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飛翔的夜

第八章 飛翔的夜

從那一夜雪花洋洋洒洒飄落在薇薇頭上以後,是永遠定格的一片空白。

溫昕看完了薇薇日記的最後一頁,一格一格,如電影膠片一般薇薇生命的最後兩年裏在溫昕腦海里映現……薇薇從一片空白中走來,進入到這個偌大的都市,卻又很快在一片空白中消失,曾經絢麗的夢啊,怎麼突然間化作世間最冰冷的刺痛?

窗外好像又下雪了,滿世界的白,洋洋洒洒,不知道有沒有那夜飄落到薇薇發上的一朵?望着窗外的雪,無聲,溫昕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日記本里有單獨的一頁,記滿了人名和電話號碼,大部分人都曾出現在薇薇的日記里,溫昕努力想像著這些人的形象,想像他們跟薇薇在一起的醜陋姿態……古隊長說,先從這些嫖客身上入手,看看是否有什麼線索?

嫖客,溫昕第一次聽見這個骯髒的詞語被安置在具體的某個人身上。

古隊長讓溫昕把可能有價值的電話號碼和電話的主人登記下來,請他們儘快到隊里一一協助調查。

看完薇薇的日記,溫昕基本對裏面出現過的眾多「男主人公」有了印象,溫昕把其中十幾個薇薇的熟客的電話甄選出來,剛想打電話,古隊長卻找到溫昕,「薇薇的身份已經經黑城公安局調查清楚並通知了她的家人,你陪她去認一下屍體。」

溫昕無法想像站在刑警隊一樓走廊上這個衣着樸素甚至略帶寒酸的女人就是薇薇的媽媽,薇薇是家裏的獨生女,父親在一次礦難中喪生,媽媽一個人將她拉扯大,兩人相依為命,再無其他親人。那女人獃獃望着窗外的雪,黑色的圍巾和棗紅色的羽絨服被融化的雪打濕。溫昕在走廊另一頭注視着她,她的臉部輪廓像極了薇薇,想必年輕時也一定是個美人,只是生活的重擔早早就把艱辛與磨難刻在她的臉上,不到五十歲的人,猛看上去卻足足有七十歲,溫昕不知道該怎樣上前面對這個佝僂著背的女人,想了想,還是先進那女人身後的辦公室,正好迎面碰上端著一杯熱水出門的龐姐。

溫昕急忙拉住龐姐,問:「怎麼不讓她進去?」

龐姐拉溫昕到一邊小聲說:「她說鞋底有雪,怕把辦公室地面弄髒,死活不進門,然後就在那兒獃獃看着窗外,小張已經去開車了,馬上就可以走。」

「哦。」溫昕接過水杯,輕輕走到那女人身後:「阿姨,您先喝點水。」

那女人回頭,溫昕看到的是一張比側面更加蒼老的面孔。

「謝謝您,我不渴……」那女人半推的手頓住,大約是看清面前是個和女兒一般年紀的女孩,於是伸手接過水杯,「警官,你……」

「阿姨,我叫溫昕,您叫我小溫好了。」

「小……溫警官,你……多大了?」那女人迫切地盯着溫昕,溫昕知道自己讓她想起了薇薇,迎着她的目光溫昕努力微笑,「我今年二十三歲。」

「比薇薇只大一歲……」女人眼神里猶疑着另一個女孩的影子,呆了半晌才接着問:「溫警官,黑城公安局說發現一具……屍體,讓我來認一下……」

女人嗓子發乾,好容易吐出「屍體」兩個字后,眼睛裏滲出淚花。

「您……先別急,」溫昕不由伸手抓住女人的手臂,「還不一定呢,一會兒車來了我陪您去辨認一下。」

古隊長處理這樣的情況很有經驗,一般先不給家屬看死者照片,而是直接請他們去辨認屍體,因為看過照片后仍要履行第二個程序。盡量把死者家屬的傷痛降到最低點,這也是人性化辦案的要求。派溫昕陪同薇薇的母親,也是為此。

去法醫中心的一路上,女人緊緊抓住溫昕的手,緊張的脈搏一下一下擊打在溫昕心頭,答案早已揭曉,溫昕實在不知道二十分鐘后該如何面對一個母親的悲慟,雪很大,車很慢,但終點,卻終將來到。

「阿姨,您貴姓?」溫昕想暫時分散她的心神。

「蔣,蔣介石的蔣。」女人微笑,好像也想暫時從緊張的猜測中緩過心神。

蔣?薇薇日記里後來提過那個蔣哥還是她家一個什麼遠方親戚。溫昕問:「黑城有個蔣××您認識嗎?」

「認識啊。」蔣阿姨詫異地問,「他……有什麼……」

「沒有,阿姨,我……只是剛好認識他,知道他也是黑城人,又姓蔣,隨便問問罷了。」蔣阿姨鬆了口氣,說:「原來這樣啊,論輩分,薇薇還要管他叫舅舅呢,只不過人家這些年開煤窯掙了大錢,早就不記得我這個窮親戚了,不過去年春節還是他送薇薇回的家,薇薇說他是去飯店吃飯時認識的……」蔣阿姨轉臉問溫昕,「你說巧不巧?對了,你怎麼會認識他呢?」

舅舅?想起日記里每一處出現這個人的情景,溫昕禁不住一陣噁心,這樣一個男人,在那次送薇薇回家后明明知道薇薇是她的親戚晚輩,薇薇也明明知道他是自己的「舅舅」,兩人竟然還會繼續維持着肉體與金錢的交易!究竟是什麼,能夠使人淪喪盡毫無廉恥?車窗外的潔白雪地下究竟還深藏着多少腐臭與骯髒?溫昕無力去想。

窗外的白雪,路上的行人,車裏的人,一切無聲無息,向著註定的結果而去。

走進法醫中心大門,暖氣開得很足,很溫暖。蔣阿姨越來越無力的腳步和越來越不由自主地戰慄卻使所有人心寒到刺骨,姚主任無聲在前面帶路,如果不是溫昕的攙扶,蔣阿姨幾乎無力進入冰冷的停屍房。

當薇薇的面部照片送到蔣阿姨面前時,她足足有五分鐘沒說話,照片好像重如千鈞,連呼吸幾乎被壓制停止,溫昕感覺自己的眼眶濕了。

「她……是薇薇?」蔣阿姨把頭抬起來,希望在溫昕臉上找到相反的答案。

「她……是薇薇嗎?」溫昕硬著頭皮問。

無聲,冰凍的房間里寂靜無聲,溫昕想就讓時間永遠這樣留駐吧,能不能就讓一切的悲傷不再發生,溫昕想聽到蔣阿姨說不是,這不是她的女兒!

死亡,留給死亡身後的,往往是比死亡更痛的傷!

「薇薇……她,在嗎?」蔣阿姨惶顧四周,白牆,最後的目光凝視在牆面的冰櫃門上。溫昕不敢去看她,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姚主任。

姚主任沖溫昕點點頭,走過去彎腰拉開一扇櫃門,薇薇的臉無聲地滑出冰櫃,如一道高壓電擊中了蔣阿姨的眼睛。溫昕看見她張口,卻無法言語。沒有眼淚,只是因為眼淚被悲傷凝結。溫昕上前一步攙扶住她,卻感覺觸到的是一個比薇薇還要寒冷的軀體。

末了,房間里終於爆發出一陣從心底最深處迸發出來的嘶嚎,這聲音很小,卻極為尖厲,好像裏面裹着從陰域裏傳出的幽暗的哀慟,「薇薇,是你?嗎……」?眼淚開始細細流淌。

姚主任很細心,薇薇頭部以下被白布遮蓋,殘缺的耳朵也被頭髮遮擋。母親的眼淚滴落在女兒曾經美麗的面龐,好像努力想把她喚醒,母親的嘴一張一合,卻什麼也聽不到,原來最大的哀聲是無聲的?溫昕想,無論這個女孩曾經做過什麼或是什麼,現在都已不再重要,在母親心裏,她永遠都是美麗乖巧貼心可人的寶貝,是母親心頭永遠揮之不去的牽掛與憐愛。

「媽媽……來看你了……乖……」母親伸手去撫摸女兒的臉,伸出的顫抖的手,卻比屍體更蒼白十分。蔣阿姨最終昏厥在薇薇臉前,幹警們把人事不省的母親安頓在門口的接待室里,看着沙發上昏迷中依然淚流不止的母親,溫昕終於明白樓下這間足可以容下十個人擺着一圈沙發的接待室的用途。

不知何時,溫昕淚流滿面。

隨後的兩天,溫昕一直陪伴在她身邊。悲傷的母親對薇薇在省城的真實狀況一無所知,對案件也無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問到薇薇的死因,溫昕實在不忍心說出事實,徵得古隊長同意,含糊地說大概是夜間下夜班時失足落水。

薇薇母親提出想去女兒工作的地方看看,溫昕帶她到事先安排好的一個高檔餐廳,站在金碧輝煌的大門口,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滴水未進的母親臉上卻突然有了笑容,她說:「你知道嗎,薇薇還是這裏的大堂經理呢?這丫頭,從小就聰明,大了,也有出息。」

溫昕指著遠遠一個身穿黑色套裙的女子說:「阿姨您看,薇薇上班時就穿這樣的衣服,只有經理層才有資格穿。」

母親滿意地笑,笑着笑着,一行新淚,卻重新落在早已濕透的胸前……

薇薇留下的積蓄被存在一張銀行卡上交給了母親,看着那幾天內好像又佝僂了一些的遠去的背影,溫昕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古隊長說,溫昕你知道為什麼我要你陪薇薇的母親嗎?作為一名警察,對人民要愛,對於那些犯罪分子,一定要恨!人民的眼淚,就是我們破案的動力,就是對犯罪分子最刻骨的控訴!

外圍的調查並沒有發現疑點,經過對薇薇日記里記載的那些「客人」的傳喚,也沒有得到更多的線索。薇薇日記里最沉重的落腳點,無疑是「老人家」,也只有他,沒有聯繫方式。這個隱藏在日記里的神秘人物,在薇薇的死亡中是否扮演着某種角色?也許,答案,就在他身上!雪,又開始下。今年冬天的雪特別多,好像老天爺也在努力想掩蓋什麼秘密?

雪夜,古隊長親自帶着溫昕等幾名警員,一起走進薇薇最後一天日記里記述的那個公園。夜裏到處是白茫茫一片,僅僅不到一個月前,薇薇就是沿着這條路跟蹤那個神秘的「老人家」一直到他的住處。對於薇薇而言,這條路,莫非真是一條死亡之路?想到這兒,溫昕不免有些害怕。

幾個人的腳步吱吱踩進雪裏,頭頂上飄灑著越下越大的雪花。突然,溫昕猛地拉住古隊長地胳膊緊張的指向一角:「看,那雙腳印,不會是薇薇的吧!」

前面雪地上,一行女人的腳印已經快被雪覆蓋,只留下淺淺的痕迹。說完這句話,溫昕就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怎麼可能?一個月前的腳印?

古隊長看着溫昕笑,卻沒一點嘲諷的意思:「害怕了吧?」溫昕點點頭,張警官伸手拍拍她肩膀:「還是回隊里來吧,法醫中心那地方不是你待的地方。」

很奇怪,那串腳印果然真的淺淺的一直在幾個人前面伸展,好像真的是在給他們指路。古隊長說:「這個腳印的主人一定也是那個小區的住戶,看來小區很多人都習慣於穿越公園回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個小區應該是……」古隊長想了想,沒往下說,專註地看那串腳印。溫昕也隨着古隊長目光認真看那腳印,伸腳上去比對了一下,尺碼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看鞋底花紋,應該是今年流行的平底雪地靴一類女孩子喜歡的款式,這麼大的雪,這腳印最多是半小時前留下的,溫昕看錶,晚上九點,這麼清冷孤寂的寒夜裏,會有一個女孩獨自穿越公園嗎?況且,還要路過一個公墓?

雪花飛舞處,好似一個孤寂的單薄身影正在前面雪地里艱難地踟躕,地上,沒有影子。溫昕越想越害怕,不禁上前挽住古隊長胳膊縮著腦袋恨不能躲隊長懷裏去。古隊長輕輕笑:「就你這膽量,還想干刑警?」

溫昕說:「這腳印,怎麼如此奇怪?」

張警官大笑,笑聲在雪夜裏震得雪花四散:「八點半一個女孩獨自穿過公園回家,有啥好奇怪?她走的時候自己也越來越害怕呢,一定是後悔自己走進了公園。」

溫昕問:「你怎麼知道她害怕?」張警官沒理她,笑着眨眨眼,說:「自己用心觀察不就清楚了,連這點觀察力都沒有,還想干好刑警?」

古隊長說:「小張說得對,溫昕你再仔細觀察一下。」

溫昕嘟著嘴又低頭認真邊走邊看,足足一分鐘后抬起頭。張警官問:「看出什麼了?」

溫昕不理他,輕輕在古隊長耳邊說:「隊長,我還是看不出來。」

古隊長笑:「想成為一名優秀的刑警,一定要有人所不備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你?看……」?古隊長指向那串腳印方向,「咱們走的這條路,是不是比旁邊部分要稍稍低一些?」

「對呀。」溫昕側臉看,果然是。

「這說明,這條路經常有人走,過路人把積雪踩下去形成一條比旁邊積雪低些的道路,等到再下雪時雖然又被新雪覆蓋,但只要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看出來。看來,公園側門對面小區的人們,已經習慣穿越公園回家。這串腳印的主人,一定是小區里的住戶。」

「另外,剛才進門時,這串腳印的步幅跟你差不多大小,加之腳印也跟你差不多大,說明剛進門時,腳印的主人也是照往常一樣,跟咱們一樣正常走路。」

「對呀,剛才我也注意到了,但為什麼能知道她也害怕了呢?」

「你想呀,畢竟是冬天的晚上,從地上只有一串腳印可以判斷出在八點半時,公園裏除了腳印的主人外一定沒有別人,越往裏走,就越靠近公墓,你看……」古隊長指向身後剛才一個轉彎處,「那裏剛好離公墓最近,溫昕你要是剛才腳印的主人,你走到那裏的時候害怕嗎?」

「害怕啊,當然怕了。」

「對了,她當時心裏一定也害怕了,要是你,你會怎麼做?」

「跑!我一定會跑……」話沒說完,溫昕就馬上明白,「從那個轉彎開始腳印的步幅明顯大了許多,說明她開始跑了起來,就這樣一口氣跑出公園側門!」

「對。」古隊長讚許地點點頭。現在再看到的腳印,已經比剛進門時明顯深了很多,一定是那個女孩在恐懼中加大步伐快速跑了過去……

「溫昕,你是一名刑警,不能先被自己心裏的恐懼嚇倒,更不能被憑空的幻想左右思維!在現場勘察中,如果沒有設身處地的判斷,再仔細地觀察,只能流於表面。」

溫昕紅了臉,隊長的話一句句敲在心頭,想成為一名優秀的刑警,自己,真的還差得太遠!

一行人出公園側門,馬上看到馬路對面的成片社區,古隊長說:「對面一共有好幾個小區,日記里並沒有記錄當時薇薇進的是哪個小區。」溫昕大聲說:「這片小區都是十年前建設的,大部分都沒有安裝門禁系統,我們只要看哪個小區有門禁就行。」

張警官白了溫昕一眼,說:「溫昕,你以為隊長是頭一次來嗎?我們都來兩趟了!對面一共四個小區,全都在去年夏天改造安裝了門禁系統。你知道為什麼這裏的住戶習慣穿過公園回家嗎?」溫昕又紅了臉,搖頭說:「不知道,這兒不明明有公交站嗎?」

「那是因為公園正門對面有個大型超市,人們從公園裏穿過去超市是最近的路,下班回家的人們也往往先到超市裏買完東西直接從公園裏回家。明白了沒,小丫頭片子!」

雪地里,越發襯出溫昕的臉色現在已經格外得紅。古隊長不說話,笑呵呵聽溫昕繼續頑強地抵抗。「那個老人家的外貌特徵很明顯,我們只要在這幾個小區按照『戴眼鏡,大高個,四方臉,濃濃眉毛,大耳垂,嘴唇下方一顆大黑痣』這些體貌特徵排查不就得了?幹嗎非要費這勁呀?」

「嘿嘿……」看張警官表情都已經不屑再跟溫昕解釋了。古隊長說:「傻孩子,對面幾個小區都是前些年開發的公務員小區,裏面住着好幾萬號人都互相熟悉,並且,好多領導也住裏面,你這兒還沒開始排查,那邊恐怕就已經知道了。」

張警官得意地沖溫昕眨眼,溫昕再也不想犯傻,緊閉雙唇暗下決心今晚絕對不再亂髮言。古隊長接着說:「這裏同志們已經來過好幾次,今晚趁著下大雪特地帶大家來沿着日記里的路線走一遭,是想讓大家體驗一下日記里的氣氛,看能不能找到感覺,有時候,破案也是要靠直覺的。」

溫昕想,我的感覺是什麼呢?想了很久,除了剛才的恐懼和被自己的犯傻弄得一團糟的自信外,實在沒找到任何別的感覺。忍了忍,溫昕還是問:「隊長,您的感覺是什麼?」

「我的感覺……」古隊長沉吟著,但始終沒吭聲。古隊長的感覺是,側門對面靠東邊那個小區里,始終有一種讓他抑制不住想去以探究竟的神秘……但那個小區,正是省直機關的家屬院,裏面,住着許多省級領導……古隊長盯着對面的小區沉思了許久,就在溫昕忍不住又想發問的時候,古隊長卻一擺手說:「撤。」

「結束了?隊長您有什麼新發現嗎?」回來的路上仍舊穿過公園,溫昕忍不住一路發問。古隊長反問:「溫昕我問你,如果假設說小區里一無所獲,我們該怎麼開展下一步調查?」

「許雲!」溫昕立即張口大叫,好像這個想法已經在心裏憋了很久。話出口,溫昕便又有些後悔自己會不會再次犯傻,看古隊長讚許地點點頭,才又得意地說:「隊長,我早就想好,調查那個神秘的老人家,許雲是最直接的突破口,她一定認識!」

「嘿嘿,瞧你小丫頭片子能的?」張警官故意學溫昕得意的模樣,「隊長早就安排好明天傳訊她。」

古隊長笑笑,說:「溫昕,明天傳喚許雲,你也參加。」

作為薇薇一案的重要人證,溫昕一直奇怪古隊長為什麼遲遲沒安排傳喚許雲。現在溫昕終於明白,原來隊長是把她放在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

上午,警員到天堂俱樂部找許雲,說她上午從沒有來過,只有每天下午四點以後才會出現,而她的住址也無人知曉。

溫昕打了許雲一天電話始終都是關機,直到下午四點才撥通,這時的許雲,剛剛到達天堂俱樂部。對於有兩面之交的許雲,溫昕對她的印象是和電影上的媽咪一樣,風騷而精明,靠手下風塵女子的出賣色相賺黑心錢。但看過薇薇日記里的許雲,溫昕對她的印象反而改變了些,薇薇的淪落過程里她並沒有特別過分的舉動,這也許是薇薇始終也對許雲心存感激的一個原因吧。更何況,在那樣一些男人中間,許雲本人每天也在承受着屈辱。媽咪和小姐也許一樣,在依靠男人賺錢的同時,也隱匿著不為人知的無奈。聽到公安局刑警隊的傳喚,許雲有些意外,問能不能等到明天,因為她正要上班。

「不行,今天必須到。」

「哎喲——這位小姐呀,我……」許雲拉長了音還想啰唆什麼,溫昕最煩從這種人嘴裏聽到這種稱呼,啪的掛掉電話。正站在天堂俱樂部大堂里的許雲還沒反應過來把電話放下,溫昕已經出現在她面前。

古隊長特意囑咐溫昕今天穿着便服,聽溫昕喊出她的名字后,許雲才看到已經走到自己面前的這個漂亮女孩。

「你是許雲吧?」溫昕問。

「你是……」溫昕一臉嚴肅,使許雲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是警察,剛才電話是我打的。」溫昕亮了一下警官證。

「哦,小……警官,我可是馬上要上班呀,你看能不能……」

「不能,我從上午找你到現在,已經等了你一天。」這時同樣穿着便服的張警官也走上前來。

「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許雲一臉疑惑。

「沒什麼大事。」張警官微笑,「只是有點事情想請你協助調查,最多打擾你半小時,不會影響你晚上的工作,待會兒我開車送你回來。」

許雲好像鬆了口氣,說:「那我安排一下好嗎?」

「好,我們就在這裏等你。」

許雲站在大堂用對講機叫了幾個人過來,低聲跟他們說些什麼。張警官和溫昕坐門口沙發上。不一會兒,許雲過來,跟溫昕他們一起往外走。

張警官去開車,許雲親切地用手去挽溫昕的胳膊,小聲說:「妹妹你真的是警察嗎?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警花呢,你……怎麼看上去有些面熟啊?」

溫昕笑了一下:「我也覺得你面熟。」

許雲微笑着挽緊溫昕,又問:「有啥事啊非要馬上去?我可是守法公民呀。」

溫昕微笑着不說話,這時,車開了過來。

車停到刑警隊院裏,上台階時,許雲一滑險些跌倒,溫昕眼疾手快一把攙住她,這才看清她穿着一雙鞋跟足有十五公分的高跟鞋,這麼冷的天,腿上只穿着絲襪。許雲笑着說:「謝謝小妹妹。」

進入刑警隊的訊問室,許雲一邊脫下白色的貂絨大衣露出內里黑色的修身連衣裙,一邊笑着說:「怎麼感覺跟審訊我似的?」

溫昕給她倒杯水請她坐下,說:「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不用緊張。」

張警官坐許雲對面桌子上,說:「許雲,今天請你來,是想請你協助我們調查幾個問題,薇薇,你認識嗎?」

「薇薇?」許雲點頭,「認識啊。」

「她是什麼人?」

「是天堂俱樂部里的一個……服務員。」許雲看着溫昕,「薇薇她怎麼了?」

「服務員?」張警官問。

「是……反正我們那裏的女孩都叫服務員。」許雲笑得有些尷尬。

「你最後一次見到薇薇是在什麼時候?」

「是在……二十來天前吧?她來上班,後來就再也沒來過。她怎麼了?」許雲臉色有些緊張。

張警官沒回答,接着發問:「後來你們再也沒有聯繫嗎?」

「聯繫……我給她打了回電話,問她怎麼又兩天沒來了……」

「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見她那次后的第三四天。」

溫昕和張警官對望一眼,許雲說的是實話,薇薇的手機通話記錄里的確有這次通話,1月5日下午五點,也就是薇薇寫下最後一篇日記的日子,這次通話后的第二天,薇薇的手機接到了她生命里最後一個電話,和以前她日記里記載的所有神秘電話一樣,這最後一個電話也是一個無法顯示的電話打來,經過技術解密后警方發現,這些電話統統是在本市漫遊的來自不同省份的外省手機號碼,更奇怪的是,這些號碼每次都只使用了一次。這些電話的主人,難道都是那個神秘的老人家?最後一次,也是他打來的嗎?薇薇之死,老人家具有重大嫌疑!而許雲,無疑是解開老人家真實身份的關鍵鑰匙!

張警官點點頭,溫昕拿出一張打印出來的薇薇照片遞過去,許雲頓時呆住了,好半天才抬起頭,顫聲問:「薇薇她……死了嗎?」

溫昕點點頭。

許雲的眼淚漸漸滲出眼眶,又接過溫昕遞過來的紙巾,嘴裏喃喃說:「可憐的薇薇……她怎麼死的?」張警官不回答,問:「這麼長時間不見她也不聯繫,你沒懷疑過嗎?」

「可憐的孩子。」許雲擦去又滲出的淚水,說,「後來,我又打過一兩次,但總是關機……這孩子,她……冬天後就總是不常來,我也沒太在意。」

「她在最後一次通話里說了什麼?」

「她說……這兩天身上不舒服,等過兩天就來上班。當時我想,這孩子估計又是跟哪個男人在一起了,我也沒多心……後來打電話關機,我以為沒幾天她又會自動出現……」

「她總是這樣經常不來嗎?」

「是……以前不是,也就從冬天開始后,就常常隔三差五地不來上班,像我們這樣的職業,薇薇又是我最心疼的女孩,我也沒管她太多……」許雲眼淚又流下來。

「心疼?」溫昕問,又遞一張紙巾過去。

「是呀,薇薇年紀小,家裏窮,來到省城舉目無親……」

「你認為讓她當小姐就是心疼她是嗎?」溫昕語氣冷冷地努力壓抑心中的憤懣,張警官不禁看她一眼。

「哪裏……」許雲拚命抹眼淚,「我從來沒逼女孩們做小姐,大家都是女人,我知道……一旦濕了鞋,這輩子就別再想乾著腳上岸,可她……」許雲終於忍不住哭得稀里嘩啦,臉上的濃妝被淚水洗刷得面目全非。

看來許雲是真的傷心,張警官無法繼續問下去,只得任由她哭個夠,許雲好容易收住哭泣,幽幽嘆口氣,問:「她是怎麼死的?」

還是沒人回答她。許雲又嘆口氣,說:「我想先去洗個臉,行嗎?」

看她臉上已經五顏六色,張警官點點頭,示意溫昕陪她去。

到了衛生間,許雲哭得更傷心,一邊哭一邊洗臉,臉上和雙手被冰冷的水凍得通紅,溫昕跑到一樓自己辦公室給她拿來自己的毛巾,許雲感激地接過毛巾擦乾臉,露出一張比濃妝時滄桑不知多少倍的面容。

也許是冷水的刺激,許雲終於止住悲傷,看了鏡子裏的自己一眼,輕聲對溫昕說:「知道嗎溫警官,我們,我也好,薇薇也好,天下所有的小姐也好,其實每個人光彩的外表下都是這樣一張蒼老的臉,不管她年齡有多大,心,早就老了。」

「這樣的道路,難道不是你們自己選擇的嗎?」

「是啊,自己……」許雲慘笑一聲,「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

回到問訊室,張警官早有些不耐煩。窗外暮色漸濃,溫昕看錶,已經過了下班時間,真正的問題,還沒開始問呢。

許雲也看了一下表,自言自語道:「今天看來是上不成班了。」張警官笑:「沒關係,再問你一個問題就可以走了。」

許雲不知是對警員說還是對自己說:「就我這張臉,還怎麼去上班啊?」

張警官有些意外,不禁又看溫昕一眼,溫昕知道馬上要問到老人家的事情,心裏有些緊張,好像那個神秘的人物馬上就要出場。按照古隊長的分析,許雲一定知道那個老人家是誰,而且並不清楚薇薇的真實死因,所以回答這個問題應該不是太困難的事。

「去年10月14號,薇薇做什麼了?」

許雲迷惘地搖頭。

「月亮湖度假村你熟悉嗎?」

「熟悉,是鐘山集團的酒店。」

張警官認真觀察許雲的表情,問:「薇薇的客人你都認識嗎?」

「只要來過俱樂部玩的基本都認識,但她外面有沒有男人,我不太清楚。」

「她的客人裏面有老頭兒嗎?」

許雲點頭,說:「有好幾個呢。」

張警官猛把話題一轉,問:「你給薇薇的客人開過房嗎?或者說,你開過房讓薇薇陪客人嗎?」

許雲想了想,說沒有,眼中一絲猶疑卻未逃過張警官的眼睛。

張警官突然大聲問:「10月14號,你在月亮湖度假村開過房嗎?」

許雲說:「我想想。」

「這種問題還用想嗎?」張警官盯着她的眼。

突然,許雲好像從記憶深處撿起些什麼,臉上不覺掠過一絲緊張。

「我提醒你吧,那天,你有沒有讓薇薇去陪一個人?」

「有。」許雲下意識回答,卻又馬上驚恐地看着張警官。張警官一臉平靜,繼續說:「薇薇所有接觸過的客人,我們想請你一一幫我們回憶一下,你能認真回答嗎?」

「能。」看她的表情,一定隱藏着什麼東西。

「好,那天,你讓薇薇陪的客人叫什麼名字?」

「那天……」許雲的神色越來越不對,好像胸中的秘密就要爆炸而出。

「還用我提醒你嗎?大高個,戴眼鏡,五十以上,嘴角下有顆痣,你不會不知道是誰吧?」

「他……你們怎麼會知道?」許雲大驚失色。

他是誰?溫昕緊張得滿手心都攥著汗,側臉看張警官,額頭上竟然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回答他的名字,待會兒我還要往下問別的客人呢。」

「他……」許雲艱難地呼吸。溫昕突然覺得不對,許雲的表情,明明好像看見一隻最可怕的怪獸出現在眼前,難道是,她知道內情,或者是,那人是一個……房間里靜得可怕,牆上電子鐘的秒針走動的聲音一聲聲清晰入耳,許雲右手不覺中緊緊抓住自己的貂絨大衣,白色的絨毛上,是近乎痙攣的手!

「怎麼了,用得着這麼緊張嗎?不就是一個客人嗎?」張警官故作輕鬆地微笑,「我這裏收集了二十多個名單,都要你這麼回答,明早也說不完。」張警官伸了個懶腰,「你不餓我可餓了,快說完回家吃飯去。」

溫昕過去給許雲倒上杯熱水,發現她的手還在緊緊抓住衣服。

「那人是誰?能讓她這樣緊張萬分!」

許雲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張警官的問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輕聲問:「你們都知道了?」

「當然知道了,要不找你來幹嗎?這些嫖客我們都要處理。」

溫昕驚奇地看到許雲的表情突然平靜下來,甚至還微笑着問:「處理嫖客哪裏還用得着刑警隊出馬呀?再說,薇薇那麼多客人,見了面認識,讓我想,一下子哪裏能想得起來?」

「那這個人你總應該能想得起來吧?」張警官冷笑。

許雲臉上猛抽搐一下,問:「薇薇到底是怎麼死的?」

「不該問的事情你不要問,現在是請你回答問題。」

「警官,幾個月前的事,您總該讓我好好想想,那天,我好像是開了房,不過是打電話到前台的,那個客人,我也沒見着,也不認識他是誰。」

「不認識?不認識你會讓薇薇陪他?告訴你實話,這個人已經被我們列為重大嫌疑,那天晚上他穿着什麼衣服,幾點到達幾點離開,我們已經一清二楚,請你來,只是想讓你印證一下。你如果不說清楚,只能證明你同樣具有重大嫌疑!」

「警官……」許雲突然笑着站起身,溫昕剛要問她,卻見許雲搖晃了一下向後仰去,竟然一頭栽倒在地上。溫昕和張警官同時跳起來卻已來不及,許雲的身體將椅子整個撞翻,溫昕清楚地聽見她的後腦在牆壁上撞出砰的一聲悶響!兩人手忙腳亂把許雲扶坐起來,許雲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張警官忙給古隊長打電話說明情況,古隊長說許雲一定知道那人是誰,我馬上趕到。

溫昕檢查許雲後腦,發現並沒有傷口,拍她臉也沒有一點反應。張警官把椅子扶起來靠牆放好,和溫昕一起把許雲放回椅子上,許雲軟綿綿頭靠牆上,散亂的長發披蓋着蒼白的臉,這時的許雲,與下午在天堂俱樂部看到的那個神采飛揚的漂亮女人,好像一下子蒼老了二十歲。溫昕突然對許雲升起一陣憐憫,說我再給她拿塊干毛巾去。

張警官點點頭。溫昕匆忙跑到自己辦公室,從抽屜里拿出一條新毛巾,剛想出門,想許雲是不是餓了,又轉身回到辦公桌前從自己包里拿出兩塊巧克力。再回到二樓的問訊室,溫昕卻呆了,房間里已經空無一人!

自己下樓拿東西再上樓,最多也就兩分鐘,怎麼轉眼間一個人都沒了?地上,只剩那件貂絨大衣。正發愣間,身後張警官出現。溫昕轉身笑着問:「就這兩分鐘您把她弄哪兒去了?」

出乎溫昕意料,張警官頓時大驚失色:「怎麼?我抽空去趟廁所她人就沒了!」

溫昕大驚,卻見張警官衝出房間,拉開走廊上的窗戶大聲叫刑警隊大院裏的警衛。警衛應聲從門衛出來,張警官問有人出去嗎?警衛說沒有。

張警官說:「那就好,我想就這兩分鐘她也來不及跑出去呀?溫昕你去女衛生間看一下。」

溫昕跑到女衛生間,邊喊著許雲的名字邊一個個推門看,衛生間里沒有一絲蹤影。回到走廊上,迎面見張警官搖頭:「整個二樓都沒有。」

她會到哪裏去?兩人面面相覷。

「這麼冷的天,許雲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裙子。肯定不會出樓。」張警官大聲叫許雲的名字,已經下班了,大部分辦公室都鎖著門,幾個值班的民警也幫忙在樓里找。逐層向上尋,剛到頂層第六層,大家猛然覺得一涼,開着暖氣的辦公樓里怎麼會有涼風?一眼看去,溫昕只覺著背脊上一陣寒風刺骨,所有人傻眼了:六樓通往屋頂平台的門,開着!

衝上平台,溫昕一眼就看見正站在最邊緣的許雲!見幾個人衝過去,許雲大聲尖叫:「別過來,我跳了!」

所有人急剎住腳步,停在距離許雲不到五米之處。許雲身下方是一條馬路,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路過的車燈不時照亮許雲的身影。寒風中,許雲單薄的身體顫抖成一片,黑暗中溫昕看不清她的臉,但偶爾的燈光閃爍中,卻見點點晶瑩。

「許雲你別這樣。我們只是想問你幾個簡單問題,你要不想回答就算了。」

「不想,哈哈……」暗裏的笑似哭,比寒風更刺骨,「你們為什麼要告訴我,你們知道嗎?我必須死,必須死,你們為什麼要告訴我,為什麼……」許雲一陣狂笑,刑警隊大院裏有車聲,照明燈亮起,燈光下,許雲淚流成河。

「許雲,你過來,我保證馬上讓你走。」

「走,去天堂嗎?」許雲笑,愈發凄厲。

身後有匆匆腳步,古隊長趕了過來。

「許雲,我知道你有難言之隱,你先下來我們好好聊,我知道薇薇之死跟你沒關係。」古隊長大聲說。

「沒關係,當然沒關係了。你們以為我會殺了她嗎?哈哈……」許雲忽然收住笑,沖溫昕招手,「溫警官,你過來。」

身後古隊長輕聲說:「聽她的,別妄動。」

溫昕向前幾步,快到許雲身邊時,許雲阻止她繼續向前。慘笑的許雲像一個女鬼,溫昕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許雲輕輕說:「謝謝你,溫警官。」

溫昕微笑:「許姐,天太冷,看你都着涼了,我陪你去吃飯好嗎?」

許雲幽幽嘆口氣,說:「你不懂的,小姑娘,你是個好人,別像我這麼傻,非要知道那麼多事,你看……」許雲撩起頭髮看遠處的夜空,「天黑了,夜空多美,可你知道,夜裏,藏着多少黑嗎?」

「噓……」許雲不讓溫昕說話,接着說,「這麼多的黑,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我想飛,真的想,這樣的夜空,最適合飛翔的,我累了,想飛。」

「許姐你別做傻事……」

「你們知道那老人家是誰嗎?」許雲笑着小聲說,「你們不知道,我知道你們不知道,永遠都不會知道,因為知道他的人,一定會和我一樣下場。」

「你為什麼不說?告訴我,好嗎?」溫昕伸出一隻手。

「唉……我也想,可我不能。你知道嗎溫警官,剛才一上車我就認出你來了,鐘山是個好男人,不過,永遠不要接近他……」

這是許雲留給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溫昕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眼前的身影突然間以一種飛翔的姿態消失不見,樓下,剛剛過來一輛大貨車……貨車司機驚恐的急剎車還是沒能止住車輪碾過重重砸落在車前方的人體,許雲先是落在馬路上,緊接着被車輪碾過並撕扯成兩半,從樓頂望下去,鮮血,新鮮的血,一直噴灑到十米開外的地方,在黑色的夜、昏黃的路燈、潔白的積雪共同襯托下,血,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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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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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飛翔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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