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疫(青銅三部曲之三)2

第25章 疫(青銅三部曲之三)2

子素沉默了半晌,月亮依然躲在雲朵中,奇怪的是秋兒的臉卻似乎更加清晰了。子素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裏潮濕了一片,手腕里的脈搏狂亂地跳着,於是那雙明亮的眸子充滿了他的整個的世界。

子素在田埂上醒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在這兒,剛睜開眼,他就看到一個死老鼠躺在身邊。陽光下的老鼠一動不動的,就像件標本,四腳朝天身體硬邦邦的,兩個眼睛睜大著,似乎要跳出眼眶。整整一天,他都沒有見到秋兒,倒是老鼠見了不少,所有的老鼠彷彿都像疾病纏身似的,有氣無力地覓食。到了下午,他發現大片大片的死老鼠,沒有傷痕,看不出是什麼死因。難道是報應?

晚上,秋兒舉行婚禮了,她再也不用在臉上塗抹泥巴了,她穿着新娘的衣服,和那個癱瘓的新郎完成了婚禮。然後,新郎被領主的人架走了,新娘則被送入了領主的房間。

領主的大門砰然關閉,子素只看到了秋兒的那個模糊的背影,有一種永別了的感覺。

女孩的父親長嘆了一口氣,然後獨自回家了。子素獃獃地坐在地上,看着領主的房子燈火漸漸地熄滅,成為一個黑暗的輪廓。在這裏住了好幾天,卻一無所獲,子素帶着煩躁的心情走向了他的破馬車,小母馬更瘦了,能輕而易舉地摸出它好幾節骨頭,他拍了拍小母馬的背,也許往後就要娶小母馬為妻了吧,子素嘲弄著自己,爬上了馬車。忘了那個女孩吧,他對自己說,然後他輕輕揮了揮馬鞭。

小母馬沒有動,它也許太累了,子素又下來看了看它,卻發現小母馬的嘴角吐出了白沫,眼睛閉了起來,渾身抽搐。漸漸地,它的四條腿也軟了,跪倒了下來,子素看得出小母馬還在拚命地支撐,它竭盡全力地想要站起來,子素也在幫它,但它終究還是倒了下去。

子素鬆掉了它在脖子上套了許多年的繩索,傷心地撫摸着它,最後小母馬還是躺在地上睜開了眼睛,那雙大眼睛閃爍著盯着它的主人,那是含情脈脈的眼神,如果馬有人的感情,也許它早就愛上了子素,卻無從表達。子素跪在它面前,像孩子一樣啜泣著,最後,他看見小母馬的眼睛裏流出了一團溫暖的液體,流到了子素的手心裏,那是馬的眼淚。

小母馬在流完了它最後的一滴眼淚以後,死了。

它不可能是累死的,雖然它身體瘦小,但耐力一直都很驚人,而且這幾天它都在休息,子素按時給它餵食,它還年輕,沒有得病的徵兆,一定是另有隱情。子素憤怒地回頭奔去。暗夜中一團火在子素的心裏燒了起來,前面什麼都看不清,涼涼的風灌入他的瞳孔,於是只有冷酷的風才能被看得清清楚楚。子素不知跑了多遠,終於停了下來,四周一片死寂。

在可怕的萬籟俱寂中,子素忽然聽到一種奇特的聲音從某個角落傳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這是秋兒的聲音,標準的女中音,從黑暗的空氣中傳來,彷彿是用一股神秘的力量撕破了黑夜的外衣,直逼聽者的靈魂。子素睜大了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雙手向前摸索著,卻是一片空白,就連雙腿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感到自己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除了聽覺。當一個人看不見,摸不著時,他的全部生命就傾注在了耳朵上,現在子素感到他的肉體已消亡了,只剩下靈魂和一對耳朵,隱藏在黑暗的深處傾聽着這首歌。歌聲向四面八方傳去,到了天上變成了一隻只受驚而起飛的鳥,扑打着翅膀向遠方旅行。到了地上變成了流水,滾動着流向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最後滲入土地,滲入黍和麥子的根里,滲入古代的祖先播入地底的古老的種籽。

月亮又出來,子素相信月亮是被歌聲召喚出來的。他突然發現月光下的村莊里,一扇扇本來緊閉着的門都打開了,神情肅穆的農夫們和他們的妻兒都披着衣服走了出來,他們順着歌聲摸索著,一齊走到了田野的中央。沒有人指揮他們,他們卻彷彿全都約好了似的默不作聲,整齊地聚集在一塊兒,傾聽着秋兒的歌聲。子素看到領主的房間里亮起了燈火。歌聲毫無疑問是從那兒傳來的。

秋兒繼續唱着,忽然,一個男低音加入了進來,渾厚有力,就像是一塊結實的黃土。又是一個男中音,漸漸,男高音、女高音、女低音都加入了歌唱。田野中聚集到一起的農夫們就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合唱隊,在秋兒的領唱下,彷彿在進行着一場多聲部的合唱表演。子素的眼睛終於派上用處了,他吃驚地看着每一個人,他們都以同樣的表情看着領主家秋兒所在的地方。他們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他們只有自我陶醉般地唱歌,這也許是他們唯一能自由表達情感的方式,在歌聲里,才能找到一種叫做苦難的元素。

沒人能想像在黑夜裏這些農夫們的行為,他們似乎已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舉行某種宗教儀式,在領主所天賦享有的一個女孩的初夜。歌聲越來越響,像一團巨浪,擊打着無邊無際的黑夜。

在黑暗中,子素摸索着他的刻刀,艱難地依靠微弱的月光和手指的觸覺,把這首後來被命名為《碩鼠》的歌銘刻在了竹簡上。

第二天一早,子素髮現人們居然又都跟往日一樣,沉默地在田野里勞作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一個領主的家奴跑到了田野中心,向大家大聲地宣佈:「領主有令,所有的人到領主房前的空地上集合,違者將受重罰。」

等子素趕到那兒的時候,那片空地上已經里裏外外被圍的水泄不通了,領主方圓幾十里的領地內所有的居民幾乎全來了,有上千人吧。子素用盡了全力用他那文弱的肩膀抵開那些農夫,好不容易才擠到了最前排,發現在一根巨大的旗杆上,掛着一顆人頭,在陽光下特別耀眼,那是秋兒父親的人頭。

在旗杆下,有一塊豎直的大木板,秋兒被綁在木板上,雙手向左右張開,兩腿卻被綁在一起,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十字。

領主的管家以其夜行動物般的眼睛向四周的人群張望了一圈,然後大聲地說:「昨晚,我們尊敬的領主在行使他天賦的初夜權的時候,發現這個女人已經沒有初夜了,也就是說,昨晚,根本就不是她的初夜,她在出嫁前,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女孩了。她褻瀆了神聖的初夜,以骯髒的肉體玷污了我們領主的尊貴之軀,她將受到最嚴厲的處罰。」

底下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讓管家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天空。管家靠近了秋兒,對她說:「如果你能說出那個奪走你初夜的男人是誰,領主就能讓你活下去。否則的話,你將被釘子釘死在木板上。」

子素差點就癱軟在地上,因為那個奪走秋兒初夜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說出來吧,子素在自己心裏對秋兒說。

他還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秋兒乾淨的臉,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與漂亮白皙的臉現在才顯出是那麼協調。她還是穿着那身新娘的衣服,嘴角帶着新婚的紅潤,她的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了子素的臉上。子素低下了頭,他竭盡全力地躲避她的目光,但他彷彿被在光天化日之下剝光了衣服一般無處藏身。他逃不了,命中注定在劫難逃。終於他被女孩的目光抓住了,俘虜了,如同被套上了一副鎖鏈,永遠也解不開了。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好像是在玩着什麼秘密的遊戲,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彼此的目光,而其他所有的人都茫然無知,都在猜測著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其實她的目光的方向就是答案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她決心要保守這個秘密,不惜任何代價。

說啊,為什麼不說出來。子素心亂如麻,你不說我說了,我自己說,可是,可是那首歌怎麼辦?那首昨晚聽到的秋兒領唱,農夫們合唱的歌怎麼辦?這首歌應該流傳給子孫後代。我是采詩官,我有這個責任。我如果死了,這首歌也就會隨着歌者的逝去而消亡,永遠墜入歷史的黑暗中。但,這是理由嗎?這是自己苟且偷生的理由嗎?子素與自己的靈魂搏鬥着,他最終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與勇敢的女孩相比,自己是個標準的懦夫。

秋兒的臉上帶着勝利者的驕傲,她的沉默令管家惱羞成怒,他對家丁說了句:「動手吧。」

子素閉上了眼睛。

「不好了!領主出事了。」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從領主的房間里傳出。幾個人把領主抬了出來,放到管家的跟前,管家的手顫抖著摸了摸領主,然後哭喪著臉向大家宣佈:「領主歸天了。」

領主的眼睛睜大著,那張原本就醜陋的臉因為扭曲而變得不像是人間所有的了,他的恐懼從那張大的嘴巴中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定是死於非命的,這也許是上天的懲罰,或是--子素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字,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管家和家丁們手忙腳亂地處理領主時,子素突然像一支離弦的箭似的沖了出來,跑到秋兒的跟前,解開了捆綁她的繩索,拉着她就往回跑。人們自動地讓開了一條路,讓他們通過,當管家發現要追趕時,人群又自動地合攏了起來,管家費了好大的勁穿過人群時,子素和秋兒已經跑得沒影了。

他們像兩隻逃脫羊圈的羊羔一樣奔跑着,兩隻小綿羊,驚慌失措且痛苦無助地逃離牧羊人的鞭子。奔跑似乎永無休止,前頭是一片金色的麥浪,那是小麥和黍的大海,波光粼粼,無邊無際,海闊天空。在麥田邊,就像是站在大海邊,跳水吧,從海邊高高的懸崖上往下跳,閉上眼睛,跳吧。「撲通」,海水高高地濺起,兩隻小綿羊被大海淹沒。突然,兩隻小綿羊奇迹般地變成了兩條魚,終於從陸地回到了自由的大海。

在一片高高的麥子中央,他們被隨風擺動的麥穗覆蓋,如同鑽進了一間小小的新房。子素終於感到,她註定是他的新娘。

但子素的幸福,命中注定只有一瞬。

「我快死了。」女孩眨著閃亮的眸子,在子素的懷裏說。

「不。」

子素感到自己的胸前有一片濕潤,那是血,從女孩口中吐出的血。女孩的臉色蒼白,卻面帶着笑容,她已經滿足了。子素突然感到自己剛剛得到的一樣東西又要失去了,命運是多麼捉弄人啊,他緊緊地抱住了她。

「為什麼?」子素的眼淚終於滑落在女孩的臉頰上了。

「是老鼠,老鼠。所有的人都會死的,這是老鼠的詛咒。」女孩又吐出了好幾口血。

子素明白了什麼,他似乎已看到了那一幅鼠疫的畫面。

「但你不會,你不會死的。」女孩繼續說,「所有的人都死了,但你不會。相信我的預言吧。」

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明亮的眸子將成為子素漫長的一生中永不磨滅的記憶--她永遠地睡著了。子素的眼淚敲打在她帶血的嘴唇上,漸漸地化了開來,就像一種奇特顏料的色彩。

子素埋葬了她。

子素步行着向國都走去。

國都已是死亡的世界。

子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處都是死人,死狀極慘,而且沒有外傷。就連牛馬等六畜也都死了,一股刺鼻的臭味瀰漫於整個城市,如同一幅地獄畫卷。

他沖入了無人把守的宮殿,同樣是屍橫遍地。在國君的大殿上,他見到了一群老鼠,一群碩大無比的老鼠,它們整齊地排列在宮殿的兩側,就像文臣武將。在大殿的正中央,端坐着的不是我們年輕的國君,而是一隻差不多有貓這麼大的老鼠。它,才是真正的國王。

老鼠征服了人類。

它們化整為零到各個鄉村中傳播瘟疫,首先是消滅它們的同類,原先與人和平共處的老鼠被他們的瘟疫滅絕殆盡,然後是馬、牛、豬等畜類,最後是人類,這一過程只有短短的幾個晝夜。

子素感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覺,從這老鼠的宮殿中的每一個角落傳出,他走到老鼠國王的跟前,像是一個臣子拜見君主似的。但他終於怒不可遏地向老鼠發動攻擊了,轉瞬之間,老鼠們被這個不怕死的傢伙嚇得無影無蹤。

子素在空曠的宮殿中奔跑着,他必須要找到他的國君,終於他發現了那個早已暴露出來的地下室,在那兒,我們的國君居然還奇迹般地活着,衣衫襤褸,披頭散髮,如同一個惡鬼。

「子素,你終於來了。」國君彷彿看見了什麼希望,「我的罪過是不容饒恕的,聽我說,在一百年前,魏國曾爆發過一場鼠疫,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後來,人們花了巨大的代價,才消滅了它們,只剩下最後幾十隻帶瘟疫的老鼠。原本是該徹底消滅他們的,但那時的國君,我的祖先,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於是,他在這裏修建了這個秘密的地下室,把這些致命的老鼠關在這兒,然後把他的政治敵人,或者是暗地裏說他壞話的人與老鼠關在一起,讓這些敵人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就這樣,一百年過去了,這些帶瘟疫的老鼠在地下室里繁殖後代,發展到了數百隻,而被它們消滅的人也已不計其數。必須承認,我有虐待狂,當我看到那些暗地裏詛咒我的傢伙在老鼠們面前驚慌失措,全身腐爛而死的時候,我是多麼快樂,這是一種本能,一種追求殘忍的本能。自古以來,我們家族就遺傳了這種嗜好,每一代國君都是如此,我們是魔鬼的家族,我們隱藏了巨大的災難,為的就是滿足我們的這種殘忍的樂趣。我知道,總有一天要出事的,這些恐怖的小東西會報復我們的,一切的罪過由我來承擔吧。」

「沒人能承擔得起。」子素自言自語地說。當他再看國君的時候,我們年輕的國君已經斷氣了。

子素離開了國都,整個魏國已經人跡渺茫。他回到了秋兒的墳前,結廬而居。女孩預言說他不會死的,女孩的預言准了,他奇迹般地活了下來,一個人,只有他一個活了下來。

又過了一百年,肆虐的鼠疫過去了,又有人踏上了魏國的土地耕種生活。人們發現了一個墳墓的邊上躺着一具枯骨,屍骨上放着一排竹簡,似乎是等著人來看的。竹簡上記錄了七首民歌---《葛屨》、《汾沮洳》、《園有桃》、《陟岵》、《十畝之間》、《伐檀》、《碩鼠》。

沒人知道這個死人是誰。

寫於20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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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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