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隨着胡宗憲的專差到達嘉興,城門已閉,專差走得匆忙,忘記攜帶討關的「火牌」,費了好些唇舌,才得進城。到達總督行轅,已經鼓打三更了。

胡宗憲已經上床,只為阿狗堅持,有機密軍事,非即時面稟不可,因而層層轉陳,直到上房,終於將胡宗憲從好夢中喚醒,就在小書房中接見阿狗。

阿狗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首先得求證一件事:說清水打算劫船在寧波或者福建的消息,是否來自趙文華。

「是的!」

「那就是了!跟大人回話,這是個假諜報,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

接着便舉出三點理由,作為證明,最後提到徐海的看法,使得胡宗憲悚然動容了。

「慢點!」他大聲向外說道:「傳旗牌!」

傳了旗牌官來,胡宗憲吩咐,即時打聽趙文華所帶來的,駐紮在松江、蘇州一帶兵馬的動態,限天明以前復命。

這也是求證,如果松江、蘇州的一帶的兵馬,有向乍浦、平湖、相鄉等地移動的跡象,便是徐海料中了。可是,即使並無移動的跡象,亦並不能證明徐海的看法不對,因為趙文華可能還未下達命令。

阿狗這樣轉着念頭,突然想到一計,「大人,」他說,「吳四是罪魁禍首!此人現在投在趙大人那裏,興風作浪,可惡得很。將來不但浙西受他的禍害,於大人的前程亦有妨礙,實在應該把他提了來,好好問一問。」

「你的話不錯,不過他投在趙大人那裏!」說着胡宗憲面現躊躇,是有所顧忌的樣子。

「大人,」阿狗很快地介面,「如果說葉麻等人該殺,吳四不也該殺嗎?裝作不知道他投在趙大人那裏,提了來審問,有何不可?」

聽得這話,胡宗憲不住眨眼,好一會才點點頭說:「你的話也有道理。不過,此刻,還不能說一定要怎麼辦。你也辛苦了,我先派人招呼你休息,明天上午,我們再見面。」

等阿狗退下去,胡宗憲為了趙文華有此無端用兵的疑點,大上心事,無法入睡,索性將徐文長請了來作長夜之飲。兩人低斟密酌,商定了兩個處置的辦法:一和婉;一強硬。只等旗牌復了命,便可在兩計之中,擇一而行。

黎明時分,旗牌來報,果不起然,趙文華已有密紮下達駐札松江的部隊,待命行動。密札中特別提示,多備長槍、弓箭。顯然的,這是預備對付倭刀。

「娘殺個!」徐文長罵道:「伊真來篤變死哉!撥伊三分顏色看看。」

胡宗憲點點頭,從容起身,關照備轎,去看趙文華。

「華公,我前來複命。交下來的諜報,我仔細查過了,並無其事。」

「呃,」趙文華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不然!」胡宗憲立即介面,語氣很硬,「其中還有陰謀。」

「陰謀!」趙文華神氣一變,有些緊張了,「汝貞,是何陰謀?」

「陳東手下有個頭目,無惡不作,包藏禍心!他跟倭人清水有私怨,想借刀殺人,這倒是小事。最堪痛恨的是偽造諜報、散佈謠言,打算煽動官軍,包圍待遣的倭人,盡數殲滅。這一來大動干戈,勢必激出極大的變故;把已經平靖的局面,重新打翻,其患不小。至於糜爛地方,猶其餘事。」

趙文華一愣,不便明言,這正是自己的主意,只好這樣答說:「不見得吧?」

不敢承認,便表示他色厲內荏。胡宗憲看穿了他的本心,話就更好說了,「華公,我接到報告,駐松江的部隊,頗受蠱惑,準備有所行動,而且假託華公的命令。華公!」他提出警告,「心所謂危,不敢不言。如果真箇有此輕舉妄動,只恐於華公的前程有礙!當然,我的首領,亦只怕難保。」

這幾句話,趙文華入耳心驚,卻還強笑道:「何至於如此?」

「何能不如此?」胡宗憲針鋒相對地答說:「別的不說,只『倭患』二字,復見於彈章,華公,吃不了兜著走了!」

這下提醒了趙文華。言官聞風言事,多好棋張;既與殲倭有關,就不能不許他用「倭患」的字樣。而這兩個字,在西宛修道的皇帝,一聽就頭痛了。龍顏一怒,禍大無比,胡宗憲的話,看來不能不聽。

「汝貞,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該當預謀消弭之道。」

同樣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句成語,前後的意思,恰好相反。胡宗憲在心中好笑,而臉上的表情,卻更堅毅了。

「華公,」胡宗憲正面相問了:「松江一帶的駐軍,倘若受人蠱惑,擅自行動,為之奈何?」

「那不是違紀嗎?」趙文華答說:「軍法如山,誰敢蠢動?」

「是,華公!」胡宗憲趁機要求:「請授賜整飭軍紀,執行軍法的全權。」

趙文華心中不願,只是說不出拒絕的話;只為一上來在氣勢上落了下風,步步退縮,想硬硬不起。既然如此,索性放大方些,買他個好,也是籠絡之一法。

於是他裝出欣然的神色,「我早就有此意了!」他起身走向書桌,「我馬上下條子給你。」

等他如言寫好一張授權的通知,胡宗憲接到手裏少不得道一聲謝,接着又說:「蠱惑軍心,陰謀蠢動的罪魁禍首,我已經查明白了,是陳東手下的餘孽,從平湖逃出去的吳四。華公知道此人否?」

趙文華不便承認,而且對吳四的態度已經改變,當即答說:「不知道。」

「既然華公不知道,就更見此人可惡了!」

「怎麼?」

「吳四在外頭招搖,說託庇在華公麾下。他竟敢如此,真是膽大包天。」

「真是膽大包天——」

胡宗憲緊接着他的話說:「非殺不可!」

「對!」趙文華為胡宗憲語中層出不窮的花招所惑,不自覺地應聲附和:「非殺不可!」

「然則請華公再下一道手諭。」

「手諭?」趙文華茫然地問:「說些什麼?」

「海盜餘孽吳四,假冒名義,圖謀不軌,應以軍法立斬。」

「好吧!」趙文華已全無主張,「我寫。」

當他再度坐回書桌後面去時,胡宗憲心想,今天佔盡上風,機不可失,索性拿徐海的事也說一說。可是,話到口邊,忽生警惕,俗語說的:「順風氣不可扯得太足!」逼人太甚,惹得他翻了臉,所失甚大,不可不慎。

因此,收到第二張條子以後,他立即告辭,心裏在想,好歹先拿他自己親筆所許的兩件事辦完了!等生米煮成熟飯,他想反悔,又何可得?

※※※

回到總督行轅,胡宗憲十分得意,先請徐文長來,拿出一張條子給他,請教他如何處置?

徐文長認為最簡單確實,也最冠冕堂皇的辦法是,根據趙文華的授權,出一張佈告,申明約束軍紀的本旨;同時告誦:不準散播流言,擅自行動。胡宗憲深以為然,立刻找來辦文牘的幕僚,擬稿呈閱,即時刻印了幾百張,鈐上總督的大印,派人到通衢大道以及軍營出入必經的地方,滿漿實貼。

第二件事要找阿狗,看到趙文華的親筆條諭,他很高興地笑了。

「你莫笑!」胡宗憲說,「這該是你的事了,吳四在哪裏,你指出來,我馬上派人去抓來,軍法從事。」

這一下,阿狗愣住了。他只知道吳四住在朱友仁那裏,可是朱友仁又住在哪裏呢?當時想問劉二,只為懶得一懶,少開了句口,如今悔之莫及。

不過,細想一想也不礙,他說:「大人要抓吳四,只問趙大人的總管趙忠便知。」

這一下,使胡宗憲愣住了。趙忠是趙文華的心腹,主人的秘密,無一不知;說責成他交人,面子上太難看了。剛才在趙文華面前,態度已嫌過於強硬,萬萬不能再給他任何難堪。

「這怕難了!」胡宗憲只好老實說,「這張手諭是我使了手腕才拿到的。俗語說『打狗要看主人面』,如今拿他主人的手諭去要人,不僅撕了趙忠的面子,也等於撕了他主人的面子。你說是不是呢?」

阿狗想想這話也不錯。同時也知道胡宗憲論公,受趙文華的節制;論私,受趙文華的提攜。若說期待他會採取什麼公事公辦,毫無假借的手段,簡直是妄想。

「那,那隻好等我去訪確實了,再來回稟大人。」

「對!你趕快去訪確實。只要一不在趙大人行轅中,二不在趙忠的寓所,此外不論任何地方,都可以抓!」

「是!我馬上就去。」

「慢點!」胡宗憲想了一下說道:「索性如此,我把這個差使委了你。」

阿狗私下當過好些任務極其重要的專差,但像這樣受總督委任去逮捕要犯,卻還是第一遭;所以心裏的感想很複雜,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恐懼不勝。一時倒覺得辭受兩難了。

胡宗憲是把他估計得很高的,認為像這樣的差使,阿狗勝任有餘。因此,不待他答覆,便喚人取了令箭來,親自拔一支交到他手裏。

「我派八個人給你,好生去辦!抓到吳四,不要難為他,立刻送到我這裏來,等我問明白了,再用軍法處斬。」

到此地步,阿狗想退縮也不行了。接過令箭,跟着旗牌官去看負責總督衙門警衛的一名千總。

「王老總,」旗牌官替雙方引見,「這位李爺,奉總督之命,要去抓一個人,總督交代,派八個人歸李爺指揮!」

等他說完,阿狗隨即拱手為禮:「請多關照。」

王千總新調來不久,不知阿狗的來歷,看他是個稚氣未脫的毛頭小夥子,便斜睨着他問道:「你要怎麼樣的人?」

阿狗心想,此人大有渺視之意,自己露不得怯,否則他派來的人會不聽指揮。

阿狗想了一下答道:「越調皮搗蛋越好。」

王千總一愣,隨後點點頭說:「看老兄倒是一把能手。好,我懂你的意思。」

接着,便一個一個喊出名字來,傳召到齊,點交給阿狗。他細看那八個人,肥瘦各殊,靜躁不一;但都有一雙骨碌碌不斷轉動,非常靈活的眼珠,心知皆為極能幹的人,只是難以駕駛而已。

於是,他在宮庭中先點了名,然後自我介紹:「我姓李,沒有官職。總督派我一樁差使,請各位幫忙。好比朋友一樣,大家叫我小李好了!」

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看大家有何反應?而反應各個不同,有的保持沉默,有的低頭笑一笑,有的咬着指甲在用心思考,只有一個人高聲叫道:「小李!」

這個反應在阿狗估計之中,心理上早有準備,答得便很快,「怎麼樣?」他問,「老朱,你有話說?」

老朱笑一笑答道:「沒有!我不過叫一聲,看你會不會答應。」

阿狗亦報以微笑,「我向來說話算話!」他說,「你試過了,現在知道了吧?」

「這還不算試,要看你的本事。」老劉臉色不同了,收拾嬉笑,顯得很平靜,很沉着地,「聽說你要挑八個最調皮搗蛋的,看起來調皮搗蛋的花樣,你都懂。」

「這倒不敢說。」阿狗停了一下,拿腳尖踢著石塊,聲音低了下來,「說實話,總督交下來的這個差使,決計辦不通,只有想法子搪塞。我要挑調皮搗蛋的,就因為只有各位才想得出搪塞的法子。」

此言一出,無不感到意外,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只有老朱靜靜地看着他,眼色中示意,等待他說明,是個怎麼樣棘手的差使。

「我們要去抓一個人。這個人不知道住在什麼地方,只知道他是一個很難惹的人的手下。就算找到了這個人的住處,下手抓他也很難,怕他的靠山出來說話。你們想,這個差使難不難?」

這時有人開口了:「說了半天,到底是哪個?」

阿狗不立即答他的話,環視一周道:「有個人叫朱友仁,你們聽說過這個名沒有?」

誰也不開口,使得阿狗很失望。正想再有所言時,老劉說話了。

「小李,你說這個人的靠山是誰?」

「趙大人的總管,趙忠。」

聽得這話,大家都緊張了。阿狗很仔細地逐一注視,只見中間有一個人雙眼亂動,異乎尋常,另外有個人悄悄在拉他的衣服。

這兩個人的名字,阿狗知道,在心裏特意又念了念,加深印象,以免忘記。然後裝出抑鬱的神色說道:「能不能抓是一回事,知道不知道朱友仁住在哪裏,又是一回事。至少先要把人家的住處打聽出來,才能想法子搪塞。如今就請各位先去打聽朱友仁,打聽到了再說。」

眾人散去,獨獨老朱被阿狗留下來,引至僻處,有兩個人要打聽。

當然,他不能冒昧開口,先得要有一番表示,「老朱,」他說,「跟你說實話,這樁差使絕不是辦不成的;不然我怎麼能在總督面前應承下來。不過,我要一個幫手,就是你老兄!」

「小李,你太捧我了!」老朱笑道,「我是早就知道你了。」

「那不就是老朋友嗎?」阿狗拍着他的肩說:「老朱,這場功勞是我們兩個人的。你干不幹?」

「為什麼不幹?」

「要干就是此刻!我先請教你,姓陳跟姓尤的那兩個,是怎麼樣的人?」

老朱一時瞠目不知所對。想了一會,想起他所指的是哪兩個;可是,阿狗所說的「是怎麼樣的人?」他卻無從回答。

「你是指哪一方面,譬如為人啊?還是本事啊?」

「那,我老實跟你說吧,那兩個跟趙忠有沒有關係?」

「我不知道。不過,很可能的。」老朱答說,「趙忠在我們這裏收買了好些人做他的探子,總督還私下殺過三個人。」「為什麼?」

「那三個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敢溜到籤押房去偷機密文書;讓總督撞奇,派人抓住,親自審問,才知道他們是替誰做姦細。只為礙著趙大人的面子,不好聲張,悄悄兒拉出去砍了腦袋。」

「那就是了!這兩個人一定是。」阿狗將此兩人詭秘的神情,形容了給老朱聽,接下來又說:「我猜他們兩個會到趙忠那裏去告密,趙忠就會關照朱友仁當心。這不就有機會找到朱友仁的住處了?」

「對!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

阿狗想考驗他的才幹,特意反問一句:「你看呢?」

「無非兩個辦法,一個是把他們倆喚了來,當面揭穿,要他將功贖罪,到趙忠那裏把朱友仁的住處打聽出來;再一個是盯住他,見機行事。也許,朱友仁的住處,他們就知道,只是不肯說。」

「你說得不錯!」阿狗對他更有信心了,「我想就請你去盯他們;這是一盞燈籠,能把我們要走的路子照出來,你可小心!」

「不會錯!」

老朱急急走了,怕晚了一步,會失去他們蹤影。幸好,一出營門就發現姓尤的,匆匆出了轅門;他很謹慎地跟在後面,不即不離地盯住,一直盯到一處大宅門,門上一張褪色梅紅箋,上寫「趙寓」二字,不用說,當然就是趙忠的寓所。

趙家斜對面是一家湯圓店,老朱便進去挑了一張朝外的桌子坐下;口中吃湯圓,眼只望着「趙寓」。久候不見動靜,店家來催,只好再叫一碗湯圓吃,叫到第三碗,吃完多時,依然消息沉沉,老朱可沉不住氣了。

原來姓陳的只是在門房中坐等。而且他已發現老朱在對街吃湯圓,兩隻眼亦瞪得湯圓般大,只望着趙家大門;心知行藏已經敗露,越發不敢出門,死心塌地要等趙忠回來,一面告密,一面要求庇護。

※※※

趙忠這時是在趙文華的書房中——趙文華等胡宗憲走後,越想越不妥,立召趙忠要聽聽他的意見,看自己到底做錯了一些什麼?

「真是奇怪,連我自己都想不通。」他還殘留着那種迷惘的神態,「象鬼摸頭似地,自己竟沒有主張了,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老爺聽了胡總督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我聽他的話,親筆下了兩張條子給他。」趙文華講了胡宗憲的議論和那兩張條子的內容,又問:「趙忠,你看我做錯了事沒有?」

趙忠在主人面前說話是無須顧忌的,又因為趙文華不一定聽他的話,做好做壞,全憑主人自己抉擇,他的責任甚輕,更可暢所欲言。此時率直答道:「老爺,照我看,老爺一件事錯,一件事不錯。老爺要先聽哪一件?」

「不錯的那一件。」

「不必再勞師動眾去殺倭人,是不錯的。當初老爺有這個意思,我就勸過,倭人已經就範了,殺他們勝之不武,皇上不見得就會當老爺有功勞。如果殺不光,逃出去搗亂,反變成自找麻煩了。老爺寫那張條諭給胡總督,是件好事。」

「這一說,那麼另一件事做錯了?」

「是的!老爺倒想,有功不賞,反而要殺;以後哪個還敢替老爺賣命?」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趙文華搔著頭皮,苦笑着說,「無奈當時他逼得好利害,我竟招架不住!」

趙忠忍住笑問:「那麼,老爺,現在怎麼補救呢?」

「要問你啊!」

「現在還不要緊。吳四藏得很嚴密,胡總督一時抓不到。」

趙忠想了一下答說:「老爺,這張條諭非收回不可!」

「能收回最好,可是怎麼說呢?」

「就說弄錯了!吳四原是派出去的密探。各營派個把密探這種小事,用不着先動公文備案;所以老爺弄錯了,也是不足為奇的!」

「言之有理!」趙文華的思路忽然又暢通了,「你隨便關照哪一營,來一角公文為吳四報獎,我就憑這通公文跟他說話。」

趙忠答應轉身而去,就近找駐守嘉興松江一帶,來自山東的一個營,備辦為吳四報獎的公文。這一下,耽擱的功夫就大了。

※※※

守在湯圓店的老朱,可為難了!等到日已過午,不見姓陳的出來;怕阿狗焦急,只好先回去作個報告,再作道理。聽得老朱的報告,阿狗憂喜各半。喜的是畢竟有了線索;憂的是經此蹉跎,吳四可能已被移到了別處,查緝更為不易。但目前除了姓陳的以外,別無可以下手之處。就像失足落水一樣,抓着一塊木板,只有死塌心地從它上面找生路了。

於是,他先將老朱大大地誇獎了一番,接着便說:「這條線千萬不能斷,我們再翻回去,越快越好。」

「好!」老朱響亮地答應着,精神抖擻,勁頭十足,這不僅因為阿狗的鼓勵,而是本來心掛兩頭,一籌莫展,現在既已通知了阿狗,重新翻回去時,便只要對付姓陳的一個人,肩頭輕鬆,做事便起勁了。

兩匹快馬,一路急馳,而阿狗心裏的念頭,卻比馬蹄還要快。如果姓陳的見着了趙忠告了密,就必然會出現兩種情況:第一、姓陳的馬上得趕回來,免得發覺他失蹤,會露了馬腳。第二、趙忠當然要作戒備,更要採取行動,譬如派人去通知朱友仁;甚至將朱友仁找來,當面交代。可是,現在照老朱所說,趙家門前,平靜異常,這又怎麼說呢?

唯一的解釋,就是姓陳的根本沒有見到趙忠,而這樣的一件機密,又不便跟第二個人說,所以在那裏坐等。照此判斷,朱友仁還不知道這件事,而吳四亦仍舊住在朱家,事情就比較好辦了。

轉念到此,大為興奮,不過他的頭腦仍很冷靜,一出門就已想到的,不可打草驚蛇的警惕,此刻並未忘記。將到趙家時,兩腿一夾馬腹,趕到前面向後做個手勢,示意老朱暫停。

老朱勒一勒韁,馬由疾馳改為小跑,由小跑改為緩步,等兩匹相併,阿狗說道:「我們不要進巷子。」

趙家住在學士橋邊,下橋轉彎,夾河兩岸,稱為「河下」。趙家是在東河下第二條巷子裏。到了那裏,相繼下馬,馬其無人照管,只好暫系在柳蔭之下。入巷之時,阿狗才將他的想法告訴了老朱,叮囑行跡切須當心。

「我知道,我知道!」老朱很佩服阿狗想得深,心誠悅服地答應着。

去不多遠,聽得馬蹄雜沓,回頭一看,有四、五匹鞍轡鮮明的馬,進了巷子。阿狗眼尖,看出其中就有趙忠,趕緊將老朱一拉,閃入一家裱畫店,仰臉看着正在裝潢的字畫。等馬蹄聲過去,方又出門。

「趙忠回來了!」阿狗說道,「我料得不錯吧?」

「料事如神!」

「不要恭維我了。現在我想到一件事,趙家有沒有後門?」

「這——」老朱一愣,「我也不知道。」

「我想,姓陳的或許不知道我們在等他,仍舊會走前門。」

於是阿狗命老朱守在巷子西首,自己把住東面的口子,只要姓陳的出趙家大門,便逃不過他們倆的掌握。但如另有後門,而姓陳的又走後門溜走,便是一場空。人手不足,部署不周,唯有聽天由命了。

東面是要道,趙家有人進出,幾乎都從阿狗面前經過,大都神色安詳,不似去辦急事的樣子。這使他略略放了些心,看樣子趙忠還未派遣急足去通知朱友仁,移走吳四。

可是姓陳的卻一直不露面,正等得不耐煩時,突然覺得眼前一亮,趙家出來一個人,面貌很像姓陳的。再想看第二眼,已辦不到,因為人已轉臉向西而去,彼此只見過一面,印象淡薄,從背影上去看,是無法確定的。

現在只有寄望於老朱了,第一、不要漏掉;第二、不可魯莽。一個念頭不曾轉完,發覺那人已經轉身,而且拔步飛奔,正面細看,果然是姓陳的!而如此倉皇而逃,不用說,必是發現老朱在攔截之故。

阿狗自然也要攔截,腳步剛剛移動,看到姓陳的從裹腿中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回頭向後看一看,舉著匕首示威,想嚇阻老朱。巷子裏當然起了騷動,行人紛紛走避到家檐下,街心空宕宕地只有他跟老朱兩個人,一前一後在追逐。

這就不能硬攔了!阿狗心想,這時候誰要攔他誰倒霉。除非像素芳那樣有空手奪白刃的功夫,以不攖凶鋒為妙。

這一來,要擒此人,便得另想別法,時機急迫,難容細思,好得阿狗的心思快,看到賣豆腐腦攤子上的條凳,立刻有了計較,捏準時機,將那條凳使勁一推。推到街心,也正是姓陳的趕到的時候,要想收步,萬萬不能,唯有邁步跳了過去。這也很難,腳步一錯,絆在條凳上,反因作勢欲跳的緣故,衝勁十足,摔得更重,合其一跤,摔奇了嘴唇,那把匕首當然也脫手了。

阿狗一躍而前,首先去搶那把匕首,等拾起轉身,只見老朱亦已趕到,一腳踩住姓陳的。驚險已過,看熱鬧的路人都圍了上來——姓陳的穿着號衣,而阿狗和老朱都是便衣,大家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免愕然相詢。

「我們是總督衙門派出來的,」老朱高聲宣揚,「專為捉拿逃兵,現在沒事了,大家散散!」

聽說是總督衙門便衣的番役,都怕惹事,紛紛各散。阿狗便說:「到前面土地廟去!」

老朱的手腳很俐落,面對着姓陳的,先拉住他的右手,然後伏身一轉,姓陳的右手已從他右肩拉到前面;接着將腰一挺,像屠夫負豬似地,背棄姓陳的,直奔土地廟放在神龕的前面。

「老朱,」姓陳的到此時才開口,「自己弟兄,有話好說,你何必跟我過不去?」

「便宜你!」老朱低聲喝道:「你把我們的面子掃光了,就要你的命並不為過。你如果還當我自己人,就老實對我說。」

「說什麼?」姓陳的呻吟著。

「你是不是趙忠的探子?」

「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不過,有啥消息,通句話而已。」

「那還不是探子?」老朱問道:「你今天來看趙忠,有什麼消息告訴他?」

「你不是不知道!何必還要我說?」

老朱點點頭又問:「為什麼一去好久不出來?趙忠不在家?」

「是的。剛剛回來!」

「你就一直在那裏等!為什麼不可以告訴他的手下?」

「因為,」姓陳的老實答道:「我看你在湯圓店等,不敢出來。」

正問到這裏,阿狗到了,看見他們在談話,有意試探,特地將腳步停住,在廟口張望。

老朱看到了,卻無表示,繼續發問:「你跟趙忠怎麼說的?」

「我說,有人要抓吳四。」

「你沒有說是誰要抓吳四?」

「沒有!」姓陳的的答說:「趙忠倒是問我了,我叫他不必問。」

「為什麼你不說?」

「不是總督要抓他嗎,我說了,不就是出賣總督,良心上過不去。」

看來不象撒謊,老朱鬆了一口氣,向阿狗招招手,請他過來。

「還好,他總算沒有『賣原告』;情有可原,看我的份上,放寬一步吧!」阿狗心知他顧著同鄉之誼,便賣他一個面子,「好!你說怎麼就怎麼。不過,」他加重語氣說:「我們事情要辦通。」

「那當然!」老朱轉臉又問:「你說了要抓吳四,趙忠怎麼表示?」

「他說:他們抓不到的。」

「有沒有派人去通知吳四躲起來?」

「沒有!只說:『我知道了。你回去,有消息隨時來通知。』」

一語未畢,阿狗倏地拔腳飛奔——他的眼尖,發覺朱友仁從廟前經過;這個意外的機會,十分寶貴,所以顧不得向老朱一句交代,趕着要去抓住那個機會。

「友仁兄!友仁兄!」

朱友仁回頭一看,略有些驚喜地:「是你!」

「是我。友仁兄,你還記得不記得我?」

「一起喝過酒,吃過大閘蟹,怎麼不記得?」朱友仁問:「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在等你,等了你好些時候了。」

「等我?有什麼事?怎麼想起來在這裏等我。」

「誰不知道你是趙總管面前的紅人?每天都要到趙府上來的,在這裏等,一定等得着的。」

這頂無形中的高帽子,套在朱友仁頭上,立見奇效;只見他笑逐顏開,異常得意地說:「你倒真是識竅!」接下來便是慨然的語氣:「好吧,你說!有什麼事找我?」

「長話短說,上次為我姊姊的事,好生過意不去。我姊姊想跟你好好談一談,她那地方自然不便。友仁兄,急着要見你,就是想請你約地方,約辰光。我姊姊在那裏等我的回話,沒有個交代,我不敢去見她的面。」

「真的?」朱友仁又驚又喜地問:「她怎麼又改了主意了呢?」

阿狗把頭低下來,是那種難於出口的神態,但終於還是回答了:「你知道的,像她們過的日子,怎麼能守庵堂里的規矩?」

「啊,不錯!」朱友仁如夢方醒似地,「我應該想得到。」

「那,」阿狗催問著,「請你吩咐了,我好回去說。」

「辰光倒無所謂,就是地方,」朱友仁搔搔頭皮,沒有再說下去。

「我倒有個地方,知道方便不方便?」

「啥地方?為啥不方便?」

「不方便的原因不必說,只說地方,最穩當不過的是到府上。」

「那也沒有什麼不方便。」

這樣的答話,便是完全接納了建議的表示,阿狗立即問道:「啥辰光?」

「就是今天傍晚好了。」

「好!」阿狗又問:「府上在哪裏?」

「在學宮後面。」朱友仁細細說明了他的住處。「就這樣一言為定,今天傍晚我把姊姊送到府上來跟你見面,一切都面談了。你請吧,不耽誤你的功夫。」

「好說,好說!」朱友仁謙虛了兩句,拱拱手作別,直奔趙家。

阿狗喜不可言,等他稍稍走遠,立即翻身回土地廟,招招手將老朱喚了出來。

「吳四躲在哪裏,我知道了。他的靠山極硬,所以要捉他,只宜智取,不宜力敵。」

「是的。有什麼妙計,請快說。」

老朱想快,阿狗脾氣從容,指著廟裏問:「那人怎麼樣?」

「無非自悔自恨。」老朱答說,「看上去是真的悔悟了。」

「那麼,叫他將功折罪,我帶他去辦事,請你馬上趕回去,帶其餘幾名弟兄,趕緊到學宮後面來,我們要活捉吳四。」

老朱興奮異常,磨拳擦掌,躍躍欲試地說:「事不宜遲,我得趕快!這裏交給你了!」說完,掉身就走,出巷口上馬飛馳而去。

於是阿狗向姓陳的說道:「朋友,你要弄清楚,趙忠馬上要跟他主人回京了,不見得會帶你去。你跟胡總督是長事,好好上進,巴結上一官半職,榮宗耀祖多麼好!這一層,你怎麼想不通呢?」

姓陳的狼狽不堪,哭喪著臉答說:「都是為了好賭害的!輸了錢想翻本,要找錢,有人叫我替趙忠做探子,多報多賞,不報不賞。沒奈何,只好往錯的路上去了。」

「現在呢?想不想回頭?」

「回頭也來不及了!」

「沒有這話!」阿狗很懇切地說,「我跟你無冤無仇,用不着騙你,更犯不着跟你結怨。現在這樣,你肯聽我的話。將功折罪,你替趙忠做探子的事,一筆勾銷;另外我再在胡總督面前替你說好話,記你的功。你看怎麼樣?」

「能這樣,我還有什麼話說?」

「那好!巷口就有個傷科,我先帶你去弄點葯敷一敷。」

療治了外傷,阿狗一直帶他到學宮後面。先找到朱友仁的住處,相談了一番;然後找爿茶店,在平靜的角落坐定,教導了他一番話。姓陳的聽得很仔細,有不了解的,立刻發問。這是很認真的態度,阿狗更有信心了。

不久,老朱帶着換了便衣的士兵,一起趕到,阿狗讓他們圍着一張桌,擠在一起,低聲宣佈行動的步驟。

「我們要捉的人就在這條巷了,最後第三家,坐北朝南的房子,沒有後門;不過東面是荒場,牆也不高,要防他從這裏逃走。現在我們一共九個人,」阿狗手指姓陳的,眼看着老朱說:「他去探路。如果順利,會引一個名叫劉二的人出來,我帶四個弟兄進去抓人。你呢,帶三個弟兄,一面守住東面,一面接應;只要東面矮牆上有人跳出來,不管他是誰,抓住再說。」

「好!」老朱問道,「什麼時候動手?」

「馬上就動手。」阿狗向姓陳的點一點頭。

姓陳的亦點一點頭,起身就走。到了朱家,抬手敲門,敲得很急,但卻過了好一會才有人出來開門。

那人相貌粗魯,又帶着怒容,越發醜陋。姓陳的心中暗暗高興,阿狗跟他說過,知道此人就是他所要找的劉二。劉二的怒容收斂了些,因為看到來人身穿戎服,不敢發作,忍氣問道:「總爺,你找誰?敲門敲得那麼急?」

「不急也不行!」姓陳的問道:「這裏可是朱家?」

「不錯,姓朱。朱老大不在家。」

「我知道,我剛在趙總官那裏跟他見過面,他叫我來找一個劉二的,有要緊話說。」

「喔!我就是劉二。」他改容相待:「有什麼話,請說!」

姓陳的也相當機警,聽劉二叫朱友仁為「朱老大」,便也跟着叫:「朱老大叫我來跟你說,有個左嘴唇上有一顆大痣,痣上有撮毛的那個人,請你趕緊把他帶走,找個隱密的地方藏起來!」

聽他說完,劉二大為困惑。話是不假,吳四住在朱家,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見過吳四,知道他左唇上有一粒長毛大痣的人更不多。而且不提姓名,只說特徵,當然為了保密,亦是很合情理的事。只是由這樣一個陌生人來傳達這樣重要的話。就太不合理了。

「總爺,」劉二開始盤問:「你是什麼人?」

「別人問我,我不說;你問我,非說不行。不說明白,你不知道是自己人。我姓陳,在總督衙門當差,又在趙總管那裏兼一份差使。剛才的話,雖說是朱老大關照,其實也就是趙總管的意思。」

「喔!」劉二又問:「朱老大自己為什麼不來?」

「朱老大還有緊要公事去干。而這樁差使,雖說只不過傳一句話,其中大有機密;趙總管看我正在那裏,就派了我。」

「嗯,嗯!」劉二沉吟著,「以前好象沒有見過老兄。」

姓陳的受過詳細指點,對劉二的情況相當清楚,他不過是朱友仁私下僱用的一個夥計,身在外圍,資格比自己還淺,就不妨唬他一唬。

於是冷笑一聲答道:「對了,我也沒有見過你老兄!趙總管府上,我五六天就去一回;別說你老兄,就朱老大也少見。」

聽得這樣說,劉二不免自漸形穢,對來客尊敬之意,油然而生,所說的話也就覺得很可信了。

「我再請問,朱老大可有交代,把人移到什麼地方?」

「沒有!」姓陳的又說,「想來他總以為這件事你一定能夠辦得很妥當。」

「當然,當然,一定會辦妥當。」

劉二隻能跑跑腿,打打下手,象這樣需要費點心思的事,便茫然不知所措。這躊躇的反應,也在阿狗意料之中,早就教導了姓陳的,應該如何處置。此時該開口了。

「老兄,我看你有點為難,我勸你不如跟嘴上有痣的那個人去商量商量看。」

「是!是!」劉二大喜,「說得一點不錯!我跟他去商量。不過——」他看着姓陳的沒有再說下去。

這是逐客的表示。客人不走,他不能去辦事;如要招待客人,便不能去找吳四;而況此時也不是替朱友仁款客的時候。只是他不知如何才能婉轉表達這番意思;所以直瞪着眼,希望把客人逼走。

姓陳的懂他的意思。原來不走,是想探明吳四的住處,即使不能確實看清楚,大致的方位可以了解,告訴了阿狗,下手就會方便得多。現在看來,這個打算要落空了,逗留不去,讓劉二起了疑心,好好的事情會弄糟。

「我交代過了,要走了。」他問:「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朱老大?」

「沒有別的,拜託你跟他說,請他馬上回來!」

「好!我走了。」說走就走,果然頭也不回地掉身而去。劉二關上大門,往裏急走,奔到吳四所住的那間后廂房,推門直入,大聲喊道:「老吳,老吳!」

吳四正在睡午覺,驚醒起床,揉一揉惺忪的倦眼,看劉二神色有異,不由得剩餘的睡意,一掃而空,睜大了眼問:「什麼事?」

「剛才朱老大派人來說,要我把你趕快移走。」

「為什麼?」

「我不曉得。」劉二答說,「總是這裏不能再住,才要移走。」

「為什麼不能再住,莫非有人要來抓我?」

「不會吧?」劉二奇怪,「誰要來抓你?誰又敢來抓你?」

這話像是有些道理,吳四便丟開這個疑問,問到最要緊的一句話:「移到什麼地方?」

「我想不出。就是為這個來跟你商量。」

「我的天!」吳四搔搔頭皮,雙眉攢成一個結,「真是莫名其妙的事!總要弄清楚原因,才好研究往哪裏搬?」

「我也莫名氣妙!來傳話人,我都沒有見過。」

一聽這話,吳四色變,但反倒沉着了,「老劉,你先坐下來,不必忙!」他說,「先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個來由?」

於是劉二坐了下來,細敘經過,吳四十分注意地聽完,眨着眼在細想,久久無語。

「怎麼樣?」劉二見此光景,有些不安,「有什麼不對?」

「我不知道什麼地方不對,反正事情不妙!老劉,我打定主意了,暫且不動,一切都等朱老大回來了再說。」

「那好!」劉二如釋重負,因為他束手無策,亦巴不得不動,不過責任先要講清楚,「老吳,這可是你說的!回頭朱老大問起來,為什麼不照我的話做?你可別推在我身上!」

「一切有我,我自己會說。不過老劉,你得關照他們,誰叫門都不許開。」朱家人口簡單,朱老大隻有個病在床上的妻子,並無兒女,兩個下人,一個是小廝,跟着主人出門了;另外就是一個兩耳重聽,敲門亦聽不見的執炊老媼。所以很有把握地說:「你放心!有人敲門,只有我去招呼;我不開,就沒有人開了。」

「最好你把大門閂上。」

閂好了門,劉二又回來跟吳四聊天,研究朱友仁派人傳話的本意何在?劉二無法猜測,吳四隻朝壞的地方去想,最後疑神疑鬼地,懷疑到趙文華要抓他。

「那不會。趙大人憑什麼要抓你?再說,趙大人要抓你,趙總管跟朱老大又怎麼敢把你藏起來?」

劉二腦筋簡單,這句話卻說得很透徹,吳四由衷地佩服!「不錯!」他說,「趙大人不會抓我,如果有人要抓我,必是胡總督。來傳話的那人,不就是總督衙門的嗎?」

此時阿狗早經接到報告,十分高興,將姓陳的很誇獎了一番。然後將出入途徑,埋伏位置,重新檢點一遍;自以為守株待兔,至多一頓的辰光,劉二就會陪着吳四,離開朱家,只等一出大門,便可手到擒來。

誰知一等等了半個時辰,尚無動靜,不免擔心;最怕的是朱友仁一回家,姓陳的那套騙人的假話,立即拆穿,事情就要費周折了。考慮下來,覺得有一計不妨一試。

找來朱陳二人一商量,老朱大讚,「妙,妙!這條敲山震虎的計策,一定見效。」他說:「不必再商量了,照計行事!」

於是阿狗親自出馬,帶着姓陳的到朱家去敲門。聲音轉到後面,吳四先就緊張了,劉二安慰他說:「不要慌,多半是朱老大回家。」

「也許不是!」吳四鄭重叮囑:「老劉,務必問清楚了再開門。」

劉二聽他的話,走出去先隔門問道:「找誰啊?」

阿狗在門外高聲答說:「找劉二爺。」

劉二一聽聲音很陌生,便又問道:「你是誰啊?」

阿狗倒聽出來了,「劉二哥,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我姓李。」他說,「你忘了嗎,那天我們在太白樓喝酒吃蟹,老朱喝得大醉。」

「啊!啊!是你啊!」劉二驚喜交集,很快地拔閂開門;正想歡然道故,一眼瞥見姓陳的愣住了,「怎麼又是你?」

「是啊!這位李爺,如今也在趙總管那裏幫忙,有件公事要來跟你談,聽說我剛來過,托我帶路。你們到裏頭談去吧!」

「這倒巧,都聚在一起了!」劉二問阿狗:「李爺,怎麼也在趙總管手下?」

「對了,就是這兩天的事。一家人,可以無話不談,劉二哥,你請引路。」

劉二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但到此地步,就想閉門不納,亦不可能;既然如此,索性大方些,便即舉手肅客:「請,請!」

到了堂屋裏,阿狗不敢坐下,更不敢面對門外,因為料定吳四此時必在其後窺探,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說不定掩到他背後,當頭一刀,不可不防。

因此,他進門站定,便不轉身,向劉二問道:「劉二哥,我問句冒昧的話,你可識字?」

「識得,不多。」劉二自己開自己的玩笑,聊以解嘲:「西瓜大的字,識得兩三擔。」

「劉二哥說話真有趣!」阿狗從身上摸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你倒看看,哪幾個字是你擔子裏的西瓜。」

劉二入眼便是一驚,因為「吳四」二字是認得的,急急問道:「吳四怎麼樣?」

阿狗先不答他的話,只問:「下面具名的兩個字可認得?」

「認得一個。」

「是『文』字不是?」

「對『文』字我認識。」

「下面是個『華』字,文華就是趙大人的名字。這張條子是趙大人的親筆,我念給你聽:「『海盜餘孽吳四,假冒名義,圖謀不軌,應以軍法立斬!』」

阿狗一個字、一個字念得很清楚,到最後一句還用手掌做了個砍頭的姿勢。劉二聽得目瞪口呆,半天作聲不得。「你再看一看清楚,是趙大人的親筆手諭。」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就因為有這樣的事,所以趙總管通知朱老大,派這位陳朋友來傳話,讓吳四趕緊溜走。我現在奉命來提,提不提得到,不管我事。你讓我進去看一看,看清楚沒有人,我回去就好交差了。」

劉二沒有聽懂他的話,心想,怎麼會沒有人?對阿狗的要求,既不敢拒絕,又不能接受;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而起后的吳四,魂飛魄飛散之際,突然醒悟,只要逃走了,不就沒事了嗎?

念頭轉到,腳步已經移動。前面有人堵著,後面別無出路,幸喜牆並不高,端張茶几擺在牆下,爬了上去,舉起雙手比一比,還差著尺把距離,相准地位,使勁往上一躍,兩支手總算扒住了牆頭。

向外一望,荒場上空宕宕地,毫無人影,暗叫一聲慚愧,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扒上牆去,立直了往下望,方知上了大當!但前俯之勢已成,再難挽回,心慌意亂,立腳不穩,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

下面牆腳旁,老朱帶着人早就埋伏好了的。一看吳四在牆頭搖搖欲墜的模樣,便有警惕;這是個要犯,必須活捉,倘或摔成重傷,這趟差使幹得就欠漂亮了。只是事機急其無暇細思,只有救一救急再說。

一面想,一面已經擺好架勢,看吳四要往下掉時,傴僂著身子,往前一衝,吳四正即落在他背上,虧得這一擋的緩衝,吳四雖摔了個大跟斗,不過吃點苦頭,並未受傷。當然,要逃是逃不掉的!

「不錯!嘴唇上好大一顆痣。」老朱說道:「吳四,我們奉總督的交代,不可難為你;你是知趣的,乖乖跟我們走。不然,我們也有話跟總督交代。」

「好!我一定好好跟你走。不過,你讓我跟你們頭兒講句話!」

老朱還在躊躇,阿狗已經趕了過來探視;一見吳四就擒,不由得就綻開了笑容。

「老劉,」他向跟在身後的劉二說,「你不要怪我!不是這一計,吳四不會上當。我不好交差,你跟朱老大也有麻煩,這張條子是趙大人的親筆,決不起你。我騙你,我是王八旦。」

「好了,不要罰咒。不過——」

「你也不要三心兩意了,跟我一起去,我在總督衙門想法子替你補個字,吃份糧,不是蠻好的事?」

「好是好!不過要跟朱老大說一聲。」

「我會說。要朱老大也過去。」

「李爺,」老朱忍不住插嘴,「吳四要先跟你說句話!」

吳四是恨極了阿狗。他自覺機警與心計都高人一等,往往能夠死中求活;卻脾氣三番兩次栽在阿狗手裏,而且每次都栽得不輕。尤其是這一次,既已探知他的藏匿之處,手下又有八九個人,很可以排闥直入,加以逮捕;而居然出此敲山震虎的惡作劇,讓他自投陷阱,吃了苦頭還丟了臉面,其情可惡之極!這一口其實在咽它不下。

因此,等阿狗到了面前,他將含在嘴裏的一口臭濃痰,使足了勁一噴,吐在阿狗臉上。接着奇口大罵,什麼惡毒罵什麼!

有人不起,上前要揍吳四,卻為阿狗攔住了,「我跟他本來認識。」他說,「看這份上,讓他罵兩句出出氣。帶走吧!」

於是一擁而前,團團圍住吳四,前後夾護著將他押解到總督衙門。阿狗勸劉二同行,劉二不肯,表示無論如何要等朱友仁回來作個交代,才能離去。這個是很夠朋友的做法,阿狗不願勉強,只諄諄叮囑,一等事完,務必到總督衙門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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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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