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群早就衝到山谷里去了,我們追上去。接着,我們必須分開了。我到左邊的山坡上去,大許到右邊的山坡上去,小紅留在後面,為的是不讓牛群走得太散。其實牛隻要看見這邊山—上有人,自然就不會過來,把小紅留在後面也是多餘的,因為沒有一頭牛會掉頭回去的。牛都散開了,一心一意地吃草,慢慢地朝前去。我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小樹下,我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大許隔得很遠,小紅也隔得很遠,他們看起來都不過一粒豆子那麼大。我倚著小樹,鋪開我的棕衣坐着,面對着藍藍的天空和白白的、絲一樣的游雲,翠綠的山巒,還有草地和牛,天地是那麼開闊。

我半躺着,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我忽然覺得有一重束縛打開了:天空的藍色,還有上面的游雲,都滔滔不絕地流進我的胸懷……我開始傾訴:我愛開闊的天地,愛像光明一樣美好的小紅,還愛人類美好的感情,還愛我們三個人的友誼。我要生活下去,將來我要把我們的生活告訴別人。我心裏在說:我喜歡今天,但願今天別過去。

這時我聽見小紅在叫我,我看見她跑過來,披散的頭髮在身後飄揚。她穿着我們的舊衣服,可是她還是那麼可愛,好像羚羊那麼矯健。她一個魚躍撲在我身邊,然後又翻身坐起來。她喘吁吁地說:「哎呀,好累。往山上跑真要命。」

我笑着說:「小紅,出了什麼事?」

「沒事,來看你。」她轉過臉來,慢慢地說:「你一點也不需要人來看嗎?」

她蜷起腿來坐着,說:「我一個人坐着有點悶呢,你就不悶口馬?」

我說:「不悶,我很喜歡這麼坐着。我喜歡。你看,從天上到地下都多麼可愛呀。」我轉過身來,看見她正笑着看着我,她說:「你越來越可愛啦。」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可是她滿不在乎地哼起一支歌,接着就躺在我身邊了。

我覺得緊張,就往前看。後來聽見她叫我,我轉過身去,看見她躺在草地上,頭髮散在草上,她很高興。她的眼睛映着遠處的藍天。她說:「你和大許怎麼啦?」

我說:「我們怎麼啦?」

她笑了。她在草地上笑好看極了。她說:「你們兩個好像互相牽制呢。不管誰和我好都要回頭看看另一個跟上來沒有。是不是怕我會跟誰特別好,疏遠另一個呢?」

我辯白:「沒有。」其實是有這麼回事的。

她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別這樣了。我不會喜歡這一個就忘了另一個的。你們兩個我都喜歡。你們都來愛我吧,我要人愛。」

我也很高興。她又說:「將來咱們都不結婚,永遠生活在一起。」

我也像應聲蟲一樣地說:「不結婚,永遠在一起。」

她又規規矩矩地坐好,用雙手抱着膝頭,無憂無慮地說:「多好呀,和人在一起。」一轉眼她就站起來跑開了,跑出了樹蔭,她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光。我對她喊:「你去哪兒?」

她高高興興地回答:「我去看大許!」

她像一隻小鹿一樣穿過牛群,一直跑上對面的山坡,頭髮飛揚。她真可愛,她說的一切都會實現的,我想。

到中午牛都吃飽了,甩著尾巴朝前走起來,越走越快,漸漸地匯成群。我們三個人又走到一塊來啦。我們跟着牛走,小紅還嫌牛走得太慢,拾起土塊去打牛。我們唱起歌來。後來就走到小樹林了,牛開始往前瘋跑,大概是聞見水味了。我們怕它們跑遠了,也加快腳步搶到前邊去,大許向左我向右。小紅跑了一上午,再也跑不動了,她在後邊喊:「小王,大許,去給咱們佔個好地兒啊!別叫這些該死的把水塘全佔了!」我衝進小樹林,找著一個又深又清的水塘守住,把來的牛一律打開,轟到小水塘和泥坑裏去。過一會小紅和大許都來了。小紅笑着說:「這些該死的全下了塘啦。咱們沒事兒了。烏拉!我們來做飯!」

我們來到的地方真好,草地上疏疏落落地長著小樹,上游下來的小溪在樹林中間匯成一個又一個池塘,我挑中的這一個簡直可以叫做小湖呢。我們在樹蔭下邊的一個小乾溝里支起鍋來,把我們的棕衣在一邊鋪好。小紅從書包里拿出一塊臘肉,她笑着對我們說:「上回趕街子我買的。我們今天來吃吧。」我們三個人的工資都交給她管,我和大許就真正不問阿堵物了。可是錢一給了她我們就老有錢,再也不會捉襟見肘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吃完了飯,我和大許就跳下水去游泳,小紅跑到樹叢里換衣服。她在樹林里大喊大叫:「喂,水好嗎?水裏好嗎?」水特別涼,可真是從森林裏流出來的。我們說:「好,好極啦!你快來吧!」一會兒她蹦蹦跳跳地走出來,穿着她的紅色游泳衣,嘴裏喊:「我來啦!我來了!」她一下跳到水裏,馬上又探出頭來說:「嘿!可真要命,這水可真涼。」她高興地仰泳起來,中間的水清得發黑。她游到中間時我們可以看見她發白的小腳掌在一蹬一蹬的,她喊:「你們游泳沒我游得好!不信你們就追過來,比比看。」

我們迅速地游近她,她一下子潛到水下去了,我也潛下去、啊呀,這個塘底下准有泉眼,寒氣刺人。我簡直就下不去。我在水裏睜開眼睛,看見她在我下面游,可是我捉不住她,我就回到水面上來,我和大許焦急地往水下看。後來看見一個人影飛快地浮上來,我們就游過去,等她一躥出水面就從前邊捉住她。她的身上像魚一樣涼。她噗噗地出著氣,在水裏跳了幾下說:「嘿,底下可真涼,我身上都起雞皮疙瘩了。我還給你們捧了一捧底下的水來,叫你們一捉全灑了。你們怎麼不下去玩?」我說:「水太涼,冷得死人。你也別下去了,會抽筋的。」她撅起小嘴說:「你又來嚇唬人,抽筋我也淹不死。」她又往下潛,出來的時候神秘地對我們說:「喂,底下有大魚呢!就是滑溜溜的,不好捉。你們等著,我捉條魚晚上吃。」我說:「你得了!水裏的魚手可捉不住,滑著呢。」她歪起頭來一笑,說:「真的嗎?我偏要試試。」她在水裏穿着小小的紅游泳衣,好像水仙女一樣。我和大許游開去上岸曬太陽了,她還在水中間潛水,她真是瘋得沒底啦。一會兒說:「差一點沒捉住!」一會兒說:「這次沒碰上!」我和大許對着她笑,因為她那麼高興。後來她下去好長時間才上來,她還在水下我們就發現她上來得慢,動作不正常,我看大許,他也變了臉色,我們趕快下水朝她游去。果然她一露出水面就用手亂打着水說:「我抽筋啦!你們快來救我呀!」我們嚇得眼睛都要瞪出來了,只恨爹媽沒多生出幾條腿來打水。可是她還笑:「你們嚇得齜牙咧嘴啦!別害怕,我不會立刻就沉下去的!」可是我們緊張得心都跳壞了。等我們游到跟前,她躥起來,用雙手勾住我們的脖子,她又笑又咧嘴,一會兒說:「你們拖我上岸吧。」一會兒說:「啊呀,腿痛死啦廠我們可一點開玩笑的心情也沒有,轉過身去就朝岸上游。她架在我們脖子上,一點也不介意地把高聳的胸脯倚在我們肩上,還說笑話:「哎呀,這可真像拉封丹的寓言!兩隻天鵝用一根棍把個蛤蟆帶上天……不對,你們在游蛙泳,蛤蟆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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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長(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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