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到得第二天,王翠翹起得很早,自己漱洗妝飾已畢,還要服侍義母。陸太婆卻不讓她動手,連連催她去看徐海。

這第二次見面,倒比昨日重逢更緊張。如果徐海經過這一夜的休息,情況較之昨日有進步,才能確信他會逐漸復原;否則,即等於表明,連她都不能治他的心病,那就再無心藥可用了!

還好,一見面就將她那顆懸揣的心平伏了下去,徐海竟精神奕奕地在院子裏練拳了。

這是王翠翹以前所習見之事。徐海練的這套拳,名為「游身八卦連環掌」,按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推演,步步走到,很費功夫。而王翠翹一直站着看,直到他打完,才滿意地舒了一口氣,因為這又是他一種漸復常態的徵象。

「好些日子沒有練了,差點練不完。」徐海拿塊手巾,一面擦汗,一面笑道:「又渴又餓,快弄點吃的!」

其實早點已開在屋子裏了,他只是故意這麼說說而已。王翠翹也就順着他的口氣答應,立即動手烹茶;讓徐海喝足吃飽,然後重拾昨天未完的活頭,談到她拜陸太婆為義母的經過。

當然,這套話是重新編過的,編得很簡單,只說陸太婆看她年紀輕輕,不宜出家,力勸她還俗,又願意視作親生,收為義女。感於老人家的情意殷摯,而心雲老師太亦表示贊成,因而了卻塵緣,自己想想都不免好笑。

「這是好事,怎說好笑。」徐海說道:「陸太婆,我也聽說過,為人很爽朗,倒真象是你的親娘!這件事做得很好,我很高興。」

「那麼,你要不要見見她呢?」

「當然,當然!只要她老人家願意。」

「願意的!」王翠翹說:「你去穿件長衣服,我馬上帶你去。」

於是,徐海戴一頂方巾,穿一件海青,作個儒士打扮,規行矩步地跟着她去拜見陸太婆。

「娘!」王翠翹引見:「他就是徐海。」

「我是徐海。」他深深一揖,「太平,你老人家好!」

「不敢當!徐少爺。」

這是仕宦人家婦女,對一般青年男子的通稱,而在徐海聽來,卻有異樣的感覺。自出娘胎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得有人喚他為「徐少爺」,因而不免有些局促不安。

「請坐!」

「是。」徐海斜簽着身子坐了椅子的一角。

「徐少爺好氣概!」陸太婆是俗語所說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那種神態,以致於使得徐海更感局促。

「娘!」王翠翹有意躲開:「你老人家今天動身,我替你去收拾東西。」

「好,好!」陸太婆趁勢說道:「趁我今天動身以前,有件事要跟徐少爺談。」

「是!請太平吩咐。」

「你看我女兒怎麼樣?」

「女兒?」徐海愣了一下,旋即會意,急忙歉然地說:「是,是,你老人家是指翠翹。」

「是啊!你看翠翹怎麼樣?」

「那,那還有什麼話說?如果不是翠翹樣樣都好,你老人家也不會當她親生女兒。」

「好!一點不錯。」陸太婆又說:「我看你倒也是樣樣都好!」

「太平!」徐海有些發窘,「你老人家說得我都要臉紅了。」

「真的!我不說假話。我也是很爽快的人,不喜歡扭扭捏捏,現在要跟你談件大事,你可不許裝腔作勢。」陸太婆略停一下,很清楚地說:「我把我女兒翠翹許配給你。」

徐海真沒有想到是這麼一句話!一陣莫名的驚喜之後,陡覺雙肩有股極大的力量壓了下來,有着不勝負荷之感,不由得便陪笑告饒似地說:「太平,我配不上翠翹。從前就配不上,現在是大家小姐,我更配不上了。」

「英雄不怕出身低!我們浙江的錢武肅王是鹽梟出身,怕什麼?不過,翠翹心高氣傲,事事好強;你如果照這樣子意志消沉,不想上進,那倒真是有點配不上她。」

「這話,太平,我就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陸太婆不等他承諾便改了口:「姑爺,你聽我說,把女兒的終身定了,了我一樁心事。現在也不催你辦喜事,換個庚貼,說定了它!翠翹住在我那裏,一切不用你費心。我聽說朝廷還要差遣你去辦一件大事,立了大功回來,朝廷當然會封你官職。那時候你用全副執事抬了花轎來,我才會讓女兒出閣。」

話說到這裏,徐海亦無須再有什麼歉疚謙虛的表示,不過有句話,卻不能不問。

「太平——」

「姑爺!」陸太婆打斷他的話說:「你的稱呼不大對吧!」

「是,是!岳母。」徐海亦就此改了口,「我想請問一聲:不知道翠翹的意思怎麼樣?」

「父母之命,她又是孝順女兒,哪裏會有什麼反對的意思。再說,你既然叫了我岳母,一切當然有我擔待。你不必多作顧慮,只要自己上進,儘力替我女兒掙一副五花誥封來就是!」

「是!多謝岳母成全。」徐海趴下地去,給陸太婆磕了一個頭。

就這時候,窗外有人拍掌笑道:「好了,好了!乾坤定矣!」

接着,丫頭掀開門簾,只見領頭的是羅龍文,其次是阿狗,再次是胡元規,都是笑容滿面,喜氣洋洋的樣子。「恭喜,恭喜!」羅龍文拱着手說:「陸太婆,你好福氣!憑空得了這麼一雙好女兒,好女婿。」

「羅師爺,那都是你送我的,實在感激不盡。聽說,你造的墨好得不得了;我家倒還有幾錠南唐傳下來的墨,送給你也算是有了歸宿。」

「是,是!」羅龍文長揖到地:「長者賜,不敢辭,我就先拜謝了。」

「言重,言重!不過,羅師爺倒來得正好,有件事正要拜託。」

原來陸太婆是請羅龍文作大媒,這當然是順理成章,而且義不容辭的事,羅龍文欣然許諾:「我是坤宅的媒人,」他又建議:「乾宅亦須一位,那自然是胡朝奉的差使。」

胡元規微笑着答應了,陸太婆合起身鄭重其事地謝了媒,「請兩位大賓老爺堂屋上坐。」她說,「我有幾件事要請教。」

於是歡欣的氣氛中添了幾分嚴肅,被尊稱為「大賓老爺」的兩位賓人,羅龍文與胡元規對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如果陸太婆有什麼要求,能許的一定許,不能許的絲毫不可讓步。

「兩位大賓老爺,說實在話,良緣天生,我亦不過做個現成的丈母娘。不過,既然是終身大事,總不可以苟且了事;凡事還是要按規矩來,是不是?」

「是,是!」羅龍文恐怕陸太婆會提出許多褥節,曠日持久,耽誤徐海去辦正事,因而很機警地將話說在前面,「應有的規矩,一步一步都要走到,不過,時間可以縮短。」

「我也是這個意思。」胡元規在一旁幫腔。

「我更是這個意思,兩位大賓老爺不要誤會我在刁難,我亦不過想把頂要緊的幾件事,說個清楚。第一,庚貼是要的!」

「當然。庚貼是要的。不過,」羅龍文說,「換個庚貼就可以了,不必請教算命先生去合八字。」

「那是多此一舉。」陸太婆說:「今日之下,合也是合,不合也是合。這且不去說它了;只說第二件,總要有樣聘禮。」「那不用陸太婆叮囑,」胡元規說:「我是男家的媒人,包在我身上,這份聘禮送到府上,不會寒磣失面子。」

「好!有了聘禮,要備嫁妝,那是我的事,男家當然也不會挑剔。這也不去說它了;再說第三件,哪一天『傳紅』?」

「傳紅」即是六禮中的「納吉」與「納徵」,又稱「文定」。婚約經過這一儀式,方始成立。在六禮中是一個很重要的程序,羅龍文與胡元規都覺得無法簡略,可是這要挑日子,又要宴客,恐怕會拖日子。所以一時都無法作答。

「喜事要等姑爺勾當了公事才能辦,一年半載說不定;傳了紅,定了名份,他們彼此都可以放心。一個在外努力上進,一個在家安心靜守;人不在一處,心在一處。這是很要緊的一件事,一定要辦。請兩位大賓老爺商量個日子。」

羅龍文靈機一動,有了主意,不過得先問胡元規:「傳紅就要送聘禮,男家要多少時候才能備辦得起。」說着,眨一眨眼,表示是有意做作。

胡元規懂他的意思,而事實上亦確無難處,便即答道:「聘禮現成,裝上箱子就抬了來了!」

「那好!太平,揀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如何?」

「今天?」陸太婆倒有些躊躇了。

「今天有何不可!」胡元規也極力慫恿:「天締良緣,大吉大利。」

「我怕太草率了,對不起我女兒。」

「太平,這一點你老人家可沒有想通。以府上的家世,辦喜事講究不盡,就算遲個十天半個月,看來還是簡率,那時不上不下,進退兩難,倒不如就在今天,本日撞日,一切從簡,反而心安理得。」

「是啊!」胡元規緊接着說:「好在是傳紅,不是拜堂。到洞房花燭那天,總還有一年半載,太平喜歡熱鬧,儘管有功夫來預備。」

「這話倒也實在。」陸太婆終於被說動了心,「就是今天。不過,我可還不知道怎麼辦?」

「不用你老人家費心。一切有我們兩個媒人。」羅龍文說:「你只去打扮你女兒好了。」

人多好辦事,以羅龍文如今的勢力,再大的場面,也是叱嗟立辦。而況,退廬的下人也多,陸太婆的話,也等於主人的命令;兼以特厚的犒賞,更是踴躍從事。不過兩個時辰的功夫,張燈結綵,紅燭高燒,已收拾得富麗堂皇,一片喜氣了。

胡元規是即時趕回嘉興去了。第一、備辦聘禮;第二、通知胡宗憲親來道賀——為了鼓勵徐海,胡元規儘可能鋪排場面,借了總督的儀仗,連四抬聘禮,一起用快船運來。到時剛過午後,上了岸排起導子,吹吹打打,直到退廬,樂聲吸引了附近上千論萬的鄉人,竟是意想不到的熱鬧。

徐海是由阿狗照料,早已穿好簇新的襕衫在等。頭插金花,身披綵帶,是剛進學的秀才打扮。聽得咪哩嗎啦的鎖吶聲音,一顆心忽然跳得很利害,竟有些畏縮的模樣了。

「二哥,快出去吧,去歸隊,押著聘禮一起進門。」

「兄弟,」徐海怯怯地說:「我有點怕。你是搞過這一套的,你替我代個勞。」

「別樣可以代勞,這件事怎麼可以代勞。讓翠翹姐知道了,不罵我個狗血噴頭?去!去!」阿狗將徐海一推,推到院子裏。

說不得只好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嬉笑指點之下,歸入隊伍,由羅龍文與胡元規兩位大媒陪着,登堂行禮。

美中不足的是女家沒有男子應接,只好由陸太婆在兩個丫頭陪侍之下,親自接待。口口聲聲「大媒老爺辛苦」、「姑爺少禮」。叫得十分熱鬧。這樣亂過一陣,方始去看聘禮——胡宗憲撥了三千銀子,胡元規盡義務代辦的四樣珍物:一具古色斑斕、出土未久的周鼎;一部宋版的詩經;一副珍珠頭面;一雙碧玉手鐲。都用大紅錦盒裝着,高供在正中的一張紫檀雕花條案上。

陸太婆對這四樣聘禮,非常中意。價值不菲,固見得男家對女家的尊重。古鼎及宋版詩經所溢發的書卷氣,更能與陸家的門第相配,因而讚不絕口;同時想到徐海有這樣為他費心的朋友,確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及至賓客下人,分班稱賀已畢,時將入暮,該是開席的時候了,卻還有一位最緊要的賀客未到。羅龍文不免微感焦急,將胡元規拉到一邊,有話要問。

「總督怎麼還不來?今天這台戲唱得很圓滿,不要在『大軸子』上泄了氣!」即來照羅龍文與胡元規的設計,這天要對徐海與王翠翹作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千迴百折,種種委屈,在今天這個場面中,差可彌補。一切歉疚不安,亦要在胡宗憲的懷酒慰勞中,完全消解。而以後徐海遠涉風濤,收功異域;以及王翠翹安身立命,圓滿歸宿,更要胡憲宗到場,親自向徐海夫婦致意,鄭重向陸太婆拜託。如果胡宗憲不到,這台戲是草草終場,一無精彩可言了。

因此,胡元規跟羅龍文一樣,亦頗關懷;不過,他比羅龍文更沉着,想一想說道:「再派人去催,哪怕喜酒吃一夜,也要把他等了來。」

「好吧!好在沒有外客,只要他准來,多等一會不妨。」

於是,由羅龍文派了他跟胡宗憲之間往來通訊,遞慣密件的親信跟班,其一起快馬,直奔嘉興。二更時分,帶回來一封複信,是胡宗憲的親筆,說趙文華有事約談,無法分身前來親自道喜;請羅龍文向陸太婆代達賀忱。信末又贅了一句:「甚盼馳回一晤,並密。」

另外有個朱紅大封套,寫明「賀儀」,封套未曾封口,內裝一張朱印燦然剛剛上過稅的「紅契」,是一所座落嘉興城內的住房,戶主徐海。這份賀禮很別緻,也很貴重;羅龍文便連胡宗憲的信,一起交給了徐海。自己又親自向陸太婆去說明其事。

陸太婆心中不免怏怏,但表面不動聲色,「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她說:「只是害大家餓了好半天,開席吧!仍舊請兩位大賓老爺陪陪新貴人。」

「都不是外人,我看,」羅龍文提個建議:「不必分內外了,都合在一起坐!太平的意思怎麼樣?」

「羅師爺別問我,我是最好熱鬧的。」

於是,喜筵都開在廳上,正席東西兩桌,一面是羅、胡二人陪徐海;一面是陸太婆與阿狗陪王翠翹。此外在廊上又擺了七八桌,將退廬上上下下及附近的鄉人,都召了來大嚼,也虧得如此,場面才不致過於冷落。

安席入座,徐海與王翠翹遙遙相對,既不能口談,亦無法目語,兩人心裏都有一種不辨悲喜,只覺得距離遙遠的感想。

※※※

三更散席,羅龍文只和衣打了個盹,五更時分便已騎馬上路,回嘉興去赴胡宗憲的約。

書齋相見,羅龍文入目心驚,胡宗憲雙眼深陷,面色灰敗,一副久病不愈的倒霉相,不由得失色說道:「總督,你的氣色壞透了!」

「不是氣色壞,是心境壞。這一年多來,心力交瘁,真怕會支持不下去。」

玩味語氣,是受了很大的打擊。羅龍文知道,他這時需要很有力的支持,所以加重語氣安慰他說:「總督,你不要泄氣!什麼大風大浪都經過了,怕什麼?」

「我確是怕!不是怕雷霆之怒、斧鋮之嚴,只覺得人心可怕!不管你如何委曲求全,不能動人絲毫惻隱之心,我真不知道人與禽獸所異者何在?」

「感觸很深。」羅龍文平靜地問。「可能見告?」

「不但要告訴你,還要跟你商量。昨天,我正要動身去給陸家道喜,天水派人來請,說是立等見面。見了面,他裁下一條紙給我,說是嚴相府來的信。你猜上面寫的是什麼?」

「猜不出。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只裁下一條呢?」

「那當然因為信中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很多,所以只裁下與我有關的一段給我——」

「請慢點,」羅龍文說,「容我再打個岔,可是東樓的筆跡?」

「不是!不過,這沒有關係,夜半宮門出氣紙,未必就是御筆!而什麼大事都能處分,就因為沒有人敢假冒。這情形也一樣,只要是相府專差遞到的信,就是宰相的鈞諭,至於什麼人的筆跡,並沒有關係。」

「是了!請說吧,那張紙條上說些什麼?」

「說是相府歐陽夫人,新建一座佛樓,要召四名比丘尼承應齋供之事,叮囑天水物色。這四名比丘尼,要儀態嫻雅、語言輕妙,其中,」胡宗憲突然提高了聲音:「特別指定一個人,非羅致入京不可。這個人的法名叫做悟真!」

「悟真!那不是王翠翹嗎?」

「是啊!天水也告訴我,就是王翠翹。」

「王翠翹還俗了!」羅龍文大聲說道:「而且也嫁人了。」

「不錯!我也是這麼告訴他,你道他如何?他笑笑跟我說:「汝貞,你何必為了一個女人,攪壞了大局?」

「這,這話是什麼意思?」

「無非要挾之詞。此事不成,招撫汪直的計劃會落空,徐海也可能有不測之禍。這都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羅龍文默不作聲,通前徹后想了一遍,方始問道:「那麼,總督,你的意思怎樣呢?」

「我,」胡宗憲指一指地上說:「在這裏走了一夜,還是一籌莫展。」

「也不至於那麼為難。將來怎樣且不說,眼前先使條緩兵之計,總是不錯的。」

「啊!緩兵之計!」胡宗憲很注意地問:「倒要好好聽一聽。」

羅龍文建議胡宗憲,儘管答應趙文華,達成相府的要求。但事緩則圓,必得慢慢設法勸說;總在年前年後,一定將王翠翹送到京里。這就是所謂緩兵之計。

「這樣做法,自無不可。」胡宗憲問說:「到了年前年後,可又怎麼辦?」

「那就要看總督的意思了。能拖則拖,不能拖則硬挺。」

「挺不過去呢?」

羅龍文心想,這不是明知故問?挺不過去當然自己作個抉擇,是不負徐海呢,還是寧可不要紗帽?

見他沉默不答,胡宗憲嘆口氣說:「唉!小華,你別以為我沒有想過,我想得很深。說到頭來,個人的榮辱得失,無足重輕;國家的憂患,地方的禍福,才是最要緊的。」

「說是這麼說,我卻不相信王翠翹一個人的關係有這麼重大。」羅龍文躊躇了一會,終於將不願說的一句話說了出來:「所關者,不過總督的前程而已!」

他的意思是,眼前跟趙文華虛與委蛇,不讓徐海知道有這回事;好讓他依照原定的計劃,去勸汪直來歸順。及至汪直就撫了,大事已了;那時胡宗憲對趙文華食言,無非招致對他個人的報復,至多前程不保。這也就是說,胡宗憲所感到的為難,不過個人的得失看不開,說什麼「國家的憂患,地方的禍福」,都是官話。

這隱然的指責,近乎誅心之論,份量很重。話是說出口了,羅龍文自有不安之感;轉念又想,既已如此,索性就說明白些。

「其實,我亦不相信是相府的來信,根本就是天水自己搗的鬼——」

「慢來!」胡宗憲打斷他的話問:「你是何所據而云然?」

「天水初見翠翹的時候,我在場,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有目共睹。總督可以去打聽。」

胡宗憲沉吟半晌,方始開口,「照你這一說,只怕緩兵之計都無用!」他搖搖頭:「那可真是難了!」

「硬是不從又如何?難道他還為了一個女子,耽誤班師的行期?」

「那當然不會,只怕他另出花樣。」

「另出什麼花樣?」

這種咄咄逼人的語氣,使胡宗憲深感窘迫,沮喪地坐了下來,好半晌做聲不得。

「總督,你別發愁!儘管照我的話去做,做不通再說。做通了,到時候我另有妙計。」

「我知道你有辦法,所以才找你商量。到時候是何妙計,可否先說給我聽聽?」

「一時也還說不上來。得要慢慢想,反正總不脫釜底抽薪的宗旨,讓天水奈何不得你!」

「好吧!我聽你的話,此刻就去看天水。」

等胡宗憲一走,羅龍文也離開了總督衙門,愁煩在心,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大街小巷亂繞;繞來繞去走到一處地方,陡然想起,趙忠不就住家在這裏嗎?何不到他那裏去打聽打聽內幕?

轉到這個念頭,精神一振,心裏在想:趙忠是趙文華的智囊,這個假託歐陽夫人造佛樓,徵召四名比丘尼的,可能就是趙忠替他出的主意。因此,見了面說話要格外當心;否則,打草驚蛇,更加不妙。

因此,他覺得需要好好掩飾,決不可讓趙忠猜知他的來意。於是定定神想了一會,折回胡元規的當鋪,將寄放在那裏的一隻書畫箱取出來,找了一幅畫包好,方始去訪趙忠。

趙忠在家正忙得不可開交。啟程在即,行李需要拾掇,他在浙江也搜括得不少,箱籠甚多,而像古玩字畫之類,必須親自檢點。因此,門上奉命,對於訪客一律擋駕,對羅龍文亦不例外。

「那我就不進去了。」羅龍文將手裏的畫軸揚了一下,「你家主人托我覓一張畫,現在覓到了,既然他沒空見我,只好把畫去還給人家。」

門上一聽這話,急忙答道:「羅師爺你老請等一等,我進去回一聲看!」

進去不多片刻,只見滿頭灰塵,兩手烏黑的趙忠親自迎了出來,一見面便抱拳作揖:「得罪,得罪!是我忘了關照,特客照常請進。來,來!請到裏面坐。」

「你正在忙,我交代一句話就走。」

「什麼交代一句話就走?進來再說,我手臟,不然就硬拖了。」

是這樣友好的態度,羅龍文心中一動,王翠翹的麻煩,或許可以從趙忠身上解散。於是,不再做作,隨趙忠到了他書房裏。

等他洗抹乾凈,來陪坐敘話時,羅龍文一面打開畫軸,一面說道:「老趙,你要走了!多日相敘,不能沒有一點贈別的意思,有幅畫送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受惠已多,不知何以為報。」

「自己人說這些話幹什麼?你看看這幅畫。」

打開一看,趙忠嚇一跳,是唐朝「小李將軍」的一幅《青山綠水》,「羅師爺,這太貴重了!」他說,「真正不敢當。」

「實不相瞞,這是仿本,出於北宋。我還有一幅仿本,是關仝的《關山行旅圖》,拿來贈行,倒是切合本題。不過,仿得不如這幅好。長行無事,你留着聊以遣旅途的寂寞吧!」

「既然如此,我就拜領了。報之以瓊瑤,受之以木桃。我亦有樣小東西,送你作個紀念。」

說着,趙忠取來一個錦盒,盒中是一錠墨,無款無識,只硃筆標着重量:三兩三錢。

羅龍文不愧此道中行家的行家,入眼便知來歷,「這是元朝制墨名家朱萬初所造。」他說:「元文宗天歷年間至今,兩百多年了。珍貴之至!感謝,感謝!」

「小意思,你太客氣了。」趙忠很誠懇地說:「羅師爺,我本來是冒充風雅,這一趟來,跟你常常討教,對於藏硯倒成了半個內行了。將來南邊如果有好硯,請你替我留意,我先存五千銀子在你這裏備用。」

「有好硯,我一定替你留心物色。至於價款,不必亟亟。」

羅龍文緊接着說:「我不是也要進京嗎?」

「是的,是的。你進京的事,我時刻記在心上,這件事,我們另外多抽一點功夫,好好談一談。不過,橋歸橋,路歸路,不必並為一談。」

羅龍文知道,趙忠此行,亦很弄了些錢,五千銀子買好硯還不算回事,堅拒反倒容易引起誤會,以為他不肯管此閑事。因而點點頭說:「這樣吧,老趙,你的五千銀子存在胡元規的典當里生息好了。要用就提,不用則大錢生小錢,豈非一舉兩得。」

「好!好!拜託,拜託。」

「小事一段。」羅龍文緊接着說:「我倒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拜託你。」

「請說。只要辦得到,一定效勞。」

「老趙,你一定辦得到。請你告訴我,相府嚴老夫人起造佛樓,要物色四個尼姑,指名要包括王翠翹在內。那是怎麼回事?」

聽得這話,趙忠愣住了,那一臉的為難,難描難畫。羅龍文心想:一拳打在他要害上,非逼他說真話不可。因此,口雖不言,卻拿眼睛緊盯着他,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唉!羅師爺,這就教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

「老趙,」羅龍文率直問道:「不是你出的主意?」

「我怎麼會出這種主意?唉!」趙忠又嘆了一口氣:「一半是冤孽;一半也怪我不好。」

何謂「冤孽」,羅龍文明白,是那天趙文華初見王翠翹,驀地里勾起了五百年前的風流債。卻不知趙忠自責是何因由。

「那幾天為了替老太太做壽,我分不開身,朱友仁那小子,整天在我家主人左右,成了寸步不離的跟班。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我家主人就問我,怎麼能把王翠翹帶進京去?我就勸他,說人家出了家,算了吧!話不投機,我家主人就沒有再說下去。只道他打消原意了,誰知又來這麼一手。真正冤孽!」

這番話說得又快又急,決非飾詞掩飾,羅龍文得知底蘊,不覺歉然,「我倒錯怪了你了!」他緊接着說:「老趙,既知冤孽,應該設法解消,不讓華公造孽,才是愛人之道。」

「難,難!」趙忠大搖其頭:「真難!」

「何以見得?老趙,人人皆知,你在華公面前,說一不二,這件事你不管,就沒有人能管了。」

「不然,不然!羅師爺你恰好說反了。這件事人人能管,如果我一提這件事,那就再不能挽回了!」

「這話奇怪,我倒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趙忠驀然省悟,自己的話說得太多了。沉吟了好一會,慨然說道:「好吧!既然說了,就說明白了它。羅師爺,我家主人,再沒有比我更了解的,他的氣量狹、疑心重、成見深;從那一次我勸他以後,他就疑心我有意跟他作對,這幾天都不大理我。你想,在這種情況之下,我何能多事?如果再提這件事,他心裏會說:好啊!本來倒還無所謂,你這麼膀子向外彎,我就非把王翠翹弄到手不可!」

「嗯,嗯。言之有理!那麼,老趙,我不必你出面,只請教你,怎麼才能打消這件事?」

「只有一個辦法,誰能吃得住他,讓誰出面阻止。

「那,」羅龍文爽然若失地:「只有搬動聖旨,或者嚴閣老的手諭了!」

「有嚴公子的信也行。除此以外,再無別法。」

「如果不從呢?」

「那就很難說了。」趙忠停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他是個睚眥之怨必報的人!」

「是了!」羅龍文拱拱手,很感動地說,「老趙,你是肺腑之言,真不拿我當外人!我很安慰。」

「你知道我不拿你當外人,我倒有句話奉勸。」

「是,是!請教。」

「我勸你最好不要管這件閑事。」

「為什麼呢?」

「因為管不成功的,徒勞無功,搞得灰頭土臉,何必?」

這句話,使羅龍文微生反感,覺得低估了他的能力。當然,他不便直抒所感;只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沒有法子!明知不可為亦要為;交情太深了,而且牽連着大局。」

「牽連大局?」

「是的!」羅龍文將徐海與王翠翹已結鴛盟,以及徐海非王翠翹的柔情不能慰撫復原,出海去說汪直來歸的道理,細細說了一遍。

「我不知道這中間還有這麼要緊的關係!」趙忠沉吟了一會問道:「那麼,羅師爺,計將安出呢?」

「我想先使一條緩兵之計。」

「恐怕不成功!說句不太過份的話,我家主人只怕這幾天做夢都夢見跟王翠翹在一起。你想,班師回京,路途遙遠,他這單相思病要害起來怎麼得了?」趙忠雙眼亂眨了一會又說:「依我看,只有俗語所說的那一計,倒是上計。」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羅龍文說:「那一來,只怕他遷怒到徐海。而且,徐海現在不能受刺激,如果告訴他有此麻煩,不得不逃,他的病馬上就會起變化。」

於是彼此都沉默了。趙忠的不開口,不是漠然的表示,相反地,他倒是急人所急,極力在思索,希望能替羅龍文分憂,找出一條能行得通的路子。

前前後後想下來,他反倒有深深的困惑,「羅師爺,」他說:「我們相交雖不久,你的腦筋我是再佩服不過。我就從來沒有見過有什麼難題是你應付不了的;何以這件事把你搞得這樣子愁眉不展?說起來,論私是你跟徐海的交情,誰跟誰好是緣分,沒話可說;不過,論公,徐海真的是那樣子重要,非他不可?莫非『死了殺豬屠,要吃帶毛豬?』」

這意思是,勸羅龍文乾脆撒手不管,豈非省卻無數煩惱?羅龍文心想,要想他設法直接救王翠翹,間接救徐海,他這一問,就非得切切實實答覆不可。

話由正面說,往往顯不出力量,羅龍文深諳個中三昧,便以問為答地問說:「我倒請問,老趙,你是不是覺得東南的倭患,已經平復了,大功告成了!」

「當然不能算大功告成。」

「汪直是個隱憂,是不是?」

「是的。如果他捲土重來,確是個麻煩。」

「果然捲土重來,朝廷會不會徵發大軍來清剿?」

「很可能的。」

「那麼,我請問,徵發如象目前這樣的規模,要耗費多少庫藏?地方上受多少累?」

趙忠不答,因為不便接腔。羅龍文亦就靜靜等待,想逼出他一句真話來。

看看是不會再有回答了,羅龍文方始接下去說:「能有人兵不血刃,勸汪直來歸順,此人就抵得二、三十萬大軍,上不煩睿慮,下不耗民力。你想想這個人重要不重要?」

「是的。」趙忠答說:「不過我不相信,一定要徐海去,汪直才會歸順。歸順是汪直早就有的打算,因人成事,不算功勞。」

「那麼,老趙,你倒保薦一個人看。」

「我夾袋裏沒這一號的人。」

「誰又有?」羅龍文緊接着說:「因為如此,徐海就格外值得重視。姓毛的說的什麼話,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趙忠又問:「難道汪直只相信徐海一個?」

「不然!汪直相信的人還多,可是不能去。」

「誰呢?誰不能去?」

「舉個例說,他對你就一定很相信。可是老趙,你肯不肯去呢?」

「我不肯。也不能!」

「那就是了。徐海等於替你老趙去涉風濤之險,你應該拿他的事當作自己的事一樣。」

趙忠無話可答,苦笑着說:「羅師爺,我真說不過你!」

話雖如此,細想一想,覺得羅龍文的看法很深,也很實在。趙忠本性不算太壞,又關乎羅龍文的交情,終於將心裏盤算好久,想說而不願說的話挖了出來。

「有個辦法,一定管用。可是這個辦法,最好不用,因為關係太重,可能會結成仇怨,兩敗俱傷;不但我對不起我們主人,我自己亦會倒霉。」

說得如此嚴重,羅龍文不由得悚然動容:「老趙,」他搖搖手:「如果是這樣,我寧可你不要說。」

越是這種態度,越讓趙忠覺得非說不可。否則,就變成故意要手腕了。「說說不要緊,怎麼做法再商量。」他說,「現成有個人在那裏,可以庇護王翠翹,難道你沒有想到?」

「你是指陸太婆?」

「是啊!王翠翹往她家裏一躲,陸太婆再挺身出來說一句:翠翹是我乾女兒,我親自送她進京。這一來,眼前的災難,一定可以躲過。可是,第一、陸太婆有沒有這個膽量,肯不肯這麼做?第二、趙、陸兩家可能由此結怨,這對我家主人是決不會有好處的。」

對趙文華沒有好處,當然對趙忠也沒有好處。羅龍文很感動地說:「老趙,憑你肯說這話,就見得你的血性、義氣。

徐海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治一經、損一經。決不會冒昧,說實話,陸太婆這條路子,我也想到過,看法跟你差不多。怨家當然宜解不宜結,如果能夠不結怨,你看,這個辦法可以不可以試一試呢?」

「我想不出怎麼能夠不結怨?羅師爺,你的腦筋比我好,或者另有高見,不妨實說。」

「前半段照你的辦法。後半段要分兩方面來做。一方面不惜千金,訪求絕色,兼程趕上去,最好能在華公到京之前追上,作為彌補;一方面讓陸太婆寫信給錦衣衛陸大人,到京見了面,陸大人向華公打個招呼,說兩句好話,華公莫非真的不依不饒。自己要跟陸大人去結無謂的怨?」

「果然如此,當然沒有話說。只怕辦不到。」

「辦不到就不做。」

趙忠沉吟一會答說:「照我看,很難。第一、千金易得,絕色難求;第二、錦衣衛陸大人,雖是陸太婆的胞侄,可是做侄兒的,大成疑問。」

「是的。不過我可以這樣說,有人有錢,訪救絕色不算太難;至於錦衣衛陸大人肯不肯聽陸太婆的話,外人不得而知。

陸太婆是很直爽的人,我可以老實問她:令侄對你這位嬸母是不是很尊敬?你說的話管不管用?請你實說。我想,她沒有理由氣我。如果她表示沒有把握,此事就算作罷。老趙,你看行不行?」

「能這樣,還有什麼不行。好了,就這麼說了!你請趕快去進行吧。我這裏亂糟糟地,也不留你坐了。」

出得趙家,冷風迎面一吹,有點昏沉沉的頭腦,立刻便輕鬆了。回想所談出來的結果,羅龍文不免得意,然而麻煩也還很多,不覺嘆口氣在心中自語:趙文華,趙文華,你真是小人之尤!

一路想心事,一路輕搖馬鞭,不知不覺又到了總督衙門,發現胡宗憲的儀從,正在喝茶休息,知道他已從趙文華那裏回來了,索性就見一見,談一談。

「眼前總算過去了。」胡宗憲一見他的面就這樣說:「還有三天,謝天謝地,總算去了個附骨之疽。」

這是指趙文華三天後班師而言。羅龍文問道:「他怎麼說?」

「居然很大方,一諾無辭。」

羅龍文心中一動,訝異地說:「這很難得啊!」

「算是臨去秋波。不過,我也有點奇怪,料想他總還要問那麼一兩句,譬如什麼時候送進京之類,而居然沒有。」

「他雖不問,事情還是要有個交代,我跟趙忠談過了。」羅龍文將經過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很好,很好!」胡宗憲連連點頭:「這樣做法,大家不傷和氣。事不宜遲,請你趕緊去辦吧!天水氣量狹,早一點讓他心裏舒坦的好。」

「請放心,不會誤事。」

「當然,也不忙在這一刻。天水要走了,以後做事比較容易了,我有許多計劃,想跟你談談,你如果沒事,就在這裏喝酒。」

羅龍文欣然從命,賓主倆在書齋中小酌閑談。胡宗憲大抒抱負,要修海塘、興農桑,很有步武肅王,在浙江長留遺澤的打算。羅龍文只是靜靜地聽着,一聽聽到傍晚,才興盡而散。

回到典當不久,胡元規也從退廬回來了。想不到的,還有阿狗,更想不到的是,兩人神色有異,不但笑容全無,而且大有隱憂。

「怎麼回事?」

「恐怕出亂子了!」胡元規問:「小華,你可聽說了什麼沒有?」

羅龍文茫然不省,「我沒有聽說什麼!」他說:「跟胡總督喝了一下午的酒,此刻才回來。」

「胡總督找你什麼事?」

「很傷腦筋,很叫人生氣的一件事,此刻沒事了。」

「說了半天,到底是什麼事?」

「是翠翹有點麻煩——」

「完了!」阿狗失聲而喊:「一定讓他賺走了!」

羅龍文越發詫異,「你說什麼?」她問:「誰賺了誰?」

「沉着下來!」胡元規撫一撫阿狗的肩,「你先不必往壞的地方去想。我們先把事情弄清楚。」

胡元規所講的情形簡單,但亦很突兀:中午時分,退廬臨河的後門,開到一條非常華麗的畫舫,下來一名武官,登門求見陸太婆,說是奉了趙大人的命令,因為陸太婆與王翠翹為趙老太太補祝壽誕,極其費心,深為感激。班師在即,特地以「年家子」的身分,派遣坐舟,邀請陸太婆「母女」回嘉興法雲庵,容他當面道謝。

「陸太婆跟我來商量,是不是要赴約?」胡元規語聲低微地說:「小華,你想,派來的武官,雖未見面,也有個耳聞,確是天水面前得力的楊千戶,船更不假,除了他的坐舟以外,連總督的船都沒有它漂亮。礙於情面,似乎不能拒絕,我跟小兄弟也商量了,認為不妨赴約。錯是錯在我們沒派一個人跟着船護送——」

「不必談這些了!」大為緊張的羅龍文搖手打斷他的話:「你只說,以後如何?」

「後來,」胡元規指著阿狗說:「我跟小兄弟兩個人談起來,越談疑問越多,再想到總督不能來道賀,反而特地來邀你到嘉興,必有非常的變故。兩件事是不是相互關聯不知道,不過,天水真有這番當面道謝的意思,應該會跟總督談。而總督給你的信上,並沒有提起這件事。這樣幾方面合在一起來看,疑雲重重。所以我們兩個決定儘快回嘉興。」

「趕回嘉興,」阿狗介面,「直奔法雲庵。一問,根本未見陸太婆!羅師爺,你說人會到哪裏去了?」

羅龍文搓搓手,頓一頓足,痛苦地說:「完了!功虧一簣!」

「這話,」阿狗率直地搖搖頭:「不懂。」

「現在沒有功夫細說。已經羊落虎口了!」羅龍文說,「長話短說,是翠翹的一段冤孽,天水非得之不能甘心!楊千戶不假,船亦不假,是天水蓄意要將翠翹起到手再說。此刻,你們聽我的話,不要跟我急辯:第一、你們兩位,該有一位趕回退廬,安撫明山;第二、趕緊找陸太婆,一切都要等到跟陸太婆見了面才談得到。」

胡元規與阿狗面面相覷,而表情不同,一個沮喪,一個憤怒,彼此剋制着,對羅龍文所說的話,亦就想不起應該答覆了。

「這樣,」羅龍文手撫著阿狗的肩說:「還是你回去,比較可以讓明山安心。為了大局,你要忍耐,你要受得起委屈!」

阿狗不作聲,低着頭想了好一會,慨然說道:「好!我回去。」

「對!你回去,只有你回去最好。」

「羅師爺!今天就是我一個人回去?」

這話問得很奇怪,羅龍文想了一會答說:「你今天回去,你『姐姐』才有希望明天回去,你今天不回去,只怕你『姐姐』明天回去了也沒有用了!」

阿狗的問話,羅龍文完全了解,是希望王翠翹跟他一起回退廬;可是羅龍文的答語,阿狗卻只能了解一半,意思是說,撫慰徐海是最急要的一件事!如果徐海發覺王翠翹遭遇意外,剛剛恢復正常的神智,必然因為這一刺激而又變成錯亂。那時即令王翠翹能夠安然而返,亦怕「沒有用了」!

理解到此,自然應諾不辭。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至今還不明了,心裏怎麼能過?因而毫不思索地答說:「好!我馬上回去。那面請放心,一切有我,敷衍個三兩天的本事我還有。可是,什麼叫『冤孽』?總得讓我也知道啊!」

「當然要讓你知道。長話短說,天水志在奪艷,假借相府嚴夫人起佛樓,要找尼姑去照料香火的名義,將翠翹起來了!胡總督找我,就是為了商量這件事。辦法已經有了,就差半天的功夫,目前還有挽回的可能。大致如此,細節沒功夫談了。」

阿狗緊咬着嘴唇,一語不發,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相當可怕。羅龍文與胡元規都很不安,亦都用憂慮而帶些乞求的眼光看着他。

阿狗深深吸了口氣,將滿腔怨憤硬壓了下去:「好吧,有賬將來算。」他跺一跺足,掉頭就走。

胡元規急忙追了上去,「小兄弟,」他說:「唐僧取經九九八十一難,功德快要圓滿了,你千萬忍耐!明天,不論怎麼樣,我會派人送信給你。」

「一定!」阿狗重重地說:「一定要給我信,愈早愈好!」胡元規答應着,一路諄諄相勸,一路送他出門。然後,定一定心,將全盤情況想了一遍,才回到原處跟羅龍文去商量一切。

「我在想,事情還不要緊。翠翹是何等角色,即或不能脫身,總想得出閃避的法子。話再說回來——」羅龍文突然拿話頓住了。

「不是要說回來嗎?」胡元規催問:「怎麼一去不回了?」

「說起來是小人之心。」羅龍文仍舊躊躇了一下才說出口,「就算失身給天水,在她亦不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一了百了,倒也乾淨。」

胡元規面無表情,好一會才說:「這話,你我只能擺在心裏。」

「當然,當然!」羅龍文說:「只你我知道就行了。這一層且撇開不談,只談如何去找人?」

「我就不懂。不但翠翹不見,怎麼連陸太婆也毫無蹤影?」

胡元規說:「我看只有先找老趙去打聽。」

「我也是這麼想。老趙倒是比他主人還高明些。」羅龍文仍舊是「長話短說」:將跟胡宗憲與趙忠見面的結果,扼要為胡元規說了一遍。

「怪不得!我心裏本就在懷疑,老趙就算作惡,也不能出這荒唐的主意!如今事不宜遲,總要先跟陸太婆聯絡上了,才能了解真相,對症下藥。走!找老趙去。」

正待相偕出門,典當的小徒弟來報,有陸太婆派來的人求見胡元規。胡、羅二人又驚又喜,立即出見,一看認識,是陸家經常跟隨老主母出門的老婆陸森。

「羅師爺也在這裏,就更好了!」陸森說道:「我家老太太着我來奉請;請兩位勞駕到我家大小姐那裏,有極要緊的事商量。」

「好,我們知道了,馬上就走。」

「管家,」羅龍文接着胡元規的話問:「你家老太太一直在哪裏?」

「一直在趙大人公館。」陸森答說,「此刻才回我家大小姐那裏。」

「喔,你家干小姐呢?」

「跟老太太在一起。」

羅龍文與胡元規交換了一個寬慰的眼色,同時也取得了默契,要行商議一下。於是胡元規說道:「管家你請先回去,我跟羅師爺馬上就來。你們大小姐家,我也認識,不勞領路了。」

等陸森一走,兩人商議是不是先通知了胡宗憲,再跟陸太平去見面。胡元規主張一個去陸家,一個去看胡宗憲;羅龍文認為先一同去了陸家,再跟胡宗憲見面,才有用處。最後折衷,仍然同赴陸太婆之約,不過由羅龍文先寫一封信,將此事約略告知胡宗憲,讓他心裏先有一個準備。

※※※

是在陸大小姐家的內廳見的面,女主人照俗例不見男客而迴避,下人因為事涉機密而迴避。當然,王翠翹是隨着義母而出見的。

母女倆的表情大不相同。陸太婆生氣之中帶着些焦憂,而王翠翹是出奇的平靜,就像秋水深潭那樣,望過去紋風不動,卻令人興起一種莫名的戒懼。

「我活了六十多歲,第一遭遇見今天這種怪事。」陸太婆強抑著氣憤說:「我真不知道從哪裏談起了!」

「就從到了嘉興談起好了。」羅龍文問:「是不是到了法雲庵?」

「哪裏?」陸太婆說:「一上岸,兩頂轎子,坐上去放下轎簾,外面的路徑完全不知道。一下了轎才發覺,好大的一座廳,哪裏是什麼法雲庵?一問,才知道是趙大人的公館。」

「趙大人呢,見了面了?」

「當然見了面。他倒說得好,說想想法雲庵不方便,所以直接接到他公館。說了許多客氣話,一雙眼睛——」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只看着王翠翹。

「娘!」王翠翹說:「老實說好了。怕什麼?」

陸太婆點點頭說:「說起來真是笑話,那雙眼睛緊盯着翠翹不放。我看看不是路,站起身來想走。你道趙侍郎說什麼?他說,私事談完了,還要談一件公事。馬上改口說:也不完全是公事,半公半私。」

羅龍文接着她的話說:「是相府的命令,可也只是嚴老夫人的事,所以說,半公半私。」

「原來,羅師爺已經知道了!」

「是胡總督告訴我的,」羅龍文說:「你老人家只講趙侍郎跟你說了這件事以後的情形好了。」

「他說了這件事以後,我愣住了!心裏只是在想,世界上哪有這樣奇怪的事?當時板起臉對他說:『翠翹已經還俗了,如今是我的乾女兒,而且我已經作主拿她許了給人家了。』這幾句話回得算決絕了吧?哪知道趙侍郎若無其事,只說,這些情形我都知道。為了大局,只好委屈翠翹姑娘。羅師爺你說,這哪裏是當朝一品的大官,簡直是地痞流氓不要臉耍賴的行徑。」

「真是,沒有想到他這麼憊賴。」羅龍文問:「那麼,太平你是怎麼答他呢?」

「我說,我不管大局不大局!我只管我一家子的事。嚴老太太雖然是宰相夫人,我陸家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她起佛樓,管我家什麼事?要我乾女兒去替她照料香火,辦不到!」

「好痛快!」羅龍文笑容滿面地:「太平,我真服了你!」

「唉!」陸太婆長嘆一聲,「泄氣!」說着,不斷地搖頭。

「娘!」王翠翹忽然撲倒在陸太婆面前:「女兒不孝!不過,女兒實在有苦衷。娘,你不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我是難過。」

何以忽有此令人全然不解的場面?羅龍文與胡元規都忍不住了;不允而同地俯身向前,定眼注視。

「你跟兩位說吧!」陸太婆呶一呶嘴:「我到現在還想不通,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王翠翹點點頭,站起身來,回歸原座,靜靜想了一下才說:「羅師爺,胡朝奉!當時的情形,一時也無法細說,歸根結底一句話:趙侍郎什麼都不顧了!非得而甘心不可。事情既然如此,只好歸之於冤孽氣數。所以我違背我娘的意思,挺身出來答應他了!」

羅龍文與胡元規無不睜大眼睛,好半天說不出話。一時廳中寂靜如死,羅、胡二人只覺得心頭有如壓着一塊鉛,沉重得透不過起來。

「娘!」王翠翹起身攙扶陸太婆:「你老人家進去息一息。好不好?」

陸太婆先不作聲,然後黯然說道:「我象做了場夢!都隨你吧!」接着,勉強裝微笑,向羅、胡招呼:「兩位請寬坐!在這裏便飯。翠翹總有些話跟兩位說,我不陪了。」

羅、胡二人都站了起來,目送王翠翹扶陸太婆入內;然後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多聽少說。一切都等聽王翠翹談了她的「苦衷」,向胡宗憲請示以後再說。

「羅師爺,胡朝奉!我娘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第一,她確是不知道所謂『大局』是什麼,趙文華這句話是威脅,兩位當然知道。」

「當然知道!」羅龍文說:「這個傢伙的卑鄙,我們今天才完全了解。陸太婆不明白,怪不得她;她還不十分知道明山對『大局』的關係甚重。」

「是的。這是我第一個必須顧慮的。第二,我娘愛護我,話很硬,如果趙、陸兩家結了仇,總不是好事。我做了陸家的義女,不能害陸家!」

聽得這話,胡元規悚然動容,激動地說:「翠翹,翠翹,我想不到你想得這麼深,這麼周到!世界上的事,真是變幻莫測,原來是打算讓你借陸家的勢力,好有庇護,想不到反成了你的一個累。」

「也不能說是累!」王翠翹到此時才有悲傷的表情,「我當時萬感交集,想來想去,一句話不錯:前世的冤孽。我是個不祥之身,合該受災受難;今生不受,來世還是不得解脫。徒然害了許多人,倒不如挺身而出,一了百了。」

「話不錯,話不錯!」羅龍文不自覺地忘了剛才與胡元規所取的默契,率直表示他的看法:「不過,你不必答應得這麼快!憑你的機智,當時總能想出一條脫身之計。」

「這就是脫身之計。」王翠翹脫口答道:「如果不是我答應跟他一起走,這時候不會跟兩位見面。」

「莫非,他真的敢把你留下來?」

「為什麼不敢?羅師爺,你如不信,問我娘好了。」羅龍文不作聲,胡元規便問:「那麼,你是決定跟他一起走了?」

「是的。」

「明山呢?」

「我就是要跟兩位談這一點。當時我跟趙文華說:你說顧全大局,我亦為了顧全大局;所以,我有兩個條件:第一、這件事要守秘密;第二、要等明山走了才跟你走。我又說:你不要怕我翻悔,我娘做我的見證——」

「陸太婆做了沒有呢?」胡元規打斷她的話。

「我娘不肯做。我就說:王翠翹三個字不值錢,如今我姓陸!陸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從來沒有說話不算不算話的。打出這麼一塊招牌,我娘雖不作聲,也只好默認,她總不能說:姓陸的說話不算話。」

「照此說來,」羅龍文逼視着她說:「你是下定決心,要到相府佛樓去照料香火?」

「誰知道將來幹什麼?」王翠翹微喟低聲:「不祥之身!」

「好的!事情完全明了了;你的意思,也完全明了了,這件事只有五個人知道,」羅龍文說:「你們母女、我、胡朝奉,還有胡總督。」

「一點不錯!」王翠翹加重了語氣說:「我丈夫、我兄弟、一點都不知道!」

「有數,有數!」羅龍文作了承諾:「決不會讓你丈夫,兄弟知道。」

「慢點!」胡元規說:「第一,陸太婆也要請她不露任何口風。」

「當然!」王翠翹說:「我會跟我娘說。」

「第二,阿狗問到這件事,怎麼說法?大家要一致,才能瞞得住他。」

「對!怎麼說都可以,只要說一樣的話。我兄弟精靈得很,再小的漏洞,都會讓他捉住。」

「我看這樣,要大家能一致的說法。不宜過於複雜,你們都這樣說好了,對趙某人是用的一條緩兵之計;等明山走了,再把翠翹送進京。趙某人答應了。至於將來如何搪塞,你們只說由我在策劃。等他來問我,我自有一套話讓他深信不疑。」

羅龍文接着說:「事實上我跟趙忠確是商量好了,有七分把握,能夠搪塞得過去。如今,當然不必談了!」

「談談亦不妨。」胡元規說。

「不必不必!」羅龍文亂搖着手:「徒亂人意而已。」

「是的。徒亂人意。」王翠翹低頭想了一下問:「兩位現在是要去看胡總督?」

「是啊!」羅龍文問:「你有話要跟他說?」

「請上達胡總督,第一,儘快安排明山辦正事;第二,胡總督送了明山一所宅子,我想應該把他接來住幾天。」

「宅子是空房子——」

「不要緊!」王翠翹搶著胡元規的話說:「我來替他佈置。」

「好!」羅龍文介面,「就這麼說!我可以幫你佈置,傢具不消說,字畫古董,一切擺設,亦都現成。後天接他進屋,讓他來個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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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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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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