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也就是前後腳的功夫,朱友仁從趙忠那裏回來,一看劉二當門而坐,喪著臉,不言不語,不覺大為詫異。

「你這是幹什麼?誰欠得你多,還得你少似地!」

「老大,」劉二這半天的回想,已覺事有蹊蹺,怯怯的問道:「你可曾派過一個姓陳的傳話?」

「沒有啊!傳什麼話?」

劉二不答,管自己又問:「那天在太白樓一起吃蟹喝酒,說是王翠翹的弟弟那個姓李的,是不是在趙總管那裏有差使?」

「你說什麼夢話?姓李的倒是遇見了,他說王翠翹要來看我,有話面談。」

「他沒有提王翠翹。老大,我再問你,趙大人可是親筆下條子,說要把吳四殺掉?」

這件事他聽趙忠說過,點點頭答道:「這倒是有的。不過——」

劉二無心聽他的轉語,臉上愁容一掃,如釋重負似地說:「那還好!吳四已經被抓走了。」

朱友仁大驚失色,「你怎麼說?」他抓住劉二的膀子問:「吳四被抓走了?誰來抓的?」

「就是那姓李的。他帶着趙大人親筆下的條子。」

「什麼?趙大人的條子,怎麼會到了他手裏?」

「這件事,」劉二吃力地說:「『六月里凍死一支老綿羊』,說來話長了!」

等他結結巴巴說完,朱友仁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跳腳大罵:「你看你乾的好事!無用的東西,會上人家這樣的當!現在人呢?」

「那還不帶走了!是帶到總督衙門。」

朱友仁一言不發,掉頭就走;直奔趙忠寓所,細陳經過。「壞了!」趙忠頓足長嘆,「晚了一步!我沒有想到你如此無用,連藏個人都藏不住。」

受了責備的朱友仁,不敢辯解,只說:「總管,刀下留人,也許還來得及!」

這句話提醒了趙忠,立即吩咐準備快馬,帶着朱友仁和隨從,一陣風似的卷到總督衙門,也不下馬,一直闖進轅門,勒住韁繩,不及下馬,便立即喊道:「有緊急公事見胡總督。」

衛士都認識趙忠,知道他是趙文華面前的紅人,氣焰極盛,所以不敢怠慢,即時為他通報。

走到花廳,只見總督正在審問吳四,廳內除了阿狗以外,其餘的侍從,都被摒拒在外。見此光景,不敢冒昧,只在窗外探頭探腦地張望着。

「進來!」胡宗憲發現以後,大聲吩咐。

聽完報告,他便待起身接見,阿狗不便攔阻,只說了一句:「緊急公事,莫非是京里來的聖旨?」

這下,胡宗憲被提醒了,「趙總管可曾提到,是聖旨還是什麼?」他問。

「只說是緊急公事。」

若是聖旨,當然要說明白,不是聖旨,再緊急也可以暫時擱一擱。就這時候,只見阿狗向吳四呶一呶嘴,胡宗憲越發明白趙忠的來意了。

「好!」胡宗憲吩咐,「請總管在二堂中坐,我馬上就來!」

接着,胡宗憲將阿狗喚到一邊,商量應付之道;阿狗是早就想好了的,隨即答道:「很明顯的,趙忠是來要人;當然也有趙大人手諭,拒絕了要得罪人,犯不着,只有速速作個了斷!」

胡宗憲心想,人頭落地,趙忠無可奈何,而又不至於得罪趙文華,此計甚妙!隨即喊一聲:「多來幾個人!」

一來來了六個衛士,胡宗憲下令:立斬吳四!同時吩咐,就在花廳外的馬槽中處決,等著復命。

一聽這話,吳四嚇得癱瘓在地,不必上綁,倒省了好多事,衛士們橫拖直拽,弄到馬槽里,一刀斬迄。從受令到復命,胡宗憲的一杯茶還沒有喝完。

趙忠卻已等得不耐煩了,在二堂上不住打轉;一見胡宗憲出現,立刻迎了上去,一面行禮,一面說道:「跟大人回話,有件緊急公文,請大人過目。」

胡宗憲接過來一看,是趙文華所統轄的一個營的呈文,說派出一名諜探吳四,立功甚偉,請予敘獎。

「原來吳四有這麼一個身分,我倒不知道。」胡宗憲問,「如今怎麼樣呢?」

「敝上讓我來跟大人說,要把吳四帶回去,還有件以軍法從事的手諭,亦要收回。」

「收回手諭,當然遵辦。要人就不知道怎樣了。」胡宗憲說,「你恐怕來晚了一步。」

「請大人明示。」

接着便喊人來問吳四的下落,回答是:「已經奉命正法了!」

「這可是無法挽救的事了!請你上復大人,說我已恪遵手諭,奉行完畢。」

面色如死的趙忠,好半天才能出聲:「大大,事已如此,無話可說。那道手諭,大人答應過的,請讓我帶回去。」

胡宗憲心想,看趙忠的臉色,大有憤恨之意,說不定會出花樣報復。為防萬一,趙文華的親筆要留着做個證據;但亦不便公然拒絕,只連聲答說:「好,好!不過吳四既已正法,還要出告示以昭儆戒。那道手諭要引敘在本示之內,等我關照他們辦好了公文,馬上就可以將那道手諭奉繳。」

這一下,趙忠氣上加氣,臉色越發難看;霍地起身,草草一揖,頭也不回地走了。

※※※

誰也沒有料到,吳四的被殺,會被認為是一件異常嚴重的事。

趙文華、趙忠主僕,也是越細想,越覺得吳四的被殺,是一個極危險的信號。因為,吳四的生死,已成了趙文華的威望能否保持的一種考驗。

從這一次鎮兵南來,趙文華很成功地在東南軍民的心目中,建立了一個印象:他,上馬治軍,下馬管民;是有絕對的權威,高高在總督之上。由於有此權威,他才能假冒戰功,苛扣軍餉,就地搜括,假軍需緊急的名義,徵稅、征糧、征伕子、徵車船,為他將從朝廷、百姓,以及倭寇、海盜中巧取豪奪來的金銀財寶,源源北運。除了自己發橫財以外,還要進貢皇帝,獻媚嚴家父子,並且分潤那些操守不佳的,包括御史、給事中在內的京官。這樣才可以在穩住祿位之餘,進一步獵取高官厚爵。

如今,卻由於胡宗憲的計謀,很巧妙地打擊了他的威望。雖然整飭軍紀,以及吳四伏誅,都在佈告中引用了他的指示;但明眼人一望而知,這是胡宗憲的主張,不過奉他的名義以行而已。這也就是說,他已不能不屈從胡宗憲的主張;胡宗憲的實際權力,已凌駕而上了。

權威的建立很難,要摧毀卻很容易。尤其是趙文華和趙忠都知道,他們主僕在東南的苛征暴斂,使得老百姓恨之切骨。軍營中因為他種種苛扣,而且賞罰不明,亦早有不滿的風聲。在這樣的情況下,必須鞏固權力,方能鎮壓得住;權威一墮,豈僅不能再像過去那樣予取予求,甚至會引起兵變民亂,連性命都不保。

當然,也還有情緒上的鬱結。趙忠則更對阿狗恨入切骨;他自覺足智多謀,無人可及,誰知竟為一個「乳臭小兒」玩弄於股掌之上,真有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感。

因此,趙忠極力慫恿主人與胡宗憲為難,當然也要拔去阿狗這支眼中釘。他想了許多花樣,有些是可以告訴趙文華的,有些是需要臨事才提出的,而有些則是他可以做了再說的。

※※※

阿狗全然無此警覺。除掉吳四,是他一件深感得意的事,渴盼著能與人分享這份快慰。這樣,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翠翹。

第二天,起個大早去探望,王翠翹剛做完早課,聽說阿狗來了,自然高興。但想到了出了家塵緣已斷,怕心雲老師太不准她會見,所以躊躇著不敢去陳告,以致於阿狗等了又等,竟有些不耐煩了。

幸好,王翠翹頗得人緣,便有人代她去央求,出乎意外地,心雲師太與平常心腸極軟的老太太無異,連聲說道:「讓他們相會,讓他們相會!」而且吩咐,豁免了王翠翹這天的功課,又關照香積廚,留「李施主」在庵內吃齋。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翠翹既喜「兄弟」來會,又欣慰於心雲的慈祥,所以容光煥發,一臉的喜氣。加以雖落了發,卻戴着僧帽,一件清絹面、白綉里的長袍,裁剪得十分合身,纖纖雙手,持一串奇南音的佛珠,別具一種飄逸出塵的丰神,將阿狗看得呆住了。

「傻瓜,」王翠翹還是未出家以前,對阿狗特有的那種親昵口吻,「莫非不認識我?」

「是有點不太認識!」阿狗稚氣地說,「庵里吃素,會這樣紅光滿面,實在奇怪。」

「有什麼奇怪?境由心造;心靜了,自然覺得處處安樂,氣色就好了。」

「你倒在這裏享清福了!我跟二爺,可是九死一生,差點不能跟你再見面!」

「怎麼?」王翠翹急急說道,「兄弟,你細細講給我聽。」

「事情太多,不知道從何講起?從你落髮的那天,我一出這座庵就遇見怪事。以後一連串想不到的遭遇。這不多的幾天,我真象過了幾十年一樣。」

「喔!」王翠翹不知道怎麼說了,只用催促的眼色望着他。

「先說一個人,素芳死了!」

「她死了!」王翠翹大驚,「怎麼死的?」

「為救我跟二爺!這件事說來話太長,也太慘!」阿狗換了個話題,「我再說一個人,吳四也死了!」

「那又是怎麼回事?」

「長話短說,從打聽到他躲藏的地方,一直到齊他露面,完全是我一手包辦。這件事做得太痛快!」

看他笑容滿面的樣子,王翠翹不由得雙手合什,喃喃說道:「罪過,罪過!兄弟,你殺了人應該懺悔宿業,不可這樣子殘忍。冤冤相報,世世不了!」

滿懷得意的阿狗,本以為王翠翹亦會拊掌稱快;誰知換來的是這樣的反應,就象被潑了盆冰水似地,大為掃興。不過在她面前,他一直頑慣了的,所以毫不考慮地反唇相譏:「照這樣說,你該去替他念一卷『倒頭經』」!」

「不要瞎說!哪有比丘尼替男施主去念『倒頭經』的。」

看她微有不悅,阿狗不敢再說下去了,沉默了一會,王翠翹開口了。

「素芳怎麼死的呢?」

這件事措詞更要謹慎了,想了一下,他說,「翠翹姊——」

剛喚得一聲,便為王翠翹打斷:「兄弟,你叫我的法名『悟真』,莫用俗家的稱呼。」

阿狗又碰了個釘子,心裏不免氣悶,念頭一轉,又覺好笑,自覺真是所謂「現世報」,忍住笑說:「我不好用俗家的稱呼叫你,你又怎麼用俗家的稱呼叫我『兄弟』?」

王翠翹也笑了,笑停了說:「叫你的小名不雅,『李爺』什麼的,又顯得生分了。看來只有叫兄弟最好。」她忽然嘆口氣:「唉!原來割斷俗緣,也真不容易!」

「你也知道俗緣不容易割斷!」阿狗略有警覺,「翠翹姊,你看素芳是怎麼樣一個人?」

「這很難說了!素芳不是尋常婦女,有鬚眉氣,不過,女人到底是女人。」

「女人怎麼樣呢?」

「兄弟,」王翠翹搖搖頭,「我是出家人,不便談那些事。」

「這又奇了!」阿狗故意激她,「有什麼不能說的?人都死了,莫非你還說她不好?」

「不是,不是!兄弟,我決沒有那個心。」王翠翹中了激將之計,不由得說了實話,「我平時看她對明山很有意思。男女相悅,與生俱來,我說她『女人到底是女人』,也就是指此而言。」

「那,」阿狗故意這樣半真半假地說:「你倒不吃醋?」

「我吃什麼醋?當時我就有意思替他們撮合,只是顧慮她性子恐怕太剛。女人總以溫柔為主,所以擱了下來。不想從此再不能見面,也就不必再提我的心愿了!」

原來王翠翹竟有這樣的心愿,倒是阿狗所想不到的;既然如此,就不必再有任何顧忌。即時有些激動地說:「翠翹姊,你說她性子剛,不知道她還烈;剛烈之外,還有俠義之心,真正是了不起的人!」

接着便談素芳如何為情所驅,要求徐海,而又不肯辜負羅龍文對她家的恩德,竟捨身以兩全。而談素芳,又必得談到他與徐海被圍捕,以及羅龍文態度的轉變,事情複雜,枝節繁多,一直談到中午,方始告一段落。

王翠翹一直是帶着淚光,靜靜傾聽,那種全神貫注的神態,就足以說明她對素芳是如何關懷與感動。可是聽完以後,她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匆匆起身而去。

這樣的態度。頗令人不解,阿狗覺得無趣,不免自問,自己應該不應該談這件事?

不多一會,王翠翹去而復回,後面跟着個老佛婆,一個人端一個托盤。阿狗一望之下,隨即省悟,自己誤會了她的態度,她是怕他餓了,急着去替他張羅午飯。

四樣素菜一缶白飯之外,還有一把瓷酒壺,這就很出人意料了!

「怎麼?」阿狗問道,「你們這裏不禁酒?」

「酒是五葷之一,本來應該禁的。不過,心雲老師太的想法不同;酒也有酒的好處,出家人未見得不能嘗。款待施主,只要是不會亂性的,也可以供酒。」王翠翹說:「酒是自己采果子釀的,不烈,很香,這是心雲老師太自己享用的,我替你要了一壺來,你慢慢喝!」

由這段話可以想見,心雲老師太對他頗為看重。阿狗笑道:「這倒讓我受寵若驚了!原來心雲老師太的戒律,另有一套。」

「她是以德服人,大家守規矩,不在乎戒律嚴峻,只是不忍拂她老人家的意而已。」

阿狗心想,能讓王翠翹佩服的人不多,對這心雲老師太,真想見一見,看她如何以德服人?不過,不便冒昧請求,怕王翠翹做不到,會感到為難。

「翠翹姐,你應該餓了。」

「我吃不下。」

「為什麼?」阿狗問道,「莫非——」

「是的。」王翠翹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素芳的遭遇,我聽了很難過。我不及她!」

這最後一句話,使得阿狗不能再狼吞虎咽了。「翠翹姊,」

他說,「我從來沒有見你服過輸。」

「實在是我輸了!」她很快又改口,「不!我不該這麼說!我沒有跟她賭什麼。我應該敬重她、感激她!」

「對了!」阿狗很快地介面,「她救了二爺。」

「還有你。」王翠翹說,「我在這世界上最親的兩個人,都是她救的命,我怎麼能不感激!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報答?」

「有個最好的辦法。翠翹姊,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為什麼不說。難道你說錯了,我還怪你?」

「我倒不以為自己是錯了,只怕翠翹姊明知道不對,仍舊不願意聽我的勸。」

「你要勸我什麼?」

「把頭髮留起來還俗,或者先還俗,再留頭髮。」阿狗停了一下說:「翠翹姊,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王翠翹歉然地答說:「不過,我實在辦不到!」

「那就不必再說了。」阿狗拿眼望着窗外,「你對素芳的感激,也是多餘的。」

剛談到這裏,只見窗外有急匆匆的人影,兩人不由得都中止了談話,定睛細看,進來的是悟能。

「李施主,總督衙門派了人來,說是胡總督立等你回去。」

「喔,」阿狗為防其中有詐,起身向王翠翹說:「我先看看去!」

走出大殿一看,果然是胡宗憲貼身的衛士:「總督等李爺,急如星火!」他說,「快請回去吧!」

竟不容阿狗向王翠翹作別,那衛士便硬勸著將他弄走了。王翠翹不免怏怏,因為還未細問徐海的近況。不過她料定阿狗第二天還會再來,只好勉強打起精神,從經卷中去排遣寂寞情懷;期待着阿狗再來時,首先要談徐海。

※※※

回到總督衙門,直接被引到胡宗憲的「籤押房」。非常意外地,發現羅龍文也在;再有一個,面目黧黑,滿臉風塵,覺得十分面善,細看一看,方始想起,是陳可。

「原來陳秀才回來了!」他既驚且喜地說:「恭喜,恭喜,一路順風。」

「多謝!」陳可起身與阿狗對揖,「總算未辱總督所命!」

照此說來,陳東是就擒了!阿狗便向胡宗憲長揖道賀:「恭喜大人,大功告成了。」

「還不能這麼說。前途多艱,全靠大家協力。你坐下來,也聽聽陳秀纔此行的成就。」

陳可的敘述,已近尾聲。不過他前面所說過的話,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悉如預期」。第一批遣返的倭人,自乍浦出海以後,陳東便大肆煽動;好在陳可與辛五郎都很深沉。一到九州,正當陳東興高采烈地與舊識紛紛周旋時,陳可已由辛五郎的安排,悄悄會見了薩摩藩主島津,呈上胡宗憲的親筆信函,說明陳可是他的全權密使,有許多有關彼此利益的大事,皆由陳可面述。

他的口才很好,首先表明修好的誠意;其次指出中國決心要消除倭人帶來的一切紛擾;接着又引述許多例證,說倭人是受了漢奸的利用,為虎作倀,所失者大,所得者小。如願修好,胡宗憲將奏請朝廷,重開勘合船,恢復互市。交易所入,遠比拿性命換來的劫掠之物多得多。

可是最能打動島津的是,陳可以島津本身的安危,提出忠告。他對東瀛之島的情勢有很深刻的了解,自「應仁之亂」以後,「將軍」的威令不行;「室町幕府」的實權,落於「管領」之手,而管領又為其「家臣」所抑制,以下苛上之風極盛。紀綱淪喪,豪強兼并;群雄並起,唯力是視。關東固然四分五裂,關西及其他地方,亦是變亂相尋。

陳可勸島津,且不說相模的北條氏、越后的上杉氏、甲斐的武田氏、駿河的今川氏、三河的松平氏、尾張的織田氏、美濃的齋藤氏,以及伊勢、近江等地的強藩,虎視眈眈;即以九州而論,有少貳、大友、菌池、伊東諸家,都在俟機而動。薩摩藩屬下的壯丁,每年坐着掛有「八幡大菩薩」旗幟的大船,遠征中國東南沿海,去多歸少,好些小島成了寡婦島。長此以往,何能守國?少貳、大友諸氏,可以兵不血刃并吞了薩摩。

「主要的因為這一番話,島律才樂於化干戈為玉帛。」陳可很得意地說:「原以為陳東跟島津有特殊淵源,得要大費唇舌,才能讓他勉強答應要求。誰知經此一來,毫不費力地把陳東弄到手,實在是託大人的福!」

「哪裏,哪裏!」胡宗憲謙虛地嘉慰,「你遠涉風波之險,因應得宜,才能建此大功。此外小華的策畫、李同的協力,都是功不可沒。事定敘獎,我一定要格外力保。」緊接着他又問:「你見到汪直沒有?」

「設法見了一面。他在五島列島,有存身不住之勢,加以島津改了主意,與我和睦相處,汪直就不再是歡迎的人物。此時是招撫的良機,他本人亦頗有受撫的意思。不過,此人多疑,不容易取得他的信任。」

「既存此意,一定可以勸得他回來。」羅龍文矍然而起,「倘有必要,我倒不辭此一行。」

「不!羅師爺,你去未見得能取得他的信任。」

「那麼,誰呢?總有個能使他信任的人吧?」

「是的!有一個。」陳可答說:「徐海!」

聽他說出這個名字,胡宗憲與阿狗都是既覺意外,又感欣喜,胡宗憲脫口說了一句:「太好了!」

「還有件事,」陳可又說:「他似乎不相信他的老母、妻子、兒女,都好好地住在浙東。」胡宗憲看着羅龍文說:「小華,這倒是要請你辛苦一趟了。」

「請吩咐!」

「想請你去看看汪家眷屬。」胡宗憲問,「能不能想個什麼法子,能讓汪直相信他一家大小平安無恙。」

「那容易!」羅龍文說,「汪直五十歲始得子,連生兩子,都十五六歲了,帶出來一個替他送去。他家是怎麼個情形,讓他兒子自己告訴他。」

「好!這辦法好。事不宜遲,小華,你就略事摒擋,準備啟程吧!」

「是。」

「足下旅途勞頓,請先好好休息。」胡宗憲對陳可說,「今天晚上薄具杯盤,聊為洗塵,請賞光!」

「不敢當。多謝大人!」陳可起身告退。

「本來我找你回來,是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如今卻要抓你的差了!」

「我知道。要我去接徐海來。」阿狗答說,「請大人先把要告訴我的消息告訴我。」

「有人要不利於你,你非躲在我這裏,不能免禍,所以我趕緊派人把你找了回來。」

不言可知,這要不利於他的人,若非趙文華即是趙忠。阿狗恭恭敬敬地答:「多謝大人庇護。」

「如今你要去接徐海,又非我派人護送不可。這倒還不急;我們先商量商量,看這件事要不要上聞?」

這就是說,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趙文華?如果僅僅是報告備案,自無不可。難辦的是除非瞞着他;若是跟他一說,在體制上就彷彿請批准其事,那一來麻煩就多了!

「我們先研究,告訴了他,他可能會有哪些話說?」

「這要從汪直談起。」羅龍文說,「華公好大喜功,恐未必以招撫為然。」

「不招撫怎麼辦?他還能到五島列島去把汪直抓回來不成?」

「不!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可能會改招撫為誘捕。」

「那怎麼行?」胡宗憲說:「殺降不祥,一之為甚,豈可再乎?」

「而且,」阿狗介面,「徐海亦決不肯做這樣造孽的事。」

「徐海?」羅龍文大搖其頭,「我看就是徐海自己肯,他亦不見得肯。華公多疑,一定以為這是縱虎歸山的一計,是總督找個藉口放徐海逃走。」

胡宗憲深深點頭,考慮了一會說:「照你們倆的話,是不告訴他的好?」

羅龍文與阿狗都不作聲,因為這又是徐海得以出頭的好機會,如果放棄了,又覺得可惜。當然,此一感覺在阿狗更甚於羅龍文。

「回總督的話,」阿狗回憶前情,不免又有些激動,「徐海的遭遇,三翻四復,處處委屈,真有點心灰意懶了。如今的徐海,已不是從前那樣的生龍活虎;作個譬方,好象一支『煨灶貓』。倘或沒有啥好鼓勵他的,只怕他去了也沒有用!」

「是,是!」胡宗憲的態度和措詞,都很謙誠;足以看出他內心的不安,「恢宏志士之氣是最要緊的!這一點我很慚愧,做得不夠。如果你們有什麼我做得到的辦法,盡請指教,我一定照辦。」

「辦法總有的。」羅龍文徐徐說道:「我看,此事宜緩!請總督通盤想一想看,華公不就到了應該班師的時候了嗎?」

想一想果然。陳東就逮,倭人全部遣返,軍務告一結束,以後就是撫輯地方,恢復元氣的善後事宜了。奉旨督師的趙文華,沒有不還朝復命而仍逗留在東南的道理。

「等華公一走,東南全局,統由總督主持;那時掣肘無人,事事容易,奉請以徐海出海,說汪直來歸。不勞師、不糜餉,而能消此隱患,朝廷頗有不準之理?」徐海亦就可以建功出頭了!」

看得遠,想得深,畢竟還推羅龍文。胡宗憲大為欣快,「好了,極大難題,得小華一言而解。」他向阿狗說,「大致就這麼辦吧!明天我就派人到桐鄉。晚上請你來陪陳可。」

這是暗示人可以暫且告退了。阿狗知道胡宗憲跟羅龍文還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話要談,很知趣地起身告辭。果然,他的料想不錯,胡宗憲要向羅龍文一傾肺腑:「小華!」他說,「很多人在我面前提到你:說你非復如前了。」

「總督,你信不信呢?」

「我不信。或者這麼說,我不願相信。」

說到頭來,還是不信,羅龍文平靜地答說:「也難怪總督,可是,我亦有不得已的苦衷。為了取信於人,我不能不有所表現,我這凄苦心,倘或總督不諒,就不會有人諒解了。」

「我當然會諒解,不過,也要讓我知道你的苦心才行。」

「是!我早就想奉陳了,苦於不得起便。我的苦心決不能形諸褚墨,唯有面陳。」羅龍文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常在想,總督才大如海,勝天水百倍,何必受他的制。而且,我看天水遲早必敗,總督如倚此人為奧援,則冰山一倒,萬事皆休。所以我有個打算,藉天水為梯階,作東樓的上客,既以報答知己,亦以一展抱負。」

所謂「報答知己」,即是為胡宗憲越過趙文華而直接搭上嚴家父子的關係。胡宗憲當然感激,拍拍羅龍文的背說:「好!就這一句話我全懂了。我們不必再多說。」

羅龍文點點頭,與胡宗憲四目相視,取得了至深的默契。「小華,我們另外商量一件事,你看,怎麼才能把天水早早攆走?你看,我開門見山地問他,何日班師還朝?如何?」

「不宜如此!天水量窄多疑,必生誤會;萬一負氣不走,可就搞成無法彌補的僵局了。」

「然則計將安出?」

羅龍文想了一會說:「總督不必管了,這件事交給我。不過,我要在糧台那裏支五千兩銀子。」

「夠嗎?」

「不夠再說。」

「好!」胡宗憲隨即提筆寫了一張條子,核桃大的字,只有四個:「提銀五千。」下面署了一個「貞」字。

「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辦。」羅龍文起身說道:「這兩天我的形跡要疏遠些。若非至急之事,請總督不必派人來找我。」

為了要跟趙文華把關係拉緊,當然在表面上要遠離胡宗憲,這是不消說得的。

「你請吧!心照不宣。」

揣起胡宗憲那張提銀的皮條,羅龍文坐車專訪胡元規。多時不見,少不得敘一番契闊;寒暄既罷,羅龍文問道:「可有好硯?」

胡元規的當鋪,好硯甚多,但要好到如何程度,須得先問一問。

「你是自用,還是送人?」

羅龍文是此道的大行家,一聽這話就懂得他的意思,如果是自用,只求硯好價廉,得其實惠;倘是送人,則不但要好硯,而且要名硯,價值可就不菲了。

他是要送人,不過受者附庸風雅,並不精於鑒賞,這就在「好」與「名」之間,又有斟酌,「我要名硯!」他說,「名氣越大越好!」

胡元規微笑不語,走出客廳,找人來囑咐了幾句。不久有人捧來一個包裹,打開來一看,共是三方硯台,外面都是蜀錦棉套。胡元規注視了一下,先取最下面一塊,遞給羅龍文。

解開棉套,揭開紅木硯盒,裏面是一方色如豬肝,長約八寸,寬約五寸的端硯,羅龍文拿起來一看,背面刻着八個字,是行書:「持堅守白,不磷不碯。」再看邊款,一面刻的是正楷:「枋得家藏岳忠武墨跡,與銘字相若;此蓋忠武故物也。枋得記。」

看到這裏,羅龍文不由得失聲驚呼:「好傢夥,這可名貴了!等我再看看。」

先看背面那八字之銘,謝枋得以藏岳飛的墨跡,證明那八字出於岳飛的手筆;從而又斷定這方硯台是岳飛的故物。岳飛的遺墨,羅龍文亦見過許多,細玩筆意,覺得謝枋得的考證不錯。再細察石質,的確出於端州舊坑,是宋以前所製成的硯台。

「你再看另一面,還有文信國的銘。」

另一面刻的是草書:「岳忠武端州石研,向為君直同年所藏。咸淳九年十二月十有三日,寄贈天祥銘之曰:『研雖非鐵磨難穿,心雖非石如其堅,守之弗失道自全。』」

「君直」是謝枋得的號,他與文天祥既是同鄉,又是同榜,所以稱同年。由此一記一銘,這方好硯的來歷就很明白了,先是謝枋得所珍藏,在南宋理宗咸淳九年歲暮,寄贈文天祥;而文天祥殉國之志,早在南宋亡國之前七年,就見於此二十一字的硯銘了。

「名硯,名硯!難得這兩位大忠臣合在一起,真正稀世奇珍!」

「再看這一方!跟忠武的遺物相配,確是珠聯璧合。」

這一方硯台,盒蓋上題著名稱,叫做「文信國綠蟬腹硯」。長寬約只三寸,頂端石色發綠;中間受墨之處,微微凹進;而硯背隆起,彷彿蟬腹。這是得名的由來。

硯上當然有銘,刻的是:「艾山攀髯之明年,疊山流寓臨安,得遺硯焉。憶當日與文山象戲,亦『玉鶯金鼎』一局,石君同在座右。銘曰:『洮河石,碧於血!千年不死萇宏石。』」下面署款是「阜羽」二字。

疊山亦就是謝枋得的別號。這方蟬腹硯是他於文天祥殉國的第二年,在杭州所獲。著《西台慟哭記》的謝臬羽,曾參文天祥的幕府,當年「象戲」時,曾親見此「石君」——蟬腹硯在棋秤之側。這方硯台之為文信國的遺物,來歷分明,更無可疑。

「今天眼福不淺。最難能可貴的是,淵源相聯,天然成對。我再看看這一方。」

另一方長方紫硯,亦是岳飛的遺物,長期寸,寬五寸,高三寸;上方有個圓「眼」,石色發紅,利用這個天然的物征,琢成旭日的形狀。背面琢空一道槽,約有一支手指的大小。

「論硯的本身,這一方比那兩方差得多了!」羅龍文指著那道槽說。

胡元規亦是鑒古的巨眼,懂得他的意思。原來硯石講究齊整無疵,有「眼」就是毛病。正面的那個眼,可以因材雕飾,藉以補救。背面的瑕疵,必是連補救亦難措手,所以索性琢去了它,但好好的硯台,無緣無故鑿一道槽,亦就不成名堂了。

「硯以人重!」胡元規說,「你再細看看。」

羅龍文看硯台正面,左右片刻着兩行小篆:右面四字「丹心貫日」;左面五字「湯陰鵬舉志。」硯側另有一行題記,楷書淺刻:「岳少保硯,向供宸御:今蒙上賜臣達。古忠臣寶硯也!臣何能堪?謹矢竭忠貞,無辱此硯。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達謹記。」

看完,羅龍文笑了,輕輕將硯放下,躊躇無語。

「如何?」胡元規問。

「怎麼說呢?」羅龍文指著片刻那兩行篆字說:「這種款式很少見。刻在正面,入眼即知,是唯恐人不知為岳少保的故物;而脾氣又不題名,只題『鵬舉』卻又怕人家不知道這『鵬舉』就是岳少保的別字,特意點明他的籍貫。如此藏頭露尾,可真是用心良苦!」

胡元規撫掌大笑,「痛快,痛快!」他說,「好一番誅心之論。」說着,將那方作偽的硯台,移向一邊。

「這兩方名硯,可真教我為難了!」羅龍文想了一下,將移去的硯台又移回,「這三方之中,請代替我挑兩方。」

胡元規不明白他的用意,愕然相問:「為什麼要我挑?一真一偽,配不到一起。」

「一真已經辱硯,兩方皆真,教我怎麼對得起兩位大忠臣?」

胡元規驀地想起,權臣家奴,多喜附庸風雅,趙忠在這一陣子很收買了一些硯台。羅龍文物色這些名硯,大概亦是作饋贈趙忠之用。忠臣手澤,落於此輩之手,誠然是一大厄運!胡元規與羅龍文深有同感。

「我知道了,你是送誰的禮。」他很快地代為作了一個選擇,「拿這方『西貝貨』配真忠武硯,相形對照,奇綻畢露,不如配文信國的蟬腹硯為宜。」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又覺得份量輕了些。」

「那也容易,加重份量,以多取勝就是。」

於是,胡元規又找來兩方硯。一方是李清照的遺物,背面有詩:「片石幽蘭共語誰?輸磨盾筆是男兒。夢回也弄生花管,肯蘸輕煙只掃眉。」署款:「蕭西清子題。」

另一方硯台的形態甚奇,是八角形。硯背刻四個字:「心太平庵」,那是陸放翁的別號,可知亦是方宋硯。

「這就很夠了!」羅龍文說道:「我是為公事送禮,用不着我掏腰包來幫開價,不必客氣!」

「算兩千銀子吧!」

「一句話。再請你給我找一串念珠。」

胡元規想了一下說:「有一串。東西很名貴,也很新奇,價錢亦不貴。不過,規規矩矩念佛的人,嫌它不莊重,你要不要看看?」

一看之下,正中下懷,是一串五色寶石聯綴而成的念珠,確如胡元規所說,新奇名貴,但欠莊重。

不莊重不要緊,受者本就是個欠莊重的人!」羅龍文將胡宗憲那張提銀的條子交了出去。

「請你派人去領,扣掉你的價款,餘下的存在你典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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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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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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