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天以後了。在黃因明的小房間內,太陽光懶懶地停留着,似乎也在沉思。長談以後的兩位女士都透露著幾分倦態。梅女士低了頭看自己的腳尖,心裏亂札札地,辨不出是快意呢,還是感慨。但是昨天前天的那種不知其所以然的憤激,卻也消散了。現在她覺得秋敏雖然是可憎,畢竟也可憐。可不是人類又脆弱而又野心的?——尤其是女子!在偶然的機緣湊合和熱情爆發時,她會盲目地跌進了並非自己滿意的戀愛;而在又一偶然的機緣湊合和熱情爆發時,她又會死纏住了另一個男子,企圖補償她的久未兌現的戀愛的愉快。

像輕敏的搔摸,這些感念將梅女士送進了半意識狀態,然後又被黃因明的批評似的結論驚覺了:

「所以我覺得梁剛夫在這方面的態度並沒有什麼不應該。兩年前,誰又不是衝動主義者?『五四』的潮流只給我們兩條路:一切舊信條都不要了,一切都依著自己的信念去創造罷!可是我們空洞洞的腦子,會創造出什麼來呀?結果只有跟着一時的衝動走了!這個衝動就造成了兩年前梁剛夫和秋敏的複雜關係。他們瞞着張大成是不應該的。但是,梅,你試想當時他們各人的心情:秋敏何嘗認識了梁剛夫的人格,不過是厭倦了張大成的中年的平淡,希望在秘密戀愛中得到一點刺戟;至於梁剛夫呢,他承認是一時的性慾衝動。當然他不是什麼聖賢,什麼超人,他不能抵抗一個女子的誘惑。那時他們都覺得是一個夢罷了。如果就這樣完結,也許我對於秋敏的鄙視會減少些。可是現在他們又碰到,梁剛夫已經不是從前的衝動主義者,他把自己納入了更有意義的生活,秋敏卻還要死纏住他!」

黃因明霍然站起來,踱了幾步。這最後的一句,說得如此憤憤,如此關切,似乎軼出了第三者應有的常態般不是空洞的名稱或記號,而是從個別事物中抽象出來的表,所以梅女士的紛亂的心頭不禁又浮起另一方面的複雜感想。她的眼光跟住了黃因明的腳步,半聲兒也不出,黃因明回過來笑了一笑,又接着說:

「是的,她還是死纏住。她從前的行為,我們可以同情,然而她現在真叫人討厭!她是一天一天退步,無聊!我們換一件事談談罷。你仍舊辦婦女會的事,行不行?」

梅女士抿著嘴笑,給了個搖頭的回答。

「還是對於秋敏有點耿耿罷?那又何必!婦女會不是秋敏一個人的事,你不是替她干;再進一步說,那也不是梅,你一個人的事。這是比你我她更大的人群的事。梅,如果你情願回成都去再過從前的生活近代哲學史》、《宋明理學史》等多種著作。,那就什麼話都不用說了;但現在你要在上海過一點有意義的生活,你就應該先拋棄了那些個人間的感情和意見。」

黃因明又坐下來發議論了。她的一對陰沉沉的眼睛透出幾分興奮的紅色。

「我就看不見那裏頭有什麼關於人群的了不得的意義。」

梅女士淡淡地表示了反對的意見。卻是她的音調里並沒有頹唐厭倦的氣味,反是很激越。她的細長眉毛輕輕一聳,似乎還有話,可是被黃因明的呼聲打斷:

「你說看不見什麼意義!」

「是的!拉來扯去不過是些小心眼兒的姑娘太太,嘴巴上滿是『不錯,不錯,很好,很好』;心裏呀!一百個非難,一百個冷笑。還有呢!野兔兒一樣的小姑娘,女學生。難為她們到處亂跳,然而愈跳愈亂。情形是這麼着,即使本來有意義的事,也要變成索然無味了。我不喜歡。再者,和姑娘太太們辦交涉,我早就弄厭。我是喜動不喜靜的,我喜歡走險路。我要乾的痛快!在家鄉盡走的彎彎曲曲的路,不料到此地還是彎曲!」

過了幾秒鐘,黃因明才慢聲回答:

「痛快的事么?在將來。眼前的彎彎曲曲正是在準備着痛快的將來。你說姑娘太太的斯文舉動惹你不耐煩,可是在萬事落後的中國,我們不能希望太高;在中國,女子要對社會儘力,只有干婦女運動。只有耐心把姑娘太太也喚醒了起來!」

「那麼你呢?為什麼你不幹?」

梅女士抓住了黃因明的後半段話,緊駁過來。

黃因明微笑,很注意地瞅了梅女士一眼,沒有回答。於是李無忌所說的什麼「利用」,忽又在梅女士心上跳動了。「這也是一種利用罷?把灰色的膩煩的事推給別人去干。」這樣的感想也在梅女士意識中浮出來。但是她的強烈的好奇心卻壓倒了一切闖來的雜念。似乎想驅走那些感想,她搖搖身體,走到黃因明跟前說:

「我決定不幹了,請你諒解罷。昨天還覺得秋敏的辦法不對,現在卻以為她乾的很合式。嘴裏不說,心裏非議的姑娘太太們,大概只有用秋敏的老面皮包辦的方法,才可以對付過去;野兔兒似的亂跳的女學生也和秋敏的慌忙躁急合得來。算了,我把今天以前所說的話都收回了。我也要把今天以前的生活徹底改變一下。到上海以後,我成了一面鏡子,照見別人,卻不見自己。從今後我要自己打算一番,決定我的新路線。第一,我要搬家。那位同鄉老先生的家裏不想再住下去了。向來我是換一個新環境便有新的事情做。因明,我們找一個地方同住罷!」

看見黃因明露出躊躇的神氣,梅女士再逼緊一句:

「你以為我不能像你那樣過儉樸的生活么?」

黃因明笑了一笑,還沒回答,房門閃開一條縫,露出梁剛夫的半張臉。但梅女士並沒看見,還是追問著:

「沒有什麼不便罷?我已經看好一間房子,很便宜,明後天……」

她沒有說完,梁剛夫已經冷冷地站在她們面前。一些厄逆的波紋立刻在梅女士胸間擴散,僅只在嘴唇邊被抑住,而且趕快改變為無所容心的微笑。

「來得剛好。正有一個問題難以解決。」

黃因明看着梁剛夫,用誇張的口吻說;她很高興有這機會能夠從梅女士的追問中逃出來。

「搬家么?是一個問題,卻不難解決。」

「不是搬家。密司梅不願再干婦女會,我正在這裏勸她。」

「然而我正在這裏勸你的,卻是搬了家,我們同住。」

梅女士忙介面說,忍不住對梁剛夫笑了一笑。

「那就更容易辦了。你們很可以交換條件。」

梁剛夫也笑着,側過身體去,就躺在黃因明的床上,仰起臉看天花板。

黃因明卻不笑,搶先著就把梅女士剛才表示的意見說了一遍,眼睛直望着梁剛夫,好像是小學生在教師跟前背書。梅女士抿著嘴笑,心裏卻在回憶黃因明所說的梁剛夫和秋敏的秘密事件。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黃因明那一句軼出了第三者態度以外的憤憤的remark:「但現在,秋敏還要死纏住他!」很有力地又回到梅女士耳邊來。接着是不客氣地躺在黃因明床上的梁剛夫的形相在眼前一閃。於是就有些也不是第三者所應該有的奇怪的不樂意的情緒,輕煙似的把梅女士從當前的現實中拉開。她看着梁剛夫的冷靜的面孔,她又看着黃因明的翕動着的嘴唇。可是什麼都沒有聽明白。驀地梁剛夫從床前挺起身來了,他的清晰的語句驚破了梅女士的惘然:

「好極了,你們兩位同住。」

「交換條件么?你的老調子!可是這件事不能應用交換條件。」

黃因明立刻駁復。

「自然不是交換條件。因為密司梅既然打算交換一下環境,我們應該幫助她。」

這句話在梅女士耳邊響的很合意,但一轉念,她又覺得多少包含着幾分把她看成無能力不懂事的意味,一團高興便又低落下去。同時梁剛夫卻又擲過很有些斤兩的一個問句:

「不過,密司梅,你是盼望怎樣的新生活呢?」

梅女士沉吟著不能立刻回答。確定的目標,她並沒有;未來的理想的圖案,她亦不曾意識地規劃過。而且她也不便說因為看到「你們有秘密,我要來窺探」。她實在窘了。但倉卒中忽然記起前天李無忌第二次來訪她時的一篇長議論,於是等不及細推敲,她便拾了幾句來搪塞梁剛夫的質問:

「那個,只能夠說個大概。譬如,從前我是和舊勢力反對的,我從家裏逃出來,我獨力生活,後來又正式離婚,我總算都沒有失敗,然而究竟對於國家有什麼好處呢?一點也沒有。在四川的時候,是看不到有什麼國家的,到這裏來幾個月,卻漸漸看見了。這裏的外國人的勢力,使得我想起自己是中國人,應該負擔一部分的責任,把中國也弄得和外國一樣的富強。我是希望有一個穩固的不賣國的政府,內政,外交,教育,實業,都上了軌道,那麼,我也可以安心做我所願意的事。」

梁剛夫冷靜地搖著頭,還沒回答,卻被黃因明的尖利的聲音搶了先去:

「你想等待當權的大人先生把國家弄好么?一世也不成!」

「自然不是袖手旁觀,專等候別人。我們自己也還負責任。」

「但是密司梅,你也要記得中國不是關了大門的。她不能自由自在整理家務,時時刻刻有外國人在那裏操縱,而且當局的政府如果不賣國先就站不穩。」

梁剛夫皺着眉頭很有分寸似的慢慢地說。

「所以你希望有一個不賣國的政府,簡直也是做夢!」

黃因明又插進一句了。

「哦,那麼豈不是沒有希望,還鬧什麼國民會議!」

梅女士也很意氣地反駁。

「不忙呀,你聽下去。你已經知道國民會議的最後目的,是要建立人民意志產生出來的政府。如果建立起一個真正的人民的政府,那就不同了。可是外國人一定要暗中幫助賣國的政府,軍閥和官僚,不讓真正的人民的政府出現。——」

「先打倒帝國主義!」

覷著梁剛夫的話頭一頓,黃因明趕快又插進一句來。

「還有,密司梅,你希望中國也和外國一樣富強。好呀,要是辦得到,我也可以勉強贊成一半。然而你知道外國的富強是怎樣來的?嚇,你要說是他們工業發達的緣故。你又要說我們也可以發展工業。叫什麼人去發展工業呢?哦,我們有資本家。可是你不要忘記,中國的資本家是依賴外國人的,他們怎麼有膽量去反抗他們的外國主人?他們只能靠外國人的勢力來榨取中國老百姓,他們只要自己還能夠留下幾個小錢來在租界造洋房討姨太太,便是最大的希望了。」

「所以你希望中國的資本家會爭氣,也是做夢!」

黃因明高聲說,似乎代替梁剛夫作了結論。

從梅女士這方面,卻沒有回聲。她望着梁剛夫的冷靜的面孔,在那裏沉吟。看見自己被駁倒,很有點不甘心,但是她搜索到腦子的每一纖維,終於想不出適當的回答。李無忌灌給她的一篇富國強兵的大經綸,竟沒有包括著駁復梁剛夫的材料。她自己的思想的府庫呢,對於這些問題向來就沒有準備。現在浮上她意識的,只有一些斷爛的名詞:光明的生活,愉快的人生,舊禮教,打倒偶像,反抗,走出家庭到社會去!然而這些名詞,在目前的場合顯然毫無用處。

沉默了幾分鐘,梅女士方才勉強拾起那中斷了的談話的線索:

「照你的說法,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這個話就很長了。簡單說,我們先要揭露外國人,本國政府,軍閥,官僚,資本家,是一條練子上的連環,使得大家覺悟;人民覺悟了,就會成為力量。」

梁剛夫忽而有些吞吞吐吐了,好像是有所顧忌,不便明言似的。這卻不能逃過梅女士的尖利的眼睛。她抓住這機會,就打算把自己拔出那困窘的地位,把談話的方向轉換。她笑了一笑,緊接着說:

「可是你們現在的活動似乎還不止於這一點。」

梁剛夫也笑了,又很快地對黃因明瞥了一眼,只給一個很含糊的回答:

「事變逼來,誰又能夠預料呢?社會是活的,時時刻刻在那裏變動的,我們也不能規定了死板板的步驟。我們的社會,我們的事業,都不是站在空白的歷史的一頁里,有無數的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力量在四周圍牽扯我們,影響我們,因而我們決不能自由挑選一個時間或一種方法的。總之,說起來是很長的。我可以介紹幾本書給你。」

一面說着,梁剛夫已經站了起來,露出要走的樣子,驀地他又鄭重地問:

「還有一件事:密司梅,為什麼你忽然想起要和黃因明同住?」

「倒不是忽然想起。我早就討厭那位國學專家謝老先生。搬出來一個人住罷,又嫌寂寞。要是因明一定不願意,那也沒有法子。你還贊成到底么?」

梅女士把最後一句特別說得響些。她的天才的觀察力又已經感到了梁剛夫的特意詢問是有些什麼先前他想不到的顧慮的渣滓。

「贊成到底!」

梁剛夫針鋒相對地回答著,對兩位女士微微一笑,便走了。

又談了幾分鐘,黃因明終於也答應了梅女士的要求。

那天晚上,梅女士找到李無忌借寓的啟強中學,為的是答訪,也為的是告訴他就要搬家。從黃因明那裏回來后,梅女士曾經把梁剛夫他們的說話細細想過。她並不能在理智上接受梁剛夫的議論,雖然她亦找不出什麼駁難;但是不知怎地,梁剛夫卻吸住了她,在她心深處發動了久蟄的愛戀。她畢竟也看出來:不但秋敏,即便是黃因明,似乎也不曾抓住這位冷靜的青年。也就是這種昂首雲外的冷靜,對於梅女士特別有吸引力。

沒有月亮,星光卻很燦爛。街燈是昏黃的。黑魆魆的校舍蹲在鴿子籠樣的民房中間,最初就給梅女士一個不好的印象。她覺得此來是多事了。她所以特地要來報告搬家,無非不願讓人家猜她有什麼鬼鬼祟祟的行動;她是素來以光明磊落自負的。

到底找得了號房,又等候多時,李無忌笑嘻嘻地出來了,手裏拿着一冊《醒獅》,很鄭重地說:

「這是最近的一期,印架上拿來的第一本,送給你先睹為快。」

梅女士微笑着接過來,捲成筒狀,輕輕地敲著膝頭,就提起了要搬家的話。

「很好。那位老先生的談勁,我也有點怕呢。南京,你不喜歡去。那麼——不錯,我有一個朋友,夫婦倆,住在貝勒路,地方很清靜,你搬去是再好也沒有。」

沒等梅女士說完,李無忌搶著告奮勇介紹地方了。

「謝謝你。可是我已經找到了房子。」

梅女士微笑地回答,隨手將筒狀的《醒獅》丟在茶几上。

「你一個人住么?」

是慌忙的探問。

「還有一個同伴。」

李無忌的細眼睛異樣地閃了一閃。似乎挺脖子的閑暇的方法已經不宜於目前的緊急局面,他忽忙地用一雙手把蓬鬆的長頭髮抄到後面,遲疑地似乎對自己說:

「大概是女朋友罷!」

得到了微笑的點頭,李無忌方才鬆一口氣,提高聲音接着說下去:

「可惜遲了一些。不然,我的朋友家裏頂合式。」

又是探詢地點,探詢那位女朋友的姓名。梅女士都告訴了,站起來便想告別。可是李無忌還有一肚子的話要發泄。他堅留梅女士:

「你看,只有八點鐘。這裏的學生另有宿舍,教員又不住校,所以靜悄悄的和川南不同,——川南要這樣靜時,至少是十一點。實在還早,再談談罷。」

這麼熱心勸著,李無忌又下意識地拿起茶几上的筒狀《醒獅》展開來,忽而帶幾分感慨的意味加一句:

「舊侶早已雲散,誰料得到三四年後,幾千裏外,卻又和你會面!」

梅女士忍不住也像響應似的吁了一聲。眼前這間燈光昏暗的會客室,從那白轉黃的粉壁,那雜亂破舊的陳設,都使她想起了從前的古廟似的學校來。而且眼前這苦留她再談談的人,從前也是追隨她得那麼急。人事真是走馬燈般曲曲折折而終復歸於故轍么?梅女士微抬起眼來對李無忌看。這位高身材的女性的人,和從前不同了;皇皇然不知所求的幽悒的氣色已經在新添的一些細皺紋下消失,卻更有些得到了什麼確信了什麼的神情裝點成不很壞的風采。

不自覺地微笑着,梅女士這麼說:

「現在你是干政治運動了,究竟比當教員有趣些罷。」

「你看來是么?但在三年前的我,或許也覺得現在的生活並不可愛。是的,我常常自問:是事情的本身不同呢,還是我自己的思想有了變化?結論是落在後面的一個。因為思想變過了,這才覺得現在活動很有趣呀!梅,三四年來,我們都變過了一個人,你也不是舊時的你了!」

李無忌慢聲說,眼光射住了梅女士的臉。嚇,這眼光!三年前在月下燈前,梅女士曾經屢次見過這樣飽含着熱望的眼光來。於是彷彿有一個東西在她心頭輕輕一撥。然而李無忌已在接下去說,聲調是更快些了:

「我還沒忘記從前你說過的幾句話。你說如果早兩年遇到我,你的回答就可以使我滿意。你說並不是意中還有什麼人,只不過你那時的思想是,——要在人海中單獨闖,所以給一個簡單的『不』。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年,現在我們又遇到了;我相信三年之中,我們除了思想上的變動,其餘的,還是三年前的我和你罷。梅,你現在的思想,是不是仍舊要給我一個簡單的『不』?我盼望今天會得到滿意的回答!」

接着是死一樣的沉寂。但只一剎那。梅女士的豐艷的笑聲立刻震動了全室的空氣,並且更加劇烈地震動了李無忌的心。混在笑聲內的梅女士的回答說:

「呀,還是戀愛!好像徐綺君來信說你現在鄙視戀愛了,你說是『無聊』的戀愛!可不是么?」

「是。我鄙視『無聊』的戀愛,譬如,從前陸克禮和張逸芳的戀愛。但是,梅,三年之久,你我依然是當年的單身,而又忽地碰到,這,你想呀!」

李無忌說得很嚴肅而又很神秘。他站起來旋一個身,似乎要找尋什麼,然後又坐下去,眼光釘住了梅女士的臉。

一縷憐憫的細絲,也可以說是感動的波紋,在梅女士心裏搖晃着長大起來了。同時梁剛夫的冷靜的面相也浮現在薄暗的空間。猛然一個獰笑,梅女士揮走了這一切,努力轉換著談話的方向:

「你看準了我的思想也有多少變換么?我自己不很明白。不過看厭了看慣的事,想找一個新環境的意思,卻也是有的。前天你講了許多關於政治的話,過後我卻想出許多疑問來。我覺得到底不能完全贊同你的意見。」

「不贊成?是哪些地方不贊成呀?」

像受了一針,李無忌伸長頸脖,急忙地問。

「就是怎樣發展工商業。」

似乎想不到問題這麼簡單,李無忌笑了。

「哦,是這——么?國內不要打仗,有錢的人拿出來投資,工廠里加緊工作,時間延長,出產增多,豈不是就成了?」

「掙下來的錢不會落到外國人荷包里去么?」

梅女士反問,輕輕地應用了梁剛夫那裏聽來的理論了。

「自己的錢,怎麼肯送給別人!現在中國每年要流出幾萬萬金錢去,就因為自己沒有工業,這叫做無可奈何。如果什麼東西都能夠自己製造,豈不是就把外國人的勢力抵抗住了?

所以空口說抵制外國人是沒有用的,應該先得自強。」

梅女士抿著嘴笑。她看見李無忌那種興高采烈,舉重若輕的神氣,忍不住要笑。在她聽來,李無忌這番議論,並不新奇,好像十幾年前讀什麼「論說入門」的時候早就見到過這樣的意思。然而另一個問題卻帶出來了,她又說:

「你們也反對外國人?」

「怎麼不!『外抗強權』是我們的口號呢。不過我們主張用合理的手段。我們又主張分別而論。不問如何的專門反抗外國人,我們不贊成。」

於是來了長段的議論。李無忌把上講堂的姿勢完全拿出來,越說越有精神,然而梅女士卻有些倦意了。她耐心地等候到李無忌的熱談表示了稍稍的挫頓時,就硬生生地插進了一句:

「現在我一定要回去了,明天要搬家哪。」

李無忌異樣地站起來,向牆上的掛鐘望了一下,又回過來瞧著梅女士的臉,然後慢慢地說:

「明天什麼時候?下午罷?我來幫忙。」

梅女士很委婉地辭謝了這太殷勤的幫忙。李無忌卻又要送她回寓。當然梅女士沒有什麼不願意。可是到了謝宅門前要分別的時候,李無忌突然抓着梅女士的手,吐出最後的勇氣來:

「後天我來拜訪你的新房子。我相信在這新地方,有新希望,梅呀!」

門燈的光落在李無忌臉上,照見他的眼眶邊有些紅,他的嘴唇有些顫抖。梅女士只能溫柔地微笑。她實在不知道還有沒有比這更適當些的表示。

又過了兩天,黃因明方才抽出工夫來和梅女士搬進那新屋子。在天井裏拾得一張李無忌的名片。這位熱心的朋友昨夜已經來過了。

粗粗佈置好以後,黃因明就告訴梅女士,不要把這住址「太公開」。梅女士驚訝地睜大着眼睛,很躊躇了一會兒,方才說:

「讓一個人知道。不要緊罷?如果你早說要秘密,我也可以不對他說。但現在,他已經知道,而且比我們先來過了。」

「那個姓李的名片就是他么?」

梅女士點頭;隨即反過來說:

「為什麼要秘密?」

「無非是怕客人來多了不得清靜。」

「那麼,這個姓李的不過偶然到上海玩玩,至多來一兩次罷了。」

黃因明放心地一笑,也就不再追問。梅女士卻感得幾分不自在。她看出黃因明的所謂「恐怕不得清靜」是隨口搪塞,還是不肯坦白;同時她又反省到自己的行為很可以被人家看作嘴快輕率。「怎麼我近來變了呀!這樣失神落魄,沒有一點精密的計算?」她心痛地想。她給自己許多答案:因為是這一晌心裏總沒有過安定;因為是太好勝,要得人們的尊敬,要表示自己的光明坦白,反倒成了不檢點;因為是目前的環境人物都和從前的不同,因而不能左右逢源地順應;因為是專心要學習那些怪生疏的什麼國家,政府,資本家,工商業;因為……她發怒似的站起來,看着自己房裏滿地散亂的什物,搶過去踢了幾腳,好像它們就是罪魁禍首。

新換了榻位的第一夜,特別使得梅女士不能安眠。那條柔軟的毛氈竟變成為豬鬃一般,刺起了梅女士全身的焦灼。風呼呼地響着。這是第一次的西北風,無情的嚴冬的先導。梅女士側耳聽着,忽然悲酸從胸中起來。她的感想便很凄涼:「這是有生以來第二十三個冬呀!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經到了青春時代的尾梢,也曾經過多少變幻,可是結局呢?結局只剩下眼前的孤獨!便是永久成了孤獨么?是哪些地方不及人家,是哪些事對不起人,卻叫得了孤獨的責罰呀?」於是幾年來不曾滴過的眼淚,幾年來被猜忌,被憎恨,被糾纏時所忍住的眼淚,都一齊湧出來了。

怯弱地,幾乎屏息地躺着,她可以聽得每一個最細微的聲響。從樓下來了黃因明的鼾聲,勻整而甜美,更引起梅女士的嫉妒。她怎麼能夠不嫉妒?別人是這樣地到處適宜,很灑落地在這廣大的世間翱翔;而她呢,這樣的孤苦無告!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她,也沒有一個人肯用心來了解她。突然白天的感觸又回來了。那一長串自問自答又在她悲楚的心頭往複了。終於她唾棄那一切的答案。她不得不承認傷心的真實:脆弱!是自己變脆弱了,所以失神落魄,什麼都弄不好!是自己變脆弱了,所以剋制不住心裏的那股不可名說的騷動,所以即使從前能夠高傲地無視圍繞在左右前後的男子,而現在卻不能不縈念於梁剛夫!

這麼想着,彷彿看見了潛伏的敵人,梅女士心裏反而平靜些了。她再不打算睡覺,只迷惘地朦朧地尋求所以變成脆弱的原因。可是得不到。只覺得太複雜廣闊生疏的新環境將她整個兒吞進去,形成了她的渺小脆弱,並且迷失了她本來的自己。到上海以來,她看見了許多新的,同時也不能理解的事情;是的,不能理解!她不是初出閨門的大小姐,她經歷過比一般女子更多更複雜的生活,她並且看透了那些複雜生活的主人公的思想和性格;然而現在,從顛沛豪華中鑽出來的她,卻不能理解眼前那些人的行為的動機了。自然她已經知道梁剛夫和黃因明在干一些秘密的事,但是她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有那樣的虔誠,是什麼東西驅使他們熱心拚命,並且是什麼東西使他們的六尺藐躬有異樣的光彩,異樣地能夠吸引她。可不是她屢次想把自己挺直,想撇開那個冷冰冰的梁剛夫么?可不是她看見黃因明不肯答應同住的時候,也曾負氣地想不再懇求么?但是有一股頑強的力,壓扁了她,推動她走到梁剛夫跟前,強迫她伈伈下氣地向黃因明苦求了。

「咳,咳,這不可抗的力,這看不見的怪東西,是終於會成全我呢?還是要趕我走到敗滅呀?只有聽憑你推動,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完全將自己交給你罷!」

梅女士捧著頭想,幾乎可以說是祈禱。

她浮沉在這祈禱中,空間失了存在,時間失了記錄。然後是許多似曾相識的面孔圍繞她,推挽她;若干舊遊之地在眼前,她發見自己在那裏扮演悲歡憎愛的喜劇;俄而又是輪機的重濁的吼聲,江水的悲壯的嘶叫,迴環曲折的巫峽;突然又是逃荒似的雜亂的房間,黃因明撅起了小嘴,埋怨她嘴快浮躁,怎麼剛說好搬家,就巴巴地告訴人家了。她慌忙地跑過去想辯白,卻絆著一口攔在腳邊的小皮箱,撲在地下。

猛叫着睜開眼來,太陽光曬在她頭上,都市的喧聲像遠處的風暴,像是近在窗外的一輛汽車,啵啵地叫得怪響。

梅女士惘然走到樓下。黃因明不在。她的房間已經收拾得很整齊。一張大白紙平鋪在書桌上,說是新雇的老媽子約定十一點鐘來,請梅女士守在家裏等著。梅女士拿起這字條兒揉做一團,靠在書桌旁,隨手撿起一本書:《馬克斯主義與達爾文主義》;兩個都是面熟陌生的名詞。她隨隨便便翻開來看了一會兒,不知不覺讓身體落在近旁的椅子裏,她的低垂在書頁上的眼光貪婪地閃動着,直到射門聲驚醒了她。

老媽子來了。接着便是掃除房間,買菜燒飯,一應雜事,都向梅女士索取吩咐指揮的時間。近午刻黃因明回來,吃過飯後匆匆談了幾句,就又出去了。梅女士正在想繼續讀那本撞到手裏的書,新來的老媽子卻像影子一般站在客堂門邊,說了一句出奇的話:

「少奶奶,客堂樓還有一個房客么?」

梅女士一怔。多麼奇怪的稱呼,又是多麼奇怪的問句呀!

她頭低着看書,只從齒縫裏回答了兩個字:

「沒有。」

「剛才來吃飯的就是少爺罷?」

老媽子更出奇地問,然而也有些不敢自信的意味。梅女士眉毛一跳,抬起頭來對女僕看一眼,忍不住笑起來了。可不是?黃因明那一頭剪得太短的頭髮,那袖子太長的灰布棉袍,那種陰森森板着臉的神氣,都很像一個男子,因而當然是梅女士的「少爺」了。勉強止住了笑,梅女士很鄭重地回答:

「不錯。就是少爺。姓黃。就叫黃少爺罷!」

老媽子恍然似的點頭,嘴唇又動了;梅女士趕快威嚴地加一句:

「灶披樓是你的卧房,趕快去收拾,這裏不用你伺候!」

她的眼光又落在書上。翻過兩頁以後,她心裏還在格格地笑。

太陽西斜的時候,李無忌來了。老媽子對於梅女士的稱呼,很使這位少年奇怪。隨便談了幾分鐘以後,李無忌帶些不自在的態度說:

「有一個書局要找女編輯,條件也不差。梅,反正你現在沒有事,請你去幫忙幾天行么?要是你肯長干,自然更好。」

「我有事。」

「什麼事?還在補習法文么?」

「學法文的意思早已拋開。現在我學做少奶奶。」

梅女士軟笑着說。那天謝家門前燈光下李無忌的眼色和抖動的嘴唇便又在她當前的空間閃了一下。

「你又說笑話!」

「真的呢!沒有聽得老媽子叫我少奶奶?」

李無忌苦笑了。疑惑的細絲也跟着爬在他的嘴邊。然而梅女士又已經接着說下去:

「從前我做過少奶奶,可惜是挂名的,所以現在要來學。前一次你說這幾年來,大家思想上有了變動;現在我就給你這句話做註腳。從最近起,我方才覺到有許多事我不懂得,而且擺在我眼前,我也看不到。我總想把不懂的變為懂,看不到的變為看到。什麼事情都得從頭學。所以老媽子既然叫我少奶奶,我就來學一下罷。再比方說,前次你對我談戀愛,我也要學。」

輕聲地笑着,梅女士走到窗前,仰起了頭向天空凝望。一片灰色的雲很快地飛過,露出斜陽的紅面孔,似乎也在笑。梅女士再轉身時,卻看見李無忌已經站得這麼近,熱情的一雙眼更加發亮。

「就是要學。一個人正在學習的時候,不能夠回答『然』

或『否』,戀愛這門功課當然也不是例外罷。」

梅女士柔媚地然而堅決地作了結束,就趕快轉換談話的方向,問李無忌打算什麼時間回南京,徐綺君是不是常常見到。李無忌臉色灰敗,惘然答應着,不轉眼地對梅女士瞧。沒有什麼特異的表情流露在梅女士的臉上。還是那樣彎彎的彷彿會說話的眉毛,還是那樣顧盼撩人然而坦白無邪的眼睛,以及可愛而又可畏的微笑。

「希望我再來上海時,你的學習時間已經完畢,能夠作決定的答覆。」

這麼喟然說,李無忌就去了。老媽子又在客堂后一疊聲叫少奶奶。

兩三天後,梅女士這才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真正的少奶奶了。黃因明似乎很忙,整天在外邊跑,又繼之以夜;有時回來得太晚,還得梅女士去開門。老媽子又不時要請三小時以至半天的假。守家的責任竟很合理似的落在梅女士肩膀上。幸而她還有新碰到的那本書解悶,且又陸續找出許多來,所以三天不出門,倒也不覺得什麼。

這些書籍在梅女士眼前展開一個新宇宙。她的辨不出方向那樣的迷惘的苦悶暫時被逼到遺忘的角落裏。現在她的心情,彷彿有些像四五年前尚在中學校時初讀「新」字排行的書報。那時她亦能夠暫時把要戀愛而不得的苦痛扔在腦後。

但是有一天梁剛夫來,看見梅女士浸淫在書本里,又聽到黃因明講起「少奶奶」的笑話,便說單看書也不中用,說什麼革命的鬥爭的宇宙觀和人生觀應該從實生活中去領受。他又勸她們在後門上裝一具新式的彈簧鎖,那麼,有三把鑰匙,黃因明,梅女士,老媽子,各人拿一把,免得做了房子的奴隸。

雖然並不十分理解梁剛夫的議論,梅女士卻也下意識地遵奉。她又時常出去走動了。然而又感得無處可去。別人都像很忙,常去打擾也不好意思。後來她想得了一個消遣的方法:練習騎腳踏車。

寫信也要消費梅女士一部分的時間。李無忌的來信很勤,而且差不多每封信的末尾總拖着一個問句:「你的學習快完工了罷?」徐綺君也不躲懶。她雖然住在南京,卻告訴了許多廣州的事,因為她的堂弟徐自強在那邊的軍官學校里。

這一點,點綴著梅女士的閑暇生活,也就不很寂寞了。好像害熱病的人已經度過那狂亂的期間,現在梅女士的心境進入了睡眠樣的靜定。想偵探黃因明他們到底有什麼秘密的好奇心,也逐漸冷卻了。「做一面鏡子專照別人有什麼好處呢!」梅女士這麼策勵自己。並且她已經明白黃因明他們是幹什麼的了。最近黃因明不似先前那樣忙,閑談時便也有意無意地說到她自己的事。梅女士總是靜聽,不表示什麼意見。她還不能對於那些事下批評,而隨便敷衍,她又不肯。

在這平靜的然而不免灰色的生活中,只有梁剛夫的來訪,會使梅女士感到新的不安和復活的苦悶。有時只有他們兩人,談話又如此有味,忽然梅女士的耳邊隱隱地響着李無忌的聲音:是不是仍舊是給一個簡單的「不」?她注意地瞅著梁剛夫的眼睛,盼望發見一些不尋常的東西。沒有。話也談到了男女關係。那時梁剛夫的眼光更加亮些,開玩笑似的驀地來了個問句:

「密司梅,你的經驗不好說說么?」

梅女士覺得這句話怪刺耳,同時卻又嗅出輕侮的氣味,她的回答便很尖利:

「因為不奇特,不是偷偷摸摸的,講出來也未必有味。」

梁剛夫淡淡一笑,既不生氣,亦不忸怩,彷彿還帶些反倒可憐梅女士心胸太仄狹的意味。梅女士也立刻後悔,她自己奇怪為什麼竟說出這樣的硬句。好像年青的母親雖然一時使性,打了心愛的小寶貝,但過後心裏多麼疼惜,她獃獃地看着梁剛夫,經過了幾秒鐘,方才嘆一口氣接着說下去:

「並且我不知道像我所經驗的那樣事,是不是也算得悲劇。我愛過一個人,可是他不敢愛我;他要求我為了愛他的緣故不再去愛他。我用了極大的努力遵照他的意思做。然而什麼都鑄定了時,他又變了主意,他敢了;可是就在那時候,他——病死!」

短短的沉默。然後來了梁剛夫的照常冷靜的聲音:

「你們做了一首很好的戀愛詩,就可惜缺乏了鬥爭的社會的意義。」

梅女士打了個寒噤。這樣乾燥冷酷的批評比斥罵還難受。她輕輕地咬着嘴唇,趕快轉換方向拿一些不相干的話語混了過去。

後來梁剛夫走了,梅女士悶悶的總覺得不高興。她恨這心冷的人,她又恨自己。為什麼丟不開他呢?是傻子才不會看懂一個女子眼睛裏的意義!然而梁剛夫是聰明機警的。也許因為他太聰明,因為他很知道已經怎樣有力地吸引了一個女子的心,所以他故意拿身份,而且要故意玩弄這落在他手掌中的一顆心?也許他竟是那樣殘忍!手裏掉落了書也不覺得,梅女士倚在枕上,繼續她的愁思。密雲中漏出來的太陽光斜射到她臉上,她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漸漸滑下去,直到平躺在床里。假設的問題都答完了,有一根新的自慰的線索從她迷惘的意識里裊裊然飄起來;他們都不是畏瑟忸怩的人兒,在這件事上,他們最是赤裸裸地毫無勾心鬥角的意思,自然他們不肯叭兒狗似的獻殷勤;無論誰愛誰,總之不是可羞的事,應該直捷了當表示,為什麼不向他表示呢?應得有點明白的表示!

於是一種近乎後悔的情緒,將梅女士送回到剛才的談話里。冰箸一樣的東西還在她背脊上溜過,但是她聽得自己嘴裏的話卻是詢問什麼叫做「鬥爭的社會的意義」。然後看見梁剛夫凜凜然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立定。嘴邊有些似笑非笑的皺紋。許多紅星從他們中間爆出來了。好像被看不見的手推了一下,梅女士猛投入梁剛夫的懷裏,他們的嘴唇就碰在一處。擁抱,軟癱,陶醉,終於昏迷地掛懸在空中。然後掉落在地下似的,她看見只有她自己一個。梁剛夫在不遠的前面慢慢地走。她趕上去要拉住,卻接到一句嚴厲的呵責:

「還要什麼?」

「我愛你。」

「但是我不能夠。我只能給你所需要的快感。」

她哭了,蛇一般纏住了梁剛夫。突然沉重的一拳落在她胸前,她倒下了,紅的血從嘴裏噴出來,淌了一地。

梅女士低呻著睜開眼來,雙手尚緊按住自己的胸脯。「哼!惡夢!雖說是惡夢,然而並沒更壞於我不夢的時候!」

她這麼想,冷冷地笑着。然後慘白罩上她的面孔,她傷心地滴了幾點眼淚。比惡夢都不能再好的現實呵!她寧願死在夢裏!過去的全生活又飛快地倒退回來了。何嘗沒有濃艷的色彩,然而多麼錯亂顛倒,真比夢都不如!直到現在為止,愛她的人可真不少呢,但是她也愛的,卻只有兩個;兩個!第一個是不敢愛她,第二是不願愛她。而她又沒法使得自己不愛這第二個!是這樣的命運么!然而的確是這樣顛倒錯亂的人生!

在梅女士的淚光晶瑩的眼前,浮出了韋玉的幽悒的愁臉和梁剛夫的冷靜的笑容。它們都在顫動,都在擴大,終於吞沒了梅女士的全身。

外面是北風在虎虎地叫。彤雲密佈的長空此時灑下些輕輕飄飄的快要變成雪花的凍雨。冬的黑影已經在這裏叩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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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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