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滬寧路沿線炮火的恐怖又照例地在人們腦膜上漸漸褪色,繁華的上海的晚間,已經很冷,梅女士穿着很薄的綢夾衣,在馬路上走。她剛從一個新認識的女朋友家裏出來,要回到自己的寓處。秋風像一隻冰冷的鬼手,在她全身撫摸,縮緊了肩膀急忙地走着的她,忍不住想起了溫暖的成都。

成都呵!只有它的溫暖是值得回憶的!離開已經快要五個月,只在今晚上的寒風裏,梅女士第一次正式地又想起它來。幾分近乎眷戀的心情使她惘然了。幾天來躊躇不決的問題便又觸發:不回去,怎麼辦?到上海來的公務——出席學聯會,早已完畢,在先還可以借口齊盧戰事,長江航行危險,逗留着不走,現在戰事完了,昨天那位同是代表的文太太又催問過歸期,咳,這個討厭的參政運動者!

梅女士下意識地轉過了同孚路的拐角,走進一個什麼里了。這兒沒有那刺骨的冷風,從後面來的街燈光投射出她的苗條的黑影。梅女士踏着自己這影子走,心裏忽然冷笑起來。這也是近來常有的冷笑,而且和從前對於別人的冷笑沒有什麼分別。她覺得眼前這黑影就是她所要冷笑的另一個自己。這是到上海以後新生出來的第二個自己:喪失了自信力,優柔寡斷,而且更女性的自己。她不明白為什麼會變出這個不體面的自己來。四個多月前,她乘隆茂輪船順流而下巫峽的時候,意氣多麼豪邁;她預想上海是一個廣大,複雜,無所不包,活的急轉着的社會,她可以在這裏頭找到她所合意的生活方式,而且她要在這廣漠的人海中拱起她的一隻角來。可不是應該讓她這樣打算?她自從跑出了「柳條籠」,真所謂所向克捷:她征服環境,她又征服自己本性上的缺陷;她吸引著多少男子向她攢攻,她談笑自若地將他們踢開;沒有一個人能打動她的心,也沒有一個人的心胸不被她看穿。然而在這裏上海,她逗留了三個多月,只覺得預許給自己的美境愈去愈遠。並且好像是不慣水土的植物,她移到此地來后卻只有愈變愈壞!現在竟公然有第二個自己在對她本來的自己搗亂!

懷恨似的追逐著自己的影,她已經走進一條衖,現在是面對着什麼人家的大門了。她本能地站住,才知道走錯了路,無意中又跑到一個朋友所住的地方。躊躇了幾秒鐘教育家(約前372—前289)。名軻,字子輿,鄒(今山東鄒,她終於推開門進去。

客堂里沒有人。一盞昏黃的火油燈照出很俗氣的小商人家庭的陳設。站在向外板壁上那幅《得利圖》的張開了大嘴巴的漁翁,好像在對梅女士嘲笑。然而有腳步聲響下樓來了。

梅女士急忙地問:

「是梁剛夫么?」

突然一陣風來,方桌上的火油燈衝起了極大的火焰,然後跌倒似的往下一沉,就滅了。似乎感得什麼惡兆,梅女士不知不覺退到了窗外天井裏,毫無理由地起了恐怖。晚上來這裏,還是第一次,而況又碰到沒有燈,當然這古怪的房子不能不使她更多幾分神秘的疑忌。她惘然站在那裏,竟忘記了說話。

燈再燃亮了時,梅女士看清楚果然是梁剛夫,便又活潑起來。但是這位少年站在客堂的長窗邊,挺直了胸脯,彷彿是不讓梅女士進去。雖然因為背着光,看不見他臉上的氣色,但梅女士很無誤地知道自己臉上正受着他的冷峭的凝視。她感得有些局促了。而且她又照例地猜不透這冷峭的眼光藏着什麼意義。

「原來是你呀。談十分鐘是可以的。」

梁剛夫輕聲說,側過半個身子。現在梅女士能夠看明白他的臉了。依然是那樣不可捉摸的冷靜!他的緊閉的嘴角旁有一種似笑非笑的皺紋。他的結實而頎長的軀幹內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是一個可愛而又可畏的人。

梅女士笑了一笑,走到客堂里,把精神集中起來,慢慢地回答:

「你還有事么?我不過順路進來談談。不到十分鐘,也可以走。」

梁剛夫點頭,在近旁的一張椅子裏坐下了,便拿出紙煙來燃著,撮著嘴唇吹出淡青色的煙氣。他是在等待梅女士開口。

「那位文太太又來催我回四川了。她說再延遲下去,上游水淺,便要麻煩得多——」

似乎特地找出這些資料來,梅女士用了很游移的口吻企圖引起活潑的談話。她的眼睛卻注意地望着梁剛夫。在「多」字上,她故意頓住,滿懷接受一句「你到底去不去」的反問,然而沒有。她看得很真切,梁剛夫還是悠然吹煙氣,毫無驚異的表情。這在受慣了注意的梅女士自然覺得太難堪,她的二重人格突又出現,突又回來了她本來的自我,因而接下去的話便又轉為高亢尖利的調子:

「好罷!我打算回去呢!沒有來上海的時候,多少有幾分幻想,尤其在船上的時候;來了,住過三個月了,才知道亦不過爾爾。當然是文明的都市,但是太市儈氣,人家又說是文化的中心。不錯,大報館,大書坊,還有無數的大學,都在這裏。但這些就是文化么?一百個不相信!這些還不是代表了大洋錢小角子!拜金主義就是上海的文化。在這個圈子裏的人都有點市儈氣,你看,這裏也掛着漁翁得利圖;不錯,上海人所崇拜的就是利,而且是不用自己費力的漁翁之利!成都雖然鄙塞,卻還不至於如此俗氣!」

梅女士痛快地呼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又站得高高地,蔑視一切,踐踏一切了。不幸這高興極不耐久。她立刻又渾身冰冷了,當她聽得了梁剛夫的回答:

「據我想來,你也是回去的好。對於你,上海是太複雜!」

「我不明白你這話的意義。」

「就是太複雜。你會迷路。即使你在成都也要迷,但是你自己總覺得是在家裏。」

被人這樣看輕,是空前的;梅女士憤怒得心也痛了。她用勁瞅了梁剛夫一眼,轉身便走。梁剛夫竟不挽留,望着梅女士的背影微笑地噴出一口煙,便關上大門。

那沉重的木門碰上的聲音好像在梅女士的作痛的心窩又加了最後的一擊,她幾乎迸出眼淚來。她飛跑着穿過馬路,闖進自己的寓處。寓主人劉廳長正在照例地和賓客們打牌。梅女士悄悄地躲過了他們的注意,就跑到自己房裏。

在大鏡子裏照一下,她的臉色異常慘白。好像受傷者摸著了自己的創口,她全身發抖,軟癱在沙發里了。牌聲和談笑聲從樓下傳來。還清晰地聽到了那位慣打錯牌的國故專家謝老先生的連聲懊喪。這位謝先生,據他自己說,和梅女士的父親有點「世誼」,詞賦老名家,但近來也用白話著書了;梅女士記得第一次在這裏遇見他談起舊誼的時候,他說過幾句洞達世情的話:「尊大人也太古執了。雖然,他不愧為景岳嫡派,也得穿一身時髦衣服,譬如診病的時候,不妨帶一隻溫度表,叫病人夾在腋下,驗驗溫度,那就是西學為用的國粹醫生,准可以門庭若市了。何至悒悒不得志,奄然物化!又如我,近來也寫白話文,就因為這是一件時髦衣服。自然還是那些群經諸子,不過穿了白話衣,就成為整理國故,不然,就是國糠國糟。你不要笑。是不是你也不能不換穿旗袍!」這麼想着,梅女士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淺青旗袍,於是又連想到去年死了的父親,以及此外的一些人,惘然在心裏自問:

「還是不回去罷?故鄉的一切都是不堪依戀,還是努力認識這新環境罷?只是這劉廳長的公館不能再住下去了,換一個什麼地方罷?」

梅女士不滿意現在這寓處,因為是惠省長介紹來住的,說不定這裏的上下人等都把她看成省長的外寵罷,而且這裏的生活習慣也和成都太相像。她要擺脫那些腐心的過去,她要完全遺忘那顛倒錯亂的過去。

但是在梁剛夫那裏受到的創痛第二次又發作了。她不明白自己的哪些地方受他看輕。想來自從在全國學聯會認識了這位同鄉,到現在三個多月的期間內,她何嘗有什麼乖張的行動,難道是自己的太親熱,太多的過訪,惹起人家的討厭么?真是時代環境不同了!只有過男子們來仰望她的顏色,萬料不到今天是反其道。男人們是那麼的不配抬舉罷?可又不盡然。梁剛夫有點古怪:不全是性情上的冷峭,也有行動上的不可測。就為的是站在這個更剛毅的人格前,所以她自己形成脆弱。也就為的是看不透人家的秘奧,所以她不能抓住他,卻反受到冷落。這裏就伏着創傷的癥結!

梅女士再對鏡子端詳自己的面孔,還是那樣慘白。又像是找得了她的第二個自己,她本來的自己憤恨地詛咒了:也用更傲然的蔑視對待梁剛夫罷!給他看了點利害以後就永遠丟開他!再像從前一般高視闊步,克服這新環境罷!記好謝老頭子的議論,這裏的人們只不過有一套更時髦的衣服!

這樣自己策勵著,梅女士急忙跑出房來,到了牌聲喧闐的客廳。在眩眼的燈火和雜沓的人影中,她稍稍感到那個不名譽的第二個自己的黑影確是離開得更遠些了。她踅到一架大餐櫥前面,拿起白蘭地酒瓶,喝葯似的咽下了兩杯;於是便有繖形的粉霞在她眼前浮起,於是她便冶笑縱談,直到飄飄然如在雲霧中,支持不了自己。

兩天以後,在留滬學習法文,預備出洋的理由下,梅女士請文太太獨自回四川去復命了;同時她也從劉公館里搬出來,暫時借住在謝老先生家裏。

教法文的人,不能馬上找到。梅女士只有訪訪朋友,每天地消磨時光。現在她的寓處離開梁剛夫的地方更遠了。她是故意要離得遠些,她想逃出那位怪人的威脅,恢復她自己的面目。她在新認識的秋敏女士家裏做了熟客。在這裏,她感得很自在。並非因為她對於那位嬌小玲瓏喜歡說話的秋敏女士以及她的蒼老的丈夫都投契,乃是因為她看得透他們的心胸。在表面上看來,這一對兒很恩愛,但是梅女士早就看出秋敏女士有隱痛。這一點,聰明的秋敏女士從沒正面表示過,卻時常流露在她的一半兒牢騷一半兒吹的談話中。

一天午後,梅女士又跑到秋敏女士家裏,剛推開了門,便看見梁剛夫的冷靜的面孔。這意外的邂逅,噤住了梅女士,而梁剛夫亦只隨便點一下頭。站在旁邊的秋敏女士卻好像什麼傳家寶貝露了眼,皇皇然招呼梁剛夫到後門口低聲說了好半天,這才擺出一付了不得重要的面孔回來應酬梅女士。

「剛才那一位,你不認識罷?」

看見梅女士始終談著別的閑文,秋敏女士忍不住發問了;

自然那言外之意是惟恐梅女士回答了「認識」。

梅女士故意搖頭,抿著嘴笑,心裏料准了秋敏女士一定又有一番好吹。

「呵,你不認識他么?連他都不認識!是你的同鄉。他的大名——嘿,跑來跑去有人注意他。半個上海在他手裏呢!前天他也來過——哦,剛巧你回去了。對你說說也不妨,他來找張先生商量要緊事,真不巧,張先生出去了,幸而那些事,我也有點頭緒。密司梅,你看,我真要累死;他來了,小孩子又在哇哇地哭。咳,那些事情,一直要忙過後天!喂,後天不是七號么?」

異樣地收束住了,秋敏凸出她的一對大眼睛,向梅女士瞪視。這是她談得起勁時常有的姿勢。梅女士忍住了笑,卻裝作猛然省悟的神氣說:

「記起來了。在同孚路相近的什麼里,看見過他。」

「一定是你看錯了。我知道他不會住在那個地方。梁——」

秋敏女士突然頓住,把一對大眼睛凸出得更多些。

「你是不錯的。我說的玩呢!」

帶着忍俊不住的笑聲,梅女士輕輕地拔去秋敏的驚疑,便轉換了談話的題目。

可是再發動的對於梁剛夫的熱望,在梅女士心裏逐漸加強,無法照舊輕鬆地閑談下去了。從秋敏家裏出來,梅女士就決定到同孚路。剛才無意中拾來的秘密,好像是一套新式的武裝,幫助梅女士建立起久已失墜的自信力,把未來的勝利預許給自己。

這一次,梁剛夫住所的大門卻不能一推就開。敲了半天的門環,還是沒有人出來。梅女士失望着要走了,忽然從身後閃出一個人形來,一張野貓似的面孔,兩隻陰沉沉的眼睛,立刻在梅女士的記憶中勾起了一些什麼東西。是呀,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面貌,這樣一個女子!

然而這位貓面人先笑了,低聲說:

「你是密司梅。」

歲月不能改變人們的聲音。梅女士立刻記起來了,她狂喜地拉住了對方的手,匆忙地傾倒出一大串驚訝的問句:

「黃——黃因明,是罷?三四年沒有你的消息呢!怎麼你也在這裏?幾時來的?現在你的住處?」

黃因明並不回答。一對陰沉沉的眼睛釘住了梅女士的臉。然後她拉着梅女士,繞過那半條衖堂的一排房子,走進了衖尾的一個後門。原來就是梁剛夫所住的那間房了。客堂里並沒有人,但黃因明卻引梅女士到樓上的亭子間。

鬧熱的談話開始了。黃因明只是搶著詢問梅女士的經過,不給梅女士半點機會來反問。稍稍興奮了的梅女士最初並沒覺得黃因明的談話的戰略,但是她自己的好奇心積累下許多問句必得傾瀉出來,於是在說到自己近況的時候,她就轉過來苦苦地追問了:

「這裏是你的家么?怎麼總沒見過你!還是在學校里讀書罷?你的哥哥呢?」

「哥哥在漢口教書。啊,嫂子的事情應該告訴你。自從那一年——民國九年,十年罷,我送她到了漢口——」

「你是一個人在上海罷!一星期前,這幢房子還是個姓梁的住着呢!」

梅女士剪斷了黃因明的看來似乎是冗長的敘述,又追問著目前的重要問題。

「我是剛搬來。只租這個灶披樓。沒有什麼姓梁的。」

「那麼誰是二房東呢?」

「我還是不很明白。」

梅女士微笑着向黃因明瞥了一眼。雖然黃因明的回答是那樣圓滑無縫,但梅女士已經敏感到那聲音的乾燥空虛。她看出了這裏頭又有一些小小的秘密。眼前的黃因明比從前略見蒼老。頑皮的少女舉動已經沒有了,她那嚴肅的圓臉兒上流露着不可捉摸的差不多和梁剛夫有點相像的冷靜;她的一對飽含經驗的眼睛雖然還是那樣陰沉沉,但熱情的光也在其中閃動。總之,已經不是當年的黃因明!所不變者,只是她那搶著說話的神氣和尖俏的口音。梅女士站起來,旋轉着身體,看這小房間的簡陋的鋪陳,然後再回到黃因明跟前,將右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帶些感嘆的意味說:

「不料在這裏又碰到你,更不料小妹妹的你在三四年裏已經換了一個人。」

「你也不同了。你比從前更美麗,更迷人。」

「又是開玩笑了。不過,因明,記得你從前說過這樣的話:你不願意裝假,並且還要故意揭破別人的假面目,因此你沒法住在自己父親那裏;是么?我想四五年的時間或者也已經把你這個脾氣也改了去!」

「我先要聽聽你對於我觀察的結論。」

「我是覺得你連這個也變掉了。不然,為什麼在老朋友面前盡扯謊呢!」

黃因明的眉毛跳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勁地捏住,似乎在說:當真么?請你原諒。梅女士卻不笑,很委屈似的更進一步說:

「我又記得你還有這樣的意思:你不能忍受別人家的無理由的懷疑,你遭了冤屈時,你要發脾氣,很大的脾氣。我也是這樣的性格。這幾年來,我到處惹人家猜忌。好像我是專門搬弄口舌,挑剔是非的無聊人,即使是極不要緊的話,也不敢落在我耳朵里。但是,因明,我們是老朋友,請你公正的批評!從前你嫂子對我說的話,你自己對我說的話,有沒有半個字漏了我的嘴?」

現在黃因明的臉色也變得莊重了,她的回答很懇切:

「梅,不要多心。並沒懷疑你。不過你的問題都是——我無從答覆的。」

「難道承認有一個梁剛夫也是『無從』的!這不是你反對了從前的不裝假么?」

「關於我個人的事情,我還是永遠不說假話。然而關於別人的或是和別人有關係的,我也不能對第三者公開。」

「即使是認為可靠的朋友也不公開么?」

黃因明微笑着,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

「梅,和你不相干的事,頂好是不管。將來我也許可以詳詳細細告訴你,但是今天不行。還是談我嫂子的事罷。」「好!你的嫂子,我猜想來:一不曾做尼姑,二不曾自殺,三不曾鬧離婚!」

「都沒有。在路上,我就把她勸好。」

「那麼,擱開你的嫂子我們不談罷!」

「但是還有些旁的事——」

「但是還是不談。記得你剛才說過,不相干的事不要多管呢。」

黃因明苦笑了。她的眼光在梅女士臉上溜了一轉,就站起身來,搖擺着肩膀。梅女士也站了起來,傴著腰摩平衣服上的皺紋,卻又仰起頭來說:

「還有一個問題,不回答也由你:密司秋敏是不是認識的?

你對於她有什麼批評?」

「認識。批評么?是一個沒有什麼大意思的女人!」

黃因明把「女人」二字咬得很重,好像她自己真不是女的。但到底這是坦白誠摯的答覆,所以梅女士似乎也很滿意。她拿起黃因明的手來緊握一下,就說「再會」。當黃因明去開後門的時候,梅女士向客堂里瞥了一眼,可不是依舊朝外掛着那幅《得利圖》,只不過少了一排椅子,多了高高的兩堆紙包,似乎都是些印刷品。

在謝老先生家的梅女士的房裏,有一封信等候着。在路上的梅女士心裏,卻等候着什麼魔法的幻術將自己挺直些。剛才的耳聞目見,壓在她心靈上,使她不能不意識到自己是在爬著走,雖然從下面瞥見了人們的若干底蘊,卻無緣正視着她所熱望的臉孔。她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的被人家看作不可與庄言和不足信任。她煩悶地在心裏問自己:難道當真他們都強過她么?這野貓似的黃因明,這幽靈樣的梁剛夫,還有甚至於這一位沒有什麼大意思的秋敏?現在她多少總知道一些他們是乾的什麼把戲,她也早就聽說有這麼一種把戲,然而何必如此鬼祟,而且防賊似的防着她呢!

「好罷!不要把人家看得那麼低!你們會幹的把戲難道我就不會?好,我們來比一比!希罕你們的秘密,你們的活動,倒要看一看誰厲害些!」

當這個撞上來的主意在她心頭迴旋到第二遍時,她忘形地快活了,將黃皮鞋的高跟連敲著車上的踏腳板。車夫以為是到了目的地,便在路左停下來。梅女士惘然下車,將早就準備在手裏的錢給了車夫,就匆匆地沿了行人道往前走,心裏繼續著思索如何去獨立門戶,做梁剛夫他們的所謂活動。她立刻築起了許多空中樓閣,又隨即一一推翻。對於這項新事業,她實在沒有頭緒。她以前不曾留心過政治。並且她以往的生活經驗只把她訓練成怎樣去操縱一位多少有點色情狂然而不敢觸犯舊道德的小官僚,小政客,或是小軍人;她能夠從秋敏女士那一類人的臉色舉動讀出他們的內心的活動,但是不能從報上的記載中嗅出社會的要求。

她的腳步慢了,無助地舉眼四望,這才詫異她自己站的地方離開她所住的鵬舉里還有一站電車路。

在陰暗的心情下,她走進自己房裏,首先就看見了那封等候已久的信。她拿起信封來看一眼,馬上又放下了。是徐綺君從南京發的信。無濟於她目前的懊喪的一封信。但是思想卻轉到徐綺君身上了。三個多月前輪船到南京時和徐綺君久別相見的情形又回到梅女士記憶中,尤其是下關旅館里的半夜話。那時江浙的戰雲正籠罩在滬寧路沿線,南京的道路偶語都是關於戰禍將在何時爆發的猜測,那時徐綺君不是也談著政局,不是也說過「反直」的政團怎樣在南京暗中活動么?那時她——梅女士自己,豈不是說過對於政治沒有興味,而且還有「君子群而不黨」那樣酸氣噴人的話么?可是現在,她卻又跑到了那時的對面,當真兩個月前聽到的隱隱炮聲會燃沸了她的血?

梅女士忍不住苦笑了,很隨便地拿起徐綺君的信撕開來。多麼奇怪呀,有這樣的事!梅女士難以相信似的揉一下眼睛,從頭再讀那張信箋,可不是明明白白寫着:

……從前你提起過那位李無忌,昨天無意中遇到了。

你說他從前纏住你,很使你討厭,是么?現在他改變了。

他不找戀愛,說是「無聊」的戀愛;現在他干政治運動,或者你會因此更討厭他罷?可是他知道你在上海,一定要我說出你的住址;沒有辦法,我已經告訴他了。

梅女士撩開了那封信,躺在床上想。政治運動?什麼政治運動!也許就是梁剛夫他們一黨罷?那樣小丈夫氣的李無忌也是一夥么?梅女士真覺得自己想獨立門戶的念頭是很對了。她所看不起的人們都在那一邊,都是一夥,而她自己卻被視為不足道,不堪信任;天下事就是這麼顛倒可笑!這種憤憤不平的情緒果然將她挺直了。素來私衷敬愛的梁剛夫,此時在梅女士的眼前,也變成了卑污渺小。

她漸漸替自己規劃出課程來了:留心看報,去接觸各方面的政團人物,拿一付高傲的臉孔給梁剛夫他們瞧。她的反感太厲害,所以她覺得這第三項也是必要的。

但到晚餐時,梅女士又知道還有第四項功課在等候她。謝老先生已經替她找得了教法文的先生,是一位天主教的老牧師。梅女士沒有法子,只好把上午的時間答應給法文先生。可是卻沒有料到因此她連晚上也不能出去逛了。老牧師太厲害,每天要逼着背生字。

這麼兩頭忙着,所有的預算便都出了岔子,不過日子是過得更容易,十一月的日曆快要扯去一半,報紙上每天載了許多促開「國民會議」的呼聲。一些向來沒有人知道的「公團」突然露臉,今天一個宣言,明天又是一道「快郵代電」,似乎全上海的人心真在那裏為了「國民會議」而跳動。梅女士再沒有心情去研那些le,la,Ies了,先撒一個謊,就給老牧師十天的休息。似乎要補償過去的損失,她整天在外邊跑。首先去找黃因明。沒有見到。她那個房子裏又換了一班人,全是些面熟陌生的青年,而且大門上多一條洋鐵招牌,好像是什麼「上海各界促進國民會議臨時辦事處」。可是第二天上午,梅女士也擠在法大馬路外灘碼頭前看人家歡迎總理的熱鬧,猛然瞧見黃因明了。這位野貓女士穿着灰布長袍,拿了很厚的一疊印刷品,在人叢中分發。

「因明!忙什麼?」

梅女士踅到黃因明背後,輕聲喚著。

黃因明似乎吃了一驚,疾轉過頭來,見是梅女士,便回答一個微笑。

「才五六天不見呢,你又搬了家么?怎麼也不通知我一下!」

「沒有搬呀!你到了同孚路么?」

「昨天剛去了。人倒見了不少,問來問去,都說不知道;

我也沒有上樓去。」

「哦,他們只租了樓下客堂。樓上住什麼人,他們不明白。」

「難道他們的事不和你發生關係么?」

前面人叢中突然爆出一片鼓掌聲來,還夾着些含糊不清的吶喊。黃因明沒有回答,伸長了脖子就往前擠。汽笛聲也聽得了。梅女士很巧妙地從人們頸脖子樹林的罅隙往外張望,看見一條小火輪已經靠近碼頭,而在碼頭進口的鐵欄邊,在波動着的人頭上,驀地伸出半截身體來,圓胖胖的紫醬臉,寬袍大袖的肥手兒,捧了一張紅紙,打起藍青官腔拉長了聲音唱一些什麼,但達到人們耳朵里的,只有尾巴上的兩個字「萬歲」。

梅女士受不住那股猛擠,掙扎著出來,到了路南立住,回頭再看,幾個安南巡捕已經在那裏驅散鬧烘烘的人堆了。解散下來的人們也都往路南跑。梅女士讓這人潮沖着走,大約有一站電車路的遠近,她方才意識地看看挨着她肩膀的人們,卻在左邊發現了梁剛夫。這位古怪的少年正在微笑地對她瞧。

兩個人並排著走,都沒有話說。不多時到了三叉路口,已經和碼頭上散落下來的大群離開,只剩得他們倆;梁剛夫半側着身體要轉彎了,卻又歪著頭向梅女士問:

「好多天沒有看見你,進了學校罷?」

「沒有。天天閑着。」

「此刻打算做什麼?」

「隨便走走,毫無目的。不過——在碼頭上碰到了黃因明,人堆里一擠,又失散了;恐怕她也還在那裏找我罷。」

「不會找你的。她還有事。」

「那麼,我們也分手罷,你一定也還有事!」

梁剛夫又微笑了,並沒回答,低着頭又走了幾步,突然堅決地說:

「到我那裏坐一會兒去!」

梅女士很了解似的瞅他一眼,就跟他趕上一輛將要開的電車。

電車是向西去的,到第一個站停下來時,有人從窗外擲進一疊紙,恰好落在梅女士身上。梅女士拿起一張來看,還是關於「國民會議」的傳單,下署「上海各界促進國民會議聯合會」的名兒。於是同孚路那所房子又在梅女士心頭一閃。她抬眼望梁剛夫,卻見他的嘴角邊有笑影,彷彿剛和什麼相識者打過招呼。這就牽引起秋敏女士上次替梁剛夫鼓吹的那一番話,輕輕地撾住了梅女士的思索。當真眼前這位頎長的少年是不能等閑看待的么?梅女士不得不想一想如何對付了。

但在她想好以前,梁剛夫招呼她下車。他們走進一個很乾凈而闊大的弄堂,在簇新的石庫門前站住。梅女士瞥見門上有一塊木牌,好像是什麼律師辦事處。

梁剛夫住在樓上的廂房。這裏都佈置得很文雅,而且有些奢華;西式的傢具,滿滿的一架書,沒有《得利圖》,卻有裸體畫的銅版圖配着精緻的木架立在桌子上。

「此地是新搬進的,所以請你來賞光。」

這樣開始了談話,很出梅女士意外,梁剛夫竟卸下了往常的冷峭面孔,變成了詼諧。而且素來不大說起的家鄉情形,也因梁剛夫的詢問而僭居了主要題目。漸漸話又說回上海,梁剛夫燃著第二枝香煙鄭重地問:

「四川是不回去了。在上海乾什麼呢?有什麼計劃,有什麼方針?」

「好像對你說過,已經請了人補習法文,打算出洋去。」

梁剛夫用眉毛笑着,嘴皮上卻凸起了不相信的皺紋;他吸進一口煙,慢慢地說:

「我倒相信,可是你,未必相信鼎鼎大名的梅女士會被書本子捆得緊緊地,竟完全忘記了她是活動的慣客罷!」

淡淡的紅暈在梅女士臉上掠過。她感到梁剛夫的譏諷還有下文,至少是想勾引出她的真意。她故意反問:

「那麼出洋留學簡直是無聊?」

「也不儘是無聊。不過總不能說她們沒有附帶的目標。臂如,弄一個頭銜來預備做公使夫人,或者做女名流。然而你都不像。也許是不屑,也許是沒有那麼多的耐心,也許你不喜歡做夢做得太高興,總之,你現在的思想合不上這一條路。」

回答是曳長了的冶笑,突然又收起了笑容,梅女士好像真心地說:

「既然你這麼說,我打銷了這個意思;我就在上海看你們的新把戲。」

梅女士特地把「你們」二字說得很用力,滿想看看梁剛夫的細眼睛怎樣失卻了冷靜;她真料不到緊接上來的回答卻是這麼一句:

「應該說也來加入我們的新把戲,不要使得你自己太冷靜!」

覺得再兜話圈子便沒有味了,梅女士很坦白地點一下頭。接着就是梁剛夫一篇外交式的說明。這在梅女士聽來,感覺得有兩個要點:梁剛夫認識的女朋友,其中也有黃因明,打算組織一個婦女會,正在徵求會員;而這婦女會目前的要務便是做國民會議運動,因此希望像梅女士那樣的各方面熟人極多而且善於對付官僚政客的老手來幫助進行。

「想來秋敏也在內罷?」

看見梁剛夫沒有話了,梅女士很隨便地問,毫沒表示什麼態度。

「誰啊?唔,是張大成的愛人么?也是一個。那麼,你已有兩個熟人,將來大家見了面,一定還有認識的。」「好罷。將來再見。黃因明知道我的住處,她可以來找我。」

梅女士站起來說,再向這華麗的房間溜了一眼,就走了。

時候是將近午刻。馬路上照常流動着都市的匆忙和雜亂。梅女士改乘了人力車回寓去,路上看見兩個「拾荒」的江北孩子扭住了小辮子打架,一厚疊紙片在他們的泥腳下踏得粉碎;另一個大些的孩子在旁邊拍手笑着高喊:「打得好!踏得好!踏爛了,大家都沒得!」梅女士斜過眼去帶便瞧一下,覺得那些紙片就是兩三小時前在碼頭上分散的傳單。她的心忽然陰暗起來了。悵惘的情緒一直送她到家。

當天下午,黃因明就找了來。開頭就是婦女會的事,黃因明認定了梅女士已是個中人似的,將如何着手組織,現在怎樣活動,將來有何目標,等等,都很具體地說了一遍。她的坦白和熱忱,給梅女士一個很好的印象,然而並不完全消滅了梅女士在路上惹來的惆悵。靜靜兒等候黃因明說完,梅女士就提起路上所見的事情,口吻間顯然流露出若干失望來。

「這也是意中事呀。我們不能太奢望,以為每一粒種子必落在肥土裏生根長芽。自然中間免不了有損失,自然有些種子是落在沙地上了,或是被鳥雀啄食去了,我們應該有勇氣來估量這些損失。」

黃因明很興奮地回答。這幾句話還是前天她從梁剛夫那裏聽來的,現在恰好就應用到了。

梅女士抿著嘴笑,不作聲。

「你是贊成了罷?希望你明天後就去和秋敏接洽,她是專干這件事的。我還有事,不多坐了,再見。」

又是秋敏!驀地一團不高興從梅女士胸口滾出來。她很想問問:「那不是沒有什麼大意思的『女人』么?為什麼又拉着她?」但是到底縮住了,只抓起黃因明的手來親熱地捏一下,真心地笑着說:

「是你的事,我都願意幫忙的!」

這一句極平常的話,卻使得黃因明愕然。她尖利地瞥了梅女士一眼,腳下放慢了些,似乎還有話,但在看過手錶以後,終於微笑着走了。

在梅女士自己呢,決不感到這句話有什麼值得驚異,因而也就完全不曾理會到黃因明的片刻的愕然。而且她決不肯承認這是表面的敷衍。她是憑良心這樣說的,她又是憑經驗而如是感想的。在她生活過程中的一切印象都不過是她幫助了別人或是別人幫助了她。永不曾有過一件事使她感得個人以外尚有群的存在。即使曾經感得,那便是壓迫她的「群」,便是她在瀘州充教員時所遇到的「二女師派」。即使她也常常說社會呀,團體呀,但是這隻等於說一個學校,一個公署,她並沒在那裏認識了「群」的意識。即使五六天前她曾經有意地打算做一些群的工作,打算獨立門戶干政治運動,和梁剛夫他們比一比,那也無非是心高氣傲的一時興感,正和從前在瀘州時打算有意地反對陸校長和張逸芳一般。至於女性的群,在梅女士是同樣地不覺得存在:她自來就受過許多女子的傾軋侮蔑。所以現在她答應了黃因明的邀請,也無非是黃因明對她坦白,而且梁剛夫也找她幫忙,這個少年雖然有時使她激惱,但有更多的時候使她想念,使她不由自主地在心裏只管愛他。

而況她的天性又是動的,向前的,不甘寂寞的。她所受的「五四」的思潮是關於個人主義,自我權利,自由發展,這一方面,僅僅最初接到的托爾斯泰思想使她還保留着一些對於合理生活的憧憬,對於人和人融和地相處的渴望,而亦賴此潛在力將她轟出成都,而且命令她用戰士的精神往前沖!天賦的個性和生活中感受的思想和經驗,就構成她這永遠沒有確定的信仰,然而永遠是望着空白的前途堅決地往前沖的性格!

在這樣複雜的心境下,梅女士對於目前所給與的使命也就很有興味去干。她找過了秋敏,很耐煩地聽完她那些雜亂的半牢騷半誇口的說話,她又會過了其餘的幾位女士;終於在三四天後,她就擔任了一部分的工作。

和秋敏是每天會面的了。婦女會尚沒正式成立,可是秋敏已經擔任了「總務」;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總務」是怎樣產生的,但既已儼然是「總務」,她就常常要支配別人的事務。對於這個現象,梅女士因為正在高興地活動,便很不樂意。兩三位別的會員也抱着同樣的態度。有一密司李和密司吳曾經在梅女士面前說過這樣的話:

「看見秋女士那樣忙,我真覺得心裏難過。只她一個人會幹,我們都是飯桶!」

「可是她也焦頭爛額了。你聽她剛才的一番話!東抓一把,西抓一把,亂七八糟,簡直叫人摸不到頭路。我倒很想再請教幾句,弄弄明白,但是看見她聲嘶力竭的樣子,到底不好意思再多嘴!」

「咄!你是飯桶,所以弄不明白,反倒說人家亂七八糟呀!」

密司李冷冷地說,斜過眼去偷看梅女士的面孔,又對密司吳努著嘴微笑。顯然她們把梅女士看作秋敏的黨羽。這便超過了梅女士忍耐的範圍,一句久藏的問話便落出來了:

「究竟是誰舉她做這總務?」

密司吳和密司李出驚地睜大了眼睛,但隨即同聲說:

「你也不知道么?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梅女士自然辨出這話里有刺,十分不舒服;然而也只能笑一下,更不作聲,就離開那兩位女士。她模糊地覺得這所謂婦女會背後有一個東西在指揮,這從秋敏無意中流露的什麼「這是已經決定了的,那是已經接洽好的,」一類的話,也可以看出來。自然她也猜到梁剛夫也許是內幕中的一人,她曾經問過黃因明,但這位貓女士只回答了微笑,似乎又要叮囑梅女士「不要多管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假使黃因明肯爽直地告訴了底蘊,那麼梅女士一定還要說:為什麼挑中了這位不孚人望的秋敏!

這些疑團橫在梅女士胸口,並沒使她行動上消極,只使她更憤憤,同時對於秋敏的蔑視也加多了幾分。兩個人中間的爭吵也漸漸有了。即使是極不相干的瑣事,最初秋敏一定要擺出嚴重的神氣,表示只有她想得到,別人都不行。而這卻就是梅女士所最不能忍,她冷冷地批評了。於是照例秋敏一定要堅持自己的主張,把一對實在可說是愚蠢的大眼睛凸得很出,像個大金魚;但在梅女士幾句極尖銳的攻擊以後,那一雙凸出的大眼睛便成了死魚的眼睛,照例是什麼話都沒有了,只有額角上墳起的紅筋像一些小蚯蚓。但這種窘相,與其說能夠引起梅女士的憐憫,不如說更能引起厭憎。

然而婦女會的事總還在作曲線進行,並且快要正式成立了。轟傳已久的國民會議也有民眾自動召集在北京開預備會的風說。當然這懷胎中的婦女會也得準備派什麼代表去參加罷!但最緊要的工作還是趕快把它產生。為了這些,幾位女士又在秋敏家裏談了半天光景。照例又是秋敏的「蝦子跳」式的永遠不讓人家捉到頭緒的說話做了開場白,接着便是密司李和密司吳的半痛不癢的冷諷,梅女士的鋒快的駁詰。另外幾位閉着嘴微笑。並且還是照例地無結果地被解釋成無異議的一致默議。

從秋敏家裏出來,梅女士遇到了久不會面的黃因明。今天這位黃女士忽然穿了好看的衣服,而且臉上也好像擦著粉。她招呼了梅女士,站在路旁談過幾句,就要分手,卻又回頭來問:

「你們進行得很好,快開成立會了罷?」

梅女士知道是指那個婦女會,便勾起一腔心事,淡淡地回答:

「也許勉強可以開成。但是你,怎麼只掛了名,老不見你來辦事?」

「有你們就行了。是不是?」

「不行,簡直不行!」

梅女士說的極鄭重,所以黃因明不能不回身來等待詳細的說明了。梅女士把秋敏的乖張無能略述一番,氣哼哼地結束著說:

「大家都不滿意。你來看一趟就知道。早就想告訴你,可是碰不到。好了,今天你明白了罷,以後還是請你自己去。我已經厭煩到極頂。」

黃因明沉吟著不作聲,後來才說:

「你去找梁剛夫對他說罷。要秋敏來干也是他的主張。今天沒有工夫,明後天我們再細細談罷。」

梅女士看了黃因明一眼,點點頭就走了。她總算無意中解決了一個疑問,卻是隨即生出第二個疑問:是梁剛夫的主張?難道他以為秋敏是人才,他是這樣的沒眼光?

太陽光斜射在梅女士臉上,風吹動她的呢夾袍。她慢慢地走着,愈是往深處想,不知不覺便到了寓處了。剛一進門,就聽得謝老先生的磔磔的笑聲從那個作為客廳用的樓下廂房裏出來。梅女士帶便望一下,不料回頭來對她微笑的,正是李無忌,還是從前那樣一頭亂蓬蓬的長頭髮,不過那對細眼睛卻比較的有精神。

「哈,哈,我說是該回來了罷!幸而你不走。」

謝老先生抓着頦下的鬍子根,又高聲笑了起來。於是開始了雜亂的寒暄和一些滑到嘴邊的舊話。當李無忌提起他是一個月前在南京做了報館記者,談話就轉到了滬寧一帶的時事和全國的政局。謝老先生忽然拉長了臉說:

「所以,李世兄,剛才你的話,一點不錯;什麼國民會議,簡直是『不』民會議。就像鄙人,總不能不說是堂堂國民一份子罷。然而半個月來,鄙人只做自己的《李杜優劣論》——咳,快要脫稿了,那時,再呈教;鄙人既不問國民會議,亦沒有人來問我。而且朋友中間偶然談起時事,從沒有人提起了這個。那不是許多『國民』全不知道有這一回事么?什麼國民會議?簡直『買空賣空』的勾當!咳,『買空賣空』,李世兄,你這考語,真對極了,對極了!」

「老先生的話頂真!所以我們的獅子周報要反對呀!」

李無忌很得意地說,同時把眼光斜溜到梅女士臉上。

「咳,哦——你們報上用文言,很好;還有律詩罷?鄙人此調不彈久矣。啊,有些舊作,拿出來請你鑒賞鑒賞。」

謝老先生矍鑠地站起來,又連聲說着「少陪」,就跑出去了。梅女士忍不住抿著嘴笑。她想起謝老先生這本「舊作」,極應該縫個布口袋來裝着掛在腰下,為的他只要三句話投契,便準定要拿出來請鑒賞的。但是她的惘念被李無忌一句不尋常的問話遮斷了。

「梅,聽說你很活動,真的么?」

看見梅女士微笑着不回答,李無忌又接下去說:

「剛才聽謝老先生說你見天跑出去。我就猜到了你一定在那裏幹什麼。好,隔開了三四年,我們大家都把青春時代的夢做醒,大家朝着政治活動的方向走了。我希望我們不會走了反對的方向。你對於我們的報,有什麼意見呢?」

「什麼報?」

「就是《醒獅》呀!最近的一期也出來了,有幾篇好文章。」

李無忌很鄭重地說,萬料不到《醒獅》這名兒在梅女士的印象中非常淡漠;自然她也見過這種刊物,但因為是文言,又加以她最不喜歡的密麻夾圈,所以始終沒有拿起來讀過。現在看見李無忌那樣賣弄的神氣,她不禁詼諧地說:

「對不起,簡直沒有拜讀過。獅子什麼的,和我無緣!」

李無忌一怔,急忙地挺脖子將亂頭髮掀往後些,就迫不及待地追問著:

「那麼,你的政治立場是什麼呢?你活動的是哪一方面?我們總不至於相反罷?梅,上海是五方雜處,最容易叫人上當的地方,有一些拿了盧布的人,正在收買青年,叫人家吶喊,他們自己卻躲在三層樓洋房裏快活。他們特別要利用女子。梅,也許你沒有碰到這班惡鬼;但如果你碰到了時,恐怕也看不出他們的本相,他們的臉上都是笑迷迷地怪可愛的——」

「你知道這班人么?你認識這班人么?」

梅女士不耐煩地打斷了李無忌的雄辯。

「認識?我怎麼會認識他們!」

「你說他們臉上是笑迷迷地怪可愛的,就好像你一定認識。」

「呵,這不過是推論出來的公式。想利用人的,總得有張笑臉。他們對付女子的手段就是先用愛情的網。女子是沒有定見的,愛人是什麼,她也就成了什麼。所以我勸你還是到南京去罷。在這裏,很——不好。」

梅女士的爆發的笑聲,使得李無忌說不下去了。而且廂房門外,已經高響着謝老先生的唱詩調子,他捧著竹紙草訂的小本子,一路搖肩膀進來,笑着說:

「小玩意兒,小玩意兒。雖然是小玩意兒,遜清末年的掌故都在這裏了。」

現在李無忌看得很明白,再沒有他說話的餘地了。謝老先生吟詩的聲音佔據了這個廂房。於是在十幾次的點頭贊好以後,李無忌不能不告別了。他給梅女士一張小紙:

「這是我的住址。大概要在上海逗留十多天,請你有工夫時來談談。」

李無忌走後,暮色也就來了。梅女士想着要去找梁剛夫,但是什麼盧布,利用,愛情的網,一切從李無忌嘴裏說出來的奇怪東西都不曾跟了李無忌去,卻沉重地壓在梅女士心上;她迷亂地坐着想着,待到猛醒似的抖落了這些雜念的霉毛,決意要去找梁剛夫,卻已經太晚了。

第二天上午又是法文課。梅女士挨過了那自定的一小時,從老牧師家裏出來,順路便到梁剛夫的寓處。天空佈滿陰雲,時間是十點多。梅女士走進那掛着大律師招牌的烏油大門時,看見二房東律師家的女僕對她扁著嘴用半個臉笑。女性特有的敏感便領導梅女士到一些狐疑,一些猜測。她的腳下輕了慢了,機械地到了樓上廂房的門外時,看見門是關着,卻聽得梁剛夫的聲音:

「你這沒出息的東西,這樣偷偷摸摸,自欺欺人,你就滿意?」

接着是半聲啞笑。

「我舉薦一個人來代替自己,行不行?」

這又是梁剛夫的聲音,而同時梅女士已經推著門進去。

很使她驚異,房中的另一個人卻是秋敏。於是剛才聽到的兩句本來不足奇的話語立刻在梅女士心裏生了新的意義。她覺得自己臉上緊繃繃地不能鎮靜,她又看見秋敏凸出了眼睛像要跳起來吃人的怪獸。

梁剛夫是照常的冷靜,招呼梅女士坐下,他便很自然地談下去:

「密司梅,我來發表些意見。這裏有一個問題:封建思想堅持一女不事二夫;資本主義的社會承認離婚再嫁各憑自由,可是仍舊免不了未離婚前偷偷摸摸的性的關係。我們說,這是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一例;但是也有別的解釋,以為原因在女子太不中用,既然有強烈的性慾衝動,卻又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離婚。剛才密司秋很抱怨男子不能做柳下惠。她說女子富於感情,是抵擋不住誘惑的。我不是女子,不能下斷語。

請問你的意見?」

「我就不相信有什麼抵擋不住的誘惑!」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說,眼睛卻瞧著秋敏。

似乎這宣言太膽大了,或者是離題太遠,太帶着個人色彩了,一時靜悄悄地竟沒有回聲。隨後是秋敏微笑着站起來,報答了梅女士的睨視,含着雙關的意義說:

「說不定小孩子正在家裏哭,我要回去了;你們在這裏研究誘惑和抵抗罷!」

梅女士看着窗外,一動也不動,似乎沒有聽得這句刺耳的話。她的心裏卻在忖量:仍舊將婦女會的一團糟告訴梁剛夫么?怪道黃因明說是梁剛夫一力維持秋敏?算了罷,「事不關己莫多問」,可不是黃因明屢次這麼叮囑!主意決定了,梅女士回過臉來,剛好看見秋敏的已在門外的后影。忽然她又轉身對房內的兩位瞪了一眼,便把房門用力碰上,又連聲冷笑,似乎在說:那就爽爽快快給你們方便罷!

這以後,房裏暫時沉默。梁剛夫也許在搜索談話的材料,但梅女士卻又改變了主意,在斟酌著發言的次序了,終於她用這樣的一句話開始:

「秋敏談起過婦女會的事么?」

「談過。據說一切都很順利,當真的罷?」

「自然是真的。秋敏很會辦事。」

「這倒是不料的呵!」

然而這句話在梅女士也是同樣的不料。她對梁剛夫瞅了一眼,慢慢地接着說:

「可惜她還有兩樁本領不曾用出來:發牢騷和說大話。如果她也用了出來,大家的態度更消極,事情就更容易辦了。」「什麼?更消極?據她說大家都很佩服,很聽她的指揮呢?

難道都是說謊吹牛?」

梁剛夫站起來說,雖然聲音還是照常冷靜,可是臉上稍稍變色了。

「也不一定是她存心要說謊。剛才有一句話落到我耳朵里:這樣偷偷摸摸,自欺欺人,就滿意。不錯,秋敏的行動倒是一貫的,不論是玩戀愛的把戲,或是辦婦女會。本來這些都和我不相干,我大可不來多嘴,但是我想來叫人家知道我並不是糊裏糊塗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在被利用,也是應該的!謝謝你,從前你給我警告:上海太複雜,我會迷路。現在我倒領教過這怎樣的複雜了,原來不過是互相偷偷摸摸,欺人自欺而已!算了,再會。」

梅女士一口氣說完,轉身就走,不願再聽什麼回答的惡語以至減少了自己的勝利。她心裏輕鬆松地,總算是一個月前從梁剛夫那裏所受到的冷落和不信任,還有最近秋敏那裏所受到的看不過的悶氣,現在是一古腦兒報了仇。

但當她走到房門邊再回眸時,看見梁剛夫直挺挺地站在房中央,臉上浮着不甚介意樣子的微笑,竟絲毫沒有狼狽和驚恐的神氣,那種勝利之感,便又在梅女士心裏開始消褪,她是在惘然的不穩定中走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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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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