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黃雀2

第40章 黃雀2

狄仁傑道:「嗯,這位曾泰大人是大理寺卿,也是老夫的學生,沈槐你也認識,此處沒有外人,梅先生有話儘管說。」於是梅迎春再度起身,來到狄仁傑面前躬身施禮,口稱:「西突厥別部突騎施王子烏質勒,見過大周朝宰相狄大人。」狄仁傑連忙站起來,虛扶梅迎春的雙臂,也鞠躬致意,殷切地道:「原來是突騎施王子殿下,是本閣失禮了。」一旁的曾泰和沈槐也趕緊起身,向梅迎春行禮。

狄仁傑望着梅迎春笑:「本閣新年時代行鴻臚寺卿職責,主持各國來使朝賀時,便知道有一位來自突騎施的王子未能及時趕到,誤了朝會,沒想到今日竟然在此與王子殿下巧遇了。」梅迎春搖頭嘆息:「唉,這次來中原,一路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俱是烏質勒始料未及的。」他笑了笑道:「不過途中巧遇狄大人的三公子和李元芳將軍,卻令烏質勒感到三生有幸。」狄仁傑的臉上頓時浮現出深深的惆悵之色,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勉強笑道:「是啊,老夫也很想王子殿下把這番巧遇細細說來聽聽。不過……此刻,我們面前有個人命大案,還是先談案情吧。」

梅迎春向達特庫示意,於是達特庫便將「撒馬爾罕」這家珠寶店的來歷給在座的各人詳細講述了一遍。太宗朝時,西突厥乙毗沙缽羅葉護可汗多次遣使臣來大唐。突騎施部是西突厥中的一個小部落,當時的突騎施酋長,就是梅迎春的父親也曾作為西突厥的使臣來訪。西突厥地區的各部可汗、酋長和貴族們性好積斂財富,又因其地理位置正處於西域和大唐通商的路途中間,沿途來訪商隊所攜帶的各種寶物,被西突厥的各族可汗和酋長們或掠或買,截下了不少,所以西突厥各部收藏的世間各色珍奇寶藏特別豐富。部落中也因此聚集了不少擅長識寶辨寶的專家,大唐人稱胡人愛寶識寶,就是源於此。梅迎春的父親是個有心之人,東來訪唐時隨身攜帶了幾名識寶奇人和一大批珍寶,他除了向大唐進貢以外,還以剩餘的其他珠寶為基礎,在長安和洛陽都開設了珠寶店,既經營珠寶積聚錢財,也靠這個手段結交大唐的顯貴富富,更將這小小的珠寶店辦成了突騎施設在東土大唐的聯絡點,觀察大唐的動態和情況,收集大唐的風土人情。達特庫是當初被老酋長帶來大唐的鑒寶專家之一,留下來經營洛陽的這家「撒馬爾罕」,至今已有十多年了。突騎施老酋長去世以後,這個珠寶店的店主人便由大王子烏質勒繼承下來了。

當然了,達特庫在敘述這番來歷的時候,還是隱瞞了一些重要的內情。「撒馬爾罕」是梅迎春父親在大唐親手建立的產業,突騎施部內的其他人,包括新繼位的敕鐸可汗也對此一無所知。老酋長在臨死之前,只將這件秘密告訴了梅迎春,這是他為大兒子在遠離突騎施的中原腹地所留下的唯一資源,既是一筆財富,也是一條通達大周上層的線索,他希望這點微薄的遺贈可以幫助梅迎春在敕鐸可汗的監視之外,找尋到奪回突騎施最高權力的機遇。達特庫是老酋長最信得過的忠實部下,十多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地經營著「撒馬爾罕」,也確實憑藉着這個小小的珠寶店,窺得了許多大周皇族貴戚的私隱。梅迎春到達神都以後,選擇在離開「撒馬爾罕」一箭之遙的客棧住下,便送信約見達特庫。達特庫接到訊息之後,心潮翻湧,激動難抑,等待了這麼多年,他終於等來了老酋長的兒子,他眼中突騎施部族首領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繼承人--烏質勒王子殿下。

達特庫將關於權力爭奪的內情略去未提,只向狄仁傑等眾人承認說,自昨日夜間得知王子來京,便在今天一早去客棧拜見主人,與梅迎春攀談了整個上午,直到午時回到店中,才見到無頭女屍。王子殿下可以證明他並未提前返回店中。

聽達特庫這麼一說,狄仁傑笑了,解釋道:「達特庫啊,其實本閣並未懷疑過你是殺人兇手,只是看你對那木牌感到十分意外,,所以才以言語相激,想聽你說說其中的緣由。還有,顧仙姬到底是否與你有約,本閣看你沒有說實話,對不對?」

達特庫面紅耳赤,連連鞠躬道:「狄大人真是太犀利了,小人慚愧。狄大人說的沒錯,小人當初確實隱瞞了和仙姬小姐有關的一些情況,只是不想使『撒馬爾罕』牽扯其中,生怕因此引起大周官府對『撒馬爾罕』的追究。」狄仁傑點頭,又問:「你剛報案時矢口否認認識這女屍,後來為何又改了口?」梅迎春介面道:「狄大人,達特庫向京兆府報案以後,就趕到我這裏來請求示下,他十分慌張,不知道是否應將所有的內情均向官府呈報。我聽了他的敘述以後,便告訴他,顧仙姬的真實身份可以交待給官府,其他的都不能說。除非有狄仁傑大人親自來審此案,他才可以將『撒馬爾罕』的底細和我一併供出。」

狄仁傑捻著鬍鬚,微微頷首。他知道梅迎春的言下之意,人情必須要賣給狄仁傑本人,況且這也是接近他的絕佳機會。李元芳的感覺很準確,這位烏質勒王子果然心機深沉,行事老辣,西突厥突騎施部出了這麼一個人,倒真值得一會。

曾泰不耐煩地道:「如今狄大人已在此,達特庫你老實交待,你到底隱瞞了什麼秘密?」達特庫不慌不忙地朝各人拱手,道:「各位大老爺容稟。達特庫認識顧仙姬小姐已經有些年頭了,她在遇仙樓當頭牌小姐的時候,有時會拿嫖客贈給她的珠寶來敝店抵押,小人就因此與她熟識。但自一年多前,仙姬小姐嫁入了梁王府,就再沒到敝店來過,所以昨天小人在敝店見到她時,還挺意外的。」

曾泰驚問:「什麼?昨天顧仙姬就來過你店中?」達特庫點頭:「是的。她來時雖以薄紗遮面,可聲音舉止還是令我認出了她。而且,當時她來變賣身上的珠寶首飾,其中有幾件本來就是買自我店,我自然一眼就能識別出來。」狄仁傑慢條斯理地問:「她來變賣珠寶?」「是的。」達特庫道:「她要把身上值錢的首飾全部賣給我,一共值十萬兩銀子。她還要我開成憑信給她,我告訴她必須得到店主人的簽字,便約她今日中午再來。」梅迎春介面道:「實際上這麼多年來,達特庫都是一人在經營珠寶店,所謂的神秘店主人就是他自己。」達特庫也點頭:「王子殿下所言極是。但是十萬兩銀子這樣的大買賣,我按規矩要拖上一天,其實是為了給客人一個思考的時間。敝店應對的都是非常有身份的客人,給他們點時間反悔,這樣成交以後才會沒有麻煩。可是,唉,萬沒想到,我屢試不爽的這招,這回卻要了仙姬小姐的性命!」

狄仁傑皺起眉頭,指指擱在桌上的木牌,問:「不對啊。既然你們約的是午時,為何這木牌上寫的卻是巳時?」達特庫一跺腳:「咳,大老爺,小人已經說了,這塊木牌確確實實不是小人所寫。方才大老爺拿出這塊木牌來,小人也是萬分詫異啊。不知道仙姬小姐為什麼要搞這麼個名堂?」曾泰忙問:「沒有木牌小梁子就不會放她進來嗎?」達特庫連忙搖頭:「不可能的。這種木牌通常都是給頭幾次來店的客人準備,或者是由僕人來店約的時間,才寫在木牌上做個確定。仙姬小姐這樣的老主顧,約不約我都會接待,況且昨天都約好了午時見面,我自會在店中等她,何須木牌?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狄仁傑點點頭:「嗯,木牌的事情暫且擱下。達特庫,你可知道,顧仙姬為何要變賣她的珠寶首飾,她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達特庫的眼珠直轉,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小人倒是知道些內情。不過……」曾泰着急喝道:「不過什麼?」達特庫嚇了一跳,趕緊正色道:「咳,各位大老爺,這牽扯到梁王爺的家事,小人斗膽說了,要是有什麼逾越冒犯的地方,各位大老爺可千萬不要歸罪小人啊。」

狄仁傑淡然一笑:「沒事的,你儘管說吧。」

無邊的夜色將世間萬物遮蓋,在這片深沉的黑暗中,美醜莫辨,善惡難尋。雖說這是人們休息安睡的時間,但仍會有生命的節律波動得愈加強烈。嬰兒最多出生在子夜;老人最多在凌晨離世;男女更多在午夜定情交媾。南軻夢醒時,枕邊之人形容依稀,心中卻已恍若隔世,那說不盡理不清的情正酣意正濃,終於敵不過白晝降臨,如晨星的微光般消逝無蹤了。

三更敲過以後的梁王府中樹影憧憧,一片肅穆的寂靜里透出戒備森嚴。層層疊疊的庭院深處,一座座屋舍早都熄滅了燈火,惟有梁王武三思的內書房中,還有暗紅色的燭光映在窗紙之上,兩個人形隨着光影輕輕晃動變幻,似乎是在傾心交談,又似乎是在黯然傷神。

死死盯着對面垂首而坐的一個人,武三思已經沉默了很久。此刻,他從喉間發成一聲悶哼,終於開口道:「怎麼?你打算就這麼坐一個晚上?」對面那人顫抖一下,緩緩抬起頭,被燭光映成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武三思冷笑一聲,指了指桌上的一張紙:「現在沒話說了?你在這上面寫得倒很周詳嘛。昨天我收到這信,看了足足有一個時辰,真真只能用心驚膽戰這四個字來形容!你啊,我真是沒有看錯你,也沒有白疼你!」

「三思!」對面那女人發出嬌嗔:「你就饒了我吧。我、我知道你心裏頭還是疼我的。」武三思劈手將桌上的紙掃落在地:「饒了你?這兩年來我是怎麼待你的,你是最清楚的。」他按捺不住胸中翻滾的怒火,站起身來到那女人面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將她的頭抬起來,聲色俱厲地問:「可你又是怎麼報答我的?你說!」

女人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但一雙眼睛中卻毫無畏懼之色,她乾澀的雙目直勾勾地對向武三思的眼睛,咬着牙道:「那你就殺了我吧,可殺了我你就什麼都得不到了!」武三思愣了半晌,爆發出一陣令人悚然的大笑:「好,好,我怎麼就如此喜歡你這性子呢!」他連連搖頭,一字一句地道:「整個大周朝敢這麼對我武三思說話的,總共也找不出幾個!偏偏你這賤人,就有這個膽量!好啊,難得啊!」

那女人眼波流動,臉上突然泛起紅暈,抬手摟住武三思的腰,嬌滴滴地道:「三思,三思,我一看到你從遇仙樓送來的信,就知道你還是對我好的。所以,你看我這不就回來了嗎?三思,不管怎麼樣,我終歸是你的人……」武三思輕輕撫摸著女人的烏髮,嘆道:「是啊,我當然要你回來。你不回來,我怎麼能得到我想要的呢?你不回來,我怎麼能見識你的這番虛情假意呢?我武三思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玩過,還偏偏就頭一次見到你這樣水性楊花、狠毒狡詐、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手段!你啊,說不定哪天我就死在你的手裏了,還兀自做着春秋大夢呢!」那女人鬆開手,輕哼一聲,板起臉道:「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為了回到你的身邊,我可是把什麼都拋下了,沒想卻只得到你這樣的對待。呸!梁王爺,你沒有膽魄!」

武三思被她氣得笑出了聲,搖著頭道:「罵得好!看來我武三思的膽魄還要拜你所教。你是為了回來把什麼都拋下了,可我看得心裏發虛啊。姐妹、情人、孩子……為了你自己,你全可以拋棄可以出賣可以殘殺。我看你的膽魄,都快趕上我那姑姑了!」女人扭頭便罵:「胡說!你這話要是傳到你姑姑的耳朵里,恐怕就不是你我的膽魄能夠應付得了的了!」武三思嘿嘿一樂:「那倒不會,除非你這小賤人想找死。不過……我看你捨不得死,否則也不會為了自己活命,做出那麼些傷天害理的勾當!」

「我傷天害理……」那女人喃喃重複著,神色黯然地道:「還不是被你逼的。」武三思坐回桌邊,語氣輕鬆地道:「行啦。我說過,只要你回來,過去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我武三思膽魄或許不夠,氣量還是有一些的。你放心吧,你只要把知道的情況對我和盤托出,咱們還可以在一起合計合計。你鬧騰了這麼一次,也該學乖了。從今往後,就老老實實地跟着我,待到大事成功的那一天,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女人苦笑着點頭:「我是沒有退路的了。今天回到你這梁王府,便是徹底認了命,虧不虧待我,就憑王爺你的良心了。」武三思得意洋洋地道:「這樣才乖嘛。我真是從心裏喜歡你,否則就憑你做的這些事情,死一百次都有餘了,我還留着你作甚!好了,閑話說夠了,可以談正事了吧?」「是。」女人點頭,又不放心地問:「三思,『撒馬爾罕』的案子可都處理妥當了?你看官府會不會看出什麼端倪來?還有,還有……他肯定不會起疑?」

武三思皺眉道:「咱們的計劃很周到,做得也乾淨利落。我料想京兆府和大理寺那幫蠢貨查不出什麼來,到最後就是個無頭懸案。至於那廝嘛,哼,他會不會起疑,不是還要問你?」女人的神情略顯恍惚,低聲道:「有那條項鏈在,他應該不會起疑的。況且……他一直都很信得過我。」武三思觀察着她的樣子,酸溜溜地問:「怎麼?心裏到底還是捨不得吧?」女人愣了愣,抬起頭來,冷冰冰地道:「我的心都已經死了,哪裏還談得上捨不得!」

武三思張開雙臂,女人略一遲疑,便坐到他的膝上。武三思輕輕撫摸著女人的肩膀,冷笑道:「你啊,還是跟着我罷,我的小妖精,仙姬兒……」

這天傍晚,當武遜將李元芳三人留在大漠之中、一塊乾涸的河床邊的時候,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安的。武遜本是個嫉惡如仇的坦蕩之人,平常最不屑的就是陰損的小人行徑,今天自己竟然也做出了類似的事情,他的良心無法控制地展開了自我譴責,但是再一想,武遜覺得還是能夠自圓其說的。過去這三天,他一路上帶着這兩大一小三個人從庭州到沙陀磧,實在是受夠了。

大漠是最嚴峻而殘酷的,這樣的環境需要的是堅忍和踏實,任何懈怠、自大和脫離現實的幻想,在別處可能還有生存的餘地,但在這裏,面對的就只能是死亡。武遜帶着李元芳、狄景輝和韓斌自三天前離開庭州,便始終在質疑,這幾位從神都洛陽來的前高級軍官和落魄貴公子,還有個什麼都不懂的屁大小孩,他們真的做好了面對大漠生活的準備了嗎?

武遜臨走之前,曾向錢歸南要求武器槍械和駝馬牲口,來充實他要去建立的伊柏泰剿匪團,因此這次上路,除了帶上李元芳一行三人,他還帶了個由三峰駱駝和兩匹馬組成的小分隊。駱駝和馬匹身上都擔着王遷給剿匪團準備的武器和其他輜重,當然還有他們這一路所需的食水等物。此外,小隊中有兩名庭州當地的突厥駝夫負責伺弄牲口。武遜和李元芳騎馬,駱駝由繩索牽引在一起,一名駝夫騎着其中一峰在最前面帶路,狄景輝騎一峰駱駝,韓斌和另一名駝夫共騎最強壯的一峰駱駝,走在隊伍的最後面。

剛上路,武遜便覺得事事不順。首先是這幾峰駱駝,竟沒有一個看上去強壯機靈,三峰駱駝鼻子上的毛都已泛白,不用看齒口便知道是超期服役的高齡牲口,駝上一點兒東西就不肯邁步,一路上走走停停,駝夫要不斷地下地餵食、吆喝甚至鞭打,它們才萬般不情願地往前挪動,遇到沙丘更是要將它們背上的東西全部卸下,才能拖着它們越過沙丘,這時候所有的輜重便只能由武遜、李元芳和那兩名駝夫自己背過沙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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