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相

第十二章 真相

并州大都督府

夜色深沉,陳松濤在都督府正堂上坐立不安。一名手下忙忙地跑進來,向他彙報道:「陳大人,狄仁傑從昨天回府以後就閉門不出,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動靜。」

「嗯。李元芳和韓斌找到了沒有?」

「還……還是沒找到。」

「廢物!真是廢物!」陳松濤勃然大怒,想想又強壓怒火,道:「情況不對,狄仁傑這裏太安靜了,這個老狐狸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束手就範的。他現在一定在拚命想辦法,找對策。」

「可是大人,他的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又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不好說,不好說啊。」陳松濤的臉色十分陰沉:「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似乎要出什麼大事。太安靜了,太安靜了……」

靜了一會兒,他抬頭對那手下說:「你到城南小姐家去一趟,陪她去監獄探望狄景輝。」

「是。」手下答應着剛要走,陳松濤又叫住他:「你告訴小姐,讓她有話就儘管說,以後恐怕就沒機會了。」手下出了門,陳松濤望着他的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氣。

突然,那個剛出門不久的手下又跑了回來,身邊還跟着個狄景輝府的家人,兩人全都神色大變,腳步踉蹌地直衝進正堂,嘴裏還嚷着:「陳大人,陳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陳松濤忙迎過去,嘴裏厲聲喝道:「什麼事?怎的如此慌張?!」

那家人撲通一聲跪倒在陳松濤面前,臉上眼淚鼻涕胡成一堆,聲嘶力竭地喊著:「老爺!咱,咱家小姐,她,她服毒自盡啦!」

「什麼?!」陳松濤一連往後倒退幾步,手下趕緊跳過來攙扶,他才算沒有跌坐在地,好不容易定了定神,陳松濤顫抖著聲音問:「小姐她,她……」

家人搖著頭哭喊:「老爺,您、您去看看吧。」

陳松濤心中已瞭然,頓時淚如雨下,抖抖索索地就要往外走,腿腳卻軟綿無力,幾乎半癱在手下的身上,由那手下連拖帶拽地扶出了門。

半個多時辰后,陳松濤被攙到了陳秋月的卧室,他一路叫着陳秋月的名字,跌跌撞撞地撲到床前。陳秋月靜靜地躺在床上,如紙般雪白的臉上神情安詳,這些年來一直籠罩在她臉上的愁容此刻都消失,只有無盡的平淡,在她最終的容顏上描繪出了永恆的寂寞。她的身邊,年邁的父母悲痛欲絕,一對兒女哀哀哭號,都再也喚不醒她這株枯萎已久的生命之花,陳秋月終於解脫了。

「秋月,秋月啊。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陳松濤聲淚俱下,他下意識地去握女兒的手,卻發現女兒的手中牢牢捏著樣東西,展開一看,是枚晶瑩潤澤的玉佩,陳松濤一眼就認出了這枚玉佩,那是當初狄景輝來陳家求親時,贈給陳秋月的定情之物,今天,陳秋月就是緊握著這枚玉佩而去的,也許在她的心中,唯如此才能將她摯愛的夫君的心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再不用擔心他會離去。陳松濤的手抖得厲害,玉佩從手中跌落,掉在地上立即碎成兩半,陳松濤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碎玉,咬牙切齒地說道:「狄景輝!秋月因你而死,你就陪她一起去吧!」

大都督府,監房。

陳松濤帶着一班人直衝進關押狄景輝的監房,獄卒措手不及,嚇得連鎖都打不開,抖着手扭了半天的鎖。陳松濤等得不耐煩,上前一巴掌把獄卒打倒在地,自己扭開了鎖,一步跨進監房,對着那個蜷縮在牆角草堆上的人大喝:「狄景輝!你的死期到了!」

那人身子一震,似乎剛剛被從酣夢中吵醒,他慢慢坐起來,低着頭看不清面容。陳松濤冷笑一聲:「當然,我不會讓你這麼痛快地死,那太便宜你了!我要一點點折磨你,讓你為這麼多年來帶給秋月的痛苦付出代價!」說着,他朝身邊的兵卒一揮手,兩個兵卒躥過去就要擒住草堆上的人,卻只見銀光一閃,兩個兵卒同時倒在地上,陳松濤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發生的事情,一柄閃著寒光的寶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陳松濤大駭,卻無法轉頭去看,只覺得肩膀被捏得劇痛,動一動都不行。他汗如雨下,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你,你絕對不是狄景輝。你是誰?!」

腦後傳來很平靜的聲音:「李元芳。」

陳松濤驚呆了,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你!怎麼是你!狄景輝在什麼地方?!」

李元芳語調輕鬆地答道:「坦白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勸你此刻就不要去關心別人了,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

「你打算怎麼樣?!」

李元芳微笑:「我進來后倒還沒考慮過該如何出去,既然現在你來了,我就可以出去了。」

陳松濤色厲內荏地叫起來:「李元芳,你知道挾持朝廷命官該當何罪嗎?!你想以身試法嗎?!」

「沒錯,我就是想試試。」李元芳往前一推陳松濤,陳松濤剛想掙扎,只覺得脖子上微微一涼,立即出現道血口,點點血珠滲了出來,陳松濤痛的倒吸口涼氣,腳下不由自主地就順着李元芳的推搡往前挪動,嘴裏還兀自強硬:「李元芳!這都督府里到處都是重兵把守,只要我一聲令下,就可讓爾萬箭穿心,我勸你還是不要痴心妄想憑一己之力脫身!」李元芳也不理他,手上加力,陳松濤便身不由己地就往監房外移步,他帶來的那幾個兵卒面面相覷,緊張得盯住二人,卻也只好跟着慢慢往監房外退縮。陳松濤眼珠轉動,一邊向兵卒拚命地使着眼色,一邊破口大罵:「李元芳,你就是個傻瓜!笨蛋!狄仁傑明知道你來了就是死路一條,卻還為了救他的兒子讓你來送死,這樣的人,你還為他賣命!」

「你住嘴!」李元芳的手上再一加勁,陳松濤只覺得肩上銳痛鑽心,頓時發不出聲音。那幾個兵卒中最靠近門邊的一個趁機悄無聲息地閃出門外,拔腿正想跑,沈槐帶着幾親兵已經趕到。那兵卒見了沈槐,還以為來了救星,登時大叫起來:「沈將軍!沈將軍!快救陳大人!李、李元芳劫持了陳大人!」

「什麼?!」沈槐神色一凜,輕輕揚手,那兵卒就被他的親兵拿下,此人還滿臉茫然,嘴裏猶自叫嚷着:「沈將軍!你、你搞錯了吧?!是李元芳劫持了長史大人,你不去救大人,你拿我做什麼?」沈槐冷笑道:「拿的就是你!」說着,他帶人直衝向監房大門,正迎到李元芳押著陳松濤來到門前,沈槐大喝:「元芳兄!我來幫你!」他帶的人猛撲過去,陳松濤手下那幾個兵卒已完全暈頭轉向,未作抵抗便束手就擒。

「沈槐!怎麼你也要作亂嗎?!」陳松濤見此情景,不顧一切跺着腳嘶喊。李元芳往他頭上劈手砍去,陳松濤即刻委頓在地。沈槐見狀忙上前道:「元芳兄,手下留人啊。」李元芳朝他笑笑:「放心,他太吵了。我只是讓他安靜安靜。你怎麼來了?」

沈槐也笑了,一邊示意手下用繩索將陳松濤綁縛起來,一邊道:「元芳兄,狄大人他們去正堂了,本想去那裏堵陳松濤,我來監房找你。沒想到陳松濤已經先被你拿下……」他話還沒說完,張昌宗、吳知非和狄仁傑領着大隊的欽差衛隊人馬趕了過來。

沈槐忙迎上前抱拳施禮:「稟報欽差大人、狄大人、吳大人,末將奉命來此解救李將軍,可一來就看到李將軍已拿下了陳松濤。現陳松濤在此,請各位大人定奪。」

張昌宗瞧了瞧被捆成一團的陳松濤,又看看李元芳,哼道:「李元芳,見了本欽差為何不跪?」

李元芳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低頭默默地站着。張昌宗正想發作,突然從都督府外遠遠傳來陣陣喊殺聲,吳知非和沈槐聽了聽,頓時驚道:「不好!這是折衝府的人馬,一定是鄭暢得到消息,來圍攻都督府!」張昌宗嚇得臉色煞白,哆嗦著道:「狄、狄仁傑,都是你出的好主意!這下可怎麼辦,折衝府的兵力數倍於我的欽差衛隊,咱們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

狄仁傑自來到監房前,目光便一直定定地落在李元芳的身上,此時方才鄙夷地看了看張昌宗,不慌不忙開口道:「欽差大人,你不要忘了自己是身負聖上託付的欽差,你的話就是君命!一個小小的折衝都尉算得了什麼,他鄭暢此刻已是逆天謀反,欽差大人更要顯君威,立皇命,指揮眾人平定叛亂,救并州於水火,又怎可說出這麼失身份的話!」

張昌宗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卻又難掩滿心慌張,語無倫次地道:「大話誰都會說,可現在該怎麼辦?你說!」

狄仁傑朗聲道:「吳大人,沈將軍,這都督府內還有多少守兵?」

沈槐道:「日常守衛都督府的約百餘人。」

「好,沈將軍,你即刻以欽差的命令收編這些守兵,告訴他們,陳松濤、鄭暢意圖謀反,罪惡滔天,皇上已派欽差來將其查辦,只要這些守兵就地反戈,誓死保衛大都督府,保衛欽差大人,就可既往不咎將功折罪。」

「是!」沈槐答應着,帶領幾名親兵匆匆跑往前院。狄仁傑看了看欽差衛隊,又對張昌宗道:「請欽差大人再遣五十名兵士去幫沈將軍,這裏留五十人護衛內院。」

張昌宗猶豫着,狄仁傑加重語氣道:「欽差大人,如果叛軍攻破外院,這裏留再多的人也沒有用!」張昌宗這才狠狠地點頭道:「也罷!狄仁傑,今日如若本欽差有個閃失,你,你也別想活了!」

狄仁傑微微一笑:「請欽差大人放心,老臣還不想死。」

一直沉默地站在旁邊的李元芳突然邁步往外就走,狄仁傑忙喚:「元芳,你去哪裏?」李元芳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我去解決外面那些人!」狄仁傑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咽了回去,只是盯着李元芳的背影發愣。張昌宗陰陽怪氣地開口道:「這是怎麼回事?狄閣老,李元芳怎麼擅自行動?他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欽差了?」

狄仁傑冷笑道:「欽差大人是想讓老臣把李元芳叫回來嗎?」

張昌宗語塞,只憋出個「你!」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都督府門前,沈槐和鄭暢的人馬展開了一場混戰。鄭暢領着府兵要往裏沖,沈槐率欽差衛隊和都督府守兵死守,府門前幾百個人戰在一處,只見刀劍相撞、血肉橫飛,這些平日裏親如兄弟的同袍,今夜真是同室操戈,手足相殘,漆黑的夜幕前,銀白的月光下,眨眼間便是猩紅遍地,好一幕慘烈悲壯的場面。沈槐身先士卒,沖在最前,劍鋒閃耀之處,敵兵紛紛倒地,他殺開一條血路,直奔鄭暢而去。他與鄭暢本是同僚,但私底下各為其主,平日裏就是面和心不和,互相提防,今天更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鄭暢見沈槐殺來,也不親自迎戰,仗着自己人多,指揮兵士重重疊疊圍在身前,沈槐一時竟無法殺入這密集的人肉陣中。正在焦急之中,沈槐忽覺身邊捲起一陣疾風,與李元芳同戰幾場,沈槐已能辨出這獨一無二的速度和氣勢,便知是他趕到,頓覺心中勇氣倍增。果然,幽蘭一路掃落紛紛血雨,李元芳剎那間便殺到沈槐近旁,沈槐大喜,朝他狂喊:「元芳兄,你來了!」李元芳大聲喝道:「擒賊擒王,誰是主將?」沈槐舉劍指向鄭暢:「就是他!」李元芳道聲:「知道!」劍鋒一橫,搓步蓄勢,整個人便如離弦之箭,直飛入朝鄭暢身前的人肉陣中,幽蘭左右翻飛,砍瓜切菜一般,他的身後頓現一道血河。鄭暢哪裏見過這個陣勢,知道這個惡煞般的人物是沖自己而來,展眼間擋在面前的兵卒俱已倒地,趕緊撥轉馬頭要跑,眼前忽然一道白光,他大張著嘴卻再喊不出聲,頭顱已被李元芳提在手中。李元芳高高舉起鄭暢的人頭,朝向激戰中的人群斷喝道:「鄭暢是反賊!爾等不要再為他送命!放下武器者免死!」他的聲音依然嘶啞,臉色也很蒼白,但神情傲然,氣勢逼人,獨立於兩隊陣前,真宛如威風凜凜的戰神一般。沈槐雖和李元芳並肩作戰過,但也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般模樣,竟被震懾得心神蕩漾、渾身上下熱血沸騰,不由從心底里發出讚歎。鄭暢的那些兵卒則個個面面相覷,猶豫中不自覺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劍,他們本就不願與同袍為敵,更怕背個造反的罪名,如今主將被殺,投降便是最佳選擇,即有生機誰都不想求死,沈槐見此情景,也立即來到李元芳的身邊,高聲喝道:「諸位弟兄,陳松濤鄭暢意欲謀反,皇上派的欽差大人已下令將他二人查辦。現陳松濤就縛,鄭暢授首,我沈槐保證,只要弟兄們棄暗投明,欽差大人一定會對大家既往不咎,有功者還另有封賞!」這番話說出,再無人遲疑,眾人齊聲高呼:「我們願聽沈將軍號令!」,一場血雨腥風的慘烈戰鬥就此結束。

都督府正堂前,狄仁傑等眾人伸著脖子等待戰訊,只聽到外面一片混亂后安靜下來,緊接着沈槐渾身血紅地跑進來,興奮地向眾人抱拳,高聲道:「眾位大人!鄭暢授首,叛軍投降!我們勝利了!」

「太好了!」張昌宗喜上眉梢。吳知非頷首道:「李將軍、沈將軍辛苦了!」狄仁傑凝神端詳緊跟在沈槐身後的李元芳,見他行動如常,身上那套狄景輝的錦袍也只潑濺上不多的血跡,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心中湧起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正自躊躇,只聽張昌宗冷言冷語道:「李元芳,你未得本欽差命令就擅殺朝中大將,這可是大罪!」

狄仁傑一聽這話,氣得胸中怒火翻滾,知道張昌宗是怨恨李元芳對他的輕慢,故意找茬,正要好好說幾句教訓下張昌宗,就聽李元芳淡淡地答道:「原來你不想他死,早說啊。那你就把他的腦袋裝回去吧。」他右手中還提着鄭暢的人頭,此刻抬手一甩,一顆血肉模糊的腦袋往張昌宗的身上直飛過去。張昌宗大駭,倒退幾步,腳下一絆跌坐在地上。鄭暢的人頭剛剛好落在他的懷裏,張昌宗俊臉煞白,兩手亂舞將那人頭抖落到地上,吳知非趕緊湊上去將他扶起來,嘴裏念叨著:「欽差大人,您沒事吧。李將軍,你這玩笑開得也……」沈槐強忍着笑,把人頭撿起來遞給身邊的兵卒。

張昌宗受驚不小,一時說不出話來,李元芳就像什麼都沒看見,轉身來到狄仁傑面前,低着頭問了句:「大人,沈槐把我的話帶給您了嗎?」

狄仁傑呆了呆,才想起沈槐在恨英山莊對自己說得那四個字,忙道:「『子夜悲泣』,是這句話嗎?元芳,沈槐告訴我了。」

李元芳低聲道:「您知道我的意思。」

「當然。」狄仁傑道:「『子夜悲泣』,元芳,你是向我暗示你把韓斌藏在藍玉觀的山洞之中,對嗎?你我就是在那裏過夜時,聽到孩子的哭聲。」

「那您去過藍玉觀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狄仁傑回答著,心中越發困惑,李元芳只管低着頭,還是看不到他的表情,狄仁傑料想他一定是在擔心韓斌,便柔聲道:「元芳,你把韓斌藏在那裏是個好主意,我料想他必定安全,所以便先來這裏,陳松濤是主犯,擒獲他最重要,況且我也擔心你……」

李元芳打斷狄仁傑的話:「大人,現在叛亂已定,請您……隨我立即去藍玉觀見韓斌。」狄仁傑心中一沉,李元芳從來不會打斷他的話,更不會用這樣幾乎是命令的語氣。狄仁傑想了想,點頭道:「好,元芳,我這就隨你去。」話音剛落,張昌宗在正堂前大聲道:「叛軍剛定,本欽差要立即升堂問案!狄閣老,你怎麼還在那裏嘀嘀咕咕?來人哪,帶陳松濤,狄景輝!」

狄仁傑略一猶豫,李元芳忽然朝他抬起頭,皺了皺眉,輕聲道:「大人,您去審案子吧。不要耽誤了正事。我這就去藍玉觀把韓斌帶來。」狄仁傑越發感覺他的神色不對,雖不知就裏,卻分明能聽出他聲音里的焦慮,他到底怎麼了?狄仁傑緊張地思考了下,低聲道:「元芳,你別着急,等我一會兒。」李元芳又低下了頭。

狄仁傑來到張昌宗面前,微微躬身道:「欽差大人,藍玉觀案子中尚有一位關鍵證人未到,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個從藍玉觀逃走的小孩韓斌。老臣請欽差大人再稍等片刻,待老臣去將那小孩帶來后再審案不遲。」

張昌宗道:「派個人去便可,狄閣老何必要親自前往?」

「這孩子十分關鍵,其他人去老臣不放心。必須是老臣和李元芳一起去。」

「莫名其妙!」張昌宗怒道:「李元芳在搞什麼名堂?!從一開始就對本欽差大為不敬,現在又如此行事詭異,狄閣老,你太縱容他了吧。不行,本欽差現在就要審案,狄閣老,你想走就走,請便吧!」

狄仁傑臉色變了,他強壓怒火,沉聲道:「欽差大人,沒有李元芳擒住陳松濤,誅殺鄭暢,你此刻是不是可以安穩地坐在這裏還未可知。他怎麼就行事詭異了?老臣倒覺得欽差大人你的行事很詭異。老臣想提醒你,恨英山莊的案子還沒有結呢。馮丹青為什麼要殺范其信?她死前說得那幾句話,還有欽差誅殺馮丹青的行為,都着實可疑的很吶。」

張昌宗嚷起來:「狄仁傑!你想威脅我?!」

狄仁傑雙眼精光四射,厲聲怒吼:「老臣只想請欽差大人不要逼人太甚!」

張昌宗在武皇身邊見慣了狄仁傑忠誠謙卑、不尷不尬的態度,此刻看到他暴怒至此,本來就心虛,還真的有些膽戰心驚。吳知非見他臉上陰晴不定,趕緊上前道:「欽差大人,既然韓斌是關鍵證人,還是待韓斌到案后再作審理。此刻夜色已深,就請欽差大人在此大都督府內安歇,明天早上再審案。沈將軍,請你立刻安排大都督府的防務,要確保欽差大人的安全!」

沈槐答應着,狄仁傑已轉身快步來到李元芳面前,微笑道:「元芳,咱們走。」李元芳輕輕「嗯」了一聲,領頭往外就走,沈槐趕上來,悄悄在狄仁傑身邊道:「狄大人,我派三十名可靠兵卒給你們,一路保你們安全。」「好,多謝沈將軍。」

并州郊外,藍玉觀。

「原來這裏就是藍玉觀啊。」沿着夾縫魚貫而入,來到熱泉潭前的空地上,一個兵卒忍不住感嘆道。周圍仍然是一片肅靜,伴着熱泉瀑布的水聲,這句感嘆盪起悠悠的迴音,清晰地傳到走在隊伍最前面的狄仁傑和李元芳的耳里。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舉頭環顧四周,月亮驟然間大放光明,只映得滿地清冷,地上彷彿結了一層寒霜,晨霧瀰漫的邊緣,幾顆孤星,在絕壁之上閃著凄冷的光。

李元芳語氣急促地喚道:「大人,快來。」他率先推門走進韓銳、韓斌的小屋,移開木榻,舉起火把,仔細地檢查遮蔽洞口的蓋板,從縫隙里拉出根細細的草葉,他憔悴的臉上露出微笑:「沒有人來過。」狄仁傑走過去,李元芳已經掀起蓋板,閃身讓到一邊,輕聲道:「大人,您自己進去吧。我囑咐過韓斌了,他會對您將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的。」狄仁傑疑惑地回頭,也輕聲問道:「元芳?怎麼?你不和我一起進去嗎?」李元芳搖搖頭,仍然微笑着低聲說:「大人,我就在這裏守着,您和韓斌談完了,就把他帶出來,我等着你們。」說着,他伸出手攙扶起狄仁傑的胳膊,小心地扶他踏入洞中的石階,才將手中的火把遞給狄仁傑。看着狄仁傑舉着火把慢慢拾級而入,直到消失在漆黑的洞中,李元芳才在洞旁緩緩坐下,他下意識地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時間,便不再想任何事情,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洞口,等待着。

等到韓斌的小腦袋自洞口冒出,歡叫着朝他撲過來,李元芳這才如夢方醒,趕緊伸手去摟,韓斌一鑽到他懷裏就不肯鬆開,一遍遍地叫着:「哥哥,哥哥。」狄仁傑緊跟着也從洞中出來,卻面沉似水,看到韓斌纏着李元芳撒嬌,便俯身來拉韓斌,嘴裏說道:「來,好孩子。狄爺爺有非常重要的話說,你先讓開。」

韓斌很聽話地鬆開手,讓到了一邊。狄仁傑邊疾步朝門外走去,邊低聲說:「元芳,我們去那熱泉潭邊。」李元芳一言不發地低頭跟着狄仁傑,二人並肩來到熱泉潭邊,狄仁傑面向那熱泉瀑布,深吸口氣說:「韓斌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了……這孩子很細心,他數過身上帶的藥丸數量,剛才他對我說,那藥丸不知怎麼少了一顆。」狄仁傑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地道:「元芳,如果那藥丸還在你身上,把它給我。」說到這裏,他再也沒有勇氣直視李元芳的眼睛,高仰起頭,緩緩伸出不停顫抖的右手,隨即便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緊緊地握住了,只握了一下,手心裏面就觸到一個小小的圓球,狄仁傑的腦海裏面已是一片空白,仰起的臉上剎那間老淚縱橫。他透過迷離的淚眼,看見懸下瀑布的絕壁頂上,已有幾縷金線破霧而出,但這日出不像生機勃勃的新生,卻似無奈的決然面對污穢壓抑的塵寰,自知結局的最後一搏。幾番掙扎之後,終於,長夜轉白,環宇合流,又是新的一天來到了。

狄仁傑鬆開緊握的右拳,任憑那顆小小的褐色藥丸從掌心滑落,無聲無息地沒入深潭。一個輾轉很久都無法做出的決定,終於在他的心中堅定下來。他的身邊已空無一人,李元芳早就走開了,狄仁傑緩緩拭去眼角的淚水,邁步朝小丹房走去,來到門邊,韓斌眨著明亮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狄仁傑蹲下身去,慈愛地摸摸孩子的腦袋,道:「斌兒,好孩子,快,去找你哥哥,去陪着他。」韓斌答應了一聲,趕緊往絕壁跑去,他剛才看得很清楚,李元芳離開狄仁傑后,就走到夾縫外面去了。韓斌跑出夾縫外,果然,李元芳就坐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韓斌幾步便奔到他的身邊,看到李元芳在揉眼睛,韓斌便去拉他的手,滿手的汗,韓斌有些緊張,忙問:「哥哥,你怎麼了?」李元芳搖搖頭道:「沒什麼,汗流到眼睛裏了,有點澀。」勉強笑了笑,他又道:「斌兒,你數過那些藥丸嗎?」韓斌有些糊塗了:「沒有啊,我從來沒數過,數它幹什麼呀……」「哦。」李元芳又揉了揉眼睛,可眼前還是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黑,什麼都看不清了,陣陣劇痛中,他只能隱隱約約地聽到韓斌在說:「哥哥,你不舒服了嗎?來,你靠着我,靠着我。」

洛陽,宮城外,天津橋前。

狄仁傑剛從馬車上下來,耳邊有人在喚:「狄閣老,別來無恙啊。」狄仁傑一抬頭,相王李旦微笑地站在他的面前,神情殷切地注視着他。狄仁傑趕忙迎上前,叫了聲:「王爺。」正要躬身施禮,李旦搶前一步將他攙住,顫聲道:「閣老,才一個多月不見,怎麼就憔悴至此?」說着,深深地嘆了口氣。

狄仁傑淡淡一笑:「人老了,便如風中秋葉,一日不如一日了。」李旦連忙搖頭:「閣老這話太傷感,為了大周,閣老也一定要珍重啊。」狄仁傑道:「王爺不必擔心,老臣很好。王爺也是來見聖上嗎?」

「是啊。狄閣老,咱們一起走吧,邊走邊談。」

「王爺請。」

李旦與狄仁傑並肩走入應天門,李旦低聲道:「閣老的來信本王都看過了,并州發生的事情實在是令人感嘆啊。」

狄仁傑點頭:「老臣聽說聖上已命王爺親自審理陳松濤,不知道情況如何?」

李旦道:「陳松濤雖為人奸詐狠毒,詭計多端,卻原來是個膽小如鼠、貪生怕死之輩。他現已對其五年前與魏王共同策劃謀反的罪行、一年前謀害王貴縱將軍的罪行,以及在藍玉觀的罪行一概供認不諱。本王今天入宮,就是要向皇上面陳案件詳情。」

狄仁傑沉吟著道:「魏王已逝,老臣料想皇上必不會再做追究,有陳松濤承擔下全部罪責,這些案子也都算了結了。」

李旦點頭:「嗯,此案一結,陳松濤、鄭暢一夥在并州的勢力也土崩瓦解,本王終於可以真正執掌并州軍政,本王今天入宮,還想請求皇上允本王即日去并州巡授,整頓并州一切軍政要務。」

狄仁傑道:「王爺想的很對。有王爺在,老臣相信并州一定會氣象一新的。」

李旦低聲道:「閣老的三公子被押在大理寺另案審理,本王已經關照過大理寺卿,狄公子並沒有受苦。」

狄仁傑顫聲道:「多謝王爺關照。」

李旦又道:「狄公子的涉案情況也已審理的十分明白,大理寺卿的奏章本王看過了,狄公子罪不致死,本王會懇請聖上酌情寬處,請閣老放心。」

狄仁傑又道了聲謝,語帶哽咽。

不知不覺,二人已來到御書房前,一名緋衣女官迎上來道:「相王爺請進,請狄閣老先在此等候。」

李旦進了御書房,狄仁傑站在廊前默默等候,心中只覺得一片清明。等了大約半個多時辰,李旦出來,向狄仁傑含笑點了點頭,便朝外走去。緋衣女官將狄仁傑引入御書房,低聲通報:「陛下,狄閣老來了。」

書案前,武則天慢慢轉過身來,表情複雜地注視着狄仁傑穩步走到面前,見狄仁傑口頌聖安,掀袍服下擺就要下跪,武則天忙伸手來攙,沉聲道:「懷英啊,朕說過好多遍了,你見朕就免了跪拜之禮,你這一跪朕全身都疼啊。來人,快給國老看座。」

狄仁傑落座,武則天上下打量着他,良久,才點點頭說出一句:「事情朕全都知道了。懷英啊,你受委屈了。」

狄仁傑渾身一顫,恭恭敬敬地站起來,只叫了聲:「陛下。」便說不下去了。御書房裏一片寂靜,君臣二人相顧無言,心中都有萬千思緒翻湧著。半晌,武則天平復下激動的心情,向狄仁傑舉手示意,看着狄仁傑又坐下來,才緩緩啟口道:「懷英啊,現在你知道朕為什麼要突然讓你致仕回鄉了吧。」

狄仁傑低頭答道:「陛下,臣不願妄測聖意。」

武則天一愣,微笑道:「你啊。你這是有怨氣啊。」

「老臣不敢。」狄仁傑又要起身,被武則天抬手按住。武則天笑着搖頭道:「懷英啊,你就是有怨氣,朕也絕不會怪你,人之常情嘛。朕倒是希望,經此一劫,你我君臣之間不僅不會失卻和睦,反而能更添一份難得的信任,懷英,你能幫朕實現這個願望嗎?」

「陛下!」狄仁傑顫聲道:「陛下的深情厚誼實在令臣既感且愧,臣,臣……」他終於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武則天愣愣地看着他的樣子,不由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懷英,你可知道,當朕接到密報說你的兒子狄景輝牽涉在五年前的案子中,而你的姻親陳松濤又在并州一手遮天,做出種種可疑之事,朕真的不敢想像,懷英你與這一切究竟有什麼關聯。朕不相信你會謀逆,更不相信你會與陳松濤聯盟,這樣做與你一貫的立場相違背,但事情牽扯到你的兒子,朕又擔心你會因此而被人牽制,受人肘掣,做出違逆背反的事情來。并州的一切太過撲朔迷離,千絲萬縷的牽絆令人困惑。朕思慮萬千,還是決定讓你回鄉,也是給你一個機會,親自去梳理和處置這一切。」說到這裏,武則天對狄仁傑頗有深意地一笑:「懷英啊,朕想,你的家事還是應該讓你自己去處置啊。」

狄仁傑苦笑道:「老臣明白,陛下這麼做是體諒老臣。」

武則天點頭:「懷英,你沒有讓朕失望。吳知非、沈槐他們做的也很好,如今事情總算是有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結局。至於如何處置狄景輝,朕心中也已有計較,懷英,你放寬心便是……你自己嘛,也該結束致仕,重回廟堂了。朕,一時還離不開你呢。」

狄仁傑依然苦笑着,只低聲道:「萬歲天恩浩蕩,臣萬死難報。臣遵旨。」武則天沉吟了半晌,又道:「懷英,除了查察陳松濤一案之外,朕讓你去并州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狄仁傑點頭道:「恨英山莊。」

「嗯。就是這個恨英山莊,張昌宗的奏章朕看了,可是還有些疑點解釋不清,朕想,懷英你一定能給朕帶來清晰的答案。」

狄仁傑淡淡地道:「欽差大人的查案結果,老臣怎可妄加評論。」

武則天皺起眉頭:「懷英!朕知道你和張昌宗素來有些嫌隙,但朕在你們之間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這你心裏應該很清楚。」

見狄仁傑低着頭不搭腔,武則天道:「你這個樣子,又是為了那個李元芳吧。」

狄仁傑欠身道:「陛下,陳松濤、鄭暢叛亂弗定,欽差大人就以擅自行動之罪將李元芳羈押了起來,老臣這一路從并州回神都,都再沒能和元芳見過一面。李元芳為破解藍玉觀案件,平定陳松濤、鄭暢的叛亂立下大功,且身負重傷,卻遭到欽差大人如此對待,老臣實在於心難平……」狄仁傑的聲音顫抖起來。

武則天安撫道:「懷英,這些情況朕都清楚。李元芳破案、平亂有功,但他目無欽差桀驁不馴擅自行動也都是事實,不辦他恐損皇威。如今他雖被看管在吏部的館驛,其實也沒有為難過他。那個小孩,就是藍玉觀的什麼韓……」「韓斌。」「對,那個韓斌還一直和他在一起。」狄仁傑懇切地道:「陛下,老臣也知道,李元芳侍功驕橫、越來越難以管束,但他畢竟跟在老臣身邊十年,老臣與他還是很有情誼的。他如今到了這個地步,老臣……想去看看他。」武則天仔細觀察著狄仁傑的表情,道「嗯,不急,待事情了結,狄景輝和李元芳你都可以見到。」

沉默了一會兒,武則天道:「懷英,恨英山莊的案子,朕總覺得張昌宗的奏陳沒有講述地很清楚,朕想聽你把這案子的前因後果詳詳細細說一說。」

狄仁傑畢恭畢敬地回答:「陛下,老臣定當知無不言。只是在老臣講述之前,請陛下一定要回答老臣的一個問題。」

「好,你問吧。」

「老臣想知道,陛下想讓張昌宗從恨英山莊取到什麼?」

武則天神色一凜,沉吟半晌,才長嘆一聲道:「懷英啊,你還記得你離開神都之前,你我君臣的一番對話嗎?」

「陛下指的是?」

「朕記得當時你對朕說:『生老病死是天數,至尊榮威乃人力,以人力敵天數,實為不智。』」

狄仁傑一驚:「陛下,難道你是想從恨英山莊得到……」

武則天搖了搖頭:「懷英,朕已從恨英山莊得到了一個教訓,你就不要再追問了。」

狄仁傑深揖到地:「是,陛下!」

「朕已回答了你的問題,懷英,你是不是可以說了?」

狄仁傑長吁口氣,慢慢地講述了起來:「陛下,范其信這個異人的生平,老臣就不再一一細述,想必陛下已經了解得十分清楚。范其信長期和異域人士交往甚密,若干年前曾結識一個大食來的商團,與其中的一位女子有了一段孽緣,並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就是陸嫣然。范其信不願此事為他人所知,便以收養孤兒的名義將陸嫣然撫養長大,收為女徒弟。陸嫣然與狄景輝交好,共同協助范其信培植異域藥材,研究具有特殊功效的藥物。恨英山莊特殊的環境,也十分適合培育需要特別溫度條件的草木。老臣在那裏曾見到一種妖異的紅花,名喚米囊花,便是來自大食的花種,經由這種花,可以提煉出大食奇葯『底也迦』。據老臣推測,這種花也是陸嫣然的母親帶給范其信的。後來,范其信自己又以米囊花為原料,製作出了一種藥物,那就是狄景輝和陸嫣然在藍玉觀中給道眾服食的怪葯。而藍玉觀的山洞其實就是范其信本人的山中修鍊之所。」

「原來是這樣。但朕聽說這種怪葯的效用很可怕?」

「是的,怪藥引起了藍玉觀道眾的死亡,而范其信也沒有解救的良方,這件事情被陳松濤的手下范泰所查,才引發了在藍玉觀的一系列事件。」

「嗯,這個朕已經了解了。那麼,馮丹青又是怎麼殺死的范其信呢?」

「請陛下容老臣一一道來。陳松濤一直覬覦恨英山莊的奇珍藥材而不可得,便派了范泰潛入恨英山莊,但范泰不懂醫術藥理,陰潛數年所得不多。三年前,馮丹青懷着差不多的目的來到恨英山莊,憑藉着她的美貌和妖媚俘獲了范其信,成了恨英山莊的女主人,她也確實從范其信那裏取得了一些奇葯的配方。然而范其信並不真正信任她,這從馮丹青對藍玉觀一無所知中就可以看出來。一個多月前,馮丹青由於被范其信要挾,萬般無奈之下毒殺了范其信,本想假託得道升仙之說來瞞天過海,但她的罪行被范泰目睹,范泰與陳松濤共謀,指使山莊的園丁范貴去報官,目的是為了不讓馮丹青輕而易舉地逃脫罪責,從而抓住馮丹青的把柄,伺機他謀。恰恰此時,老臣送名帖到恨英山莊,馮丹青驚慌之下,只得找范泰幫忙,范泰便引導她定下了一條嫁禍狄景輝的毒計,用一無名老者的屍首來替換范其信的屍體,這樣做既給陳松濤陷害狄景輝的計劃加多了一層手段,又能將馮丹青完全掌控在他們手中,與此同時,陳松濤故意委託老臣查察范其信的死因,此計不可謂不巧,不可謂不毒啊。」

武則天微笑道:「嗯,只可惜他們碰上的是狄懷英。」

「陛下,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多行不義必自斃。作惡多端總歸是要付出代價的。」

「說得好啊。懷英,朕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是,陛下請問。」

武則天的眼中閃爍著皎皎的光華,她盯牢狄仁傑,一字一句地問:「馮丹青為什麼一定要殺死范其信?范其信要挾她的事情是不是與張昌宗有關係?」

狄仁傑沉默了許久,方才抬頭道:「陛下,您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武則天淡淡一笑:「懷英,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朕要的只是一個答案。等你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我就可以靜下心來,好好商量處置狄景輝和李元芳的辦法了。」

在一片肅然的靜默中,武則天與狄仁傑深深對視,心中都明白,他們各自最最關心的人的命運,就要被決定了。

洛陽,大理寺。

狄景輝一身囚衣端坐在監房中,目視前方,看着自己的老父親緩緩走來,當狄仁傑邁進監房的時候,他站起身來,叫了聲「爹」,便雙膝跪倒在狄仁傑的面前。

狄仁傑猶豫了一下,伸出雙手,輕輕扶住兒子的肩膀,慈愛地端詳著狄景輝仰起的臉,含笑道:「瘦了些,氣色倒還不差。」說着,他拉起狄景輝,兩人在監房的長凳上面對面坐下。

捏了捏狄景輝身上的囚服,狄仁傑輕聲問:「這衣裳夠不夠?晚上睡覺冷不冷?」狄景輝忙道:「夠,夠。爹,我不冷……」看到狄仁傑朝自己關切地點着頭,狄景輝突然間面紅耳赤、滿臉羞愧地低下頭,嚅囁了很久,才極低聲地說出一句:「爹,兒子讓您操心了。對不起。」狄仁傑搖頭微笑:「你們兄弟三人,從小就是你最讓我操心,沒想直到今天還是如此。明早你這一出發,我便更要牽腸掛肚了。」

狄景輝又叫了聲:「爹」,便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道:「爹,兒子要去服流刑的那個地方,您了解嗎?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

狄仁傑點頭道:「嗯,那裏叫伊柏泰,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面朝大漠,背靠金山,正處於突厥與大周交界的地方,可是個極偏遠荒僻之地。你要做好吃苦的準備了。」頓了頓,他看着狄景輝含笑道:「你啊,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養尊處優的,如今去吃點苦頭,也好。」

狄景輝苦笑:「兒子這是罪有應得,吃多少苦頭都是活該。」

狄仁傑看着狄景輝的苦相,意味深長地道:「話雖這麼說,有元芳同你一起去,我倒也不甚擔憂。」

狄景輝大吃一驚:「什麼?李元芳同我一起去?為什麼?他,他不當您的衛隊長了?」

狄仁傑輕輕嘆了口氣:「元芳得罪了張昌宗,皇帝已將他貶為折衝校尉,派赴沙陀州都督府戍邊。伊柏泰就在沙陀州都督府治下,因此正好將你一路押解赴流。」

狄景輝還是很困惑:「可是爹,您不是已經結束致仕了嗎?那誰來當您的衛士長?」

狄仁傑道:「皇上已經給我任命了一位新的衛隊長,你也認識,就是沈槐沈將軍。」

狄景輝皺眉道:「怎麼會這樣?爹,您為什麼不幫李元芳說說話?這樣對待他,也太不公平了。」

狄仁傑點頭微笑:「景輝,怎麼?你也開始替元芳鳴不平了?」

狄景輝嘟囔道:「爹,我只是覺得您這樣做會讓人寒心的。」

狄仁傑嘆道:「別人的看法我不會在意。而元芳的看法嘛,景輝啊,從明天開始,你就要同元芳朝夕相處了,對此事的看法,你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親自和他談。」

狄景輝低下頭不吱聲了。狄仁傑默默地看了他很久,方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站起身來,道:「景輝,我這便回去了。明天就不去送你們了,前路多艱,你要多多珍重……常常來信,讓我知曉你好不好。」說完,他轉身便朝外走。

狄景輝從長凳上跳起來,獃獃地看着父親的背影,緊走幾步,哽咽道:「爹,你多保重。」狄仁傑腳步驟停,卻沒有回頭,終於還是穩步離開監房而去。

回狄府的路上,狄仁傑掀開車簾,探頭問狄春:「狄春啊,吏部的館驛是在永太坊里吧?」狄春應了聲「是」,接着嘟囔了一句:「老爺,今天從出府門到現在,這句話您都問了有十多遍了。您要想去看李將軍,咱們這就過去吧。」

狄仁傑嗔道:「你這小廝,多嘴的很。」

「哦,小的說錯了,咱們這就回府。」

「噯,誰說要回府了,當然要去永太坊啊。」

「是!」狄春又氣又笑地應着,剛調轉車頭,狄仁傑突然叫道:「狄春,我讓你給元芳準備的衣物呢?可曾帶在車上?」

狄春道:「老爺,您壓根沒說過今天要去看李將軍啊,小的怎麼會帶。」

「你啊,一點長進沒有,始終不會辦事!還不快回府,先取了東西再去。」

「是!」狄春無奈地答應一聲,趕緊催馬車快行。馬車跑進尚賢坊,剛停在狄府門口,狄仁傑便忙忙地下車,狄春突然在他耳邊輕聲道:「老爺,您快看,那是誰來了。」

狄仁傑展眼一望,李元芳站在狄府門口,正在向這裏張望,看見狄仁傑,他快步上前,微笑着抱拳道:「大人。」剎那間,狄仁傑只覺得舊日再現,此刻只是他們無數次分離后的又一次尋常重聚,一切彷彿都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狄爺爺好!」是孩子清脆的叫聲,狄仁傑低頭一瞧,韓斌從頭到腳簇新的衣服鞋襪,打扮地乾淨整齊,站在李元芳身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機靈地眨動着。

狄仁傑不由地笑起來:「噢,原來是斌兒啊。今天怎的這麼好看啊?誰給你買的新衣裳?」

韓斌不說話,只笑着抬頭瞧瞧李元芳。狄仁傑被他的聰明模樣引得忍不住伸出手,慈愛地摸了摸他的腦袋,邊含笑對李元芳道:「元芳啊,我正想去館驛看你,不想你倒先來了。」

李元芳點點頭:「嗯,此前一直都出不來。昨天聖旨來過以後,這才允許我們外出。」

「好,好啊。來,快進去說話。」狄仁傑輕輕拍了拍李元芳的胳膊,一邊領着他和韓斌往裏走,一邊仔細打量着他,真的看不出什麼變化,除了略顯憔悴之外,他一如往昔的溫文有禮、英挺自然。

來到書房,狄仁傑道了聲:「元芳,坐。」他們分別落座,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一時間,誰都不願開口說話,只是默默地坐着。韓斌依偎在李元芳的身旁,好奇地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瞧瞧那個。狄仁傑看着他的樣子,忍俊不禁,便逗他道:「斌兒啊,你老是叫我狄爺爺,一點兒都不親熱。這都要過年了,是不是也該改個口?」

「啊?」韓斌想了想,試探地看看李元芳,又轉過頭,對着狄仁傑輕聲道:「嗯,那,那,我叫您爺爺?」

狄仁傑朗聲大笑起來,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韓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問:「為什麼不行?」狄仁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本來呢,你的年紀和我那幾個孫兒也差不太多,叫爺爺不錯。可是你已經叫了元芳哥哥,便不能再叫我爺爺,否則這輩分可就亂套啦。」韓斌一臉困惑,求助地看看李元芳,李元芳卻只朝他微笑,一句話也不說。

狄仁傑招呼道:「來,斌兒,到我這兒來。」韓斌猶猶豫豫地來到狄仁傑的身邊,狄仁傑慈祥地摟住他的肩膀,輕聲道:「你這小孩兒啊,佔了大便宜咯。這樣吧,以後你便跟着元芳,叫我大人吧。」「大、大人?」韓斌叫了一聲,苦起小臉,覺得這個稱呼十分彆扭,噘起嘴道:「這有什麼親熱的?一點兒都不好聽。」「哦?哈哈,」狄仁傑輕拍了下他的腦袋:「你呀,你以後就會懂的。」「哦。」韓斌不太自在地答應了一聲。狄仁傑瞧瞧他,突然想起件事,對李元芳道:「元芳啊,把我那書櫃最上面的木匣子取過來。」「是。」李元芳拿來木匣子,放在几上。

狄仁傑打開木匣,取出一條金鏈。李元芳和韓斌見着這金鏈,都有些發愣。狄仁傑輕輕攬過韓斌,將金鏈遞到他的手中,道:「斌兒,這條金鏈子,是我從你死去的哥哥身上取下來的。」韓斌低着頭,小聲說:「這是嫣然姐姐送給我哥哥的,他到死都戴在身上。」狄仁傑微微頷首:「現在我就把這個條金鏈交給你,你帶着它,便是你那死去的哥哥和嫣然姐姐都陪在你身邊了。」說着,他舉起那金鏈子,替韓斌戴到脖子上。

沉默了一會兒,狄仁傑扭頭看看李元芳,微笑道:「元芳啊,明天就要啟程,我已讓狄春替你收拾好了衣物,回館驛的時候,讓狄春送你們過去,把東西都帶上。」

李元芳欠身道:「大人,又讓您費心了。」

狄仁傑搖搖頭:「這寒冬臘月的,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一路會很辛苦。我本想說服皇帝,讓你們等開春再走,可是……唉,元芳,你的身體怎麼樣了?那些傷……」

李元芳道:「大人,您不用擔心,我已經全好了。」狄仁傑剛想開口,懷裏的韓斌突然嘟囔了一句:「又騙人。」「哦?」狄仁傑皺起眉頭,問:「斌兒,你哥哥說謊了?」韓斌張了張嘴,瞥見李元芳正瞪着自己,便也惡狠狠地回瞪他了一眼,但還是抿起嘴唇,不敢再說話了。李元芳卻彷彿終於下定了決心,正色對狄仁傑道:「大人,元芳今天來,一來是向您辭行,二來也是想求您件事。」

「哦?你說,什麼事?」

「大人,元芳此行要去什麼樣的地方,您很清楚。如果一路上帶這個孩子在身邊,想必照顧不過來。再說,我也不願意讓他這小小年紀,就去那樣荒僻艱苦的地方。大人,元芳想求您收留斌兒,將他帶在身邊管教,讓他今後有個好的前途。」

「這……」狄仁傑尚在沉吟,韓斌卻一下從他懷裏掙開,跑回到李元芳的身邊,一把抱住李元芳,跺着腳叫:「哥哥,哥哥,你幹什麼呀?!你不要我了嗎?」李元芳按住他的小手,輕聲道:「斌兒,你要聽話。跟着大人你可以學……」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韓斌已經急得迸出了眼淚,臉漲得通紅,拚命嚷起來:「我不要!我誰也不跟,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哥哥,我不瞎說話了,我什麼都聽你的,不要趕我走啊!」他把腦袋埋到李元芳的懷裏,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再也不肯鬆手。李元芳束手無策地瞧瞧狄仁傑,嘴裏嘟囔著:「大人,您看,我真是管不了他,我……」

狄仁傑默默地看着這一大一小兩個鬧成一團,眼睛裏面突然閃出星星淚光,他嘆了口氣,輕聲道:「元芳啊,我倒有個主意。斌兒,你也別着急,聽大人說。」韓斌抹了把眼淚,站直了身子。狄仁傑道:「元芳,今天你就把斌兒留在我府中,讓他在我這裏住一個晚上,熟悉一下環境。假如他喜歡上了這兒,那就留下來,假如他還是願意跟你走,明天你出發的時候,我會讓狄春把他送過去。你看如何?」

李元芳愣了愣,低聲道:「這樣甚好。大人,那就這麼辦吧。」他看韓斌倒也安靜了下來,便抬頭對狄仁傑道:「大人,那我就走了。」

狄仁傑點頭:「好。」

李元芳站起身,來到狄仁傑的面前,微笑着抱拳道:「大人,我走了。您多保重。」狄仁傑也微笑着點點頭,並不說話。李元芳又看了看韓斌,便轉身邁步走出書房,狄仁傑默默注視着他的背影,伸手將韓斌拉入懷中,輕聲道:「斌兒,來。我帶你去你哥哥的屋子,咱們在那裏說話。」

皇宮,御書房。

沈槐垂首跪在武則天的面前,許久,才聽到武則天的聲音:「沈槐,你的差使辦得很不錯。」

沈槐深深地磕了個頭:「微臣為聖上效力,萬死不辭。」

「嗯,朕已將你酌升為千牛衛中郎將,接替李元芳擔任狄閣老的護衛隊長。」

「微臣領旨謝恩,陛下萬歲萬萬歲!」

武則天冷冷地看着沈槐,突然沉聲道:「沈槐,你知道李元芳為什麼會落到今天的地步嗎?」

沈槐渾身一震,緊張地思索著,終於低聲答道:「李元芳的心中只有狄閣老,沒有聖上。」

武則天滿意地點頭:「你很懂事。狄閣老是國之棟樑,從今後你便要竭盡全力輔助他,保護他,我希望你會做得比李元芳好。」

沈槐又一叩首:「微臣謹遵聖命。」

「好,你去吧。」

沈槐退出御書房,武則天緊皺眉頭思索著。突然,身邊響起怯怯的喚聲:「陛下,您要見我?」

武則天沒有抬頭,軟軟地靠坐到龍椅之上,疲憊地說:「六郎啊,你來了。」張昌宗應了一聲,局促地站在她的面前,神情十分緊張。

武則天閉起眼睛,張昌宗遲疑着來到她的身邊,輕聲道:「陛下,您累了嗎?六郎替您解解乏?」

武則天微微點頭,張昌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揉起了太陽穴,揉了好一會兒,武則天睜開眼睛,仔細地端詳着他,輕輕拿住他的手,道:「六郎啊,在朕的眼裏,你就是個小孩子啊。小孩子犯了錯,朕是捨不得責備的,你知道嗎?」

「陛下!」張昌宗哽咽著,情不自禁地跪倒在武則天的面前。武則天定定地看着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將他顫抖的身體攬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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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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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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