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魂兮歸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魂兮歸來

貞香把她的心和眸都聚集在大門前那條逶迤而來的石路和後院那扇斑駁陸離的木門上了。-www.-

尤其每天清晨和傍晚,還有她從養老院回家后的寂靜之夜,她總會站在風中,瞅瞅門前屋后的道路,彷彿生怕錯過一個跛足行走的耋耄之人。

歲月如梭,光陰荏苒,她年復一年重複著一件事,既是望着後院的石榴樹發怔。

她嘴裏悄悄念叨着什麼,還似乎在每一朵花瓣那開過的,未開的,墜落的,飄飛的,碾碎的花瓣上辨認一個被心底珍藏而又怨懟的名字……

如果人的一生只能對明月盟誓一次,那麼,她此生正在遵從誓言,無怨無悔地守候,等着他的歸來。

有時,星空無數隻眼睛閃亮着好像在發問:究竟是生命之途註定了她的孤單,還是放不下曾經而拒絕了芳草,這傻女人……

她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哪怕躺在病榻上也未放棄她的守候。

眼前她病了,她依舊支撐著逐漸衰弱的病軀走到門前,望着逶迤而來的人行路和後院斑駁陸離的舊木門。

今天是什麼日子啊,她問自己,翻看了一下日曆,哦,一九九七年,十月九日,她覺得今天自己的心境好奇怪,耳朵也特別靈,好像聽見了他的聲音,她想,他在哼哧哼哧忙什麼,忙着出門嗎?她還預感不久就要見到他了。

「老冤家……」

她望着白紗帳的頂端,眼角凝結了一滴數年的淚。

本想將前緣再續,可是,一場情深至此的漂泊,終將築起壕溝,荒蕪了歲月。

她業已老去,尤是這幾年的功夫,昔日的那雙丹鳳眼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暗淡下去,圓潤的臉頰也漸漸凹陷,但是,只要她站起身,她身板依然直挺,那略微稀疏的頭髮依然黑亮,長長的青絲綰成一個髮髻貼在腦後,襯著一張額頭依然光潔皮膚依舊白皙的臉,顯得依然清秀而具神采。

養老院的護工們總是說,真是怪事,貞香大媽怎麼老了也那麼好看。

人們也許不知道,這是一種意念的結果,這意念支撐她獨自一人進出這小小的院落,是這意念使她老而彌秀,老而彌堅。

這一刻,午間的秋陽照射小院,她躺在藤椅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一陣涼風乍起,「吱呀」一聲,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開小院的門,緩緩走進來。

天明……是天明來了!他在對着她笑,那狹長的眼睛依然含着一絲溫柔。

她站起身,迎上去。

「天明,你來了!」

他笑望着她。他還穿着那身打補丁的軍裝。

天哪,他的頭髮白了,怎麼腰弓背駝,滿臉滄桑啊!可他在笑呢,細細的眼眯成一條縫,笑得依然如故。那額頭上的一撮灰白的毛髮耷在眉上,好似在撫摸那額頭上的兩條深深的橫紋。

「天明,告訴你啊,這些年梔子花每年都開呢,又白又香,你知道嗎,每到開花時節,我常常摘下兩朵,把它放進內衣,低頭就能聞到花香……可是……你……怎麼就不來看看我……」

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聲音是歡快的,可奇怪的是他久久凝視着她不說一句話,只是在微笑,一個勁地微笑。

「你怎麼不說話……只是笑啊?」她伸手想拉他一把,卻沒夠著。

「啊……」她不解,瞪眼望着他。

「哎呀,你不是天明啊!」

她驚駭了,眼前是丁咚。她怪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人,竟然把兩個年齡和外貌相差甚遠的人看錯了!

丁咚,我的兒……她迎着他沉寂的目光走近,丁咚惶惶然卻一動不動地瞅着她,神態凄然卻不說一句話。他的眼光比起過去來,褪去了剛毅和果敢,分明飽含憂鬱和哀傷。

「丁咚,你這些年在哪兒?為什麼不回家?你的心怎麼這樣很啊!」她盯着兒子迫不及待地發問。

丁咚搖頭,依然不語。突然,他看見他的眼角流出兩滴眼淚,不等她開口,蒼然欲泣地望着她,望着望着,默默跪下,跪在她的面前。

他慢慢垂下頭,片刻后似搗蒜般朝她磕頭。一個,又一個……磕頭磕得她心慌慌,正要伸手拉兒子起來,卻聽見一陣拍門聲。

她睜開眼,原來這是一場夢!

拍門聲在繼續,她怔了好一會兒才起身。

敲門的人是誰?難道……她邁著不太沉穩的步子走過小院,穿過廚房,慢慢走到堂屋打開門,卻見門外站着一個陌生的漂亮女子和一個小男孩,那男孩約十歲光景。

「你找誰?」貞香問。

「我是丁咚的太太,阿娟。」女子的聲音很好聽。

貞香打了個愣怔,用圍裙擦拭老花眼,她那如夢似幻的眼睛眯縫著,喃喃道:「丁咚?高興……」

女子頻頻點頭。

這女子大約三十幾歲,臉龐秀美,眼睛顧盼有神,一頭烏雲似的捲髮舒捲自如地披散在肩上,凹凸有致的身材被裁減合身的米色套裙裝裹得煞是好看,纖細的腰肢,裙裾下露出白皙而健美的小腿。她的脖頸上系了一條若有若無輕盈細長的亮色絲巾,使整個人看起來更顯秀麗,飄逸。這樣的裝束在雲江眼下的季節很少見。

阿娟看着貞香的眼睛,手扶著小男孩說:「這是小江,是我和丁咚的孩子。」

「丁咚……小江……」

貞香彷彿在夢裏,恍惚地喃喃。

阿娟把小江推倒她的面前,讓兒子叫奶奶。

「奶奶!」

小江遲疑着叫了,她答應着,凝神望着眼前虎頭虎腦,頗似丁咚兒時模樣的小江,拿起他的一隻手,輕輕摩挲著,嘴裏不停的喃喃。

「小江……孫子……我的孫子。」

她把小江一把摟進懷裏,眼淚溢出眼眶,噙淚問阿娟:「丁咚呢?他怎麼沒有回來?」

阿娟低頭輕聲說:「他……已不在了。」

「不在了……他死了。」貞香愣神看着阿娟,竟然流不出淚水,只是一陣灼心地難過。

「他很想回家來看你,可是……」

「嗯……他已經回過家了……來向我拜別。」

她想到了剛才的夢。「丁咚……兒子,」她念叨了一句,對阿娟凄然一笑道:「他走了就走了吧,來,你們快進屋,進屋再說說他。」

阿娟在小院裏對貞香講述了丁咚的故事。

二十年前,丁咚巧被那不知名的偷渡者所掩護,從深圳河成功偷渡,上岸后,卻在河岸那片針葉松林被兩路以打蛇為生的黑社會打手盯上。

一路打手身穿斑駁的迷彩服,頭戴迷彩帽,手執粗大的棍棒。這是當地幫會的專職打蛇者。他們抓住丁咚關進一間黑屋嚴刑審問,得知丁咚在香港無親無故,的確是一個逃難的,顯然毫無油水可榨取,於是欲將他押送警方以換取打蛇費。丁咚困獸猶鬥,施展拳腳奮起反抗,讓兩個打手只有招架之功,似無還手之力,這一幕被在暗中窺視的上海幫看見。

上海幫中的一個小頭目紅棍相中了丁咚,他覺得丁咚身材魁梧,又有拳腳功夫,想起幫會香主曾說,如今堂口生意擴展,目前急需人才,便領着麾下出手劫殺,把增援的打手制服,救下丁咚。

紅棍回去后領着丁咚參見香主,香主讓丁咚歸為紅棍麾下,成了一名「草鞋」。

這「草鞋」亦是幫會的小頭目,受打手領班紅棍的直接領導,在斑里地位倒數第二,僅高於最低等的四九仔。

為了活下來並在香港站住腳,丁咚忍氣吞聲住在不帶窗戶的小閣樓上,和七個小兄弟住一間十幾個平米的鴿子籠似的小屋。紅棍說這是暫時的,可丁咚每天要像狗一般從一個洞口爬進屋裏睡覺,讓他不能忍受。最讓丁咚不習慣且無法忍受的是每天要在別人上廁所的聲音伴隨下入睡。

為了活下來,丁咚整天被吆喝來,吆喝去,送貨、取貨,踩點、探路,以及最高頭目香主臨時安排下來的一應雜事,他也要屁顛顛的去辦理。

由於和周邊人物語言不通,丁咚遭了許多白眼,受了很多責罰和毒打。不過還算幸運,兩年下來,他不聲不響賣力幹活,在一位四九仔的幫助下學會了本地基本用語,既沒出什麼大亂子,也漸漸熟悉了這個堂口的營生和手段。

生得健壯偉岸的丁咚運氣不錯,一次偶然的機會被香主發現而得到賞識,香主很快把他抽調到自己身邊做保鏢。其實,香主的保鏢已有不少,武功好的和機靈的都不缺,但論模樣和架勢好像都不如丁咚出眾。香主為了撐門面,把丁咚添加到自己身邊。這下,丁咚的命運更加牢固地掌握在堂口香主的手上。

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熙熙攘攘的繁華街道,讓他徜徉其中卻並不感到它的美好,只覺得處處陷阱,步履維艱。

我的家鄉江漢平原如今怎樣了……我的母親還好嗎?他無數次夢到過家鄉,夢到過母親,也只有在睡夢裏才能見到她。

他很想找地方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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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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