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對質

第十一章 對質

并州城北,狄府。

狄仁傑一回到府中,就來到書房埋頭察看各種典籍。狄春在書房門口守着,雖然一夜沒睡,倒也不感到睏倦。看狄仁傑忙得不亦樂乎,狄春送進香茶,湊在他身邊輕聲道:「老爺,您都兩宿沒好好休息了,要不要睡一會兒?」狄仁傑搖頭:「不必。還有些資料需要落實,再說,我估計客人很快就要上門了。就是睡,也睡不了多久。」他想了想,又說:「狄春,我這裏不需要人伺候,你從現在起就到門前去候着,一旦有人來,就立刻領到書房。」

「是。」狄春答應着,又猶豫着問道:「老爺,您能告訴小的您等的人是誰嗎?小的也好知道來人對不對啊。」

狄仁傑抬頭看他,微微一笑道:「狄春啊,其實我也不知道等的是誰。我只是知道今天一定會有人來而已。」

「哦。」狄春神情鬱悶地退出書房,快步來到府門前。看門的家人看他過來,招呼道:「大管家,您來了。」

「嗯,情況怎麼樣?」

「還是那樣。隔着一條街就有人不停在咱府外面繞來繞去,而且一天比一天放肆,那幾張臉小的們都看熟了。」

狄春聞言,湊著門縫往外瞧瞧,忽然嘟囔道:「好像換了些人?怎麼這幾個有點眼生?」

「哦?」那家人聞言也忙湊過來看看,道:「是啊,好像今天突然換了一批?」

狄春想了想,搬了個凳子往門后一坐,安靜地等待起來。等得時間並不算長,便聽到門上響起敲擊門環的聲音。

家人剛想去應,狄春伸手一攔,自己來到門邊,微微開啟一條縫隙,只見門前站着一人,青色斗篷罩着全身,只露出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

狄春剛想開口,那人已經不緊不慢地招呼道:「在下來拜訪狄閣老。」

「您是?」

看到狄春面露警惕的神情,上下打量著自己,那人從袖筒中抽出一封書信,遞到狄春手中,狄春一瞧,正是昨天夜間自己讓人從狄景輝府中送出的那一封,眼睛一亮,立即打開府門,將來人放了進來。關門時,狄春特意望望街對面,那幾個陌生面孔一起朝這裏盯着看。身邊,青衣人輕輕說道:「大管家放心,這些都是自己人。」

狄春點點頭,連忙引著來人直奔狄仁傑的書房,來到書房門口,狄仁傑未卜先知似地已經站在門前,對着來人輕輕一頷首,兩人一起走進書房,狄春在他們身後將房門緊緊閉住,自己守在門前。

書房內,狄仁傑站定身型,微笑地看着青衣人,問道:「閣下是否可以讓狄某見識一下真面目?」

青衣人褪下帽子,露出一張富態鎮定的圓臉,朝狄仁傑作揖道:「吳知非見過狄閣老。」

狄仁傑捻著鬍鬚道:「吳知非,并州司馬吳大人。」

「正是在下。」

「吳司馬請坐。」

「閣老請。」

二人分賓主落座,狄仁傑細細打量著吳知非,含笑道:「可惜我一回到并州,就被攪進一大堆的麻煩之中,否則倒也不用等到今天才同吳大人相識。」

吳知非「哈哈」一樂,道:「閣老這些天的煩心事,知非倒也略有所聞。不過,知非雖然沒有機會一睹閣老風采,倒是已經有緣和閣老的心腹衛隊長李元芳將軍喝過酒了,呵呵。」

「哦?」狄仁傑微微一愣:「那麼你是……」

「閣老的公子平常挺看得起我,請李將軍喝酒時還讓去我作陪了。」

狄仁傑點點頭,臉色沉了下來,道:「你們在一起喝酒是在三天前吧?可嘆今天景輝已經入監,元芳下落不明,作為他們的父輩,老夫的心情吳大人能體會嗎?」

吳知非沉默著,臉上是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

狄仁傑朝他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當然,老夫今天請吳大人過來,不是為了談狄景輝和李元芳,而是為了談陳松濤。想必,吳大人已經從老夫的那封信裏面看出了這一點,否則絕不會親身而來。」

吳知非口中念念有詞:「閣老的詩作得好啊:

卅載光陰彈指間,峻松古柏不失顏。

驚濤恨起追前浪,難有當年勇作帆。

舊恙未平新病至,消沉筋體志何堪。

陳痾問治需新葯,廿五年華正向前。

這不正是『松濤有恙,沉痾五載』嗎?」

狄仁傑笑了:「吳大人果然精明,一眼就看出了老夫那首歪詩裏面的玄機。吳大人是在五年前就任的并州司馬吧?」

「哦?閣老一定是查過吏部的檔案了?」

「哈哈,吏部的檔案在京城,要查一次來回恐怕要十多天的時間。而老夫剛剛才見到吳司馬,哪來的時間去查檔?」

「那?」

「知非啊,老夫所說得僅是推斷。只不過,你剛才一承認,就等於是肯定了老夫的推斷。」

吳知非的臉色變了變,神情略顯恭敬了些。他朝狄仁傑微微欠身道:「閣老的睿智知非早有耳聞,仰慕之至。昨日知非看到閣老的信,便知道閣老已經掌握了許多內情,故而今天特意來向閣老請教。」

狄仁傑捋了捋鬍鬚,笑道:「請教不敢當,但是吳司馬是不是也該亮明真實身份,否則老夫怎知能否暢所欲言呢?」

「這……」吳知非面露難色。

狄仁傑冷笑道:「既然吳司馬不願直說,那老夫就代你說吧,知非,你是皇帝派來的內衛吧?任務就是監視陳松濤!」

吳知非大驚,不由自主地問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狄仁傑又是微微一笑:「推斷。不過你的反應再次證實了我的推斷。而且,根據你的反應,我還可以進一步確認說,沈槐也是內衛。我說得對嗎?」

吳知非臉上的驚愕表情再難掩飾,甚而露出了些微的惶恐。狄仁傑瞟了他一眼,又一次淡淡地笑了,他端起茶杯,抿了口香茗,慢悠悠地道:「知非啊,老夫在此次并州之行前,在洛陽曾與相王有過一次交談。而那次交談便是方才我的這些推斷的一個大基礎。」

狄仁傑向吳知非回憶了同相王的那次談話,隨後道:「正是由於相王的那番囑託,老夫在來并州之前,就去吏部調取了并州軍政官吏的檔案,粗粗瀏覽一番后,唯一的發現就是五年前朝廷曾向并州派出過幾位文官和武將,其他再未看出什麼特別之處。」

吳知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等待着狄仁傑的下文。

狄仁傑繼續道:「我是在六天前到達并州的,一到這裏便立即被捲入了種種事端,吳大人對這些事情一定非常清楚,我就不用再一一細述了。總之,所有的事端似乎都試圖要將我的兒子狄景輝置於萬劫不復的境地,而景輝由於多年來與我之間的嫌隙,也由於他自己在這些事情中的牽連關係,始終不願對我開誠佈公,使我陷入了空前被動的局面中。我既無法探知這所有一切事件背後所隱匿的真相,也不知道應該對自己的兒子採取何種立場,這短短的六天中,我感到的是從未有過的困惑和無助!」

狄仁傑的聲音略變暗啞,但他的臉上的神情卻顯出憤怒和堅毅來,他稍稍抬高了聲音道:「但是,陰謀終歸是陰謀。計劃地再周密,佈置地再成功,總有它的破綻與漏洞。就在那幕後之人步步緊逼的同時,他也把自己的意圖越來越清晰地暴露在了我的眼前。哼,他太小看我狄仁傑了,以為只要挾制住我的兒子,就可利用我的拳拳愛子之心來逼迫我,令我頭腦昏亂,喪失判斷力。他實在是大錯特錯了!不,仇恨與憤怒只會更加激勵我的鬥志,紛繁複雜的局面也只會提供出更多的線索,我所需要的只是一點點思考的時間。這六天雖然很困難,但是我一直沒有停止過思考,到了昨天,這些思考的脈絡終於被聯繫了起來。」他頓了頓,忽然露出微笑,抬頭看着吳知非,問:「知非啊,你一定知道我所說得這個幕後之人就是陳松濤吧?」

吳知非聚精會神地聽着狄仁傑的話,此時默默地用眼神肯定了狄仁傑的話。

狄仁傑正色道:「陳松濤的狠毒狡詐最終反害其身,他利用狄景輝來脅迫我的時候,似乎完全忘記了他自己的女兒是景輝的妻子,昨天夜晚,就在景輝被押入監之後,我和兒媳陳秋月談了一次話,談話揭露出了五年前發生過的一樁陰謀,這成了我把所有事情串連起來的關鍵。而我也知道,并州還有人對這樁五年前的陰謀也很有興趣。因此我便根據自己對沈槐的判斷,寫了一封藏頭詩派人送給他。我預料,沈槐看了這封信,要麼會親自來找我,要麼他背後的勢力會來找我。結果,就等到了你。呵呵,既然你來了,老夫便不防將所了解到的情況與你詳細地說一說。」接着,他便將陳秋月所敘述的五年前的陰謀,對吳知非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

吳知非聽完,頻頻點頭道:「閣老真是幫了知非的大忙了。閣老剛才已經點穿,知非是皇帝派來的內衛,那知非也就直說了,五年前皇帝得到密報,說魏王曾經策劃過一次謀反,陳松濤和并州上下均參與其中。皇帝投鼠忌器,不願意公開調查此事,便派了內衛來并州潛伏,收集各方線索。我和沈槐在五年前的那次官吏調動中,分別被安插到了大都督府和折衝府,從兩頭分別着手調查。然而,陳松濤此人十分老辣細緻,我和沈槐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博得他和當時的折衝都尉劉源的信任,平時調查取證都要用最隱蔽的方式進行,因此進展非常之慢。轉眼魏王已逝,我們的調查仍然沒有重大的突破,皇帝在密折中多次指責我們辦事不力,唉,最近這一年多時間,知非也是度日如年啊。」

狄仁傑介面道:「但是最近這一年來,由於相王接任并州牧,陳松濤既害怕相王利用手中的權力,將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并州地盤搶奪過去,也害怕官員調動人事變遷中,他五年前的事情會敗露,因此他的活動開始猖獗起來。雖然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但我判斷王貴縱將軍的死一定與他有關。另外便是發生在我和我兒子身上的這一系列事件,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吳知非遲疑着道:「狄大人,景輝是我的好朋友,這五年來我和他交往頗歡,對他也有一定的了解。坦白說,他在恨英山莊和藍玉觀這兩個案子裏面究竟做了些什麼,知非認為很不好說。景輝本人絕不是個邪惡之徒,但他做事情太過大膽不計後果,我擔心他被人利用。」

狄仁傑道:「我明白知非的意思。我此刻也不想為狄景輝開脫,恨英山莊的案子老夫心中已經有底,藍玉觀目前還是疑竇頗多。但老夫深信,只要有機會與狄景輝當面交談,老夫一定能夠問出事情的全部真相。只可恨陳松濤卑劣地將景輝收入監中,隔斷了我與他的聯繫。另外,藍玉觀案件還有一個重要的線索,就是小孩子韓斌,我也是昨天剛剛得知他被元芳所救,並保護了起來。可是……就在今天凌晨,我發現城東土地廟大火,附近還有官兵與人搏殺的痕迹,如果我所料不錯,那應該是陳松濤派出的人馬與元芳發生了遭遇戰。」

吳知非驚道:「我說怎麼昨天夜間大都督府有異常的兵馬調動,還聽說城東土地廟着火,原來是這樣……這麼說來,李將軍的處境恐怕很危險。今天陳松濤下令全城搜索一個年輕男子帶着一個小孩,還要格殺勿論。」

「這個陳松濤,該殺!」狄仁傑從牙齒縫裏擠出這句話來,雙眼怒火爆燃。他看看吳知非,語氣鄭重地道:「知非啊,雖然陳秋月向我袒露了五年前的事情,但要她去作證揭發自己的父親,恐怕是不可能的。而今,狄景輝便是五年前事件的重要知情人,陳松濤現在的所作所為,一部分的目的就是要阻止狄景輝揭露他五年前的罪行。所以我認為,如果要想在五年前的事件上求得突破。同時徹底查清藍玉觀的案子,狄景輝都是最最關鍵的人證。今天我之所以傳遞書信引出知非,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請知非助我一臂之力,共戰陳松濤,把我們都關心的案件,包括五年前的和現在的,全都搞得清清楚楚,讓無辜之人得到解脫,也將有罪之人繩之以法!」

吳知非亦正色道:「狄閣老,知非完全同意閣老的見解。事實上,知非在來狄府之前,就已經吩咐沈槐設法營救狄景輝。沈槐目前正在謀划。閣老您知道,陳松濤的手中幾乎握有并州全部的兵馬調動之權,我們歷時五年雖然也逐漸培植了一些自己的人馬,但畢竟人少勢孤,行事仍需非常小心,萬一打草驚蛇,恐怕陳松濤會狗急跳牆。今天我來這裏,就暗中將監視您府邸的兵卒調換成了我的人馬,否則你我的會晤早被陳松濤知悉了。」

狄仁傑點頭道:「老夫相信沈槐的能力,他一定能找到妥當的辦法救出狄景輝。」說到這裏,他微微一笑道:「老夫其實也是從沈將軍這些天的行動中,才推斷出內衛在并州這個結論。」

「這?」吳知非一臉茫然。

狄仁傑理了理鬍鬚,解釋道:「老夫剛才說了,自從踏上并州的土地,老夫便處處受制於人,時時面臨各種威脅。但是老夫也發現,一直有股勢力在想方設法幫助老夫,沈槐便是這股勢力的代表。一開始,沈槐就主動提供許多和藍玉觀有關的線索,包括韓銳韓斌兄弟的情況,都是由他之口說出。也是沈槐,與元芳夜探藍玉觀,發現了那裏道眾被殺害的慘況。後來,還是沈槐,幫助我們把并州半年來發生的一些怪事同藍玉觀聯繫了起來。坦白說,從一開始我就對沈槐的真實身份產生了懷疑,作為并州折衝府的主將之一,他的行為明顯地與陳松濤的意圖大相徑庭,他還很主動的博取了元芳的好感,這些都表現出此人的非同一般。我也曾經懷疑過,他其實是在以旁敲側擊的方式將我們引入藍玉觀事件,並且通過取得我和元芳的信任來掌握我們的動態,因此,當元芳搬離我府,景輝又被引到藍玉觀的時候,我讓沈槐去解救景輝,其實是下了一個大大的賭注!當時的情景我也確實別無選擇,但我是在拿我兒子的命來賭啊……。」狄仁傑停了片刻,平復了下心情,又繼續道:「萬幸沈槐還是與元芳聯手救下了景輝,雖然陳松濤仍然搶先一步截走了景輝,但這卻恰恰說明了沈槐確實與陳松濤不同路,否則陳松濤大可不必如此費周章,而元芳和景輝也會遭遇到更大的危險,甚至將面臨死亡。因此,我斷定,沈槐代表着與陳松濤針鋒相對的另一股勢力。那麼,這股勢力究竟是什麼呢?我突然想起了幾天前和沈槐的幾句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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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傑微笑着,親切地問:「聽口音沈將軍似乎是洛陽人士,什麼時候來的并州啊?」

「狄大人,末將確是洛陽人,五年前從羽林衛中被派往并州折衝府。」

「哦,沈將軍原來是羽林衛,難怪舉手投足都這樣嚴謹精幹。」

沈槐笑道:「末將慚愧。如果狄大人沒有別的事情,那末將就先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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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傑道:「想起了這番話,我便立即聯繫上了離開并州前查閱檔案所發現的狀況。我馬上想到,沈槐也是五年前被派往并州的那批官員中的一個,而且還是來自於皇帝親率的羽林衛,難道這股勢力來自於皇帝?當時我還是不敢立即確定自己的判斷。但接下去與陳秋月的對話,終於完全肯定了我的推斷。很顯然,五年前魏王的這場陰謀,皇帝並不是一無所知,她從朝廷調派若干官員到并州,就是為了暗中調查事情的真相,沈槐也是其中之一。那麼,能夠肩負皇帝如此機密任務的,除了她最信賴的內衛,又能是什麼人呢?」

吳知非長吐一口氣道:「閣老的智慧真令在下佩服地五體投地。」

狄仁傑擺手道:「噯,如今景輝和元芳的情況都很危急,我還是希望吳大人能夠伸出援手,與我共同應對陳松濤,將案情的真相調查清楚,還朝廷一個安定可靠的北都!」

吳知非肅然道:「閣老所說極是,調查五年前的案子本就是知非的職責,陳松濤如今在并州囂張至此,知非也早有心將其查辦,無奈始終收集不到可靠的證據。今天知非既然來了,就是想要不遺餘力地與閣老聯手。只是,只是……。」他的臉上突然換上副為難的神情。

狄仁傑不動聲色地問道:「只是什麼?」

「唉,閣老有所不知。皇帝派來了個欽差大人,昨日已到并州,命知非今日要帶上狄閣老一起去向他陳述所有的案情經過。」

「欽差大人?是誰?」

「這位欽差是、是張昌宗張將軍。」

「什麼?!」這下狄仁傑也掩飾不住驚詫的表情,直直地瞪着吳知非:「張昌宗來并州過問此事?太奇怪了,這一切和他有什麼關係?」

吳知非嘆道:「唉,閣老不知道,那恨英山莊的馮丹青是張昌宗的姨媽。」

狄仁傑愣了半晌,方道:「原來還有這樣的淵源,難怪陳松濤不入恨英山莊查案,反而引我捲入此事,我現在算是都明白了。」他冷笑了一聲,又道:「也好,如此老夫倒更想會會這姨甥二人,向他們好好分析下恨英山莊范其信被殺的案子。我會給他們帶來意外的驚喜的。」

吳知非有些擔心地道:「閣老,撇去藍玉觀案子不提,這恨英山莊的案子也牽涉到景輝,只怕張昌宗這個欽差不會很公正啊。」

「不怕,我狄仁傑為官為人秉承的始終是一個無愧於心。不論面對任何複雜困難的局面,只要有正義公道在心,便會無所畏懼。人在做,天在看,蒼天有眼啊。知非,我們何時出發?」

吳知非道:「如果閣老已經準備好了,那我們現在就出發,趁府外還是我的人手,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府邸。而今還是要多加小心,不能讓陳松濤有絲毫察覺。」

「好,那老夫現在就隨知非去恨英山莊。」

并州大都督府。

沈槐正在問一個副將:「狄景輝目前的情況如何?」

「末將去監房探聽過了,那狄景輝昨天下午醒來之後,先是大吵大鬧了一番,要見狄大人和陳大人,遭到拒絕之後便不吃不喝不睡,像個木頭人似的呆在監房裏頭,一直到現在都是這個樣子。」

「獄卒裏面有沒有咱們的人?」

「目前這批就是咱們的人,如果要想救狄景輝,從現在開始到晚上是最好的時機。」

「嗯,到夜間子時會換一班人吧?那班是陳松濤的人?」

「是啊,所以如果我們現在救出狄景輝,到夜間換班的時候肯定再瞞不住,那時恐怕就要刀兵相見。」

沈槐皺眉道:「時間太窘迫了,萬一今夜吳大人、狄大人和欽差大人在恨英山莊無法取得共識,陳松濤這裏又狗急跳牆,我們就會非常被動。如果能夠再爭取多一些時間就好了。怎麼樣才能找到個萬全之策呢?」他看了一眼副將,道:「你先去和咱們這班的班頭打好招呼,做好救人的準備。我這裏再謀劃一下。」

「是。」那副將匆忙出門去了。

沈槐低頭沉思了一陣子,突然聽到耳邊有人叫了聲:「沈賢弟。」他猛一抬頭,李元芳正站在面前朝他微笑。李元芳穿一身稍顯肥大的藍色棉布袍服,臉色很蒼白,但神情卻十分鎮定安詳。

沈槐又驚又喜,壓低聲音問:「元芳兄!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李元芳搖頭道:「說來話長。」看到沈槐上下打量自己,他笑道:「我原來那身衣服已經不成樣子了,所以就向路人『借』了這一身,有點不合體。但總算可以不用太引入矚目……沈賢弟,你能不能告訴我,昨日在狄府門前一別後,發生了些什麼事?」

「這……唉,元芳兄,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昨天我們把狄景輝救回狄府,不料陳松濤大人已經堵在那裏,直接就把狄景輝截下並收監了。」

「居然會這樣?」李元芳皺眉道:「這我倒沒有想到。如此說來,大人沒有能和狄景輝說上話。」

「沒有。」

李元芳道:「我方才去狄府旁觀察了下,周圍監視地十分密集,所以我才沒有貿然進入,想先找你了解下情況,卻不料狄景輝還是出了事。」他低下頭默默地思考着,沈槐一言不發地注視着他。半晌,李元芳抬起頭,對沈槐淡淡地微笑了下:「沈賢弟,愚兄有些心裏話想和你談談。」

沈槐忙跑去牢牢掛上門閂,回到桌邊,李元芳已經坐下,沈槐便坐到他的對面。李元芳眼望前方,慢慢地說:「沈賢弟,我與大人是在六天前來到并州的。萬萬沒有想到,這六天竟會是我一生中所度過的最艱難的六天。我相信對於大人來說,恐怕也是如此。這六天裏的事情,沈賢弟,你都很了解,關於狄景輝與我之間發生的一切,我也沒有什麼特別可說得。如果狄景輝不是大人的兒子,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同他這樣的人打交道,可他偏偏是大人的兒子。這幾天來,我看着大人因他而百般為難、焦慮異常……我可以不計較狄景輝對我的敵意,只要能夠幫助大人,我什麼都願意做。但是,我在無意中遇到了一個孩子,就是這個可憐的孩子,給我帶來了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他看看沈槐,問:「沈賢弟,今天我在城門口看見兵卒在盤查帶着孩子的男人,你也聽說了嗎?」

沈槐低聲應道:「是的。陳大人在找你和韓斌。」

李元芳輕輕點了點頭:「韓斌,就是這個孩子,他的身上肩負着藍玉觀案件的真相。跟隨在大人身邊整整十年,辦案時我總是把所搜集到的全部線索交給大人,由他來總結梳理,揭開謎底。這一次我本也應該這樣做,但當我發現藍玉觀的案件牽扯到狄景輝時,我猶豫了。案件的真相還不清楚,我無法判斷狄景輝究竟有沒有罪責,如果我將韓斌交給大人,一旦大人發現狄景輝有罪,那麼他必將遭受到沉重的打擊。這幾天來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大人對狄景輝的舐犢之情,我不敢想像大人會怎樣面對這個他深愛的兒子的罪行。但是假如我不交出韓斌,我又該如何處置這個孤苦伶仃的小孩呢?他已經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還面臨着被滅口的危險,如果沒有人幫他,這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條。」說到這裏,李元芳苦笑起來:「沈賢弟,愚兄不是個很聰明的人,過去每每遇到紛繁複雜的局面,我都習慣向大人求助,但這一次卻偏偏不能去問大人。你知道嗎?我甚至想過帶着韓斌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我想,也許這樣做既可以保住這孩子的一條性命,也可以從此湮沒藍玉觀的案件真相,那麼或許大人會感到輕鬆些吧?但問題是,即使狄景輝有罪,大人就會因此而不希望揭露藍玉觀的真相嗎?那些在藍玉觀案件中冤死的人們就這麼白白死了嗎?我自己的良心也斷然無法接受這種結局。」李元芳停止了述說,他定定地凝視着前方,彷彿又陷入了無盡的困擾之中。

沈槐輕輕地叫了聲:「元芳兄。」,把李元芳從遐思中喚回,他抱歉地微笑:「沈賢弟,對不起。我跟隨在大人身邊十年,已經習慣了孤獨,除了大人,我沒有任何朋友,像今天這樣與人傾心交談的機會非常少,我都恍惚覺得是在自言自語。」看到沈槐略顯驚詫的表情,李元芳搖搖頭繼續說:「剛到大人身邊的時候,他就囑咐我『慎獨』,開始時我並不十分理解,但經歷了幾次陰險的騙局之後,我明白了,懷疑別人是大人處於他這個身份的必然選擇。而我,作為他身邊最後的一道屏障,也無權顧及個人的喜好和願望,否則我就無法承擔好保護大人的職責。所以,沒有朋友就沒有朋友吧。在大人身邊,我倒也不覺得孤獨。可是這次……」他忽然笑起來:「我怎麼說起這些來了。沈賢弟,你別在意。」沈槐搖了搖頭,垂下眼瞼。李元芳安靜了片刻,方正色道:「我方才談到,因為藍玉觀的案情不明,我一直無法決斷該如何行事。直到在藍玉觀前聽到了狄景輝和范泰的對話,我才終於可以斷定狄景輝罪行的程度,他有罪,但那是被人欺騙之下所犯的罪,情有可原,罪不至死,所以我才出手解救他和陸嫣然。我助你把狄景輝送回狄府,就是希望大人能夠和狄景輝當面對質,聽到狄景輝親口陳述案情,從而親自對兒子的罪行做出判斷。我覺得,大人應該得到這個決斷的權利。沈賢弟,你說呢?」

沈槐急忙點頭:「元芳兄所言極是。」

「可狄景輝現在在都督府的監房裏,我們該怎麼辦?」李元芳問,眼中閃出狡黠的光。

沈槐斬釘截鐵地道:「設法把他救出來,送到狄大人那裏。」

李元芳應道:「太好了,愚兄也是這樣想的。事不宜遲,萬一陳松濤動念要將狄景輝殺人滅口,就來不及了。我們現在就好好謀劃一下,該怎麼樣解救狄景輝。」

沈槐面露難色:「元芳兄,看守狄景輝的獄卒里有我的親信,可以幫我們入獄救人。問題是,到了今天夜間,獄卒要換班,到時候狄景輝被救的事情一定瞞不住。可我擔心,這麼短的時間還不夠狄大人破解所有的案情,並妥善安排好狄景輝。而陳松濤一旦得知狄景輝被救,必然要去向狄大人追究,到時候就被動了。」

李元芳沉吟著點頭:「有道理。陳松濤越晚得到消息,大人就越能夠做好充分的安排,所以一定要避免打草驚蛇。」他看着沈槐,突然道:「沈賢弟,如果有人代替狄景輝住進監房,你覺得能不能多瞞一陣子?」

沈槐瞪大眼睛:「你是說調包?這……倒是可以試試。都督府的監房四面封閉,裏頭光線十分暗弱,如果有個差不多身形的人呆在那裏,獄卒絕對不會懷疑。因為通常情況下,誰都不會想到會發生調包這種事情,自然也不會去刻意檢查。」

李元芳微笑:「如此甚好。那咱們就定下這個計策,我可以代替狄景輝呆到監房裏去。就算被發現,我也可以應付。」

「這倒真是個好主意。只是,元芳兄,你又要孤身犯險了。」

「不怕,我沒問題。只是沈賢弟,待我換出狄景輝后,你一定要將他安全地送去給狄大人,這樣我才算沒有白白冒險。」

「這我可以用性命擔保!」

兩人將頭湊在一塊兒,把聲音壓到最低,開始商議具體的行動計劃。

午時剛過,沈槐和一名送飯的獄卒來到狄景輝的監房。只見狄景輝無聲無息地靠坐在牆角,耷拉着腦袋,看不到面容。沈槐走過去輕輕叫了聲:「景輝兄。」狄景輝沒有絲毫反應,一動不動。那名提着食盒的獄卒開口了:「狄景輝,吃飯了。」聲音不高,狄景輝卻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朝那獄卒望去。李元芳不慌不忙的迎着他的目光,走到狄景輝的面前。狄景輝這時候完全清醒了,他緊張地瞧瞧沈槐,又看看李元芳,挪動着嘴唇:「李元芳,沈槐,是,是你們?是我爹讓你們來的嗎?是不是要放我出去?!」沈槐低聲答道:「景輝兄,我們是來救你的。」狄景輝愣了愣,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拉着沈槐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沈槐忙道:「景輝兄!別忙,你先把外衣脫下來。」狄景輝滿臉困惑地看看沈槐,李元芳已經脫下了那一身獄卒的衣服,遞到狄景輝面前:「你穿這個。把你的衣服給我。」狄景輝朝後退了一步,臉一下子漲紅了,想說些什麼,終於沒有能開得口,默默地脫下袍服,遞給李元芳,目光卻始終不和他接觸。李元芳毫不在意,利索的換上狄景輝的袍服,低頭看看,倒挺合身。旁邊狄景輝也已獄卒打扮,沈槐和李元芳四目相對,默默地相互點頭示意,沈槐便引著狄景輝忙忙地閃出監房。旁邊一名獄卒過來掛好鎖,便退到外頭的值房去了。李元芳四下看了看,窄窄的一間監房裏面,牆角一個亂草堆,除此便什麼都沒有了。監房外的桌子上點着盞搖搖欲滅的蠟燭,李元芳將草堆挪到另一個黑暗的牆角,正好避開蠟燭那微弱的光線。他滿意地點點頭,將幽蘭劍藏進草堆,自己往上一躺,面對牆壁蜷縮起身體,腦袋下面枕着幽蘭劍,沒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

并州郊外,恨英山莊。

恨英山莊半山坡上的正殿中,白玉塌中端坐着張昌宗,他那張俊臉略略有些泛白,倒平添了股令人憐愛的風姿。下手椅子裏面正是馮丹青,這女人今天換上了一身鮮艷的紅衣,面色也如身上的服色般嬌艷欲滴,她儀態萬方地坐在椅上,如痴如醉地注視着張昌宗,絲毫都不掩飾那滿眼的愛慕。

張昌宗看着她的樣子,壓低聲音道:「吳知非和狄仁傑已經到山莊門口了,你收斂些。」

馮丹青好像沒有聽見,仍然是一副意亂情迷的模樣。張昌宗臉色一變,正要發作,殿門開啟,庄丁引著吳知非和狄仁傑邁步走進殿來。張昌宗一見,趕忙換了副傲慢的神情,乾脆往後一靠,居高臨下地藐視着這二人。

吳知非強壓心中的厭惡,來到榻前躬身施禮:「內衛閣領吳知非參見欽差大人。」

張昌宗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眼睛卻盯住狄仁傑,陰陽怪氣地道:「狄閣老,才多久不見,怎麼似乎老了很多?陛下好不容易讓你致仕返鄉,你倒成了這副模樣,不是辜負了聖上的一片心意?」

狄仁傑淡淡一笑,不尷不尬地答道:「老臣倒是想不辜負聖上的心意,只是總有人不允老臣安生。這不,就連今天在座的馮夫人,也給老臣出了不少難題啊。」

馮丹青身子一哆嗦,總算收束起了一直鎖在張昌宗臉上的目光,轉而盯上狄仁傑,悠悠地開口道:「狄大人,您不說我倒還不好意思提呢,我那先夫的案子,您到底查得怎麼樣了?我這兩天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聽見啊?」

狄仁傑滿臉笑容:「老夫這裏已有了消息。」

張昌宗和馮丹青不由自主地交換了下眼神,張昌宗冷冷地道:「恨英山莊范其信與馮丹青向聖上獻葯有功,聖上此次派本欽差來并州,其中一個任務就是要重重犒賞恨英山莊,哪想到范老先生竟被人害死。狄閣老,聽說你接下了這個案子,調查出結果了嗎?」

「老夫剛才已經說了,有好消息帶給馮夫人,和欽差大人。」

「那就說來聽聽。」

狄仁傑的語調十分平靜:「欽差大人,本閣已經查出了殺害范其信的元兇,那個人……」他頓了頓,眼中閃出嘲諷的冷光,慢悠悠地接着道:「那個人就是馮丹青夫人。」

馮丹青驚得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臉色煞白,顫抖著聲音道:「狄,狄大人,你這簡直是血口噴人!」

張昌宗的聲音也變了:「狄仁傑,你這麼說有證據嗎?」

狄仁傑含笑道:「證據很簡單,便是馮夫人收藏在十不亭旁小屋中的屍首。馮夫人,要不要讓人去把那屍首拉到這裏來?」

「你!」馮丹青措手不及,有些慌亂了。

張昌宗道:「狄大人,你只管說就是了。我見不得死人。」

「好,那也沒有關係。那本閣就說說吧。本閣是四天前被馮夫人請入恨英山莊驗屍的。當時,本閣所看到的是一個文雅老者的屍首,脖子上有一道致命刀傷。馮夫人告訴我,范其信是在十不亭上遭人刀傷,臨死前囑咐她來找我,並要求不讓官府介入。這一番說辭和屍首的情況看似吻合,其實當時本閣就發現了一個重大的問題。」

「哦,什麼問題?」

「那脖子上的刀傷有問題。當時我讓元芳也看了這個刀傷,我們事後都一致同意,死者在這樣的刀傷下肯定是立時斃命,絕不可能說出馮夫人所說得什麼『莫叫官府,找狄懷英』這樣的話。」狄仁傑觀察著馮丹青煞白的臉色,含笑道:「馮夫人,下次你要想再移花接木,千萬要注意細節,不要再犯如此明顯的錯誤。」他又繼續說道:「這麼簡單的一個錯誤就說明馮夫人在說謊,要麼她所說得范其信死亡的場景是假的,要麼那具屍體根本就不是范其信!本閣與范其信是故交,怎奈與范其信已經多年不交往,確實想不起他的樣貌,但本閣後來從狄景輝和陸嫣然那裏得知,馮夫人自范其信死後就不讓他們見到范其信的屍體,而他們兩人是絕對能夠認出屍體真假的,這隻能說明馮夫人心虛。另外,陸嫣然還向本閣證實,范其信面容粗黑,貌似老農,這與馮夫人讓我看到的那具面白膚細的文雅老者的容貌差之千里。綜合這些情況,本閣有足夠的理由斷定,馮夫人讓我看的絕不是真正的范其信的屍體。」

馮丹青僵硬著身子坐在椅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狄仁傑又道:「那麼,馮夫人為什麼要花這麼大的力氣給我看一個冒充的死者呢?最可能的原因就是,本閣可以通過范其信的屍首推測出他的真實死因。於是這就產生了另一個疑問,為什麼馮夫人害怕讓本閣了解范其信的真實死因呢?實際上,按照馮夫人提供給我的線索,最可能的殺人嫌疑犯是狄景輝,但既然這個死因是假的,狄景輝便被排除了嫌疑。那麼,剩下最可能的殺人嫌疑是誰呢?當然就是馮夫人!因為馮夫人是最直接接觸范其信的唯一一個人。所以,本閣便可以斷定,馮夫人如此費盡心機要達到的目的,無非就是把殺人嫌疑從自己身上轉移到狄景輝那裏。所以,本閣也就可以進一步斷定,在范其信真正的屍體上有着馮夫人殺人的直接證據!」馮丹青縮在椅中,全身不停地哆嗦,勉強憋出一句話:「你,你這都是在血口噴人!」

狄仁傑鎮靜地直視着她:「馮夫人,是你給范其信飲下了葛草根水吧?范其信多年服食金丹,體內多金,而葛草根水與金相剋,一旦服下便會毒性發作,范其信必死無疑。唯一的問題就是,這樣死去的人面色赤紅,死因一覽無餘。而自馮夫人嫁入恨英山莊,范其信的一切飲食都經馮夫人之手,如果真實的死因暴露出來,馮夫人的罪行就根本不可能掩飾了!」

張昌宗強自鎮靜地問:「狄仁傑,可你所說得一切都是推測,並沒有可靠的人證物證。」

狄仁傑平靜地答道:「恨英山莊的范泰大總管就是人證,他已經被吳知非大人收押,隨時可以來作證!」說着,他淡淡地向吳知非使了個眼色,吳知非一笑,擺出副高深莫測的表情。

張昌宗的聲音也哆嗦了起來:「可是馮丹青為什麼要殺范其信?她沒有理由……」他的語音未落,馮丹青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幾步便撲到張昌宗的身前,死死抓住他的衣服,瘋狂地叫嚷起來:「六郎,六郎,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你要救我,救我啊!」張昌宗嚇得往旁邊就躲,那馮丹青卻似完全失去了理智,拚命抓住張昌宗,本來嬌美的面容扭曲得變了形,滿嘴裏只是嚷着:「六郎,我全是為了你啊!不要讓我落到他們的手中!救我!」狄仁傑和吳知非倒沒料到這個局面,此時都略顯驚詫地看着那互相拉扯的兩個人,一邊思考着。張昌宗被馮丹青拉扯得幾乎摔倒,他抬頭瞥見狄吳二人的神情,突然目露凶光,飛起一腳便把馮丹青踹倒在地,從袖中褪出柄匕首,一轉手便狠狠地插入了馮丹青的胸膛。馮丹青的眼睛瞬時瞪得老大,死死盯住張昌宗,嘴角旁流下一縷鮮血,臉上由困惑漸漸換上刻骨仇恨的神情,眼白一翻便倒伏在了地上。

狄仁傑趕過去一探她的鼻息:「她死了。」他慢慢起身,盯着張昌宗:「欽差大人,你這是幹什麼?!」

張昌宗連連喘著粗氣,猶自強作鎮定道:「這女人犯了殺人罪,本欽差將她繩之以法了。」

狄仁傑點頭:「馮丹青的殺人動機還未問明,欽差大人就貿然殺人,莫不是想滅口?」

張昌宗大叫道:「狄仁傑!你不要得寸進尺。我是欽差,有皇上賦予的殺伐之權,不要說殺了馮丹青,此刻就是殺了……」在狄仁傑威逼的目光下,張昌宗生生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正在此時,一名衛士跑進殿來,報告道:「沈槐將軍把狄景輝帶來了!」張昌宗彷彿遇到了救星,趕緊喊道:「快讓他們進來!」又道:「把馮丹青的屍體抬下去!」衛士們忙忙地收拾了馮丹青的屍體,張昌宗這才勉強鎮定了下來,說:「狄仁傑,本欽差此次一來并州,便聽說您的兒子捲入了數件重案,對此,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狄仁傑沒有理會他,只是定定地望着一身獄卒服色的狄景輝被沈槐帶進殿來。父子二人眼神接觸之際,生離死別的感慨和血脈相連的親情同時浮現在他們的眼底,狄仁傑在心中微微嘆息一聲,他知道,期待已久的信賴和理解終於到來了,但願還不算太晚……

沈槐上前來,匆匆把搭救狄景輝的經過說了一遍,狄仁傑聽說李元芳調換狄景輝入監,一時臉色大變,好不容易才恢復鎮靜。隨後,狄景輝筆挺地站在正殿前,面對着張昌宗、狄仁傑、吳知非和沈槐,開始敘述藍玉觀的故事:「我與恨英山莊的范其信多年共同經營來自異域的珍奇藥材,一直卓有成效。大半年前,范其信對我提起他又培育了一種來自大食的奇異花種,並從中研製出了一種特別的藥物。他告訴我說,這是保治百病的神葯。我一聽之下,自然欣喜萬分,但范其信告訴我說,這葯的效果還不清楚,最好找些人來試試。於是,我便謀划著找了些無家可歸的人,在郊外的藍玉觀建了些房舍,召這些人來充當道眾。我想他們本來就生活困苦,到了我這裏有吃有住,還給服用他們神葯,也算做了件好事。剛開始,這種藥物確實顯出神效,特別在鎮痛提神上效果驚人。但漸漸的,問題出現了。我發現,一旦停葯,服食之人便會痛苦萬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些人竟會在百般痛苦中死去。我惶恐之下,一邊給他們繼續服食,維持生命,一邊去找范其信要解決的方法,可他卻告訴我他也沒有辦法。我急壞了,我一共召集了幾十個人服藥,其中一些靠每天服藥尚能維持,另一些則服用的量越來越多,到最後怎麼服食都無法減輕痛苦,就這樣被活活折磨而死,真是令人慘不忍睹。正在我千萬百計想辦法時,卻得到了父親要回并州的消息。其時,我非常惶恐,生怕此事敗露給父親,但卻也無計可施。」

狄仁傑開口道:「景輝,後面的事情我可以代你說,你看看是否正確。我來并州的當天下午,你趕去藍玉觀察看情況,卻發現那裏已經空無一人,你當時便大驚失色,又百思不得其解,幾番盤桓后才趕回家給我接風,卻因心緒煩亂而大鬧了一場。」狄景輝點了點頭,滿臉愧容。狄仁傑繼續道:「緊接着的第二天晚上,沈將軍與元芳共探藍玉觀,在那裏看到了一個殘暴的殺戮現場。所有的道眾,不論已經病死的,還是尚活着的,都被殘忍地斬斷肢體,罪行之惡令人髮指!」狄景輝聽到這裏,大聲辯解道:「父親,那不是兒子做的。真的,請您相信我!」

狄仁傑微笑點頭:「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要完成那樣的殺戮,必須要有一個訓練有素的團隊,而你,沒有這個能耐。」

狄景輝道:「是的,父親。後來兒子在藍玉觀前陷遭毒手時才知道,殺人者是恨英山莊的范泰!一定是馮丹青指使他這麼做的!」

張昌宗又忍不住要跳起來,狄仁傑瞥了他一眼,含笑搖頭道:「景輝,你弄錯了。范泰雖然是恨英山莊的總管,但他背後的主子卻不是馮丹青,而是陳松濤!」

「什麼?!」狄景輝大驚。

狄仁傑道:「一方面,馮丹青雖然一直設法要將范其信之死嫁禍給你,但她的口中從來沒有提到過藍玉觀。由此可見,她對藍玉觀的事情基本是一無所知的。另一方面,陳松濤多次在我面前暗示藍玉觀的事情,似乎很知情。當然,最終讓我確定陳松濤罪行的,還是他設計將陸嫣然從都督府中提出,送去藍玉觀引誘你上鈎,妄圖將你和陸嫣然一起殺死在藍玉觀。這件事情以及隨後他趕到我府上攔截你的行為,徹底暴露了他才是范泰的上封這一事實。顯然,藍玉觀中發生的一系列殺戮,全都是由陳松濤一手策劃的。目的無非就是要引我去探查藍玉觀的案子,從而發現你的罪責。一開始,陳松濤怕你由於我的到來而採取行動轉移道眾,便搶先一步劫走了他們,想隱匿起人證后再做圖謀。但他在這裏犯下了第一個錯誤,就是讓當時正在觀外為道眾準備食物的韓銳兄弟逃脫了。然後,陳松濤在拜訪我時得知,我已在來并州的前一個晚上誤入了藍玉觀,他立刻發現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知道我一定很快還會去探訪藍玉觀,於是便馬上派范泰把道眾又全部送回到藍玉觀,他深知讓道眾誤服藥物致死的罪責還不算最重,便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製造了個令人髮指的兇殺場面。他的如意算盤是把藍玉觀的罪行連真帶假一股腦地都做實在你的身上。當然,你在藍玉觀所做的事情,也一定是范泰暗中探知后報告給他的。陳松濤一直就因為五年前的謀反策劃被你所知而顧慮萬分,並且窺伺你手中的藥材和財富,便想到用這一系列的陰謀來陷害你。同時,也通過你來進一步轄制我,妄圖讓我也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狄仁傑將這番推理說完,在場所有的人都大為震驚,狄景輝更是憤怒地要從眼裏噴出火來。他忍耐不住叫道:「父親!陳松濤是個狡詐罪惡的陰謀家!他不僅要害我,還要害您!他,是他害死了嫣然……我要殺了他!!!」

張昌宗高聲喝道:「狄景輝,你自己還是藍玉觀案件的重犯,怎地如此囂張!這裏輪不到你說話!」

吳知非道:「欽差大人,知非和沈槐五年前被聖上派到并州,目的便是查訪陳松濤參與魏王謀反策劃的內情,如今這個狄景輝是最重要的知情人,何不讓他把供詞陳清。欽差聽下來如果覺得有理,我們便可據此將陳松濤抓捕,押送京城請聖上處置。」

張昌宗陰沉着臉思索,一時無語。狄仁傑微笑着開口道:「欽差大人,您年前助迎廬陵王回京,使廬陵王重登太子之位,魏王可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鬱郁而亡的。那陳松濤是魏王的心腹,恐怕他的心裏頭對您十分怨恨,這樣的人留在北都并州,對您對皇上都十分不利啊。」

張昌宗聽得渾身一顫,吳知非又上前一步稟道:「欽差大人,皇上對并州的事情一直十分關心,卑職在此地五年沒有重大進展,皇上多次責問,令卑職寢食難安。這次如果欽差大人能夠查清這樁懸案,那就是幫皇上除去了一塊心腹大患,為皇上立了大功,新任并州牧相王爺也定會感激萬分。」

張昌宗一擺手:「行了,本欽差心裏明白。狄景輝,你這就把五年前的事情經過詳細地敘說一遍給我們聽,不要妄圖再耍什麼花招,只有老實交待,才能給你自己贏得一線生機。」

狄景輝便將五年前的往事詳詳細細地交待了一遍,他說完,張昌宗對吳知非點頭道:「方才說得裏面有很多朝廷絕密,倒可以證明狄景輝的證言非虛。」吳知非趕緊躬身道:「既然如此,欽差大人,咱們就快快行動吧。否則一旦讓陳松濤發現狄大人已暗離府邸,狄景輝又被救出,他定會狗急跳牆。那時候不僅我們的目的無法達到,說不定還要威脅到欽差大人的安全。」

張昌宗臉色發白,轉着眼珠道:「可陳松濤掌握著并州的軍政,我這裏只有一支區區百來號人的欽差衛隊,也難對付陳松濤的人馬啊。」

狄仁傑淡淡一笑:「百來號人都多餘了。本閣有個建議可以速戰速決。」

張昌宗鼻子裏「哼」了一聲,吳知非忙道:「狄大人快說。」

狄仁傑道:「如今還未到亥時,按沈將軍方才的陳述,陳松濤應該還沒有發現元芳調換景輝的事情。因此我們要立即行動,可兵分兩路。沈槐將軍率幾名親信,去監獄與元芳會合。我與吳司馬陪欽差大人一起去都督府見陳松濤,給他來個措手不及。陳松濤見到欽差突然到來,毫無準備,一定非常惶恐。我們三人便把他圍在議事廳的中央,以保護欽差安全為由,讓欽差衛隊將議事廳團團圍住。待沈槐與元芳趕到后,即可指揮欽差衛隊收服衛府官兵。沈槐本就是他們的主將之一,又有欽差的旨意,再加陳松濤被擒,我料想不會遇到重大的反抗。即使有些亡命之徒,有元芳和沈將軍在,也可保萬無一失。」

吳知非和沈槐都連連點頭道:「此計甚妙!」

狄仁傑看張昌宗還在猶豫,便又笑道:「欽差大人是在擔心自己的安全吧。如果這樣,倒也不必勉強,只要將欽差手中所持金牌交給知非和我,我二人也可從容前往。只是這功勞……」張昌宗一跺腳:「少廢話,立即行動!」

眾人急匆匆往外走,沈槐悄悄來到狄仁傑身邊,耳語道:「元芳兄讓我給您帶句話。」狄仁傑忙問:「哦,什麼話?」沈槐猶豫了一下,略帶困惑地道:「『子夜悲泣』,他就說了這四個字。」「子夜悲泣?」狄仁傑蹙起眉頭,突然眼睛一亮,又低頭思索了片刻,道:「知道了,沈將軍,謝謝你。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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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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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對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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