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疫(青銅三部曲之三)1

第24章 疫(青銅三部曲之三)1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寘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真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采詩官子素嚅動着他女子般的紅唇,把抑揚頓挫的語調像一陣風似的吹到了大殿的高處,在那巨大的橫樑與立柱,不計其數的窗格,還有魏國年輕的國君(註:此魏國非戰國七雄中的魏國,而是春秋時期位於今山西芮城縣東北的一個小國)。

國君儘管有些討厭子素固執的性格,但他不得不承認子素的聲音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能夠把聽者的心緊緊地抓住,徹底地俘虜,完全沉浸在一種想像中。子素一口氣念完了這首歌,在尊貴的國君面前,他自然不敢用大河邊那些伐木工的粗野的口氣來高聲歌唱。這首歌被史官記載在了竹簡上,後來又被孔子編進了《詩經國風魏風》,後人稱之為《伐檀》。

采詩官子素向國君行了禮,然後退出了宮殿。坐上他的馬車,自己駕着車,再次向魏國的山野奔去了。在青銅時代,采詩官在民間採集民歌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供國君娛樂,而是扮演了另一種角色--便衣警察。因為,往往只有民歌才能真正反映民心所向,反映地方實際的情況,甚至於是否有叛亂之類的情報。采詩官們把搜集到的各種民歌呈報給國君,國君就能據此而採取對策,乃至於幹掉所有對國君心存不滿的人。誠可謂是世界上最早的秘密警察組織了。

魏國很小,比不得晉、楚、齊、秦等千乘之國。幾乎魏國的每一片土地子素都跑過了,和窮困的魏國一樣,他的形象總是那樣寒酸,也只有最低等的家臣子弟才會幹采詩官的行當。拉車的小母馬瘦弱不堪,居然奇迹般地伴着他走過三年的歲月。而他的那輛祖輩留下來的馬車更是如同一件古董,一旦快奔起來,就會像散了架子一般全身顫抖,吱吱呀呀發出可怕的聲音,在崎嶇的大路上留下兩道深淺不一的車轍。

在一片荒野中,總算見到了人煙,幾十個農夫在井字形的田裏勞作著,子素在田埂邊下了馬車,走到了農夫們中間,向一個大鬍子中年人討一口水喝。但是沒有人理睬他,他感到這裏的人天生就有股敵意。最終,一個女孩子給了他一瓦罐的水,那水其實很骯髒,還漂浮着一層噁心的油膩,但子素已經過慣了這種生活,非常感激地一飲而盡。他打量著女孩,十七八歲的年紀,臉上沾滿了黑泥,看不清,只有兩個眸子閃閃發光。

「請問你們這的領主在哪兒?」

女孩指著不遠處的山丘上一座華麗的建築。她始終不說話,似乎有些害怕像子素這樣坐着馬車來的人。子素向山丘走去,走了很遠,又回頭看了看女孩,發現女孩還在向他張望着,那麼遠的距離似乎一切都模糊了,只有她的一雙眼眸異常清晰。

子素從沒有見過像此地的領主這樣外貌醜陋的人,大約50歲了吧,有一副魁梧的身板,自稱跟隨老國君征戰立過軍功,領主根本就沒有把寒酸的子素放在眼裏,只把子素當做了一個破落貴族的子弟。子素提出想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領主當即拒絕了,直到子素從袖中掏出一小塊金子放在領主手中,領主渾濁貪婪的目光中才閃過一絲滿足。

領主把子素安排到一戶農奴家裏暫住。只不過是一間大茅草屋罷了,一個大鬍子冷淡地接待了他,給了他一個小房間。

夜裏,子素怎麼也睡不着,這間屋子裏有一股奇怪的氣味,彷彿不是屬於人間的,讓人有些毛骨悚然。子素突然聽到了水的聲音,有人在門外,他起身輕輕地推開了門,看見黑暗中有個模糊的人影在一口大水缸前彎著身子。子素躡手躡腳地靠近了幾步,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淡淡的月光灑了進來,一個美好婀娜的曲線隱約可見,是個女子,她在幹嗎?他又聽到了水聲,是在洗臉吧,為什麼要在半夜三更洗臉。

女子察覺到了身後有人,猛地回過頭來,以恐懼的目光注視着子素,那兩個大而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分外奪目,如同夜空中兩顆明亮的星星。子素感到這雙眼睛有些熟悉,是她,白天在田裏見到的那個滿臉是泥的女孩。漸漸地,她恐懼的目光平和了下來,白眸里的黑眼睛像精靈般跳動了幾下,似乎隱藏着什麼深邃的東西。

「對不起,打攪你休息了。」她終於開口說話了。

「讓我看清你。」子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能感到自己手掌下女孩那急速跳動的脈搏。女孩的手像竹籃里的魚那樣使勁抽動着,皮膚也像魚鱗一樣冰涼,但是過了一會兒就停下來了,任由著子素把她拉到了門外。在月光下,子素終於看清了她的臉,他停頓了好久才慢慢地說:「你真漂亮。」

女孩一個耳光扇到了子素的臉上。子素卻一點都沒感覺到疼,繼續說:「為什麼在白天要把泥巴塗在臉上。」

女孩又揚起了手,她的手既有女子的纖細,又有農婦的力量,在半空中,光潔的手臂被月光擦得鋥亮,就像一面青銅鏡子。但她終究又把手給放下了,輕輕地說:「對不起。」然後飛快地奔回屋子裏去了。

她真奇怪。

誰都不知道我們魏國國君的嗜好,他有着一張貴族白皙的臉,眉清目秀,溫文爾雅,尤其愛聽民歌,他把采詩官帶來的民歌既當做情報資料,也當做一種奇特的消遣。一到黑夜,他就下令深閉宮門,並且遠離他眾多的姬妾,潛入一個神秘的所在,沒人知道他在幹些什麼。

那夜他在一個巨大的地下室里,四周的火把瘋狂地跳動着,映着他端正的五官。漸漸地,他的五官有了些變化,額頭沁出了汗珠,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一股腐爛的味道從地下的深處傳來,令人窒息。他走到盡頭,一個由木欄組成的巨大的囚室出現在眼前。在國君與囚室之間,還隔着一道堅不可摧的網,一道由竹篾編成的密密麻麻的網,只露出一個個極其細小的孔,可以看清裏面的人。一個大河邊的伐木工被關在囚室里。他的周圍到處都是白骨,囚室非常巨大,大得能容納上百人,魏國的國君修築這個地下室已經好幾代了。

伐木工赤裸著上身,露出了黑亮的肌肉,與白嫩的國君互相映襯著。伐木工的神色極其恐懼,他站在堆積如山的枯骨間,茫然地看着竹網外年輕的國君。

「你們的歌唱得很好,子素的喉嚨太細了,再唱一遍給我聽。」國君模仿著子素的嗓音對伐木工說。

伐木工唱了起來,他扯開那粗獷的嗓子,彷彿回到了大河邊給貴族伐木,製作船隻和車輪。他的歌聲在隔音的地下室里來回震動着,迴音使國君忽然覺得好像有千萬人在一齊高歌,那高亢嘹亮的歌聲洶湧澎湃就如同奔流不息的大河,反而讓國君有了一絲恐懼。他被這歌聲包圍了,他在巨大的地下室里,儘管只面對一個被囚禁的伐木工,他變得不知所措,躲到了一個陰暗的角落。

忽然伐木工的歌聲停止了,他看見一群老鼠鑽了出來,在白骨間跳躍着,這些老鼠又大又肥,比普通的老鼠大了整整一倍。老鼠們成群結隊地向他撲來,一個個瞪大著黑亮的眼睛,如同一群可怕的精靈把伐木工團團圍住。它們跳到了伐木工的腿上,爬上他的胸膛,他的雙手亂舞著,恐懼地倒在了白骨中。從巨大的囚室中,傳來幾聲清脆的枯骨斷裂聲,總算是慰藉了年輕的國君。

這晚,也是老鼠們的節日。

是因為那個半夜洗臉的奇怪的女孩,還是因為這間房裏不祥的氣氛,總之,子素一夜都沉浸在一個古怪的念頭中。到了後半夜,從屋子的四面八方,傳來一股吱吱呀呀的聲音,那是老鼠,它們在子素的席邊上躥下跳,甚至還大膽地爬到他身上,直到第一縷陽光射進屋子,老鼠們才又神秘地消失了。於是他走出房間,那父女倆已經走到田中勞作了起來。女孩的背影挺撩人的,子素就這麼站着,向田野里遠遠地望去,女孩就像一棵在風裏跳舞的楊柳。女孩終於把臉扭向這邊了,但不是昨晚在月光下看到的那一張,而是一張塗滿了泥土黑黑的臉,只有兩個眸子還依然與昨晚一樣。她是故意這樣的。

中午時分,太陽在頭頂竭盡全力地擴張著自己的勢力,所有的人都來不及回家吃午飯,聚集在田頭吃些干饃饃之類的。午飯後,子素走入了農夫們中間,在一束束充滿敵意的目光中,他開口了:「你們會唱歌嗎?」

所有的人都搖了搖頭,不和他說話,他又看了看唯一的那個女孩,臉上抹了泥巴之後,黑黑的,反而更有了些野性。女孩看着他,兩個明亮的眼眸眨了幾下,一種閃光的物質彷彿要流出來一樣,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然後又立刻了平靜。

「你會唱嗎?」子素把頭靠近了她。

「滾開。」女孩的父親一把推開了子素,「秋兒過不了幾天就要嫁人了,你別纏她。」

子素離開了他們,一個人坐在田埂的另一頭看日頭的消長,心裏默默念著幾首民歌,不禁又向田間望了一眼,卻發現女孩也正扭頭看着他,一觸及他的目光,女孩立刻又把頭扭了回去。一滴晶瑩的液體從她的頭上落下來滲入泥土中,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子素低下了頭,忽然看見兩隻眼睛在地下看着他,那兩隻眼睛大大的,眼珠靈活地轉動着,接着一條長長的尾巴從泥土裏露了出來,原來是只大老鼠,典型的鄉間田鼠,吃着香噴噴的穀子長大的,體型特別肥碩,而且一點都不懼怕人類。它在子素麵前快樂地跳躍着,陽光灑在它灰色的皮毛上,彷彿給它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裝飾。它離開了子素,跑到了一個大房子邊上,子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兒還有成百上千的老鼠,房子的牆根下有一個小洞,老鼠們就從那兒進進出出,把穀子搬入樹林里的一個個地洞,宛如一支長途跋涉的大軍。那所大房子是穀倉,老鼠們正旁若無人地偷盜著農夫們一年的收穫,而看倉庫的老頭居然看着老鼠們的行為而視若無睹。

子素被這場面深深地震驚了,他跑到了老頭面前提醒老頭。老頭平靜地說:「人怎麼可以同老鼠斗呢,我們在這裏居住了幾代人,用盡了各種方法,都無法消滅老鼠,一切都是徒勞的。其實在這個世界,根本就是由老鼠統治的,老鼠是我們農夫真正的統治者,儘管我們仇恨他們,但我們無力反抗。」

人類的世界是由老鼠統治的?真不可理喻,但子素又仔細地思量了一陣,才感覺到這裏的人們竟是那麼聰明,那麼有洞察力,他們才是真正的智者。

老鼠啊老鼠,子素望着它們出神。

年輕的國君再次進入了神秘的地下室,王室遺傳下來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流着,他就像歷代先王那樣,重複著這古老而危險的遊戲。歷代魏國的國君都被認為有奇怪的嗜好,而最大的嗜好往往是個謎,永遠都被鎖在歷史的迷霧深處。國君繼承了這種遺傳基因,他在黑夜中狂熱地着迷於此,在地下室中飛奔著,直到看見那具伐木工的屍體。伐木工張大著嘴,渾身是血,眼睛睜大著充滿了恐懼的目光如同一種詛咒。他強壯的肌肉都萎縮了,漸漸地在腐爛,一股臭味瀰漫了整個囚室。

這時國君的嘴角起了些微妙的變化,就如同貓見到了被殺死的老鼠,一種本能的滿足感充溢了他的臉。但轉瞬之間,他發現了什麼,他的臉立刻便扭曲了,彷彿一件小孩的布娃娃玩具,隨時隨地都能誇張地變形。從他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嘶啞的回聲,由一個永不見底的深淵中升起--這是絕望,一個國君的絕望。

他無力地把整個身體撲在牢固的竹網上,彷彿他自己就是一個囚徒,是自己權力的俘虜。他怔怔地看着牢不可破的竹網,但現在,在竹網的右下角,一個碗口大的破洞赫然在目,猶如一張大嘴,竭盡全力地擴張著自己的血盆大口,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吞噬下去。國君明白,這是致命的。

在魏國巨大的宮殿裏,一個黑暗的角落中,有兩隻明亮的眼睛在閃爍著,又是兩個,四、六、八,乃至上百。一片恐懼的寂靜中,衛兵們睡著了,他們沒有察覺到一群小東西爬過他們的身體快樂地旅行着。一扇大門攔住了小東西們的出路,於是它們便上躥下跳地從窗格里鑽出,越過空曠的石階,爬過宮牆間的縫隙,走向自由的大門。

為首的一個是它們的國王,碩大無比,它指揮着它的軍隊在漆黑的深夜裏銜枚疾進,軍容整齊,軍紀嚴明,徹底地鴉雀無聲,一切都在人們的眼皮底下發生,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國王率領着部下逃出了戰俘營,它們嚮往著自由,嚮往著戰鬥,它們睜大眼睛注視着這個世界,對人的仇恨就全都在它們小小的心臟里搏動着。國王要建立它的新王國,必須要徹底毀滅它的所有敵人,無情地把對立的種族從地球上消滅,這就是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自然規律,儘管它們非常小,但它們是強者,永遠活在人類身邊的強者,它們永遠都不會滅絕,它們絕對要比人類還要天長地久。國王的大軍走出了城市,來到了廣闊的田野,滿天星斗里,它們雄心勃勃。國王一聲令下,兵分十路,化整為零,去報復,去戰鬥---在人類社會的廢墟上新建一個世界。

沒有人意識到一場災難正從黑夜的胎動中分娩而出,但它們無罪,一切的災難,都源自人類自身。

女孩在夜裏洗完了臉,子素牽着她的手,走到了田野的中央,月亮突然躲進了雲朵中,子素只感到面前女孩急促的呼吸吹到了自己的臉上。他隱隱覺得這個女孩的心裏所隱藏的那股野性。

「唱個歌吧。」子素輕輕地對秋兒說。

「我不會。」女孩躲開了他,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向外面跑去,她像一隻受驚了的小鹿,一路跳躍着在黑暗中奔跑,前面就像一團黑布,什麼都看不到,只有一股暗夜的氣息指引著方向。突然她撞到了一堵牆,摔倒在地上,才意識到不是牆,而是一個人,一個男人的胸膛,子素的胸膛才沒這麼寬闊呢。她爬了起來,見到了一張臉湊近了她,直到靠得非常近,她才依稀辨認出了那張極其醜陋的臉---那是她的領主的臉。

領主的臉向後靠了靠,又變得一片模糊,他好像在仔細端詳著秋兒,很久才說:「你什麼時候嫁人?」

「明天。」她顫抖著回答。

「我要你的初夜。」領主一字一頓地說完,然後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子素在後面目睹了這一切。他終於明白,女孩為什麼要在白天把泥巴塗在臉上,為的就是不讓醜陋的領主看清她的臉。她就快嫁人了,而每一個領主,都享有對其領地內女孩的初夜權,也就是說女孩在新婚的第一夜將與領主共同度過,而不是她的新郎。這種天賦的權力是作為法律銘刻在國君宮殿前的青銅大鼎上的。

「你見過你的未婚夫嗎?」子素在女孩的身後說。

「他是一個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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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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