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臨風守望

第一百四十章 臨風守望

丁一芳離開墳地,一瘸一拐艱難地登上了漢江長堤。-www.-

站在長堤眺望遠處,漢水波浪起伏,緩緩東流,朝着遠方奔流不息。它晝夜不停,無論前面等着它的是激流險灘,還是風平浪靜,抑或巨大的漩渦,也不能阻止它終究要回到前行的航道上。

他看見堤上一輛裝載得滿噹噹的牛車正吃力地前行,牛和人都在奮力,在掙扎,在不顧一切地向前移動。人類生存和勞作如斯,他突然感到肋下鼓脹,熱流涌動。

他離開長堤,在鄉下輾轉。他變賣了身上所有能讓人接受的東西,用來換飯吃。帆布包、外套、皮帶、拐杖。

假肢已經可以充當身體的一部分了,不必要拐杖,拐杖是自己用樟木做成的,上面還雕刻了一個龍頭,因此有人很稀罕它。可惜了那根皮帶,那可是勞改農場老場長臨別時送給他的。身外之物沒了,雖然只剩下纏裹皮囊的一層包裝,可一無所有的他心境反倒輕鬆了許多。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貞香的話總迴響在他的耳畔。他說服了自己,哪怕明天就要死去,哪怕遍體鱗傷,哪怕人生遍佈破碎、冤屈、頹敗……也要過好今天。

他花完身上的錢,靠飲江水吃野果野菜和沿村乞討過活,一直到自己耗盡了所能,這種自我強迫的行徑讓他精疲力盡為止。

現在,那條殘腿的根部時而隱隱灼痛。他在路邊、田埂、草地隨性而坐,隨心而躺,聽天由命地屈從內心和肢體。

眼前的天湛藍,身邊的地佈滿禾苗和花草,一條波光粼粼的溪流蜿蜒曲折,不間斷地流過一片片生前不一的綠蔭,流過正在秀熟的莊稼。望過去,他的心境幡然一新。

他在阡陌間徜徉。

喪失自由太久,這黃土地的農村大變樣了,田地包產到戶,人們干自己的吃自己的活自己的,好像都有了奔頭。他在富足多姿的阡陌和湖泊間不禁大發雅興,隨口吟唱道:

「三棒鼓子熱鬧鬧啊,悲也敲來喜也敲。

彩蓮船兒老少划喲,蓮蓬點頭荷花笑。」

他走走歇歇,東遊西逛,遊手好閒任憑心境敞開吸收八方氣息,三月有餘,終於在他心馳神往的地方安頓下來。

他來到了夢中的地方止鑼庵。

他第一次對貞香傾訴衷腸就在這裏,壯丁逃亡時也來過這裏,這裏是他幾十年來夢裏光顧最多的地方。

他很慶幸,這荒蕪之地依然無人關注,或許被人看成聖地,居然一切還是過去的模樣。有蟲有草有野果,雖荒寂,卻清靜,雖雜亂,卻富裕。他打掃了住處,用幾天的時間哼哧哼哧費力整治一番,在庵堂四周整出了一片良田,用褲兜里留下的最後一筆錢去鎮上買了幾包菜籽,心安理得重起了蔬菜。

他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歸宿,好像已經把東門老街的「漢水行舟」和那神聖的小院遺忘了。

當蓬頭垢面臉色紅潤的丁一芳踉蹌著進出庵堂,把偶遇的村民嚇了一大跳。他們以為來了一個不施剃度的老和尚,對他敬而遠之,讓他安然而活。

這一趟神秘的雲遊,他那顆頹喪的心趨於平靜,他又同在勞改農場一樣,開始在地頭勞作,只是閑暇時不再哼唱皮影戲了。

離庵堂不遠處的有個小集鎮,集鎮上排列著一溜老屋,木板上紅漆斑駁,一塊塊窄窄的木板因為年代久遠顏色深沉,天黑時人們把木板插進門檻里,這一天的生活就宣告結束,丁一芳恰在這時最為忙碌,給菜地澆水,為自己捲煙,然後跛足行走在羊腸小道上。

他壘起了一個土灶,為自己燒水沖茶,茶葉是自己親手種下的。每天天麻麻亮,他便起床燒水。他首先將那拾來的柴火抱到灶膛前,點火燒着,讓火旺起來,第一口熱氣撲灑的無名茶水一下肚,似乎宣告這日復一日的一天又開始了,他挑水,種菜,種茶,去村裏小集市上將新鮮的蔬菜瓜果賣掉,再採購一些生活必需品。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年復一年。他似乎忘了小城還有一條繁華的老街,忘了那撒落石榴花瓣的小院落,更忘了斗轉星移,這是何年月。

時光稍縱即逝,雲江城東門老街那個小院落依然如舊,院落里的女人臨風守望,為丁一芳把滄海守成桑田,把黑夜守成了白天。

貞香的身影除了在自家後院,每天會出現在一家名為「添壽坊」的養老院裏。

年逾古稀的貞香不再做針線活了,她在後院種了好多盆景花卉,大大小小盆栽植物擺滿了後院,月季、水仙、玫瑰、紫羅蘭……還有青翠蒼然的盆景。

奼紫嫣紅青翠欲滴與她為伍,她總是不厭其煩地侍弄土壤肥料和清水,在小院忙進忙出不閑着。當然,她還得靠它們把日子過好。隔三差五的,總會有一輛平板車來到她的後院門口,收購她種植的花草和盆景。

買家說,也不知貞香奶奶是怎麼種的,種什麼活什麼,花花草草憑她一經手,一撥一撥,一茬一茬毫無衰敗的跡象……

可是,讓人不解的是,她種植的梔子花是斷然不肯出售的,無論買家好說歹說都沒有用。

她說,梔子花是留給自己的,再多錢也不賣。

除了種植花草,她每天還會去一個地方工作三四個小時,那就是「添壽坊」養老院。她來這兒做義工,已經整整五年了,從她不再做針線活開始。

「添壽坊」是街道辦的養老院。由於這裏真正能自由活動的人很少,絕大部分都是失能老人,於是,一天的光景里就有幾個類似放風的活動時間。每到那個時候,只要能坐輪椅、有專職護工的老人都會被扶著或用輪椅推著到花園裏來。

下午四點鐘,就是花園第二次熱鬧的時間,貞香準會在這時來到。

今天,貞香來得稍微早了點,她看見花園裏的先行者零星到來,知道他們是身體狀況硬朗些的老人,他們會自己杵著拐杖一小步一小步溜達着來。

貞香要去服侍的是一個只能坐在輪椅上曬太陽,偶爾扶牆走幾步的孤寡老人張秋菊,貞香稱她張姐。

秋菊比貞香年長五歲。三年前秋菊開始患老年痴呆症,加上做過腰間盤手術,目前身體狀況很差,生活已完全不能自理。為防止她走失而出危險,街道居委會出錢,把她送到了「添壽坊」養老院。

養老院的護工大都來自本土鄉下,工資不高,願意服侍像秋菊這樣不能自理的老人的護工很少。老年痴獃,又愛力不從心不分白天黑夜走動,她那佝僂著的身子總是扶著樓道牆邊的扶桿,顫巍巍挪着腳步來回走動,回房間后,她就坐在椅子上佝僂著身子和自己說話,或閉眼睡一會兒,但她從來不上床。秋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貼著創口貼,還有縫過的傷口,那都是她偏要走路摔的。

自從貞香義務來為秋菊服務,她的情況大為好轉。

「來,張姐,我們出去走走,今天有太陽呢!」貞香推起了輪椅。

秋菊老人孩子似的笑着,嘴裏不停地嘟嚷着:「走啰,曬太陽啰……走啰……」

每天下午四點鐘,貞香來推老秋菊曬太陽,然後幫她洗澡,照顧她吃飯。沒有太陽只要不下雨,貞香也會用輪椅把她推到花園,讓她扶著輪椅走走。貞香會在秋菊發獃的時候唱兩首老歌給她聽。晚上,貞香為她洗澡擦身,讓她乾乾淨淨地睡覺。自從貞香來到的一年裏,秋菊老人跌倒的事減少了,身上臉上的傷疤也漸漸好起來。

很多坐在輪椅上的老人頭歪著或眼睛閉着。不管是坐着的還是自己在努力挪動腳步的老人都不說話,個別說話的都是自言自語。

秋菊自言自語似地說:「我家老頭子要回來了,昨天給我打電話呢……他要帶好吃的給我!有荔枝……有餅乾,是香港的餅乾……」

貞香知道,秋菊的獨子在南邊打工,出車禍死了,老伴也相繼去世,可她還活在過去的世界裏,那個早與現實不相通的世界。

「是啊,張姐,」貞香用手輕輕抿上秋菊額前的一縷頭髮,笑着對她說:「你的老伴就要回來了,等着他吧,等他給你帶好吃的……」

我和你一樣,張姐,總忘不掉過去……來到這兒貞香覺得自己也和秋菊一樣,說得最多的話就是過去的事兒,她會對秋菊據說說千里長堤下,緩緩東流的漢水邊發生的故事,還時常提起那顛沛流離的逃難途中……

秋風習習,貞香家後院有陽光的時間已頗為短暫,陽光也頗為柔和了。她幾乎沒有留給自己時間在後院屋檐下晒晒太陽,或是靠在藤椅上微閉雙眼養養神。

如今,她進出的腳步還算平穩,舉止還很利索,臉上依然安詳而平和,看不出她內心的陣陣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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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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