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敲開蓮花庵的門,進入曲徑通幽的禪房;妙善喜孜孜地迎了出來,「稀客,稀客!」她含笑問道:「羅施主是哪天回來的?」

「今天剛到。」

「一到就來蓮花庵,真難得!」

「你不要這樣說,當心老趙聽見了,吃我的醋!」

「啐!」妙善嗔道,「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不挨罵,不舒服!」

羅龍文哈哈大笑,笑停了說:「你越來越年輕了。我有樣東西,也只有你配用。」

說着,解開攜在手中的手巾包,裏面是個錦盒,一揭開盒蓋,妙善眼花撩亂,喜心翻倒,反而愣住!

「你見過這麼漂亮的念珠沒有?」

妙善將雪白吳棉墊底的一串寶石提了起來,映光細看;口中讚歎:「不但沒有見過,聽都沒有聽說過!」接着,小心翼翼地將念珠套入頸項。低頭把玩,久久不忍釋手。

妙善也是一頭九尾狐,當然知道羅龍文不會無端贈此珍物;與其等他開口,不如自己先說,因而問道:「羅施主這份盛情,我該怎麼樣報答?」

「要什麼報答?」羅龍文答道:「說實話,我是愛屋及烏,所以只要老趙知情,用不着你報告。」

妙善懂了,笑一笑說:「老趙今天要來,我叫他見你的情!你請坐一會,或者叫人來陪你談談?」

「不必,不必!你有事請便,我在這裏打個盹。」

羅龍文實在是倦了,倒在妙善禪榻上,直睡到黃昏才被叫醒;睜眼看時,趙忠正在欣賞他送妙善的那串寶石念珠。「聽說你回來了,我正在想,怎麼得跟你趕緊見一面?恰好妙善著人來通知,好極,好極!」趙忠很高興地說,「有許多事,信里說不清楚;今晚上,我們好好談一談。」

「是啊!我亦有同感。」

「何以如此奇費?妙善跟我說,好生過意不去;要我好好幫你一個忙。我不知道你要我幫甚麼忙?儘管說。」

「那是她的意思。」羅龍文說,「我先請你看幾樣東西。」

等喚隨從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提了進來,一打開便讓趙忠笑得合不攏口,再看到那四方名硯,更是把玩讚歎,歡喜得不知道怎麼樣才好。

酒肴早已齊備,三催四請,趙忠只是愛不釋手。最後是妙善半拉半拖,才把他弄到酒席前。可是口中所談的,依然是那四方硯台。

見此光景,羅龍文知道,自己如果有所陳說,趙忠必定照辦,那就不妨從容些。所以陪着他談硯台,滔滔不絕地,惹得妙善都厭煩了。

「你們兩位,能不能換件事談談?如果再談硯台,看我不叫人砸碎了它!」說着,她作勢要去取硯。

「動不得,動不得!」趙忠告饒似地說:「我們不談這個了,談別的。」

妙善便向羅龍文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有話趁早說,理會得她的意思,羅龍文便先談自己的事:「老趙,我上次信上托你的事,怎麼沒有下文?」

只要羅龍文有信,趙忠必復,唯一未復的信,是他托趙忠向趙文華進言,舉薦他到嚴世蕃那裏去當清客。當然,未復是因為事有窒礙,尚未達成。

「我提過一次,上頭沒有接話,我就不便再說下去了!」上頭是指趙文華。

「為什麼不說下去?」妙善還不知道是什麼事,便替羅龍文幫腔,大家都知道,趙大人什麼事你都可以作主,如今說是連說句話都『不便』,誰信?」

「你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有些事,我的確可以作主;無奈這件事非上頭自己辦不可。他不開口,當然是難處,我催他有什麼用?」

「有難處就算了!」羅龍文說。

「是什麼事,什麼難處?」妙善插嘴,「說出來大家商量。」

「你不知道!你也沒有啥主意好出。」趙忠將酒壺移到她面前,「酒冷了!勞駕,燙熱了來。」

這是要她迴避的意思,妙善當然知道避開,臨行又使個眼色,向羅龍文表示,她隨時準備應援。

「我跟你說實話,上頭是希望你幫他的忙,不希望你到嚴公子那裏去。」

「喔!」羅龍文的思路極快,立即答說:「趙大人有你在,還要我幫什麼忙?」

「話不是這麼說,有用的人,總是越多越好。」

「有用的人,要擺在有用的地方,才有用武之地。如果我能進嚴府,對趙大人才有幫助。那時候,我們聯手來做,彼此呼應,總有一天讓趙大人入閣拜相。」

「這話不錯!」趙忠有矍然的表情,「你在嚴府,至少可以打聽打聽消息,找機會說說好話。我今天回去就跟上頭說或者索性你自己擬個保薦的信稿子,看上頭意思活動了,我馬上拿出信稿子來,打鐵趁熱,信一發出去,就不會再變動了。」

「好的!信稿子我明天一早送到府上。」

趙忠點點頭,略停一下問道:「你見過胡總督了?」

「見了一面,也沒有啥好談的。」

「你知道不知道,就這兩天,上頭吃了他一個大虧?」

「我聽說了。」

「這件事實在有點氣人。小華兄,你看,怎麼樣出這口氣?」

「何必呢?」羅龍文不經意地說,「就要班師了!得勝還朝,天大喜事,何苦還生悶氣。」

「班師?」趙忠問道,「你說應該班師了?」

「咦!!」羅龍文裝得很詫異地,「為什麼還不班師?陳東也抓來了,倭人都遣走了;事事妥當,還不班師等什麼?」

「汪直呢?」

「唉!」羅龍文大不以為然,「汪直一時抓不到的,如說要抓到汪直才班師,不是自己找難題嗎?」

「可以責成胡總督啊!」

「十個胡總督也抓不到,就能抓到,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趙大人見好不收,莫非要等言官上奏說話,師老餉糜,曠日無功!何苦來?」

「啊,啊!這話不錯。小華兄,你看事看得透徹。」

「這也無非旁觀者清而已!」羅龍文又放低了聲音說:「各地調來的隊伍,好比漫天的蝗蟲,拿這裏吃窮了,於趙大人有什麼好處。倒不如早日班師,百姓感恩,自然要什麼就送什麼。秋要深了,班師回京,正好過年!」

「言之有理!」趙忠深深點頭,「準定照你的意思,跟上頭去說。」

機要大事,談到這裏告一段落,羅龍文不願冷落妙善,親自出外招呼,眼色中遞過去一句話,事已妥貼。

「相聚的日子不多了!」趙忠向羅龍文舉杯,「有酒堪醉須當醉。」

「我們倒還好,如果能仰仗大力,得有京華之游,依然要以朝夕相聚。只是,」羅龍文看一看妙善說,「老趙,你怕有割捨不下的事吧?」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

「怎麼?」妙善聽出端倪,急急相問:「要回京了?」

「遲早要回去的。」趙忠答說:「我總不能在這裏待一輩子。」

「什麼時候走?」

「快了!也許就在十天半個月之內。」

「那,那我怎麼辦呢?」

說着,妙善一臉的凄惶,連眼圈都紅了。不知她是做作,還是真箇難捨難分?總之,那樣的神情,連羅龍文都大感不忍,趙忠的心腸當然更軟了。

「不必如此!」他強自慰勸,「將來總還有見面的日子。」

「天南地北,到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妙善的聲音哽咽,「你不要氣別人!」

趙忠不作聲,黯然不歡,一下子把席間的歡樂氣氛,掃除凈盡。羅龍文看他們彼此都動了真情,惻惻然地自覺有責任為他們解除困難。於是定神想了一下,很快地有了主意。「其實這又有窒礙?我說兩條路子,隨便你們挑!」

「好,好!』妙善的盈盈美目與趙忠濁重雙眼,都殷切地望着他。

「一條路是你,」羅龍文指著妙善,「還俗姓趙。」

妙善與趙忠一起發愣。起初的感覺相同,都有匪夷所思之感;細想一想,臉上便各有表情。妙善人顯得為難,趙忠是覺得無趣。

「這一條路,你們倆都不以為然;那麼,就走第二條路。」

羅龍文停了一下說,「這條路我可以效勞。」

「先說來看。」趙忠很率直地說,「倘或是非你不可的,你想躲懶也不行。」

羅龍文微笑着仰臉環視,「好一座精舍!」他說,「老趙,你照樣在京師蓋一座蓮花庵,如何?」

此言一出,妙善與趙忠仍然是發愣,但會過意來,卻是不約而同地發出笑聲。

「謹遵台命!我在京師照樣蓋一座蓮花庵。不過,」他看一看妙善:「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自然仍舊是那座庵的住持。」

「好了!說定了。」趙忠平靜地說,「小華兄,你說話算話!」

這句話是接着羅龍文所說,「我可以效勞」而來——羅龍文不但是足智多謀,而且多才多藝,除了所造的墨名重一時以外,對於土木之事,無論修橋鋪塔,構築園林,都頗在行。

趙忠知道他有此特長,又聽他自告奮勇,所以這樣叮囑一句,意思是在京照樣蓋一座蓮花庵這件事,便責成在他身上了。

羅龍文自然一諾無辭。於是妙善的滿懷離愁別緒,消散得無影無蹤,不過難處也不是沒有。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四大皆空,了無牽掛,能夠到處雲遊,說走就走。她有廟產,有放出去的帳,還有好些徒弟,如果不能一一處置妥貼,是無法遠行的。

聽她說了她的難處,趙忠指著羅龍文說:「一客不煩二主,索性都託了小華!」

「包在我身上,替你料理得清清楚楚。」羅龍文滿口應承,「好在時間很寬裕,也總要等京里的那座庵蓋好了,才能動身,那不是三個月、五個月的事。」

想想也是。妙善嫣然一笑,殷殷勸酒,趙忠杯到酒干,喝得酩酊大醉,在妙善的禪房中酣眠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一醒才想起誤了一件大事。前一天趙文華曾派人來關照:第二天上午早早入府,有事商量。違誤主人所命,自然是件大事;所以急急起身,匆匆上馬,一直去見趙文華。

「怎麼到這時候才來?」

「是——」趙忠決定說實話,「趙忠該死!昨晚上喝醉了。」

「怪不得!你倒去照照鏡子看,到此刻臉還是紅的。在哪裏喝的酒,醉成這個樣子?」

「羅先生約我,在蓮花庵喝的酒。」

「啊!」一下子觸及趙文華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個念頭,「我早就聽說了,從嘉興一直到蘇州,尼姑庵里有許多花樣,我倒沒有見識過。」

言下有不勝嚮往之意。趙忠隨即答說:「要見識也容易。不過——」他略一沉吟,試探著問:「要不要先作個安排?」

「再說吧!」趙文華說,「昨天京里又有信來催問。皇上曾問過嚴閣老,說何以最近沒有捷報?你看,這件事怎麼辦?」

「陳東被擒,不是大人的捷報?」趙忠乘機說道:「這一番報捷之後,就應該班師了!」

「班師還早吧?汪直——」趙文華沒有再說下去。

「汪直算得了什麼?奏疏上不妨提一句,說他窮途末路,被逼得無路可走,生死不明,無足為慮。」

「這倒也是個說法。等我跟胡總督商量一下看。」趙文華又說,「陳東就擒,胡總督告訴我了,說先要審一審。你到他那裏去一趟,就傳我的話,問胡總督可審出什麼來沒有?」

「是!」趙忠靈機一動:「汪直生死不明的話,不妨就作為陳東口供中所透露的消息。」

「這,」趙文華有些拿不定主意,「不太便宜胡總督了嗎?」

這話不可解。不過趙忠只要多想一想,就能明白主人的意思。如照他的建議,在陳東口供中加上一段汪直窮途末路,被逼得無路可走,至今生死不明的話,自然是剿倭軍務可以算作結束的一個很好的理由,專疏出奏,請求班師,必蒙准許。可是,這一來,胡宗憲不必再費心費力去緝捕汪直歸案;而一經班師,地方上省卻許多軍需供應,不都太便宜人家了?

所以趙文華的這一問,用意很明顯:不能白便宜胡宗憲與地方上。趙忠隨即答說:「是,太便宜胡總督了。這話,我會告訴他聽,他一定懂的!」

「只要他懂就好!」趙文華說,「你看情形辦。話不要說得太死,總以可進可退為宜。」

「是。」趙忠答說:「凡事總要請示了老爺,才能定局。」

到了總督衙門,趙忠卻不是要見胡宗憲,跟門上說道:「我來會羅師爺。」

「羅師爺從昨天下午見了總督以後,一直沒有來過。」

這很出趙忠的意外,「那麼,」他問:「羅師爺住在什麼地方呢?煩你打聽一下。」

打聽到了,是住在胡元規的當其中。趙忠跟胡元規也很熟;又知道羅龍文所送的四方名硯的來源,所以欣然轉車,要順便跟胡元規去打個交道。

「元規,」他一見面便說,「你不夠朋友!」

「怎麼?我哪裏得罪趙總管了?」

「你有好東西,怎麼不先送來給我看?」

「趙總管是指那四方硯台?那可太冤枉我了。」胡元規說,「你老好此道,是我的第一個大主顧,既有好硯,我怎麼敢不先送到府上?那天打好包,正要出門,羅小華來了,談起此事,他說:巧了!我正受人之託,要送一份禮給趙總管。有這樣現成的好東西,省了我多少事。是如此這般的經過,你老是不是冤枉了我?」

「原來如此!倒錯怪了你。」趙忠問道:「他出了你多少銀子?」

「這,你老就不必問了!反正若非是送你老,銀子再多,我也不能讓給他。」

「承情之至。」趙忠問道,「還有什麼好東西?」

「餘下的多不中法眼了!」

胡元規又搬出好些硯台來,不是次品,便是假貨;正在品評之際,羅龍文回來了。「你怎麼不住總督衙門,住在這裏?」

羅龍文笑笑不答,指著硯台問:「可看中了幾方?」

「曾經滄海難為水!這些也還不錯,不過比到那四塊,可就差得遠了。」趙忠很客氣地對胡元規說,「請暫且收起來吧!」

胡元規親自收拾硯台,提了出去,隨即又親自帶人來陳設酒果,檢點茶水。諸事皆妥,悄悄退了出去,方便趙忠與羅龍文促膝深談。

「小華兄,我們相交至厚,我不必在你面前說假話,更不會在你面前耍手腕。我有句話先請問你,剛才我到總督衙門去訪你,門上說你昨天離了那裏,一直不曾再去過。是不是胡總督跟你生了意見?」

羅龍文很高興自己故意跟胡宗憲疏遠的情形,已為趙忠所發現。不過,他的這一回,卻不能率爾回答,強調傾向於趙文華這方面,固然容易取得信任,可是人家也許會想,胡宗憲對他信任有加,而他居然叛離,看來此人無情無義,不可寄以腹心。倘或說得不夠份量,使趙忠以為他仍然與胡宗憲保持着密切的關係,當然也就不會以肺腑之言相告。這輕重之際的語氣,如何才能拿捏得恰到好處,頗費一番斟酌。

好在沉吟的神態,不會引起疑慮;因為這在對方設身處地去想,會感到是句很難回答的話。果然,趙忠又開口了:「你如果覺得不便說,可以不說!」

「是的!我很為難,也可以說很痛心。其中的委曲,請恕我不便細說,總之,胡總督不能再期望我跟從前那樣,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趙忠點點頭,「我懂了!」他說,「大概胡總督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我也不必去多問。我只跟你商量一件事,上頭對班師的意思也活動了,不過太便宜胡總督,覺得有點划不來!」

羅龍文早就想過,沒有大大的一串銀錠燒送,不能退鬼。這在胡宗憲當然也是準備要奇費的,不過,一草一木都取之於地方,能省一文,地方便多受一分福。這樣想着,便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才是最聰明的說法。

最聰明的說法是,先附和著,探明「盤口」,再在暗中設法。「當然便宜了胡總督!」他說,「一班了師,他肩膀上就輕鬆得多了!」

「是啊!他應該知道。」趙忠問道,「你看,該怎麼跟他說?」

「說法很多,先要看趙大人的意思如何?」

這便是羅龍文在探問盤口。趙忠當然也知道他的所謂「意思」,是指班師的條件而言。這一點他不便貿然有所主張;不過,可以先下個伏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家的那位頭兒,看起來威風赫赫,既富且貴,好象要什麼有什麼;其實他的苦楚,是局外人想都想不到的。」趙忠停了一下說,「只談上一次回京,不知道多少官兒存着極大的指望。不說別的,只說相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個個都要應酬到,光是這筆花費就不得了!」

「是!我明白。」羅龍文趁機說道,「我看這件事不必客氣,該要多少應酬,不妨跟胡總督直說。他自己也經過這樣的情形,想來總了解其中的甘苦。」

以羅龍文的立場,只能順着他的語氣敷衍,同時很殷勤地勸酒。胡元規很講究飲食,待客的餚饌,更加精美;喝的又是窖藏十年以上的陳年花雕,趙忠開懷暢飲,逸興遄飛,說話漸漸地不甚思考了。

「小華兄,都說你的腦筋好,慣會『死棋肚裏出仙著』,我此刻倒要請教你。汪直是海盜的首領,他那『老船主』的綽號,連皇上都知道;這樣一個罪魁禍首漏網了,而硬說他窮途末路,生死不明!你想,皇上會相信嗎?」

這一問絕非醉話,羅龍文心想,此一說法原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交代門面,不可深究。否則,如此刻趙忠的質問,真如走江湖一知半解的醫卜星相所畏憚的那兩句話「若要盤駁,性命交脫!」竟無詞以答。

「哈,哈,也有拿你羅師爺難倒的時候!」趙忠得意地引杯快飲,「我到想出一個法子,教了你吧!你跟胡總督去說,那套鬼話,讓他叫人寫在陳東的口供里,不就容易叫人相信了嗎?」

「啊,啊!」羅龍文心悅誠服地舉杯相敬:「自愧不如!謹受教。」

趙忠越發得意,也就越發有興緻談類似的這些難題,「不過,話雖如此,汪直到底不是好相與的。」他用關切的語氣說,「此刻是照我的這一計,足足可以搪塞過去了;萬一汪直捲土重來,那時胡總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不會的。」

「何以呢?」

聽他這一問,羅龍文才發覺自己出口太快,失於輕率。一時懊悔不迭,便無法很快地找理由來解釋了。

「小華兄,」有了酒意的趙忠,目光反而更加銳利,緊盯着他說,「彼此心腹相共,莫非還有不便出口的話?」

羅龍文悚然心驚,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才能取得他的信任;若一起疑就會細細去想,難免有奇綻發現,那一來豈非前功盡棄?

有此深重的驚惕,更是口不擇言,「陳可有消息帶回來,」

他說,「汪直可能會投誠。」

「噢,有這話!」趙忠更加註意,「怎麼沒有聽見說起?」

「事情沒有籌劃好,說了徒亂人意。」

「那,是怎麼在籌劃呢?」

「首先要找一個人——」羅龍文突然住口,恨自己恨得要死!這才是真正的失言,他緊閉着嘴,準備應付很銳利的詢問。

果然,趙忠毫不簇松地問:「找誰?」

「找一個逃得無影無蹤的人,明山,就是徐海。」

「徐海?為甚要找他?」

「據說汪直有話:非徐海去,不能談投誠。」

「由此可見徐海是汪直的死黨!」趙忠問道:「徐海逃走了,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小夥子阿狗,怎麼又到嘉興來了,而且還替胡總督出了大力?」

這一問,抓住了漏洞,犀利無比;但卻難不倒羅龍文。因為剛才語言支吾,是一時心神不屬;只要他心裏有防備,思慮能集中,那份隨機應變的本事,是無人可及的。

「老趙,不瞞你說,」他從容答道,「如今希望就寄托在這個小夥子身上;只有從他身上,可以追出徐海的下落。老趙,你喝杯酒,聽我談這件事,也算一本傳奇。」

羅龍文長期大論從奉趙文華密令,派兵圍捕徐海與阿狗談起。他坦率地承認,自己犯了兩大錯誤:第一是顧念香火之情,不即下手;第二是過於信任素芳。當然,如果沒有那個意想不到的地道,這兩點亦就不算錯了。

着意形容了素芳捨生掩護徐海與阿狗以後,他說:「匹夫匹婦之義,自然可感;但我不能以私廢公,當時找到地道入口,派人下去搜查。哪知道這兩個傢伙鬼計多端,弄了些鐵釘碎磁器,灑得一路都是,士兵很吃了些苦頭。等清理乾淨,搜到出口,已經鴻飛冥冥了。」

「出口在什麼地方?」

「出口很巧妙,是一口枯井。」這一點,羅龍文來勘察過,照實解釋,「出口不在井底,在半中腰;所以即使井枯了,泥土草葉,埋積日久亦不會阻塞通路。」

「那麼,阿狗又怎麼出現的呢?」

「當時我看情形,估量他們也還逃不遠;派兵分道追緝,結果只提回來阿狗。問他徐海的下落,他說一逃出來,彼此就分手了,不知道他逃在哪裏?老趙,」羅龍文喝口酒潤喉問說:「你道阿狗真的不知道徐海的下落?」

「我想他知道,不過不肯說而已!」

「著啊!」羅龍文猛拍自己的膝蓋,「我當時心裏在想,照這個小夥子平常的行為,說得好,是有血性;說得不好,是脾氣很犟。所謂『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這句話,唯獨對他沒用。不過,到底是二十歲不到的孩子,能幹雖能幹,胸中的城府到底不深。為此,我就不再逼他了,反而把他保薦給胡總督,重重用他。老趙,我這一計瞞不過你,是不是?」

「當然!只好棋孩子!不過,等他感動,自己說出來,不知道在什麼時候?」

「我想不會太久。徐海也是重情義的人,說不定會悄悄來看他。」說到這裏,羅龍文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嚴肅,「用阿狗做餌來釣徐海,是我替胡總督所划的最後一策。此刻我在想,汪直若能歸順,一樣也是趙大人的大功。這件事上,彼此的利害相同,所以為胡總督畫策也就是向趙大人獻計。事情到此地步,我倒要建議,請趙大人有句明明白白的話,赦免了徐海,叫他戴罪圖功;或許阿狗會很快地將徐海找了回來。」

趙忠點點頭,口雖不言,臉上卻是願意幫忙的表情。這就可以猜想得到,他的躊躇,是怕趙文華不會允許。然則趙文華到底為什麼跟徐海這樣子過不去呢?

他還沒有問出口來,趙忠已為他作了初步解答:「上頭對徐海的猜疑很深,這件事恐怕不能成功。」

「喔!」羅龍文覺得有句話如骨鯁在喉:「何以有很深的猜疑?猜的什麼?疑的什麼?」

「這,」趙忠使勁搖頭,「我就不便說了!」

這句話又惹起了羅龍文很深的猜疑。不過,他也知道,再要緊盯着問,會使得趙忠的戒心加重,只有緩緩以圖。於是他做了個事不幹己的表情,很輕鬆地說:「你不便說,我亦不必問。談談別的。」

談古畫、談風月;羅龍文的腹笥既寬,詞令又妙,趙忠不知不覺又多喝了酒;七分醉意中還有三分清醒,想起這天早晨在主人面前的窘態,隨即推杯而起,大聲說道:「再不能喝了!」到這時候,一直在外室守候的胡元規方始進來,挽留着說:「趙總管難得光臨,務請盡歡!」

「豈止盡歡,已經過份了!」趙忠有些戀戀地,「說實話,在你這裏喝酒看硯台,樂趣無窮,只可惜美中不足——」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少兩個粉頭。」羅龍文說,「老趙,你明天來不來?如果來,包你比今天還有趣,我今天打聽到,嘉興有樣寶貝,縱不能讓它姓趙,無論如何要借了它來讓你賞鑒一番。」

「喔,」趙忠問道:「什麼寶貝?真是寶貝,我一定來!」

「寶貝有各式各樣的寶貝,因人而定。精金美玉,價值連城,不在你老趙眼睛之中。我說的這樣寶貝,自然是一方名硯,名氣太大了!」

聽此一說,觸動趙忠的癖性,重又坐下,急急說道:「來,來!小華兄,快告訴我,是怎麼一方名硯?」

「你明天來了就知道了。」

「不,你何必吊我胃口?快,快,你不說,我不走!」

羅龍文笑了,「你看,」他對胡元規說,「趙總管要耍賴了。」

「像趙總管這樣愛硯的,真正少見!」胡元規故意裝得不信似地說,「小華兄,你說嘉興有方名氣極大的名硯,我怎麼不知道?」

「人家世襲珍藏,從不輕易示人,更莫說拿到當鋪里來,你怎麼會知道?」羅龍文亦有意裝得輕視他似地,「只怕你連這方硯台都沒有聽說過!」

「你倒說說看。」

「岳武穆的舊物,文信國的收藏。上面有這兩位大忠臣親筆的硯銘,還有大宋遺臣謝枋得的跋。你道這方硯台如何?」

「原來是這方硯台!」胡元規假作吃驚,「小華兄,你只怕弄錯了吧?」

「怎麼?我怎麼弄錯了?」

照胡元規所知的情況是,這方名硯,已為蘇州一個有名的古董商人,攜往京師,不知列入哪位名公巨卿的珍藏目錄。趙忠在這裏不可能有此眼福。

「這是無須爭的事!」趙忠故意激羅龍文,「小華就弄錯了,也算不了什麼!」

「決不會弄錯!明天還是在這裏,請老趙一享眼福。」羅龍文又說,「今天所談的許多事,也就在明天作個定局如何?」

「好!我明天吃過午飯就來。」

說完了彼此分手。胡元規親送趙忠回家,然後轉到胡宗憲那裏,將在隔室所聽到的,羅龍文與趙忠的談話,細說了一遍,也談到了預備拿那方文信國所藏的岳忠武硯為餌,有所圖謀。

「圖謀什麼?」

「小華的意思,是想由趙忠來揭開一個謎底,何以天水與徐海這樣子過不去?何以疑忌很深?又何以不便明言?」

「除非是我!」胡宗憲脫口說道:「除我之外,還有什麼疑忌的?」

胡元規覺得他的話,近乎無根之談;細細思索,卻是越想越有道理,「三爹,」他說,「果真如此,倒是非打聽個水落石出不可了!」

胡宗憲點點頭說:「你讓小華詐他一句看!」

「這倒是一法。不過,倘或詐出真情,又怎麼樣?」

「小華可以跟他建議,讓他當面來跟我談一談。」

「只怕趙忠不肯,或者說不敢。」

「不管不肯、還是不敢,他不來找我,我會去找他。甚至去找天水。」胡宗憲的臉色不知道什麼時候變過了,變得鐵青,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我受夠了他的了!」

「三爹,」胡元規很不安地說,「千萬請忍耐。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太對不起自己。」

「對不起自己無所謂——」

「可是,」胡元規搶著說,「也對不起為山九仞而流血流汗流眼淚的那些人。」

這句話像枝箭樣,穿入胡宗憲的心坎,頓時變得痛苦而軟弱,嘆口氣說:「忍、忍、忍!」

「寶貝呢?」趙忠一進門就問。

「請少安毋躁。寶貝由一位專使送來,此刻還在路上。」羅龍文說道,「我們最好都把煩心的事先了結了它,回頭儘是賞心樂事,喝酒就痛快了!」

「對!」趙忠說道:「昨天我們談的那幾件事,我都跟上頭提過了。先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舉薦你的信,已經發出了。」

「是寫給嚴公子?」

「當然。」

「那,」羅龍文笑道,「我倒反有些躊躇了。」

「為什麼?」

「怕才不具勝,將來對不起舉主。」

「那是你過慮。小華,不是恭維你,論心思之靈、之深,只有你跟嚴公子才是一對,將來必有如魚得水之樂。」

「果然如此!我一定助趙大人入閣拜相。」

「上頭也就是存着這麼一個希望,所以,」趙忠加重了語氣說,「信寫得很切實。」

「多謝,多謝!」羅龍文問:「第二件?」

「第二件,」趙忠停了一下,突然問道:「你跟胡宗憲到底怎麼樣?不至於連要緊話都說不上吧?」

「那也不至於。說實話,胡總督還是很看重我的,只是——」羅龍文看一看胡元規沒有再說下去。

這番做作,胡元規自然了解他的用意;「我先失陪!」說着,他起身離去。

這一下,趙忠的意會更深了,「你是因為有胡朝奉在這裏,不便說?」他問,「聽說他們是本家?」

「是的,他是胡總督的侄孫,五服之內的。」

「這樣近的親族,說話倒不能不防他!」趙忠放低了聲音問,「你剛才要說的是什麼?」

「胡總督還是很看重我,希望我仍舊幫他;不過,我有點膽子小,對他存着戒心。」

「什麼戒心?」

「是——」羅龍文突然縮口,隨即搖搖手,「回頭再談!」

說完,向外呶呶嘴,意思是隔牆有耳,怕胡元規未曾走遠,在偷聽。

趙忠迫不及待地要聽他的話,因而親自起身去檢查,拉開門簾向外看清楚了,回身搖搖手,表示什麼人也沒有。等他回到原處,羅龍文將頭湊了過去,用手遮住一半嘴,低聲說道:「我在桐鄉聽到一種說法,胡總督跟徐海是有勾結的。」

一面說,一面注意對方的表情,趙忠不知是計,驚喜交集地問:「你也聽說了!」

就這一句話,便將真情詐了出來,羅龍文順口答道:「是的,我也聽說了。」

「你聽人是怎麼說的?」

「就那麼一句話,語焉不詳,所以我亦不敢深信,但亦不可不防。倘或真有其事,我們做幕府的,不是白白葬送在裏面?」

「對!上頭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對徐海不肯放鬆。其實,徐海如果沒有什麼顧忌,他亦不必逃;到案以後一切說清楚,又為什麼饒不過他?」

這可能是趙忠個人的看法,或可能是故意這樣說法,希望能假他之口,把這話散佈出去,騙徐海出面。羅龍文當然不會上當,撇開這一段,反問他說:「老趙,你問我,是不是在胡總督面前說得上要緊話?我已經告訴你了,如今該你說了!」

「上頭的意思,如果你跟胡總督不是太疏遠,想托你跟他去談。只要他肯合作,早日班師,未嘗不可。」

「這是我的建議,當然義不容辭,更要效命奔走。何況又是趙大人之命!怎麼回事,請說吧!」

「上頭的意思,弟兄們出生入死,辛苦一場,地方總該意思意思。」

「那是份所應當。」羅龍文問說:「不過,不知道是隨緣樂助呢,還是酌定一個數目,送交軍門,請趙大人犒賞弟兄?」

這一問是試探趙文華的本意,在討「盤口」以外,可有個能打個什麼折扣的底子。如果趙忠答說,犒勞出於老百姓敬重的意思,不好爭多論少。那就是表示趙文華確是為弟兄;倘說酌定數目,一起送交軍門,統一分配,這就象吃空額一樣,存心不良,大有玄虛。前者客氣對客氣,倒不好少出,後者可就要好好地還個價了。

趙忠不知他話中在掂份量,率真答道:「還是酌定一個數的好。上頭的意思,每個弟兄總要弄個五兩銀子。」

一聽這話,羅龍文嚇一跳。此番趙文華南來督師,徵調到蘇浙一帶助剿倭寇的各地士兵,號稱二十萬之眾;每人五兩,就是一百萬銀子。這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話雖如此,他表面上卻是聲色不動,接着趙忠的話問:「弟兄每人五兩,官長呢?」

「這是通扯計算,官長就不必另外奇費了!」

羅龍文心想,照此一說,還要見他一個情才是。當下又問:「趙大人那裏,總該另有一番道理吧?」

「他自己,說實話,這時候不好再要了。不過,班師回京,大大小小的官兒都要應酬到,起碼要送點土儀,這就不能不讓地方受累了。」

說着,從身上掏出一張單子來,長長地一大片,羅列浙江的名產,從杭州的綢緞到天目山所出的珍貴藥材,無所不有。數目少則論千,多則上萬。羅龍文略略估計一下,非亦二三十萬銀子莫辦。

「數目是開得寬了一點。」趙忠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再商量吧!」

商量就是核減。但數量太巨,減不勝減。羅龍文想了一下說:「浙江的名物,羅列無遺;東西兩浙、上山下海,要照單搜羅齊全,恐怕得要半年功夫,那又為之奈何?」

趙忠一愣,然後慢吞吞地說:「這倒沒有想到。」

羅龍文也不再多說,將單子折了起來,很慎重地收好。「我去跟胡總督談。」他說,「盡我的力量。」

趙忠不便說什麼,既不能拜託,亦不宜太認真,只問:「什麼時候聽迴音?」

「明天。」

「明天?」

「明天是把我跟胡總督談話的經過,據實奉告。至於到底能湊多少?胡總督要細細籌劃一下,才能有確實答覆。」羅龍文緊接着說:「當然,他決不敢耽擱的。」

「對!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天的供應;就地方來說,班師當然越快越好。」

言外之意,相當明顯,如果胡宗憲不能接受要求,趙文華就不會班師。曠日持久,徒耗供應,倒還不如允許為妙。「趙總管!」胡元規露了面,「有位稀客,是不是馬上請過來?」

「誰?」

「蓮花庵的當家師太。」

竟是妙善!趙忠大出意外。還未開口,只見門簾掀處,妙善春風滿面地走了進來,後面跟着個老佛婆,手裏沉甸甸地提着個包裹。

「送硯的專使到了!」羅龍文笑着說。

「怎麼?」趙忠有些困惑,「你所說的那方名硯怎麼會到了她手裏?」

「無非故弄狡猾,博一時之粲而已!」

於是,羅龍文去解開了包裹,趙忠把玩著那方曾由文天祥收藏的岳飛手澤,歡喜讚歎,久久不絕,愛慕之意,溢於詞表,但羅龍文始終沒有表示。

趙忠所希望於他的表示,自是慨然相贈。既未開口,不能不問。當然,一時還不便老著臉皮說實話,唯有先問此硯的主人。

「實不相瞞,這是胡總督的珍藏,亦是準備送嚴公子的禮物。」

怪不得胡元規說,這方硯台,據他所知,已歸京中名公巨卿。趙忠當然不敢與嚴世蕃爭。萬分怏怏地說:「他倒居然肯借出讓我經一經眼。」

「胡總督不知道這件事。我是跟他的書童商量,私下借出來看的。」

「唉!收起來吧!」趙忠口氣說,「看了傷心。」

「阿彌陀佛!」妙善介面:「貪嗔愛痴,看不破就是苦惱。」

「真是!」羅龍文說,「我倒懊悔多此一舉。」

「不,不!」趙忠急忙聲明:「說起來,還是我的眼福,雖然只看片刻,我還是感激盛情。」

「老趙,容我緩緩圖之。」

聽得羅龍文這話,趙忠生出無窮希望,他知道羅龍文說話,一向說一句算一句,只不知道他如何去圖謀而已。「他以犒賞弟兄為名,要一百萬;土產當然可以折價,但算起來至少要二十萬。」羅龍文說:「能有一百二十萬銀子,馬上就可以讓他班師。」

「一百二十萬!哪裏去弄這一百二十萬銀子來?」胡宗憲恨恨地說,「他們搜括得亦太利害了!」

「是啊!我亦不服氣。」

「然則計將安出?」胡宗憲想了一下說,「至多只能許他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也不少了!我看可以這樣做,用軟逼的辦法。」

「何謂軟逼?逼不走又如何?」

「一定逼得走。不過要做得巧妙!」

「小華,」胡宗憲不耐地催促,「你快說你的辦法吧!」

胸有成竹的羅龍文,不慌不忙地取出一起文稿,請胡宗憲細看。這是一道奏疏的草稿,鋪陳計擒陳東的經過,而強調日本的薩摩藩主肯交出陳東,是對「天朝」的「雄兵」有所畏懼,願意輸誠和好的明證。至於汪直,據陳東供述,親見親聞,勢窮力蹙,已如釜底遊魂。總之,朝廷發大兵器倭,幾於已竟全功。這都是趙文華仰仗「鴻庥」,指揮得宜,將士效命的成就。

看到這裏,胡宗憲微感不滿,不由得問道:「也未免太長他人的志氣了吧?」

這意思是歸功於趙文華,未免溢美,相形之下,豈非見絀?羅龍文已料到他有此表示,率直答道:「不如此,怎能讓朝廷下詔班師?」

此言一出,胡宗憲恍然大悟,原來這道奏疏,看似奏凱敘功,其實是明明白白說一句:「趙文華的大功已經告成,可以班師了。」再深一層看,是一道逐客令,不過措詞謙誠,被逐者不會覺得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而樂於早早離去。

意會到此,改容相謝,「小華,」他的聲音樂得非常柔和,「好文章原非入眼就能領略其中的妙處的。」

「誇獎、誇獎!」羅龍文說,「請看完了再作計議。」

未看完的只有一段,便是為招撫汪直作伏筆。說汪直眼前雖一無作為,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偃」,若無徹底控制的把握,終成朝廷的隱憂,地方的潛患。但解決汪直,只應隨時防範、相機智取,無勞重兵留駐。這樣說法,既為將來報功留下餘地;亦不悖眼前倭患已平,大兵可以撤走的說法。胡宗憲完全同意,塗注了幾個字,立即交了下去,關照即刻繕發;另外「錄副」送交趙文華。

「這一下,天水不能不走了!直等朝廷降旨,催促班師,豈非自討沒趣。不過,」胡宗憲蹙眉問道:「他所索太奢,又如之何?」

「這就要用軟逼的辦法了。第一、大小官兒,輪番餞行;第二、百姓送『萬民傘』;第三、發動父老準備『攀轅』。做足了大軍班師在即的模樣,天水莫非真的老老臉皮,賴著不走,變成自討沒趣?」

「這個法子好!不過,未饜所欲,他能饒得了我?」

「不會!」羅龍文說,「要教他不但不怪總督,而且同情。這個法子很好想,一言而蔽之:「假作惡人!」

最後這四個字,意味深長;胡宗憲凝神靜思了好一會,點點頭:「我懂了!」

「是!」羅龍文說,「我最後還有一句話:趙忠非籠絡不可。」

「我也想到了。不過不知道怎麼籠絡,才能讓他死心塌地幫我們的忙!」

「『船到橋頭自會直』!羅龍文的神色之間,很含蓄,也很詭秘,「到時候必有善策。」

「好吧!小華,」胡宗憲慨然付託,「只要於地方有益,隨你怎麼辦吧。反正我一頂烏紗帽是交給你了。」

「我決不會丟了總督的烏紗帽!」羅龍文極有把握地說,「一年半載,必替總督換一條玉帶。」

※※※

果然,胡宗憲照羅龍文計謀行事,趙文華深為滿意。胡宗憲的歸功推美,固然使得他志得意滿;而為他籌措行資的誠意,更足以令人感動。

一切處置都是很明確的,胡宗憲發出公文令各縣攤派。按地方富饒貧瘠的不同,定派額的多寡,總數加起來是一百三十萬兩銀子。除了犒賞士兵,平均通扯每人五兩,共一百萬兩以外。另三十萬兩銀子,準備徵購趙文華要致送京官的土儀。羅龍文並且已向趙忠傳過話去,倘或繳購不及,就拿這些銀子作為折價。將來如何辦理,全聽趙文華的意思。

班師的日期已經報了出去,定在十月初五,為豈不足一個月,而自全省文武大員到地方士紳為趙文華慶功餞行的宴會,卻是一個月都吃不完。看着紛至沓來的請貼,趙文華又歡喜、又發愁;親自去拜訪胡宗憲,要他設法安排,盡量減少合併,免得腸骨發炎。

話雖如此,內心卻是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過這種躊躇滿志的日子,只過了不多十天,沒趣就漸漸地來了。各縣紛紛呈報,不是說年歲荒歉,民不聊生,就是說起年倭崖,民生凋敝,對於派額實在無法照數籌足。當然亦不至於分文全無,只是折扣打個倒八折,派一萬的,最多只能出兩千。

趙文華不知道這是胡宗憲在極機密的情況下,授意所屬,如此呈報。他們看到的,除了各縣大嘆苦經的復文以外,就是胡宗憲雷厲風行,嚴限照數照氣解足的公文。因此,他對胡宗憲倒是諒解的,一再對趙忠說:「這不能怪人家。錯在發動得晚了!如果定在開春班師,有差不多半年的時間,各縣一定可以把這筆款子籌足。」

觀念已深受羅龍文影響的趙忠,看法不同,率直答說:「這麼多人在這裏吃半年,百姓負擔加重,到那時候,說不定連這個倒八折的數目都籌不足。」

「照你說,我們收他這麼一個數目就算了?」

「我看,」趙忠答說,「就爭也有限!」

「有限也要爭!多一文好一文。京里那麼多人在指望着我,怎麼能不爭。」趙文華說,「你再到胡總督那裏去一趟,催催他。」

銜命到了總督衙門的趙忠,將名貼一投進去,正好羅龍文在座,隨即站起來說:「我先避開!這幾天跟總督談的那個辦法,我看今天就可以用了!」

「也好。」胡宗憲說,「你得把東西去拿來!」

「是!我馬上去。」

「這樣,」胡宗憲說,「回頭你就作為不速之客,仍舊跟他見個面,也好暗中幫着我說話。」

今昔不同,由羅龍文故意引起的,趙文華與胡宗憲對立的形勢,幾乎已不存在。所以羅龍文與胡宗憲蹤跡稍密,作個撞席的不速客,亦不致引起猜疑。由於此一了解,羅龍文接受了要求。

於是,胡宗憲吩咐在書房接見。這就使得趙忠受寵若驚了!儘管他受趙文華的寵信,弄權怙勢,有多少人承他的鼻息,而在胡宗憲面前畢竟只是同僚的一個下人。平時來見,縱非垂手肅立,卻從無座位,更莫論能到胡宗憲只接待親密僚友的內書房!

這也使得他必須冷靜而超脫地重新估量自己。胡總督如此相待,他不以為是一種籠絡的手段,而是承認他有資格到他的書房,可共機密。

這樣想着,不由得浮鋪感激之念。相見之下,胡宗憲親切隨和,如逢稔友,又消除了他的局促拘謹,隨意閑談,氣氛融洽暢順,賓主都覺得很舒服。

「你就在這裏便飯吧!我陪你喝一杯。」

「總督把話說反了!」趙忠陪笑道:「是我陪總督喝一杯,我新得了一壇三十年陳的花雕,我叫人取來請總督嘗嘗。」

「好啊,我喝過廿五年陳的,三十年陳的,倒要見識見識。」

一聽這話,趙忠大為起勁,親自到廊上托趙家的聽差將他的隨從找來,吩咐回家敢酒。再三叮囑要快,但要當心,別打奇罈子。

等他回到書房,外屋已在鋪設席面,胡宗憲招招手將他引入內屋說道:「我們談談公事。」

「是!」趙忠到這時候才趁機說明來意,原是要向總督來請示,他微微哈一哈腰,「動身的日子快到了,要請總督費心催一催。敝上急得很!」

「唉!我心裏象火燒那樣!」胡宗憲說,「怎麼辦呢?」他搓着手傍徨了一會,走到書桌旁邊,開抽斗取出一封信來:「你看!」

接信一看,大出趙忠的意外,是胡宗憲的家當。口氣是帳房稟報主人,說胡家的茶田、竹林,全數變賣,只得五千兩銀子。

「只恨我力薄!」胡宗憲說,「原以為變賣薄產,至少也有五萬銀子,可以湊一湊不足之數,哪知道竟是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數目。」

趙忠不作聲,實在是有點感動了。想了好半天問道:「總督到底能湊多少?」

「有把握,不過三十萬銀子,正好是個零頭。」

「三十萬是少了一點。不過,」趙忠提高了聲音說,「總督也不必急。世上沒有過不過去的關。」

「這,說實話,恐怕要仰仗你了!」

「總督太言重了!事緩則圓,慢慢想法子。」

「法子是非想不可的,不過日子不多,『慢慢』兩個字,可就用不上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聽差走到胡宗憲身邊低聲說道:『羅師爺來了。聽說有客,要走。」

「來得正好,走什麼?快請!」胡宗憲吩咐過聽差,轉臉對趙忠說:「小華不是躲我,是躲你。」

「是啊!」趙忠倒被提醒了,「這幾天我想見他,總不容易找到。不知道他躲我是為什麼?」

「還不是跟我懷着同樣愧歉不安的心情!」胡宗憲嘆口氣說,「唉!年成不好,害得我跟羅小華都沒臉見人!」

聽胡宗憲一再引咎自責,而且得知羅龍文亦有甚深的內疚,趙忠不由得有些感動,「這是公事不順手。」他說,「總督跟羅師爺實在不必如此。」

「公事真是想不到的不順手。等羅小華來了,我們商量個辦法。」

等羅龍文掀簾入室,相將把杯歡飲,似乎都不願談不順手的公事,以免掃了酒興。談的雖非風月,卻無關正經;酒到微酣,胡宗憲忽然問道:「趙總管,聽說你喜歡藏硯,雅人深致啊!」

趙忠臉一紅,「我是自不量力,」他說「附庸風雅。」「風雅就是風雅,關它附庸還是獨行其是?」胡宗憲向羅龍文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方始起身,「你們坐一會,我取方好硯你們看一看。」

等他一走,羅龍文湊到趙忠面前低聲囑咐,「說不定是去取那方岳忠武硯。倘或不錯,你可別露了馬腳!」

趙忠還記得,羅龍文說過,那方硯台是他說通了胡宗憲的書童,私下偷出來鑒賞。所謂「不要露馬腳」,就是不要無意中泄露此事。否則,不但害書童受罰,賓主也就都沒意思了。

於是他重重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果然,胡宗憲取來的,便是那方雙忠手澤的名硯。趙忠一半是做作,一半亦是真心喜愛,情不自禁地讚歎不絕。這方名硯的來歷,早就聽羅龍文細細談過,此時抖擻精神賣弄一番,口講指畫,頭頭是道,居然象個大行家。

「真不得了!」胡宗憲驚異不勝地,「你所談的許多掌故,我還是頭一次聽見。」

「總督過獎了!」趙忠看一看羅龍文,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胡宗憲亦看一看羅龍文,彷彿在問,趙忠何能懂得這麼多?而羅龍文卻看着趙忠,作個無奈何的表情:意思是為他悵惘,雖飽眼福,不過鏡花水月而已!

「趙總管,」胡宗憲問道,「想來珍藏甚多?」

「是!略略有些。」趙忠開始數他的家珍,起先很起勁,但聲音越來越低,因為每數一方藏硯,總要在心裏比較一下,比來比去,沒有一方及得上眼前所見,不由得便泄氣了。

「你的珍藏真不少。幾時讓我亦摩挲觀玩一番。」

趙忠搖搖頭,「雖多無用。」他的視線一直盯在硯台上。「趙總管,」胡宗憲點點頭說:「寶劍贈與烈士!這方硯台能由你收藏,倒也算物得起所了!」

趙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老,」他張口結舌地問:「請你老再說一遍。」

羅龍文急忙拉他一把,還做個眼色,「趕快跟總督道謝!」

他急促地說,「總督把這方名硯讓與你了。」

這一下,可是聽得清清楚楚,很見機一揖到地,「總督竟肯割愛!倒教我受寵若驚了。」他接着又很懇切地說,「如此名物,所費不貲;務必請說個數目,我好將原價奉繳。」

「笑話!我要講錢就不送你了!」

「是!是!是我失言。」

「倒不是錢的事。」羅龍文插嘴,「這方硯台本來是要送嚴公子的。」

這一說,更使趙忠覺得禮物沉重,「這樣,」他囁嚅著說:「我似乎不敢收。」

「怕什麼?你儘管收下!嚴公子並不知道我有這方硯要送他;何況,你此刻在我眼中比嚴公子更重要。」

「這話,總督寵得我過分了!」

「不然,我說個道理你聽。」胡宗憲從容說道:「五代藩鎮之禍,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有位將軍要屠城,守城的太守求他,說是『這一方百姓,皇帝救不得,菩薩亦救不得,只有將軍救得。』不是這位將軍比皇帝還尊,比菩薩的神通更廣大,只為時勢所移,唯有這位將軍高高手,這一方百姓才能得救。趙總管,你亦是大智慧人,總懂得我的意思吧?」

趙忠自然懂。而心情很複雜,既沉重,又感動,而且多少也有些得意。面色嚴肅地想了好一會,慨然說道:「趙忠低三下四,沒身分的人!承總督這麼看得起我,莫非我倒自輕自賤?如果我是那位將軍,不必總督吩咐,我自己知道要怎麼做?此刻,請總督把話交代下來,我一定要辦到。」他緊接着又說:「我也清楚,如果不是我辦得到的事,總督亦不會跟我說。」

「你看,」胡宗憲對羅龍文說,「我說趙總管是有血性的不是?」

「是!這是早就看出來的。」

在他們這交談的頃刻間,趙忠又有進一步的意會。眼前的一粥一飯,無非民脂民膏,要救這一方百姓,第一件大事,便是那筆派額;索性漂亮些,不等他說自己來說。

「總督!班師越早越好,那筆款子,算起來能湊多少?」

胡宗憲聽此一問,心中大喜;意想中湊五十萬兩,防著討價還價,故意少說些:「至多能湊四十萬。」

「四十萬就四十萬,我跟上頭去說。」趙忠說得很輕鬆。這下,胡宗憲真箇喜出望外,舉杯相敬:「我為這一方百姓道謝。」

趙忠謙稱不敢,幹了酒亦回敬了胡宗憲。接着將杯口用手掌蓋住,很認真地說:「總督,我的量淺,還有正事,再不敢喝了。」

聽他意思堅決,自是主隨客便。飯後品茗,一盞茶罷,趙忠起身,道謝告辭。臨走之前,堅約羅龍文同行,說要作個竟夕之談。

其實是長夜之飲。在書房中將酒果擺了上來,趙忠先有解釋,「為什麼我在胡總督那裏推辭不喝?是怕酒後失言,只我們兩個就不要緊了!」

「是的!我也看出來了;胡公敬你的那杯酒,十分貴重,可也十分沉重,不容易下咽吧?」

「一點不錯!我正是為此要跟你商量。」趙忠收斂了笑容說:「跟你說實話,到今天受胡總督那番過份的禮遇,我才懂得『為善最樂』這句話。然而這樁善事,我實在有點挑不起來。大話是說出去了,無論如何要做到,再說一句不量力的話,不但要做到,還想做得漂亮!」

「何謂『做得漂亮』?」

「要快,要沒有閑話。」趙忠皺一皺眉說,「我去硬勸,當然也勸得下來,不過不是費一番唇舌,就能成功的。上頭就算勉強答應了,過幾天在胡總督面前說幾句很難聽的話,就是我辦事不夠漂亮,你說是不是呢?」

「你是要面子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教我,能夠辦成功,就覺得很可以自慰了。」

「這是你跟我的感受不同。如果你換了我,讓堂堂總督這樣子恭維,自然就會覺得非做漂亮了,不能算對得起人。閑話少說,小華,你的計謀最多,今天可要替我好好畫一道策!不然,不放你走。」

「你不要逼我!」羅龍文笑道,「越逼思路越窘。你先把心事丟開,喝着談著,輕鬆自如地,倒或許有條奇計想出來。」

趙忠聽他的話,不提此事,只海闊天空地想到什麼談什麼。這樣談來談去,慢慢有了一個集中的話題,是談趙文華的一切。趙忠對主人的陰私,十之八九,在他人面前不肯談,而對羅龍文則是例外。

「聽夠了聞所未聞的趙文華的秘密,羅龍文忽然問道:「你家那位信不信扶乩?」

「怎麼?」趙忠反問一句:「你問這個,總有所指吧?」

「無非借神道設教而已。」

原來是想用降壇的乩仙來規勸趙文華。趙忠搖搖頭說:「這怕不行!他難得扶一回乩,不甚好此道。如果我說某處的乩仙很靈,而他不介面,我就說不下去了。硬勸,形跡太顯,變成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那麼,醫卜星相之中,他比較信那一種呢?」

「他相信卜課,星相也相信。」

「這有法子了。」羅龍文欣然舉杯,「老趙,你聽說過杭州有個『隔夜算命』的『賽虛中』沒有?」

「聽說過。這件事,太玄虛了!我不大相信。」

「你見過就會相信。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賽虛中』會變戲法,我就用『賽虛中』來變一套戲法,如何?」

「好啊!不過,人在杭州怎麼辦?」

「有兩個法子,一個是請胡總督作東邀你家那位去逛西湖,順便算命;一個是索性將『賽虛中』搬了來。」

「當然搬了來省事。」趙忠問道:「你有搬得動他的把握。」

羅龍文斬釘截鐵地答了一個字:「有!」接着解釋原因:「『賽虛中』的把戲讓我戳穿過,不過我沒有讓他下不了台,反而薦了好多生意給他。」

「懷德畏威,怪不得!不過,小華,」趙忠笑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變戲法,又替他薦生意,教人去上當,不是不夠朋友嗎?」

「不然!我薦去上當的人都是有道理的。譬如有人遭遇拂逆,心境不開,我勸他去『隔夜算命』,預先關照『賽虛中』,要安慰他。官運不佳的,說他指日高升;以無後為憂的,說他來年必生貴子。還有些朋友,行為失常,要痛加針砭,我亦勸他去請教『賽虛中』,愛色的,警告他不可走桃花運;貪財的,提醒他財多身弱——」

「原來如此!妙,妙。」趙忠撫掌稱賞,「小華,事不宜遲,明天就派專人去搬『賽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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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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