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轉機2

第44章 轉機2

屋子的門窗都緊閉着,天色還亮的時候,烏克多哈試着舔破窗紙往外看,卻只看見一堵粉牆,牆邊栽著一溜翠竹,在枯黃的枝葉中剛剛抽出初春的嫩芽。周圍一片寂靜,但又透出種嚴整肅穆的氣氛,烏克多哈憑多年在洛陽居住的經驗,斷定這是個侯門深戶。雖然一眼看不到侍衛走動,但要想從這樣一個地方逃走,對一個完全不熟悉這裏佈局的陌生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烏克多哈並不想逃,自去年臘月末起到現在,他已經受夠了擔驚受怕四處躲藏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真會令人精疲力竭直至崩潰的,何況還有個嬰兒,他們又能逃到哪裏去呢?就連她也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否則她便不會去鋌而走險,否則她便不至於會……想到她,烏克多哈感到心頭陣陣絞痛,眼眶中熱熱的,視線模糊了。

門扇輕輕開啟,烏克多哈抬起頭來,透過朦朧的燭光,他看見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緩步入室。烏克多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他沒有說話,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地磚。梅迎春跟在狄仁傑身後也走了進來,待狄仁傑在椅子上坐好,才用突厥語對烏克多哈道:「烏克多哈,你知道面前之人是誰嗎?」

烏克多哈長嘆一聲,操著口字正腔圓的漢語說話了:「我知道,這位便是大周朝的宰相、當世名臣狄仁傑狄大人。」說着,他向狄仁傑深鞠一躬,以手按胸道:「鴻臚寺突厥語譯者烏克多哈見過狄大人。」狄仁傑抬了抬手,就著燭光細細打量面前這個年前從鴻臚寺逃跑的突厥語翻譯,雖則衣衫凌亂、蓬頭垢面,精神十分萎靡,但仍能看出此人的身材魁偉、五官帥氣、相貌氣質不俗,如果打扮齊整了,絕對是個富有異邦氣息的美男子。狄仁傑在心中暗嘆,難怪了。

梅迎春倒有些困惑,問:「烏克多哈,你怎麼認識的狄大人?」烏克多哈低着頭道:「我在鴻臚寺做了七年譯員,所有突厥來使的重要場合都是我翻譯的,自然見到過狄大人。只是……狄大人未曾注意過小人吧。」狄仁傑輕捻長須:「嗯,你這麼說我倒是依稀有些印象了。烏克多哈,你在鴻臚寺很得器重啊,為什麼要突然逃跑呢?」

烏克多哈垂頭不語,榻上的嬰兒大概受到了驚動,突然「嗚嗚啊啊」地叫着扭動起小身體來。烏克多哈一驚,剛想要過去看,梅迎春朝外招了招手,奶娘立即出現在門口,過去抱起嬰兒進到后屋去了。很快,嬰兒沒有了聲音,烏克多哈舒了口氣,狄仁傑和梅迎春看得相視一笑,狄仁傑和藹地道:「我猜想,你逃跑就是因為這個孩子吧?」

烏克多哈沉默著點了點頭,狄仁傑笑問:「很可愛的嬰孩啊,男孩還是女孩?」「男孩。」「男孩好啊,這孩子長大了既有突厥父親的威武,又有漢人母親的秀麗,一定會是個不可多得好人材。」「狄大人!」烏克多哈叫了一聲,心知對方已經成竹在胸,臉上不禁露出既頹喪又如釋重負的表情。

狄仁傑等烏克多哈的神情稍許平靜了些,才接着問道:「烏克多哈,這孩子看起來才剛滿月吧,他的娘親呢?這麼小的孩子沒有娘親可不成啊。」「狄大人!」烏克多哈又叫了一聲,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嘴裏喃喃地道:「是我,都是我害了她……」狄仁傑這次沒有容他喘息,立即追問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說的這個她就是曾經的遇仙樓頭牌姑娘,如今的梁王五姨太顧仙姬吧?」

烏克多哈抬起手背拭淚,嗚咽著道:「狄大人都知道了,烏克多哈也沒什麼再隱瞞,是的,這孩子便是小人與顧仙姬共同生養的。只是……這孩子命苦,才滿月,他的娘,就,就遭了慘禍!」狄仁傑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個絹包,打開來,裏面是條沾著血跡的項鏈。梅迎春捧起絹包,來到烏克多哈面前,烏克多哈一見那條項鏈,便聲音顫抖著道:「這,這是小人送給仙姬的定情之物。」狄仁傑頷首:「嗯,當日你陪着顧仙姬在『撒馬爾罕』挑選了這條項鏈,而那無頭女屍的脖子上恰恰戴的便是這條項鏈!」「仙姬!」烏克多哈連聲叫着,眼淚更是滂沱而下。

狄仁傑向梅迎春使了個眼色,梅迎春會意,搬把凳子過來讓烏克多哈坐下。狄仁傑輕嘆一聲,安慰道:「烏克多哈,且先止住悲聲。本閣想要聽聽事情的來龍去脈,你說說看吧。」

風流情債,孽緣宿命,千般迷離,萬種傷痛,這世上的痴男怨女們總愛奮不顧身地躍入情慾的烈焰,猶如飛蛾撲火夸父逐日,到頭來卻往往只得到一捧掌中細沙,一片鏡花水月。顧仙姬這歡場賣笑為生的女子,從小便看慣了虛情假意、聽夠了風月無邊,難道她不懂得這些個道理嗎?也許平日都是懂的,但當真遇到那個人的時候,只要她還是個有血有肉有欲有愛的女人,她的眼中心中,除了他,便什麼都看不透裝不下了。

一年多前,顧仙姬剛剛嫁入梁王府,從良當上姨太太,便巧遇了陪伴突厥使者去拜訪武三思的烏克多哈。這女人雖然置身歡場多年,也算是閱人無數,可還是頭一次看到烏克多哈這樣偉岸而不失儒雅,既有異國情調又深通大漢文化的美男子,心中頓時暗生情愫。偏偏那烏克多哈也是個多情種子,在中原最高貴的人群中浸淫多年,耳濡目染,普通的庸脂俗粉早入不得他的法眼,突厥女子粗野,中原女子矯揉,反倒顯得這顧仙姬既懂兒女情長又有膽魄豪氣,令得他愛慕非常。於是這一對乾柴烈火,又都是不肯受拘束的奔放性情,如此便一拍即合,意亂情迷難捨難分。

如果不是因為顧仙姬懷上了身孕,本來這兩人的姦情還可以隱蔽上一段時間,但自從顧仙姬發現自己有了喜,二人就陷入了忐忑不安的處境中。雖說深陷情網無法自拔,他們畢竟不是不問世事的純情少年,深知所挑戰的乃是當朝最具權勢的人--武三思,一有不慎便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因而他們的行事一直都還是非常謹慎的。平常幽會聯絡,只有顧仙姬最親近的遇仙樓姐妹柳煙兒幫忙,除了她之外,兩人的關係保持得非常秘密,幾乎再無人知曉。顧仙姬這一懷孕,武三思倒是樂陶陶,還以為梁王府又要添丁進口,卻不知顧仙姬天天心驚膽戰,唯恐生下一個有着胡人面貌的孩子,到那時紙可就包不住火了!

就在顧仙姬和烏克多哈左思右想找不到對策的時候,顧仙姬早產了。臘月二十四日的大雪天,顧仙姬在梁王府的台階上拌了一跤,不久就產下了一名男嬰。男嬰尚不足月,瘦小乾癟得像個小猴子,眼睛也睜不開,武三思光顧著高興,並沒看出什麼異樣。顧仙姬守着嬰兒,卻看到他睜開的小眼睛分明是藍綠色的,嚇得差點兒暈厥過去。第二天傍晚,顧仙姬便帶着孩子偷偷逃出了梁王府,去遇仙樓的柳煙兒處躲藏了起來。

武三思得知顧仙姬逃走,又急又氣,卻無從找起。倒是他的妹夫傅敏,在遇仙樓常來常往,一直糾纏着柳煙兒,不知怎麼嗅出了些味道,便有了臘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在遇仙樓的徹夜狂歡。傅敏的本意是想藉機從柳煙兒那裏再探聽出些究竟來,可顧仙姬彼時已經是只驚弓之鳥,認定傅敏就是幫武三思來追查自己下落的,便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與柳煙兒合謀將傅敏毒死在了夜宴之中。柳煙兒本來沒有這樣的膽量,可她長期以來,被有性虐怪癖的傅敏折磨得生不如死,早已將傅敏恨到了骨頭裏,再加顧仙姬本來就是個心狠手辣的女子,膽略非常人可比,情急之下對柳煙兒幾番慫恿,終於誘她痛下殺手,那傅敏稀里糊塗地便被兩個煙花女子奪去了性命。為了掩人耳目,這兩個女人還故意在現場留下些寫着「生、死」的殘破碎紙,以此將傅敏之死假託在洛陽年間流行的,關於「生死簿」的鬼神傳說之上。

烏克多哈在得知顧仙姬逃出梁王府以後,也緊跟着離開了鴻臚寺四處躲藏,兩人在遇仙樓會合后,真是百感交集,卻又感前途茫茫,天下之大無處容身。顧仙姬畢竟是殺了人,再也不敢在遇仙樓多逗留,只好帶上孩子隨烏克多哈開始亡命生涯。武三思已經起了疑心,對家人僕婦幾番盤查后,多少也問出了點端倪。雖然礙於臉面,他對外封鎖了五姨太逃走的消息,暗中卻派出人手全城搜捕顧仙姬和嬰兒,這二人自新年以來真如一對喪家之犬,帶着個吃奶的孩子在洛陽城內各處逃竄,惶惶不可終日。

聽完這番敘述,狄仁傑不由深深嘆息。桌上搖曳的燭火若明若暗,正如煙花女兒的未來,總在吉凶之間搖擺不定,脆弱地彷彿一陣風便能摧折,縱然心有七竅,縱然胸有豪情,面對命運的步步緊逼,她們又能如何?多少次掙扎多少番求索,真能換來雲開霧散的重生嗎?說不得,說不得啊,多半只是再一輪宿命的煎熬罷了。

打破沉默,狄仁傑低聲問道:「你們最終還是決定要離開洛陽,對嗎?」烏克多哈臉上淚痕已干,他點了點頭,沉悶地回答:「是的。雖然離開洛陽要通過城門衛戍的盤查,兇險非常,但我們已經別無選擇,留在洛陽,武三思早晚會找到我們,到那時便再無退路,我們連着這孩子,都是死路一條。我和仙姬商量,只有想辦法闖出去,一旦離開洛陽,我們便直奔突厥,如果真能順利到達那裏,便是天高地闊換了人間,咱們的孩子也可以重獲新生。」「所以顧仙姬就去『撒馬爾罕』變賣珠寶酬錢?」

烏克多哈道:「是的,我們兩人逃得匆忙,身上都沒帶多少錢,一個月躲藏下來已經山窮水盡,如果要外逃至突厥,一路上需要很多錢。仙姬說『撒馬爾罕』很可靠,到那裏去變賣珠寶,絕對不會走漏消息,我雖然心存顧慮,但她執意要去,仙姬那個脾氣我是攔不住的。」說到這裏,烏克多哈的臉上浮現出又愛又憐的笑容,襯著殘存的淚痕,顯得特別怪異而凄涼。也不等狄仁傑提問,他自己又接着說下去:「那天她從『撒馬爾罕』回來,就告訴我有希望了,只要第二天正午去正式成交,咱們一家三口便可以脫離苦海,展翅高飛了。」

狄仁傑和梅迎春保持着沉默,都不願打擾到烏克多哈的回憶。烏克多哈停了停,臉色變得慘白:「那天正午,我送她到『撒馬爾罕』那條街的巷子口,就在那裏等着她。我看到達特庫匆匆忙忙地從旁邊的客棧出來朝珠寶店走去,我以前在『撒馬爾罕』買過珠寶送給仙姬,生怕他認出我來,便趕緊閃到巷外。我等啊,等啊,時間過得真慢吶。突然,我看見達特庫像發了瘋似地嚷着衝出店外,我心下就知不妙,剛想過去看個究竟,卻發現『撒馬爾罕』後門那條街上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一個個神色嚴峻、行動迅捷,一看便知是受過訓練的殺手,我不敢再往前去了,只好繼續在周圍轉悠着打聽消息,心裏還盼著仙姬能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可是,最終我等到的卻是,卻是……」烏克多哈雙手捧住臉,終於痛哭失聲。

待他慢慢止住悲聲,狄仁傑這才長嘆一聲道:「事已至此,還是節哀順變吧。烏克多哈,本閣問你,你認為殘殺顧仙姬的是什麼人?」烏克多哈渾身一顫,將牙關咬得咯咯直想,憋了半天才道:「一定是梁王派的殺手,殺害了我的仙姬!」「嗯。」狄仁傑點頭:「那麼,今天在突厥『巴扎』追殺你的又是什麼人呢?難道也是梁王的手下?梁王什麼時候用起突厥人的殺手了?」烏克多哈愣住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梅迎春冷冷地道:「怎麼?當時你不是也說那些是默啜可汗的人嗎?還要我小心。」烏克多哈的眼神突然飄忽不定起來,支吾了半晌也說不出句像樣的話來。

狄仁傑朝梅迎春使了個眼色,二人撇下烏克多哈在那裏發獃,站起身來朝屋外走去。屋外夜空晴朗,月色如塵,早春沁人心脾的甜美氣息已經在空中隱約浮動,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氣,狄仁傑向梅迎春微笑道:「王子殿下,真是虧得有了你,背景如此複雜隱秘的一樁案子,才能這麼快就露出端倪。」

梅迎春趕緊躬身致意,也笑道:「狄大人,梅迎春懇請狄大人還是以漢名稱呼在下,這樣更方便些。」狄仁傑笑着搖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好,恭敬不如從命。」梅迎春略一猶豫,還是問道:「狄大人,您看烏克多哈還隱瞞了什麼?關於默啜可汗,您是怎麼想的?」狄仁傑沉吟著道:「不好說啊,目前線索還太少,我們不好枉自推測,這樣會誤入歧途的。」「那……」

狄仁傑看着梅迎春為難思索的樣子,忽然覺得在自己的眼裏,這個人高馬大、作風凌厲的突厥人,也不過就是個大孩子,和那兩個讓他時時刻刻都牽掛在心的大孩子並沒有多大的區別,況且,不就是那兩個大孩子把這位突騎施王子引到自己面前,來幫助自己的嗎?想到這裏,狄仁傑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親近之情,他和藹地微笑着,安慰道:「別着急,會有辦法讓烏克多哈開口的。」

梅迎春感受到了狄仁傑語氣中的慈祥,也情不自禁地報以誠懇的笑容,他充滿敬意地道:「梅迎春久聞狄大人睿智超卓,斷案如神,這些日子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想了想,梅迎春又有些抑制不住好奇:「狄大人,您說的讓烏克多哈開口的辦法是什麼?能透露一下嗎?」狄仁傑朗聲大笑起來:「你這個梅迎春啊,問起話來和元芳像極了,難得他還救了你的命,看起來你們還真是有緣。」兩人笑着慢慢走過樹下的陰影,狄仁傑湊在一根樹枝上,嗅着新發的嫩芽,輕聲嘆道:「四季輪轉,萬物更迭,這便是自然之律。你看烏克多哈的那個嬰孩,如此幼小脆弱,卻是他和顧仙姬全部的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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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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