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轉機1

第43章 轉機1

洛陽城中一共有三個大集市,其中最大的便是南市,面積大約有四個普通里坊那麼大,其中聚集了各式商行百多種,鋪戶幾千家,大小商販更是不計其數。每天從早到晚,南市中都是人頭濟濟、摩肩接踵,那熱鬧興旺的景象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洛陽是大周的都城,因而集市中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除了漢人之外,還有許多來自各地的異域人士,這些人樣貌打扮奇特、舉止行動異於普通百姓,說起話來怪腔怪調的更是有趣,不過洛陽的百姓們見多識廣,可不會對他們另眼相看的。這些異邦人士在集市中往往以各自的族群相區分,在某一塊固定的區域內聚集,用極具特色的商品來招攬眼界頗高、而又喜好新奇事物的神都百姓們。同時,他們自己也在這個聚集地中互通信息,老鄉們彼此相攜共助。

此刻,梅迎春就意興闌珊地走在南市中突厥商販聚集的區域裏,滿眼都是同族人的面貌和裝扮,滿耳也都是熟悉的突厥語言,恍惚之中,竟以為是置身於蔥嶺之外的突厥「巴扎」。有唐以來,突厥與中原的交流就廣泛且深入,突厥商人在中原做的買賣也是五花八門,但是其中最有名氣的卻是兩樣十分特殊的產品:馬和奴隸。說起突厥馬,世人皆知那是馬中最優秀的品種。有書載:「突厥馬技藝絕倫,筋骨合度,其能致遠,田獵之用無比。」一匹上好的突厥馬,可價值千金,所以不少突厥人都在中原以販馬為生。至於突厥奴隸,則大多來自於各次戰役中的俘虜。因突厥人吃苦耐勞,尤其擅長養馬馴馬,很多中原貴族富豪,便買下這些突厥俘虜作為家奴,久而久之,擁有突厥奴隸成了大周顯貴們的時髦,突厥奴隸的買賣也漸漸成了氣候。

這兩類商品彙集在一處,在突厥「大巴扎」中形成了非常奇特的景象。隔三差五地便是一堆人聚攏在一起,圍起來的圈子裏要不是幾匹神采飛揚的高頭大馬,要不就是若干垂頭喪氣的男奴女奴,相馬的和挑人的,各自都忙得不亦樂乎。這種情形其實在塞外也不少見,梅迎春見怪不怪,只是一路悠閑地逛著。

許是梅迎春的氣質相貌確實不同凡響,作為同族的突厥人比漢人更能感知到他那不怒自威的王者氣概,只要他走到哪個小圈子,那裏的人們便很自覺地為他讓出個缺口來,使得他可以隨意自在地將「巴扎」上的「商品」逐個鑒賞過來。看了一圈,梅迎春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以突厥民族馳騁草原大漠的豪情與雄壯,來到這中原腹地,卻只能將自己的駿馬為漢人的坐騎,將自己的男女為漢人的僕役,難怪被漢人蔑視為野蠻的民族。於是,梅迎春又在心中暗暗重複了一遍自己過去十多年遊歷各地后所形成的一個堅定的信念:總有一天,他突騎施烏質勒王子要將自己的部族帶入和大周一樣昌盛的文明,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和犧牲。

梅迎春正慢悠悠地逛着想著,不知不覺身後跟上了個賊眉鼠眼的小個子突厥人。梅迎春心說來得正好,便朝拐角處僻靜無人的地方走去。小個子心領神會,緊緊跟上。剛拐個彎,見左右無人,梅迎春猛一回身,那小個子才轉進來,登時嚇了一大跳。梅迎春背着雙手,冷笑道:「怎麼?有事找我?」

小個子結結巴巴地道:「大、大爺,小的是想看看大爺是不是有事,用得上小的?」梅迎春輕哼一聲:「你倒機靈,叫什麼名字?在這個地方多久了?」小個子忙道:「我叫阿威,打小時候起就在這『巴扎』上混,熟得很!」他看梅迎春點頭不語,便大起膽子湊上前道:「大爺,您是想找什麼人吧?」梅迎春倒有些意外,不由上下打量著對方道:「怎麼?常有人來這個『巴扎』上找人嗎?」阿威得了意,抹一把額頭上方才嚇出來的冷汗道:「誰說不是呢?來洛陽的突厥兄弟都知道這裏是咱突厥人最聚集的地方,要找個人送個信什麼的,都到這個『巴扎』來。還有些找被賣成奴隸的親人的,也上這兒來。」

梅迎春釋然,這小阿威很精明,看出來他就是來找人的。既然如此,梅迎春便決定問一問,他招呼阿威近前來,輕聲道:「阿威你很機靈,我的確是來找人的。」「大爺要找什麼人?叫什麼名字?是男是女?」「男的,名叫烏克多哈。你知道嗎?」那阿威皺起眉頭想了想,搖頭道:「我認識的人裏面沒有叫這個的。」梅迎春有些失望,就打算離開,阿威還在苦思冥想,突然叫道:「咦?這個名字我好像聽到過……啊!」梅迎春追問「怎麼?」「我想起來了,前幾天還有些人也向我打聽過這個人!」梅迎春神色一凜:「什麼樣的人?漢人還是突厥人?」阿威想了想,大聲道:「好像有漢人,也有突厥人,都打聽過!」

「漢人?突厥人?」梅迎春喃喃自語着,心中既感意外,又覺驚詫,看樣子事情的確很複雜,這烏克多哈的處境也一定十分兇險,必須要儘快找到他,否則後果很難預料。梅迎春正想着,抬頭看到阿威正眼巴巴地瞧著自己,便嘲諷地笑起來:「可惜啊,你也不知道這個烏克多哈在哪裏,要不然你倒是可以發筆小財。」阿威沮喪地垂下腦袋,隨即又不甘心地抬頭道:「大爺,我再去幫您打聽打聽?也許這個烏克多哈沒有用真名呢……」

梅迎春點點頭,從錢袋裏隨手掏出一把錢來,甩給這阿威,一邊道:「要是打聽到什麼就去南市後街的客棧找我……」想了想,他又問:「阿威,這些天『巴扎』里有什麼奇怪的人或事嗎?」阿威眼睛一亮:「還真有呢!」「哦?什麼怪事?」梅迎春停下了腳步。阿威討好地說:「大爺,您一定沒聽說過,一個大男人到處找奶媽奶孩子!」「奶媽?奶孩子?」梅迎春有些啼笑皆非。「是啊!長得很威武英俊的一個突厥漢子,在咱們人堆里也算出跳的了。不知道為什麼,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前幾天老在這裏轉悠着找奶媽,還鬼鬼祟祟的,也不敢見人,只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來。」

梅迎春「嗯」了一聲,感到有些興趣了,便追問道:「他找到奶媽了嗎?」「唉,咱們這個『巴扎』上倒有些女奴,可都是年輕輕的大閨女,哪裏來的奶媽啊?」梅迎春聽着也覺得好笑,道:「這倒也是,那他怎麼辦呢?」阿威得意地道:「還多虧他找上了我。這不,我告訴他前頭賣馬的蘇拓大哥剛生了個兒子,那新當娘的應該有奶水。」梅迎春沉吟著問:「他自己的女人呢?為什麼不喂孩子?」「我問了,他說女人死了。」

「死了……」梅迎春眯縫起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阿威的臉。阿威被他看得直發毛,咽了口唾沫正要說話,小巷裏突然竄入一個彪形大漢,兩隻毛絨絨的大手死死地揪住阿威的衣領,跳着腳大叫:「娘的!你還我婆娘!!!!!」阿威被這大漢揪得舌頭都吐了出來,兩眼往上直翻,梅迎春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右手搭住大漢的肩膀,指尖用力,大漢直覺得胳膊一陣酸麻,不由自主地便鬆開手,仍然目呲俱裂地嚷着:「你!什麼人?你想幹什麼?!」

梅迎春看阿威總算脫離了大漢的手掌,軟癱在牆上拚命喘氣,便對大漢道:「這位兄弟,有話好好說嘛。」阿威好不容易喘過口氣,漲紅了臉問:「蘇拓大哥,你說什麼呢?你、你的婆娘怎麼要我還啊?」蘇拓大哥氣得連連跺腳:「唉呀!還不是你昨日讓我婆娘給人去幫忙,奶什麼孩子,這就一去不回!我自己的兒子如今餓得哇哇大哭,我、我不找你找誰啊?!」

阿威也急了:「蘇拓大哥,你婆娘沒、沒回家啊?」「回家個屁!昨天傍晚跟着你走的,就再沒見到過了。你說,到底把她弄哪裏去了?!」蘇拓揮着拳頭又要打人,被梅迎春一把抓住,狠狠地甩到旁邊,喝道:「告訴過你了,有話好好說!」轉過身,梅迎春沉聲問:「你知道那個找奶媽的人住在什麼地方嗎?」阿威撓了撓頭:「這……昨天我把蘇拓婆娘帶給他,他就領着人走了。我倒是留意了一下,應該能找的到!」梅迎春點頭:「好,你就在前頭帶路。」他看了眼蘇拓:「你跟上來,不要亂說亂動!」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蘇拓下意識地就點了點頭,乖乖地跟上二人。

三人在南市後面的一片窮街陋戶中穿行,此地與前面集市上的綺麗繁榮真是天差地別。舉目看去,滿眼皆是爛泥和茅草堆砌起來的破屋子,七歪八斜地靠在一起,屋子中間是骯髒不堪的泥濘小道,坑坑窪窪的路面上到處都是積水和垃圾,空氣中飄着股酸臭的味道。阿威對這裏甚為熟悉,帶着梅迎春和蘇拓繞來繞去,很快便來到一座眼看着就要倒塌的破房子前面,阿威遲疑着道:「好像就是這個地方。」

蘇拓抬手就要推門,梅迎春往前一擋,輕輕搖頭示意,另外二人忙退到後面。梅迎春將耳朵微微貼在漆色凋落的破損木門上,屏息細聽,只覺得屋內似乎有些窸窸窣窣的微聲,好像還有人在極低聲地嗚咽。他舉手緩緩地推開房門,屋子裏黑洞洞的,后牆的窗戶被堵死了,只有幾束微弱的光線從縫隙中投入屋內。

梅迎春帶着另二人閃身入屋,突然,蘇拓大叫一聲朝屋子的角落衝去,梅迎春一看,那屋角堆著大捆柴禾,柴禾中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扭動,還有「嗚嗚」的聲音傳出來。蘇拓此刻已奔到前頭,將一個人從柴禾堆里扒了出來。

扒出來的是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衣服零亂,全身上下都綁縛著繩索,嘴裏還堵著布團。蘇拓連聲大叫着:「婆娘!婆娘!」手忙腳亂地將女人身上的繩索解開,扔掉嘴裏的布團,這女人才哭喊著撲到蘇拓的懷裏。梅迎春也顧不得他二人夫妻重逢的激動,上前喝問道:「那個人呢?還有小孩在哪裏?」

蘇拓婆娘哭哭啼啼地道:「剛、剛才還在這裏的。我一來他就把我捆起來,除了餵奶時才放開,其他時候就都捆着,嗚嗚嗚……」梅迎春緊鎖雙眉,將佩刀握到手中,慢慢轉向屋側的房門,猛地蹬開門,眼前是個漆黑的小房間,他正在努力察看,眼前突然寒光一閃,梅迎春下意識地往後一退,手中的刀揮舞著擋開劈來的武器,一個人緊貼着他的身子朝外跑去。

那人跑得飛快,連外屋的蘇拓和阿威均未反應過來,便已跑出了房門。梅迎春大喊著:「喂!你別跑啊,我不是來抓你的!」隨後緊追,看那人在自己前面幾步的地方拚命逃竄,懷裏還抱着什麼,梅迎春心下瞭然,那一定就是他的嬰兒。

轉過一個拐角,那人一下不見了蹤影,梅迎春正急着四下亂看,就見那人從前面一個巷道中返身朝自己飛奔而來。梅迎春正覺奇怪,再看那人身後突然出現了十來個凶神惡煞般的突厥壯漢,個個手裏揮舞著兵刃,朝那人緊追而來。梅迎春知道不好,忙朝那人喊道:「快到我這裏來!」那人也顧不得其他了,三步並作兩步便跑到梅迎春的身後,剛站穩腳步,懷裏的嬰兒便爆發出一陣凄慘的哭嚎。

轉眼間那幫突厥人已經追到面前,看到梅迎春擋住去路,懾於他的形容氣概,不覺也止住腳步,一個看似領頭的人揮了揮手中的長刀,喝道:「什麼人?竟敢來管老子的閑事!」梅迎春冷然道:「路見不平!你們這麼大幫子荷刀持劍的追一個帶着嬰兒的人,算怎麼回事?」那幫人倒是被他的氣勢震住了,只顧面面相覷,領頭的十分氣惱,怒吼道:「這個烏克多哈是我們可汗要抓捕得要犯,你想充英雄好漢,也不看看你面前是什麼人?!」梅迎春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哦?不知對面是哪一路的英雄豪傑,說來聽聽。」那幫人尚未搭話,躲在身後抱着嬰兒的男人突然低聲道:「千萬小心,他們是默啜可汗的人。」

梅迎春冷哼一聲:「那又如何,這裏是大周朝的地盤,又不是在突厥石國,我倒要看看他們如何在神都的中心鬧事!」他的話音剛落,對面的頭領按捺不住,吆喝着眾人就朝梅迎春這邊衝來。梅迎春不慌不忙,右手端起突厥長刀往面前一橫,左手往這幫人的身後一指,高聲喊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要在鬧市上隨意劫殺,你們還把不把這裏當大周的王化之下?」伴着他的話語,從巷口傳來人馬喧囂的聲音,那幫突厥大漢扭頭一看,就見一名大周朝的年輕將軍騎着匹白色駿馬,領大隊人馬沖入小巷。

這十幾名突厥人一下子便慌了手腳,趕忙奪路而逃。沈槐剛想吩咐手下人去抓捕,梅迎春大聲招呼道:「沈將軍!且放過他們,這些人都是死士,抓不了活口的,弄得不好反倒引起紛爭!」沈槐面色很有些不悅,但還是命令眾人將那些突厥人放過了。抱嬰兒的男人見狀,就想乘亂溜走,剛要邁步便被梅迎春一把揪住,梅迎春滿臉堆笑:「我救了你的性命,你連謝都不謝一聲就走,這可不是咱突厥漢子所為。怎麼?在中原呆久了,也學會漢人的過河拆橋了?」那人窘得滿臉通紅,抱着個哇哇大哭的小孩站在原地發獃。

沈槐跳下馬來到梅迎春跟前,抱拳道:「梅先生,我剛接到報信就趕過來了,沒誤事吧?」梅迎春一笑:「沈將軍,你來得正好。」他朝着一邊氣喘吁吁的阿威點點頭,誇了句:「嗯,辦事還挺利索。」阿威頓時樂得臉上開了花。沈槐瞧了眼抱着嬰兒的突厥男人,疑惑地問梅迎春:「梅先生?這個人是誰?那個……烏克多哈找到了嗎?」梅迎春平靜地回答:「他就是烏克多哈。」

沈槐連連端詳著那個狼狽不堪的男子,神色中頗有些難以置信。那男人聽到梅迎春的話,頓時大驚失色,翕動着嘴唇似乎想要辯解什麼,可看到梅迎春滿眼的自信,終於還是泄了氣。

這天夜裏,烏克多哈坐在關押他的房間里胡思亂想。來的時候他被蒙上了眼睛,因此並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所在,但從自己所待的這個屋子看,並不是官府的監房,而只是間陳設簡單的廂房,看起來更像哪個大戶人家的空餘房間。桌上點着蠟燭,后牆根下的榻上,他的孩子睡得正香。來到這裏之後,就有人不知從何處請來個漢族奶娘,餵飽了孩子,又哄他睡着,便離開了,自始至終也沒有和烏克多哈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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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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