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陰錯陽差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陰錯陽差

他獨自趴在河邊,感到自己像一條孤立無助的野狗,茫然,絕望。||他曾設想了無數次逃亡,但不是這樣的漫無目的。從哪下河?武警會開槍嗎?對面等著的是什麼?過了河往哪裏逃……

他又想到了父親,不能相信他曾兩度逃亡,且后一次有自己的死命追殺……那一次,他竟在突然間人間蒸發,可他活下來了……

他雙手合十,第一次向蒼天祈求,在逃亡中得到父親那樣的好運。

他機警地察看四周,找尋適合下水的時間和地段。

這時,傳來警犬的叫聲,一陣陣狂吠,丁咚嚇得緊縮身子。

有幾個武警在跑着,有人招呼著警犬,好像有人從那裏的河岸下河,已經在偷渡了,武警和警犬在追趕。

時機來了!丁咚躬身站起,迅速地朝眼跟前的河邊跑去。

他盡量不弄出聲響,很快的跑到河邊,伸出一隻腳試試水的深淺,然後泥牛入海,悄然下河。

水很深,深不見底。他踩着水,望着黝黑的水面,用力往對岸游去。

那邊,警犬的狂吠聲和武警的吆喝聲陣陣傳來,一會兒出現偷渡者凄慘的驚呼聲。「別開槍……我回來……我回來就是。」

那是被武警鳴槍逼回岸的偷渡者。由於他的出現,讓丁咚逃過警犬和武警的注意。他悄悄的游著,回首望,已經游出好遠。月光正好,不明也不暗。天空是鉛灰色的,黑雲彌布,一彎下玄月高懸在天空,好似眼睜睜地窺探着他。月亮周圍的星星卻眨巴著小眼睛,神秘地為他壯膽。

他嗅到了死屍的味道。儘管氣味很微弱,被其它味道所掩蓋。這些味道里有苔蘚、塘泥和腐水,發霉的樹葉和死耗子。他有氣無力緩緩地趟著,游著……

「嗚哇!」

又是烏鴉叫。這不詳之鳥怎麼陰魂不散,在這夜靜之時出現,難道是漢水岸邊的烏鴉追隨而來?他胡思亂想,奮力游著。

烏鴉拍打着黑色的翅膀,掠過灰色的天空。氣味更強烈了。他豎起耳朵,武警和警犬押送著偷渡者遠去,他彷彿聽到了狼群的低喉和馬匹飛奔的蹄聲。

是有人追來了嗎?靜下心來傾聽,什麼聲音都沒有。

他感到渴,嗓子要冒煙似的。不管水有多臟,有多臭,我渴極了,顧不了那麼多。他捧起水飲了幾口,又抬起頭嗅着雜陳的臭味。

綠色的河流中滿是漂浮物,那邊淺灘上是什麼,黑乎乎的一堆,好像是人,一定是死屍。在流水的衝擊下死屍在一點一點挪動着,遠處有一具屍體已經衝到了岸上。我不能成為他們。他心裏想。

能看見對岸,太好了,我就要到岸了。他奮力游過去,游到了對岸。

他倏地躍身而起,穿過淺灘,朝密林深處飛奔。

他穿過鬆軟的地面,跑進一片松林……

就在丁咚偷渡的這一天,丁一芳回到了雲江城。

他被街道安排在一個茶館,那裏給他一個飯碗讓他當茶倌,還給他騰出一間耳房來住下,遮風避雨。

這個茶館的招牌很獨特,叫「漢水行舟」,傳說是一個老茶客起的名字,被眾人所喜愛。這茶館是街道政府承包給胖嫂的兒媳婦的。胖嫂已滿頭白髮日漸老去,可兒孫滿堂又令她步履穩健,不像一般人家一老嫗。她和沿街的老屋子一樣,見證著東門街的歷史。

「漢水行舟」在小鎮上算是老資歷的茶館,過去雖名字不同,在新中國成立后經歷了公私合營,幾經變遷,卻質樸的滋味依舊。武天明讓街道把丁一芳安排在這裏,自有一番說道。他希望他在這茶香水氳的氛圍里醒過神來,回歸安頓。

丁一芳釋放回來后的第二天,武天明就來看望他。來時,攜帶一瓶白酒和一斤豬耳朵。兩人對酌,話語不多卻心有靈犀。

丁一芳先發制人,他說:「老小子,你怎麼還沒成家,弔兒郎當的,耽誤了別人,也苦了自己。」

武天明謂然長嘆:「誰讓咱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老東西,沒人稀罕呢。別人重情重義,偏要等那個破老頭回來。」

丁一芳一聲冷笑:「讓一個廢物拖累人,只有傻瓜才想的出來。沒人領你的情。」

那天貞香也來了。她來時,夕陽西斜,從窗外射進來,射在凌亂的床上,卻見丁一芳不死不活賴在床上。

她說:「回家吧,屋子收拾好了,過幾天,我們去領證,名正言順地過日子。」

他不搭理她。

她坐在床邊,平靜地提醒他:「這天下的人誰沒受過傷,只要肯醫治,沒有不能癒合的傷口。沒見過你這樣的。要都像你……地球上早滅絕人煙。」

他雙目微閉仍然不言語。

她有點生氣。「人要經得起事兒,腰板直起來,沒人看不起你。你回家,我們相依相伴,過好餘下的時光。」說着,她推了他一下,「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不看她,終於不緊不慢開口了。

「我已經不習慣和別人在一起生活。或許,我要出遠門。」

「你要去哪兒?」她問。

「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是天邊。」他又補充說:「沒有我,你會生活得更自在,更輕鬆。」

她站起來,淡然一笑,「是啊……我忘了,你曾經是一個多麼寡情和健忘的人。你不是說虧欠我,總有一天要還債嗎,看來你又忘了。」

他避開他的目光。「有人會替我還債的,他更適合你。」

她惱了,「你要像一個孤魂野鬼去雲遊,我不攔你,這很好啊,你走吧,省得大家操心。」

他問:「大家?你指武天明吧?他應該操自己的心才對。」

「就是武天明。」她回答。「他比你勇敢,堅強,有膽氣。」

「可他就喜歡瞎操心,連跛子的心也操,真可笑。」

他無動於衷,她無功而返。走前她丟下一句話:「我回家去等你。」

武天明的心操得也許很冤枉,他以為丁一芳即使不會立刻走近貞香的家門,茶館的氛圍和休閑的生活總該適應丁一芳,日子久了,他總會想通,一定會回家。他還想,江漢平原一馬平川,雲江就在這平原的腹地,湖泊和田良成就這水鄉園嶺和魚米之鄉,富饒的物產只要在有序的政策環境支持下就能使民眾不用太費勁卻饒有趣味地過日子,活人。由於江漢平原人的心性使然,他們一向善於過這悠閑的生活。就像在湖裏蕩舟採蓮,悠悠蕩蕩,不慌不忙。江漢平原人的悠閑,主要取決於安之若素的心態,知足常樂、清閑散漫,從雲江小城的茶館和圍着「方城」酣戰的人們身上,可見一斑。丁一芳在這樣的氛圍中怎能不跟上趟。把丁一芳安排在茶館當茶倌,武天明覺得這個去處應該適合他。

可是,武天明想錯了。有一天,丁一芳突然失蹤,看來他並不領武天明的情。

街道辦主任很詫異。他是遵從武天明的旨意,費盡心思才安排了下來,和承包人胖嫂的兒媳婦費了許多口舌才達成協議,給他一個住處和這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可他竟然在勞改農場送他回來的第三天不知去向。他去哪兒了?大家猜測不已。

「他去找當初整他的人去了。」

「他還有財寶,去取寶了。」

「他又去走四方,唱皮影去了。」

「丁咚被通緝,他去找兒子歸案。」

關於丁一芳的去向一時撲朔迷離,種種說道成為茶館閑聊的熱門話題。當一群人汲著清香的花茶,籠罩在悠閑的氤氳之中,或是那圍圈酣戰方城之人,總喜歡拿丁一芳說事,一次次開啟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丁一芳的大半生經這小城老街的人們口口相傳,被演繹得多姿多彩,有滋有味,可只有貞香知道,那些傳聞都遠離真實,當不得真。

他走了,走的那天,天還沒亮,沒人知道他要出遠門。

他輕輕打開門,那條假肢顫顫悠悠地邁出門檻,茶館的主人胖嫂的兒媳婦沒看見他。

他肩款一個帆布包,艱難地行走了一段,半道上攔住一輛馬車。他給了車夫五塊錢,讓車夫把他送到長堤腳下,下了車,他首先去到那長堤畔的三間瓦房和一片菜地前。站在瓦房門口打聽,一個中年婦女告訴他,瞎婆婆死了,小瑛子去北京上大學了。他悵然若失一陣,又不禁慶幸著微笑點頭。

他顫悠悠走到那片曾經救過他的命的菜地,如今菜地里種的不再是蘿蔔,而是大蒜。要論經濟價值,蘿蔔自然不如大蒜,但在丁一芳看來,蘿蔔救過他的命,是他此生最愛。在勞改農場的八年,只要廚房有蘿蔔他都會拿來吃。

他來到墳地,墓碑依然佇立,老樹更加蒼勁,望過去,終又看見斑鳩。

「勃咕咕——勃咕咕——」

他望着斑鳩長嘆。他知道,它不是過去的花姑子,但它一定是那兩隻花姑姑的灰灰孫。他想,它們的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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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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