千不辭辛勞。暑氣消散。行人的腳步顯得悠閑。

「該你給我講個故事了,」老人對女孩子說。

「我?講個故事給您?幹嗎呀?」

「不幹嘛。我都給你講了,我還給你鳥,你也該給我講一個了吧?」

「那行。講什麼呢?」

「你看了那麼多小說,你還不知道?」

「好吧。可我不知道您想聽什麼。」

「什麼都行。你要想當作家,你就得會講故事。」

「那好吧。嗯……」

「甭那麼認真,隨便講一個就行。」

「行。嗯……《老人與海》行嗎?」

「我就知道你憋壞主意呢,那你還不如講個老人與鳥呢。」

「真是老人與海我不騙您!好吧,那就講個別的吧,《老人與海》也太長了。行!我想起來了。」女孩子理理頭髮,坐得端正些,彷彿將要做一件極其嚴肅的事了。

「有個賣棺材賣花圈的商店。」女孩子講道。

「好喪氣,你怎麼想起要講這個?不不不,沒關係,誰早晚不得死呢?」

「有一天晚上這店裏來了個顧客,是個老頭。」

「小夥子誰去那兒呀。講吧講吧,我愛聽。」

「胖老闆娘就問,『您買點兒什麼呀?」

「沒這麼問的,你當是平常的商店哪?」

「要不您講!」

「好好好。人兒不大脾氣可不小。我聽着。」

「老頭說要買花圈。胖老闆娘問他買幾個。」

「買一個還不夠還買幾個?你可真會胡弄我。」

「真的,書上就這麼寫的!老頭跟老闆娘說,您幫我算算得買幾個吧,一個母親送給兒子的,一個兒子送給父親的……」

老人不再打岔了,盯着他的鳥,聽着。

「一個哥哥送給弟弟的,一個妹妹送給哥哥的,一個外甥送給舅舅的,一個姑姑送給侄子的,一個孫女送給爺爺的,一個表姐送給表弟的……哎呀我都說亂了,多少個了?」

「沒記住,你說這麼快。」老人覺得這故事倒真是新奇得很,出乎意料。

「人一共能有多少親人吧,您說?」

「哎呀——,那可就多了,沒算過。」

「反正他就要買那麼多花圈,一輛汽車也拉不完,緞帶上的稱謂都不一樣。」

「怎麼會所有的親人一下都死了呢?這事可太慘了。」

「胖老闆娘差點兒樂瘋了。」

「胖老闆娘都不是好東西。」

她一年也未必賣得出去這麼多花圈,她店裏所有的花圈加起來還不夠呢。她就跟老頭說,您把住址留下來吧,等我們做夠了一塊給您送去。老頭說什麼也不留住址,說他過幾天自己來取。

「這為什麼?」

「是呀,老闆娘也有點兒疑心了。她先是以為一架飛機失事了,正好老頭的親人都坐在上面。老頭走後老闆娘越想越不對勁兒,怎麼死的都是男人呀?爺爺、父親、兒子、舅舅、侄子、哥哥、表弟……怎麼全是男人呀?」

「這可倒是。」老人連連點頭。

「他是不是要把他家所有的男人都殺了,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一個壞女人呢?」

「哎喲!」老人緊張地看着女孩子,頭和身子都有些抖。「這麼大歲數了,可別這麼着。」

「後來老闆娘就跟蹤那個老頭,終於弄清楚了其中的秘密。您猜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您猜。」

「我猜不著。不是像老闆娘想的那樣吧?」

「是——,就是像老闆娘想的那樣——。」

老人盯着女孩子,悟了半晌。最後拍著腿說:「這是何苦呢,唉,這是乾的什麼呢!」

女孩子格格格地笑起來,笑得蹲在地上:「不是——!我騙您呢!」她笑夠了,就勢坐在地上,繼續講:「那老頭其實是什麼親人都沒有。壓根兒就是他一個人。他怕將來沒人給他送花圈,那些花圈都是他給自個兒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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