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紅也不和同屋的女生說話了,還拌了兩句嘴。我和大許知道以後,第二天上工的路上毫不留情地罵那個女生。我們簡直喪失理性了。我們兩個叉著腰罵她是「走狗」,是「馬屁精」、「缺德鬼」,罵得她捂著臉哭了一整天。其實我們本不至於罵出這樣的話,可是我們一想起那天晚上她在會場上撅邢紅的胳膊,還揪她的頭髮,就氣得要命。她要是個男的非挨我一頓打不可。大許不會打人,他只會在別人打他的時候還手,可是我那些天像個野人一樣,邢紅說我在地里幹活時都斜着眼看人,一副惡相。

這事過去之後,有些傢伙開始在背後給我們造起種種謠言來。隊里風言風語地傳說我們有什麼生活問題。這種話使邢紅很傷心,可是她從來也沒對我們提起過。我們也不好和她說這個,只是以後我們益發形影不離,就連吃飯她都要端著碗到我們屋裏來吃。在地里幹活休息時,不論時間多短,她也要來和我們一起坐一會兒。和我們在一起時她顯得迷人,她對我倆都好。她箱子裏有很多書,晚上我們就讀書,哪兒也不去,就是連里開批判會我們也只當不知道。後來她索性把臉盆漱口杯都拿過來了,弄得我們的懶覺再也睡不成,因為天一亮她就來敲門,說:「快起來!我要進來啦。」中午我們睡午覺的時候,她就在我們屋洗頭,洗好頭以後就靜靜地坐下來看書。只有晚上睡覺才回她屋去。

我和大許都愛她,可是我們都不想剝奪了她給別人的一份愛,因為她似乎同樣地喜歡我們兩個人。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度過的愉快時光。我們那裏的旱季天特別長,由於是農閑,收工又早,我們回來時天還很亮呢。大許去水井打水,我把我倆的臉盆和毛巾拿到走廊上來。他把水打回來了,我們在門前脫成赤膊,洗去身上的泥巴,這時我們可以聽見屋裏的濺水聲。我們洗完以後就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這時她就在屋裏說:「大許,小王,你們洗好啦?」「啊。」「你們別進來,我還沒好呢。」她從來不插門。等到她說「好啦」,我們就走進去。她坐在窗前的床上,嘴裏咬着發卡。我說:「我們幹什麼?」

「看書吧。把我的書箱子打開。」

她有好多書,有她帶來的,還有她借來的,還有人家送給她的。她穿着我的拖鞋走過去把門打開,讓黃昏的陽光照進屋來。她喜歡躺在床上看書,用一塊塑料布墊在枕頭上,免得濕頭髮把枕頭弄濕。她還有很多孩子氣的小毛病,看書的時候會用腳趾彈出「橐橐」的聲響。開飯鍾打響的時候,她有時會發起懶來,當我們收拾起飯盒,對她說:「小紅,起來!去吃飯。」這時候她會輕輕地一笑:「我不想起來。你們給我打來吧。」我們說:「你太懶了。我們今天不想侍候你。」她會說:「那我還給你補襪子了呢!我還給你洗衣服了呢!」我們就說:「我們這是為你好,你要得懶病啦。」她慢慢坐起來,然後又躺下去。「不會的,少打一次飯得不了懶病。再說我比你們都小,你們應該讓着我。」於是我們就讓着她了。

吃完飯,天開始暗下來,她還是躺在床上看書,過一會兒她會忽然欠起身來問:「大許,你看什麼書呢?」大許告訴她,她說:「噢。」然後躺下去,再過一會兒她又來問我,我也告訴她。她也許會高興地繼續說下去:「噢,是肖。你喜歡他嗎?」我說:「挺細膩的,不過還是不喜歡。」「哎呀,我可喜歡他呢,那老頭可精啦。」要不然就會莫名其妙地說:「喂,喂喂!你們倆都別看書啦。問你們,喜歡傑克·倫敦嗎?」我們這樣的毛頭小夥子哪會說不喜歡。她說:「他太野蠻啦。人應該會愛,像好人一樣。對!我不喜歡。」我反唇相譏:「你是小姑娘。你別傻啦。」她會高高興興地說:「對啦,我是小姑娘。」說完了就不作聲了。

天黑到在屋裏不能看書時,我們就都到門外去坐。有時候一聲不響,看着天邊一點點暗下去,對面傣寨里的竹梢背後泛出最後一點紅色。有時候她會給我們講小時候的一些瑣事,她講得特別有意思。她講她有一次和哥哥爬上屋頂去摘桑葚,那是一座西式的房子,尖尖的洋鐵皮頂,哥哥上樹去了。讓她坐在屋頂上等著,可是她往下一看,高極了,足有七層樓高——那是兩層樓,不過她才四五歲,當然覺得高。於是她反過身來往上爬,越爬就越打滑,一直滑到離房檐不遠的地方,嚇得她一動也不敢動,大哭起來。晚上回家以後,衣服上剮破的窟窿叫媽媽看見丁。不管媽媽怎麼問,她也沒說出哥哥來。她驕傲地說:從那時我就感到,大人的話有時可以不聽,應該正直,不出賣人,這比聽話重要得多。她還講過別的一些小事兒,我們都很愛聽。她說困難時期,她的同桌家裏孩子多,總是吃不飽。她每天給他帶一個窩頭。可是後來上中學以後他就忘了她,見了面也不理了。我們都知道這是為什麼。嘻,我們上中學時也不敢和女同學來往,為了做個正派人。總之,我們漸漸發現她是個特別好的女孩子,她什麼也不怕。她本能地憎惡任何虛偽,讚美光明,在我們困惑的地方,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指出什麼是對的。我覺得她比我們倆加起來還聰明得多。

因為我們三個人形影不離,大家漸漸把我們看成怪人。他們看見我們一起走過來都帶着寬容的微笑。他們還是喜歡我們的。有一次我遠遠聽見幾個老職工說:「三個挺好的孩子,都是教導員給害的。」原來他們認為我們得了某種神經病。後來我告訴大許和小紅,他們都覺得好笑。不管怎麼說,我們願意在一起,讓他們去說吧。

後來隊長派活也把我們三個派到一塊,通常都是三個人單獨在一塊幹活。可是有某種默契,就是我們必須不挑活。開頭是讓我們三個去田裏把稻草拉回來。我們趕着三輛牛車。一般女同志不適合趕牛車,因為牛有時候會調皮。可是邢紅趕得很好。我們趕上車到地里去。旱季的天空是青白色的,地平線上白茫茫,田野里光禿禿。太陽從天上惡狠狠地曬下來,連一片雲也沒有。稻草幹得發脆,好像雞蛋殼一樣。我們往車上扔稻草的時候,邢紅站在車頂上接着。她穿着我們的破衣服,衣服顯得又大又肥,她的樣子好玩極了。我們把稻草捆拚命地往上扔,一直扔到她抱怨起來:「慢一點啊!」等我們停下手來,她就趴在稻草上笑着說:「你們真偉大,不過還是慢一點。」如果我們再快扔,她就躺下不動,直到我們扔上去的草把她埋起來,她才從草里鑽出來,飛快地把草碼好,還高興地喊:「來吧,我不怕。我比你們快!」然後我們就拉着三個稻草垛回去。我們運的稻草比六輛車運的都多。

後來草運完了,隊長很滿意,說:「如果知青都和你們一樣,我們可以多種一千畝地。」可是他又讓我們去出牛圈,他說:「你們可以慢慢干,讓邢紅在外邊干點雜活。牛圈離家近,你們可以自己安排時間,什麼時候干都可以。」

我們隊的牛圈有好幾年不出了。那是一間大草棚,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因為從來不出糞,也不墊草,簡直成了個稀屎塘,大牛下去淹到肚子,小牛下去可以淹死,真夠嗆。我們去看了一下,我說:「邢紅別下去了,留在外邊吧。」

她說:「我不在外邊,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我進去探探深淺,牛糞一直淹到我大腿上半截。我們拉來一頭頂壯的水牛,駕上一套拖板,邢紅在前邊拉牛,我們兩個在後面壓住板梢,把那些牛糞從圈裏拖出來曬。哎呀,那些糞真是駭人聽聞,說起來你都不信。那頭該死的牛拚命地甩尾巴,濺起來的糞總打到人臉上。每當我們從牛圈裏推出一大堆糞來都要到水溝里洗洗臉,邢紅的頭髮里也濺上了。這裏太髒了,我們連話都顧不上說。連那條該死的牛出來以後都不肯再進圈,總要做一些古怪花樣才肯進去。我們連中午飯也沒吃,弄到下午三點鐘,那條牛一下跪下不起來了。邢紅大叫一聲:「我也受夠了!」她騎到牛背上說:「走,牛,咱們到河邊游泳去。」那牛騰的一聲跳起來,飛快地朝河邊跑去了,快得讓我們兩個死追也追不上。我在後邊一邊追一邊喊:「小紅!你勒著點鼻繩呀,別摔下來!」她在牛背上說:「你別怕,我摔不下來。」她哈哈地瘋笑起來。水牛背又寬又滑比馬難騎多了,那牛跑得比馬還快,可是她居然沒有摔下來。到了河邊,那牛一頭躥下水去,她也從牛背上翻下來摔到水裏了。可是她馬上又跳起來,在齊腰深的水裏朝上游跑過去,最後彎腰一頭扎到水裏。等我們跳到水裏去的時候,她在上邊大叫:「我已經洗乾淨了,你們快好好洗洗。」

後來我們在沙洲上坐在一塊兒,她全身水淋淋的,衣服都貼到身上,頭髮披在肩上。她哈哈笑着說:「多棒啊!我覺得妙得很。」

那地方河水分成兩股,圍繞着一個小島,牛跑到島上吃草去了,小紅很高興,她喘過氣來以後又到水裏去,還和我們打水仗,後來就坐在沙灘上讓太陽把衣服曬乾。坐了一會兒,她躺在沙灘上,兩眼看着天空,說:「天多藍啊。我有時覺得它莫名其妙。我覺得,我是從那裏宋的,將來還要消失在那裏。」她有點傷感。我們也傷感起來。我們想到,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消失在自然的懷抱里,那個時候我們註定要失去小紅了。還有,也許我們註定永遠在這裏生活了。哎,這世界上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她悄悄地坐起來說:「不管到哪裏,我只要做一個好人,只要能夠做好事,只要我能愛別人並且被別人愛,我就滿足了。大許,小王,你們都喜歡我嗎?」

我們都說:「喜歡。」我們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斜射的夕陽把她飄揚的頭髮、把她的臉、把她的睫毛、把她美麗的胸和修長的身體都鍍上了一層金。她很美地笑了。她說:「我喜歡你們。我愛你們。」我們靜了一會,她忽然高興地笑了:「好啦,我教你們唱一支歌吧。一個好歌,古老的蘇格蘭民歌。」

她教我們唱了《友誼地久天長》。以後我們常在一起唱這支歌。她後來又教給我們好多歌,但是都沒有這支歌好。我和大許都是音盲,除她教給我們的歌就不能把任何歌唱好。

後來我們都覺得餓了,就把牛找回來,趕着它回家了。

第二天我們又去出牛圈,這一回牛糞淺了。我們三個駕起三套拖板一齊把牛糞推出去。牛還是甩尾巴,甩得糞點子橫飛。三條牛尾巴弄得人走投無路。後來小紅用一根繩子把牛尾巴拴起來,它就再也不能甩了。可是牛被拴住了尾巴覺得很不受用,走起路來大大地叉開後腿,怪模怪樣的。被拴住的尾巴拚命扭動着,好像一條被釘住的蛇。我們大笑起來,也把我們的牛這麼拴住。於是三頭牛跨著不穩定的舞步走來走去,我們都覺得很好玩。邢紅還溫存地對它們說:「牛,對不起你們。牛,等一會帶你去游水。」

到下午我們三個就騎上牛到河裏去玩。邢紅還帶了米和鍋,我們在河邊做飯吃。吃完了飯,我們坐着看傍晚的雲彩,刊天黑才趕牛回去,為的是讓它們多吃點草。可是第二天我們去拉牛,那三條牛都惶恐萬狀地躲開我們。小紅很傷心,以後她就不拴牛尾巴,我們也不拴了。後來牛又和她好了。牛會悄悄走到她面前來,她就輕輕地摸摸它們的鼻子。她對我們說她很喜歡水牛,喜歡它們彎彎的角、大大的眼睛,還喜歡涼蔭蔭的牛鼻子。她說牛的傻樣很可愛,可是我就看不出來。

我們把牛圈出好,隊長又派我們到鎮上去拉米,後來又讓我們三個去放牛。從來也沒見過讓女孩子放牛的,不過因為可以和我們在一塊,她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們一起去放牛。早晨的霧氣剛剛散去我們就趕着牛到山上去,帶着斗笠和防雨的棕衣,還帶着米和菜。我們跟在牛後面走着,小紅倒騎在最後一頭牛背上。我們商量把這些牛趕到哪兒去。小紅忽然高興地挺直身子,拍打着牛背說:「到山裏邊小樹林去,那兒可好啦。」牛向前一躥,把她扔下來了。我們趕緊攙住她。她和我們一起笑了,然後說:「到小樹林去,到小樹林去!那兒有好幾個水特別清的水塘,我頂喜歡那兒啦!那兒草也好,去嗎?」

她這麼說好,我們怎好說不去。到了山底下,牛群爭先恐後地往陡陡的山坡上爬,簡直比打着走得還快。爬上第一個山坡,我們並肩站住往山下看:整個壩子籠罩在淡淡的白色霧氣中,四外是收割后的黃色田野,只有村寨里長滿了大樹和竹子,好像一座座綠色的城堡。起伏的山丘到了·遠處就忽然陡立起來,上面長滿了樹,黑森森的,神秘莫測。在寂靜的小山谷中,有一片密密的小樹林,那就是小紅要去的地方。這裏的天空多麼藍啊,好像北方的初秋一樣。小紅往我們臉上看了看,笑了一下說:「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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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長(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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