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聽他直言不諱,真把她當成耍脾性的孩童,新一波的珠淚不爭氣地湧出,一時間內心又氣又苦,她頓足,倔強地輕嚷:「對。我就是小娃娃!任性粗野,哪裏比得上你心裏頭的姑娘?!」她不想吵的,可是委屈和猜疑積在心房,受不了丁點撩撥。

他雙眉陡地挑起,饒是神通廣大,術法靈修,竟不知除她以外,還有哪位姑娘亦在自己心田上?!不禁訥訥地問:「我娶了你,心裏還有誰?」

聞言,虎娃更是氣苦,想這場姻緣最初的緣由,她千里而來以虛構的身分嫁他為妻,而他則別無選擇,只能遷就眼前一個。

什麼情啊愛的,本不該在他們兩個之間萌生,她以為能瀟灑離去,臨了才知那無形之物已在心中悄然萌芽,立定生根。

「你其實是喜歡爹爹之前為你訂下的婚約。那個瑤光娘子家世好,爺爺、爹爹都是當官的,她長得很美啊,性子溫柔,談吐秀氣,她現在嫁給別人了,你、你心裏不暢快,是也不是?!你昨兒個對那小娘子的相公橫眉豎眼的,擺着臭臉色、臭架子,是因為氣惱嫉妒,是也不是?!」她衝口而出,小臉紅通通,目中含淚,好不可憐。

「我、我哪裏是——」近千年的歲月,第一次,真是生平首回,常天賜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哪裏料及他的小妻子有這般的聯想?!原來昨日遊玩郊外,巧遇陶府一對夫妻,竟是後來引爆事端的罪魁禍首,讓她悶在棉被中哭了一夜,還忍心取走元虛想要離他而去。

見他目瞪口呆,分明不想辯解,她哇地一聲號眺大哭。

「你想去她身邊就去吧……我、我也管不著啦,反正、反正我不溫柔不體貼不秀氣不賢淑,我是妖魔鬼怪,是山裏來的虎精,比不上人家一根指頭!你走、你走!去找她,別來理我!」她尚不懂世間女子不嫁二夫之理,以為常天賜想要,只管去搶便是。心緒太過激動,根本不擇言語,想什麼說什麼,把底細全泄漏出來。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瞧着她兀自氣怨的模樣,愈聽,心愈益柔軟,愈瞧,愈覺得她可憐可愛,趁她不備之際,一把將那香軟的身子扯近,扣在胸膛上。

「你、你放開!」虎娃沒暇細想他為何力大無窮,能把自己安穩制住,想自己明明對他氣惱,這會兒讓他抱在懷中,方寸悸動,身子沒來由地酸軟,登時又恨起自己。

「放開啦!」她扭動,想槌打他,偏下不了手。

他不放,反將女子柔軟的身軀往上一提,嘴跟着印上,堵住她噘高的紅唇。

「唔……」她一驚,還要罵人,男子濕熟的舌乘機探進,結結實實將氣息灌注,吻得虎娃迷迷糊糊,沒半點推阻能力。

片刻,他緩緩離開,目中柔得似要溢出水來。

「你是妖魔鬼怪,我也是妖魔鬼怪,你是山裏來的虎精,正巧,我是虎精一族裏的大王,咱倆正巧配成一對,做什麼要我去搶別人的娘子?你這個不好嗎?你要我走,能走去哪裏?去誰身邊?」

虎娃不知他話中有話,真真假假,只道他根本不信她所說的。

她能怎麼辦?!合眼偎在他懷中,氣息輕喘,一面心湖教小石子投入,畫出漣漪,蕩漾、蕩漾、蕩漾……

而情啊,千絲萬縷,纏纏繞繞,她終是讓自己困在其中,原來,自己已不去在乎是人是獸、是凡胎抑或精怪,只想與這個男子長相廝守。

風波似乎乎息了。

雖然常天賜沒進一步解釋,但虎娃至少沒再躲進棉被裏掉淚,沒再說那些酸得發嗆的心裏話。至於她在轎中消失和那群虎兒離奇失蹤之事也不了了之,表面上,一切穩定。

年初五,京城裏各家店鋪忙開工,挑個好時辰,鞭炮噼哩啪啦震耳欲聾。

常府總鋪子加上連鎖的店面全忙得不可開交,照例,主事者得領着底下的人焚香祭拜,就趁著常老爺和常天賜前去總鋪時,虎娃又施隔空轉移的術法,獨自返回長白雪山。

她並非想遠離,相反的,是要留在他身邊。

人的一生短暫,她卻擁有恆長的生命,知道這樣的堅持和抉擇將為日後帶來痛苦,她已管不了許多。虎蘭兒和虎桂兒那對姊妹甘願相隨心中所愛,原以為自己缺乏那樣的勇氣,怎料情愛無理可循,她一頭栽入,再難了斷。

因而,她孤身回到山中,轉入虎族領域,她要去見姑婆,向姑婆相求一事。

冬未走,山中肅冷,雪景清明。

那美婦背對着,雪地銀光映照着她的衫裙,步伐輕如風,足過不留痕迹。

「你離開他,他要尋你的。」語音忽微,彷若飄雪。

「我待會兒就回去,他忙着生意,不會知道的。」虎娃尾隨着,十隻蔥指兒幾要扭成麻花。

美婦暗暗牽唇,眼神瞥向林間某處。聽見虎娃續語——

「姑婆,我、我本是要離開他,我想要離開他,我告訴自己非離他遠些不可,我、我不讓自己迷戀……可是、可是……」可是不能,她試着去做,然後失敗。

深吸口氣穩住心中波濤,銀牙一咬,將心中話盡吐,「姑婆。我決定了,我不離開他。他身體好差,沒有我的元虛護持,怕要日復一日地衰竭,打開始是您強將虎娃送到他身邊,我心裏好不甘心,只想搶回銀珠便走,也顧不得姑婆會不會生氣、要不要罰我。可如今我、我……」攪在一塊的十指陡地分開,握成小拳,彷彿為她堅定意志——

「如今我是真心喜歡他,我想陪他一輩子,人的壽命短暫,他活多久,我便陪他多久,他年紀大了,成了老公公,我便把自己變成老婆婆,照顧着他,陪伴他,橫豎是……是對他放心不下。」

「他若死——」美婦忽地停下步伐,斜睨過來,「你要如何?」

「我便等他投胎轉世,尋到他,嫁他為妻。」竟是毫不思索,衝口便出。

美婦雙眸微眯,輕輕一笑。「恩義償盡,自當回歸虎族,我知你性子熱切,總憑心中一股衝動行事,為一個男子在人世飄蕩,值是不值?」

值是不值?!虎娃想着,思如走馬,與常天賜的一切點點浮上心頭,想他溫柔的語調、溫柔的雙目、溫柔的臉龐,是那樣的溫柔震撼着她、包容着她、遷就着她,龜裂了心防,交織出細水長流的感情。於是,答案如此明顯——

「我無悔。」

美婦微微一震,面容瞬間寧定,若那對深沉眼瞳沾上心思,也是曇花一現。

虎娃毅然揚頭,雙眉一弛,下一瞬間,竟對住美婦直挺挺跪下。

「姑婆,虎娃這次回來是想對您說明白,恩義償盡,虎娃不離他而去,即便姑婆強逼,我亦不從。求姑婆成全。」她所擔憂的,是怕姑婆以神通制伏自己。

此時,天際飄起雪花,教風吹拂著,落地前,迴旋著自在的路徑。天與地成一色,連四邊的林木也融進這般天真的純白中,前雪未消,新雪又覆。

兩個女子一立一跪,在風雪中靜默許久,遠遠瞧去,也要融進雪中。

隱隱、遠遠的,彷若響起一聲嘆息,那名美婦終於迴轉身軀,走來虎娃面前,拾起手為她拂去頭頂和肩胛上的雪花,虎娃抬頭望着,見她面貌依然嚴峻,唇角向上彎著,縱使似有若無,也逸出淡淡歡愉。

「姑婆……您、您這是應了我嗎?」姑婆為什麼會忽然開心起來,半點不對她氣惱?隨即又思,姑婆即便氣惱,也不會顯現出來讓誰瞧見,她、她弄不太懂呵……

美婦把手移至她後腦勺,一下下撫順她的頭髮,此際雖無言語,她面目稍弛,那對教人難以捉摸、深藏着千年涵養的眼瞳中進出光彩,終於,虎娃感應到她的心意,是應允了自己。

「姑婆!」她心中歡喜激動,竟而流下淚來,什麼也顧不了了,撲身抱住美婦的腰,小瞼埋進她的裙褶里。「謝謝……」

「像個小娃娃。」那男子說得沒錯。美婦兀自想着,仍挺直站立雪中,嚴肅的表情終於稍稍鬆懈,手掌不住揉撫著虎娃頭頂,半晌過後,面容已回復清冷,靜靜地道:「去吧,回去你選擇的地方。」

虎娃抬頭,淚痕未乾,唇蠕了蠕想詢問姑婆,自己是不是很孩子氣,很任性而為?尚未發出一字,那美婦突然兩手握住她的肩胛往上一提——

一股熱流竄周身,神通不可思議,廣大驅使靈能,幫助她移形換位,不及瞬眼,虎娃已在風雪中匿跡,哪裏還見銘黃衫裙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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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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