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黃雀4

第42章 黃雀4

也許是多年來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所形成的直覺,李元芳對於面前這個殺手並不感到絲毫的畏懼,此人身上完全沒有那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殺氣,青銅面具後面的那雙眼睛在看到韓斌以後,似乎還閃出一抹柔和的光。當然,這都只是感覺,隔着一個屋子的距離,又背對清晨微薄的光線,其實李元芳只能看到那個殺手的整個輪廓,但他就是覺得很鬆弛,沒有什麼緊張感,以至於想和對方開開玩笑。

李元芳正在琢磨著如何開口,狄景輝可等不及了。他方才站在篝火旁,正極目遠眺大漠的盡頭,滿懷興奮地期待着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的壯美景象,突然就覺得脖子上一涼,耳邊一聲低嗔:「把手背到身後!」他低頭看到一個鋒利的刀尖抵著自己的脖子,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只好乖乖地把手伸到背後,隨即便感覺雙手被一個繩套牢牢縛住了。緊接着,狄景輝被那人推搡著進了土屋,他原以為李元芳看到自己被抓會立即出手相救,卻沒想到李元芳一點兒都不着急,站在那裏好整以暇地不知在想什麼,抓自己的這個殺手也不開口,雙方就這麼乾巴巴地對峙著。狄景輝心裏着急,嘴裏就嚷起來:「李元芳!你快救我啊!」

那殺手聽他一嚷,手上加力,匕首尖刺破皮膚,頓現細細的一抹血痕,狄景輝痛得深吸口氣,李元芳立即向前邁了一步,冷冷地道:「這位姑娘,咱們素不相識,無緣無故地不必如此吧?請你先放開他,有話好說。」那殺手被他說得一愣,這才揚聲道:「你們這幾個漢人到底是幹什麼的?怎麼會來這裏?」狄景輝聽着她的聲音果然清麗悠揚,真是啼笑皆非,自己竟被個年輕女子挾持在手裏。

李元芳輕輕重複:「你們這幾個漢人……」搖搖頭,他自嘲道:「來了塞外,居然身為漢人也成了件罪過。」說着,他又向前連邁了兩步,已經直逼到狄景輝二人的面前,才又開口道:「我們是昨晚上被人帶到這裏的,連這是個什麼所在都全然不知。看樣子姑娘對這裏很熟悉,願聽賜教。不過,在此之前,還是請你先把此人放下。」他指了指狄景輝,稍停片刻,才輕鬆地笑道:「你看他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漢人,全無用處。放下他吧,沒關係的。」「你!」狄景輝氣得朝李元芳直瞪眼。青銅面具后飄出一陣清朗甜潤的笑聲,那女殺手果然將手中的匕首一撤,鬆開縛住狄景輝雙手的繩套,又把他往前一推,嬌叱道:「說得沒錯,漢人男子就是沒幾個有用的。」

狄景輝揉了揉脖子,轉過身沖着女殺手道:「哎,你也太過分了吧。趁人不備下黑手,還說我沒用,難道你們胡人女子就是這麼有用的嗎?」那女子輕哼一聲:「誰讓你們跑到這裏來的,這是我們部族牧人的歇宿之地,除了我們部族裏的人,從來沒有漢人來的。」李元芳這時候已經坐回到土炕上去了,他根本沒有休息多久,還是十分疲憊,連話都不想說,就看着狄景輝和這胡人女子對答。

狄景輝覺得手裏濕濕的,原來粘的是脖頸上給劃出的血,他恨恨地道:「我狄景輝真是倒霉倒到家了,千里迢迢跑到這個鬼地方,居然還招了個胡人女人的道!哼,等那個武遜來了以後,我倒要問問他,把我們放在這麼個破屋子裏到底是什麼意思?」那女子聽到武遜的名字,好奇地問:「哦?是翰海軍的武校尉把你們帶來的?那他自己去了哪裏?」狄景輝沒好氣地回答:「原來你認識他啊。他去伊柏泰了,今天會來接我們。」「你們也要去伊柏泰?」「是啊。哎,武遜不也是漢人嗎?怎麼他也知道這個地方?」

這兩人正說得起勁,韓斌從土炕上爬了下來,跑到那女子的身邊,仰著腦袋一個勁地看她。那女子蹲下身來,親熱地伸出手去拉韓斌,柔聲問:「小弟弟,你怎麼也跑到這個地方來的?你叫什麼名字?」韓斌回答:「我叫斌兒。」一邊抬手去摸女子的面具,女子往後躲了躲,笑道:「你這小孩兒,想幹什麼呀?」韓斌眨了眨眼睛,突然跑回到土炕邊,從行李裏面掏出樣東西,還朝李元芳看了一眼,見李元芳沒有阻止的意思,才舉著那樣東西跑回到女子面前,往她眼前一遞:「姐姐,我們也有和你一樣的面具。」

那女子一見面具,頓時驚呆了,接到手中左看右看,抬高聲音問:「你們,你們怎麼會有這個?」狄景輝得意了,慢條斯理地道:「想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嘛,告訴你也行。不過你問了我們這麼多問題,是不是也該讓我們看看你的臉?你那面具的樣子太兇悍,看着影響心情。」他的話音未落,那女子橫著匕首直指他的面門:「少廢話!快說!」狄景輝這回不買賬了,氣狠狠地盯着那女子:「如此毫無婦道,果然是粗野的胡人女子作為!你想殺就殺吧,我狄景輝威武不屈,是為君子!」「你!」那女子氣得跺腳,朝土炕上看去,只見李元芳靠在炕上,乾脆連眼睛都閉起來了,好像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那女子無計可施,扔下手裏的面具朝門外就走。來到門口,她突然轉過身來,一把扯下自己臉上的面具,狄景輝只覺眼前一亮,一雙幽深的碧眼直入他的心尖,「嫣然……」狄景輝喃喃著,霎時便愣在原地,整個人都痴了。胡人女子被他看得臉上紅暈泛起,低聲嘟囔道:「喂!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面具的來歷了吧?」狄景輝哪裏還能答話,只是目不轉睛地死盯着那雙勾去他魂魄的眼睛。胡人女子的臉越來越紅,連脖子跟都熱起來了,她咬了咬嘴唇又往外走,狄景輝在她身後大叫:「你……別走!」

「幹什麼?」年輕女子只好又站住,等著狄景輝的下文,狄景輝張口結舌地愣了半晌,才問出一句:「你……叫什麼名字?」女子被氣樂了,嬌嗔道:「你這漢人,不僅沒用,而且是個傻子!」「他平常倒不是這麼傻的。」李元芳本來都已經躺下了,這會兒又慢慢坐起身來,懶洋洋地看着門口的兩個人。狄景輝聽見了他說話,隨口問道:「咦?你還不睡?」李元芳苦笑道:「我確實很想睡,可是你們倆這麼吵,我怎麼睡得着?要不,還請二位移步屋外慢慢攀談,如何?」

胡人女子「撲哧」笑出了聲,臉上頓時春光燦爛,明艷如花。狄景輝本來稍稍恢復了點鎮定,此刻看到她巧笑嫣然的樣子,馬上又呆住了。李元芳看着他的呆相,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對那胡人女子道:「還是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吧。這面具是一個漢名叫做梅迎春的突厥人贈送給我們的,他的真名,我們也不知道。」

「梅迎春?!」胡人女子歡喜地嚷起來:「他是我的……」她突然用手掩住口,俏皮地眨眨眼睛,嘟囔道:「啊,他沒告訴你們真名,那我也不能說。」李元芳點頭:「嗯,隨便你。」女子眼珠一轉,笑着問:「你們這幾個漢人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怎麼會和我……啊,梅迎春碰上的?他為什麼要給你們這個面具?」李元芳再嘆了口氣,對狄景輝道:「狄景輝,我真的撐不住了,講故事還是你來吧。」

「哦!」狄景輝如夢方醒,趕緊定定神,清了清嗓子道:「這個,說來話長得很。在下狄景輝,他叫李元芳。還請姑娘先賜芳名,大家好稱呼,然後我慢慢對你說。」胡人女子笑道:「呸!我還有事呢,沒功夫和你們聊天。你們方才說武遜校尉去伊柏泰了?」「是啊。」「嗯,那我要走了。」胡人女子扭頭就往外走,狄景輝趕緊跟出去,就見她輕盈地跳上等在外頭的一匹栗色駿馬,一撥馬頭就朝荒原上跑去。狄景輝沖着她的背影嚷:「喂!你……還來嗎?」話音尚在原野上回蕩,那一人一馬早已絕塵而去。

狄景輝低下頭正自懊喪,耳邊突聞馬蹄得得,抬眼一看,那片紅雲再度閃現在眼前,只聽她清朗甜美的聲音響起來:「我叫蒙丹,梅迎春叫烏質勒,他是我的哥哥!我……在伊柏泰等你們!再見!」

其後的一整天裏,狄景輝猶如掉了魂一般,除了神思恍惚地沖着大漠發獃,就是不停向遠處張望,自言自語地抱怨武遜怎麼還不來接他們。李元芳一直睡到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才醒過來,就看到韓斌趴在自己的身邊發愣。他在炕上坐起身來,看到韓斌額頭上的腫包消了不少,便對韓斌微笑道:「怎麼了?斌兒,為什麼不高興?」韓斌吐了吐舌頭:「這個地方只有沙子石子,沒啥可玩的,我好無聊。」李元芳問:「哦,狄景輝呢?他在幹什麼?」韓斌一撇嘴:「他呀,在發瘋!」

話音未落,狄景輝像陣風似地刮進土屋,看見李元芳醒了,便大聲嚷起來:「好啊,你總算醒了!你看看,天都要暗了,那個武遜怎麼還不來接我們?這樣子今天如何到得了伊柏泰?!」李元芳皺了皺眉:「你小聲點行不行?我的耳朵又沒有聾。」狄景輝氣呼呼地往大樹樁上一坐,嘟囔道:「叫又如何?反正這裏也沒旁人聽得見。」李元芳留意觀察着他的神情,嘲諷地笑道:「你就這麼想去伊柏泰?」

狄景輝眉毛一挑,哼道:「怎麼了?走了幾個月不就是為了到伊柏泰嗎?好不容易近在眼前了,還在門外轉悠,白白浪費時間!」李元芳沉默不語,狄景輝等了半晌,不耐煩地道:「你能不能說句話?你到底在想什麼?」李元芳從炕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朝荒原上眺望着,沉聲道:「我認為武遜不會很快來接我們去伊柏泰的。」狄景輝一驚:「什麼?這……不會吧。他走時不是說得好好的?」

李元芳指了指樹樁桌上那個大包袱,道:「如果他一兩天裏就會來接我們,就不用留下這麼多東西了。給我們這些東西,似乎是打算讓我們在這裏過上幾日。」「啊?」狄景輝這回真的震驚了,他下意識地碰了碰手邊的包袱,緊鎖雙眉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武遜……看起來還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他怎麼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李元芳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可能有什麼顧慮。而且我覺得,他對我們一直有些成見。」

狄景輝沉着臉想了想,突然冷笑道:「他對我們有成見?是對你有成見吧?哼,你對人家老端著個落難將軍的架子,傲慢得緊,如果我是武遜,我也不舒服!」李元芳橫了他一眼:「我什麼時候端架子了?你瞎說什麼?!」狄景輝冷「哼」一聲,道:「我沒有瞎說。你這一路上和武校尉說說笑笑過嗎?就一直拉長著張臉,好像別人都欠了你似的。你這麼對我我都忍了,畢竟是我狄景輝連累你在先,可你這樣對別人,就不能怪人家不服氣!」

李元芳被他說得愣住了,過了片刻,才冷笑道:「在這種處境之下,我不懂有什麼可說可笑的。」狄景輝立即反唇相譏:「你落到這種處境,當然沒什麼可說可笑的,最好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有多冤多苦,讓世上的每個人都為你鳴不平!」李元芳恨恨地道:「我不冤,來塞外戍邊本就是我的心愿,我也不苦,這樣的日子我從小就過慣了。倒是你這位宰相大人的貴公子,向來都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就算是當了流放犯,也比天下所有的流放犯都舒服一百倍……」狄景輝不等他說完,就嚷起來:「我不舒服!是誰說了見到庭州刺史以後就能把我安排妥當的?我倒不知道,在大漠裏面住土屋喝臭水吃干餅就叫做安排妥當!而且這樣的日子還不知道要過到什麼時候?哼,真是太可笑了,你最好不要弄到把我們餓死渴死在這個大漠裏面才好!」李元芳氣得臉色煞白,咬了咬牙,半晌才道:「是我沒辦好事,讓狄三公子你受委屈了。不過你放心,就是我死也絕不會讓你餓死渴死在這裏。」

二人吵了個不歡而散。狄景輝坐在屋裏生悶氣,李元芳跑到茅屋旁去查看駱駝和馬,他立即發現那峰原本就很衰弱的老駱駝快不行了,它側着身子躺在地上,嘴裏呼出難聞的臭氣,兩隻大大的棕色眼睛半開半合,眼神暗淡無光。李元芳去茅屋裏抱來些乾草喂它,它啃了幾口就停下來,繼續躺在地上喘氣。韓斌一直跟在李元芳的身邊,看到老駱駝這個樣子,也很難過,嘟囔著問:「哥哥,它是不是要死了?」

李元芳想了想,讓韓斌去取那個被自己擦乾淨的鐵鍋,盛點清水來給駱駝喝。韓斌很快就端來了一鍋的水,放在駱駝的面前,它立即把鼻子和嘴都浸到水裏,拚命地喝起來,沒一會兒就把鐵鍋里的水全都喝光了。韓斌咽了口唾沫,輕聲道:「原來它是渴壞了。」駱駝喝過水,又曲起兩條前腿開始嚼起乾草來,似乎精神好了很多。李元芳讓韓斌也同樣去端了鍋清水給馬喝,很快這兩匹牲口都恢復了活力,邊吃草料邊打起響鼻,韓斌看得開心,摸着它們的身子咯咯笑起來,叫着:「原來你們也不要喝鹹水啊,壞傢伙!」

李元芳來到土屋裏,檢查盛着清水的木桶,只剩下半桶了。他在心裏計算了一下,結果毋庸置疑,這些水最多只夠他們這三個人和兩匹牲口支持兩天了。李元芳突然覺得心臟猛跳,似乎面對千軍萬馬他都沒有過這樣緊張過。假如武遜後天早上還不出現,難道他們就真的要渴死在這個大漠中了嗎?正想着,狄景輝也來到木桶邊,探頭看看桶里的水,臉色也變得更難看了,扭頭便走。這天晚飯他們吃的仍然是用炕火烤熱的饢,連韓斌都沒有再叫嚷着要吃煮麵條。

夜幕降臨的時候,李元芳還像前幾天一樣點起篝火,天氣終於出現了逐漸轉暖的徵兆,這天夜間,李元芳感覺大漠裏似乎不像前些天那麼嚴寒了。和昨夜尤其不同的是,整個晚上他的頭腦都異常清醒,絲毫沒有倦意。他反反覆復地想了很多對策,但始終找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來擺脫目前的困境。留在這裏,那個武遜天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離開這裏,他們沒有羅盤、沒有指南針、沒有地圖、沒有嚮導,在這四顧蒼茫,根本找不出方向的荒漠上,他們能往哪裏去?李元芳從來不曾對死亡產生過恐懼,但只要想到狄景輝和韓斌也有可能死在這裏,而原因正是由他自己的失誤和無能,李元芳心中升起的恐懼和絕望便幾乎使他窒息了。他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坐以待斃,總要做些什麼,想辦法找出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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